103.好怕
这天,好冷。
以至于陆怀在醒来的那一刻,以为自己穿越了。
空气里格外的潮湿,脚往被子深处一触,冰冰凉凉,像是一脚踩进了冬天的泥水塘。外头的风紧裹着窗,呜呜咽咽,急躁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得人心慌。
陆怀懵懵得坐起身来,下意识地去摸身旁的人,却摸了个空。
顿时有些惊惶。
“玉娴......”
许是最近的梦,她一直都很怕李玉娴突然从她的视野中消失。
然而这一声呼唤,无人应答。
“李玉娴?”
陆怀掀掉被子跳也似的下了床。
好冷的空气,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十月的天,有这么冷吗?
昨天还很热,太阳底下穿短袖都没关系呢。
但陆怀无暇去管这个事,她要先找到李玉娴才能安心。
匆匆跑去开浴室的门,想看看人是不是在洗漱,然而人不在里头。
抢出房门,在幽长的廊道上喊了一声。
依旧无人回应。
陆怀抱了抱不住打冷颤的自己,已然分不清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太害怕。
外头,确实是在下很大的雨,天灰蒙蒙的,宛若一张被揉皱的、刷满铅笔痕迹的纸,院中的花木凋敝荒芜,像是就无人打理的模样。
“李玉娴!”这一声喊出来,陆怀眼中已然有泪了。
两阶并做一阶得下楼,急匆跑出客堂的门,却在廊檐下撞上了一人,风雨的冷湿气裹挟着不甚熟悉的气味。
肯定不是李玉娴。
果然,定睛一看,是素珍阿婆。
“素珍阿婆,你看到玉娴了吗?”陆怀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扯着她的袖子就问。
“哎呀,傻囡囡,怎么就穿这么点下来,大冷天的,别冻头了!”素珍阿婆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上来搂着点她,将她夹着带进客堂里。
“嘶......阿婆你看见玉娴下来没有?”陆怀犟着脚步,边走边执着地问。
“玉娴?”素珍阿婆一怔,好似在努力回忆:“我想想啊......昨天有哪个客人是叫玉娴的吗?”
陆怀怔住了。
不是啊!
“不是客人,是玉娴呀,阿婆,你不认识玉娴啦?”
“对不起啊,阿婆只顾着做饭,没注意哇......”
陆怀立时瘪起了唇,撒开了冯素珍就要往外再寻去,却被冯素珍一把拽了回来:“傻孩子,你疯啦,穿这点事准备往哪里去,外头下大雨呢!”
对啊,外头下大雨呢,这么冷,李玉娴这是去哪里了!
她身体不好!总是感冒!要是淋了雨,又该病了!
陆怀急得仿佛砧板上缺水缺氧的鱼。
“乖乖,你上哪儿去呢!”耳后突然有人唤,唤她乖乖,陆怀心弦一松,都来不及辨,高兴地回身,委屈带嗔道:“你去哪儿了!”
然而视线里,也不是李玉娴。
“秦祈姐姐......”
“怎么啦你?”秦祈缓步从楼梯上下来:“又不让阿婆省心,穿这么点衣服在客堂里跑,冻死你!”
秦祈每走近一步,自己的身子好像就小一点,直至秦祈走至跟前,陆怀傻傻地仰望着她,眼里盈了泪。
“干什么呀,做噩梦了呀?”
“姐姐......”我要找李玉娴。
“不是说今天要跟我一起写作业吗?”
“作业?”
“是啊,昨天你阿婆跟我说,你数学作业做不出,计算题十题错了五题,怎么回事啦?”
陆怀愣了。
“是诶,去跟秦祈姐姐做作业去吧,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抓紧温习温习。”听见背后人声,陆怀惊诧转身。
刚刚还立在自己身后跟自己说话的素珍阿婆不见了,转而变成了自己的亲阿婆。
那遥远的、陌生的、模糊的面容,背着雨天本就所剩无几的日光......陆怀咬了咬唇,扑了过去,大哭。
“去吧去吧,不会的多问问姐姐。”阿婆如此说,一如既往的,带着些许笑意的语气,宠得不得了:“祈祈,辛苦你帮她看看作业,多带带她,我不识字......”
“阿婆放心,我会帮她看看的。”
“......”
“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带到了这里,这是秦祈的房间,几乎她小时候每天都会来的地方。
“怎么啦你,今天一大早就一直心神不宁?不想做作业是不是?”
陆怀茫然低头看着课桌上摊开的作业本,她好像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这件事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她想不起来,心里就一直紧绷着怦怦跳,好似里头有一万头鹿在奔跑。
“还是哪里有不会的?”秦祈凑了过来,将她面前的簿子抽过去看了一眼。
陆怀:“......”
很快,作业簿子被递了回来,秦祈戳着上面的一题:“你看你,多粗心,我都没细看,就发现错了,上面题目是603除以15,怎么你数字一抄下来就缺斤少两了呢,603的3被你偷吃了啊?”
陆怀眼眶红了。
“嗯?怎么又要哭了?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啊?”秦祈的声音并不严厉,自己在她面前也早已养成了厚脸皮的习惯,但是今天就特别委屈,莫名的委屈。
“不说话是吧......行,你先把错的这题改了,等你这几道计算题做完我们就休息,我给你去小卖部买‘大礼包’行不行?”
“姐姐,我要找......”她要找谁,她就是想不起来。
“你要找?找什么?橡皮又掉了?”秦祈翻了翻桌面,随后将一粒骰子大小的东西按在陆怀面前:“喏,不是在这里吗?又切成这种小豆腐干了......到时候一滚又滚掉了。”
脑子像是化成了浆糊。
房间里老式的空调嗡嗡嗡得卖力工作着,温热的风粗暴地直怼着头顶吹来,又干又燥,与屋外截然不同。
陆怀摸了摸额头上的黏湿:“我要找人......”
“找谁?”
秦祈一连报出了好几个名字,陆怀都不太熟悉,里头隐约还有耳熟的,是周边邻居几个一起玩的大孩子。
不是他们。
她刚刚要找谁呢,那个名字就挂在嘴边呼之欲出,可偏偏就好像有人从里头封住了她的嘴,叫她怎么都喊不出。
“我......想不起来了。”
许是陆怀的神色太过不正常,秦祈伸手过来扶了扶她的头,手背贴住她的脑门。
这一拭,果然真发觉不对劲来了。
“你等等,我去找个体温计来给你测测,温度有点不太对。”
秦祈出门去了。
陆怀环顾了一眼这个房间,整洁的书架上俨然排满了书,白净的被子被翻叠在床脚,枕头旁边放了一只黄色的小鸭子玩偶......那是她的玩偶,为的是留宿在这里的时候,有个玩具可以抱着睡......
熟悉且静悄,除了拍打窗户的雨,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陆怀心里竟有些害怕,不由起身紧跟着追秦祈去了。
可甫一追出去,外头的景象好似又转瞬变了,老旧掉漆的木楼梯变成了新的红木梯,从窄窄的变宽宽的,往下一看,秦祈的身影已然不见,变成了秦家的阿爹阿婆候在下面,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陆怀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觉得亲切,又觉得恐惧,腿好似灌了铅,一点都迈步出去,尖叫炸裂在颅腔之内,嘴上却是寂静无声。
“姐姐!”她最终这样喊。
可是她心里想喊的人,好像又另有其人。
“怎么啦?”
秦祈手里拿着温度计,出现在了她的视线范围内。
陆怀再定睛一看,发现刚刚还对自己展开笑颜的阿爹阿婆此刻脸上又铺满了担忧。
“噢哟!乖心肝怎么啦?”阿爹说。
“估计是早上不穿好衣服乱跑着凉了,刚刚摸她,有点发烧了。”秦祈皱着眉说。
“最近小孩发烧的多得要命,弄不好就要成肺炎,要不要去叫赤脚医生看看,打个针啊?”阿婆说。
“我先给她量量看。”
老式的体温计,冷得想跟细冰棍一样,甫一触到腋下,冻得陆怀一个哆嗦。
她内心本能有着些抗拒,可偏偏身体在秦祈拿住的那一霎就动弹不得,麻木地看着眼前的几个人,麻木地被摆弄,最后麻木地被穿好棉衣,被扶着坐进了秦百川的铁皮三轮车里。而一起坐在自己身边陪着的是秦祈,撑着一把很大很大的彩虹伞,将自己拢在一片干燥中......
陆怀不禁抬头,望着一片彩色的‘天’,雨点连成一线,垂落、溅射在三轮车旁边的扶手,敲出带有铁锈味的水洼。
倏然,她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只是,应该不是雨天,应该是天气甚好的艳阳天,前头没有阿爹骑车,身旁也不是秦祈为自己撑伞,而是另有一个人,坐在这张小板凳上对着自己笑。
“小家伙,作孽的,三十九度半,烧得蛮厉害了......”到了赤脚医生那里,免不了再测一次体温,陆怀向来对这个头发稀疏、名叫杜康的赤脚医生心怀敬畏,无论他笑得多么和蔼慈祥。
“我不要打针......”陆怀缩在秦祈怀里,不肯与医生有半点对视,生怕一对视,对方就能咬她一口似的。
“乖心肝,不要怕,打针又不疼的咯,屁股上痒一痒就好了哇,打了针你病马上就好了。”秦百川安慰她。
“她每次来打针都要怕的,哈哈哈哈,人家比你小的小朋友来打针都不怕了。”赤脚医生已经在拆针管了,淅淅索索的撕塑料袋声传来,像是绳子一样将她的心扎紧。
可就是这样害怕的时候,身边的人都还在笑,就连秦祈也忍不住笑。
陆怀委屈极了,偷偷瞄了一眼医生,只见他边笑边从容地将针头伸进一个小玻璃瓶里,把里面透明的液体抽了出来,抽了整整半根注射管。
“不要打针......”陆怀忍不住扭动着身子,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不要怕,很快的。”秦祈还在安慰她,一双手使着劲儿将自己按在她怀里。
“不要......”
“我要找......”她想要找......
她要找......
她要找的那个人肯定不会这样逼着自己做不想做的事的。
她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么害怕的。
“别怕,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陆怀愣了愣。
只因她认得秦祈的声音,而说这句话的声音,并不来自秦祈。
她从‘秦祈’的怀里抬眼,‘秦祈’棉服的领子高高的,戳出一个角来,挡住了她一半的视线,而从另一半的视线里,她看见了说话的人模糊的脸。
肯定不是秦祈了。
看着好像年纪挺大了。
却也不是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阿婆。
一时间,陆怀觉得自己呆傻住了。
从这个人怀里直起腰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拨开遮挡视线的衣服,好让自己再看清一些眼前这个人。
可无论自己怎么试图看清,都看不清。
只觉得这面容的轮廓是陌生的,气息却是熟悉的,无比熟悉,熟悉到让她忘记了害怕......
“你是谁......”陆怀凝视着她,轻问。
那个人先是不说话,可正当陆怀要拿出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劲头再问时,对方好似笑了,因为说话的语气都是带着笑意的,她笑着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陆怀:“......”
我不认识你......
“好罢,那你觉得你是谁呢?”
陆怀:“......”
我当然是陆怀。
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静悄下来了,自这个陌生人代替秦祈拥着她之后,连阿爹都不见了,陆怀茫然回首,想看看那个赤脚医生杜康还在不在了,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臀处就感知到一下尖锐的疼,再后是冰冷的液体,推入了身体。
赤脚医生没有走,赤脚医生还在恪尽职守,为每一个到他这里来寻求帮助的病人解决病痛烦恼。
“病人家属在吗?”
“在。”
“叫什么名字?”
“哦,李玉娴。”
陆怀:“......”
李玉娴。
是这个名字。
就是叫李玉娴!
她要找的人,就是叫李玉娴啊!
李玉娴!
陆怀想把这个名字大声地喊了出来,可发现自己的嗓子只能沙哑地、轻微地发出一个个单音节。
周身的一切突然开始崩塌。
那不甚明亮的白炽灯在眼前、在远处、在天上如同棉花糖一样化开,眼前的墙,淡蓝色的漆料一片片滚落,像是泡进了热水里的油画,一瞬间就面目全非。
陆怀惊恐地颤抖着,什么都顾不得了,抵死将自己投入那唯一的、可供慰藉的人怀里,失声尖叫:“救命!救命呐!”
“别怕,乖,别怕......”
“我怕呀!”陆怀大哭,死命地紧闭双眼,不敢再看周围的一切。
“不怕不怕,我在这里呢,乖......”
“李玉娴......”
她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