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话说回来, 灰菜——哦不,乌烈将军的吩咐也有道理。此时的东北地广人稀,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原始森林。谁想觐见大皇帝, 若无门路,只能在城里、或是大型聚落里守株待兔。如果贸然去寻, 进了林海雪原, 半辈子也寻不到。
只好先在此安顿。城内空地极多,乌老汉令契丹奴仆扛来几顶帐篷, 找个院子支开来,当做几人的临时“民宿”。
帐篷是游牧民族的传统住所。女真人如此, 契丹人也是如此。辽阳府的契丹贵族, 以前住的都是堪比宫殿的大帐篷, 按照心情, 随时可以“搬家”。府衙仓库里也存里大大小小的精美帐篷, 支起来遮风挡雨, 比寻常茅草破屋要舒适得多。
于是女真人占领之后, 也懒得盖屋, 直接分发帐篷,要多少有多少。
偌大一个府城,支着无数帐篷, 好像一个彩色的军营。
好在阮晓露等人也都曾行军打仗,对住帐篷并不陌生。在几个奴仆的帮助下, 支了鹿角,围拢兽皮和粗布,搬进桌椅、被褥和炭盆, 就是个像样的民宿。
而且阮晓露发现,暂栖在这片“帐篷民宿区”、等待拜见金国大皇帝的, 不止己方这几个“难民”。随着女真部队横扫辽东,无数民众闻风而逃;却也有少数人选择逆流而上,试图从这个新兴的势力中,寻找发家致富、扬名立万的机会。
有来运送土产的生意人,有来投军效力的散兵游勇,有不知哪个教门的神棍术士,甚至有来献自己女儿的……
都暂住在府衙周围,支着大大小小的帐篷。有时还互相聊天,交流一下跟女真兵马打交道的注意事项。
这些人买菜生火、担水烧柴,付钱请人跑腿办事……倒盘活了一小片战后经济。
日日闲来无事,阮晓露不想傻等,于是重启梁山传统,每天绕着废墟晨练。没有山寨杂事分心,进步挺快。
每天看着街头混混恃强凌弱,又手痒想练武。在别人的地盘不能太张扬,于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开个小擂台,关起门来切磋。
水军也得多练陆战,不是哪儿都能找到一洼水,让她出奇制胜。
李俊和顾大嫂马上参与进来。宋江和凌振自告奋勇,充当观众和裁判。有时也低调出门采风,观察民生民情。
忽忽半月 过去。在旅顺口趴窝的大战船,此时应该修理过半。
这日下午,阮晓露把李俊抓来打架。蝇量级对轻重量级,又是空手,无差交战她铁定吃大亏,所以地上画了个径长四尺的圈,李俊出圈算输。
“……三、二、一,你打不着——再来!哈哈,我又赢了!”
阮晓露一个扫腿飞扑,把李俊钉在地上,得意洋洋地宣告胜利。
然后在墙上画一竖道。“辽东分赛场”的战绩,以后都带回梁山,让蒋敬算到她的总积分里。
李俊一跃而起,不满地夺下她手里木炭。
“这能算数?”他指指地上的圈,“我站桩都站不开。”
就不说她耍赖了。当初是他自己提出削弱实力,弥补她的体重劣势。
阮晓露连胜三局,心态膨胀,用鞋底把那炭笔画的圈子擦掉。
“好好,让你痛快一把,”她笑道,举起双手摆出防御姿态,“别打头就行——”
李俊欺身攻上。天昏地暗,乌云压顶,北风呼啸,几株枯树瑟瑟发抖。
知道她不喜欢故作大方的让步,因此使出的都是真本事。除了眼里没有对抗敌人时的杀意,其余的都不打折扣。
拳风如刀。阮晓露接了十几招就有点吃不消,仗着身体轻捷,满院子跳跃躲闪,抽空还上一拳一脚。
扛了盏茶功夫,手臂酸麻,被一记长拳逼到墙角,灰溜溜举手认输。
“自己找罪受。”李俊笑她,“真到这么拼命的时候,拿把刀,再魁梧的汉子也能给他捅了。”
说着伸手要拉她。阮晓露根本没力气起来,喘着气,反倒往下出溜,最后坐在墙根底下擦汗。
“还是有点儿进步的吧?”她眉眼弯弯,喘息着问,“打个跟我差不多个子的蠢汉,能赢的吧?”
对手实力强于自己,还愿意陪她切磋练级,还不打脑袋,没有伤亡风险——这种金牌陪练如果在市场上开价,怎么也得收十两银子一小时吧?
陪练陪练,有人陪着,干嘛不练。
“还来么?”李俊问,“把那圈画大点?”
阮晓露摇摇头。大哥,让我歇会。
靠着院墙闭上眼,忽然耳朵一尖,觉得墙后头有人说话。
“好本事!更是好胸襟!真女中丈夫也!”
她猛一激灵,平白来了气力,跳起身,看到后头院墙缺口外,立着一个人。
男的,比她略高,汉人打扮,穿一身齐整的富贵长衫,然而行动之际稳健扎实,一看就是练家子。却又颇有些文雅风度,不似寻常武人那样粗糙鲁钝。北方冬日的暗淡日光照在他半边脸上,给他的轮廓映上一层淡淡的阴影,藏住了眼中的喜怒哀乐。
阮晓露揉揉酸痛的胳膊。刚才打得太起劲,没注意多了个不买票的观众。
李俊上前,拦在她身边,警惕地问:“足下有事?”
此时辽阳府里的极少汉人,不是降民奴婢,就是北上“淘金”的投机客。看着人衣着光鲜,约莫是后者。
“两位休要见疑。”陌生人忙笑道,“在下偶然路过,见二位武艺非常,看得入眼,乞望结识英雄。不知二位贵乡何处,是中原哪个门派座下?”
阮晓露恍然。此处汉人不多见,他想来攀个老乡。看到她和李俊切磋武艺,气氛又比较和谐,不像是江湖寻仇,觉得他俩大概是哪个山里出来的师兄妹。
其实呢,她身上那点杂牌功夫,除了林冲偶尔好心点拨,其余都跟自己兄弟一样,是靠“实践出真知”:杀敌、打擂、朋友切磋,自己琢磨,出手就是大杂烩,完全看不出师承家传。
她心说,俺没门派,是实践派。
但对方还没自我介绍,她也不透底,看一眼李俊,假装不谙世事。
“见笑了。听您口音,是东京人?”
语气用词都挺文雅 ,不像是绿林里的混混。
陌生人见她似乎不太信任自己,也不恼怒,笑意依旧,忽然低声道:“姑娘,你的拳脚功夫,在女流中已经算是出众;只是那位相公身材长大,硬碰硬,你要撼动他身形,每一招都加倍耗费体力。你满场游走,看似寻找机会,其实他好整以暇,根本不会平白现出破绽,只能让你徒然消耗,打得越久越吃亏,如何能占上风?”
阮晓露怔一怔,说得挺在理嘛!
“不过,身形高大,也有弱点。”对方再低声,确保李俊听不到,“就是重心高,攻防转换不如你灵便。你不妨诱他反复转身,趁着他步法接续之际,绕到背后,如此这般,当可制胜……”
阮晓露听了个目瞪口呆,脑海里照着排练两下,脱口问:“你是谁?”
随随便便一个陌生人不请自来,张口就给她上课,放在平时她才懒得理会。
但今天这人看了她半场比赛,寥寥几句,句句说在痛点,堪称国家级教练。有这般本事的人,礼貌不礼貌都是次要。
李俊:“六妹,他说什么?”
阮晓露转身跳两跳,激动道:“来来,再来!”
李俊惊诧莫名。好在习惯了她各种出其不意,当即抬手应对。
阮晓露这回抢占先机,专心攻击输出,虽不至于把对方一拳打倒,但也让李俊应接不暇。
看似有些反常识的战术,但反正不是性命相博,试一把又死不了人——阮晓露紧抓“教练员”的指导精髓,对方体重更大,消耗更多。只要把他拉到和自己相同的输出频率,体能优势就回到她这边。
果然,在李俊第二十八次应付她的快拳骚扰时,脚步出现瞬间的错位。
阮晓露侧身扑上,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勾出住他脖颈,压上自己全身体重,往下一带——
李俊待意识到她的意图,已经晚了一刻。
好在他见那陌生人给阮晓露支招,虽然不屑去偷听细节,到底有所防备,知道她可能会整些幺蛾子。听得身后风声有异,不及细想,马上放弃这一波进攻,顺着她的用力方向,自己主动轻轻一跌,消解了她八分力道,好歹没摔个七荤八素。
阮晓露一击得手,又惊又喜,放开李俊,杵在原地,琢磨复盘。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杠杆原理。对方重心越高,越容易中招。但同时又刁钻古怪,让人明知她的意图,也难以防御。不知是不是融入了一些异族的角抵之术……
当年她还是个菜鸟时,蒙林冲教了一招“衙内愁”,虽然有奇效,但只能用于防身,把那些不怀好意的侵犯者拍个脸着地。而且只能对付和自己武功造诣相似、或是稍强一点的对手,对顶尖高手无效。
而今日这个陌生人的点拨,适用于一切主动进攻,让她面对身高体重都高于自己的对手,不需要逃避他们的力量,一样可以短兵相接。
李俊迅速起身,眉目肃然,朝那陌生人拱手:“敢问足下尊姓?”
那人轻轻一笑:“雕虫小技而已,只能攻其不备。这位壮士身手不凡,想必早已想出破解之法。”
这人很会做人,帮了姑娘一把,又怕李俊男子汉大丈夫折在姑娘手里抹不开面子,马上也给他搭了个台阶。
李俊微微一笑:“多谢指教。”
解法当然是有的,她这新招看似诡谲,说白了也不过四两拨千斤。若是他有所防备,提前降低重心,她这一招就无法得逞。
可若是真的与敌人生死相博,吃亏一次,命就没了,谁给你机会再来一次?
所以对方也就是说说好听,让他心里好受点。
不过对李俊而言,又不是第一次被她放倒了。他情绪稳定,不需要台阶。
对阵杀敌,最好场场都胜;但跟自己人切磋打架,还是有输有赢才带劲。如果只赢不输,需要反思一下自己的圈子是不是太逊。
阮晓露猛地回神,几步跳来,眉花眼笑,朝那陌生人就是一个大揖:“阁下尊姓大名!武功在哪学的?你还收徒吗?——对了你怎么称呼?”
那人忙还礼:“不敢不敢,在下行史,双名文恭。异乡寂寞,得遇江湖同道,不胜喜悦之至,心起结纳之念,还望二位休嫌小人冒昧。”
李俊:“幸会。仁兄进来喝一杯?”
第 162 章
这史文恭凭几句话, 能帮阮姑娘反败为胜,自己的武功造诣必定十分高深。又释放了足够的善意,没理由不请进来。
阮晓露也嘟囔着“请进请进”, 掀开帐门,心里却好像被啄木鸟啄了一下, 蓦地寻思:这是好人吗?
是不是原著世界里那个毒箭射死晁盖的大反派? 因为箭上刻了自己名字, 被梁山江湖寻仇,最后惨死于梁山军马之手, 脑袋供在了聚义厅的晁盖灵位之前。
因为有他,才有晁天王归位, 才有宋江执掌梁山, 才有整个水浒故事的后半截走向。
他不好好在曾头市做他的兵马教师, 咋闯关东来了?
再看看史文恭, 笑容和煦, 满面春风, 言辞也十分友善:“……异乡寂寞, 正没相识, 只有番邦奴仆为伴。今日识得英雄,若不弃,共饮几杯如何?……”
阮晓露心思一转。曾头市她完全没听说过, 晁大壮也远在千里之外,暂时没有被射死的危险。
那就不妨先跟史文恭做做朋友, 从他身上再多学几招。
地上暖烘烘燃个炭盆,让烟气从帐子顶端的烟道排出。用炭盆的热度煨一壶酒,摆几样下酒果子。辽阳府战后物价奇高, 拿出这么几盘东西待客,足见她这个东道的诚意。
史文恭赶紧谢了, 饮两杯,说些江湖上事务,便闲聊道:“小人听说,那位金国大皇帝过几日便要御驾此处。两位如此见识本领,必然获得赏识,委以重任,权柄富贵指日可待,提前恭喜啦。”
阮晓露有点不明所以。我要金国大皇帝赏识做什么?
随后感到李俊的目光看过来,眼中微有些好笑之意。
她心里明了:想必史文恭自己便是前来投金效力,攫取功名富贵的。他推己及人,自然觉得出现在此处的汉人豪侠,都和自己一般念头。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史文恭也不是大宋公务员,宋金也没真的交战。他跨国求职,只能说是不走寻常路。至少在眼下时刻,于道德于法理,都没什么可指摘的。
“我们……”
“我们……”
李俊和她同时开口。李俊眼角一弯,举杯饮酒。
“我们啊,”阮晓露大大咧咧继续,“没那么大志气,就是闯江湖做买卖的,海难漂流至此……”
把早就编圆的故事又说一遍——如何穿越风暴、惊险靠岸;如何遇到一队女真骑兵,差点被当场团灭;百般交涉之下,才得以平安上岸,后来那女真将军还帮忙伐了修船的木材。作为回报,一行人来到辽阳府,卖点女真人需要的土产,大家互惠互利,也免得己方空手而归,平白蚀本……
史文恭不动声色地听着,眼神微带笑意,评论一句:“现在经商的也练出这么好功夫了?”
阮晓露一拍桌子:“可不是!你不知道现在道上强人多猖狂!敢围城建寨,不应徭役不上税,敢路上开着酒店收买路钱,敢到府城里劫人闹事,好好一个大地主,当地的巨富,只因得罪了他们,说抄家就抄家,一粒粮食都不给留!绿林火并,人头滚滚!当地捕盗官兵,谁敢正眼去看!没点本事,谁敢在路上乱走!……”
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全都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
史文恭看这傻大妞手舞足蹈,忍不住面带微笑,点头表示赞同。
“中原绿林藏龙卧虎,多少能人志士,让贪官污吏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去做那落草的盗寇。”他收起笑容,肃然叹口气,“以致就连绿林中也是人满为患。就譬如那山东水泊梁山,我听说如今收留罪犯,都得审查本事,或是找资深盗匪开介绍信,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当好汉……”
“说的跟真的似的。”阮晓露笑容满面,“你去试过?”
史文恭哈哈一笑,将剩下的酒一口干了,叹道:“二位虽然本事了得,但容小人说句不中听的话,留在在中原蹉跎度日,何时出人头地,何时能够名扬天下?而这大金国初露头角,册帝号、封诸蕃、朝仪制度,诸事皆需草创。我大宋随便一个通晓事理的能人,都能力压他们那些贵族掌事,当他们的开国重臣。你们说说,是不是天大的机遇?”
阮晓露对史文恭来了点兴趣,眼神悄悄问李俊:这人在江湖上名气如何?
李俊微微摊手。至少在江南没听说过。
阮晓露收回眼神。
武功造诣如此优秀,却既不投军,又不落草,不扬名立万,不拉帮结派,只因惜售自己一身本事,希望登上更高更广阔的舞台。
他也确实看得挺明白。当今大宋社会昌盛,人才济济,却是腐败横行,很多上升途径都被堵死,寻常人要崭露头角十分不易;相比之下,换个没那么拥挤的赛道,技术入股,加入别人的创业团队,确是出人头地的捷径。
她忽然问:“我们初来之时,那女真兵马对我等百般为难。却不知史老兄是如何获得他们信任,得以留在此处的?难道花了钱?”
“我?”史文恭朗声一笑,“我连败他们十名最精壮的武士,他们自然奉我为上宾。”
阮晓露暗自点头。看来史文恭的思路跟自己一样。要跟女真人平等交流,也是先亮拳头再说话。以他方才指点自己一招的水平,打垮几个女真粗汉,确实不成问题。
“这般本事,要做大金国的开国功臣,岂不是太委屈?”阮晓露吹捧两句,笑道:“你瞧瞧这儿的条件,衣裳不成套,仓里没余粮,凑个四菜一汤都难。要我说,就算是那金国皇帝,吃住也未必有开封府一介小民舒坦。没事找罪受干嘛?——干!”
这人言论新颖,至少她以前没听过。故意作天真语,哄他多说几句。
果然,史文恭抚掌而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姑娘天真无邪。”他压低声音道,“以这大金国的如虹气势,岂能永远蜗居辽东苦寒之地?辽军的战绩,你们一路想必也看到了。到时候金国大军挥师南下,哪里攻不成,哪里占不得?我等助大金国打天下,封王拜相唾手可得……”
也许是自恃武功高强,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和本国人交流,有些兴奋忘乎所以,也许是觉得此地的宋人绝非迂腐愚忠之辈——但凡有半分心向大宋的,误入异国,想办法回家都来不及,主动来辽阳府干什么?
正因为此,史文恭并不介意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辞,狭长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微光。
“等等,”阮晓露给他小泼个冷水,“人家女真人眼里,你毕竟是外族,就算你劳苦功高,要封王拜相,我看悬了点儿吧?”
史文恭大笑:“姑娘!你道那女真人粗俗野蛮,如何能治理那许多攻掠之地?等到消灭那辽国,甚至……呵,甚至更进一步,他们非得求我们帮忙不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无比清晰,一字一字都有分量。
阮晓露越听越张嘴,小心确认一句:“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一路向南?”
史文恭眼中映着炭盆里的火光,笑意微寒:“南国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其实不堪一击。女真兵马不曾远征,尚未意识到这一点。只要有人稍加点拨,他们怎可能放过这块膏腴之地?”
阮晓露一拍桌,严肃道:“史老兄,你这样大放厥词,该砍头呀!”
要么他是个不着边际的空想家,要么是个举世无双的野心家。女真刚刚建国,露出一点獠牙,他就自封伯乐,给大金规划好了后面的一系列剧本:参与草创、协助打江山,然后鼓动南下灭宋,扶植傀儡政权,自己当代理人……
史文恭眼中精光一闪,右手虚按腰间,笑道:“姑娘吓着了?不会是想报官,告发小人吧?”
阮晓露忍俊不禁。你也知道这事儿上不得台面啊。
“你给我找个大宋衙门来,”她借着酒意,指指点点,“我马上去击鼓。”
几人大笑。
她自己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土匪,还要告发史文恭谋反,岂不是贼喊捉贼,让别人笑掉大牙。
此时日头渐低,忽然有人敲院门。
史文恭立时警觉,轻轻放下盏子。
“贤妹,”是宋江笑呵呵的声音,“街上来了个贩松子仁的,价格公道,要不要帮你买点?”
辽阳府物资匮乏,粮食肉食优先供应女真兵马,小吃零嘴更是难得一见。宋江体恤团队,难得碰上个小贩,马上通知阮晓露。
阮晓露从容起身,朝外头喊:“给我来一斤,谢谢了啊!——诶,刚睡下,现在不太方便见客,就不请你进来了,恕罪恕罪。”
宋江客气两句,笑呵呵离开,嘟囔:“睡那么早?”
可千万别让宋江跟史文恭认识。阮晓露心想,否则一个忠臣,一个反贼,肯定得拼个你死我活。宋大哥多半得 交代在这儿。
史文恭放松下来,又和阮晓露、李俊各干一杯酒,面上微醺,眼中却还清醒闪烁。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几日见分晓。”他总结道,“那女真毕竟是异族,对我等未必全意信任。到时咱们相互帮扶,莫要让他们将咱们汉人看扁了。两位?”
史文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跟我混,带你飞!苟富贵,无相忘!
阮晓露津津有味地听他画了半天大饼,终于有些倦,打个呵欠。
李俊揭开壶盖,“啊,酒没了。”
辽阳府仅存三四家营业酒店,酒价较战前涨了十余倍。阮晓露也只打了一壶,没有存货。
“今日结识异人,多幸,多幸。”李俊微笑起身,“大家都累了,仁兄早点歇息。要不要带点松子仁回去?”
这便是送客了。史文恭惊诧不已。
他刚才高谈阔论,一番豪情逸致,这俩人完全没听进去?
该不会是深山里练武,练傻了吧?这大姑娘看起来心思纯真,但她的“师兄”看起来没那么笨啊?
“姑娘,你……”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阮晓露酒意涌上,笑呵呵道,“祝你成功啊,祝你成功!”
史文恭简直要气晕。这姑娘不懂装懂,只知道问来问去,他方才白跟她对牛弹琴,枉费许多口舌。
转念一想,这也情有可原。就算她愿意合作,助他建功立业,她一介女流,也没法做到权势滔天,顶多是嫁入权贵,给自己博个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
而看她的胆子和武艺,不管做何事业,大约都能给自己挣个“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因此他方才那些辽阔展望,对她可能确实吸引力不大。
但是,对面这位李大侠身躯凛凛,仪表堂堂,一看就是能干大事。方才虽然话不多,却听得很是认真,不至于一点也不动心吧?
哪有人不愿往高处走,哪有好男子不愿拼搏争先?
“大丈夫当有青云之志。”他转而对李俊道,“我已规划完全,封王拜相唾手可得,兄台认真考虑一下……”
李俊爽朗一笑:“兄弟资质驽钝,胸无大志,就不拖你后腿了。史兄,慢走。”
开什么玩笑,还封王拜相,想想就可怕。他就想退隐逍遥,啥事都不管。
现在还没逍遥起来,是他自己不够努力。
史文恭终于掩不住恼怒,冷笑道:“当断不断,坐失良机,你们空有一身本事,也就能卖点东西——哼,来日见了金国皇帝,我能让你们一件货都卖不出去!”
本以为今日一番奇遇,能像史书里那些枭雄一样,草莽中识得红拂李靖,开始一段传奇。
谁知人家根本跟他不在一个思想层次上,他付出激情无数,只蹭了顿村醪酸酒。
“告辞!”
阮晓露笑眯眯送他出帐子,跟李俊并肩挥手,依依不舍,热情得不得了。
见史文恭走出两步,笑容马上就垮,死死盯着那瘦长的背影。
待要合上门,忽然发现外面空气冰凉,落下点点雪花。
荒草地上,已落了细细一层雪。北国的冬天来得如此之早,仿佛这雪就从没真正离开过,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卷土重来。
她看着史文恭留下的几对脚印,抬头看看李俊,突然打个作战手势:你去把他一刀杀了?
李俊摇摇头,手势回:胜算不大。
她想了想,两手左右画个半圆:咱俩包抄?一个佯攻,一个偷袭?
李俊依旧回:胜算不大。
此时街上跑来几个巡逻的女真骑兵。阮晓露撇嘴,放弃了这个即兴杀人计划。
第 163 章
阮晓露事后思忖, 其实史文恭也没招她惹她,他的一番谋逆言论也没触她底线。绿林里反贼一大堆,不缺他一个。梁山兄弟看到无良官吏欺压百姓, 或是酒后狂言,也经常叫着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把那臭皇帝和他的奸臣班子都丢进水泊喂鱼。她在一边拍手叫好。
但方才就是跟史文恭话不投机。
细想想原因, 大概是因为,梁山的反贼兄弟, 反得总归有些理由:奸臣当道,穷征暴敛, 穷苦人吃不饱饭, 老实人整日受气, 所以帝王将相通通都该死, 活该被扒得一干二净, 把夺咱百姓的财富都还回来。
而方才史文恭洋洋洒洒, 一番剖白, 主旨不过“封王拜相”四个字。操纵国运、挑动战争, 仅为了一人荣华。至于天下大乱之际,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家破人亡……不过是他宏伟蓝图中的一道点缀。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也许很难想到,这世上除了王侯将相、强兵壮马, 还有文人墨客、三教九流、乃至老弱病残、妇女稚儿……
哪怕他说一句,赵家王朝就是糟糕透顶,我就要灭了它, 放条狗在龙椅上都比现在强……
不管是否现实吧,总归算他有点个人之外的追求。
可惜他连这种话都没说一句。
阮晓露怀念地想, 晁盖开会时总把“替天行道”挂在嘴边,老生常谈地念了又念,平时听着挺烦。但谈到什么宏大的东西时,若是缺了这四个字,却又觉得差点意思。
忽而一道酒香钻进鼻孔。李俊解开酒壶盖,邀功似的道:“其实还剩点,我不想给他喝了。”
阮晓露转忧为喜,心花怒放地接过一杯。
“我得跟宋大哥他们说一声。”她忽然道,“这史文恭虽然杀不死,但也不能让他顺顺利利投靠大金国。否则就算女真人没有南下侵略的意思,他也会撺掇这么干。”
然后她又得白忙一通。世界重新回到毁灭轨道。
“到时我也没好日子。”李俊表示同意,“今天把他得罪成这样。”
阮晓露嗤的一笑,慢慢抿干半杯酒,忽然小声道:“你不用事事都顺着我说。”
李俊看着她微醺泛红的双颊,目光凝住一刻,问:“我若和你意见相左,你会如何?”
她想一想,诚实答道:“一意孤行呗。”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讲理,扭过头,拨弄炭盆里的火炭。
李俊大笑,饮尽最后一滴酒。
见她垂首之际,脖颈里红绳晃里晃荡,发现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忍不住伸手勾出来看,忍俊不禁。
盐帮的信物古钱“大齐通宝”还栓在绳子上,外头却让她镶了个粉红色的小贝壳,好像是在蓬莱海滨那几天捡的。让她大力穿个孔,叮叮当当这么一挂,好像给钱币安了一双翅膀,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阮晓露郁郁不乐:“我捡了几十个漂亮贝壳,还放在那盐场的破屋里,没来得及归置呢。”
算起来也就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却好像过了很久。
“没关系,”李俊道,“我叫人收着你的东西呢,没人动。”
他起身告辞,弯腰一掀帐帘,被冲入的寒风吓一跳,赶紧又合上。炭盆里猛地跳出几颗火星。
“雪下大了!”
北国的雪落得如此之急,跟浔阳江上的阴雨雪完全不是同一种类。短短几杯酒工夫,已铺起厚厚一层。阮晓露刻在院墙上的“辽东分赛场”战绩记录,一道道刻痕上都积了白雪,意外的赏心悦目。
阮晓露笑他没见过世面:“过一夜,这儿就是冰雪大世界!——我当然见过,我在山东见过好几次这么大雪,整个泊子都是白的……”
她慢慢住口,想到梁山雪景,就想起老娘兄弟,想起聚义厅断金亭,思念出神。
在梁山待久了,就想去外面闯;闯到一半正带劲,忽然就想家。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
她歪在个兽皮交椅上,拍拍身边的椅子,笑道:“再待会儿?”
李俊直起身,扣上个毡笠子:“就几步路。”
“这儿没有成衣铺,”她提醒,“衣裳湿坏了没处买新的。”
李俊:“等天色全黑,更不好走。”
阮晓露伸个懒腰,往那炭盆里又添几块炭。
“再待会儿。”她眼角带笑,大大方方说,“待到天亮也可以。”
李俊手上一滞,慢慢取下毡笠,回头,黑白分明一双眼,打量她和她身周。
忽将帐帘拨开条缝,被风雪扑在脸上。他猛地出一口气,回转身,大步走近,额角沾的几粒雪花马上融化成水。他伸手抹去。
然后胡噜一把她的脑门。指尖尚存湿凉的雪水,她不提防,一个大激灵。
李俊闷闷的笑了好久,抄起毡笠扣上,掀开门帘。
“算了吧!”他低声笑道,“我还要命。”
风雪交加,呼啸声一阵紧似一阵。阮晓露笑着朝外头挥挥手,打个呵欠站起来。
帐里空间小,她拉开桌椅,铺上兽 皮被褥,掸去灰尘,做个小窝。
“看吧,我也不独断专行呀?”她小声嘀咕,“挺尊重别人意见的呀?”
搬走最后一个椅子,忽然坐垫里掉出什么东西,捡起一看,是一小块碎银。
看这银子形状成色,不是她的,也不是李俊的,压根不是船上带来的那一批。那就是是史文恭留下的。
阮晓露皱眉头。江湖儿女各有千秋大路,相逢一壶酒,临时做个知交,不管再见不再见,都能好聚好散。
这史文恭倒是恩怨分明。既然不欢而散,就两不相欠,绝不白喝你们的酒。
摆明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跟你们作对。
她摇头冷笑,把那银子收到钱袋里。
好容易在异国领土上站稳脚跟,还没做出个子丑寅卯来,却想不到,第一个障碍,来自自己的同胞族人。
*
数日后,大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率领群臣贵族,结束秋天的最后一场围猎,来到辽阳府落脚。
阮晓露以她在大宋的经验,本以为皇帝御驾降临,怎么也得全城通报,先在大街小巷贴满告示,再来个敲锣清场,再派几个大官提前巡查安保,驱走大街上的闲人。然后等个良辰吉日,封几条大街,迎进一个金色的龙辇,锣鼓喧天,帷幔彩带遮云蔽日,百姓躲在几里之外,兴奋地议论纷纷……
就算女真是塞外少数民族,不讲这么多虚礼,但也总得有个排场吧?酋长莅临,这么多排队等待接见的三教九流,起码得通知一下,让他们提前洗洗澡,刮刮胡子,换身衣裳,以最好的精神面貌跟大老板见面吧?
都没有。
她只是发现那高铁站般的府衙大院忽然热闹起来,“站前广场”突然堆积了如山的野兽尸体,光她认识的就十几种:黑鹳、野猪、雪雁、锦鸡、豹猫、马鹿、獾子、狍子……
“国一、国二、国二、国一……这是东北虎?”她数着数着,吸口冷气,“真刑真刑。这帮人不简单。”
无数男女奴仆分拣那些野兽,有的在冰雪中冻起来,有的就地剥皮熏制。
另有无数盛妆女眷,络绎不绝地出入衙内营帐。原本寂静的府城忽然焕发生机,直到深夜都能听到欢声笑语。
叫来乌老汉问。乌老汉才一怔,说道:“好像是大皇帝来了,小人去帮你们问问。”
阮晓露无语。领导驾到也不发个文件。你们这缺个行政人事总监。
没等乌老汉回来,却有另一个熟人纵马而来,停在阮晓露几个人的帐子前面。
阮晓露吃了一惊,赶紧招手:“哟,灰菜将军!好久不见!”
完颜乌烈见了她,胸腔莫名其妙地一痛,想起了被海水吞没的那个上午。
他移开目光。见这些宋国“难民商贾”还规规矩矩的待在原地,没逃跑,没作妖,满意地点点头。朝他们喊两句,做个手势,大意是让他们赶紧出来。
还好阮晓露看到“站前广场”上那一堆国保野生动物,已经有所感知,提前通知大家做好准备。
李俊换上唯一一身没扯坏也没染血的衣裳,冲着完颜乌烈拍拍身侧,示意自己没带家伙。顾大嫂涂脂抹粉,往怀里塞了一把纸牌骰子。宋江把厚厚一本见闻笔记包起来,塞进枕头套里,又觉脸色有些红白不定,赶紧闷了口酒,跟凌振携手出门。
他不忘自己此行的目的:谒见金国最高领导层,探知他们对大宋的态度和对外作战的策略。如果做得好了,他就是大宋功臣,比赵良嗣的分量重百倍。
但这个“任务”,说好听了是联络外邦,说不好听了,也有点刺探情报、做间谍的意思。宋江心里默念一句忠义报国,整理出满满的笑容。
乌老汉终于找了回来,几个人跟着他,穿过一片乱糟糟的野兽屠宰场、一群饮酒唱歌的女真武士、一个小小的牧马场、一片轰鸣着的建筑工地……
阮晓露心里感慨,这就是皇帝御驾所在?就是个大杂院嘛……
“大杂院”弯弯绕绕,忽然面前出现一座朴素的大屋,里头传出嘈杂人声。
阮晓露大胆猜测,这就是皇帝的行宫了!
因为这是方圆五里地里的唯一个有房顶的屋子!
余光看到一个人影。史文恭带着个通译,也匆匆奔来。
史文恭见到阮晓露和李俊,又扫一眼其余三人,微微一笑,笑容里微有挑衅。
好像在说:我会让你们在辽阳府混不下去!
宋江已听阮晓露提过史文恭的种种野心图谋。此时见了,不由暗自皱眉,寻思如何让此人铩羽而归。
阮晓露催促乌老汉:“快通报!要比他先进去!”
史文恭早已敛袖肃立,隔着门高高作揖,高声道:“草民久慕大皇帝之……”
乌老汉闷头向前,一把推开门。
“这里规矩松。娘子请进。”
史文恭:“……”
阮晓露决定回去给乌老汉加鸡腿!
热气从屋里扑面而来,夹杂着酒肉香气和男人的汗味。阮晓露瞄一眼,目光定在房屋正中的大炕上。
——一个巨大的低矮土炕,底下灶膛里闷着酒肉,上头铺着板凳,坐了十来个髡发结辫的女真大汉,因为室内温热,都敞着衣裳,露出毛茸茸的壮硕胸膛。
每人面前都有矮桌,上头摆着一个大木碗,一个大酒杯,携手握臂,扭头咬耳,说到兴奋处,一齐哈哈大笑。
几个衣着华丽的女眷,看样子是这些贵族的妻女,来来回回服侍。小刀割下兽肉,在火堆中旋转炙烤。
阮晓露原地恍惚片刻,感觉这里就是个东北大澡堂。自己就像个姗姗来迟的搓澡师傅。
第 164 章
凌振小声自语:“哪个是皇帝?”
满炕大汉, 哪个都不太像啊。
随后顾大嫂发现:“你看,别人坐的都是木板凳,有两个人坐的是金板凳——啊, 有一个是女的,坐金板凳的是两口子。”
此时炕上一群人正在传看一套洁白如玉的象牙筷子, 捧在手里啧啧称奇, 没注意到门口来宾。
这双筷子应当是刚刚缴获的辽国贵族之物。在十几双粗糙的大手衬托下,更显得精致可爱。端头寸许空间里, 镂空雕刻着亭台楼阁、菩萨罗汉,均栩栩如生。其工艺之先进, 比只会制些粗陶骨器的女真人, 要先进不知多少个世代。
阮晓露向乌老汉投去询问的目光。
乌老汉面露为难之色, “这么多人在讲话……”
阮晓露想了想, 往乌老汉袖子里塞一块二十两银锭。
“凡是你能听到的, 都给我一字一句的译。”
乌老汉整个人一僵, 随后眉毛一抖, 低声道:“是。”
二十两银子, 宋国铸造,成色完美,够他一介夹缝小民在这朝不保夕的城里盘缠一整年。
他整个人仿佛年轻二十岁, 嘴皮子骤然快了三倍,对阮晓露窃窃私语:“几位子侄郎君都对这筷子十分喜爱, 说那契丹贵族过的是神仙般日子。以后攻下大辽,每人都要打一副这样的筷子,每人都要过像那契丹贵族一样的神仙日子……啊, 大皇帝发话了,让把这筷子给他看看。”
在银子的激励下, 乌老汉的女真语直升八级,译得一句不落。
随着乌老汉的同声传译,这双象牙筷子传到了坐金板凳的络腮胡老伯手里。他皱着眉,打量那筷子的雕工,和身边的老伴轻声交谈。
阮晓露:“这胡子掰掰,就是完颜阿骨打?”
乌老汉赞道:“娘子音调甚准。”
完全不在乎她直呼大皇帝名讳。
阮晓露问:“其他人呢?”
乌老汉面露难色,但活已经揽下了,还是不厌其烦,一个个给她介绍。
“大皇帝左边的是皇后,闺名小人不知。其余几位郎君,多是完颜部族的骨干首脑,大皇帝的子侄堂亲,小人并不全都认得。那位灰菜将军您见过了;旁边那位体型宽阔的叫做阿邻,便是大山的意思;那位面白少须的叫粘罕,意思是生得像汉人;那位英气勃勃的叫做兀术,便是头颅的意思……”
女真人起名和汉人一样,每个字都有其涵义。
阮晓露咬着嘴唇忍笑。乌老汉心里压根没有“音译”这个概念。
不过也好。让她迅速记住了几个显眼的人物:完颜灰菜、完颜若汉、完颜大山、完颜大头……
在史书里,他们会有一个个优雅而深刻的名字,让世人为之胆寒。
但此时此刻,他们看起来平平无奇,和一群猎户无甚区别。若非事先知情,谁也想不到,他们那握着酒杯和烤肉的手里,每人都已收割了成百上千的人命。
阮晓露收起笑容。原本她还想过釜底抽薪,直接想办法干掉阿骨打,也许能让战争消弭于无形。
但是眼下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首先,阿骨打并非单身一人。这一屋子完颜灭霸不可能让她得逞;再说,死一个大皇帝,还有无数厉害角色顶上,女真部族整体的实力并不会削弱多少。
此时史文恭也不请自来地推了门,高声叫道:“参见皇帝皇后陛下!”
他终于也意识到,繁文缛节是没用的。在这个火炕组成的金国“行宫”里,任何礼仪都显得太假,任何沟通都主打一个简单直接。
满炕大汉听到门口声音,扭过头,好奇地打量这几个异族来客,指指点点,品头评足。
宋江不甘示弱,也赶紧长揖,介绍了自己和身边几人。
乌烈放下酒杯,比比划划,大概是讲述了当日自己是如何遇见这船“难民”,如何见识到宋国萨满女巫,如何因为轻敌,被那个年轻姑娘按在海里暴打……
他倒是不扭捏,把自己当时的窘态如实还原了一下。炕上众人爆发出一阵笑声。
阿骨打赞许地拍拍他刚剃过的脑袋。
阮晓露心道:“怎么灰菜败在我手里,阿骨打反而鼓励他?——是了,胜败乃兵家常事,阿骨打更喜欢他诚实相告。”
再想想大宋那帮只会粉饰糊弄、打了败仗硬要吹成胜仗的无能官军,啧,真是丢人。
乌老汉低声道:“大皇帝请你们上炕去坐。”
阮晓露确认一句:“上炕?”
这么随便的?当我们是邻村来串门蹭饭的?
女真人此时还保留着浓厚的原始部族遗风。大家聚族而居,没什么私有财产的概念。看到谁家开饭,可以不请自来,坐下就吃,主人家全不阻拦,还得在一旁悉心招待,表明自己的淳朴大方。
所以此时,就算她真是来蹭饭的,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完颜壮壮也会热情邀请她进来吃一碗。
乌老汉摸摸袖中银锭,又敬业地补充道:“除了大皇后,平日里女眷是不能同炕而坐的。你们是客人,又都是武艺高强的勇士,可以破例。”
阮晓露:“……”
这“规矩”听着有点耳熟。
转头看,果然屋子转角处,另有一个小火炉,几个辈分不一的女真贵族女子围坐而食,言笑晏晏,脸上同样带着好奇,朝这群来客打量了又打量,有的还冲阮晓露和顾大嫂招招手,大概是说,不好意思跟那些臭男人坐一块,就过来吧!
有炕干嘛不上。阮晓露拉着顾大嫂,大大方方坐到皇后身边。抬头看看,皇后面如满月,朝她一笑,像个慈祥的广场舞大姨。
宋江、凌振、李俊三人被请到另外一侧。李俊正口渴,看到面前一碗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酒是女真人用糜酿成的粗醪,味道粗劣,劲头不大。炕上众汉见他面不改色地饮尽一碗,都喝声彩。
凌振不甘示弱,也咕咚干了一碗。他在梁山练出一身好酒量,比不少武功高强的兄弟还能喝。
自然又赢得一阵叫好。
宋江犹豫片刻,端起一碗,同样喝得一滴不剩。
他可是混官场的山东好汉,只要豁出形象,这点酒算啥?
几个女真壮汉窃窃私语:“辽国汉人弱如小鸡,宋国汉人倒都挺豪迈。”
殊不知,这“样本”极其偏颇,三个都是不同领域的魔星降世,根本不是寻常人。
史文恭询问身边通译,同样是请他入座,不禁微微皱眉。
他无比想要跟阿骨打喊话,他和旁边那五个土了吧唧的憨货不是一伙的!
可惜在女真人眼里,你们宋人当然都是一拨的。
史文恭不愿留下个事多的第一印象,只好压下辩驳的冲动,假笑着和其余宋人坐在一起。
不过,等他讲上几句话,大皇帝就一定能看出他和另外几人完全不同。
他也不屑于用喝酒来跟女真人套近乎。一个女真姑娘刚要给他倒酒,他礼貌谢绝,将那酒杯移开,放在掌心一搓,木酒杯如同软泥,化为齑粉,纷纷落下。
满炕大汉倒吸凉气,随后如雷喝彩。
阮晓露也禁不住拍拍手,心里盘算,梁山上谁有这手功夫?估计一只手数得过来。
史文恭露了一手,尽管态度略显狂妄,但没人敢怠慢。
阿骨打大笑,让人给他换了个铜盏。
阿骨打和皇后见过不少辽地汉人,但却是头一次见到宋国来客,寒暄过后,马上化身好奇宝宝,不住询问宋地风俗。
问的问题主要分两类:
——南国有这个吗?
——南国有那个吗?
问尽周围各种器物,发现南国几乎什么都有,不由得啧啧称奇。
阿骨打忽然拿着那双象牙筷子,笑着询问几句。
“大皇帝问几位南国客人,这等宝物,在南国有没有?”
史文恭微微一笑,把这双筷子当成第一道考题,接过来,小心翻看。
“雕工精致,色泽光洁,当是辽国宫廷匠人所制。”史文恭马上得出结论,“不过在中原,这也就算是中上的工艺,算不得稀世珍品,一个寻常财主就能买得起。而且不会单独使用,还得配同样档次的玉杯、金盘……”
他的通译把这话译了。炕上几个年轻人睁大眼睛,交头接耳。兀术——完颜大头的眼中显出些微贪婪之色。
本以为这象牙筷子是神仙才用的东西,谁知在宋国也不过尔尔。
那远方宋国的皇亲贵胄,平时过的该是怎样的日子?
这种日子,为什么自己过不上?
史文恭微微一笑,一句话点到为止,让他们自己去想象南国的富饶。
筷子传到宋江手里。宋江看了一眼,又跟阮晓露对了下眼神。
史文恭说得不错。这筷子虽然名贵,却非天下独一。就说蔡京府上,这种玩意多的是,放在库房里不见天日,偶尔拿出来晾晒,都得淘汰掉一批坏掉的。
“确是个精品。”宋江缓缓道,“只可惜质地脆弱,容易损坏,功能上跟寻常竹筷木筷也没什么区别,材料如此珍稀,工艺如此繁复,枉费许多民力。小可在南国听闻辽国君臣奢靡腐化,道德沦丧,只知享乐,武功废弛——看来传言非虚。依小可看,女真勇士质朴豪爽,实在不需要用这种东西来装点牙帐。”
隔着半个大炕,阮晓露想给宋大哥热烈鼓掌!
不愧是资深公务员,申论张口就来,大道理一套一套,直接把史文恭的格局打到尘埃里。
方才女真众人传看筷子时,她就发现,大山、大头、灰菜等人,都对其艳羡不已,但是阿骨打却不以为然,只是随便看了看。
宋江的政治嗅觉比她灵百倍,不可能不注意到。
阿骨打属于艰苦创业的“富一代”,自己是苦孩子出身,自然要对小辈严格要求,提倡艰苦朴素;同时因为自己的生活习惯早已定型,不容易接受花里胡哨的新鲜事物。
果然,阿骨打听了乌老汉翻译的宋江之语,胡须颤动,呵呵大笑。看着身边的一群“二代”,温和地教训道:“从先祖的世代起,契丹贵人就向我们女真族人征募人参、北珠、海东青,以供他们穷奢极侈。为了这些珍稀的玩物,徒然消耗我女真部族的实力,使我们疲于奔命,甚至自相残杀。如今我女真子弟若也对这些玩物上心,岂非让先祖寒心?”
余人肃然听训。
然后阿骨打双手用劲,那一对珍贵的象牙筷子折成四截,丢到炕洞里。
如此老当益壮,炕上众人齐齐给他敬酒。
史文恭出师不利,愤愤给自己灌一杯酒。
第 165 章
阮晓露给阿骨打暗暗点个赞。阿骨打出身蛮荒之地, 不识字,不读书,却有这般胸襟眼界, 比多少学富五车的鸿儒还看得透。女真人有这么个领导,能不所向披靡吗。
她一厢情愿地想:就该这样, 别惦记宋朝那点华而不实的金银财宝, 没用。你们东北一家人其乐融融,就这么打打猎, 开开爬梯,也能融入咱们中华大家庭, 以后 当个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 这不挺好的嘛!
不过, 由奢入俭难。在平行历史中, 阿骨打的子孙最终还是滑向了穷奢极侈的深渊, 跟他讨厌的辽人一样。
谆谆教子的长辈, 大抵也都是如此的一厢情愿。小辈们站得高看得远, “祖宗成法”终将被他们自己的意志所代替。
在通译的帮助下, 主客双方又聊了几句闲话。一个长胡子大叔忽然问:“我们大皇帝喜爱南国,今日也说南国好,明日也道南国好。请问几位客人, 南国会不会跟我们强强联手,一齐把那些契丹狗子灭掉?”
通译还没讲完, 阮晓露就呛一口酒。
大金居然主动想来个“强强联手”,倒是跟赵良嗣想到一块去了。
此时的大宋,对于刚刚走出白山黑水的女真人来说, 只是一个遥远的超级帝国,是无数传说级人物的家乡, 是文明社会的天花板。距离产生美。不少上年纪的女真人,对于这片遥远而富饶的“中华佛国”,一直抱有陌生的好感。
虽然他看似随口一问。但如果真让赵良嗣递上国书,双方肯定一拍即合。
好在赵良嗣已经无法兴风作浪。此时大家已经统一过口径,此行身份是平民,意在探听虚实,绝对不能代表国家做任何承诺。
否则,不仅在女真人这里无法兑现,就算回去,也是个杀头。
看那提问的人,面色白皙,薄薄一层肌肉,没有其他女真壮汉显得那么粗鲁。
“长得像汉人。若汉。”阮晓露记起来了,“女真名叫什么来着?粘罕?”
粘罕等待通译说完,颔首等待。
“抬举我们了,”李俊马上接话,笑道,“我们只是江湖上经商的,连太守州官都见不到,问我们也没用——对了,那位乌烈将军可是承诺要买我的货,小人等着开价呢。”
乌烈这下想起来了,激动得手舞足蹈,连番比划——从没见过那样的盐!那么香,那么纯,那么白,那么细,还有回甘……
其余人皱眉撇嘴,意在不信。
乌烈待要分辩,史文恭忽然长身而起,禀道:“要想得到宋地资源,却不必倚靠和单个商贾交易。杯水车薪,于提升国力,并无用处。”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李俊。早就说让你做不成买卖,他史文恭说到做到。
不打压打压这些自不量力的江湖混混,怎显出他自己精明强干?
“小人此前已呈上计划,”史文恭道,“请大皇帝派遣几位贵族子弟,让小人带队,去宋国边疆之处,假意归化,驻扎经营,以观南国之风土文化,学其精粹,也可兼做贸易据点,收购中原之兵甲器物、奇珍异宝,以为女真所用。如此一来,当可倍增国力,日后图谋天下,便可从此而始……”
阮晓露听他侃侃而谈,一边暗翻白眼,一边忍不住佩服。
这史文恭眼光精准,不仅要加入大金的创业团队,而且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垂直赛道: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虽然武艺高超,但论行军打仗,他未必强得过那些嗜杀成性的完颜子弟,况且他一个异族人也不可能得到全心信任;他最适合做的,就是帮助大金国建立一个在宋地的前哨据点,帮助女真政权开拓眼界的同时,也可慢慢培植他自己的势力。
担最少的风险,走最短的捷径,摘最甜的桃子。人才啊。
通译说到“收购奇珍异宝”时,阿骨打不置可否,但几个小辈已经互相挤眉弄眼,跃跃欲试。
说到“图谋天下”时,阿骨打看着皇后老伴,微微摇头。但他身边几人嘴角上翘,不知在遐想什么。
这个“前哨基地计划”,显然对大多数完颜子侄都颇有吸引力。
史文恭心知肚明,女真人虽然勇猛,但生活条件艰苦,大多数人享寿不高。等大皇帝阿骨打归天,“二代”们成为中流砥柱,他的地位必将稳步上升。
“……小人已探查过了。宋地凌州西南,有一处荒废村落,唤作曾头市,各样条件都十分不错,适合做哨探基地……”
史文恭正侃侃而谈,忽然听到有人“啧啧啧”,貌似在给他捧场。
“这提案真的不错,我都想报名!”阮晓露满脸笑容,拍手道,“我在南国有门路,给我一万两银子,我找人帮你打点官府,买到合法户口。再给我十万两,保证给你买到最好的地,让你盖房、屯田,招佃户、招兵勇,招工匠,如此,才能攒一个像样的庄子……”
史文恭就知道她嘴里没好话,这吹捧肯定没半分真心,立刻礼貌截断:“银子是小事,关键是其中的规划调度,不是小人说嘴,以姑娘的能耐,怕是无法胜任……”
“宋人活得精致,这衣冠鞋履、生活用具,都得跟上吧?”阮晓露完全不搭他话头,自顾自道地替他规划细节,“到了南国,象牙筷子、黄金杯子,都得来几套,才能打入富户阶层吧?……”
通译们满头大汗,嘴皮子倒腾飞快,努力翻译她的长篇大论。
阿骨打听到‘象牙筷子’,忍不住问道:“这些又要多少银子?”
阮晓露:“不用担心,我还认识几个买奢侈品的。保证成本价给你拿货,薄利多销,不占大金国一分便宜!”
现在她算知道《水浒》里那个曾头市是怎么来的了。原来是史文恭忽悠来大金国的经费,为了图谋中原,建立的前哨站点。
我叫你这曾头市开张不起来。
史文恭瞥见阿骨打脸色,咬牙驳道:“没那么复杂!宋地有巨富,也有中产人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奢靡……”
“总不能到了南国还打猎打渔,围坐火堆吃烤肉,那样别人一瞧就不对劲……那边是文明社会,更不能走一路抢一路。在市镇里吃喝拉撒都要花钱,一定要提前带足银子……还有还有,一路上你们会遇到至少二十个绿林帮派、五十个强人山头,若是不想惹出大动静,我建议最好是花钱消灾,也许还能从中招募一些兵勇。不过这些人要价肯定低不了……”
“这些都不难对付!我……”
“哦对了,等你们在南国落脚,一定要来俺们济州府瞧一眼。”阮晓露越说越快,“我带你们逛街赶集,城里的好玩意可多得是,三瓦两舍去一去,赌坊武馆逛一逛,踢踢球,斗斗茶……哦对,还有还有花街勾栏,这个我不能去,可以请宋相公带你们去……”
宋江差点蹦起来:“我……”
贤妹你吹牛别拉上我啊!我宋江像是去那种地方的人吗?!
随后压住火气,模棱两可地补充:“……当然这些都不是必须。但既然派驻了先锋哨探,若对南国民俗毫不了解,也难以融入当地……”
史文恭差点怒吼:“你们未免想得也太细了!”
阮晓露理直气壮:“不事先计划好,难道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打仗都得知己知彼,否则跟游山玩水有何区别?”
史文恭身为贵客,在女真东道面前不好动手,否则早把她一拳打飞;大声吼回去也不合适,影响他风度形象。
而阮晓露对女真人无所图谋,不用顾忌形象,光脚不怕穿鞋的,一连串铁齿铜牙的贯口,把一屋子人唬得发愣。
史文恭当然知道,她所畅想的各种花销活动,九成都是水分——不过是白手起家,到远方去开个基地而已,有那么困难?
但一众完颜壮壮不知道,听着通译嘴里一通天花乱坠,不免信以为真,脸色就都不那么好看。
这是哨探,还是享受?自己若是踊跃支持,岂不等于逃避困难、追求享乐,兄弟们在辽东茹毛饮血、奋勇杀敌,自己却拿部族公款去吃喝嫖赌,良心何在?!
这史文恭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别人家的钱,用起来不心疼啊!
史文恭脸色一寒,咬着牙根道:“没那么麻烦!等庄子做起来,三两年,当可自给自足……”
阿骨打微微一抬手。史文恭拱手坐下。
阿骨打低声对自己人说了什么,大约是让大家畅所欲言。
于是,从他右手边起,先是皇后发言,说了一句,饮尽杯中酒;然后依次每人说了一句话,讲完就饮酒。酒杯空了,遂不闻其声。
自 始至终,没人插嘴。没多少功夫,就开完一个小会。
几个通译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一个字都不译。
宋江面带赞赏之色,朝同伴们使眼色。
瞧瞧人家这纪律,这效率。
阿骨打转向史文恭,通过翻译,和蔼地道:“你诚心献策,我很赞赏。兹事体大,不急于决定。待我们请萨满占卜一下,再行定夺。”
女真人迷信原始神祇,阿骨打也不例外。重大决策前后,都得用心占卜,让神明帮忙把关。
乌烈跳将起来:“这不是现成有位宋国萨满?灵验得很!让她先试一试!”
一双骰子知天机!印象深刻!
“来来,让这南国女巫给大伙露一手!”
不管算不算得数,总归是瞧个新鲜,只盼把大皇帝哄高兴了,再摸摸他的脑袋。
顾大嫂本来一心盯着灶洞里的酒,听到“萨满”二字,没反应。
还是阮晓露捅捅她。她一个大激灵。
“诶?我?”
轮到史文恭愣神。扫一眼这个只知道喝酒吃肉的粗壮妇人。
女真人没见过赌场诡谲,瞧不出顾大嫂手上功夫;可史文恭见识广博,看到她腰间挂着一把叶子牌,隐约猜出她是干什么的。
他脱口就道:“她是……”
阮晓露朝他灿烂微笑,笑容里带着些许威胁,悄悄往乌烈的方向指一指。
——你戳穿顾大嫂可以,岂不是同时骂这灰菜将军孤陋寡闻,把大蒜当水仙,他的面子往哪搁?
史文恭一心求职,谁都不想得罪,权衡片刻,不甘不愿地住了口。
但马上又想,得罪一个乌烈算什么,揭开这群江湖混混的真面目,他就是女真人的反诈英雄,旁人更加不敢轻视。
他心平气和,笑道:“如要卜筮,可以用贵国文字写下要占卜的内容,再让这位女……这位神婆一展风采,我等拭目以待。”
瞧这顾大嫂形貌粗鲁,估计大字不识一箩筐,更别提女真文字。到时候技穷出丑,不能算他害人。
可他这话一出,满炕大汉都笑了。
“我们女真没有文字。”阿骨打大大方方笑道:“我正在令人创制女真文字,你若能帮忙,再欢迎不过。”
史文恭:“……”
高估了这帮人的文化水平。
皇后忽然发话,笑道:“史相公此言也有道理。等到祭冬神那日,可令咱们女真萨满和南国萨满一同登台占卜,看看南国萨满的本事。”
一屋子人叫好。
史文恭微微一笑:“我等拭目以待。”
顾大嫂听了通译转述,顿觉杯中的酒不香了。
“怎么还要占卜啊?”她低声对阮晓露道,“我哪知道他们怎么占卜啊!”
“随机应变。”阮晓露心里也没底,但总归要让顾大嫂安心,“只要他们的萨满不是神仙,咱们有样学样,把皇帝皇后哄高兴了,能让咱们平安回去就行。”
忽然,大屋房门推开,跑进来一个奴仆,大声通报几句话。
阿骨打笑容收敛。上一刻还轻松愉快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充满戾气。他一跃下炕,丢下手中酒肉,叫了几个亲戚,大步走出门。
皇后面不改色,令通译向几位客人解释:“非是怠慢诸位。皇帝陛下要去接见辽国使臣。你们不要在意,尽可在此饱餐饮酒,我叫人加倍送些饭食来。”
她虽然贵为皇后,但招呼客人的态度,就如一个村头大姨,十分的随和敦厚。
几个宋人连忙称谢。宋江带头客套几句:“当然是国家事务要紧,我等得见天颜,见赐御食,已十分荣幸。”
阮晓露心里却嘀咕:女真骑兵势如破竹,揍大辽揍得正酣,见个契丹人就恨不得剥皮抽筋。当此时刻,辽国派使臣来干嘛?
——是了,多半是来谈休战的。
第 166 章
从敞开的大门往外瞄, 果然看到几个契丹贵人,整个人裹在华丽的皮袍里,看不清面孔。后面一排从人, 捧着几个金灿灿的盒子,直挺挺地立在雪地中。
后头跟着个马车队, 车辙印从城门蜿蜒而来, 轮子深陷积雪,不知驮了多少金银财宝。
此时辽国虽然表面上仍是远东第一强国, 但面对新兴的女真武力,完全处于任打任挨的下风。因此阿骨打也对他们不客气, 一没请进门, 二没请上炕, 而是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傻等了半天。
阿骨打和辽使互相行礼, 谁也没跪谁, 然后冷淡地讲起话来。
此时女奴端上饭菜。阮晓露收回目光, 打量面前的女真“国宴”。
一早上提心吊胆, 还得跟史文恭斗智斗勇, 又喝了一肚子酒,已经前胸贴后背,正需要饭食填填肚子。
只见大木盘里盛着各色野味, 听通译介绍,无非鹿、兔、狼、獐、犬、马、鹅、雁, 不一而足,切成大小不一的肉块,有的煮过, 有的半生,泡在浓厚的芥汁里。
木制的粗碗里, 盛着松松的一碗稗饭,煮得半生不熟,上面堆着晒干的韭菜和野蒜。
而且旁边还提供一碗生狗血,散发浓重的腥味!
最后,炕中央摆上一个白色小瓷碗,比旁边的木碗木盆都精致许多。碗面盛着半碗发黄的粗盐,中间插着一个小银勺,就是席上最有排面的一道菜。
皇后向客人点头致意,把那自己的那碗狗血倒在饭里,银勺舀了一小勺盐,搅一搅,吃了一大口,示意大伙照做便可。
阮晓露看着自己面前的狗血泡饭,有点傻眼。
再看看周围同伴,也都如木雕一般,端着盘子朝皇后尬笑,舍不得下口。
虽然心里知道,对女真人来说,没让客人自己拿刀割肉烧烤,而是呈上已经烧好的饭食,是十分高规格的待客之道。
可是……
到底该先吃哪个,比较不容易吐呢?
皇后见宋国客人面露为难之色,也知道为什么。谁让女真物产不丰,比不过“这也有、那也有”的南国。
拍拍手,叫人呈上一个大木盘,上面堆着极肥的大片猪肉,白白如一座脂肪山,□□里插着生葱,仿山中林木,外围点缀大蒜、豆酱和红枣,仿各色野花。
皇后笑道:“这‘肉盘子’,吃了极是滋补,本是给皇帝准备的,寻常时候吃不到。你们今儿有福。”
一边热情招呼,一边自己挑了块最肥最大的,蘸几粒盐,嚼得十分投入。
旁边几个小辈也争先恐后,那肉山不多时就削去一个顶,成了狼藉一片。
瓷碗里的盐也吃掉大半,粗粗的盐粒上汪着一层猪油。
别的菜肴,吃得差不多就有奴仆再添;唯有这碗盐,眼看见底,也没人添补。
史文恭蓦地起身告罪:“小人忽感不适,改日再来侍候。”
然后带着通译,落荒而逃。
顾大嫂机械地挑着盐渍韭菜和蘸酱大葱,齁得边吃边灌酒。宋江用筷子挑那稗饭里煮熟的饭粒,攒够几十粒,一口吞下。
李俊起身,礼貌请示:“方才见赐御酒,已吃得十分腹胀。可否将御赐餐食带回,稍许歇息再用?”
皇后想都没想,挥挥手表示去吧,多打包一点儿,免得不够吃。
女奴给他塞了个大食盒。李俊称谢离开。
阮晓露坐立不安,待了一刻钟,也找个借口告退。
出了门,寒气扑面,天上地下灰蒙蒙,积雪厚达脚踝,和温暖如春的大炕“行宫”简直两个世界。
她如释重负。尽管肚子瘪着,起码不能当着大金国皇后的面失仪。
她循着地上一串脚印,绕过“行宫”一角,来到一排残垣断壁边。砖墙倒塌,墙角砌着一个土灶,倒还相对完好,想必战前曾是个厨房。
那土灶朝上冒着烟,散发出饭香气。
阮晓露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看到一个大个子蜷在角落,李俊正在拨弄柴炭。
“快来快来,”他一抬头,小声招呼,“趁没人发现。”
一盒子女真黑暗料理,让他找了个废弃灶台,稍微加工了一下,抓几把雪融成水,把腥臊严重的肉食焯过,再用细盐调味,调整佐餐腌菜数量,从“难以下咽”变成了“口味一般”,起码生的都熟了。
阮晓露大喜过望,含糊说声谢谢,接过一个木碗埋头就吃。
吃没两口,土墙外头有人探头探脑。
阮晓露笑着招呼:“都来都来。”
先是顾大嫂,然后宋江、凌振,都抻着脖子,喜气洋洋地围了过来。
……
乌老汉踏着雪,拢着衣,左顾右盼。自己服务的这几个宋国客人,转眼间一个不见 ,全失踪了!
他心里一慌,摸摸袖中银锭。这几位相公娘子出手大方,对他也不曾为难虐待。要是走丢了,万一撞上女真军马,言语不通吃亏,他良心不安哪!
终于,听到土墙拐角处,窸窸窣窣似有人声,听见几句杂着笑声的汉话。
乌老汉咳嗽一声。那个给他银子的小姑娘马上跳出来,满脸警觉,看到是乌老汉,又放松些许,朝他不好意思地一笑。
接着,那个英武结实的大汉探出头,似有询问之意。
乌老汉老脸一红,几滴冷汗下来,陪笑道:“打扰了,你们继续……”
话音未落,里头又探出三两人,一个黑矮肥胖,一个唇红齿白,还有那个凶巴巴的“萨满女巫”……
“贤妹,何人在外?”
乌老汉两眼一黑。这帮宋国人这么会玩的吗?!
偏偏那小姑娘还热情招呼他:“来来,老丈,过来一块。”
……
六个人抚着肚皮,溜回大路。
阮晓露嘱咐乌老汉:“别让女真人知道。人家给这么多东西,也是一番好意。”
乌老汉忙不迭点头:“实话告诉姑娘,小人也吃不惯他们的饭食。以后小人回家,也照这么弄一下。”
说说笑笑,忽然看到前面雪地里,有一堆黑黢黢的东西,好像伏在雪堆里的野兽。
大家不约而同驻足。片刻后,凌振却一溜烟跑过去,抚摸检查这些东西——
“看,这里有火炮!”
再一看,这些火炮通体斑驳,全是刀砍斧斫的痕迹,零件缺损,炮架损坏,都是报废品。旁边几个板车上,还堆着不少损坏的甲胄兵器,有些还带着所属部队的铭牌。
乌老头刚刚饱餐了一顿南国料理,心存感激,抢着解释:“方才那辽国使臣来送礼求和,但国书言辞倨傲,不肯称大金为兄,也不肯进贡岁币。大皇帝当场就给撕了,还将他们羞辱了一顿。这些火炮、兵甲、弓箭、印信,都是最近在蒺藜山大败辽军,缴获的怨军精锐装备。大皇帝特令送到辽使面前展示,以示国威。”
大家赞叹一阵,检查那些像垃圾一样堆在一起的战利品。
比眼下女真骑兵的装备,工艺上高出一大截。比起大宋禁军,也不遑多让。可见辽国虽然式微,但军工基础还在。眼下只能靠吃老本,还有辽阔的国土纵深,来跟这些横空出世的灭霸们周旋。
可以想象,阿骨打面对辽使,是何等的自豪扬威:我们只凭马匹刀弓,就能碾压你们的精锐铠甲、钢铁大炮,你们还抵抗个什么劲?
宋江忍不住唏嘘:“此一时彼一时啊,唉,唉。”
当年那雄健彪悍契丹铁骑,如今也养了一身肥膘。再加上摊了个昏庸无能的皇帝,再难重现百年前的北国雄风。
阮晓露想,俺们大宋也好不到哪去。别看文化灿烂发达,其实内里骨质疏松,虚胖囊肿,皇帝也是个大奇葩……
她好奇道:“但是这炮损得这么厉害,也不能修了。大老远拉过来干嘛?”
乌老汉笑道:“当然不能修。就算修好了,说句不尊重的话,大金国也没人会用。这些火炮铁甲,都是要拉到城里铁匠铺熔了重铸,给女真兵马制甲的。”
女真骑兵速度快,威力大,唯一的弱点大概就是怕长枪箭矢。过去女真资源匮乏,只能在人和马的要害部位遮盖兽皮,勉强防御;现在与辽国征战,一路高歌猛进,缴获物资无数,恰如辽国向他们一次次赠送装备一般。女真人有了铁,立刻开始产业升级,征调工匠,打造自己的重甲骑兵。
乌老汉有个表亲就是铁匠。这一批铁器重铸,城里铁匠都能小赚一笔,因此乌老汉也跟着高兴,说得口沫横飞。
这些战场上缴获的刀枪大炮,还带着辽军将士的鲜血,杂着他们的遗物,当着辽国使臣的面回收再利用,制成女真豪华重甲,对辽使定然会造成极大的心灵震撼。
凌振职业病发作,饶有兴趣地观察那炮。
“啧啧,怎么炼的铁,吃了多少回扣?这种炮用不过十次就得坏。”他嫌弃撇嘴,“而且这种炮型,东京甲仗库早就淘汰了。它威力尚可,但又笨重,填药又慢,用来攻城倒合适,怎能用来防御?人家女真骑兵又不会等在那里等着你来轰。”
余人都唏嘘。难怪都说大辽气数已尽,偌大国土和资源都用来贪污和内讧,战争越打越拉胯,苦的还是百姓。
“俺在梁山造的那些炮,样样都比它强。射程能远一半,发炮比它快十倍。”凌振摩拳擦掌,悄声道,“这次在盐场钻研多日,于烟料配比上又有进益。等回去,让你们开眼界。”
阮晓露带头吹捧:“凌统制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大家对辽金双方品头评足,就连乌老汉也忍不住加入讨论。都是用汉语交流,不用担心女真人听了不快。
到了府衙外沿,倒塌的围墙还没修好。大家找个缺口,翻出去,就到了自己的帐篷民宿区。
乌老汉跟几人作揖道别:“几位好生歇着。别忘了日后祭冬神,诸位做好准备赴宴。若有买卖事宜,到时也可商讨。”
几个宋人齐齐绝望:“……还要赴宴??”
*
凌振哼着新学的渤海小曲儿,跟同伴互道晚安,往自己的帐子走。
一边走,一边琢磨这近一个月来的所见所闻,寻思回到梁山以后,请萧秀才执笔,两人合写一本《辽东散记》,跟他的《火器总要》一齐流传后世。以后他就是工匠里走得最远的,旅行家里专业技能最强的……
正想得美,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扳住他的肩膀!
那手并没有太用力,但凌振用尽他平生所学武功,竟然挣不脱。
他正待大喊,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相公莫慌,没有恶意。”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恭谨说道,“我家主人请你拨冗一叙。”
第 167 章
凌振毫无反抗能力, 一路脚不点地,被人推进一间大营帐。一进门,只觉异香扑鼻,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睁开眼,帐子里灯火通明, 装饰着毛皮, 点缀着书画,镂空铜香炉里升出袅袅白烟, 好像一瞬间来到东京樊楼最豪华的雅座。
帐门口守着四个高大的侍卫。帐内数人,或坐或站, 见他入内, 齐齐迎上。
凌振好歹是土匪寨里锻炼过的, 尽管腿有点软, 后背有点发凉, 但还是挺直了腰杆, 大义凛然地叫道:“你们是谁?将我带到此处, 有何图谋?我告诉你, 我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他一边喊,一边大胆抬头,呼吸一滞。
面前竟然立着一个契丹女子。只见她二十来岁年纪, 胡服装扮,但身上衣饰极为华丽, 貂裘丝衣,玉带金环,云鬓嵌珠, 腰间佩剑,贵气四溢。
她脸庞圆润, 两颊涂着淡金色胭脂,描着深红的眉,双唇则深红近黑。妆容虽然古怪,但并不丑陋,反而隐有禅意,好似一尊低眉垂目的佛像。
凌振北行近一个月,也见过不少契丹女子,但无非衣衫不整的奴婢乞丐之流。猛然见到一个妆饰齐整的契丹贵族,觉得眼睛有点花,脑袋有点晕,两手不知往哪放。
这佛妆女子身边,坐着一个同样锦衣华服的肥胖老者,一双眯缝眼里光泽锐利,帽子上饰着一枚巨大的红宝石。
另有婢女数名,虽然妆容清淡,却也都容色出众,举止娴雅,低着头,朝他行礼。
凌振不由喃喃住口。一是被这几人的贵气镇住些许,二是觉得对牛弹琴,他说再多这帮人也听不懂。
——等等,刚才被“请”过来时,身后那个人,讲的是汉话不?他凌振也听不懂别的话啊。
“叫你们将这南国官人请来,如何唐突了人家?”那契丹女子呵斥侍卫,竟是流利标准的汉话,“还不快请坐!“
几个侍卫喏喏告罪:“为的是怕惹人注意,不敢太过声张。”
接着齐齐躬身行礼,朝凌振道一声抱歉。
这几个侍卫个个骨节粗大,眉突眼深,一看就是绝顶高手之流。方才把凌振无声无息地挟持在中间,如同拎一条鱼。倘若他们真有恶意,十个凌振也当场捏死了。
凌振怎敢怪罪,赶紧也跟着客气:“没关系,没关系……壮士好手段,在下甚是佩服……”
“先让小弟把人暴力请来,然后老大呵斥小弟太不礼貌,亲自请俘虏上坐”,这也是绿林中邀买人心的惯用手段。凌振也不是不知道。否则为何这女子跟自家侍卫讲话 ,还要特地切换成汉语呢?
不过人家既然表明了友好的态度,凌振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领情。匆匆理一下衣冠,朝那女子深深一揖。
但坐还是不敢坐的。一帐子人都站着。
“不知……”
“我是大辽天寿公主答里孛,与大皇子晋王乃一母所出,”契丹女子开门见山,指着身边老者,“这位是大辽枢密使萧奉先,也是当今国舅。我们今日是来议和的。你叫什么?跟女真人什么关系?为何会在辽阳府?”
这位答里孛公主虽然汉语出色,但显然还没学到儒家文化的婉转迂回。张口就自报家门,把凌振听得一个激灵。
“见……见过公主。小人凌振,鄢陵人,平……平民。”他竹筒倒豆,开口都是实话,“海难漂……漂过来的,纯属偶然,纯属偶然。此前并未跟女真人打过交道。”
公主啊!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公主呢!
想不到第一次见公主,竟是在这个冰天雪地、充满人血和狗血腥气的鬼地方。
答里孛观察他戒备的神色,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脸上金粉熠熠发光。
“那女真番酋见我一个女子来使,言语中极尽羞辱,正眼不肯看我。”答里孛沉下脸,厉声道,“你呢?你是不是心里也在盘算,难道大辽无人,非要派一个女子来办这苦差事么!”
那肥胖的“枢密使”萧奉先也吓一跳,轻声劝一句,大概是请公主不要上来就这么戾气。
“启禀公主,”凌振道,“小人以为,女子能力不输男子,公主既然被派来议和,想必也是能力出众,胜过同级皇亲官宦。那女真大王如此对待辽使,实为不该。”
他也、听说契丹女子地位颇高,不少后妃公主都能处理军政大事。
巧了,跟梁山风气差不多。凌振对此接受良好。
萧奉先在旁点头:“答里孛公主天资聪颖,讲得汉话、女真话、西夏话,出使各处都不需通译,是议和最好不过的人选。”
凌振此时也看出来,旁边那个胖乎乎的萧奉先,约莫才是此行的总策划,负责协助年轻的公主出使,来攒一趟政治资本。公主讲话之际,那萧奉先经常在旁补充提示。公主有时候跟他商量几句,有时却也无视他的眼神,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导对话。
但不管怎样,公主本人也必定能力过硬,否则,单是面见阿骨打和那一帮完颜太岁,多少寻常男人都吓得没法正常说话。
答里孛慢慢点头,似乎对凌振的对答颇为满意:“请坐。请饮茶。”
公主出使,居然还带了宋国进口的上好茶饼。冲开来,满帐奇香。
凌振这才坐下,屁股刚沾椅子边儿,又听那公主道:“你似乎对火炮多有研究?”
凌振腾的又站起来,结结巴巴:“你……公主怎么知道……”
萧奉先眯着眼睛,微笑着提醒一句:“相公在我军火炮前高谈阔论之时,公主并未走远。”
凌振大惊,想起自己刚才对辽军装备各种嫌弃,恨不得自打嘴巴。
当时旁边没外人,他口无遮拦,只道就算有女真人路过,也必然一个字听不懂,却忘了左近还有契丹人!
听公主的言语用辞,汉文化水平说不定比他还高!
“我没有……其实吧,我、我也就是瞎说说……吹牛……”
“你曾在东京甲仗库任职?”答里孛问。
凌振闭眼,大丈夫敢作敢当,敢说就不能怕人问。
“公主猜得不错。小人……”
“现在呢?”
“……造点烟花。卖钱糊口。”大丈夫可以适当扯点谎。
“说实话。”公主眉梢微蹙,开始不耐烦,“不管你跟女真人是怎么说的,难道我会去跟他们对证?”
凌振叹口气。耍滑头不是他的长项。
“在……在山上落草。就是当盗匪。”他如实相告,“给寨子里造点火炮。以小人的本事,也没法打家劫舍。”
答里孛和萧奉先互看一眼,眼中难掩喜色。
答里孛拍拍手。几个侍从拨开帐门,运进一车柴薪。
饶是辽使营帐宽阔异常,进了一辆大板车,也显得笨重突兀,转圜困难。
侍从爬上板车,除掉顶部的柴薪。方才那尊凌振点评过的辽国火炮赫然矗在其中。
“凌相公。”答里孛深深望着他,“这种炮,已是我军眼下最厉害的种类。如何能够改进,能改进到何种程度,烦你再细细说来。”
凌振无法,谦虚几句,发现推辞不得,只能现场开始讲课。看这公主也是虚心求教的态度,应该不会为了他几句大实话而发怒。
“公主休怪小人冒犯。你们这工艺,早就落后了……”
答里孛睁着大眼,尽管无法全听懂,但还是尽量跟着凌振的进度,努力理解凌振口中的一个个知识点:如何燃烧,如何爆破,如何出烟,炮筒的粗细长短如何影响效用,那些炮可以用来杀人,哪些可以攻城,哪些最适合毁坏辎重粮草,以当今的工艺水平,杀伤的极限又在哪里……
凌振开始还放不开,说着说着,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面前的听众是何等身份,脑海中只有他的命根子火器。说到得意处,接过一盏茗茶,一饮而尽。
答里孛红眉轻蹙,眼中微光闪现。
“你能造出两倍射程、五倍速度的连珠巨炮?能造出装载车上,灵活移动的轻型炮?能造出落地开花的子母炮?能造出夜间照明的信号炮?”
辽之国号,在契丹语中就是“镔铁”之意。大辽开国之初,精于铸铁之术,有些技术甚至比南方的汉人还要先进。
但百余年过去,凌振说的这些东西,在答里孛听来,已近乎天方夜谭。
“这……”凌振犹豫,“小人只是说说而已,理论上是可以的,小人还得回山完善一下。”
答里孛忽然起身,上前深深一个万福,却是学了宋人女子的谢仪。
萧奉先也按照汉礼,深深一揖。朝侍女使个眼色。
几个侍女端出来一大盘金银,弯腰呈在凌振眼前。
凌振慌忙答礼,脑海中出现一些可怕的念头,后悔刚才卖弄过甚。
“小人……小人一辈子在中原,有朋友有兄弟,不、不想……不想背井离乡……贵国想必也有不少能工巧匠……不要不要,快拿回去……”
这些契丹的高官贵人,都对他一个异国平民如此低声下气,想必是病急乱投医,已寻不到对付女真兵马的良策。
万一把他掳去造火炮,不肯放人,以后岂不是要客死异乡,他死不瞑目哇!
萧奉先忙扶他起来,把他按在凳子上。
“完颜氏女真是上天降下的恶魔。”他深深叹气,“当年天祚皇帝于春州游猎,头鱼宴上,召集女真部族首领上台献舞,以此取乐。诸酋无不从命,只有那阿骨打抗命不尊,圣上大怒,吩咐将他斩首。是我心怀不忍,为他开脱,说他一介粗人,何必与其一般见识,圣上才宽恕他死罪。今日相见,却不料此人丝毫不念我当年救命之恩,开口便如仇人——如此不知感恩,毫无廉耻,岂非禽兽一般!”
凌振喏喏应声,跟着批评两句“真不像话”,终不敢像契丹人一样痛骂阿骨打。
萧奉先面露凄惨之色,“相公,你这一路,也见到我辽国百姓在女真铁蹄下的惨状。难道你希望让这些恶魔践踏我邦,生灵涂炭么!以当前之现状,只有烟药火炮,才能对付那些野兽般的骑兵……”
凌振挠挠头,心里隐约觉得,你们惨是惨,但也不能道德绑架啊。
他干脆实话说:“造优质火炮,工序繁多,从采矿、冶炼开始,就得严格督造,各样设备都需试用合格。更别说得力的工匠,小人手下有那么十几个,都与我磨合一年以上,方能配合自如。更要紧的是,要按照我自己的节奏来,不能催进度,不能克扣材料,关键药料不能缺斤短两……公主殿下,萧大人,你们实话说,如今你们朝中,有这般条件么?”
答里孛和萧奉先都面露复杂之色。
辽国朝堂什么样,他们心里最清楚。战事都火烧眉毛了,皇帝还在到处围猎取乐。皇亲国戚沉溺于夺储内讧,就连萧奉先本人,也在暗暗扶持自己的外甥皇子上位,为此不惜残害其他后妃和大臣。
更别说横行成风的贪污腐败,别说火炮,就连军队最基本的粮草、衣物、鞋履,都无法保证合格充足。朝政混乱,朝令夕改,外行瞎指挥的比比皆是 ……
倒是早在前年就有人提出,国家不太平,盗贼蜂起,不妨向南方宋国进口点火炮,以备不时之需。可是议题一出,在朝堂上就被各方炮轰,有的说没用,有的认为有损国格,有的认为会被宋国看轻,趁火打劫,有的认为肯定会买到残次品,白花钱……
总之,不肯放弃亲自督造军器的各种油水。那提议的反倒被议罪流放,如今大概已经死了。
以大辽如今的政治现状,就算把这个宋国工匠绑到大辽,短期内他也变不出超级火炮,反而很可能一不小心就牺牲在政治斗争里。
凌振见公主哑火,心舒一口气。
他就知道。别说大辽,就是大宋甲仗库,也没有如此宽松的生产条件。只有梁山大寨无拘无束,能让他发挥出百分之百的才干。
但是,看着答里孛公主眉眼低垂,愈发忧郁,又于心不忍,瞎出主意道:“你们今日的议和已经谈崩了,依小人看,赶紧回去备战才是正事,莫要在此地多耽……”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帐内只余茶盏与茶盘的轻轻碰撞之声。
答里孛喝完了一盏茶,轻轻叹气,平静地吩咐侍女:“送凌相公出去吧。注意低调,叫人把足印扫掉,别让女真人看到他来过此处。”
萧奉先急道:“公主……”
答里孛挥手制止。
凌振如获大赦,慌忙称谢,但还是坚决不收那金银。
答里孛指尖轻触剑柄宝石,凄然笑道:“这些金银都是我的私人积蓄。我随御弟大王驻守中京,等女真兵马攻来,我便要披挂上阵,杀敌卫国。到那时,纵然坐拥财宝无数,又有何用处?”
凌振鼻子一酸,拖着沉重的身躯走两步,又回头,不敢看答里孛的眼睛。
答里孛忽然想起什么,跟萧奉先快速商议两句,追上凌振,急切问道:“你说你那山寨里,有多少现成火炮?”
凌振怔了半晌,答道:“加上实验样品,约有二十余门,守卫山寨各处。但是……”
“造一门,要多久?造价多少?”
凌振:“……”
答里孛一只手搭上他肩膀,凌振不由自主转了回来。
“我有很多钱。多到我几辈子花不完。”她慢慢说,“我是大辽公主,以个人名义向宋国民间商人买点奇珍异宝,不用报批朝廷审议。今日我们所议之事,我向佛祖保证,出了这帐子,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且问你,你和你山寨的兄弟,若是加班加点制造火炮,半年之内,能造出多少?”
第 168 章
“公、公主……”
凌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鼓起勇气掀起帐帘。
“阮姑娘,出大事儿了,公主……”
他一夜没睡觉, 想找阮晓露商量,又怕半夜出门惹人疑。在自己帐中枯坐一夜, 总算捱到天亮, 火急火燎来拜访。
“姑娘,起床没有?失礼莫怪, 我能进来吗?”
嘴上问,手里已经不知不觉掀开帘。看到阮姑娘已经起身披衣。
“醒醒, ”阮晓露道, “什么公主?”
凌振再一看, 她的兽皮床铺里似乎还有一人, 毛皮被褥拱了又拱。
凌振全身起鸡皮疙瘩, 差点就要喊:姑娘当心, 有刺客!
忽见那第二人伸个懒腰, 却是顾大嫂, 打着呵欠爬出来。
“冷死了。你把寒气都送进来了。”阮晓露赶紧起床,把凌振这个梦游神给推进来,放下帘子, 指指顾大嫂,自顾自说道, “我俩昨天谈了一夜,愁死了。他们女真人要搞什么冬日祭——哦不,祭冬神, 到时要请萨满去作法显灵。我跟顾大嫂商量,怎么才能过这一关——肯定不如那天在海边好糊弄。那史文恭还会撺掇他们给俺们出难题。来来, 你也帮我们想想办法。”
祭祀典礼上照例要占卜。有史文恭在场,顾大嫂的任何小伎俩都可能被戳穿。可如果她不作弊,全凭运气,万一卜出来个糟糕的结果——譬如大金全国明年颗粒无收,大金国明年屡战屡败——大伙能不能平安回去都是问题。
阮晓露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提前了解一下女真人搞迷信的运作方式。可是女真萨满是原始宗教残留,“神职人员”都是女性,她一个也不认识。就算运气好,找到一两个,也没人会讲汉话,更不会跟她配合。
跟顾大嫂商量一夜,没想出什么机灵的法子。
“别说这个了。我这里有件事,要紧得多。”
凌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怀里摸出一大把金豆子,小心摆在桌上,把阮晓露和顾大嫂结结实实的镇住了。
“这、这哪来的?”
“公主给的。”
……
凌振把夜会答里孛之事和盘托出,重重出了一口气。
如此棘手的重担,终于不用他一个人担着了!
“我、我没敢答应。”他小心说道,“虽然我觉得我完全可以胜任。只要经费给够,她想要的火炮都能造出来……但、但最好还是跟你们商量一下,所以就找借口赶紧走了……好在她也没强求,还是顺顺当当的送我出去,让我想好了再来找她……唉,真是个奇女子,你肯定没见过她的妆容……还有那个萧大人,一看就是个奸臣,大奸臣,没少害人。可是也挺可怜,差点朝我跪下……出来才发现身上塞了金子,唉唉,无功不受禄,也不知怎么还……”
凌振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把阮晓露听得目瞪口呆。
来回问了好几遍,总算相信他不是梦游见鬼。
“辽国派了个会说多国语言的公主,还有一个对阿骨打有恩的国舅爷,来议和?”
“这么隆重,都没谈妥?”
“公主想买你的火炮,给辽军兵马续命?”
“她一出手就是几千两黄金?”
“确定没被女真人看见?”
得到一连串肯定的答案,阮晓露揉揉太阳穴,陷入沉思。
顾大嫂倒兴高采烈,笑道:“卖!干嘛不卖?咱们是民,又不是官。宋辽自古互市,几千年了,多少人跟契丹做买卖赚大钱,又不犯法!”
顾大嫂虽然加盟梁山,但还没正式“入职”,没经过山寨大家庭的法制熏陶,还比较尊重大宋刑律,遇事先考虑犯不犯法。
不犯法的事,当然可以随便干。
(犯法的事,要悄悄干)
“但是,”阮晓露又想起来,“那公主如何相信你,不会出了帐子就向女真人告状?”
“我当然不会!”凌振顶她一句,又忽然若有所思,“不过,她确实没问,也没要求我保证守密,大概是看我老实。”
顾大嫂嗤笑一声:“但凡你有一点儿出卖她的意思,你能活着出那帐子?”
凌振全身一凛,随后斩钉截铁地道:“不不,那公主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她……她就是相信我。大约这几日已经观察过了,知道我人品过得去。”
阮晓露和顾大嫂互相看看,都忍不住笑。阮晓露右手伸到凌振面前,打了个响指。凌振猛然回神。
顾大嫂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那契丹公主好看吗?”
凌振一惊一乍:“大姐说的什么话!我、我一介草寇,怎敢肖想人家金枝玉叶……”
顾大嫂嫌弃地看他一眼:“我又没问你这个。”
凌振忙剖白:“我、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凌振虽然深爱梁山,凭着专业技术,在山上也没人敢看扁。但在满山肌肉大汉和武林高手的衬托下,偶尔未免也有些自卑。
而今日,一个异族公主,对别人正眼不看,单单对他屈尊纡贵,温柔恳切地聊了半夜。这其中缘由,当然那不是因为他自己多么魅力四射,完全是因为公主一心救国,顾不上内外尊卑。
凌振知道明明自己没做错什么,却平白有些趁人之危的惶恐。公主对他能力和人品的无条件相信,更让他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迈之情。
——当然,死是不能为她死的。但为她做点事,义不容辞。
“你表现很好。”阮晓露鼓励他,“这公主知道让人抹掉你来回的痕迹,也是个心细的,能处。”
凌振喜笑颜开:“这叫礼贤下士。”
他又问:“我去把宋大哥、李大哥请来商量?”
“慢着。”阮晓露马上叫停,“不要让宋大哥知道。他是官身,倘若知道咱们跟辽使暗中联络,有义务汇报给朝廷。咱们别让他为难。”
凌 振一跃而起:“我去请李大哥。”
“不用。”阮晓露又道,“我请他盯着那史文恭呢,免得那姓史的暗算咱们。”
凌振:“……”
阮晓露:“反正他俩不是梁山的,这事咱们三个做主就行。我也同意向那公主出售火器,但是有条件。她得帮我。”
顾大嫂都一脸问号:“帮你?你又不缺钱,又不在契丹做官,人家公主能帮你什么……”
凌振戳戳她胳膊,示意她不必瞎问。
顾大嫂跟阮晓露相识不久,还不知道这姑娘最大的长处不是武功,也不是用兵打仗的谋略,而是整合资源——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让她捏在一块,能出奇效。
“她下榻何处?”阮晓露说走就走,拉过地上的靴子,“我去会会。”
“姑娘姑娘,”凌振忙道,“昨天夜色昏暗,她那侍卫个个都是大内高手,才把我神不知鬼不觉的弄进他们营帐。今儿天色大亮,到处都是女真巡骑,你还想找她……”
凌振不太好意思说,你的功夫虽然比我强多了,但比起她麾下的辽国国手,还是差点儿意思。可别弄巧成拙。
阮晓露想想也是,不甘心地丢下靴子。
“那……”
凌振摸摸鼻子,忽然想起什么,说:“其实那公主临别之际,除了赠我金子,还送了另一样东西,让我随时回去找她……
他递过一个小布包。阮晓露接过,抖开来,却是一套契丹女装,布料上乘,色泽青灰,当是贵人侍女的装束。外加一袭大皮裘,裹在里头,可以掩住大半的面孔。
阮晓露看看那衣裳,又看看凌振,看得他面红耳赤,小声说:“是、是公主赐的……”
“公主赐你一身伪装,好让你顺利来往她的营帐,“阮晓露似笑非笑,“可怎么是身女装呢?”
顾大嫂后知后觉,意识到:“是你要求的!你早就盘算好了,让六妹子替你去答话!”
凌振讨好地笑:“一个全副武装的契丹侍卫,在金人地盘上走来走去,多惹眼哪。一个侍女在外头跑腿干活,就、就说得过去……你要是不、不想……我牺牲一下也、也可以……就怕扮不像……”
阮晓露抖开那身侍女衣裳,在身上比了一比,又放下。
“不。咱不需要这身衣服。”
凌振和顾大嫂一左一右,凑过去两只耳朵。
“现在帮我去找李大哥。”阮晓露脑海中飞速盘算,嘴上慢慢说,“我有个任务安排给他,他可能不太乐意,你多说说好话……”
“出尔反尔,”凌振嘟囔,“你咋不去呢?”
阮晓露捡起桌上几粒金豆子,丢回凌振手中。
“让他假作回心转意,去请史文恭上城里最好的酒馆喝酒,最好把他拖到三更以后。”——
夜幕降临,一个玉树临风的汉人青年行于雪地之上。
他衣着华美,不同于一些女真贵族那样的锦绣貂皮堆砌,而是精心搭配的丝衣玉带,外面套个毛皮大氅,毡笠上一点红丝带。行走之际,风度翩翩。
远处几个忙碌的女真奴婢忍不住侧目。汉人就是会搭衣服啊。
与此同时,阮晓露心里发出同样的感慨:史文恭真是会搭衣服,这一身穿在她身上,除了略有肥大,简直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她都不想脱下。
趁李俊把史文恭叫出去喝酒,阮晓露摸到他的住处,轻而易举放倒了两个从人,拖进旁边小帐,捏着鼻子灌了两大壶酒,再在他们身上泼点酒,营造出从人偷懒饮酒,双双醉倒的假象。然后来到史文恭的帐篷。
帐篷不如房屋坚固,也不隔音,也无法矗立长久。但是它有一样好处:
没门锁。
直接掀帘就进。从他衣箱里挑了身最骚包的。
答里孛公主的大帐,就扎在一个寺庙的废墟上。倒塌的佛塔就是一边围墙,另一侧门口两层守卫:内里是答里孛的契丹亲兵,外圈象征性地驻扎一队全副武装的女真侍卫,名义上守卫使节的安全,主要任务是不让公主进城乱走。
不过公主始终很乖,议事之余,半步也没踏出过围墙。女真侍卫也开始松懈,望着远处积雪覆盖的佛塔造像发呆。
就在此时,余光瞟到一个人影,似乎是汉人装扮,翻过那佛塔飞檐,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契丹营地。
女真侍卫一个激灵,第一反应是:有刺客!
他的职责是保护辽使的安全。要是公主在大金地面上有三长两短,他难辞其咎。
赶紧大吼一声,叫醒同伴,自己率先追了上去。
那人影转身,夜光下看不轻他的动作,但见他闪过一记拳,不知用了什么步法,转瞬间就在女真侍卫身后——
那侍却陡然失去重心,牛高马大的壮汉,被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家伙从后面兜住脖颈,使巧劲掀翻在地,脑袋磕上石阶,当场晕厥。
阮晓露掸掸手。史教练点拨的这一招,简直是以小博大的经典,居家旅行必备绝招!
她决定称之为“好汉愁”。
又一个女真侍卫闻声跑来,不及收步,同样被一把掀翻,翻着白眼不省人事。
阮晓露几步蹿入围墙。契丹亲兵一拥而上,看着她一副汉人打扮,犹豫不敢动手,两个人飞奔回去汇报。
阮晓露跟他们竞速,反倒率先冲入公主大帐,掀帘就进。答里孛正在对镜挽发,听闻异声,丢下梳子,拔剑而起。
“我趁人之危我知道。“阮晓露高高举手,契丹亲卫围住她左右,“要想买俺们山寨的火炮,你要答应三个条件。”
答里孛垂下剑尖,从容与她对视。
阮晓露:“哇!好酷的妆。”
第 169 章
天色一日比一日寒凉。按女真习俗, 到了祭冬神的时日,大致相当于汉地的过年。
皇后带着贵族女眷和奴仆忙碌数日,布置出了宴会场地和萨满祭坛。
来自宋国的几个旅人被邀请列席。
宴会当日, 阮晓露打扮一新,跨出帐子。
阮晓露转头一看, 同伴们也三三两两地聚了过来。
宋江提着一个篮子, 掀开盖布,热气腾腾, 却是一大篮子炊饼。
“来来,”宋江乐呵呵, “都吃点, 都吃点。”
谁知道宴会上会有哪些黑暗料理。先填饱肚子才是正道。
府城里粮食匮乏, 这一篮子炊饼, 在宋地不过寻常百姓口粮, 却让宋江没少破费。宋大哥仗义疏财人设不倒, 到了辽东, 依然是全城最受欢迎的及时雨。
大家喜笑颜开, 嘴里说谢谢宋大哥,七手八脚拿了炊饼。
宴会照例在上次那间大屋。屋里烧了更多的火炭,备了更多的酒。门口空地上多了个石砌的圆圈, 想必就是萨满祭坛。
城内士绅大族首脑若干,战战兢兢地坐在角落里。
反抗的族群早就被团灭, 留下来的都是良民代表,见到女真人就点头哈腰,唯恐一句话说不对, 鞭子落在自己头上。
阿骨打照例和皇后坐在金板凳上。十几个子侄贵胄摩肩继踵,坐在木凳上, 相亲相爱地挤成一团。
阮晓露被灶火熏得眯起眼,一个个数:灰菜、若汉、大头、大山……
还是上次那些人。其实完颜氏部落实行猛安谋克制度,全民皆兵,带兵打仗的男性宗亲不下百人。但大多数都镇守在各个新打下来的州郡里,或是在攻城略地的途中。请个假不来,也不算失礼。
阮晓露和同伴们称谢就坐。
转头一看,李俊和史文恭肩并肩,共用一个矮几。两人各自挪开三寸,恨不得在那矮几上画出三八线。
阮晓露十分好笑:“怎么安排你俩坐一块儿了?”
这帮女真人不会搞宴席,座位都是乱排。换成俺们山东人,就不会出这乌龙。
李俊瞥她一眼,道:“我俩天天相约饮酒,让人家觉得我们是莫逆之交,当然要坐在一起。”
阮晓露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怨气,笑道:“那我跟你换?”
叱咤浔阳江的盐枭大哥,到了东北,别的没干,天天给她跑腿陪练当酒托。这事可不能让童威童猛他们知道,否则这群人得跟她友尽。
一抬头,答里孛公主金面红眉,珠玉琳琅,被几名侍女引导,款款进门。
那肥胖的萧奉先却没出席。
辽国公主驾到,列席的辽阳府士绅尽皆动容,不敢表现出留恋旧主的神色,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原本以为,辽金势成水火,绝无可能握手言和。 可今日,公主作为契丹使节,受邀参加祭典宴会,说明峰回路转,辽金似有休战之希望。
和嗜好打仗的女真猛安谋克相反,百姓们最怕战事再起。女真军马一旦出征,必有横征暴敛,还有可能征调平民随军服役,九死一生。
所以听说辽国遣使议和,众百姓日夜祈祷,期待公主不辱使命,带来和平,让大伙能消停一阵子。
公主脚步经过之处,一阵香风。
满炕完颜壮壮发出啧啧之声,盯着盛妆华服的契丹公主,嬉笑着议论几句。
阮晓露不用乌老汉翻译,只听语气,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议论公主和侍女的容貌,嫌弃她做派矫情,嘲笑咒骂她的母国……
答里孛精通女真话,这些言语一字不落地入耳。但她定力超群,没露出半分不悦之意。
阮晓露假装第一次见到公主,盯着她身上珠宝,露出好奇而惊艳的眼神。
答里孛目不斜视,和她擦身而过。
经过史文恭的面前时,答里孛忽然目光一转,在他脸上、身上定格片刻,微微一笑。
史文恭本来没把这个辽国公主放在心上。在他心目中,大辽气运已尽,劫数难逃,答里孛再美再有才干,在他眼里也是将死之人。
但公主主动对他青眼相看,史文恭也暗地自得,不敢失礼,起身长揖。
那日他回帐,发现仆从酗酒宿醉,发了好一通脾气。那两个契丹奴仆比比划划叫冤枉,苦于语言不通,越比划他越烦心,把他们赶出去清静。
好在帐内财物一样没少。他今日穿着自己最喜爱的一身锦衣,系着玉带,在各族粗人中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只不过这玉带带扣的位置不似往常,却比他寻常腰围紧了数寸。史文恭并未在意,多半是仆人笨手笨脚,没给他整理好。
史文恭本以为契丹公主见他气质不俗,会问一句他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语;不料答里孛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随后昂首离去。
史文恭微觉恍惚。公主对他这个态度,好像两人曾经相识,有话要说……
可他不记得自己拜见过任何一位契丹公主啊。
答里孛进入自己的席位,跟阿骨打遥遥相对,朝他行晚辈之礼。
阿骨打颔首还礼,请答里孛坐下。议论声渐歇。
皇后起身祝酒,说了一些吉祥祈福之语。众人回应,一派其乐融融之相。
酒过三行,一群契丹女奴鱼贯而入。她们服色鲜明,姿容恭顺,明显是被掳掠来的当地乐坊女子。乐师鸣钲击鼓,女奴献舞,仪态万分,看得众女真贵族呵呵大笑。
众宾客看着这“商女不知亡国恨”的一幕,尽管刀没扎在自己身上,但心里都不太是滋味,跟着尬笑。
乐声结束,皇后忽然看着答里孛,笑着说了几句话。
乌老汉摸着袖子里的一块新银子,殷勤告诉阮晓露:“皇后请契丹公主登台献艺,活跃气氛。”
不光阮晓露,旁边宋江、顾大嫂等人也皱眉。让契丹舞女来个“四面辽歌”也就算了。让公主上台,这有点欺负人吧?
当年辽国天祚帝就是叫阿骨打给他唱歌跳舞,阿骨打自尊心强,坚决不干,险些被杀。幸而萧奉先滥做好人,求了个情,以致将阿骨打放虎归山,多年后举起反辽的大旗。
皇后坐回金板凳,笑吟吟的眼底,萌生些许寒意。
答里孛正举杯饮酒,闻言酒杯轻颤。
她慢慢喝干了酒,放下酒杯,才用女真话道:“既然女真有贵女献艺的传统,那么客随主便,吾当从命。”
她的话里颇含讥讽之意:大金国皇帝皇后,也会让自己的女儿做歌伎舞女,以娱宾客吗?
一个年长些的完颜壮汉忽然冷笑一声,粗声喊道:“岂止是献艺!过去你们契丹大官来我们部落访问时,还点名我们女真贵族的妻子陪他们睡觉哩!”
咔嚓一声,答里孛手中酒杯落地。金粉覆盖着她的面孔,看不住神色变化。
一时间屋里气氛冰冻。
片刻以后,几个完颜子弟和士绅老头都纷纷站起来灭火,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堆,大意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天大家吃吃喝喝,友好交流,不要胡乱拱火……
难以消解的世仇,如同一锅沸腾的铁水,吞噬着理智和人心。绝薪止火绝无可能,只能扬汤止沸,不知能自欺欺人到何时。
答里孛离席,站到火炕前方。
“既然如此,吾为主人唱一首契丹风土歌。”
“家住云沙中,草色一万里……”
答里孛高声清唱。她的声音并不算动听,调子起得也过于高亢,然而歌声中自有苍凉辽阔之意。
这大约是在辽地脍炙人口的民谣,唱了几句,几个契丹乐工不由得奏乐相和。
阮晓露头一次听到异族民谣,忍不住手打节拍,用心听唱。
这是答里孛答应她的第一个条件:要想购买当世最先进的火炮,就要想尽一切办法,促成此次辽金议和。以凌振掌握的技术和设备,质量过硬的优质火炮,制造周期至少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内答里孛身死国灭,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答里孛接受了她的提议,今日果然以晚辈之礼和阿骨打见面,相当于请阿骨打和天祚帝平起平坐,承认了辽金政权的平等地位。更是放下身段和脸面,以公主之尊,于席间献唱,算是替父还债,帮阿骨打出了多年前的一口恶气。
正因为此,今日之宴,萧奉先并没有出席——公主如此低姿态求和,传到朝堂之上,定然会被攻讦,说她丧权辱国,云云。
老谋深算的国舅爷干脆回避,以防有人问起,他就可以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答里孛的歌声忽然转为铿锵激烈,仿佛金戈铁马,万里奔袭。在场人无不怆然,不约而同地停了饮酒咀嚼之声。
最后,歌声渐歇。关山飞雪,烽火边亭,尽归沉寂。
契丹乐工舞女肃立一旁,尽皆落泪。
就连阿骨打也被歌声感染,似乎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种种豪壮之举,布满皱纹的眼窝中泪水莹然。
皇后带头鼓掌。
一众完颜子弟吹哨跺脚,大声盛赞。
阿骨打起身,笑道:“自古英雄开国,必先求大国封册。你回去禀报辽主,归我上、中京、兴中府三路州县,挑选宗亲子弟为质,予我信符,并宋、夏、高丽往复书诏表牒,我便可如约退兵。”
答里孛眼中怒色闪过。阿骨打提的条件,简而言之,就是要名分、要土地、要人质。
对辽国来说非常过分,几近于骑脸羞辱。
但她耐心思考了好一会儿,淡淡答道:“我会如实转告。”
既然肯谈,就是开了个好头。双方尽可遣使来回,互喷口水,拖延时间。
第 170 章
双方再行宣劝敬酒。奴仆端上“肉盘子”, 答里孛按照女真习惯,小刀挑肥肉,就着芥末和豆酱, 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大盘,称赞美味。然后再接过一大杯酒, 饮得一滴不剩。
到了此时, 就算是之前对公主多有鄙视的几个完颜壮壮,也不由得朝她竖起大拇指, 暗暗赞一句女中丈夫。
其余宾客互看一眼,硬着头皮举起小刀, 取那吱吱冒油的白肉。
轮到史文恭时, 他免不得多耽了一刻, 试图从那如山的肥肉中挑出几块瘦的。
还没落座, 忽然大门撞开, 跑进来几个怒气冲冲的女真武士, 径直冲到史文恭面前, 嘴里乱嚷嚷:“是他!就是他!”
史文恭吃一惊, 忙放下木盘,先躲开几只愤怒的拳头,然后冷静地道:“诸位是否有何误会, 我是大皇帝请来的客人……今日还有事相商……”
一个女真武士揪住他的衣裳,指着他腰间玉带, 朝阿骨打大喊:“陛下,就是他!”
这些武士都是奉命驻扎在契丹公主帐外,保护辽使的。地位并不算很高。
此时女真人虽有君臣之称, 而无尊卑之别。几个下层武士直接闯进来跟皇帝讲话,阿骨打并不怪, 反而皱起眉头,问:“你们看清楚了?可别冤枉好人。”
武士们七嘴八舌:“没错!此人武功高强,没露脸,就将我们兄弟打晕,因此未曾看得备细。但他这身衣服不会错!全辽阳府没有第二个人穿成这样!”
阿骨打看看史文恭的潇洒扮相,又看看那他旁边这几个穿着朴素、甚至有些土气的宋人“商贾”,不得不同意武士们的话:这史文恭的衣着打扮独一无二,确实 不容易认错。
变故突起,宾客们议论纷纷,一群完颜壮壮也凑在一起,互相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旁边的几个宋国客人也莫名其妙,拉着乌老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阮晓露问得尤其积极:“到底怎么了呀?这史文恭干什么坏事了?瞧不出来呀!快说快说!”
乌老汉也是一头雾水,好在听得女真众人议论,如实转告:“好像是说,前几日有人潜入契丹公主大帐,还打伤了女真守卫,不知有何图谋。第二日便报告了大皇帝。大皇帝不让声张,令人暗地查访,却不料查到这位史相公头上,真是奇怪。”
皇后缓缓转头,看向答里孛。
答里孛不慌不忙,用手抹净盘中猪油吃了,才道:“你们误会了。满月后第二日,我议事归来,佩剑剑鞘上的珠玉脱落,落在雪地里,我未曾察觉。当晚卫士通报有人求见,拾到了我的珠宝,特来归还……”
皇后指着史文恭问:“是他吗?”
答里孛道:“我已就寝,不曾见到其人。”
她笑看史文恭:“但今日一见,我就知道定然是你。南国果然是君子之国,拾金不昧,高义彰彰。我自当重谢。”
说着吩咐身边侍女,当场捧出金银,躬身送到史文恭面前。
史文恭猝不及防。我缺这点钱吗?
愣神片刻,才说:“公主误会了,此事并非小人之功。公主再问问你的从人,肯定是别人……”
他忍不住朝旁边那几个宋人同胞看过去,“也许是他们……”
说着说着,也觉得不太可能。这几个江湖商贾土里土气,他们能识货?地上捡串珠宝,不自己昧了就不错,能认出是契丹宫廷之物?他自己都不信。
此时那平白被打晕的女真侍卫怒气冲冲,连喊叫带比划,质问史文恭:“你捡到公主的珠宝,跟我们通报一声,让我们代还便是,赏钱照样不少你的,干嘛伤人?”
史文恭压着火气,心平气和道:“我……我那日在跟人饮酒!”
求助似的朝李俊看一眼。不管他如何瞧不上这胸无大志的草莽,此时还得请他给个不在场证明。
李俊也很够义气,点头佐证:“你们去问‘高家酒店’的老板,我俩那日喝得大醉,我都不知他何时离开的。”
史文恭:“……”
你不说这后半句话会死吗?!
皇后起身,慈祥地拍拍那侍卫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今日是喜庆日子,不容胡闹。夜色深沉看不清楚,你如何确定是他?”
那女真侍卫也实诚,梗着脖子说:“我是徒单部族公认的大力士,这满城的汉人,除了他这般本事,谁还能把我一招撂倒?”
这话倒十分有说服力。史文恭自荐之时,向女真人展示了自己的超凡武功。女真人崇尚武力,这才对他印象深刻。
至于其他几个宋人男子,一个黑矮一个肥白,唯一一个看起来有点水平的,那日饮酒大醉。
完颜灰菜有话想说。那个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山东辣妹,其实也会武功……
但他转念一想,以他和阮晓露在海边交手的那短短一刻来看,她虽然挺能打,但也绝没有到“一招制服徒单大力士”的水准。除非这一个月她得遇奇迹、武功大进……
不可能,不可能。
而且她跟史文恭生得也不像,男女有别,穿衣风格也天差地别,瞎子才会认错。
于是便忍着没说话,免得添乱。
事情似乎很明显:史文恭拾到答里孛公主的珠宝,不愿交给别人,却想要亲自面见公主归还,为此不惜打伤女真守卫。这其中心思,十分耐人寻味。
如果是寻常庸人,这做法似乎难以理解;但偏偏史文恭做派高调,仗着自己文武双全、才华出众,毫不掩饰投机之意,自阿骨打以下,都知道他前来投奔效力,乃是为了给自己博个锦绣前程。
而女真人也需要他的才干和脑子。双方各取所需而已。
不过,如此机会主义者,一旦得遇契机,能在契丹公主面前刷个脸,留个好印象,他会错过吗?
辽国再怎么打败仗,毕竟做了百年的天下第一强国。破船还有三千钉,大辽公主的权势和财富,当今有几人可比?
在场众人心思百转,有人当即鄙夷地冷笑出声。
答里孛站出来打圆场:“不管怎样,总归是史君子一番好心。至于这两位女真侍卫,想必夜色深沉,他误以为是歹人,因此误伤。来人,给这两位徒单勇士每人赏一包银子,大家都是朋友,就不要互相指责了。”
说毕,微笑着朝史文恭示意,容色和善,浑身都是佛光。
一碗水端得很平。那两个被打伤的女真侍卫也心悦诚服,接了赏赐,向公主道谢。
答里孛也对他们报以歉意的微笑。
随后,似乎是无意,她的眼神又朝阮晓露的方向扫了一扫。
这是答里孛答应阮晓露的第二个条件:要跟俺们梁山合作,你得想办法,把这个碍眼的史文恭给弄走。俺已经偷穿了他的衣服,故意让女真侍卫察觉行踪,营造出“史文恭试图谒见公主”的假象。剩下的,请公主自己发挥。
答里孛身为辽使,在女真地盘话语权不多,也不敢肆意动用权柄。当即顺水推舟,暗示有汉人意图结识自己。但话也没说死,坚持说自己并未见到那人的面容,也没询问其姓名,让旁人自己猜测,谁都不得罪。
炕上众完颜壮壮先后弄清事态,十分不爽,十几双凶狠的眼睛来回瞪史文恭,把他瞪得后背发毛。
——虽说你一个异国人,尚没有对大金效忠的义务。但你一边在我们这里送名帖递简历,一边去我对家套磁,如此脚踩两船,这有点太不地道吧?
史文恭隐约觉得这是个局。可他何时有了这么大面子,能让女真侍卫和契丹公主联手做局,陷害于他?
“大皇帝明鉴,这其中必有人出错……”
难道答里孛也意识到他才能出众,为了不让他投效大金,因此心血来潮,来了一出离间大戏?
——这是他在极短时间内,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解释。
可他如何能跟答里孛当堂对质?假以时日,也许他能查出真相,可是谁给他这个时间?
阿骨打大声一吼,制止了屋内的嗡嗡议论。
“祭冬神的吉时到了没有?”他粗声道,“这里是宴会,不是衙门!要吵出去吵!”
好端端的宴饮享乐,一下子成了查案现场,为的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阿骨打能不扫兴吗。
史文恭感到莫大的压力。全屋人众都看着他。他试探着将目光移到和自己交好的几个完颜子弟脸上,得到一致的眼神暗示:
——趁大皇帝没发火之前,赶紧溜!
——你说你冤?谁在乎啊?你让我们女真人好没面子!
——吉时快到了,别啰嗦!越解释越招人厌!
——你自己惹的麻烦,别想让我们给你擦屁股!
……
贵人眼中一粒沙,落在名缰利锁的凡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史文恭脸色铁青。这帮女真人根本没把他当自己人看!
他只不过是被人冤枉,无从申辩;他们可是要误吉时了呢!
北上之前,他设想了无数艰难险阻,知道富贵险中求,这条路并不好走。也许会有人质疑,也许会遭受威胁,也许会曲高和寡……
可万没想到,最后却功败垂成,绊倒在契丹公主的一串珠宝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史文恭风度翩翩地一揖。
“惊扰贵人盛宴,小人万死。请容小人暂退。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说毕,丢下盛满肥肉的盘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屋。
满屋宾客面色各异,静静目送他离开。
李俊当即一人占了那个矮几,舒手舒脚地在中间盘腿一座,示意奴仆端走史文恭的酒食。
第 171 章
咣当一声, 史文恭摔门而去。
阿骨打摆摆手,示意底下人莫要在意。
阮晓露酒杯挡脸,做好表情管理, 不能显得太得意。转头一看,凌振顾大嫂, 也都假装事不关己, 埋头挑瘦肉。
只有宋江不明真相,叹息着跟旁边的士绅议论:“女真人果然质朴, 看不得急功近利之徒。其实以此人的能耐,在哪里都能崭露头角, 又何必三心二意?唉, 唉。”
皇后给个眼色。乐工重新奏起欢快的小调, 屋里氛围活跃, 总算回到了宴会主 题——
祭冬神的过程, 阮晓露并未十分看懂, 其实在座各族宾客也都对此一知半解, 只能不住向通译询问。
只见皇后起身祝祷, 然后请来一排身着艳装、脸上涂着丹粉的萨满,围着那石圈“作法”,带领女真众人拜祭日、月、冬、雪等自然神祇。接着, 萨满起舞,双手持镜, 配合乐声上下摇动,镜光闪烁,反射到外间雪地, 更是无比晃眼。其中的萨满如同电母,人人不敢直视。
乌老汉悄声告诉阮晓露等人:“现在, 大皇帝要排出来年的要紧之事,请萨满占卜吉凶。同时已向神明请示,今有南国萨满来访,请同样赐予神力,一同进行神判,利我大金国运。 ”
北方少数民族之民俗极重萨满,萨满之神圣,已经超越了氏族部落的界限,各民族之间互请萨满是家常便饭。如同中原百姓逢红白事,经常和尚道士一块请,不同教派欢聚一堂,是一个道理。
所以今日“南国萨满”列席,请她露一手,未必是真的对她多么盲信,只是习俗和礼节使然。
顾大嫂挺起胸,跟阮晓露互看一眼,都做好了准备。
皇后提高声音,对为首的女真萨满唱出她关心的占卜命题。
“明年的牲畜会不会兴旺?”
萨满虔诚地捧出一根长绳,上面交错涂着黑白之色。萨满一边唱跳,一边将绳子拉出各种花样,最后折成短短一束,观察其外露之颜色。白色越多,表明神明给出越是肯定的答案。如果黑白两色一致,则需要萨满观察颜色的分布,用她自己多年的通灵经验,解释神明的意图。
众皇族伸着脖子等待。
答里孛虽然笃信佛教,但萨满活动也是契丹宫廷不可或缺的日常。她敛眉垂目,虔诚观看。
萨满出示绳子,白色约占八成。
但大家的并没有太高兴。皇后再次问道:“明年的牲畜会不会有灾?”
原来,占卜一个问题,要正反各问一次,来个“验算”,以防神明打瞌睡。
萨满又翻了一次绳子,这次白色却占了六成。
观众都有点傻眼。
反着问一遍,占卜结果也应该反着,应该黑色居多呀。
萨满不慌不忙,口中念念有词,分析了一大通。就连乌老汉也听不明白那些专业词汇,译得七零八落。但最后总算是自圆其说,说服了炕上众人。大伙一齐点头赞同。
顾大嫂看得目不暇接,喃喃道:“回头俺的赌坊里,也加这么一项玩法。”
轮到她上场献艺。顾大嫂不玩花活,咔咔咔,排出九枚大钱。
“制钱卜”也是各族通用的一种卜法。在辽阳府这一个多月,每天都能看到有人在街上扔钱占卜。
而且扔的都是宋钱,因其铸造精良、形制规整、密度均匀、重量统一,是各族人民喜闻乐见的卜器。
乌老汉刚要翻译卜辞,一个年轻子侄忽然叫了一句:“通译不要讲话!”
阮晓露抬眼一看,这人额方头大,叫什么来着?
“——哦哦,兀术。完颜大头。”
大头跟史文恭认识得早,潜移默化之下,对这几个南国商人始终不太客气,觉得他们是来骗吃骗喝的。
他早就想好了,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倒要看看这个南国女巫的真本事——在听不懂女真话的情况下,能不能卜出合适的结果?
否则,就总有操纵作弊的嫌疑。
灰菜先不干:“我亲眼见她法力……”
质疑她就是质疑我的眼力!
可惜大多数子侄都属于看热闹不嫌事大。阿骨打盲目偏爱南国,觉得文明之邦啥啥都好。他们小辈可没那么傻。反正南国萨满要是不灵,只会是个笑话,不会给他们造成信仰危机。
顾大嫂一愣,随后乐呵呵道:“没事,没事!你们只管唱,我就算听不懂,照样能给你们算吉凶!”
这大话放出来,大头冷笑一声,抱着手臂坐回去,饶有兴致地看着顾大嫂手里的制钱。
宋江浑身一哆嗦,悄悄朝顾大嫂使眼色:糊弄不过去就别硬糊弄,否则可是欺君之罪呀!
李俊打手势,叫他稍安勿躁,看热闹就行。
皇后又念了一遍关于牲畜会不会兴旺的问题。顾大嫂目光如炬,扫一眼席下,单手一抛,九个制钱一排落地。大头抢先凑上去一看,七个正面朝上。
表示神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是”,但只有七成肯定。
完颜壮壮们尽皆肃然,面露喜色。
然后“验算”,反着问一遍。顾大嫂又抛一遍制钱,这回,正面朝上的有两枚。
有人忍不住出声喝彩。阿骨打面容微动,兴奋地对皇后道:“南国有句俗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他们的萨满果然灵验!”
问题相反,卜出的卦象也正相反。至少在自洽程度上,比他们自己的萨满高多了。
皇后微微一笑,继续询问:“斡里衍的伤势会痊愈吗?”
完颜斡里衍是此次攻打辽阳府的主力,作战中受伤严重,眼下在后方休养。女真部族医学落后,受伤生病基本只靠巫医做法,因此伤病亡率很高。人们热衷于占卜病情,以求心理慰藉。
正问一次,再行反问:“斡里衍的伤势会恶化吗?”
对于这个问题,女真萨满换了个翻绳的花样,连卜出两个自相矛盾的“凶”。
她依旧不慌,沙哑着嗓音,高谈阔论地解释了半天,大意是这要看斡里衍的命格如何,天机不可泄露。
顾大嫂听不懂皇后说的啥,看了看屋内众人的脸色,思虑半晌,小心抛出制钱。
第一次正问,抛出八个正面,大吉。第二次反问,全是反面,大凶。
全场“哇”的一声。有人忍不住跳起来欢呼:“斡里衍能活!”
虽然知道南国萨满也未必能知晓多少天机,但吉兆总比凶兆好。更何况她这一卜,依旧十分自洽,等于是个双重认证,更加可信。女真人怎能不喜?
顾大嫂收起制钱,愣愣地看着皇后,问:“卜的啥东西,咋大家这么高兴?”
饶是皇后矜持聪慧,此事也忍不住喜上眉梢,示意顾大嫂近前,拿起她手中制钱,认认真真看了一看,又恭恭敬敬地还了回去。
皇后一个接一个的抛出待定的议题。
——该不该早种稗子和舂米?
——该不该晚种稗子和舂米?
——今年冬日会不会雪水丰沛?
——今年冬日会不会雪水枯竭?
——阿骨打的第九个妻子怀的是男孩吗?
——阿骨打的第九个妻子怀的是女孩吗?
——该不该让兀鲁嫁给她亡夫的弟弟?
——该不该让兀鲁继续守寡?
……………………………………
诸如此类。
顾大嫂每次都是环顾全场,入定片刻,然后抛出制钱,卜出结果——未必每次都是人们期望的答案,但都在女真人的接受范围之内。
最难得的是,每次正反两问,“卦象”也差不多相反。除了神迹,无从解释。
几个等着看笑话的完颜子侄,开始笑不出来。
女真萨满翻了几次花绳,又开始烧狍子胛骨,又丢羊粪看方向,但占卜方法换了又换,依旧比不上顾大嫂的精准熨帖。最后她也只好躺平,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略过所有不明之处。
远远的公主席位上,答里孛看着女真萨满那颠倒痴狂的模样,忍不住微微冷笑。
同时暗自佩服,这帮宋国商贾绝非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们自称是江湖客。南国的江湖,也真是挺精彩。
答应阮晓露的第三个条件,就是帮她们在占卜仪式上作弊。答里孛熟知各种萨满仪式,阮晓露那日夜访,就要求答里孛和她一起,参照女真文化习俗,提前想出了百来个女真人可能关心的议题,请答里孛用女真话一一念出,把发音记在纸上。
然后拿回去死记硬背。
顾大嫂一个人,当然记不住这么多复杂的句子。于是把凌振、李俊请来(宋江不能对此知情,因此瞒过),四个人熬夜突击,日夜背诵,各自记熟三五十句,组成了一个人肉试题库。
四个小伙伴都是江湖散人,文化程度加起来不及一个萧秀才;如此点灯夜读,突击背诵,是大家生命中最用功的一次温习。
然后,根据自己的判断,给出符合女真人利益的吉凶建议。每当押中一题,便会有一个同伴在台下做不同手势——饮酒、吃肉、拿箸、 擦手——向顾大嫂传达卦象建议。
如此一来,顾大嫂每次抛丢制钱以前,眼光在全场一扫,已经大致知晓六七分,此次出手该吉还是该凶。
最后,顾大嫂会再根据女真萨满和炕上众完颜子弟的表情反应,做出微调,决定正面向上的制钱数量。她经营赌场二十年,对各色赌客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
当然,顾大嫂也不是神仙,无法做到随心所欲地控制九枚制钱。偶尔或有误差,有时多一枚向上,有时少一枚向下……但那也无伤大雅。有一点模糊的空间,才有人为解释的余地,才能体现出宗教的神秘性。如果每次都精准无误,那不像是神明旨意,反倒像妖孽。
偶尔也会出现“题库”以外的问题。每当这时,顾大嫂就会卜个模棱两可,把正面朝上的制钱数量控制在四到五枚。
至于解释——她连题干都听不懂,谈何解释?让阿骨打他们自己理解去吧。
如此再三,就连此前对宋朝萨满多有怀疑的完颜子弟,也不得不承认,她身上确实有些本事。
但也有人暗暗的道:“他们异族萨满虽然卜得漂亮,到底是奇技淫巧,表面功夫。我女真萨满得白山黑水之神力,千年正统,源远流长,虽然卜筮上略为逊色,但若无她们护佑,千百年来我们老祖宗如何得活?自然是我们的萨满更加神通广大。”
第 172 章
皇后询问完毕。坐回金板凳。
若汉站起, 盯着顾大嫂,开始新一轮提问。
“是否该与宋国商人交易食盐?”
若汉此时掌管府库,这是他思考好几天的问题。自从乌烈带来这几个贩卖食盐的商贾, 女真勃极烈内部意见不一,有人认为只要价钱公道, 为何不买, 咱女真年年缺物资,逮着机会就的囤点东西;有人却认为, 打下这么多沿海的盐场,单单军事占领和资源掠夺, 属于目光短浅之举;如果能修理整顿, 再掳掠一批灶户过去劳动, 假以时日, 就能自给自足, 不必花这冤枉钱。
毕竟女真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 那是大伙骑马砍杀, 辛辛苦苦抢来的!
“是否该与宋国商人交易食盐?”既然谁都说不服谁, 那就看看神明怎么说。
李俊辨出这句话的音调,微微抬眼。巧了,这题他背过。
只为一个“把你送回家”的许诺, 莫名其妙跋涉千里,冰天雪地冻了一个多月, 每天遵纪守法,闲出鸟来,更是没吃过一顿好的——受这么大罪, 再不狠狠敲他一笔,如何说得过去?
什么金盆洗手, 先放一边。洗手之前干他一票大的,赚足养老金。
但他也知道,自己作为宋国“商贾”,在辽阳府待了这么久,却始终没人找他来商谈买卖,个中原因,定然是他们自己还未曾统一意见,因此只能先把他晾着。
那让我帮你们统一统一。
他假作困倦,摆出一副“这仪式到底何时能完”的面孔,食指轻敲桌沿,给顾大嫂一个小小的暗势。
叮叮咚咚,顾大嫂手里的制钱在地上旋转跳舞,接着一枚枚躺下:
正面,正面,正面……
九个正面!
女真众人惊呼。旁边围观的士绅宾客、侍卫奴仆,也目瞪口呆。
反卜一卦,七个反面。
若汉笑容满面,招呼李俊:“待会来找我。”
忽然,阿骨打开口询问。
“是不是该与契丹休战?”
顾大嫂眼睛一亮,从中听到了“契丹”的发音,以及自己背熟的几个音节。
是她的题!终于押中了!
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劳动妇女,在这一瞬间,体会到了考场举子寒窗苦读终有回报的心情。
九枚制钱高高抛起,先后落在地上。阿骨打伸长脖子看。
这是所有女真人关心的问题。大家不约而同地噤声。就连兀术也放下手里的狗血泡饭,凝望那制钱旋转的方向。
嗒嗒几声,制钱先后落地。数一数,六面朝上。
几声语调各异的感叹。
答里孛屏住呼吸,忽然全身发抖。
她转身斥责侍女:“看着点炭火,险些吹到我身上。”
她教宋国“萨满”作弊。对方投桃报李,举手之劳,给她那冰天雪地里几近冻僵的祖国,送了一盆炭。
而且做得十分克制,并没有再次抛出九面向上的“上上大吉”,以免显得过于巧合。
阿骨打笑道:“看来是天意。”
当然,大金领导层也不至于傻到无脑相信萨满卜出的每一个结果。占卜虽神圣,终究只能“仅供参考”。
但是,当事情水到渠成,只欠东风的时候,“仅供参考”的迷信活动,通常成为那最后一把推手。
女真兵马自黄龙府开始,两年内连克数十州府,打下辽国半壁江山,虽然战果赫赫,到底死伤甚重,折了不少贵族子弟。虽然年轻小将们常常叫嚣一路推平契丹,但阿骨打内心觉得,自己和整个部族都需要一刻喘息。
契丹遣使求和,堂堂公主如此委曲求全,不仅承认了大金政权的合法性,而且宴会上献歌献词,丝毫不摆大国架子。
阿骨打想,契丹人是真的被他打服了。再也不敢欺侮他女真同胞。
接下来的反向占卜,“该不该与契丹继续作战”,不出意外,是个小小的“凶”。
几个温和派宗室成员揣摩上意,纷纷道:“且回书与他,看看他们诚意。”
答里孛难掩喜色,朗声道:“国书已经重新誊写,随时可以盖印。”
知道女真人大多不会写字,她早就拟好了停战协定的草稿。
国书早一日送抵上京,就能多挽救几百几千前线将士的性命。
顾大嫂直勾勾看着众人兴奋讨论,眼神有点涣散,揉着自己右手。
阮晓露见状,忙道:“俺们萨满神力用光了,大皇帝可怜见,让她回来休息吧!”
制钱作弊是体力活。看似轻如树叶的几枚钱,要想抛出特定的角度方向力度,需要调动手指、手腕、乃至整个手臂肌肉,方能精确控制落地状态。以前顾大嫂坐庄开赌时,大多数时间只是抽水观望,只有来了高手,才会亲身上阵作弊。就算作弊,最多来个三五次,就能让赌客输掉裤衩。何曾如此高强度、一次接着一次的玩花活?手腕都快抽筋了。
阿骨打呵呵大笑,让人捧出一大包礼物——盐、酒、熏肉、牛乳饼——赠给顾大嫂。按照女真风俗,这是对外族萨满“跨省作法”的辛苦费。
顾大嫂捧着个袋子,乐得合不拢嘴。
祭典结束,女真萨满又持镜舞了一遭。皇后命人将此次占卜的结果记于绳上,挂在大厅正中,作为女真部族的新年“行事历”。
此时酒过九行,桌上只余残羹剩饭。阿骨打已七分醉,令人将国书拿到跟前,将那上面的契丹文字翻译给自己听。
大金国没有什么森严的权力机构,一间“行宫”身兼数职,既能宴饮,又能议政。炕上扒个窝,就能商讨国家大事。
众宾客见状,纷纷识趣地告退。
唯有李俊也被留下,几个掌管府库的完颜宗室请他到旁边一间小屋,商讨进口食盐之事——
起初完颜灰菜在海边遇到这群宋人商贾,之所以决定将他们带来辽阳,全因李俊身上带的那几钱淮盐。如今诸事尘埃落定,双方建立了充分的信任,这笔买卖也就水到渠成。完颜灰菜摩拳擦掌,务必要让自己和兄弟们在新的一年吃上细盐。
李俊开门见山:“大宋律法不许私自贩盐,你们应该也知道。我有手段,可以绕开官府,通过我们来时的登州海路,直接向辽东运货。但是你们也不能到处声张,否则我的买卖没法做。”
灰菜忙道:“这个自然。我叫人在旅顺口修个码头即可。”
买私盐嘛,悄悄的干活,张扬的不要。他们以前也没少向辽国盐贩购买私盐,规矩都懂。
其实李俊这种武装盐枭,手下的盐场是半自治状态,当地官府也不敢多管。只有当中央派人前来扫黑除恶,才会陷入短暂的麻烦。
但总要先来个免责声明——若是你们不够小心,钱货两空,惹上麻烦,不干我事。
若汉询问:“你能供多少盐?”
随着女真势力扩大,兵马数量急剧扩大——投降的、俘虏的、别处来归附的,都要吃饭吃盐。尤其是战马,没有盐就没有行动力,对食盐依赖巨大。
粮草可以征发掳掠,但食盐可是吃一点少一点。金兵虽然占领多处盐场,但新征服地区 很不稳定,有盗匪横行,有百姓起义,还可能有辽军反攻……所以对于这些盐场,也只能以掠夺为主,顾不上征管、开发和经营。
掠夺的存货总有见底之时。对女真人来说,人不吃盐,顶多是浮肿无力;马没盐吃,无法投入战斗,才是致命问题。
若能有新的食盐进口渠道,自然多多益善。
但他也知道,私盐贩子跟官府猫捉耗子,通常只能小规模买卖,不太可能有什么大手笔。
所以,经过仔细斟酌,若汉再次问:“我们要一千斤细盐,多久能准备好?”
一千斤细盐,能让整个完颜部族过个好年,让至少十个敌对部族不战而降,能安抚一城不合作的百姓。
李俊思索片刻,对乌老汉道:“问他们,一年一千石,你们要得起么?”
一屋子大汉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地斥责乌老汉:“听不懂就别瞎译!我们说的是一千斤,不是一千石!”
“诸位,稍安勿躁。”李俊见对面情绪爆炸,顾不得听乌老汉翻译,赶紧安抚,“嫌少,两千石也行啊。”
比起当下盛行的煎盐之法,垦畦浇晒的技术仅需先前五分之一的人力,产量可多数倍。他算了算蓬莱盐场的产能,除了每年供梁山一千石,还有大量剩余。
蓬莱盐场哪哪都好,就是交通不方便,产的盐不好往省外运。如果能直接倾销到大海那头,省他不少事。
乌老汉解释半天,一众完颜壮壮才意识到,这个宋国盐贩口中,食盐是论石卖的!
宋人的一石就是一百多斤!
换成寻常汉人,听闻如此不同寻常之事,怎么也得确认两三遍,然后再肚内暗喜,面上矜持,试探着来一句,俺们买不了这么多,能不能打折?
但是女真人没这些花花肠子,也懒得计算什么盐场产能。灰菜狂喜,大喊大叫:“三千石可否?五千石可否?只要价钱公道,我们都要!”
女真人做事实诚。灰菜已经见过他的细盐样品,对别人一说,就无人质疑他手头货品的质量。至于李俊到底能供多少盐,只要他敢说,对面就敢信。
李俊也不含糊,当即给一帮完颜壮壮上课。
“山东地方官价,眼下是一斤八十文。我在当地售盐,太平时节是四五十文一斤。今儿跟几位投缘,又蒙大皇帝招待多日,大家交个朋友,每斤三十文,包运送。不过得要宋钱。金银的话,要当场验成色。”
灰产买卖,向来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因此在货币上也不能含糊,别国铸造的乱七八糟的铜钱铁钱铅锡钱通通不可靠,只接受宋钱交易。
完颜壮壮们脸色黑下来。
有人道:“向辽国盐贩买,一石不过三千文。”
“可你们跟大辽开战三年了。”
谁敢跨越火线做生意?就算不被敌国当成奸细给剁了,也得被本国官府当成辽奸给砍了。
又有人道:“现在休战了。”
李俊这回不答,笑问乌老汉:“还有酒吗?”
这么有意思的买卖他还是头一次谈。对方明明缺盐缺得发疯,又要想尽办法打压价格。虽然还算讲礼,言语中不掩贪婪。
这也不奇怪。女真部族自古都是财产公有,需要什么东西,都要在辽国指定的榷场以物易物,或者向临近部族勒索抢劫。没怎么正经拿钱买过东西。
“一分钱一分货”、“好东西要花钱买”,“做买卖要有契约精神”,这些在宋人眼里是常识,但对于女真族人来说,还是个比较新鲜的价值观。
李俊也懒得一句句自辩说明。从他掌管盐帮起,来买私盐的都是如茶娘子那般普通百姓,无一不是有求于他。
私盐已经比官盐贱那么多,谁还舍得挑刺。
他身后杵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打手小弟,谁还敢还价。
所以李俊干这行,虽说是做买卖,但也不像寻常小贩那样把客人当祖宗供着,爱买买,不买滚,后头有的是人排队。
灰菜见他似有不屑之意,提高声音道:“我们没那么多宋钱!十文一斤!不能多了!”
连乌老汉都有点不好意思翻译,心说,你们不想花钱,可以不买啊。
李俊断然拒绝:“这连船钱都不够。”
实际上,他手中盐场改煎为晒以后,成本大幅降低,十文一斤也多少能有赚头。但他要是真敢拿这个价钱薄利多销,属于扰乱市场,全天下的私盐商贩都得向他开战。
几个完颜壮壮挥舞拳头,又被另外几个劝住。
“几位郎君消气。”乌老汉也忍不住劝,“人家是南国商贩,做生意讲究给你情我愿,不能强买强卖哇。”
李俊朝乌老汉点点头,表示感谢。
眼下他人在客场,就算自己本事再大,跟七八个杀人如麻的女真壮汉同处一室,也没法说出“爱买买不买滚”这种找死之言。
李俊用手指叩着酒杯,沉思半晌,等其他人耐心几乎耗尽,才蓦然抬眼,微微一笑。
“几位说得对。北地宋钱尤为珍贵,确实不能都花在几斤盐上。”
大头凑上去,带着威胁道:“那你是应了?”
“你们不想花钱,我不想亏本。我倒有个两全其美之法。”李俊抱着双臂,扫一眼面前几个暴躁青年,从容自若地道,“只不过,得跟与我同行的那位阮姑娘商量一下。”
第 173 章
阮晓露坐在围墙缺口, 开阔的辽阳府尽收眼底。
冰封的东梁河切开城市废墟,好像一条安静的大蛇,蜿蜒向辽河而去。
当地人传说, 从前燕国太子丹刺秦失败,逃亡经过此处, 因此又管这条河叫太子河。
河边小庙的泥墙上, 甚至还有民间艺术家所绘、关于此事的连环画。画中的太子丹穿着契丹风格的汉人古装,戴个毡帽, 后头的将军武士个个髡发胡服,背着硬弓, 骑着骏马——连仿古都懒得仿了。
也难怪。大辽国主力部队都是契丹人, 百姓压根没见过精锐汉军。没见过的东西, 自然画不出。
但, 不管政权如何更迭, 民族如何迁徙, 史书里也许写得波澜壮阔, 扎根于此的百姓却没那么在乎。他们日日所念, 不过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徭役赋税……至于这徭役给谁服,赋税给谁交, 也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
高大的白塔矗立在太子河一侧。佛塔下面,僧人在倒塌的经堂里超度战争亡魂。大街上行着几辆手推车, 上头堆着破旧家什。百姓们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重建家园。
阮晓露收回目光。近处围墙外侧,一边看到几个奴仆把史文恭那顶空帐子收了起来, 打扫空荡荡的院落。
史文恭心高气傲,投奔大金不是为了寻常功名利禄, 而是一心想当女真人的韩信诸葛亮,让自己青史留名。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辽阳府的路还没认熟,就卷进一场莫名其妙的误会,跟未来老板有了隔阂,成了个脚踏两船的笑话。
以史文恭的自尊心,定然不会忍气吞声的解释自辩。眼下他已忿忿离开,无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阮晓露心情舒畅,一回头,见李俊远远走来。
“咋样,李总,恭喜发财啊。”
她笑逐颜开,顺手团个大雪球,照他面门招呼。
李俊侧头躲过,也抓把雪,朝她丢了个天女散花。阮晓露轻声一笑,一个背抛筋斗,稳稳跃下地。
“他们没欺负你吧?”
看李俊这神采奕奕的样子,就知道谈了个大单子。一心躺平的李帮主,这下又得爬起来干活。
总算没空手而归。这一趟罪没白受。
“这些人贪心不足,”李俊微笑:“蓬莱盐场海边,可能真的要修个船坞码头了。”
“我就说嘛!”阮晓露觉得自己简直是大预言家,“悄悄的搞,给官府塞点钱,让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修个大的,能停大船的那种,还能租给别的强盗用……”
李俊看她兴奋,略有惊异,“我还以为你挺提防女真人呢。”
所以留个心眼,出来跟她通个气,免得让她怨恨。
阮晓露笑道:“提防归提防,钱先赚来。”
放在平行历史的二十年后,跟大金国做食盐买卖,这是妥妥的谋反叛国,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不过李俊入行多年,早就欠了朝廷几十个脑袋,也不在乎多这点案底。更何况,如今两国反正还没交恶,连正式建交都没有,民间做点买卖天经地义。没有李帮主,以后 还会来别人。
阮晓露想,最好大家一直和和气气做买卖,维持一个肤浅的金钱关系,不要有再深入的交流。
再者,她心中还有个微弱的想法:有了现成的优质细盐,女真人在辽东夺取的大量盐场,还有心思去开发经营吗?
食盐这么重要的战略物资,女真人没有自己生产的能力,以前一直依赖购买,最好以后也始终如此。
否则,要是女真人能自己产盐,又霸着大量盐场资源,那不得跑步进入封建社会,成为一个更大的定时炸弹,她以后如何睡得安稳。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以后要操心的事。而且她一人操心也没用。
她兴致勃勃问:“卖了多少钱?”
“他们没那么多钱。”李俊摊手,“我只能入乡随俗,以物易物……”
他翻过围墙豁口。不远处一片空场,柱子上拴着十几匹战马,空气中一股马骚味。几个契丹马奴正在整理草料——养马是苦差,正好契丹人也精于牧马,正好丢给他们干。
“……我让他们以战马付账。”
阮晓露不过脑子道:“可是你要战马也没用啊……”
说到一半,抽口气,马上意识到什么,欢天喜地改口:“……俺们梁山都要!多少钱一匹?”
李俊忍不住一笑:“你能做主?”
“我要是不做这主,回去领导饶不了我!”阮晓露一路踩雪,跑到那群战马旁边,心里痒痒。
却又忽然想到:“……不过这种马老贵了吧,我们估计买不起多少……”
宋地缺马,一匹拉车劣马就能卖到十几贯,属于高端奢侈代步工具。至于高大的战马,价格更是翻倍,而且有价无市,一般人根本买不到。
而且马匹这东西,无法自给自足。纵然高价从外国引进种马,由于水土迥异,以及饲养方法的差别,过不几代就退化得厉害。因此良马全靠进口,每年给邻国输送不少外汇。
梁山军队里的战马,一开始是与官兵作战缴获而来。后来缴获的马匹不够,便定期派人去黑市买马——一般是边市贸易中的走私马匹,或是各地牧监管事的监守自盗,或者干脆就是盗窃赃物,总之来路十分不正,一匹价值百贯是家常便饭。所以山寨也舍不得多买,眼下步军占多数,马军只是少数精锐。
她在梁山骑过的最雄壮的悍马,肩高也不过四尺五六寸,她能轻松跃上。
而女真人以养马见长,马匹品种远远胜于西夏马、契丹马,更别提宋朝国产、跟毛驴差不多的西南马。她面前这些随便放牧的女真战马,目测肩高超过五尺,个个需要仰视。人骑在上头,什么都不用干,都比大宋官军高上不少,气势上压人一头。
更重要的是,马匹吨位大,负重就强。像大宋境内寻常劣马,上头乘客稍微超重一点,就无法走长路;而女真马可以轻松载一个壮汉,再加上全身护甲,再加上弓箭长枪,依旧能全速奔驰,好像一辆会呼吸的坦克。
这种马莎拉蒂级别的高端战马,拉到山东黑市,不夸张地说,一匹能换一个大别墅!
当然,她相信女真人也不会把自己最好的马种卖给外人。但就算是女真马里的“二等公民”,那也是低配马莎拉蒂,比起大宋官军骑着耀武扬威的马自达,也是天上地下。
“我跟女真人谈好了。食盐和马匹对等交换。”李俊等她兴奋劲儿过了,才冷静地说,“运多少斤盐,就能换回多少斤的马。至于数量,没有上限。这里到处都是牧场,马比人多,现在与大辽休了战,正好闲着用不上。”
阮晓露听得两眼发直:“一斤盐换一斤马?”他们卖马都是论斤卖的?——我能上去骑一下吗?”
她艳羡地围着这群女真马,左看右看。马奴知道她是金国大皇帝的客人,恭谨让开,指着其中一匹巧克力色骏马,大意是这匹比较乖,您可以上去试试。
李俊托她腋下,把她送上马背,笑道,“我也想不到,他们买盐居然也是论斤买。”
阮晓露松松牵着缰绳。那马压根没觉得背上有东西,轻快地绕场小跑。
她弯腰摸一摸胸围,估计体重超过六百斤,比大宋马自达重一倍有余。
运到边市,保守估计市价一百五十贯,平均下来每斤两百文。黑市价格更贵。
这就是李俊谈出的食盐卖价。
而反过来算,六百斤盐,成本可能不超过六贯钱。加上跨海“运费”,也超不过二十贯,也就是每斤不到三十文。
这是李俊“进口”马匹的成本价。
当然,还得算进其中的风险——官军收缴、海难沉船、海盗土匪、折损人手——但贩私盐本身就是提着脑袋的活计,这点额外风险不算什么。
“既然你点头,那我就跟他们定了。”李俊道,“三个月后运抵第一批盐,当场换成战马带回来。他们还觉得是占了便宜。”
阮晓露一拍大腿,比他还高兴,在马背上手舞足蹈。那马嫌弃地回头看她一眼。
这不得使劲开发生产,把渤海给他填平、晒干!
以后梁山大小兵寨,从金沙滩到黑风口,漫山遍野跑着野性的马莎拉蒂,那画面想想就美。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那,俺们梁山收买你的战马,不许漫天要价!”
李俊不假思索,道:“反正肯定比你们黑市上买的便宜。”
阮晓露右手一扬,怀里居然还藏了个雪球。李俊不防备,被她居高临下的一丢,肩膀狠狠挨了一球。
“黑市一百贯一匹,你卖九十九贯,”阮晓露道,“显你能耐啊?”
巧克力马狐假虎威地一喷鼻。
这暴利不能光归他,必须让梁山也分一杯羹啊!否则大家白当好兄弟了!
她笑道:“三十贯一匹,相信我,退休养老足够了。你也别嫌少,没俺们梁山,你去哪销赃?”
李俊气笑:“我把底价直接告诉你,你反手敲我竹杠,礼貌吗你?”
阮晓露:“哟,学会倒装句了。”
再用力一扬手。李俊这回有防备,闪身一躲,却没见到雪球袭来。她手里压根是空的。
“谈钱伤感情。不跟你啰嗦。”阮晓露心情舒畅,跳下巧克力马,跟它挥挥手,吹着口哨往营帐走,“等回了梁山,你自己去跟寨主军师吵去。哦,别忘了,你还有兄弟在俺们手里呢。”
李俊:“……”
还“谈钱伤感情”,她就是懒得干脏活!——
地上积雪未化,又是一场鹅毛大雪落下,把萧索的辽阳府盖了一层又一层。等层层叠叠的积雪开始缩小,露出树根、井栏和坟冢,就到了适合远行的时间。
阿骨打带领众将,北上休整;答里孛公主此前已派人飞马将和议送回上京,此时收拾仪仗,拔营启程;而误入辽东的一群宋国“难民”,也总算能收拾收拾回家。
算算日子,趴窝在旅顺口的大战船早就启航,带着大部分水手同伴回到山东。而且前往辽东半岛的小路已被积雪堵塞。五人小队决定走官道陆路。冬日道路难行,契丹公主特许开恩,可以让这几位平民跟随她的车队,取道辽国回乡。
宋江高声称谢:“公主与我等萍水相逢,如此仁义,无以为报。”
其他几个人也配合地表示受宠若惊。凌振大声道:“俺们跟这公主都没说过话,她却给俺们行了这样的方便。真是好人哪……”
阮晓露扯扯他袖子。差不多得了。再装就属于欲盖弥彰。
答里孛已经完成了阮晓露提的三个条件。按照约定,凌振此时就是她的御用军火商。答里孛曾出大言,只要凌振敢造,她就敢买。有多少要多少,钱不是问题。
凌振此时人逢喜事精神爽,从头到脚都飘得不行,恨不得立刻飞回梁山宿舍开始发明创造。
相比之下,李俊就十分低调。同样是谈出一个大单子,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是一件件检查行李盘缠,按照己方同伴人数,平均分配干粮和银子。
宋江怀里鼓鼓囊囊,揣了厚厚一本“北行漫记”,将这两个月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事无巨细,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然,己方队友瞒着他跟契丹公主接触,这事宋江不知道,也就没记下来)
完颜灰菜带一队人马,护送一行人至边界。
第 174 章
多处前线已经停战, 这一路不会走得太难。
答里孛坐在毡车里,掀帘一角向外看, 依旧是金面佛妆, 令围观百姓惊艳不已,跪拜在地, 口称菩萨。
“滚开!休要惊扰公主!”
萧奉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肥胖的肚子几乎要掉下马鞍,趾高气扬地驱赶平民。
阮晓露跨上一匹马, 回首北望,看着城内此起彼伏的佛塔塔尖。
乌老汉挥泪和她告别。
“娘子以后常来, 小的专望, 服侍娘子左右。”再赚娘子的钱。
阮晓露一笑, 心说谢谢, 以后不来啦。
女真人不讲排场, 也不会搞什么“外国来宾欢送仪式”, 人走了就走了, 打声招呼就行。还是皇后吩咐下去, 让人送点土产纪念品,打了一包大麻袋,系袋口的绳子还是从辽军甲胄上拆下来的。
阮晓露跟同伴互相看看, 只怕里头装的是狗血泡饭生猪肉,谁也不敢打开。
最后顾大嫂上手, 小心捏捏,然后一把扯开那袋子——
“貂!”
几人一齐惊呼。
一张张褐色的紫貂皮,毛绒丰厚, 色泽光润,一捆捆扎在一起, 足有几十张。
卷在貂皮里面的,还有几十根野山参,用红绳捆在一起,个个超过拇指粗,表皮皱纹繁多,都是极品。
宋江先吸口凉气。这些玩意在东京价值堪比黄金。
凌振笑道:“这女真人可真奇怪,宴席上不给吃点好的,临走却给这么多好东西。”
阮晓露看一眼前方的公主车驾,低声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对女真人来说,也未必是好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过去百年间,辽国向女真部族大量征敛人参、貂皮、鹰鹞、东珠等名贵特产,弄得女真民众苦不堪言,不得不随时囤积大量土货,以备上缴。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却占用了女真人大量的的时间和人力,使他们疲于奔命。眼下跟辽国撕破脸,土产当然不用再便宜敌人。想卖呢,辽东战火遍地,道路全毁,无人来收,卖不出去。
因此送一袋土特产,既是给自己“去库存”,客人若识货,也必然会感激。
一路匆匆。前几日,虽然在金国控制范围,但走的都是故旧辽国官道,宽阔平直,路边种着大树。只是近几个月疏于维护,路上积了灰黑的泥浆雪水。
有时路途过于湿滑,契丹侍卫便会提前清道,将发黑的积雪铲走,道路中间铺上防滑的枯枝、泥沙,再用车轮压平。
铲雪的时候,偶尔地面上会露出腐烂冻僵的尸体——兵勇、战马、平民老幼,什么样的都有。答里孛见状肃然,令手下军士将这些尸首拉到路边埋了。车队行程时常因此而耽搁。
灰菜和手下护卫只是冷笑旁观。双方即便已经停战,但几乎毫无交流。
答里孛合上帐帘,唇边也微微带着冷笑。
现在求和只是权宜之计。等她买来新式火炮,看他们还得意到几时。
当然,也有很小的可能,那个宋国工匠只是个满嘴跑马的骗子。但答里孛已经押上自己的性命前程,万一被骗,也不过是回到原点,以身报国而已,不会再坏到哪去。
过了辽河,便是辽国实际控制区。此时辽河两岸硝烟散尽,荒无人烟。河面结着厚厚的冰,被来往难民踏出一条滑溜小路。道旁积雪及膝。
灰菜带着队伍护送到河中心,例行公事地嘱咐一句小心盗匪,便即转身离去。
纵马经过李俊跟前时,忍不住低声提醒:“三个月后,要见你的运货船。要是不来……”
他咬牙切齿说到一半,才发现好像没什么可威胁的。
“……要是不来,我叫萨满做法诅咒你们!”
李俊微笑,朝他挥手道别。
你们的萨满又没我们的灵,拽什么拽。
小心踏过冰封的辽河,对岸寻到一个小小官驿。积雪压着瓦片屋顶,房檐下一个旧佛龛。
答里孛这才出了马车,让人将几个宋国客人请到跟前。
“由此向西,便是显州。再往南,过大定府、析津府,界河以南,便是大宋信安军。”踏上自己的国土,她的脸色终于略有松弛,唇边也出现了笑容,“我已签发手令,令各路守军自由放行。到了信安军榷场,去向你们的地方官报道陈情便可。”
大家忙称谢。在女真控制区,答里孛和宋人团队一句话未讲,表面上双方互不相识。此时到了辽国地界,才开始正常交流。
答里孛目光在凌振脸上逡巡良久,最后低低的道:“三个月后,等我消息。”
凌振立得笔直,朝她狠狠一抱拳。目送公主离开。契丹驿官将她迎到大厅里歇息。
宋人小队刚走两步,忽然宋江捂着肚子,扶住一棵树。
几人忙问:“怎么了?”
宋江有气无力:“许是上一顿的肉没烤熟,有些闹肠胃。无妨,几位等我片刻。那驿馆外头就有茅厕,待我回去请公主开恩,进去解个手。”
跟江湖朋友在一块同吃同住这么久,也没什么可扭捏的。
“还好没走远。”凌振笑道,“待会到了市镇,给大哥赎一剂止泻六和汤来。”
宋江一溜烟去了。
等待的时候,大伙也干脆回到驿官外面的耳房,坐下休息。
“呼,”顾大嫂狠狠出口气,墙边倚了朴刀,就地找个凳子坐下抖腿,“终于就剩咱们几个了——来来!先歇会,分貂。”
其余人无不如释重负。从踏上辽东土地开始,大伙就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不敢放开。如今虽然仍在异国他乡,总算身边没有了异族人,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在耳房里坐着歇了那么一盏茶工夫,宋江推门进来,满脸笑容,步态轻松。
“久等。可以走了……”
与此同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答里孛的喊声。
大家跟公主车队行了多日,也听熟了一些常用契丹话。公主似乎在叫:“你们是谁?”
话音未落,就听见马蹄声疾。门缝里一张,只见官道上奔来数十契丹骑兵,个个甲胄锃亮,弓刀在手,俨然战斗突击队形。马蹄扬起稀薄的雪,顷刻间包围了驿馆!
为首的契丹军官方面大耳,只有一只独眼,全身杀气腾腾。
“东北路副统军使萧乙薛,奉命前来迎接公主。请公主出来!”
这人语气极其不善。答里孛一拍桌子,她的两个侍从当即大步上前,横眉立目地道:“公主旅途劳顿,有你这么讲话的吗!你们东北路统军不专心边防,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说着,狐假虎威的上前去赶人。
嗖嗖几声响,萧乙薛后面的辽兵弯弓搭箭,顷刻间把这两个侍从射成刺猬!
答里孛大惊,立刻拔出宝剑,甩掉毛皮大氅。
“反了!你们要干什么!”
萧乙薛一声令下,契丹骑兵弯弓搭箭,刷刷几声,答里孛身前侍卫尽皆倒下。几个侍女见状惊呼,簇拥着挡在公主前面,顷刻间也被射死两个。
“天寿公主,”萧乙薛睁着一只独眼,挥舞长枪,朗声开口,“你哥哥晋王在上京密谋作乱,意图废帝自立,已被东路都统诛灭。我等奉命将你押送上京。你实话说,有没有参与此事?”
答里孛如遭雷劈,呆立好一会儿,才道:“国难当头,我哥哥不可能作乱!”
萧乙薛道:“晋王已经伏诛,文妃也畏罪自裁,事实确凿,有什么可狡辩的?卑职奉皇帝令,专门等在辽河岸边,护送公主回京。事出紧急,公主莫怪我等无礼。”
说话间,一队契丹精兵又围拢了些,将答里孛逼到大厅门口。
答里孛双目贮泪,颤声道:“我哥哥、我母亲,都死了?”
没人回话。一众辽军尽皆冷漠。
狂风呼啸,钻进砖木房屋的缝隙,吹出一阵阵哀鸣。
答里孛强忍悲痛,望着萧乙薛,厉声道:“我出使女真,签署和议,于国有功!你们若明白是非,就立刻下马领罪!”
“咳咳。”那肥胖的萧奉先忽然插话,“公主此言差矣。我在辽阳府亲眼所见,你擅自修改国书用语,又对那女真酋长极尽谄媚奉承,置我大辽国格于何处?单这一条,就是罪过!萧都统,把她拿下。”
答里孛蓦地转头,“萧枢密?”
萧奉先大摇大摆地走到那一群辽兵后面,满是肥肉的脸上,现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答里孛总算明白过来,大怒,指着萧奉先道:“是你!是你害了我母亲,害了我哥哥!——你几次三番抹黑他,为了扶他你秦王外甥当太子,朝廷谁人不知!你们光 明正大的竞争不过,却使出恁般阴毒手段!——我、我去见圣上,让他杀你的头……”
“是圣上下令,杀你的头。”萧奉先被她叫破阴谋诡计,毫无惭愧之色,冷冷道,“圣命难违。公主请莫要逼我们动手。”
答里孛眼角泪水滑落,胸口起伏许久,慢慢举剑护身,叫道:“好啊!原来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向圣上举荐我出使女真,以此孤立我的兄长,再诬陷他谋逆叛国,逼死他和我母文妃,好给你妹妹元妃的儿子扫清当太子的障碍!国家有难,你还在为着一己之私弄权生事,陷害国之肱骨,以致士无斗志,将无战心!还有你,萧将军,你也是将门之后,与女真征战有功,满门荣华富贵,我天家不曾负你!你今日跟萧奉先沆瀣一气,谋害于我,你心里可有江山社稷?可有军民百姓?你们这些国之蛀虫——”
萧奉先冷冷笑着,听她长篇大论拖延时间。
却突然意识到:“你、你为什么……你住嘴!”
先前一串变故,答里孛和两个萧家人都是讲的契丹话。唯独最后这一场段,突然换成汉话,把她刚刚理清的前因后果,又声音洪亮地复述了一遍。
驿馆那头,阮晓露几个人躲在门后,又惊又疑,围观这场莫名其妙的变故。
直到答里孛忽然讲起汉语,几个人才恍然大悟:“奶奶的,这个独眼将军要置公主于死地!那国舅跟她不是一条心,趁她出使辽东,指使党羽,把她老娘和哥哥都杀了!也早就安排好,等公主一回国,把她连带解决!这皇帝也任从他倒行逆施,杀自己骨肉!”
也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初跟女真人议事时,这萧奉先全权放手,完全没担起枢密使的职责,放任答里孛自降身段,几乎是卑微地谈成了和约——敢情他压根就不在乎这和议能不能成,压根就没打算让公主平安回京!
都快国破家亡了还忙着自相残杀,玩宫斗政斗那一套,这辽国真真要完,活该被女真按地摩擦。
萧乙薛发令:“给我上!拿下她!”
答里孛和侍女举剑相迎。
但契丹精兵人数众多,对面不过几个弱女子,何足为惧?当即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两个侍女寡不敌众,当即身首异处。
答里孛持剑叫道:“我契丹族人如何能自相残杀,岂不为敌人所笑!你们住手,我跟你们走。叫萧枢密跟我一起回京。皇上至圣至明,会听我分辩。”
萧乙薛回头。萧奉先给了他一个晦暗的眼色。
“公主识大体,免了我等干戈……”
说时迟,那时快,萧乙薛照着公主的脑袋,一刀斩下!
答里孛已准备投降,这一刀躲闪不急,眼看刀刃划开发髻,珠玉急坠——
铮的一声,两杆朴刀一左一右,横空插入,迸出火星两点。那独眼萧乙薛被震得倒退两步。
第 175 章
顾大嫂嗷嗷大叫:“光天化日杀人越货, 当我们是死的吗?”
阮晓露笑道:“好久没行侠仗义了,手痒得很!”
萧乙薛脸上变色,喝问:“你们是谁!”
那契丹驿官一直趴在地上发抖。一个辽兵捉他起来, 盘问两句。
“是、是、是……宋国旅客,跟着、跟着公主车仗一起来的……”
“南朝人?来干什么的?”萧乙薛喃喃道, “怎么没告诉我啊?”
萧奉先前脚刚进辽国国境, 就开始盘算谋害公主,却没注意到, 跟自己同行的这群宋国旅客肠胃出了点状况,耽搁了一会儿, 其实还没走远。
而萧乙薛在边关守株待兔多日, 今日一头撞来, 也完全没想到驿官里会滞留异族人。
遂厉声道:“没你们的事!你们身在辽境, 不遵我国律法, 冲撞我国官军, 我、我把你们都杀了!”
话音未落, 第三杆朴刀横空而来。李俊已杀了一个辽兵, 夺了一匹马,纵马撞来,刀锋到处, 三两个人头落地。
“律法是什么玩意?从来没守过!”李俊大笑,刀尖直指萧乙薛的独眼, “官军都该杀,哪里都一样!”
辽兵大骇,撇开公主, 回身迎敌。
萧奉先谋害公主时胆子挺大,见有人横插一脚, 却谨慎了起来,当即聚拢亲兵,退到院子外面,遥遥指挥:“一个活口都别留!”
答里孛怒吼:“逆贼!你压根没想押我回京!”
趁着阮晓露和顾大嫂帮她挡了这一刀,她一把撕掉厚重长裙,捡起剑,斩落一个辽兵的大刀,反手削掉他的一只胳膊。辽兵滚地哀号。
答里孛养尊处优,武功不算顶尖,但一把宝剑锋利无匹,削铁如泥,势不可挡。
阮晓露叫道:“老宋!凌工!拿行李走人!退到辽河冰上!”
方才宋江回去解手,远远的看到有辽兵在周围逡巡,他直觉不妙,赶紧回来跟伙伴们说。大家谨慎起见,装好了朴刀,留在耳房里没敢乱走。
然后就撞上这么一档子喋血宫斗。
在弄清楚状况以后,五人小队第一时间决定援救公主——就算自己袖手旁观,萧奉先阴险残忍,杀害公主以后,多半还会派人追杀他们几个宋国旅客,杀人灭口。再说,公主刚给自己签了通行手令,她要是成了叛贼,手令作废,自己还怎么回家?
撇开这些理由,人家公主好好的为国办事,人又大方又能处,你们说杀就杀,还有理了?
迅速商议几句战术,当即加入战斗,先帮公主逃出险境再说。
答里孛一开始还念着“相煎何急”,但见萧乙薛竟有将她就地斩杀之意,显然是得了萧奉先的默许,暴怒之下,手中利剑毫不容情。
辽兵惧怕和她短兵相接,逐渐后退,围成一个圈。有人跑出数丈,取下背上硬弓。
契丹兴于骑射,一旦被他们弓箭瞄上,下场绝对没好。李俊叫道:“这里太窄!你们带着公主撤!我来解决弓手!”
纵马朝几个弓手扑去。契丹弓手拉起牛角硬弓,射他心口。李俊躲过两箭,骤然转弯,一提马头,余下箭矢都射在马腹上。那马哀鸣一声,重重倒下。李俊跳下马背,拾起个藤牌护身,冲刺中斩杀几个枪兵,抢到弓手面前。弓手惧怕误伤,只得放下弓,举刀围上。
箭雨来得七零八落,威力大减。阮晓露一刀荡开一枝箭,杀出个缺口,叫道:“公主!跟我走!”
答里孛扫一眼四周。地上横七竖八,自己的亲卫、侍女尽皆倒毙,眼神灰暗了一瞬间。自己毕竟还是缺乏经验,虽然对萧奉先多有提防,却不料天祚帝也如此昏庸糊涂,竟然听信权臣,谋杀自己的亲骨肉。
她顾不得自己的车仗和财宝,转身疾奔。
萧乙薛大怒。本以为公主的人头已是囊中之物,不愿打草惊蛇,因此只带了数十精锐,料想够用。谁知半路杀出来些什么东西!
这帮宋人有勇有谋,远行至此,多半不是一般人,这个他心里有所准备;可一动起手来,才发现这几人不仅能打,而且满口黑话,配合默契,不像做买卖的,也不像寻常毛贼,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土匪!
单这个颀长大汉,以一敌多,一杆朴刀使得龙跃波津,丝毫不落下风,不仅像土匪,多半是个土匪头子。
不过,他们再凶猛,毕竟寡不敌众。而辽军身在主场,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兵力。
弓手已经被李俊杀得十剩二三。萧乙薛见势不妙,慢慢退到辽兵身后,跨上一匹高头大马,朝亲信吩咐两句。
答里孛听出他的意图,朝李俊喊:“奸贼要去调更多兵马!杀不完的!义士请回!”
阮晓露:“他两个月没活动身手了,不用管!”
拽着答里孛的袖子,跑出驿馆大院,沿着方才的来路,一路搓冰下滑,滚到辽河的冰面上。
河岸陡峭,好在有积雪缓冲,滚了几圈,站起来。冰面湿滑,铺着一层泥泞积雪。脚下立刻开始打滑。
宋江和凌振已经趁乱撤到河心附近。阮晓露朝他们大喊:“貂!”
划破阿骨打皇后送的大麻袋。几百两银子一张的绝顶紫貂皮倾泻一地。一捆人参也滚在地上,来不及管。
阮晓露抓起一张貂,匆匆绕过自己鞋底,把一只脚牢牢包住,扯下根绳绑紧。接着绑另一只。
见同伴们有点发愣,她喊道:“快!”
答里孛率先照做。她用惯奢侈物品,糟蹋貂皮不心疼,顷刻间也给自己绑了一双皮草靴子。
其余三人也飞快地给自己脚上蒙了貂皮。
貂皮防水 防滑,一层层包在脚上,就成了现成的雪地靴,又增大了不少受力面积,在雪地上奔跑,不会陷得太深。
“所以,”阮晓露一心二用,一边绑貂皮,一边捋情况,“你们辽国皇帝娶了个文妃,生了你哥哥晋王和你;又娶了个元妃,就是萧奉先的妹妹,生了个秦王。这两派一直在争储……”
答里孛回头眺望,随口道:“也没那么简单……”
她心神恍惚,忘了回答下一句。
“算了,弄懂了也没用。”阮晓露不再追问,黯然道,“节哀。”
阮晓露换位思考,要是自己突然得知有人杀了她的兄弟和老娘,能不能保持理智还另说。公主还记得拔剑,已经算是很冷静。
此时一排辽兵追击而来。积雪太深,马行不畅,下河的小路又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有个莽夫争功,脱了队,一马当先。顾大嫂一刀偷袭,砍断一只马脚。那辽兵坠下马,让她剁作两段,鲜血迅速渗进雪中。
其余辽兵只得下马肉搏。苦于脚下都是马靴,上冰极其打滑,登时摔了一个,让三个女人乱刀砍死。
剩下五七人不敢轻敌,只得又上马,钢刀护身,艰难踏着积雪,慢慢向三人接近。
阮晓露回头道:“老宋,凌工,搓雪球!”
在辽阳府这两个月没白呆。女真人数次演习练兵,意在震慑城内百姓。大家就当观摩学习,一场不落地看了,也见识到一些新颖的战术。
一团团大雪球隔空飞来,虽然力气不大,打在身上比挠痒痒还不如;准头也十分感人,十个里有一个击中目标就不错。
但即便如此,也十分扰乱敌方视线。况且“弹药”取之不尽,几乎不需要准备时间。
恰逢凌振甩出一个雪球,正中一个辽兵面门。他伸手拨掉眼前的雪,阮晓露趁机一刀挥过,那人倒撞下马,被答里孛一剑穿心。
辽兵接连失手,大怒,苦于自己骑在马上,无法用雪球还击。有人慢慢纵马后退,跟同伴打手势,意欲合围击破。
刚退两步,就听马蹄之下咔嚓轻响。那人知道是冰层脆弱,立刻勒马,不敢乱动。此时一个雪球飞来,正中他眉心。说时迟,那时快,那辽兵斜后方驰来一匹马,李俊一刀把他斩了下去。
阮晓露大喜:“弓箭手都解决了?”
李俊笑道:“吃我杀得痛快!”
一跃下马。他足下是薄底软靴,当即险些打滑。阮晓露拉住他胳膊,拽着他稳了身子。
李俊大惊:“你怎么长马蹄子了?”
阮晓露:“待会给你也整一双!”
宋江和凌振齐声叫道:“当心!援兵来了!”
辽兵身在主场,杀一个,来十个,兵力源源不绝。
远处看到狼旗招展。数百铁骑疾驰逼近。萧乙薛身为东北路指挥使,手下兵马何止上万。第一波失利,立刻派人调兵,卷土重来。
萧乙薛瞪着一只独眼,喊道:“他们在河面上!”
而萧奉先则躲在队伍后面,不时和身边亲信窃窃私语,指挥这一场真人围猎。
宋江苦着脸,拍拍身上的雪,忽然指指辽河对岸,建议:“怕是只能回到女真那里避一避……那位灰菜将军可能还未走远……”
“不行。”答里孛斩钉截铁,“诸位朋友,你们尽可回转,请女真人帮忙,另寻他路回乡。但我不能去。”
一旦她重新跨到辽河东岸,就等于“流亡公主逃到敌国求庇护”。且不说女真人会如何拿捏她,传到辽国上京,她就是卖国谋反,把萧奉先企图安在她家族身上的罪名通通坐实。
岸边风声卷来,呼啸马蹄之声越来越近。马蹄踏冰,传来些微震感。
答里孛脸上变色,催促道:“快过河!你们杀不掉这几百人。莫要白白送死在这里!”
咔嚓。方才被辽兵踏过的冰面连声作响,蔓延出一道小小的裂缝。
辽河虽冻结多日,但自然水域的冰层薄厚不一,大部分冰面厚愈一掌,却也有少数水流活跃之处,只是堪堪冻了薄薄一层。
再加上偶尔有当地人凿冰捕鱼,冰层并非铁板一块。
此时连番人走马踏,有几处冰面开始出现放射状的裂纹。
众人慌忙后退。
阮晓露安慰大家:“没关系,俺们梁山水泊年年结冰,这种裂缝不用怕,只要轻轻的走过去……”
李俊忽问:“如果重重的踩过去呢?”
阮晓露惊讶地看他一眼。
“凭你一个人,倒也踩不碎……”
“六妹,接着。”
李俊除下厚重的裘皮大袄,又脱掉绵衣毡笠,一把抛给阮晓露。自己只着个棋子布背心,一条单裤。寒风吹过,他手臂浮起一层粟粒。
阮晓露抱了一堆热气腾腾的冬衣,眉头微蹙。
“我觉得……”
“我一个人就行了。”李俊弯腰拾雪,擦在身上,一身肌肉当即绷紧,皮肤立刻泛红,“你带他们继续撤。至少一里。”
第 176 章
李俊热身毕, 纵身跃上那匹抢来的契丹马,眼神示意同伴往下游撤退。自己用力一夹马腹,几个周旋, 从那片碎裂的冰面上奔驰踏过,马蹄扬起无数雪花。
咔嚓, 咔嚓, 裂缝蔓延开来,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
李俊勒马, 立在河心正中,持着一把带血缺口的朴刀, 威风凛凛地跟辽军对峙。
十数丈之外, 辽兵尽皆失笑:“匹夫之勇, 待会头一个斩他。”
萧乙薛提醒:“方才就是此人杀了我们十几个弓手, 不可掉以轻心。”
李俊叫道:“谁来送死?”
语言不通, 辽兵无动于衷。
李俊干脆将那背心也脱了, 拎在手里, 朴刀往地上一丢, 扎在冰面上乱晃。自己赤膊骑马,看着全副武装的辽军笑。
这挑衅意味很明显了:老子就算没兵器没护甲,凭一身力气, 也能打死你们这些胆小鬼!
辽兵大怒。不就是有几块腱子肉吗,嘚瑟什么劲!
虽然我们胳膊没那么粗, 胸没那么大,摸摸腹肌只有一块,但我们是正规军……
妈的, 越想越气。
不等萧乙薛号令,几个辽兵大汉弯弓便射。
李俊手里衣裳一甩, 轻松把几杆箭卷了下去。
萧乙薛带头:“冲锋!杀了他,擒公主!”
虽说冰面上跑马有些危险,但辽军心里有数,敌人敢站的地方,冰层必定安全,因此放心大胆向前冲。
李俊眼色一沉,右手拔出立在冰上的朴刀刀柄,双脚踩实了马镫。几柄辽兵大刀当头砍下,他举刀架住,一个人和三把刀较力,手臂鼓出青筋,居然将三个辽兵震退几步。
辽兵大惊:“这人好大气力!”
十余个辽兵一齐围上。李俊提刀护身。
十几双马蹄纷飞,重重踏上那遍布裂缝的冰面。
轰隆!
李俊松开缰绳,深吸一口气。
说时迟,那时快,冰层发出刺耳的巨响,刹那间碎成数块,上面缠斗的几个人直接踩空,连人带马撞进水里!
后面军马大骇,慌忙勒缰,只是收势不及,前赴后继地朝那不断扩大的冰窟窿冲过去,如同下饺子。几个辽兵尖声惨呼,死命勒住缰绳急转。冰面打滑,连人带马摔在冰上。
那冰面其实早已千疮百孔。被马蹄重重乱踏,冰层耐不住重压,此起彼伏地崩坏入水,碎裂的速度远远超过马匹奔跑的速度。
隆隆的声音如同闷雷。冰上积雪纷纷震落,形成一层淡淡的、贴地的雾。
萧奉先急令后撤,但已有几十精兵骏马无声无息地被冰面所吞噬。辽军不论人马,身上都着盔甲,入水即沉。有几个大力士挣扎浮起,但泡在刺骨的冰水里,力气流逝飞快。划水数下,动作便越来越慢,最后睁着一双绝望的眼,慢慢沉了回去。
尸体在冰下一二尺处,随着水流乱漂,死不瞑目地望着冰层上方的天空。
雪雾散去。辽河两岸之间,横亘了一条巨大的冰缝,边缘处不断塌陷扩大。
侥幸逃到冰层边缘的辽兵面无人色,跪在冰面上浑身发抖。
另一头,阮晓露带着同伴快速后撤,碎裂的冰面爬到她的脚下,总算力竭而停。
她迅速回转身,来不及数辽兵到底下去几个,俯身跪在冰面上,检查着那一片骤见天日的水。
答里孛面色惨白,小心靠近,问:“你的朋友……”
“亡命之徒。”阮晓露故作轻松,道,“这也不是第一次。不用担心。”
可她方才分明看见,李俊落水之时,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
契丹马镫形制特殊,镫洞上紧下宽,他今日也是第一次踩,关键时刻,未能成功脱镫。
阮晓露瞒下这个细节不讲,双手微抖,按着自己脉搏,估算时间。
寒气扑 在她脸上,每根头发丝几乎都冻住。余人不敢出声,都屏住呼吸。
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钟……
零摄氏度的冰水,普通人浸没在内,最多坚持数分钟,就会彻底失温。
她突然问答里孛:“这河多深?”
答里孛愕然:“我怎么知道?”
阮晓露怒道:“你是公主你不知道?”
吼一句,自己也觉得自己没理。不声不响的扎好头发,解开腿上的貂皮靴。
等五分钟,要是还没动静,做好下水的准备。
一百二十秒、一百五十秒、一百八十秒……
她感到自己心跳越来越急,已经无法作为时间参照。
水面死寂。对面半里之外,传来辽军破碎的呐喊,好像在寻路撤退。然后是萧奉先的怒吼,似乎在说,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绕路,绕路!……
哗啦一声,数丈之外,水面破开。一只手扒住冰面外沿。一个湿淋淋大汉跃上冰面,深深吸一大口气。
阮晓露大喜,“我就说嘛!一个马镫算啥!”
冲过去,一把将他抱住,触手冷硬,好像抱了个巨大的冰雕。
李俊面色苍白,双唇几无颜色,揽着她,站稳,调整纷乱的呼吸。
他头发里往下滴着水。那水滴飞快凝结,成了一层透明的冰。左脚薄靴上一道深深的金属刻印。
“顺子写信跟我抱怨北方水冷。”他轻声笑道,“也不是很要命嘛。”
同伴们齐声喝彩,一拥而上,举着一块块貂皮,七手八脚把他擦干。阮晓露递过他的衣物,里面尚有余温,一层层给他披上。
凌振兴奋得语无伦次:“刚才阮姑娘差点……”
“弯腰。”
阮晓露按着李俊弯腰,湿透的头发胡乱擦擦,扣上毡笠。
李俊搓了搓手,又换了双靴子,两颊马上有了血色。回过头,检视辽兵的伤亡情况。
答里孛看呆了:“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如果辽兵能有这种勇气和体魄,她还怕什么女真!
李俊指着水面,笑问:“是那独眼将军的弓吗?”
萧乙薛的弓漂在水面上,连同几枝散落的箭矢,随着水流左右摇晃。
一场战斗来得快去得快,一时间冰雪茫茫,宽阔的河面上,只余劫后余生的喘息声。
答里孛觉得荒谬想笑。看看周围几个浑身带血的同伴,又看着漂到她脚下的死尸,忽然想到冤死的亲人,又愀然落泪。
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也溅射了不少鲜血,用力抹几下,也顺带抹掉了金色的胭脂,露出本来面貌。她肌肤莹白,眉眼清淡,褪去贵人妆容,也不过是个寻常青年女郎,变故中强作镇定,眼眶被寒风吹得发红。
“救护之义,殊死难忘。”她朝几人躬身,哑声道,“眼下冰面垮了,应当能将追兵拖延几时。但萧奉先绝不可能就此放过我,多半会另行绕路,我、我逃不远……”
“欢迎来梁山落草,”阮晓露开句玩笑,正色道:“你手下有兵对吧?最近的离你多远?”
“居庸关,距此千五百里。”答里孛辨别方向,指了一指,“我的两位姨母均随夫镇守在彼,但几个月没联系,眼下不知平安与否……”
大家尽皆无言。冰面上横亘一个大裂缝,虽然能阻碍追兵,但也截断了答里孛的求援之路。况且她孤身一人,若要奔袭千里,眼下连匹马都没有,只要一上岸,在人烟之处露脸,就可能被萧奉先的同党捉拿谋害。
若要保命,怕是只能逃进林海,一辈子做野人。
答里孛四处眺望,最后看着凌振,苦笑一声。
“原本还想与你做一笔好买卖,可惜时运不济,想来没这个缘分。”
凌振耷拉着眉毛,不知说什么好,苦着脸看阮晓露,脸上满满写着:快想办法!
阮晓露忽然问:“这里有没有个三道沟村?离得多远?”
答里孛不解,想了想,道:“约莫二十里路,沿河下游便是,眼下没几户人家。你怎么知道此处?”
阮晓露:“有就好,边走边说!”
答里孛深深看她一眼,默然从命。
岸上人声参差。辽军损兵折将,连那独眼将军萧乙薛都落水而死。但萧奉先可不会把这些人命当回事。他心知肚明,今日若不能一鼓作气除掉公主,将她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河面上,答里孛跟萧奉先想到一块。她低声对阮晓露道:“若不除掉萧奉先,我就永远不得安全。”
“巧了。”阮晓露笑道,“他跟着咱们呢。咱也不用躲。他们不敢再下来。”
又回头拉李俊的手,“还冷不冷?吃得消么?”
李俊不说话,掌心在她脸上一贴。
还挺热。不管他了。
大家看不到辽兵的去向,但能听见马蹄的声音。萧奉先指挥幸存的兵马,沿着河岸,寻找可以绕过断裂冰层的道路。
辽兵刚刚经历恐怖一役,士气低落。有人跟萧奉先争辩几句。随后,大约是萧奉先许诺重赏,辽兵重新集结。
幸而除了驿馆旁边有一条冻住的码头以外,大部分河岸都陡峭滑溜,无从落脚。追兵只得沿河边小路而行,虎视眈眈地追在逃亡小队的屁股后头。有时被大石和树木挡住路面,有时胡乱放一阵箭。众人以积雪为掩护,踏着厚厚的貂皮,朝着下游快速行军。
也亏得此时的辽军在内忧外患之下,军纪涣散,士气极低,又刚刚亲眼见到同袍落水冻死,已成惊弓之鸟,不敢强行下河。倘若时光倒退百年,回到契丹铁骑威壮之时,人人奋不顾身,怎会让几个人步行逃亡许久。
前面跑,后面追,双方都走不快,结冰的河面危机四伏,就看谁最先丧胆气。
宋江刚刚泻肚,身体有点虚弱。凌振搀着他,给他鼓劲:“大哥,你忠心报国啊,坚持到底,别忘了忠心报国!……”
顾大嫂一边用朴刀推开积雪,一边问:“妹子,那个——那个沟沟村,那儿有什么?能躲吗?”
“我也不知道!”阮晓露在风中回喊,“看人品!”
宋江呼呼喘气:“看谁的人品?”
没人回应。踏雪难行,所有人都呼吸急促,举步维艰,省了讲话的力气。
前方的风景千篇一律,偶尔有倒下的巨大松木横亘在河面上,无声地标识着走过的路径。
终于,在体力即将不支时,一个小小村落出现在岸边。一道小路拾级而下,浸入冰面下方。
阮晓露问:“这就是三道沟村?”
顾大嫂有气无力,笑答:“你没看那村口三道臭水沟?”
远处的辽兵大呼小叫。显然也知道,有村庄,就有下河的路。
最多一盏茶功夫,就会重新和追兵撞上。要再使李俊那击碎冰面的手段,未必有天时地利。
阮晓露轻咬嘴唇,登上滑溜溜的石阶,活动僵硬的手指,连滚带爬地攀上河岸,看到几间被雪压垮的茅草屋,几头毛驴,一个大石磨。两条狗闻声跑走。
有辽兵看到她的身影,兴奋地大嚷大叫。几枝性急的箭矢穿过松林,落在她身边脚下。她卸下脚上貂皮,顺手格挡。
六姑娘纵横江湖这几年,人品攒得如何,在此一搏。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她积蓄最后一点力气,冲着几乎无人的村子大喊,“金毛!金毛有吗!我回来啦!”
声音震飞了几只麻雀。一个瘌痢头闲汉好奇地探出个脸,看到个陌生姑娘,吓一跳,又缩了回去。
阮晓露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木木的站在村口空地。
“天王盖地虎……”
答里孛匆匆追上她:“阮姑娘,此处三州交界,盗匪繁多,不宜久留。”
话音未落,一簇金毛跳将出来:“宝塔镇河妖!在!怎么才来!——哎,这契丹姑娘是谁?你怎么了?”
第 177 章
答里孛公主吓一大跳。她此时早已丢了华丽外裳, 秀发散乱,步履蹒跚,形容着实狼狈。乍一看, 和逃难民女没太大差别。
她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大汉。但见他骨瘦形粗,相貌古怪, 一身灰扑扑的破皮袄, 衬得那一头焦黄头发格外显眼。
阮晓露狂喜,手舞足蹈扑上去, 抱着段景住的肩膀乱摇。
“好兄弟,讲义气, 辛苦了!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以后你就是我亲哥——”
李俊跑近, 把快被摇散黄的金毛从她手里救出来, 笑她:“语无伦次, 歇歇再讲话。”
此时宋江、顾大嫂、凌振先后赶来。看到一个生龙活虎的段景住, 喜悦溢于言表。
李俊对答里孛解释道:“当初我们几个北上辽阳府, 让另外一群同伴水路回山东。阮姑娘担心不能平安脱身, 就跟这位段兄弟约定,让他安全脱身以后,潜回辽金边境等着。这里是他贩马的一个小据点。如果我们顺利离开, 那 便无事;万一我们是逃出来的,也好有个接应……没想到他真的等了这么久, 果是义气深重。”
短短几句话不足以解释全部。答里孛依旧一头雾水。
段景住兴高采烈地道:“娘娘是小人救命恩人,娘娘吩咐一句,小人日日专望, 怎敢擅自离开?况且已经见过梁山晁寨主,蒙他赠了金银盘缠, 如何敢怠慢?反正吃喝也不愁,就当放个假……”
阮晓露问:“其他人呢?”
“一个没少,都回去了!靠岸的时候起大雾,险些找不到路,好在……”
“回头再细说,”阮晓露打断他,“多少人,多少马?”
段景住撮唇唿哨一声,只听人声杂乱,从那鸟不拉屎的村子里,一下奔出三五十个青壮男子,都是衣冠邋遢、面相不善,看样子都是混混闲汉,汉人契丹人都有,手里提着大刀棍棒,一人牵着一匹鞍具齐备的马,后面还赶着几十匹,你推我挤,嘻嘻哈哈,毫无站相。
“大哥!听你吩咐!”
段景住盗马起家,整日违法乱纪,在四邻乡里恶名昭彰。手下也搜罗了不少狐朋狗友,专一欺负良善。
他这两个月没闲着,刚到登州靠岸,就马不停蹄地去梁山报告情况,拿了经费,又北上回乡,到处摇人。此时连人带马倾巢而出,都聚在这小小村子里等着。反正盘缠管够,相当于带薪休假。
宋江赞道:“雪中送炭,两肋插刀,真英雄也!”
段景住出道以来,每天听的都是骂名,所做之事无非利益交换。今日头一次,江湖上闻名遐迩的宋公明管他叫英雄。段景住挺起胸,觉得自己更高了。
再看看那个白皙明艳的契丹女子,自信膨胀,笑嘻嘻上去作揖:“小娘子,幸会啊。见面就是朋友,你叫什么?”
答里孛微微一笑,低声讲一句契丹话。
段景住笑容凝固,扑通一声,屁滚尿流地跪在地上,疯狂磕头。
“公主饶命,小人不知,小人冒犯……”
辽国虽胡汉杂居,但汉人始终是二等公民,犯法罪加一等。如此唐突金枝玉叶,放在平时,公主一句话就能杀他。
答里孛毫不介意,亲手扶起段景住。
“看到那个胖子了吗?”她伸手前指,声音冷冰冰,“他是逆党,集结党羽,意图谋害于我。你带人去把他们杀散……”
她提高声音,用汉话和契丹话说了两遍:“……把他们杀死,一个不留,本宫重重有赏!”
一众狐朋狗友敬畏肃立,眼里露出谨慎而贪婪的光。
萧奉先率领的辽兵不一刻便追来此处。三百辽兵,除了一开始中计落入冰窟的近百人,剩下的在林海雪原中急行军,一路上不断有马失前蹄,人落危崖,此时已经减员近半。尚余一百多人,整顿片刻,恢复些许体力,围住三道沟村。倒是不敢莽撞冲锋,只把住村子出入口,大声叫喊。
萧奉先躲在最后面。他鹰目发光,戾气勃勃,全然不似在女真人身边那种昏庸颓废的模样。
段景住看到全副武装的辽兵,本能有些惧怕,看着阮晓露。
“娘娘,我……我只是负责帮你们跑路……”
当初说好的不是这样啊!怎么他段景住每次拿钱办事,最后那事情的严重程度都超乎他的想象?
自己只会小偷小摸,从来不敢正面刚官军啊!
你们到底是怎么跟辽国公主搭上帮的?!
阮晓露拍拍他肩膀,从容道:“今儿由不得你了。你拿了梁山的银子,就得给俺们卖力。况且,公主若是被他们害了,咱们都是党羽余孽,都活不成。”
说着,牵过一匹马,自己跨上去,拔出刀,表明同担风险。
答里孛和顾大嫂也相继跨上马。
李俊朝他一笑:“不会打仗?我帮你指挥?”
段景住张着嘴,怔怔点头。
盗匪对官军,确实李俊最有作战经验。
段景住余光看到公主注视自己,想到那句“重重有赏”,全身火热,一咬牙,也上了马,吩咐小弟:
“都、都听这位李大哥号令。”
……
段景住不知自己是怎么学会冲锋陷阵的。反正跟着李俊的命令,让他冲就冲,让他撤就撤。迎头撞上凶神恶煞的官军,就凭本能防卫护身……
他咬着牙给自己鼓劲。赢了,下半辈子都能躺平。输了,下半辈子只能躺平……
说也奇怪,印象中坚不可摧的契丹兵阵,今日却没有他们看起来那样强大。李俊利用村前三道沟,匆匆布置了一个近乎简陋的诱敌陷阱。砍了两个辽兵杀鸡儆猴,剩下就慌忙“战术后撤”,一个个纷纷中计落马,被众匪拿棍棒大刀打死。阮晓露和顾大嫂配合无间,每次都赶出一个落单官军,以二敌一,干净利落。答里孛更是凭着一把宝剑如入无人之境,虽然无法一击必杀,但接连砍断辽军的长枪硬弓,削开他们的盔甲。再让同伴赶来收尾……
就连四体不勤的凌振,也奋力爬上一个屋顶,负责瞭望敌军动态,喊给底下队友听。
段景住眼看地上官军死尸越堆越多,自己胆子也越来越大,手里大刀挥舞,嘴里乱吼乱叫,把多年来在官军手里受的气,一朝全都还了回去。
萧奉先骑在一匹最健壮的马上,后方督战,越来越胆战心惊。
他没带过几次兵。边境冲突这么久,国土丢了一小半,他身为枢密使,做过最多的事,就是在朝堂上搬弄是非、弄权敛财。偶尔大军出征,他在后方饮酒等待,无聊时还会出去打个猎。
他知道本国军马频频在女真人面前大败亏输;但那又不是辽兵的错。是女真野人天赋异禀,天生凶狠强壮,非比寻常,谁碰上都顶不住。
可现在,为什么一群破破烂烂的不入流强盗,也能把他手下的精兵打得喘不过气?
前几次失利,尚可归咎于萧乙薛指挥不当,归咎于敌人的阴谋诡计;可现在他亲自坐镇,以多敌少,怎么这些大头兵还不使出全力?
明明他们这些粗糙战术,契丹将领也都都会用。明明他们使出的武功,契丹勇士也毫不逊色……
刷拉一声,李俊砍翻一个小军官,提着脑袋喊:“放下兵器!否则如他一样!”
余下几十辽兵尽皆骇然,喘着气,茫然看着地上同袍的尸首。
他们都是萧奉先部族的精锐,上层子弟出身,家里托关系走门路,才让他们留在贵人身边侍奉,不至于被征去边疆战场。
可为什么在自己国境内,一群盗马贼,也能要他们性命?
忽然有人道:“公主有上天护佑,杀不死!”
然后纵马转头,沿着小路没命奔逃。
萧奉先大怒:“谁敢逃!给我射死了他!”
但士气一旦泄了,便如水流山崩,难以回转。
又有辽兵大喊:“战则死而无功,退则生而无罪!都是爹娘给的命,凭什么为别人白白送死?”
匪帮一波暴怒冲锋,辽军伤亡不过一二成,然而剩下的已经毫无斗志,瞬间溃散。
顾大嫂大乐:“哎,别跑哇!再跟老娘练练!”
萧奉先怒气攻心,夺过一张弓,亲自搭箭,瞄准一个逃兵。他身体肥胖,却因时常狩猎游乐,骑射功夫没废,一箭直取那逃兵后心。
说也奇怪,那逃兵方才对战土匪时惊慌失措,手颤脚麻,此时听到身后弓弦响,却突然变得眼疾手快,侧过身,一枪将箭矢拨掉,自己没命价逃进树林里。
萧奉先见头势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望村后小路便走。
今日杀不得公主也没关系。只要逃回京城,在天祚帝耳边多进谗言,她一样难逃清算。
忽然,两棵桦树之间拽起个绊马索。早把萧奉先连人带马掀翻,倒撞下来。
萧奉先飞下马背,重重砸在地面上,浑身肥肉颤抖,跌了个发昏章第十一,翻着白眼直挺挺不动。好像地上一枚孤零零的蛋。
三个女将飞马奔来,刀剑压在他肚皮上。
阮晓露哈哈大笑:“老宋,好样的!老本行没丢!”
绊马索是宋江拽的。这是他当年在清风山做客时,跟王矮虎学到的剪径绝招。时隔多年,再次开张,这绊马索拽得拖泥带水。加上萧奉先连人带马十分超重,倒把宋江拽了个筋斗,挫伤了手。
宋江有气无力地道:“贤妹说笑。”
可不是说笑么。他的老本行是郓城书吏,才不是土匪呢。这会子揭他老底,真是口无遮拦。
顾大嫂扬扬脖子:“公主,这人归你了 !”
三场战斗,三次交锋,终于诱敌深入,将几百契丹轻骑消灭得一个不剩。
萧奉先睁开眼,绝望地看着天,感到后背一片冰凉。
他奋力转头,眼中露出绝望乞求之色。
“救,救……”
答里孛大步走来,一脚踩在萧奉先的脸上。
“奸贼,”她强自镇定,一字一顿地道,“你仗着自己妹妹受宠,宫里宫外恶事做尽,给自己敛财无数,害了多少无辜之人!三年前女真进犯,你弟弟延误战机,葬送了两万兵马。你竟然令败军沿途奸淫掳掠,以此要挟圣上赦免主将,从此军中人心涣散,血性全无!你纵容族人吞并乌古部的牧场土地,害得他们无处可去,全部投奔女真!你陷害忠良,你几次三试图谋害晋王,我兄长为人宽厚,不愿以宫闱之事闹到朝堂,每次都息事宁人,还让我母亲不要追究!我早该把你一刀杀了!……”
她细数萧奉先罪行,讲的都是汉话,以便让汉人朋友们明白他的该死之处;说着说着,不由自主改为契丹言语,越说越激动,直到双手发抖,双颊落泪,几近失态。
她说不下去,一剑捅穿萧奉先的心口,斩下那颗作恶多端的头颅。
围观众匪高声喝彩:“狗官!杀得好!”
答里孛颓然站立,仰天嘶吼一声,泪流满面。
段景住令小弟将安顿伤者,再把公主请到村子最大的民房里,烧了炕,令小弟烧水烧饭伺候。
当初他从旅顺口乘船返回山东,先去梁山报了个到,通报了阮晓露等人的行踪。领导们震惊赞叹之余,赠了他大笔金银,嘱咐他务必遵从小六姑娘的计划,把她和同伴们平安接应回来。
段景住搭上梁山,如今囊中宽裕,出手大方,让村民直接整了个烤全羊,比公主在辽阳府的伙食都好。
一行人颠沛流离到现在,总算能吃上口热的。
第 178 章
膘肥体壮的小尾羯羊, 让人当场宰杀,简单清洗一下,用刀划出口子, 抹上葱姜椒盐,肚腹里也塞上调料。地炉里生篝火, 烤到金红油亮, 皮脆肉滑。划一刀,汁水和油脂争相溢出。就着面饼, 以及孜然、大葱、茴香拌的佐料,一口下去, 洗涤灵魂。
大家饿着肚子逃亡大半日, 只喝了几口雪水, 又经历几场恶战, 体力早就透支。就拿着方才杀敌的各种刀具, 雪地里擦洗干净, 争先恐后地割那羊肉。也顾不得略有膻味, 也不管是焦是嫩, 就着村醪劣酒,一通狼吞虎咽。
只有答里孛一人,还沉浸在激烈感伤的情绪里, 羊肉也没吃几口。急得段景住抓耳挠腮,就怕饭食不对公主胃口, 让自己平白遭嫌。
“你母亲哥哥都被害了,”阮晓露问答里孛:“打算怎么办?”
答里孛沉默许久,才低声道:“若我部族家人尚存, 最多能集结两万兵马,还有一万, 我离开时正与女真交战,此时不知剩余几何。
阮晓露问:“然后呢?”
“然后……”
答里孛望着窗外茫茫积雪,忽然有些迷惘。余光看着这个机警伶俐的汉人姑娘,忍不住问:“依你看呢?”
阮晓露哭笑不得:“姐姐诶!你是公主,我是土匪。你会外交打仗,我只会跑腿整活,等到了居庸关,你手下那么多诸葛亮,何必问我一个臭皮匠?”
这皇亲贵胄就是不一样。明明自己心里有想法,却不肯明说,非要让身边人替她说,显得高深莫测。
但在这当口,她哪敢乱出主意。要把大辽国运押在她身上,她恕不担责。
答里孛:“恕你无罪,讲。”
阮晓露眨眼瞧她,不吭声。
答里孛意识到什么,双颊一红,自嘲一笑:“我忘了,你们也非辽地子民,我也快不是公主了,摆什么臭架子。”
凌振抽搭鼻子:“公主殿下,你别说这丧气话。俺还要给你造火炮呢。”
答里孛听到“火炮”二字,点点头,眼里骤现微光:“对了,我还有火炮。”
虽然连个零件还都没影,虽然自己未必能活到收货的时候,但聊胜于无,起码是个念想。
宋江回避答里孛的目光,熟练地打太极:“公主洪福齐天,今日过了一个难关,日后定然都是坦途。我等唯有祝福……”
他身为大宋公务员,觉悟很高。没有上级准许,绝对不干涉别国内政。
他朝顾大嫂连使眼色。顾大嫂于是也道:“俺见识粗陋,只管打架,别的不懂哈。”
说完,举着个羊腿咬一口,却轻轻哼上戏曲小调。
“却说这番邦太猖狂,它阴阳颠倒是怪象,那太后坐于龙椅上,仔细看那杨四郎……”
杨家将的系列故事,此时已在市井民间广为流传。作为最大反派的“辽国萧太后”自然也频频出镜,寻常平民也能张口说几段她的故事——当然,在大宋文艺创作者手下,这个萧太后的形象自然不甚光彩。
野心勃勃,豺狼成性,荒淫残暴,残忍独断——最让人诟病的是,居然以一介女流之身把持朝纲,以致牝鸡司晨,人伦失序,兵祸连绵……
顾大嫂哼了两句,段景住先拉下脸:“骂谁呢?”
顾大嫂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当众扇人脸,讪笑着啃羊腿。
答里孛冷笑两声,却也没说什么,陷入沉思。
李俊拿小刀切羊肉,懒懒的笑道:“都给人瞎出主意。公主也是凡人,遭此大难,能活着已是不错。她也未必愿意掺和这些国仇家怨,说不定只想隐姓埋名,江湖上做一闲人,万事不管,逍遥自在,管他冬夏春秋,不也挺好……”
答里孛大怒,一刀扎在他面前的羊肉上,“休要小瞧了人!皇天后土在上,我若有退意,天理不容!”
她一跃而起,立在屋外,叫道:“段景住!”
李俊叹息,“好好一块肉。”
段景住嚼着满口羊上脑,呜呜咽咽的跑出去跪下。余下几十辽国盗马贼也赶紧放下吃食,聚拢周围。
“奸臣把持朝政,杀害天家骨肉,倒行逆施,遗祸朝廷。”答里孛朗声道,“如今祸首已经伏诛,你们都是忠诚的大辽子民,可愿追随于我,护卫我前往居庸关,起兵诛灭元妃一党余孽,护卫君侧,清理朝纲?”
段景住恍惚半晌,言道:“小人出身微贱,又有案底……”
“英雄不问出处,何妨!”答里孛笑道:“还未动问,你是哪里人氏,做何营生,缘何识得这些南国朋友?”
段景住这下冷汗直流。难道说,自己是贪图那蝇头小利,被宋朝官员诱惑,去给女真人当翻译的?差点就成了“联金灭辽”的大功臣?
虽说他在辽国也不是什么良民,平素被官军欺负的时候,也没少骂过契丹皇帝。但跟着公主打了这么一场“诛奸护国”的仗,打得他血脉贲张,胸中油然而生起一股大义。
他跪下嗫嚅:“小人……小人……”
阮晓露抢着道:“他是涿州人,平时就是带人盗抢你们的官马,卖到河北山东的黑市,因此跟我们结识,是个讲义气的好汉。”
余人也马上会意,你一言我一语的给段景住背书,不约而同地跳过了“联金灭辽”的部分。
答里孛大喜。
“你既已助我锄奸惩恶,你们此前所犯盗窃抢劫之罪,一应赦免。我与你做右神武卫上将军,以前从没有汉人做到这职位,你是第一个。你的下属,与契丹人同级授予军衔。诸位精兵强将,莫要让本宫失望!”
虽然身边不过一群流氓,跟正规军差着十万八千里。但用人之际,不妨放松一点标准,能夸则夸。
果然,众马贼听公主把自己叫成“精兵强将”,喜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就帮公主去上战场。
段景住全身发抖。他一个盗窃犯,转瞬间成了大将军!祖坟冒烟了!燃起熊熊大火了!祖坟爆炸!
答里孛背过身去,于中衣内袋里取出金锭数块,掂了掂,觉得不够,又卸下金簪、金捍腰、金臂钏,讨个盒子装了,郑重递给段景住。
“些微赏赐,就地给散。事成之后,百倍再赏。”
段景住连同众马贼安静片刻。一齐拜倒。
“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他生于底层,长于泥潭,一身别无所长,只会鸡鸣狗盗。一身贱骨不值钱,坐牢挨打是家常便饭,为了十两银子就能铤而走险。
如今公主手中这些闪闪发光的各色黄金,他一辈子没见过,也不知道能值多少银钱 ,反正买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命都够了!
而且这只是“入职奖金”。百倍的厚赏等在后头!
相比之下,此前宋国许诺的那几十银子,屁都不是!
他段景住从此忠于大辽,忠心贯日,赤胆忠心,精忠报国,矢志不渝!
段景住金毛飞舞,跳上一匹马,举着一根哨棒,学着戏曲里的将军做派,吼道:“弟兄们!跟我升官发财去也!”
众马贼齐声大吼,又唱又跳,群魔乱舞。
答里孛轻舒口气。数月之前,她还是一呼百应的金枝玉叶,多少贵族子弟削尖脑袋,想要做她帐下小卒。
如今,身边只有几十民间流氓,出身可疑,大字不识,做派粗鲁……
但,就凭这这几十流氓护卫,再加上他们带的快马,以她的本事和胆量,闯到居庸关应该不成问题。
她卸下剩余宫廷首饰,重新给自己挽了个紧紧的发髻,捡一件灰扑扑的旧斗篷披上,结束利落,扮成民间妇女之相,以免惹人注目。只留公主手牌兵牌,贴肉紧贴在内衫里。
众马贼也搜罗辽军尸首,扒下刀枪、弓箭、衣履、甲胄,搜出所有金银,鼓鼓囊囊穿戴在身上。最后把扒得精光的官军尸首掇到河里,一把火烧了。烧了不久,冰面融化,尸首都沉下去喂鱼。
捡装备正捡得高兴,段景住觉得有人拍拍他肩膀。
“别太贪心,”阮晓露微笑,“给我们留点儿。”
“当然,当然,”段景住殷勤地引她看,“最好的马,最好的兵器,都是你们的。”
顿了顿,又大胆说:“不过娘娘,以你们的本事,若能跟着公主干大事,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哇。”
阮晓露给自己挑把快刀,扑哧一笑。
落难公主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传声筒。
“段将军也是一片好心,”答里孛笑道,“若有冒犯,你别往心里去。”
段景住喃喃道:“段将军,段将军,段将军……”
“一路平安。”阮晓露朝公主拱手,笑道,“趁天色亮,赶紧走。”
答里孛眼里微现失望,“既然如此,唯有重谢……”
“值钱的珠宝你自己留着。一路上还得过关斩将,少不得用钱。”阮晓露马上道,“段兄弟给俺们准备了足够的盘缠。”
答里孛提高声音:“若无你们救护……”
“我知道!不过,你现在人在江湖,就从俺们江湖规矩。”阮晓露正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江湖之义。山高水长,有朝一日,互相照应。”
答里孛伸手搭在她肩膀,默默良久,解下仅剩的一只琥珀鱼龙耳坠,放在阮晓露手中。
“些许微物,聊作思念。幸若不死,异日再得相见。”
阮晓露有点茫然。这东西是不是特别值钱?看着也不起眼……
“不值钱。”答里孛漠然道,“是我幼时父皇赐的。你不要,我便丢掉。”
阮晓露于是一把攥住,笑道:“谢了!以后落魄了,拿这个找你换银子。”
答里孛脸上愁色消失,忍不住笑出声。
她又转头向李俊,目露询问之色。
李俊忙道:“某一介愚卤匹夫……”
答里孛轻轻挥手,没让他说下去。
“祝义士早日得偿心愿,泛舟五湖,逍遥自在。”
命里无时不强求。虽然她万分想把这个猛男留在身边,但人家志不在此,能帮她这么多,已经仁至义尽。
至于凌振,头一次见面已经向她表明心迹,她也不再问。宋江早就拉着顾大嫂躲了起来,言辞恳切地告诉她:“咱们虽是微贱小民,然而忠心不负宋朝,决不能贪图一时之利……”
顾大嫂不耐烦:“我手下还有一帮小弟呢,不像你,光杆一个。”
宋江:“……”
五个宋人伙伴先后上马,收拾兵器细软,和答里孛拜别,朝辽河方向望了最后一眼。
“走吧!”
答里孛也跨上马,朝宋人朋友轻轻挥手,就此别过。
段景住率领众马贼,挺胸抬头地护在她身边,向西开拔。
“家住云沙中,草色一万里……”
队伍中唱起声调不全的契丹歌谣,蜿蜒而去。不一刻,雪地上只留下凌乱的马蹄印。
第 179 章
一路向南。路上并不太平。不时有盗匪剪径, 或是武装起来的乡勇集团,趁着战乱时节,法制荒废, 大肆做起谋财害命的勾当。好在几个人都是身经百战,手头又有辽军精锐装备, 对付十几人、几十人的强盗团伙不在话下。有时还遇到溃败的辽军, 在乡里四处掳掠,为祸甚于盗匪。大家能打就打, 打不过就骑马跑路。骑的都是辽军精锐战马,寻常人马倒也追不上。
辽军在边境布了大量关隘哨卡, 以便给过往商旅雁过拔毛。但段景住长期跨国走私马匹, 偷渡边境是家常便饭。辽宋双方都挂着他的通缉令, 哪儿追捕他, 他就跑到对面国家去, 走边境比回家还轻车熟路。
分别之前, 阮晓露已经让他详细描绘了一条最佳路径:哪里的围墙塌了, 哪个哨所长期空置, 哪里的老乡是他的合作伙伴,收钱就可以帮忙遮掩……
然后牢牢记在心里。如此,避过了八成的哨卡。
但还是免不得撞上过几次官军。几人气质跟辽地汉儿完全不一样, 见了契丹官军,第一时间也不知跪拜, 讲话口音明显是南蛮。便有官军前来喝问来历。
拿出答里孛公主的手令,有时候管用,有时基层官兵却置若罔闻, 依旧不依不饶,中心思想不外乎索要钱财, 否则把你们当奸细法办。
这种无良官兵当然也不能便宜他们,当然要先杀为敬。
一路冲卡南下。带的干粮吃尽了,能买就买,买不到就回归老本行,找个富贵人家,好说好商量地“借”一下。等人家走完程序报官,队伍已经跑没影了。
五七日后,路上冰雪渐薄,人烟渐多,终于到达狼城寨,看到边境榷场的路标。同时身后拖了三五拨辽军官兵,有的叫着捉奸细,有的叫着抓土匪,有的纯属眼红他们的良马和盘缠,拉拉杂杂加起来几百人,都在追缉这几个胆大包天的江湖豪客。
戍边的辽军人数众多。北方战事吃紧,不断有平民南逃,试图入宋避难。宋朝固然不欢迎这些番邦难民,辽国也不能任由人口流失。于是抗敌之余,在边境驻了精兵,专一打击偷渡。
大家给出公主手令,不料这戍边的将官却是萧奉先、元妃一系的,当即喝道:“公主参与谋反,全国皆知,想不到还勾结宋朝!这些都是同党!小的们,给我抓了 !”
没别的办法,冲就是了。
阮晓露、顾大嫂冲锋开路,李俊断后,宋江凌振在中间保护细软,一个小小的龟甲阵,简陋但好使,走走停停,直冲了两三时辰。
翻山越岭,人困马乏之际,忽然前方一声锣响,战鼓乱鸣,撞出二三百军来。当先一将,手执双刀,冲了出来。
李俊全身紧绷,纵马出列,朴刀护身:“谁!”
阮晓露正跑不动,抬头一瞧,惊喜一呼,扒拉开李俊的刀。
“自己人!二师兄!二师兄!”
一个虎面行者,长发披肩,缁衣飘扬,立定山巅,威风凛凛,朝对面辽兵叫道:“谁敢过来?”
一杆水磨禅杖呼呼舞将而来,打掉几枝远远射来的箭。鲁智深望着那银装素裹的北国风光,呵呵大笑:“漂亮!气派!好个江山!”
宋江上气不接下气,远远的招呼:“武二兄弟!智深吾师!多日不见!”
辽国守军阵脚大乱,不知哪里来的煞神,看旗号装束,不是宋朝兵马,多半是土匪。
两国边境之处盗匪频出。以前大家还遵守澶渊之盟,互不容纳叛亡,若有盗匪越境,就地逮捕引渡;如今宋朝武功废弛,辽国自顾不暇,这盟约也守得马马虎虎,遇见土匪睁只眼闭只眼,只求盗贼别祸害自己这边。
因此,边境守军跟当地土匪都算是老熟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没听说边境窝藏着这么一群陌生的精锐!
几股追击的辽兵汇合,试探着派先锋冲了一波。一个行者,一个和尚,虎虎生威地往那一站,就如同真罗汉,活金刚,辽兵无人能够近身。留下几十具尸首后,为首军官不甘心地鸣金收兵,打算绕到后方偷袭,灭掉这俩人的威风。
没绕两步,却撞上山腰赶来的一队侧 翼。带兵的是个国字脸小帅哥,使一把鞭枪,神采奕奕勒住马。
顾大嫂一见之下,两眼放光:“老公!老公我在这!”
小尉迟孙新已经入伙梁山,穿着一身崭新的战袍,令部下弯弓搭箭,朝着辽兵乱射。
辽兵不知其底细,慌忙收拢队形,举牌防护。
右翼带兵的是个年轻小将,仲冬严寒时节,他却脱膊作战,遍布肌肉的上半身冒着热气,后背纹着九条活灵活现的恶龙。
他一马当先,追着跑得慢的辽兵,左一枪,右一枪,杀得酣畅淋漓。
直到鲁智深高声叫:“行了,史大郎,回来!你越界了!回到界河这边来!”
小将意犹未尽,纵马在辽境内来回数圈,确保辽兵都见识到了他背上的精彩纹身,这才拍马跑回,冲到阮晓露等人跟前,朗声笑道:“九纹龙史进,见过几位大哥大姐!——哪位是阮小六姑娘?”
史进的目光在阮晓露、顾大嫂身上打量一刻。
阮晓露眉花眼笑:“你咋知道我?谁跟你说的?”
“这里不是聊天地方。”李俊道,“辽军正举棋不定,咱们快撤!”
“正当如此,”武松道,“我和师兄带人断后!”
但这个“断后”的任务也轻松得很。辽兵见土匪势大,只是象征性地追了几步,到了宋辽界河白沟河,便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撤回狼城寨。
土匪回了宋境,正好省事,何必再追,白白替宋朝官军刷业绩。
梁山大军旌旗招展,也先后回到界河之内,撤离山坡。
鲁智深呵呵大笑:“契丹兵也不过如此!今日见识到了!还不如西夏那帮撮鸟!”
土匪公然提兵下山,逢州过县,招摇过市,当地官军谁敢近前。倒是有胆大百姓沿途围观,只要走得不太近,梁山军并不侵扰。
阮晓露看着前后左右的护卫喽啰,飘飘然然,管喽啰要了酒肉,一边走,一边吃,几个月的担惊受怕生死攸关,瞬间变成郊游度假。
到了黄河故道之畔,穷山恶水中一个小山寨里,竟然还有第二波接应军马。一骑女将一马当先,迎到阮晓露跟前。
“天佑姐妹,总算平安回来。”梁红玉全身披挂,英气勃勃,枪尖上红缨飘舞,“那女真风土如何,民众是善是恶?——算了,回去再说。有人受伤吗?”
阮晓露将她上下打量,怔了半晌,才笑道:“你入伙了?这身可比舞女那裙子衬你多了!谁给你做的?”
“我也不想当强人,”梁红玉跳下马,挽住她手,笑道,“可更不愿伺候人啊。”
阮晓露问:“你的姐妹们呢?”
“晁天王慷慨大义,让我们都在山寨里安身。反正都是罪人家眷,浮萍一般,不用担心牵连亲人。”
梁红玉又指指旁边的大将:“孙提辖与我叙起来,发现曾与家父在军中见过,对我多有照顾。”
这第二波接应,乃是梁红玉、孙立,引了五百军马,占了木门镇郊外一个盗匪窝点,腾出寨子,给大军休整安歇。
孙立休养良久,那饱受摧残的老腰总算完好如初,也暂避在梁山泊,专等宋江平安归来,一齐去衙门复命。
为报梁山容留之义,也自荐领兵,前来接应山寨成员。只是那旗号上不便书写自己姓名军衔,于是跟梁红玉一样,只写个“梁”,表示梁山人马。
宋江、李俊、凌振、顾大嫂也欢欢喜喜的和这两人相见了。大家回首当初同舟共济、海难互助的时节,都觉恍若隔世。
孙立通报道:“我们在旅顺口耽了近一个月,修了船,便即南行。按照给定的路线,七日风雨,泊在李帮主手下的盐场里。那船修得急,到了岸边,已经又开始漏水。那位孟康师傅就留在蓬莱,连同盐帮弟兄,将那船彻底大修。我和梁姑娘、还有段景住赶到梁山,跟寨主说了一路上变故。晁寨主马上调兵遣将,过来接人——诶,那位会讲番话的段景住呢?他应该潜入辽境,去迎你们了?怎的没跟你们在一块?”
李俊笑道:“说来话长。”
略略解释了几句:大家如何识得了契丹公主,如何亲眼见她被政敌设计谋害,如何拔刀相助,反杀了奸贼,公主又如何收服了段景住及一众手下,决意起兵报仇……
大家听说段景住一个鸡鸣狗盗之徒,眼下摇身一变,成了辽国大将军,咋舌不已,感叹时也命也。
又跟史进厮见,各自发现“久仰大名,如雷贯耳”,高高兴兴地叙了一番。
孙立道:“且在此处歇一日,再等些兄弟前来会合。”
阮晓露又惊又喜:“还有第三波?”
孙立道:“晁寨主听了那段景住之言,知道你们会取陆路回山东,但不知会从哪个州县回来,因此用军师之计,在雄州、沧州、信安军沿界河布置了三波人马,和当地绿林打好招呼,每日派细作打探,专一等你们消息。”
阮晓露:“哇!”
“饱和式接机”,面子太大了!
住在熟悉的梁山军帐里,听着外头熟悉的山东口音,摊开手脚,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日光满地,老远就听到帐外有人大声嚷嚷。
“我妹儿呢?”
“我姐呢?”
第 180 章
阮晓露原地起跳, 抓起衣裳裤子就穿,差点把两条腿塞进一个裤管里。手忙脚乱跑到帐子门口,想了想, 反倒拉紧帐帘,然后从另一侧钻出来, 绕一大圈, 在一群歪瓜裂枣的喽啰当中,果然看到两个熟悉的宽阔背影。正耀武扬威地横着走。
“二哥七哥!”她蹑手蹑脚摸到两人身后, 猛扑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不像话!水寨有人守吗!哈哈哈哈……”
路上杀出一对程咬金, 挡在她前头。
“喂, 不认得我们了?”
阮晓露慌忙住步, 难以置信。
“你……你俩伤好了?——嗷!!”
童威童猛横亘在她前面, 一人一只手一只脚, 一把将她举了起来。阮晓露悬空离地, 吓得手脚乱刨。
“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满血复活,胜似往昔, 放我下来……”
童威笑道:“梁山兄弟恁地热情,天天给我灌酒灌肉, 这伤想不好也难!还长了二十斤!”
童猛道:“你轻了!”
阮晓露委屈极了,顾不得头重脚轻,仰头比划, 悲愤交加地道:“你见过堆成山的肥肉就是一道菜吗?狗血泡饭!生肉大包!豆瓣韭菜!炭烤大蒜!……”
威猛兄弟听得胆战心惊,忍不住痛骂:
“咱大哥恁地小气, 也不给她吃点好的!”
后头有人不满:“说谁小气?”
童威童猛一个急转弯:“大哥!”
这俩人一激动,脚底绊树根,差点把阮晓露摔个倒栽葱。李俊手快,夺上一步,弯腰一接,提着她腰带,举重若轻地把她放下地。
“这伤还是没好利落,”李俊盯着自己这俩兄弟,板起脸训斥,“不在人家寨子里好好待着,非出来丢人现眼。”
“没事儿!”阮晓露站稳了,弄清楚上下左右,掸掸肩膀,朝李俊灿烂一笑,“不怪!”
童威童猛双双讪讪,童猛叫了声“大哥”,说:“费保他们几个兄弟,随船回山东的,眼下旅途劳顿,还在蓬莱休整。我们可是休息够了……”
童威嘻嘻笑道:“好教大哥得知,我跟我兄弟伤好以后,在那断金亭打了几场擂,眼下我已经排到……”
他忽然眼圈红了,抠手指头想了半天,也没记起自己排名多少。
同样是生死的交情,两兄弟跟阮姑娘久别重逢,嘻嘻哈哈别提多快乐;可是见了大哥李俊,高兴是高兴,却不知为何,哽咽着说不出话——
阮晓露让他们哥仨自去叙旧,自己一回头,撞进阮小二阮小七怀里,顺势每人狠狠一个大拥抱,照例让胸肌捂得喘不过气。
她蓦地想起什么,弹簧似的跑回帐子,过得片刻,又旋风似的跑了出来,举着几张脏兮兮软趴趴的貂皮,邀功请赏。
“二哥七哥!貂要吗?还剩三五张,虽然脏点,让我们踩过,但洗洗也能用!全山东找不到这么好的皮子,哈哈哈哈……”
阮小七没接这茬,第一句话问:“听说你们识得了契丹公主!快说快说,她生得什么样子,会说咱们汉话吗?好看吗?……”
阮小二歪头看她,胸膛起伏,心中有千言万语。
“回去再骂,回去再骂。”阮晓露嬉笑着捂他嘴,“我给你讲那个女真萨满……”
阮小二道:“娘几个月不见你……”
阮晓露浑身一激灵,忙道: “娘还好吗?”
阮小二虎着脸:“娘天天问你去哪儿,怎么其他人都从登州回了,就你还不回。”
阮晓露心中升起小小愧疚,心想,也不是我故意耽搁呀。
要么说父母在,不远游。有人惦记固然好,但让人过于惦记,不免会对自己生出些许怀疑:这远路,是非走不可么?
她小声说:“其实也没太久……”
你们兄弟小时候不也成天不着家,动不动就躲通缉,一躲几个月。现在还来说我。
阮小二:“俺们不敢跟娘说你去了辽东番邦,否则她难免担心……”
阮晓露:“那、那就说我生病……”
“那还不如说你跑了呢。”阮小二给她个白眼,“娘要担心死。”
阮小七见气氛有些凝重,笑嘻嘻道:“我们兄弟几个无法,只能敷衍老娘,说你找了个姑爷,私奔快活去也……”
“孽畜!”阮晓露张手作势给他大耳瓜子,“我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人嘛!”
“已经让俺扇过了,这厮口无遮拦,差点这么说。”阮小二终于咧开大嘴笑,“我请晁大哥出面,跟娘谈心,说你为着筹备争交之事出差在外,有得力的弟兄跟着。又请人假装写了几封平安信,念给娘听。她就不着急了,说咱家小六有本事,自己会闯荡,还知道写信,比她兄弟靠谱。”
阮晓露抿嘴微笑。假装写信的主意是三兄弟出的,就算靠谱,也是他们靠谱。以前也许不着调,可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山大王,还是有点子责任感在心里。
可惜在老娘眼中,对几个孩子始终凝固着小时候的印象:闺女永远最老实,儿子们永远不省心。
不过,筹备争交之事,是什么?
这念头闪了一闪,没往心里去。她更关心自家人:“五哥在守家?”
阮小二点头道:“上次去登州救人,跋涉太辛苦,俺就没让他再出远门。况且他还说,想出去做点案子,攒点细软……”
阮晓露眼睛睁大:“啊?咱寨子里啥都不缺啊现在?”
阮小二顿了一顿,眼里显出些许不解,道:“他说俺们妹子大了,得给备着点嫁妆。他一个蔫葫芦,俺也懒得多问,就随他。”
阮晓露:“……”
阮小二忽然把她搂过来,拿出兄长的口吻,低沉着声音问道:“五哥从登州回来时,听他讲,有人要来向你提亲。有这回事吗?”
说毕,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阮晓露心里微微一震,想了想,大大咧咧说:“五哥听错了。没这回事。攒啥嫁妆?不如给娘多做几身衣裳。”
“俺是你哥,有什么可瞒的?”阮小二半信半疑,“不许搞突然袭击,不能让俺们手忙脚乱,给咱家里丢份。”
“就是没有啊。”阮晓露哭笑不得,脱口道,“我没答应啊。”
“真的?”
阮小二阮小七互相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活动肩膀手腕,骨节掰得噼啪响,粗犷的脸上现出狞笑。
“那就是有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今儿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
阮晓露愣了半天,才道:“你俩几岁了?我……”
“说谁呢?”童威童猛远处一声吼,凶巴巴围过来,“讲话注意点!”
他俩压根没走远!
阮小二气极反笑,一把甩掉上衣:“没你俩事!”
威猛兄弟在水寨养伤数月,跟三阮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如今这情谊岌岌可危。
“没你俩事。”李俊大步回来,把两兄弟推开,冷着脸道,“两位有何见教?有话直说,背后议论,不算磊落。”
阮小七嗤笑:“俺二哥还没指名道姓,你自己先认了,哈哈,那就休怪!”
阮小二见他居然不肯夹着尾巴挨训,暴怒出拳:“这厮无礼!五哥让他诓了!俺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以前一起喝过的酒,打过的架,歃过的血,先放在一边。今儿他胆敢不给个说法,哼,自己妹妹他管不得,自己的拳头可是听他自己使唤。
李俊道一只手架住他拳头,道:“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看在六姑娘面上,不计较你们出言不逊……”
“你还敢提俺妹?”
“那怎么了,我输在她手里过,又没输过你们。”
……
两边各自杀气腾腾,眼看就要打得天昏地暗。几个不明真相的喽啰战战兢兢围上来,不敢上去劝架。
在这风声凝固、蚂蚁都不敢乱走的时刻,却听有人笑语。
“……没他们说的那么玄乎,哈哈……就是个打积分排位赛的地方,赢了没彩头,输了也不丢份。以后咱俩说不定也有抽签对上的时候……”
阮氏兄弟和李俊各自脸色一黑,各自放下拳头。转头一瞧,阮晓露盘腿坐在个石头上,史进叉腰肃立,两人聊得正欢。
史进虽然穿着个厚衫,却似乎苦于蚊虫叮咬,不时挠挠后脖颈,把后头领子拉下来一小块,露出领子底下那局部的花背。
“……嗯,花小妹不是好惹的。”阮晓露接着给新人上入职讲座,“但你要真惹了她,我肯定不帮你……为啥?你去跟她哥比划比划,再问我为啥……”
“……梁山公益的规则比较复杂,你可以先找个大哥跟着,出几次任务,在实践中慢慢熟悉。但记着,就算下山,也要严守军规,咱们寨子里有纠察制度……”
史进耳朵里塞满干货,恨不得立刻变出个小本本来记笔记。
“听说,跟女眷起冲突,不许还手?”
“你直说,你怕谁?”阮晓露笑道,“我去跟寨主申请个单人豁免?”
史进俊脸一红,忙道:“不必不必,我就随便问问。”
阮小二咳嗽一声,“妹儿!”
史进平白觉得有股杀气飘过,余光悄悄一瞥,自己已成全场焦点。他浑身一紧,赶紧朝阮晓露拱手,习惯性露八颗白牙,但笑容已有些僵硬。
“多谢指教,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叫了两声,阮晓露这才懒洋洋回应。
“嗯?”
阮小七快嘴喊道:“这姓李的贼厮纠缠于你,俺们正要替你教训他!”
你咋不快过来给俺们撑腰呢?跟着骂两句也行啊!哪怕严肃点儿啊!
阮晓露抬眼,冷然道:“我看不惯的人,我自己会教训。你们爱打打,莫要拉我一起丢人现眼。”
阮小七:“……”
李俊忍不住笑了,双手在胸前一叉:“在北国这几个月,蒙六姑娘垂青照拂,不记得她曾跟我翻过脸。”
阮晓露微微斜他一眼。得便宜卖乖。
阮小二可给整不会了,把妹子拉近,轻声问:“你不是说你没答应吗?”
阮晓露:“你又没给我机会说‘但是’。”
阮小二:“但是什么?”
顾大嫂和梁红玉闻声凑来,窃窃私语几句,摸出干粮,吃瓜看戏。只是躲在阮小二后头,避免被他的怒火波及。
孙新远远一望,向威猛兄弟打听:“是梁山兄弟打起来了吗?那可违反军规……不是啊?那没事了……”
鲁智深也踅了来,压低声音,兴奋地拉着旁边人问:“打架啊?谁有理,谁没理?洒家帮谁?”
李俊几次提气想说话,都被阮晓露眼刀挡了回去。再拱火就真跟你翻脸。
阮小二还追问:“但是什么?”
阮晓露见人越聚越多,有点焦躁,看看李俊,看看自家兄弟,雨露均沾地甩了三个脸子。
阮小二有点下不来台,灵机一动,拉过妹子,小声嘱咐:“你悄悄跟俺说,到底跟这厮什么关系?别让俺揍错了人。”
阮晓露想了想,点点头,趴到他耳朵边,细细的说了几句。
阮小二眼睛瞪大,脱口就道:“没不许你喜欢他呀!那你为啥不愿意嫁呢?”
大嗓门一嚷嚷,整个山里抖三抖。
阮晓露冲墙蹲下,抱头长叹。
二哥哎!是你让俺悄悄说的!
一群围观路人本来不明就里,骤然被糊一脸真相,短暂的惊诧过后,忍不住窃笑。
阮小七叹口气,弯腰拍拍她肩膀,悄然溜走,假装没这个哥哥。
李俊背过身,胳膊搭在威猛兄弟的肩膀上,埋着头,低声长笑。
要不是熟知阮小二那粗枝大叶的性子,真以为他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