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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庸俗的和其他的

    X小姐找到拿着天文望远镜——至少它看上去像是个天文望远镜——的理智时, 对方正在非常感兴趣地一边嚼爆米花,一边通过望远镜看着自己口中快要炸的月亮。

    这位侦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给自己换了一身装扮,变成了毛茸茸的保暖大衣, 头上戴着一顶厚实的毛毡帽。法格斯正趴在上面,露出一对红宝石颜色的眼睛,同样好奇地用触手卷着一个更小型的望远镜, 朝着窗户外面看着。

    莫里亚蒂局长也在, 她娇小的身躯站在理智的旁边, 同样是一副看热闹的态度,手中拿着一个纸折的苹果, 正在一本正经地啃着。闻了会微微让人升起痒意的月光穿过她有些虚幻的投影, 点亮了那对绿色的属于孩子的眼睛。

    只有宵行没来。不过也可以理解,虽然平时总是懒洋洋不想工作的样子, 但在进入工作状态之后,她就算疯狂地想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也不会允许自己在工作完成之前离开实验室的。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 一般她的工作效率都能直线上扬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五十不等……只能说有的时候她的工作效率的确挺高的。

    “能看得清吗?”X小姐有些好奇地看着正在津津有味围观的几个人和生物,“宵行当初发明的东西用起来怎么样?这还是它第一次投入正式使用呢。”

    毕竟平时也很少有观测到神明的机会。

    “只能捕捉祂们在物质界和能量界留下来的痕迹。”理智兴致勃勃地说道,“全貌是肯定看不清的, 而且看清了作为人类的大脑也承受不了如此多的信息。不过这些痕迹看上去就已经够热闹了——那些寄生生物现在正在到处乱飘, 哇, 这个炸了!”

    神明“身上”也存在着一些寄生生物。那些生命在神明自身携带的信息对四周环境的扭曲与异化当中诞生,但本身无法给神明带来什么, 只是凭借本能聚集在祂们的身边。成为神明出现的某种征兆。

    但在这种时刻, 它们往往刚在怪诞的规则下诞生就纷纷死去, 成为物质界的一捧灰尘。

    “你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啊。”

    她抬头看了看,嘟囔道。

    这里面存在着一个她相当熟悉的气息。近乎于本能一般, 她意识到名义上掌控着自己的生命以及一切的神明就在“那里”。

    比概念更原初和缺乏规则的深处,祂在那里以并不关心的姿态参与其中,属于关中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在舞台上登场的神。

    所有的选择皆为路途,所有的结局皆由道路导向。祂在这里注视着祂们的结局,并且聆听生命这个概念被硬生生撕碎的声音。

    平静、宏大的情绪包裹了她。在这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起对方有没有如祂所说那样的疯了:真的会有疯掉的神明如此平静和淡然吗?

    一阵酥麻的电流触感。

    莫里亚蒂局长终于吃完了她手中的纸苹果,剩下来的苹果核是一个被团成团的纸条,上面印着“hope”的单词。她把自己的手指搭在少女的肩膀上,表情严肃,一副小大人的姿态——如果忽略掉她为了做到这个动作,特意踮起脚还让自己的投影飘起来的话。

    X小姐缓过神,对着自家的局长笑了笑,听到了来自理智满不在乎的声音。

    这位侦探随意地摆了摆手,掏了一捧爆米花连着里面不知从何而来的烤鱿鱼须塞到自己的嘴里,淡定地说道:“没有办法,我的爱好也只剩下找点乐子了。反正我也不在乎生命的概念到底怎么样了……”

    法格斯缩在理智的头顶,小声地说道:“如果祂真的死去了,而权柄没有被完全地被其他神明接纳的话,有一部分概念会跟着祂的离开完全消失。所有的生命都将会存在永远也没有办法发现的缺失,世界将进一步地跌入疯狂。”

    这是法格斯罕见的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大堆的话,但在场的没有人特别惊讶。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生命是完整的,这个世界本来就足够疯狂。每一个生命都走在理智与疯狂的边界线上。”

    X小姐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月亮,她的声音听上去同样对这件事情不是很在意,但更多则是一种近乎于固执的情绪:“但是,我们不能让月亮继续在这里。”

    “真任性哦,X。”

    莫里亚蒂局长笑了起来,她翠绿色的眼睛微微弯起,其中的光泽明亮:“支撑你做出这样决定的,仅仅是因为围绕着地球旋转的一颗小卫星。”

    虽然本身他们就没有办法阻止这个事件的发生,但比起整个宇宙中所有生命的缺失,X小姐只在乎那颗小小的白色卫星的事情还是显得有些古怪和微妙。

    在宇宙为尺度的计算范围中,它太过于普通也太过于微不足道。更不用说将它与生命这种奇迹进行衡量。

    “啊。”X小姐只是用轻飘飘的语气说道,脸上毫无愧色,“可我就是这么任性的,局长。”

    她想要月亮重新回到地球的天空上,她想要这个承载着文明中无数思念与温柔遐想的天体重新出现在这个文明的文化当中。她想要隔着无数时空的人在夜晚抬起头时,看到的是和那些隔着无数时光与距离的人一样的月亮。

    并不灼目,并不刺眼,因此得以久久的注视与凝望。并且如此特殊,在夜晚总能够第一眼就发现它。

    “在这个方面,我完全赞同X。”

    理智点了点头,随后咳嗽了一声,用一种诗意的口吻说道:“拥有月亮对我们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莫里亚蒂局长眨了眨眼睛。

    “这个时候我就能感受到人类和人工智能的不同了。”女孩叹了口气,但最后还是浮现出了笑容,“但幸运的是,我能够理解。去做你们想要做的事情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们正在走在一条特殊的道路上。

    这位强人工智能这么想。她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来自不同时空不同世界线的信息从她的计算中心流淌而过,最后构成了她对于自身所处的现实敏锐的洞察。

    但她不知道他们正在行走的道路是对是错。或许只有那个代表无数种可能性与无数种道路的神明才会知道,这些途径到底会通向什么样的可能。甚至他们走上这条路也是那个神笑眯眯地想要看到的结果。

    但这并不重要——这是他们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他们也将秉持着各自所坚持的东西一直走下去。

    直到永恒来临的时刻。

    “我曾经渴望让某个瞬间作为永恒一直存在下去,贝斯。但后来我发现,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让它们留下来,我没有办法束缚它们。就像是笼子永远都关不住一只鸟。”

    “更何况……永恒。”

    在融化的海水中,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下方,少女问道,她锈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海水般倾泻的火苗,声音在没有风的空气中格外的遥远:“到底能够延续到多远呢?”

    贝斯安安静静地靠在边上听着。

    这个世界好像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产生风了。空气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潭,所有的活动都只能在里面惊起片刻的涟漪,然后很快就恢复不动。好像这个世界所有的风早就已经刮完,在遗忘了那么多事物之后也遗忘了它们自身。

    植物在蓝色与金色的天空下面伸着自己的枝干,它们看上去庄严如一个早已僵死的雕塑,美丽且缺乏生机。拙劣且漏洞百出的伪装品,虽然活着,但是也只剩下了“活着”这个简单的事实。

    它们不再生长,不再因为外界传达的信息表现出内部高低起伏的频率,不再在自己的生命中揍出一种动人的乐曲,不再开花或者凋零,不再结出果实或者种子。

    “你想要永恒吗?”

    贝斯看着那些植物,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在乎永恒——你更喜欢的是变化,层出不穷的新事物。我觉得你不会喜欢任何把转瞬即逝的时刻固定下来的东西,因为这样,它就失去了最让你喜欢的特质。”

    不断地抛下,不断地收集,不断地去追逐更加新鲜的东西。贝斯想。

    他知道,尤克里里并不是追求自由,只是没有办法忍受被束缚与在一个地方永无止境打转、却找不到任何新鲜事物的无聊。她绝对地反感平淡与庸俗,她是一个飞鸟般的探险家。

    就算是在这个世界,这个女孩也想要从一个城邦跑到另一个城邦,好像在离脚后跟一寸的距离上有黑暗的海水正在追逐她的步伐,在同样的地方多停留一会儿就会让她被彻底淹没。

    “可我是人,贝斯。”

    尤克里里看着前方,她的目光落在和对方所看着的同样的植物上,眼睛中除了火焰都是凝固的光影——如同永恒中的定格。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深深地从周围凝固般的空气中用力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我真的很想要一个朋友,永远地拥有一个朋友。或者不是永远也好,只要不分开就好。”

    这句话她说出来的时候都感觉有点讽刺:她其实并不算是一个人类,但她却拥有着人类的贪心和软弱。

    但为什么不可以软弱呢?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前几年的记忆到底是不是可靠的。作为一个德鲁伊,理智告诉她完全没有必要对自己的种族产生什么苦恼。

    但感性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对父母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着这样一对父母,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属于未来的伦敦出生。甚至她连自己到底属不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地球都成为了一个值得怀疑的事情。

    关于地球的过去什么都没有剩下。她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自己的确有一个自称来自地球的朋友。他是一个不怎么靠谱但还算是靠谱的好人,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在他的面前,她是尤克里里,一个和贝斯一样类似吉他的乐器。

    贝斯在她的身边欲言又止,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从植物的身上挪到少女身上来,最后只是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面。

    “别哭。”他说。

    但尤克里里并没有哭。她只是在足够让飞鸟无法再飞起的空气中眺望着远方,心脏为这个世界落泪。

    她听到这个世界在哭泣,那些游荡的灵魂正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游荡。有一个声音,一个空灵而又高渺的女声在所有的声音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哀伤,如同一座在自己的内部构建回音的木质白色小教堂。

    它说:我在昨天,或者是十亿年前,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上空飞过一只美丽的生物。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归纳祂的时刻变得相形见绌,因为它们就算是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是祂身上分化而出的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祂身上一枚单词破碎的鳞片。

    祂朝我们注视过来,身体填充着时空破碎开来的每一个缝隙,整个世界因为祂的到来而出现了更多的色彩——人类这种可悲而又可笑的、通过三种颜色的组合来认知世间万物的种族,现在终于意识到了第四种第五种第无数种诠释世界的颜色。然后这种我们本没有资格承担的知识就这样破坏了我们的大脑。

    我们好像融化了,亲爱的。我们就像是橄榄油混合着蛋清与矿物质的粉末,在一张粗糙的画布上融化。我感觉我们失去了彼此的边界,我们融合成一团没有独立性也没有独特性的物质。我们变成了就连“无”都没有办法存在的虚空。

    但我们不想这样!我想要存在,我想要看到最丰富最独特最了不起的东西,我没有办法忍受在“无”中不断丢失,不断遗忘,我没有办法忍受这种通向过去的永恒。

    亲爱的,你能背叛一切,你能把希望关在自己的小笼子里,但唯独不能背叛这个。你唯独不能背叛我们的这份渴望。我们在这份渴望之上诞生,当它被否定时我们亦将死去。请哭泣吧……

    “狗屁。”尤克里里定定地看着前面,然后说,“我想要的东西不是这个,我才不会哭。”

    第172章 我所想见证的故事

    尤克里里闭上眼睛:那些声音依旧在不甘示弱地在她的耳边徘徊。世界空洞的呜咽与喧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的感觉让她想吐。好几种不属于她本身的情感在心脏的位置厮杀起来, 带来一阵痛苦的绞痛。

    这些感觉并不是来自她的。她知道。

    那是来自这个世界里响彻的回声,是被无穷无尽地复制和传播的单调而又贫乏的遗言。

    一百万年前,一亿年前的这些生命依旧在被所有“生者”遗忘的角落里散步着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而漫长的空虚甚至折磨得这些回音本身都陷入了疯狂。它们劝说每一个能够听到它们话语的存在, 扭曲而又畸形地能够渴求填补虚无的东西。

    她恶心得想吐,反胃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弯下腰来,开始干呕, 感受到嗓子火辣辣的疼痛与眼泪的上涌。但她又不得不因为这些话, 真的对自己离开后的未来感觉到了不安。

    在这个世界都消失之后, 她到底还会剩下些什么?

    她不会再遇到这样一个扭曲但是奇特惊奇的世界了,她不会再遇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认识的朋友了。她会不会像是从仙境里回到现实的爱丽丝?从此之后一生中再没有比这段经历更美好的日子?

    如果真的吐出来什么就好了。

    可她终究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只能不停地咳嗽着, 捂着自己的嗓子——今天的空气是如此地沉默,以至于她发现自己好像忘记了怎么在这样的空气里面呼吸。

    然后她感觉自己的两只肩膀被按着, 面前的场景开始旋转,直到她被压到一个人的怀里。这种急促的动作带来周围空气一个短暂的流动, 让她忍不住地抓住对方的袖子, 在这个间隙中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

    “贝斯——”她颤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泣的腔调,“我没有哭, 真的……”

    “没哭, 是天上开始下雨了。”

    对方用略微有些低沉的声音说道。

    天空上面没有下雨。甚至火焰在海面下燃烧的样子比昨天更加清晰, 就像是海水已经被它们蒸发了一层,但蒸发到的是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只有抽泣声, 细微得如同苍蝇在雕像上面停留时翅膀摩挲的响动。

    似乎过了很久, 又没有过很久, 少女好像才勉勉强强缓过来一点点。她没有抬起头,只是用力地抱住对方, 声音中依旧带着之前突然哭出声时崩溃感与痛苦。

    “为什么呢……”她说。

    ——为什么总有些东西觉得它们可以操控她的想法?为什么它们总觉得自己一定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为什么她感觉自己身处于一个巨大的牢笼之中,感觉被压迫得想要窒息?

    她又太多太多的疑惑。本来简单易懂的生活好像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变成了一个谜,一个让人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挣扎起身的泥潭。

    但她没有说这些问题里面的任何一个,她只是说:

    “为什么你不哭呢,贝斯?”

    抱着她的人似乎僵住了那么一瞬。

    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沉默。那个男人最后也没有哭,尤克里里把脑袋靠在身上,也不知道对方此时此刻脸上是否有哀伤的神情一闪而逝。也许就像是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对于无形之物毫无感知的人,甚至对于痛苦的感觉都是迟钝和缓慢的。

    “可能是我并不在意你到底是不是人类吧。”

    过了很久,男人才回答道:“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尤克里里。如果一切都朝着最糟糕的方向想,那表情总不会在真正糟糕的事情到来的那一刻变得太糟糕。”

    “你不是人类,但你依旧是我认识的女孩。”

    他让尤克里里抬起头,用手擦掉对方脸上的泪水,用有些怀念的语气说道:“我们从此以后可能没有办法再见面,但本来我们就是属于不同时代的人,能够相遇就是不可再苛求的奇迹。我们已经有了最为弥足珍贵的回忆,这些是没有办法被夺走的。这么一想,是不是感觉自己好了很多?”

    尤克里里抬头望着他,依旧积蓄着眼泪的眼睛倒映出他的身影,声音听上去依旧斩钉截铁:

    “没有。”

    贝斯的脸上露出有些茫然的眼神:他显然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给出这样一个回答。

    “不会遗憾吗?不会觉得这一切本来不应该这样吗?不会有所贪心和渴求吗?不会为我们自身存在的虚无缥缈感到悲伤吗?贝斯?”

    她说:“我并不想作为一个本身并非人类的生物,结果……”

    结果比你更像是一个会哭会笑的人。

    她哀伤的眼睛说出了自己没有说出口的半句话。德鲁伊总是能感觉到不同生命心脏中的欢笑和哭泣,就像是她此刻正在聆听整个世界的绝望与苦痛,就像是她现在感觉到对方此刻是一片混乱而又混沌的情绪。

    “我很少觉得这些。”

    他回答,视线落在已经长大了的女孩身上:她的长发垂落,眼睛里有着近乎于神性的哀伤,但配上生动的表情,给人的感觉却是人性的,甚至有些太过于人性。

    “不过……”

    他顿了顿,这么说道:“我的确很高兴。我本来以为不会看到你长大的样子了。”

    “还是把空间留给这对父女吧。”

    X小姐小声嘟囔着对太宰治说道:“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们比较好。毕竟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马上都要分别了。”

    “你的称呼竟然都变成父女了啊?”

    太宰治无语地瞥过去,但手还是从门上面挪了开来:“这两位谁的年纪比谁大还是意见很难说的事情呢。”

    “重要的不是年龄,你知道吗?不过这个世界还真是充满了错乱感啊。竟然是由一个不是人类的存在来告诉人类什么是感情。”

    X小姐摆了摆手,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满不在乎与死不悔改:“不过说到底还是你的锅。一口气把所有的内容都告诉人家了,卖人的速度也不比费奥多尔差上多少。现在好喽,这两个人在见面时的气氛彻底尴尬起来了……”

    “我觉得在这个方面,善意的谎言没有什么用处。她是个能够自己决断的人——尽管严格来说,她的心理年龄只算是一个孩子。”

    太宰治挑了下眉,有条不紊地反对起这条针对他的指控:“就剩下这么几天了,让他们把彼此之间的问题解决掉比什么都重要。他们有资格知道彼此的事情。”

    “唔。”X小姐微妙地发出一个音节。

    说句实在的,我很难不怀疑你这个决定是不是带有你的私人情绪和个人感悟。

    她本来想要下意识地这么说的,但这句话听上去未免也太欠收拾了一点,更像是费奥多尔在特意挑衅的时候才能说出来的话——是的,就连某个俄罗斯人在平时也不会说出攻击性这么强的内容——于是默默地闭上了嘴,重新想了另外一个话题。

    “你觉得尤克里里以她在故事当中扮演的身份,我们能够顺利地带走她吗?”

    她想了想,用相对轻快的语调说道:“还有我们之前在梦里看到的那个本身更具有神性的尤克里里小姐——听上去真的很像是她在见到神明时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她自己。你对此有什么头绪吗,太宰?”

    “我知道的信息绝对没有你多,有的问题我还想要问你呢。”太宰治没好气地说道,“先说一句,我的确有点想法,但更多的都是猜测。更具体的内容等费奥多尔和乱步回来之后再讨论。”

    这是真的把他当成可以自动输出问题答案的机器了?至少也要把足够多的已知条件输入进来吧?现在这个信息量,就算是完全体的江户川乱步也只能猜一手。

    “首先,我觉得尤克里里肯定不是那么容易被带走的。虽然所有人目前都对这个问题假装出一副很乐观的样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太宰治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虚空的方向,很明显指的就是某个语气轻松到足够让不熟悉她的人错判事件严重程度的女士。

    X小姐无辜地“诶”了一声,好像完全没有听出来这里面的意有所指一样。

    “毕竟按照目前的推测,她也在描述世界末日的故事当中,甚至就是结局的一部分,也是必须要参演落幕的角色。”

    “其次。”他说,“既然她有着这样的身份,是特殊的,那么就算一直有东西在引导着她也不奇怪。对这个世界厌恶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无法忍受拘束与压抑的生物需要在这里一直停留到最后的时刻。”

    停留到最后,停留到见证这个在她看来无比奇特而又荒谬的世界走向终结,就像是一朵烟花骤然的绽放,或者说是星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然后她会把月亮带到这里。

    “是什么在引导她呢?”X小姐问,“是她自身的反抗意识,还是她对新鲜事物的渴望,对世界结局的好奇,对生命的怜悯,亦或者是……”

    那个人肯定在时空的另一头眨了一下眼睛。因为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变得柔软而又漫长:

    “——孤独、惶恐与爱?”

    太宰治没有立刻回答。平心而论,他并不希望最后的这个也成为所有的可能之一。

    如果“贝斯”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尤克里里”留念这个世界,那么对两者来说,他们各自所谓的过去就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讽刺故事,并且这个故事的主旨还显得过分残酷。

    但最让尤克里里没有办法迈出脚步的,好像偏偏就是这个。它如此地有效,以至于很容易让人想到这也是一个类似的阴谋。

    “其实我好奇的是另一件事情。”

    太宰治转移了话题:“尤克里里为什么会突然长大?和这些事情之间有联系吗?”

    这的确是他一直都很好奇的地方。毕竟有课李璐突如其来的长大完全是一件没有带来任何意义的事情?难道是为了和她当初在镜子里看到的人匹配吗?或者这只是一个没办法控制的附带影响?

    “不知道哦。”X小姐歪了歪头,说道,“不过我想,回头来时空管理局做一个体检差不多就能知道了吧?”

    “你们还有体检项目?”

    “等你们回来之后就有了,相信我!”

    “……”

    在这短暂间隔的沉默中,外面继续传来少女的声音。这个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传播得并不清楚,就像是老旧录像带里传来的动静,带着细微沙沙的杂音。

    她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现在才意识到,虽然很多故事也会让我感动。但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看的东西,我想要看到的并不是一群英雄对抗作者强行施加的悲剧的故事。虽然我也会因为这种壮烈的悲剧记住他们,但我一直以来等待的故事从来都不是那个……从不是。”

    周围很安静。贝斯抬头去看她。

    她的眼睛倒映着熊熊燃烧的海洋,火焰在她的眼中变化着形象。锈色的眼睛里所注视到的世界仿佛也是倾颓残破的断壁残垣,火焰正在把瞳孔中倒映的东西尽数燃烧。

    “我想看一个痛苦的凡人。他挣扎着,要去挑战一个由严密的逻辑与理性构筑的体系。这个体系并不残酷也并不错误,只是合理与压抑到让人感觉到窒息。抗争的过程可能很没有意义,可能很无聊,甚至痛苦。但是……”

    “他依旧这么做,一直这么做,一直。”

    只需要一个人能够这么做下去,那么她内心的那些痛苦与悲伤就都能够得到证明。所有的合理就会存在着“不合理”的漏洞,就说明这个世界上对于压抑着生命力的现实永远存在抗争,而不是平静地接受。

    “所以……”

    “如果你以后想写这样一本书的话,请在写的时候哭一哭吧,贝斯。”

    “就当是为了我,请悲伤片刻,不要温和地走入那片夜色中。”

    第173章 追逐最初

    “——说起来。”

    X小姐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 于是很感兴趣地侧过脑袋,用她特有的那种轻盈而又容易让人感觉到愉快的语气询问道:“太宰?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故事类型?”

    “咕噜?”法格斯悄悄地从工作台投出的阴影里面钻了出来,红红的眼睛望向坐在椅子上面的X小姐, 好像对这个话题也很好奇。

    X小姐笑着朝从阴影里生长出来的小怪物眨了下眼睛,端起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口,显然是习惯了自己的工作地点总有“人”来“人”往的情况。

    在之前短暂的讨论结束后, 她就回到了这里继续自己的工作。大家也各自去干正在负责的事情了:除了有些无所事事的法格斯。

    这只“小生物”平时唯一干的事情就是为时空管理局这个庞大的建筑与其中的成员提供足够的能源与食物、材料, 可能还要加上折腾各种各样的装饰品。它是这里面唯一可以通过梦境前往现实的常驻员工——大概也是全体成员里面最无害的那一个。

    躲在阴影里害羞偷看路人的那种无害。

    法格斯脑袋边上垂下来的类似于耳羽的东西此刻已经竖了起来, 很有节奏地晃动。几秒的思考后,它果断地拉长自己的身子, “啪嗒啪嗒”地甩着触手拔拉在工作台上, 仰起头跟着一起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我?”

    太宰治很显然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短暂地思考了片刻:“我没有哪个特别喜欢的题材。”

    “咦?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那种把极端敏锐的人放在极端痛苦的境地下折磨, 能够深深折射出人性的复杂与矛盾的文学。”

    X小姐有些不太相信地拉长自己的语调,轻快的调侃消减了话语中的质疑意味与攻击性, 听上去更像是一个活泼的玩笑:

    “你在图书馆借的书, 我这里可是能看到标题的哦,太宰先生?你其实喜欢的就是那种类型吧,这种书你看得最多了。”

    太宰治的嘴角扯了一下。

    不用说也知道, 肯定是兼职图书管理员的宵行把这件事情告诉她的。

    “而且……”

    这次X小姐只是起了个开头, 没有继续说下去, 像是发现了自己不应该说这个话题,只好生硬地结束:“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也没有瞒的必要诶。”

    “我猜你刚刚想说你们那个世界的太宰治写的书基本上都是这种类型的。”

    太宰治幽幽地开口道:“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我真正喜欢的类型是什么, 这句话我完全是认真的。”

    “为什么?”这次不是X小姐的声音, 而是法格斯软乎乎的声音在另一端响起,带着丝丝缕缕的好奇。

    太宰治没有太在意说话对象突然的变化:反正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你永远也不知道在另一头X小姐的身边到底有什么人。

    “因为有的时候, 还是想看一些更加温柔和平淡的作品吧。”他说,“我还是很喜欢普通人的故事的。”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感觉自己有一种矛盾的可笑。但……他一直想要看的小说,应该就是一个平淡而坚韧的、属于凡人的故事吧?

    他想到自己死前也没有看到的那本书,不由哑然失笑。

    X小姐缓缓地从鼻腔中发出一个代表思考的长音。她好像察觉到了太宰治正在想的内容,但默契地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让这份谁都没有打破的沉默在凝固的空气中发酵。

    “太宰!我们拿到这次的颁奖礼物了!”

    打破沉默的是片刻之后江户川乱步有些高兴的喊声。X小姐的笑声在几秒钟后响起,她快活地宣布“我好像忘记告诉你这件事了”,同时催促着太宰治下楼,还开始对时空管理局的糖果加工厂的规模大展宏图。

    太宰治敷衍地抬起眼眸“嗯嗯嗯”了几声,从上面走下来,有些遗憾地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被江户川乱步扑上来抱住的待遇——他看着江户川乱步把属于自己的“奖杯”,也就是一根带有叶子的金橡枝满意地打量了一会儿,踮脚放到了一个不容易够着的位置,然后扑到软垫上面高兴地滚了两圈。

    涩泽龙彦已经跳到了顶端,以一只猫特有倨傲姿态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似乎在对这个房间进行短暂的重新检阅。费奥多尔已经翻完了柜子,从里面找出了自己的杯子并且开始倒热水。

    那本剧本就被放在桌子上面。太宰治走过去顺手拿了起来,坐下并对江户川乱步笑着说了声“恭喜”。

    “现在不用恭喜。”X小姐很谦虚地说道,“低调一点。等研发出新口味的量产化工业流水线糖果之后再恭喜我们吧。”

    这句话没有在个人频道里说,所以这下就连费奥多尔都抬起头,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

    谁恭喜你了?

    江户川乱步倒是对此没什么意见,而且他挺想知道对方是怎么打算把这个世界上的一片土地和建筑带回时空管理局的。

    “总之呢,今天的确是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发生了。”

    X小姐的语气里依旧充满了坦然,好像她根本看不见这几个人的表情:“马上尤克里里与贝斯他们两个也要下来。我先把我要讲的事情说完——在昨天的风停下来之后,这个世界大概目前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

    “你们应该也发现许多的东西都不见了,虽然空间结构让这个城市还是呈现出挤成一团的糟糕样子,但已经要比之前要好了许多。排除我们这些异世界的来客后,现在只有真正意义上神明创造的东西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不妨让我们猜测一下,这个世界走向末日的流程其实就是朝着过去推进的流程。这个猜想是由涩泽先生首先提出的,接下来由他进行发言。”

    涩泽龙彦往下面看了一眼,然后收起目光,用平淡的语气解释道:“在提出这个猜想之前,我去找这个世界的当权者询问了几个问题……”

    “首先,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物群体中从来都不存在死亡,也不会繁衍。它们通常会衰老,会遗忘,会受伤,会奄奄一息,会生体机能逐渐瘫痪,但不会死去。那些瘫痪到只能在无法动弹的躯壳内思考的生物一般会被统一丢到垃圾场里,被定期焚烧。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世界的垃圾场有着和墓地相似的意义。”

    “焚烧之后它们会以什么形式存在?会有新的生物出生吗?”太宰治问。

    “焚烧之后它们的意识会在新身体上以失去一部分记忆为代价重生。至于身体的素材,就来自于这个世界。”

    涩泽龙彦尽可能言简意赅地回答道:“这就是这个世界新生命诞生的绝对主流的方式。偶尔也会有外来生物留在这里并且成功繁衍,但数量相比之下非常少。在这个世界生活的基本就是同一批。”

    “但他们还有死的概念。”

    太宰治认真地听着,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如果它们的意识里不存在死亡,那么他们也不会这么害怕世界末日。它们会甚至没有办法理解末日的含义。”

    “按照它们的说法,它们天生就知道什么是死——并且坚信自己是活着的。”

    涩泽龙彦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嘲笑谁:“顺便一提,我和乱步一起去研究了这个世界的各个动植物和种族。绝大多数动植物都是这样,这种生存方式是绝对不正常的,它们本身也更像是一个套上生命躯壳的死灵。”

    涩泽龙彦皱了皱眉,近乎是有些厌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这个世界所有的生命大概都是已经死去的。只不过还‘存在’于这里。”

    “之所以说是绝大多数动植物,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以苍蝇为代表的某些生物是另一种形式。它们就像是从这个世界被突然稳定刷新出来的,没有什谁知道它们的来历,只知道它们喜欢围绕着垃圾和鲜血飞舞。”

    江户川乱步点了点头,认真地在涩泽龙彦的场合里补充了一句。

    涩泽龙彦倒是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只是看了江户川乱步一眼:“另一件事情是我问了那些当权者关于它们在狂欢节的开幕仪式上烧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它们说那是后来由大海孕育而出的怪物,并不是很久之前就存在于海洋之中的。这些生物本来不知道大海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类生物存在,直到有一天它们往天空开炮的时候,有一块鳞片的碎片掉了下来,才知道自己的头顶竟然有一个庞然大物。”

    太宰治也跟着皱眉:“它们怎么知道……”

    “因为那是三百七十年前流传的一个真实传说的产物。”

    涩泽龙彦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解释道:

    “非常老套的英雄故事,一个人为了解决城邦之间不休的战火而走上了一条伟大的道路。在通过战争解决了战争后,他带着人们来到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因为他觉得那里能够俯瞰到整个世界,能够让每一个生命意识到它们生活在同样的土地上。”

    “但在登上那里之前,有一个生命把火焰丢到了他的身上,把他烧成了一捧灰烬。时候整个世界都失去了一刹那的色彩,带着他流淌出的血飞到了大海中,变成一条巨大的长蛇,并且越来越大,没入海洋。”

    涩泽龙彦抬起头,好像这种动作能够帮助这只猫看到建筑物外面可以看到火焰燃烧的大海。那一层海水无法阻挡住明亮的火光,它炽热地蒸发着周围的一切,傲慢而又疯狂。

    “后来我问它们借了一会儿鳞片的碎片。确实非常年轻,介于三百与四百年之间时间也正好可以互相对应起来。”

    太宰治会意地点了点头:“等贝斯下来可以问问他。”

    这个故事有很大的概率就是那个在海洋中的创作者写的。

    费奥多尔喝了一点热水,之前就已经和涩泽龙彦分析过这件事请的他给出了一个淡淡的评价:“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种重生的方式和我们要找的7-127,以及德鲁伊的灵魂观都很像。”

    太宰治好整以暇地摊开手:他就知道,要费奥多尔相信这么多相似的事情都是巧合,那才是有鬼呢。事实上他自己现在都很怀疑这其中是不是存在着什么联系。

    不过他也没有太过于在意这句话,而是简单地进行了总结:“所以按照时间逆推进行末日的确是具有可能性的。这个世界最初的样子是天空在上,海水在下,世界被涨潮的海水淹没的结局和海水上涌到天空也有几分相似。”

    “那么按照这个逻辑,下一步是什么?”

    他问:“目前为止,好像都没有什么征兆。”

    “这么说的话,肯定其中有一个步骤是死去的重新归于死去吧?”X小姐突然插嘴道,“毕竟这个世界本来的顺序应该死者复活?现在是活者归于死。”

    “那也没有这么快就到。”

    费奥多尔思忖了一会儿:“你真的没有看到任何迹象吗?”

    “嗯。有可能是还没有开始,有可能是开始了但是以很隐蔽的形式发生,还有可能是还在进行准备阶段。”

    少女点了点头,这么回答道。

    但很快了。一种冥冥中的感觉告诉她: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从月亮上关于权柄的厮杀到这个世界的末路,很快就要到来。

    “如果非要说的话。”她轻声地说道,“我感觉我看到的东西比之前更加整齐了。”

    整齐。

    这个词放在这里自然不是为了表达东西的摆放符合强迫症患者的观感。而是指,这个世界看上去越来越……正常?

    江户川乱步立刻想到了这一点,他跑到窗户边,拿下自己的眼镜,朝外面看过去——然后感觉到自己的大脑传来一阵轻微而又长久的眩晕,就像是无端地在原地转了几十个圈的结果,面前的场景瞬间都变得模糊起来。

    跟上来的太宰治重新把他的眼镜按回去,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是的。”他说,看着外面依旧充斥着混乱的光影与扭曲空间的城市,“不明显,但相比于我们第一次进来的时候,现在的时空已经平整了很多。”

    第174章 自由地飞去吧

    就像是有时会在走廊里看到的光景那样, 工作“人”员把一根线拉直,各自站在一头。第三个则负责拿着熨斗般的机器,在这一段空间上来回地熨烫着, 把重叠在一起的时空烫平,把纠缠在一起的时间梳理顺畅,直到那条线呈现出一条笔直的线段。

    这说明这一段的时空已经变得平整无害, 不会再给脆弱的视觉处理系统带来任何意义上的挑战——至少在一定的时间里是这样。

    这里时空的交叠如同大海的波浪, 表面起伏不定, 内部洋流互相激荡和涌动,就算强行让它水平如镜, 不一会儿也要泛起轻盈的波澜。

    如果这个世界上, 还有什么线能够永远地保持着笔直的姿态,那大概就是属于尤克里里手腕上那纤细的一根了。

    “时空现在也在变成更容易理解的样子。”

    江户川乱步稍微犹豫了一下, 说出了他自己的感觉:“这个世界是不是变得越来越正常了?”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废话或者单纯的感慨,毕竟按照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地球的说法, 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正常的样子。朝着过往时间倒退的世界自然是向着正常回归。

    “祂可不会喜欢太正常的东西。”

    X小姐嘟囔着说道, 她尤其地对这个问题感到古怪:“和我想的不一样啊,如果是那个神的想法,这个世界应该越来越走向极端, 最后在再也没有办法支撑起这种矛盾的时候……”

    “砰——或者哗啦——”

    少女模拟出两个听上去就足够有破坏性的拟声词, 语气听上去却要比平时的时候都要认真和专注一些:“就这样, 爆炸或者轰然倒塌。”

    在前进道路上辉煌而又不平凡的落幕。这才是祂会为自己珍藏的藏品选择的结局。

    她想起自己曾经在混乱的更高层的属于灵性的世界行走的时候,偶然间看到的那个神明, 那个已经不再灵魂的领域大放光芒的死去的太阳。

    那个圆形的抽象的概念的轮廓被厚重的颜色与类似于流动油彩的东西覆盖着, 上面的颜色以任何生物都无法反应和理解过来的速度变换, 不断有看上去浓稠而又悲哀的胶状物滴落。

    她长久地望着,并没有恐慌也没有感受到思绪上的改变和同化。或许是因为另一位神的承认让她有了能够面对神的资格, 她望着那个扭曲而又可悲的神明,只感到了这里漂浮着的近乎于实质的压抑。

    神明啊……曾经指引着我们走向远方,但现在却比我们更深地坠入疯狂中的神明啊。人类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理解过祂们真正在想什么,从疯狂之前到彻底陷入疯狂之后。

    祂仿佛默认了让自己的藏品以一个平凡的姿态毁灭。祂创造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和艺术毫无关系的艺术品,最后让它变成一个平凡得和任何一个时空上的地球比起来都缺少独特性的废墟。

    “不过也不重要了。”

    她叹了口气,把自己刚刚不由自主冒出来的想法掸开。法格斯从桌子上趴到她的肩膀上面,用一种认真而又担忧的表情看着。她顺手捏了捏对方冒出来的耳羽,捏得对方“啪叽”一下把脑袋警惕地缩回了身体里面。

    “有人下来了。”她说。

    实际上尤克里里早就跑过来了,之前趴在楼梯的栏杆上面看着他们了一会儿,倒是贝斯在尤克里里离开后还在阳台上面沉默地看着天空——还有周围近乎于凝固状态的风景。

    江户川乱步抬起头,有些高兴地和低头看着的尤克里里打了个招呼。锈色眼睛的少女也欢快地回应了一声,她从楼梯边的扶手上滑下来,然后一个跃步轻盈地落地。

    “你们回来啦。”她说,然后又去看白猫。涩泽龙彦的耳朵动了动,纡尊降贵地“喵”了声。费奥多尔朝她友善地笑笑。每个人对她的态度好像都和最开始没有什么区别,这种状况让她忍不住松了口气,露出有些轻松的表情。

    “关于你们打算让我帮忙的事情,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她努力用轻快的语气说道,“首先我问一下,应该不至于让我去死吧?虽然作为一个德鲁伊,我也不应该那么怕死,但我可能有点怕疼或者没有办法再去看看地球……”

    她之前听到了这几个人说的话,知道他们正在聊关于这个世界的末日流程。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末日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但她能感觉到,这几个人都对这个世界的命运兴致缺缺。

    “倒也不必抱着这么视死如归的心理,尤克里里小姐。”

    费奥多尔给对方递过一个杯子,看着对方在杯中热水的作用下稍微安心了一点,朝对方眨了眨酒红色的眼睛。

    这只俄罗斯大仓鼠在这种时候看上去总是无害极了,能够很好地把自己上过战场的血腥味掩盖过去。太宰治看了他一眼,感觉福泽谕吉先生如果能学到对方这种装腔作势的本领,也不至于被猫讨厌。

    “不过你已经打算去帮我们的忙了吗?”他温和地询问道,“在这之前,你还有没有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去解决,或者别的告别的话要说?”

    如果这个世界也是游戏化的,这个时候尤克里里的面前应该会跳出一个“是否在进入关键节点之前进行存档”的提示。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什么游戏。尤克里里听着听着,感觉就像是自己是一位罹患晚期癌症的病人,对方则是一位正在告诉自己“最近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吧,好好玩,好好休息”的医生。

    她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身子。于是看上去就更加像是庄严赴死了。

    她问:“如果真的有这些问题的话,你们会帮我解决吗?”

    “这得看是不是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尤克里里小姐。”费奥多尔平和地说道,“面对有的事情,我们同样无能为力。”

    尤克里里没有立刻说话,她知道,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帮忙能够得到的报酬之一。她依次看着面前的人类和猫,看着涩泽龙彦,江户川乱步和太宰治,最后朝上面望了一眼。

    贝斯没有出现。他大概还在阳台上面。

    少女的表情一开始有点纠结,似乎在几个选项之间不断地衡量着什么,嘴唇微微地进行了几个开合。

    说到底她的心理年龄还是个小孩子,没有足够的判断能力,而且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就对做出的选择变得更加不确定和犹疑起来。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左右的时间,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捏了捏自己的手掌,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想要……贝斯他能够自由地活下去。”

    在太宰治告诉了她,贝斯其实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角色,是作者的影子,可能没有办法离开这个世界时,尤克里里愣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这个事实。

    那个时候的少女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个人类,记忆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心灰意冷得甚至怀疑起了自己寻找回去的方法有什么意义,只能安慰自己这个方法对于贝斯来说也是有用的……结果,对方也有可能没法离开。

    她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难过又好像有点酸涩的好笑:原来他们两个家伙都是这种同病相怜的倒霉鬼,有一个不知道属不属于自己的家乡,还有一段不知道算不算自己的回忆。

    “我并不希望他能够回到自己的世界。”

    她微微翘起唇角,认真地说道:“或者说,我不觉得我有资格能够为他做决定。我只想要他自由……自由地去创作,自由地去干自己喜欢的职业,自由地过自己热爱的生活,自由地生活在自己认可的世界里。”

    “没有什么不准他去爱,没有谁不允许他悲伤。他可以像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一样欢笑或者哭泣。我想要做到的事情就是这个吧,大概。只要能做到一点点就很好了啦。”

    费奥多尔酒红色的眼睛注视着尤克里里弯起来的眸子,少女的脸上停留着的依旧还是属于小女孩的灿烂笑容。就像是所有天真浪漫的小孩子一样,她许了一个庞大而又渺小的愿望。

    只关于一个人的、但同时又涉及到了“自由”这个让人头疼的概念的愿望。

    “会做到的。”江户川乱步在边上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他答应得速度非常快,就像是生怕边上有人在他说话之前拒绝。

    费奥多尔和太宰治同时侧过目光看了这位显得过于热情的年轻人一眼,默契地感觉到自己的人品好像被悄无声息地质疑了。

    同样感觉到被质疑的还有X小姐。

    “感觉好像有人对我的道德水平发出了那种超级大的质疑的声音。”她如是吐槽道,“其实我还是很有人文气息的啦,比如说这位叫做尤克里里的小姑娘,我们肯定会尽可能地帮她的。毕竟她也帮了我们一个重要的忙。”

    江户川乱步对此只是怀疑地看了一眼,然后信誓旦旦地认真说道:“相信我们,在这个方面我们一定会尽可能地帮你的。”

    “喂喂喂,不相信我的道德底线也要相信局长的道德底线啊!虽然说我们的局长到现在都没有发过工资,一直都要求大家无偿劳动还要随叫随到,同时还干着出生入死的工作,但我们局长的道德底线还是很高的,真的哦。”

    法格斯默默地捂住眼睛,不去看明显是故意反串和起哄的X小姐。

    这种说法……听上去完全就是一家黑公司吧?只能说局长的确是脾气好,才没有出现在这里,悄无声息地用拳头敲一下X的脑袋。

    “既然如此,太好了。”

    像是了结了内心的最后一个重要的事情,她笑了起来,生硬清脆愉快:

    “我本来还想去看看,那个创作了这个世界无数个故事的作者到底是在海洋的哪里,想要和他聊聊天的。但后来一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贝斯只是贝斯。从始至终,陪着我一起到处在这个世界跌跌撞撞生活的只有这一个。我们一起经历过了这色彩纷呈的一切,所以别的都不重要。”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对眼睛显得格外的平静和真挚,对于这个少女——更准确的说是“女孩”来说,她认识的那个人有且只有一个,其他再相像的也不是他。

    太宰治笑了笑。

    “所以你是打算在这里把我们之间的交易解决,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他说。

    “当然在这里。”

    少女几乎是理直气壮地说道:“让我好好享受一下最后的日子吧。而且——生命中能有几次机会,能够亲眼见证世界本身的葬礼呢?”

    她的眼睛中有一种奇特的神采,看上去明亮而又有着自身真实的分量,并不轻盈。

    她说:“我想要见证这一切。”

    X小姐看着对方的眼睛,手指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下颚。法格斯用触手贴住她,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有点好奇。

    “所以为什么X你还坚持你的计划可以在这个世界里行得通?”它问道,“现在来讲,让她继续留在这个世界里不是正中下怀吗?”

    “想带走也得能带走才行。我担心这里有什么预想不到的后手,姑且暂时先跟着这个顺序走下去吧。”X小姐一本正经地说道,然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相信我啦,在这个方面我可是很靠谱的。更何况,这还是我心心念念不知道等了多久才有机会实施的计划。我会尽可能谨慎的。”

    在惬意地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后,她闭上眼睛,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法格斯,你知道的吧?我是一个尊重艺术作品的人。”

    法格斯“嗯?”了一声,没有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

    “但这一次我可要撕剧本了。”少女突然睁开有着银色光泽的眸子,语气突然愉快起来,“而且还是要在故事的高潮时刻撕剧本!”

    没办法,谁叫她就是这么恶劣呢?

    第175章 最后的准备

    X小姐大概从自己的神明上继承了一点过分的恶趣味。不过也有可能是神明在饶有兴致地模仿自己的神眷者。这两者的因果关系很难说。但总之, 在搅混水和让所有人都高兴不起来这个方面,尽管很少实操,但她一向很擅长。

    法格斯趴下来的耳羽重新翘了起来, 那对红色的没有瞳孔的眼睛朝着X小姐的方向挪动了几厘米,看到对方脸上挂着的笑容时,像是受到惊吓一样, 耳羽飞快地下压, 变成了飞机耳。

    “咕!”

    X小姐对此只是笑眯眯地捏了捏对方瘫成一滩的身体, 重新看向屏幕,嘴对准了麦克风:

    “需要我把任务的流程告诉你们吗?不过事先说明, 出于某种谨慎的需要, 我说的只是你们应该做和了解的那一部分,不会说出整个过程的全貌。所以你们最好也不要在中途增加新的操作, 免得别的环节出现问题。”

    这是很合理的要求。虽然能听到X小姐说话的所有人和动物都对自己不知道整个流程感觉有点放不下心,但还是点了点头, 表示同意。

    聪明人的通病就是这个样子。一向都不喜欢把重要的问题完全交给别人来做, 总觉得有自己参与肯定能得出一个更好的结果……

    X小姐对此都快要习惯了,但这种事情肯定是不能让这群对神明都没有什么了解的小家伙起干的,还是让他们这些老东西制定计划比较好。

    毕竟如果这个地方还存在着流逝的时间, 他们大概都已经和神明打交道了足足有一个人类文明那么漫长的时光了。

    不过在此之前, 江户川乱步提议他们最好先讨论一下尤克里里小姐正在担心的问题。“至少我们得表现一下态度。”他说。但明眼人都知道他不是这么想的, 于是费奥多尔和太宰治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人品遭到了旗帜鲜明的质疑。

    “其实我觉得我人品也没有那么差。”费奥多尔用无辜的语气说,“我还什么都没有干呢。”

    本来也有些沉默的太宰治立刻用不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速度快得像是某种条件反射:“您可闭嘴吧, 费奥多尔先生。”

    该怎么满足一个小女孩过分而又渺小的愿望呢?

    在尤克里里好奇的眼神下, 太过麻烦和可能性比较低的方法被先一步排除。按照费奥多尔的说法是,他们现在的时间只够完成一些更具有实际性的事情。

    X小姐也加入了这场讨论, 不过她主要的职责是在开会现场啃瓜子,啃得津津有味,并且发出各种噪音来打断在场其余参会人员的思路。

    不过偶尔——我是说非常偶尔的时候,她也会给出一些比较有用的建议。

    “首先,他目前的情况肯定是可以解决的。在一个故事的作者让小说中的角色被创作出来之后,角色就具有了自己独立的灵魂。”

    X小姐以一种指点江山的姿态说道:“那些作者甚至会被小说中的人物牵着走,看着他们是怎么带着这个故事奔跑,跑向一个他们从来都没有思考过的结局。所以说,让他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从角色变成人是完全有可能的。”

    “是这样的。”涩泽龙彦点了点头,“所以你是打算让那位创作者写出一个不同的结局?”

    尤克里里眨眨眼睛,她很努力地听着周围这些人说的每一句话,但还是感觉费力:作为一个前不久的孩子,这种谈话对她来说太复杂了。而且这些人的说话方式也充满了跳跃性,在她看来关联性非常微弱。

    “可我们联系不上……”她说。

    “不,其实是有办法的。就像是在荒野中求救的人会升起烟雾,提醒救援的直升飞机自己在这里一样,我们也可以通过类似的方法向这位作者传达出想要的信息。”

    费奥多尔说道。

    这种单向交流的方法并不算难,至少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真的把他们表达的想法纳入考虑。

    一般来讲,费奥多尔不会很喜欢这种方法,毕竟他很不乐意把一个计划的成功性由别人来掌控。但……这件事本来他们也没有必要非要做到面面俱到的完美地步。

    “是这样的,这样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太宰治看出来了费奥多尔的想法,虚起眼睛看着对方,附和道。

    只能说乱步对费奥多尔良心和人品的质疑的确有理有据。费奥多尔就是这样一个人。

    尤克里里睁大眼睛,看上去似乎对这个太宰治帮忙总结了主要缺点的方法有点惊讶。江户川乱步则是在回忆着自己之前的经历,试图找到一个更适合的方法。

    “那就这样吧。”

    尤克里里突然开口,帮他们做出决定:“我觉得这样已经算是很好的方法了。”

    涩泽龙彦微微侧过头,对脸上保持着笑容的费奥多尔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他知道,这个俄罗斯人是吃准了尤克里里的性格才这么说的。比起揣摩那位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剪过的创作者的想法,猜测这个几乎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小女孩的心思明显要简单一万倍。

    “其实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X小姐托着下巴,她没有表达自己的观点,也没有出声阻止某些人不太道德的想法,只是笑着说道:“我曾经看过他一眼……”

    一个拙劣的创作者,一个沉默而孤独的创作者。她看着他把自己落在纸上的英文抄成法文的最终稿,看着他把所有残破的美丽与辉煌做成一个动人的坟茔,看着他用笔沾上墨蓝色的血迹书写文字。她看着他对着能够压垮自己的书凝望,目光虔诚而又悲伤。

    那个人类会让故事里的自己飞走吗?

    X小姐猜他会,不过这也仅是猜测。

    但幸运的地方在于,X小姐在猜谜上面一向很幸运——被无数的可能性所眷顾的人,总能在无数的命运中找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一条。她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她在这时没有开口,只是眨了眨眼睛,打算把这个“惊喜”留到日后再说。

    但江户川乱步很明显不太喜欢这个太过于不确定的方案:他想要说什么,但在有课李璐朝他露出那种坚定而认真的笑容时还是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没有办法拦住的。就像是他没有办法劝阻这个少女选择那样危险的方法验证自己到底算不算是一个人类。他现在也拦不住她。

    这个还没有离开学校和父母怀抱的年轻人抬头看着这个有着亮闪闪眼睛的少女,然后突然生气起来,扭过头,假装自己之前没有对她流露出任何的亏欠感。

    这种亏欠感也许不是对她,而是针对很多之前他曾经无能为力从他们的命运中拯救的人。

    X小姐说过,他们是无力的。但江户川乱步还是忍不住地把这些结局都归结为自己能力不够上面。他觉得自己能够改变,他可以做到——他可是江户川乱步。

    但事实却正好相反,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的地步,但别人的生活依旧和他之间有一道天堑般的距离。他能够尽可能地朝对方伸出手,但是对面的人却总是摇头,不愿意到另一边来,而是在另一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生活崩塌成灰烬,眼神中有一种明亮而又偏执的痛苦。

    尤克里里的眼睛中没有痛苦,她只有一片可以看到底的清澈,清澈到在聪明人的眼中有点愚蠢。她戳了戳江户川乱步,笑嘻嘻地凑上去抱了一下,然后问接下来自己要干的事情能不能让贝斯知道。

    “最好不要。不过你可以告诉他,你要去做一件大事,做完之后就可以和他一起走了。”X小姐很有代入感地对她说道,完全不在乎尤克里里根本听不见自己的这句话,还需要别人的转译。

    “听起来就像是个flag。”

    尤克里里听到转译内容后,歪过脑袋,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知道flag吧?一般在故事里出现了这种台词,接下来就肯定就没有办法做完这件事情,甚至没办法活着回来——所以我得换个说法。”

    说安这句话后,她一下子从属于自己的座位上面跳了起来,两只手臂张开,像是只小鸟一样原地转了个圈,蹦蹦跳跳地跑到楼上,大声地喊道:“贝斯——接下来我要去做特别重要的事情了哦,所以不要下来听。我接下来有一件大事情要干,也不要问什么大事情,总之很重要!我走喽。”

    大概是贝斯在上面无奈地答应了一声,尤克里里这才心满意足地从上面跑下来,叉着腰,一副自己很厉害的样子。

    “好了,接下来我能问问,我需要做什么了吗?”她问道。

    “首先,你需要学会怎么运用你的能力。”

    X小姐看着面前的少女,垂下眼眸,然后笑着开口说道。

    “尝试感应这个世界,去捕捉一个事物和你之间的联系,感受着有一根无形的线在万物之间互相勾连——然后你抓住了它,就像是本能。”

    这种引导听上去有点虚头巴脑的,但对于尤克里里这样天生就有这方面天赋的人来说,想要做到并不难。她甚至都没有闭上眼睛排除外界的干扰,而是认真地看向了自己的周围。

    在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之后,之前对着她关闭的一扇门好像突然打开了。她看得比之前更加深入,听到的内容也更加清晰——虽然之前她同样也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但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知而已。

    也许这就是东方神秘学界里面的知见障?她在思维闲暇的时刻有些好奇地想到。

    她的耳边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伴随着越来越专注,这些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哭泣的哀嚎着的不满的渴望活下来的声音在这里徘徊,有一个声音哀求着说它是生命意识的集合体,想要活下来,它质问她怎么忍心看到这么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消失,说这里才是她的故乡。

    尤克里里通通无视了过去,在她看来,这里的生物其实比起苟且现有的生命,还不如以那么一点尊严活下去。不过比起之前,早知道自己不是人类之后,她也算是明白了这些家伙的口中并不是完全的胡言乱语。

    不过她应该抓住什么呢?

    少女保持着自己内心的平静,认真地这么思考着。她觉得现在什么都能抓在自己的手中,这是一种奇特的直觉,带着点微妙的笃定。

    很快,她就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线。

    她的目光聚集在上面,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这个在自己看来更像是某种集体错觉或者幻影的东西,之前自己只能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在这个世界的记忆中一直陪伴着自己的东西,让自己和贝斯相见的东西。

    如果能够抓到它……

    她用手拽住,这一次手中终于有了实际的沉甸甸的感觉。这根线给人的第一观感就是沉重,并不是它系着的东西的沉重,而是就像本身是由密度极高的物质制作而成的,或者上面附加了太多沉重的概念。

    她让这根线沿着自己的手腕绕了两圈,两只手一起拽住,试图朝自己这边拉——但没有发生任何动静,它就像是被这片空间和气体凝固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少女这下有些丧气了,她撇了撇嘴,立刻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现在能够拉动的东西。不过能够握住也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了,她开始寻找别的目标,沿着一种莫名的联系让自己的意识分散,最后捕捉到了一个看上去亮闪闪的小玩意。

    她几乎立刻拽住了它,十分轻松地就拖了过来,就像是钓鱼那样收线,然后一伸手,轻而易举地把这个想要挣扎逃走的小东西关在了自己的掌心。

    “也不知道这个是什么。”她自言自语道,只感觉到上面有一种十分温和的情绪。

    怀着几分期待,她没有立刻打开掌心观察,而是抬起头,几乎是有点炫耀意味地在涩泽龙彦的面前晃了晃。白猫的眼睛跟着她的手掌一起转来转去,最后不耐烦地“喵”一声,干脆把身子转了过去。

    尤克里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摊开手,一个闪亮的东西从里面飞出来。涩泽龙彦抬头看着它,似乎辨认了一会儿,这才说道:

    “是星光体的余晖。”

    “星光体的余晖?”

    “流溢出来的情绪而已。”涩泽龙彦嗅了嗅这个情绪的味道,“这个感觉——是希望。”

    他笃定地点了点头:“的确是希望。”

    第176章 最终的歌舞:彩排环节

    希望。

    当初被潘多拉的盒子紧紧锁在里面, 唯一未曾更随着灾难与苦痛来到世间的东西。现在就在她的手中荧光闪烁——能把概念束缚其中的另一个“潘多拉盒子”的第一次捕捉,就是捉到了这样个小家伙。

    就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存在偏爱巧合,以至于世界上总是不缺少这样的古怪的呼应。就像是人类最古早的过去依旧在时空中回响, 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

    尤克里里看着手中的这个微茫的光点,双手将其小心翼翼地举起。它倒映在她的眼睛中,与瞳孔的位置重叠。

    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天然地能够吸引周围所有生物的目光。

    “我能放了它吗?”这位少女注视了良久, 接着才像是回过神来, 抬头问道,“它本来应该是在哪里的?”

    “你把它抓来的。你都不知道的话, 我们就更不会知道了。”涩泽龙彦摇了摇头, “至于想不想放走,你当然随时都可以。”

    “松开手就行了。”X小姐说。

    并不是指物理意义上的松手, 这种“松手”更像是某种概念。尤克里里对此理解地很到位,她在意念上轻轻松开被拽住的线, 就看到这个光点从现实隐没, 顺着它能够感知的无数线条飞去。

    像是小流星。

    “差不多就是这样,等熟练之后差不多就能够判断出来自己能感知到的各个东西是什么了。现在感觉就和开那个什么盲盒一样。”

    少女双手抱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没有记忆, 但她表演得看上去还挺有代入感:

    “唉, 盲盒, 二十一世纪最大的骗局。不过在未来,它也成那样功地发扬光大了。”

    法格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所以我都是买一整套全款的……”

    X小姐顺手捏过去, 然后认真地说道:

    “等到足够熟练之后——实际上我感觉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差不多够了, 这种天赋运用起来就像是本能一样, 到时候把我说的东西拉下来就行了。在这个期间是你们的事情,我看看, 你们要准备什么。”

    她回忆着本来的想法,临时修改了一下自己本来就估算好的计划。她本来考虑的内容里面没有这几个人,但既然现在把主场换了,那还是需要帮忙的。

    费奥多尔在X小姐思考的时间里,朝尤克里里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只要熟练了就可以了。少女回了一个明媚的微笑,接着完全沉浸入了那个世界里。

    她再一次感知起那个混乱而又嘈杂的世界里所有的事物,在各种各样的线段中来回,那对正在眺望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的眼睛闪闪发光,满怀惊喜与好奇,就像是找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玩具或者心爱的游戏。

    她喜欢这种感觉。

    X小姐过了大概有半分钟左右的时间,才认真地说道:“我想到了。宵行应该还有一会儿就能端着修正和检查好的图纸出来。到时候你们帮忙把这个图纸上面的内容做出样品,怎么样?”

    “我们?”唯一见过宵行是怎么样制造东西的太宰治挑眉,环顾一圈,发出了一个真诚且充满怀疑色彩的疑问,“你确定?”

    他忍不住想到了宵行在实验室里虽然困得要死,但还是行云流水、举重若轻的实验器具操作动作与炉火纯青的炼金术。以及她用到的那些看上去就属于最尖端最顶级的器材与实验环境。

    虽然除了尤克里里小姐,在场所有人都对自己的智商有自信,但他们的天赋真的不是属于实验室的类型。社会心理学和物理化学之间差得可不止是一两个赛道,就算是他也没有能够把东西复刻出来的自信。

    “很简单的啦。宵行这次负责设计的蓝图实际做出来很简单,难的主要是设计的思路。对自己有点自信哦,太宰。”

    然而他们的半个上司只是无所谓地摆摆手,声音里有着与太宰治态度截然相反的强烈信任。但太宰治只希望她这会别那么信任:“我了解你们,肯定可以的。”

    “说回那玩意的作用上面:它算是一个能够临时作用的现实稳定装置,能够让这个的物理法则在巨大的冲击下不发生崩溃或者形变和坍缩。做出这件东西之后就按照安装说明书安置好,你们就可以走了。”

    “就这么走了?”

    江户川乱步忍不住问道。

    “到时候很危险的……”X小姐叹了口气,“是真的很危险。月亮掉下来的那一个瞬间,整个世界说不定都会被压成一张薄薄的纸片,时空也会被瞬间扰乱。没有那个装置,你们甚至都没有办法回到时空管理局。”

    作为神明居所的月亮并不只是宇宙中的一个星体。它是一个概念,一个被神选中的象征,具有着一种概念上绝对沉重、沉重到几乎没有事物可以承载的重量。

    就像是没有任何一片现实的土壤能够承载神明一样,现实的世界能够轻松地被这个悲哀的苍白卫星压垮。

    “不过需要有一个人陪尤克里里留下来。”

    她皱了皱眉:“正因为那个时候异常紊乱的时空,需要一个已经确定的定位,我们才能够把人及时地拉回来。否则误差太大了,很有可能出现问题。”

    法格斯朝屏幕里面看了一眼,这个总是在为别人感到担忧的小家伙抖了抖自己的耳羽,忍不住再一次小声询问道:“所以把实施地点换成这儿会更安全吧?你的决定还是太冒险了。”

    X小姐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她没有立刻做出解释,而是继续说道:“你们中有谁打算留下来?”

    涩泽龙彦抬起头,他平静的眼神在短短的一瞬间一扫而过,抢在江户川乱步之前开口说道:

    “我吧。”

    被抢了台词的年轻人郁闷地鼓起脸颊看他:他本来是想要说这句话的。但在想到自己的父母之后稍微犹豫了一瞬,所以落在了对方后面。

    白猫这么解释道:“我算是这里面对神秘领域最了解的了,留在这里也是最好的选择。”

    太宰治无奈地耸了耸肩:他本来也想要开口的。这几个里他是最无牵无挂的那一个,不像是别的人,在他们的世界里还有各自的事业和在乎的存在。

    但问题在于,就像是涩泽龙彦所说的那样,如果不考虑安全问题,他确实是最适合的。

    “相信我。”

    X小姐这次没有说太多,只是这么讲。语气听上去竟然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可靠。

    “如果有时间的话,你们可以去找找这个世界的咪姆族群。同时可以把关于尤克里里的那件事情处理好。”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开口说道:“我想要和它们聊聊,不需要你们当面找到它们,和这种自带信息污染的存在接触还是太危险了,代传几句话也可以。”

    “哪几句话?”

    费奥多尔询问道:“城邦那里有接触它们的渠道。”

    “就说,现在的这个故事还需要几个提神演员。”X小姐点了点头,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既然去找城邦的那些家伙了,顺便问问它们还有没有别的大规模杀伤类武器。”

    “多大规模?”费奥多尔微微挑起眉,问道。

    “覆盖范围至少包括一个城邦?最好杀伤力达到将地表大部分物体都瞬间摧毁的地步……”

    对面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声音从遥远的时空彼端传递过来:“可惜,这个世界地壳下的气体成分和地球大气相同,要是易燃易爆气体多一点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这种可能性最好还是不要有吧?

    法格斯趴在边上摇摇头,一副想象不出来整个世界有可能被安置在一个巨大的易燃易爆物上的样子。

    “好咯,现在差不多聊完了。”

    X小姐又叮嘱了几句,侧过头弯起眼睛,笑着说道:“现在回答一下你的问题——其实就算是我把计划的实施地点放在这里,也不能说比在那里更安全,法格斯。”

    “但这样至少不用担心时空紊乱中的传送出错啊,他们也不用去直面这种事情。”

    黑泥团子抬起头,认真地反驳:“他们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X。我那些我们从未接触过的生命的死可以当成一个数字,否则我们早就会被漫长的时光与永不停歇脚步的死亡击垮,但这次不一样。”

    生命是一个宽泛而缺乏实感的概念,但他们都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法格斯。”

    琥珀色眼睛的少女只是这般回答,她朝边上看过去:“局长,你觉得呢?”

    虚空中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个有点无奈的叹息声。

    “只是考虑的方向不一样而已,法格斯。X考虑的是更糟糕的后果——如果真的把位置放在这里的话,如果我们没有处理好,那么这条时间长河的主脉会被截断。”

    空气中浮现出大厅里那棵光辉熠熠的树木投影,被污染的部分与污染的部分泾渭分明,看上去和第一次太宰治他们来到时空管理局的时候似乎没有任何区别。好像所有的努力都不足以在这个巨大而宽阔的尺寸上面显现。

    “那个世界的位置在这里。”

    时空管理局局长的声音传来,一个浅蓝色的标记出现在一条看上去相当偏远的位置上。这是时空长河当中一个孤零零的支脉,没有分化出任何的可能性,也没有比较靠近的其他支流。

    “看到了吗?在这里,月亮坠落造成的坍缩就算没有控制好,也并不会影响到时间长河的主体。但这里不一样,我们位于所有时间中最最重要的那一条,分支最多的主流的最上方。它还能在未来分化出更多的可能性,里面说不定就是我们想要的一条。”

    莫里亚蒂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法格斯和X小姐的身后,穿着高跟鞋的她总算是脑袋到了少女胸口的位置,她翠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投影出来的画面,表情认真且庄重。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所谓完美的计划。每个方案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缺陷。如果把位置放在这里,也许会更加方便和安全,但失败的结果会更糟糕。”

    糟糕到没有办法接受。

    月亮毕竟只是一个卫星,在某些存在的眼中它也许非常重要,重要到付出自己的生命都想要追寻,但客观上,它只不过是一个渺小的天体而已。

    不用说对于宇宙如何了,它甚至并不是人类文明的必须。这个计划本来就是个人的产物和想法,并不是他们达成目标的必要一步,更没有为它赌上这条时间主脉安危的必要。

    “更何况,我能够保证把他们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的哦,法格斯。”

    X小姐笑了笑,声音突然抬高了一点。

    她的表情中突然多出了一种自信的神采,那对有着浓郁灿烂颜色的眼睛仿佛都在闪闪发光:

    “拜托,就算是我平时不怎么喜欢用属于神的力量,但我好歹也是掌握可能性的神明的神眷者诶。”

    “在我正式看到死亡的命运之前,除了那个家伙,谁都没有办法再在我的面前夺走我想要保住的生命。”

    她这么说道,语气笃定:“相信我吧。”

    “X——嗯,大家都在这里?我刚刚把图纸做出来了,外面还在打吗?还没有打完?是不是你家那个神中途下场拉偏架了?不过干得漂亮。”

    正在这个时候,满头凌乱的宵行从门外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此刻的场景后愣了愣,但很快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顺便问出了一大堆问题。

    一边问,她一边很没形象地搓着自己的头发来到X小姐的身边,把手中卷起来的东西直接丢给对方:“诺,蓝图。”

    很稀奇的,她这次没有在办完自己的任务后吐槽这个任务到底有多难,她是多么拼命地干活才解决了这个问题,只是点了点头。

    “有事情再喊我。”她说,“我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

    第177章 希望从未诞生过

    在神秘学里, 有一个问题:在时间之上、没有时间的世界里,故事到底是怎么发展的呢?

    既然一切都没有办法被时间所区分,那么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整齐地排列整齐那里?是不是所有应该发生的事情都早已发生了?在那里如何衡量运动的快慢和先后?如何判断一个事情是因还是果?

    忘掉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吧。事实上答案非常的简单:根据神明的诞生顺序, 实际上是这个世界上先有了因果关系,才有了时间。

    在没有不间断流动的时间之前,事物通过因果联系在一起。没有东西会运动和发展, 只有衔接着一个瞬间而诞生的另一个瞬间。它们彼此独立, 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一个个孤独而又仅在因果贯通时才有交集。

    在时间中,过去与未来只是相当于一个图书馆里你先看到的和后看到的书, 在你看第一本书的时候, 第二本书就早已存在。在时间之上,因与果相当于作者写满第一本书后, 在重新空白的书本上写下还没写完的内容。

    起因诞生出结果,结果决定起因最后呈现的面貌, 并把最初的开头覆盖。这就是时间之上的真相:不断坍塌又不断新建的废墟。

    ——《时间之外世界的第十八种解释:专为深陷时间长河的生物理解高维存在的科普书籍》

    “这本书写得怎么样?”

    X小姐问道。她身边的宵行正在拿这本书当扇子拼命地扇风, 中间有几页被翻开了,在空气中呼啦乱响着。

    周围的环境倒不是冷,可能只是一种单纯的焦虑犯了的表现。她看着不断走来走去、看上去莫名紧张的宵行, 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 感觉自己的猜测很有可能是正确的。

    “一坨狗屎。”

    金色眼睛的女炼金术师语气有些冲地说道:“这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糟糕的书, 我简直想要把我看它的内容完全清楚掉,让这个东西存在于我的大脑里面简直就是最让人害怕的事情, 想一想就要打寒战。”

    “呃, 其实我感觉还好。”

    她耸了耸肩, 选择顺从自己这位看上去很焦虑的同事。毕竟她也知道对方焦虑的原因:“不过你开心就行。顺便一提,你最后设计出来的蓝图真的很棒。”

    “我本来还能再优化一点的, 如果我没有在前期一边做实验一边发呆和摸鱼的话。天呐,这种事情我竟然都没有办法做出一个我能力范围之内最好的作品,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宵行,你它妈真是蠢透了!”

    很明显,宵行小姐完全没有被安慰道,甚至看上去更加焦虑了,甚至有点沮丧。

    她来来回回地踱步,口中速度极快地念念有词:“对不起,X。我明明知道这件事情很重要的,我之前甚至明明答应你了,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了,好像从我生下来开始就不知道该怎么把注意力放在一件事情上面很久还不分心。我总是中途想这想那的。”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脑袋埋在手掌里,一副接下来要把自己所有的罪过都说出来,然后狠狠地谴责自己,恨不得把自己贬入十八层地狱的样子。

    “但现在的结果也很好。”

    X小姐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感觉对方这种又自卑又自傲的性格其实比她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的毛病还要难以言表得多:“说实在的,你已经做到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事情了。已经很厉害了。”

    “但我肯定还能做到更好的!”

    宵行固执地强调道:“我明明有那个机会,这个东西虽然在你们看来很好,但我觉得只不过是……”

    看吧,自卑又自傲。

    X小姐无奈地在边上点着头,干脆只进行单纯的附和。不过一般情况下宵行也不总是这样,在过于漫长的日子里,她早就学会摆烂了。这次久违的激动主要还是因为这次事件的性质。

    关于一个世界、一个神明、一个概念的死亡与毁灭。不能以最优秀的状态参加,在宵行看来未必也太遗憾了。就算是在无穷无尽无数多个的未来里,也不一定能够再有这样的机会。

    X小姐抬起头,她能够感觉到,时空的震荡正在变得越来越明显。那场在时空之上的战斗已经快要迎来了尾声,神明在她的耳边轻轻地笑了起来。

    “要来看看吗,X?”祂问,“要来看看祂的葬礼,祂死去的样子吗?”

    “我要先走一步了。”她面不改色地侧过头,语气轻松地说道,“有什么事情等到回来再说。放心啦,我会带着关于事态发展的第一手消息回来的。属于我的工作就交给理智来处理吧。”

    理智应该能够接手她的工作,而且局长也在——应该没什么问题。她再一次在心里重新想了想这个计划,发现没有问题后稍微松了口气,手指按住自己的眉心。

    在一声玻璃破碎般的清脆声响中,她变成了一只只苍白的飞蛾。它们在天空中飞翔着,然后从现实的世界中隐没,飞往属于更深层、更原初的世界。

    白色的飞蛾们越过属于物质的世界,属于能量的世界,属于情绪的世界,最后停留在灵魂于此诞生和漫游的世界之中,重新变成一个人影。

    她抬起头,看到了那融化的死去的太阳尚且留在这里的丑陋躯壳,还看到了不详而又巨大的绒毛的眼睛,银白色的眼球上面长着黑色的霉菌与鞭毛,有浓稠的液体滴落着,然后快速地变成朦朦胧胧的气体,晕染开来。

    一只巨大的鹿从远方走过来,一只猫在鹿角上蹲着,一只唯有骨头的鸟在另一端凝望远方。鹿低下头颅,与她对视。

    “仔细看。”祂说,“神明的陨落,你也许只能看到这么一次。”

    实际上这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种强烈的悲哀情绪在环绕着,一切都在崩塌,一切都在重建,所有的形状都被打散,最后行程更加扭曲更加失真的个体。

    就像是之前看到的那本书里说的一样,时间之上的世界是未来对过去你死我活的一种毁灭,是孩子杀死自己的母亲。

    “小X,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概念都有对应的神明。祂们有的是规则的孕育而出,有的最初只是被规则认可的凡物,有的只是产生灵性的规则本身。但一旦诞生,祂们就存在于所有的时间里,一证即永证。”

    “从最古老的‘约与律’开始,到后来衍生出的‘灵性’与‘生命’,甚至是最为混沌、最为不可捉摸的奇迹——这些神明作为构成宇宙的基石,代表着概念的诞生、发展与消亡。”

    虚空中,属于伊尼的声音响起。这位神踩了踩下方,周围的空间在无限延伸而出的道路下恢复平静,然后变化了自己的身形。

    现在祂弯着眼睛笑着,外表看上去完全就像是一个人类。

    黑色头发金色眼睛的人类,甚至瞧上去有点过分的年轻,像是刚刚大学毕业的年纪,纯白色的长袖衬衫和牛仔裤穿在身上,双手插在兜里,形象在21世纪初普普通通、随处可见。

    “……”

    X小姐去看祂,她只是抿住唇,担心地看着前面,像是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眼前的画面上,根本不在意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但伊尼并不在意,祂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在很久很久之前,神明被认为是一种不会陨落的存在。神明会把位置交给继承者,会有新的神代表概念新的发展登上对应的神座,但神座上的神不会死去——毕竟在成为神明的那一刻,祂们就存在于所有的过去和未来。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在某个时刻消失?”

    “直到第一个神明死去,亲爱的。”

    X小姐确定她听到了某种哭泣的声音,像是绝望。但她说不清这种绝望针对的对象,因为这整个世界看上去都够绝望的,针对哪个好像都不过分。

    伊尼把手放在X小姐的肩膀上,祂的表情看上去甚至有那么一点怀念:“她是奇迹,所有打破不可能的东西都从她开始,所以她注定是第一个死去的神……她死去了,于是奇迹从那一刻后便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不同的可能。”

    祂温柔地说:“你可以理解为,一种模仿奇迹但还是无法还原它的违物。”

    不同的可能,就算是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所有可能性中的一个,就算是概率再低也依旧存在着。但奇迹不一样。

    它是真正的发生的“不可能”。

    X小姐终于把目光分给了对方,那对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人类模样的神,并不惊讶地发现自己从对方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怅然。

    一个神死去后就是真的死去了,一个概念消失之后就是真的消失了。吞下祂们的神就算是能够模拟出再像的东西,得到再相似的权柄,也不会是同一个。

    这个世界注定再也看不到真正的奇迹或者生命——再也没有办法。

    “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X小姐只是轻轻地、轻轻地说道:“我们没有办法让祂活下来,我们只不过是同样在祂行将就木的去壳上吸血的虫豸。”

    她不会后悔。

    希黑格薇卡,这慈爱的母亲、这哭泣的母亲、这在永远凝望地球的星球上长久地凝望着人类,并为祂的孩子流血的神明啊……祂会被别的神杀死。而我们利用祂的死亡做局,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沾着祂的血吃能让我们活下来的馒头。

    这就是我们,和月球上祂血肉中滋生出的贪婪的虫豸别无二致。这就是生命之母的命运,祂生下自己的孩子,然后被利用,被抛弃,只剩下了无能为力的挣扎。

    这就是“生命”这个概念疯掉之后的样子。

    她突然明白了这群神到底是怎么疯的。祂们为什么说自己是疯子。

    就像是伊尼之前说的那样,神明代表着概念,所以与其说是祂们疯了,倒不如说这个世界上疯掉的就是概念本身。

    少女突然想要用力地闭上眼睛,但没有,她只是眺望着远处,看着那里正在不断地崩解和复原的模糊不清的圆盘,突然说道:“伊尼。”

    “你说,到底是希黑格薇卡死去了,生命的概念才土崩瓦解;还是生命已经抛弃了祂,这位代表生命的神才会死去?”

    “谁知道呢?”伊尼只是这么回答,“但我知道的是,生命们早已不再爱祂。”

    “为什么?”

    “因为只要有一个生命还在爱祂,祂就会拼命地想要活下去。”神温柔地说,“你不爱祂,夏目清。我也一样。”

    在属于灵魂的世界里,距离真正的神明所存在的位置只有无法跨越的一步之遥的世界里,天空上似乎下起了雨。

    希腊神话中宙斯曾经变为一场丰饶的金雨,让达娜厄怀孕。这或许是古老神话对生命另一个侧面的阐释,但现在,这片空间里下的雨是红色的,火焰般的红。

    在红雨中,腐烂的苦涩的气味升腾起来,一种深刻而又悲哀的痛苦在浑噩的世界中蔓延,乳胶漆般地挥洒着。

    X小姐深处手指,擦了擦脸上鲜红的颜色,但没有用,换来的是两只手和一张脸都变成了鲜红的血的颜色。

    她叹了口气。

    “艺术杀死了生命……”她喃喃地说,“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真可怜。”伊尼同情地把脑袋凑过来,祂看上去倒是完全你不难过,“要我抱抱吗?我倒是不介意抱抱我家小可怜神眷者,反正最后都是要进我肚子里的。”

    X小姐用力地翻了个白眼。

    “别说这个啦。现在到我们出场的时候了。”

    她说:“一般我都不怎么向在这种时候问你的,但……”

    她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我们会成功吗?”她问。

    人类样子的神明眨了眨眼睛。

    祂没有给出直接的回答,只是说道:“亲爱的,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虽然神明几乎覆盖了宇宙中所有的概念,但其实,有一个概念从来都没有对应的神明。”

    祂说,声音悠长得如同一首诗歌:“希望,只有这个概念从来没有诞生过任何神明,但从始至终却真切无疑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祂从未诞生过,因此也从未堕落。”

    第178章 最后的歌舞:剧本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写日记, 直到我记忆里父母带我第一次去种花,我才学会怎么样每天记录一个生命长大的过程。

    不过那好像也是我唯一写过的日记了。

    但这些日子实在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再加上我也莫名地想要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留下点什么, 所以还是提笔写了。不过我不清楚这个世界具体的时间,也不知道现在到底地球是处于哪一年,所以就不记日期了吧。

    今天我看着他们在画图, 然后练习我的能力——说实在的, 我并不喜欢这样。它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用手握住了一只柔软的小雀。温热的生命在我的掌心挣扎, 我们如此靠近。但它传来的情绪只是畏惧。它逃不出去,只要我不松手, 就只能蜷缩在我的手心。

    为什么我的能力不能是让被困住的生命能够逃脱, 去寻找自己所爱之物的能力呢?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自己是不是同样被困住的一员呢?我是不是被某个无形之物束缚着?这根手腕上的线是不是某种暗示?

    也许有些推卸责任的嫌疑, 但我有的时候真的会想——我到现在也没有得到我想过的生活,会不会就是因为一切故事的背后有一张细密的罗网?它让我直直地坠入了这样的命运, 笼中金丝雀般地挣扎着, 无法逃离。

    我不知道,我过于渺小。我能懂得一切带有情感、了解爱恨的生命,懂得创造它们的世界本身, 但却无法理解这样庞大的、无悲无喜的命运和时空, 以及比它们更为高远和漠然的存在。

    但我依旧记得一句箴言:

    君以此兴, 必以此亡。

    空气越来越凝固了,不过除了传不上气来, 这里也越来越像是地球了。”

    “蓝图上面的东西被制作出来了, 一个看上去像是钉子的东西。很符合神秘学, 一根能够钉住现世的规律与时空的钉子。它被钉在了装满马鞭草的花盆里。

    作为钉子的原材料是那根乱步先生赢来的金橡枝。我把世界的心脏束缚在它的中心,那漫长叹息的声音到现在都在回响。为了让这伤痕累累的心高兴一点, 我拿了一点希望装在里面。不过看上去……它还是很难过。

    我听它说了一个下午的故事。等到夜里的时候,出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回来了,他说已经联系到了这个世界的巫女们。它们愿意在接下来的舞台上完成我的职责。需要付出的代价是,需要在这里寄存一份备份。

    涩泽先生说,它们是想要让自己的族群跟着他们这些能够在不同的时间线里穿梭的人,在更多的时间线里扩大。这种以信息为载体的污染很容易把一个智慧种族作为它们发育的温床。

    但这次这群家伙的主意打错了。我正好能把这些易于扩散和污染的信息锁在一个小盒子里,锁上一辈子。

    乱步先生对此倒是很乐意于看热闹的样子,——好像他以前兼任过消灭这种污染的职业,一直都不喜欢这些生物。

    计划又稳定地朝着前方推进了。但我好像并没有感到太高兴,也许是因为我很害怕那个时刻的来临?

    如果一切都在为那个日子的到来做准备,那么那个日子过后呢?还会剩下什么呢?哎呀,想想就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了。还是思考思考别的东西吧。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如果我还是那个没有满十岁的年纪该多好啊。大脑理解抽象思维的板块甚至都没有发育完全,每天都无忧无虑地跟在贝斯后面傻呵呵的。不像是现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着心事。

    大人的世界真麻烦啊。我明明只想做永远长不大的彼得潘……在永无岛上飞翔的小孩。

    对了,值得一提的是,大海中的火光越来越亮,整个天空好像都要变成金色的了。很多很多的东西正在腐烂,外面的树木全部都死了,正在一车一车地拉走。曲折的时空消失之后,许多曲折时空里存在的东西也消失了,否则一定能拖走更多更多的尸体。

    好多苍蝇。”

    “今天一大早,太宰先生就说,他们已经收到来自那位作家先生的回复了。为了这个回复,他们特意多停留了一天。其实我也看到了——今天的天空中下了好大的一场雪,不像是之前的那样,是真正的雪。

    还没有搬走的尸体被这个世界埋葬了。整个世界都被覆盖住。我跑出去看,发现它们坚硬又沉重,像是白色的大理石碎片,但偏偏在天空中飘下来的姿态却那么柔软。

    整个世界都被压住了,也许被压垮了。苍白色的,在天空的光芒照耀下强光刺眼。贝斯给我戴了一根丝带,要我在朝外面看的时候遮上自己的眼睛,说防止雪盲症。

    涩泽走了过来,他身上皮毛和雪一样洁白,但比雪更柔软也更温暖。他说:贝斯,你已经可以从故事里离开了。

    我拿着丝带看他。那个人一开始是那种茫然的表情,他好像想要说些什么,然后把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最后没有说话。接下来我总感觉他好像很不适应,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真讨厌,我一下子都没有搞清楚他到底高不高兴。但如果他不高兴的话,我可要生气了!我又不是逼他走,他要是想要继续在故事里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当嘛,明明我只是多提供了一个选择的空间而已。

    路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说,打破一个人的舒适区是很残忍的事情。

    那好吧,我是个残忍的家伙。不过这么说也稍微有点能够理解了,就像是昨天的我还在想怎么才能不去长大一样。

    说句题外话,今天和乱步先生聊起了三味线这种乐器。有的时候,我明明知道他们当初是在安慰我,但我还是会想到:这个组织的名字真的不是萨拉诺斯自然音乐协会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似乎也很会拉小提琴的样子。

    不过我倒是觉得文学协会的名字可能更适合他们。组织里的成员全部都是作家的名字,听上去还真有趣。不过贝斯只能认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嘿嘿,更有趣了。

    再说说涩泽的事情,他今天突然问我记不记得太宰把我喊起来的那一天我做了什么梦,我当然说的是不记得。我才醒来就把那个梦忘掉了。

    然后他说,我在梦里干了件好事,让一个小家伙找到了从这个即将迎来末日的世界逃离的方法:就是通过通向外界的梦境。

    可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今天的报纸上也没有什么关于末日或者末日逃生通道的宣传。但涩泽说,那个小家伙已经躲到了梦境的深处,也许是打算等到灾难结束之后再出来,也许是想要这么逃跑。但不管如何,它现在还没有动作。

    涩泽和我说这句话,是觉得它有可能到梦境当中来找我吗?嗯,那我努力一下,做一个和这个相关的梦吧。

    别的好像没有什么好说的啦,今天的日记就这样了。我要再出门一趟!虽然下雪了,但今天好像不怎么冷的样子呢。”

    “海好像离我前所未有的近。那些火焰好像离我前所未有的近。我不知为什么地担忧起整个世界的海水都会被这场大火蒸发。

    昨天好像没有做梦?今天我翻开那本剧本的时候,发现那上面又多了几页,这个剧本的故事已经彻底完结了。

    末日如预言一般地到来,从上方倾泻而下的海水与火焰一起跌落,它们在大地上翻涌着,把整个世界卷入腹中。剧目的主人公在逃到高塔上面,看到女巫依旧在那里。

    她的手中拿着那个巨大的有着镜面反光的气球似的天体,轻声地问:你想要拯救世界吗?

    他说我当然想,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是不想这么看下去了吗?

    女巫只是笑,她把那个巨大的天体拉下来,像是镜子一般地摆在他面前,开口说道:

    你是否觉得这个世界荒谬而又自洽、神奇而又梦幻、独一无二而又徒劳无功,就像是一只试图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与众不同的凡物?

    主人公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自己在宴会上看到的死去的生物,想到了面前魔女手中的天体,想到自己来到了贵族的宴会上,想到了火焰与大海的洪流,想到了所有的所有。

    她继续问:那么,作为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你爱这个世界吗?这个世界有不被毁灭的理由吗?有让你魂牵梦绕的美吗?你是否想要它在一个新的世界里保留某个最为能展现自身特点的部分?

    主人公说:当然。

    于是女巫笑了,她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个世界就不会毁灭。只要一个观众认可艺术的价值,它就是有价值的。你要和你的世界站在一起,赌一赌你说的话吗?

    在故事的最后,主人公逃走了。他最后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是否真的在某一瞬间爱过这个世界。于是世界的憎恨夺走了他的身躯,他在永恒的痛苦当中漂浮于无边无际的虚妄。”

    尤克里里写到这里的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她朝着外面望去,上方的海水就像是下一秒就能够朝着地上倾泻而下。她赶紧加快写字的速度,希望能够把这一段内容写完。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里面女巫最后的那句话印象很深。

    她说:逃吧,逃吧。从色彩缤纷的光怪陆离里面逃离,重新回到一成不变的重复的生活当中吧。人类啊,你需要的既非平淡,也非壮阔,只是能够满足你所有的冲动,又不会让你感觉能力有限的东西。

    明明只是很寻常的一句话,但总让我想到那些在我耳边的声音,还有我自己。

    算了,不去想啦。我还有事情要干。今天也许就是最后的日子,我要收拾好,准备出发啦。

    只有我和涩泽先生在了,加油!”

    她认真地写完,快速地丢掉笔,朝着外面看过去。结果正正好迎上了一对没有什么太大情感波动的绯红色猫眼。

    涩泽龙彦耳朵尖动了动,表情淡然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看到对方开始手忙脚乱地慌张起来,才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看上去对于这种事情已经相当熟练了,也没有管对方,只是自顾自地说:“准备好,我们去教堂那里。”

    尤克里里抱紧了自己的本子:“去那里?”

    “看到你手中的那根线了吗?”

    涩泽龙彦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它现在的方向可以延伸到那个位置上。”

    “等等,涩泽先生?你终于搞明白我手上的这根线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啊?所以到底是什么?上次说是月亮的,结果被排除了——还有月亮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你可以理解为时空本身,只不过这一段被染了色而已。”

    最终检测出来就是这样一个很简单的结果。

    他们没有办法感知、影响并不是因为它不存在,而是它就像是氧气那样,存在得悄无声息,并且无时无刻地环绕着生物,作为世界构建出来的基石而展现自身。

    涩泽龙彦抬起头,他终于认真地看了对方一眼:“当你把它本身抽离,时空中就会出现一个虚无的通道……另一端的东西将掉下来。你知道这会发生什么。”

    尤克里里动了动嗓子眼,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之前练习的时候闲着没事拽着玩的场景。只能说,当时幸好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那现在,我们要把这个抽掉吗?”她问。

    “等到海水与火焰从天而降的时刻。”

    白猫这次像是终于没有耐心了,轻盈地跃上窗户,然后跳下,消失在了对方的视线里。

    “现在还没有到时间。”

    第179章 最后的歌舞:悼词

    教堂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或者说, 现在的它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

    因为过去那些更为壮观的建筑已经在一场浩瀚的狂风中被卷起,因为不断重叠累加的时空而跟着盘旋而上的建筑也在时空的褶皱被熨烫平整之后也消失无踪。唯独还剩下这个建筑孤独而又瘦削地耸立在大海下,只是过去可以通向顶端的道路都已经消失。

    这座城市正在变得正常, 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而里面生活的大多数物种们却还在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件热闹和新鲜的有趣事情看待,觉得这是狂欢节的一种新节目效果。

    倒是还有些家伙在为越来越层不出穷的奇怪现象和预言中的末日感到担忧,但很快又沉浸在这个日子里芬芳的免费酒精中了。

    但今天好像什么征兆都没有。没有昨天异常的大雪, 也没有风暴或者变化的空间, 只是头顶的海面看上去越发的低沉, 在有着绚烂光线的火焰对比下近乎于一种黑色。

    尤克里里抬头看着上面积雪还没有融化的教堂,表情怔愣, 好像在看到这个风景一瞬的时间里陷入了恍惚的梦中。

    “想到什么了?”涩泽龙彦走在她的前面, 开口问道。

    “也不是想到了什么,只是感觉我好像曾经也到过一个教堂。就在教堂的顶端, 边上有着橡树与槲寄生在生长……”

    少女用手指摸了摸自己头顶的花冠,喃喃说道。她的目光扫过周围, 没有植物——这个世界的植物早就在几千万年前之前就腐烂了。虽然在前几天它们还存在于这个垃圾场上, 拥有一切植物都该有的东西,甚至在她看来是“活着”的。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悲伤。

    白猫对于这一切漠不关心,他抬头看了看教堂的位置, 突然说道:“最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尤克里里。不要做梦。”

    “因为梦里已经有另一个我了吗?”

    尤克里里深吸了一口气, 低声询问道。她的手指拽住自己的衣袖,想到了遇到那个女巫时脊椎处传来的令她不自在的刺痛。

    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谈判内容, 一只咪姆——那种以信息为载体和传播方式的古怪病毒——复制了她身上的信息作为外壳, 替她登上了舞台。作为代价……好吧, 他们对此不打算付出任何代价。

    “它们也没有什么好心思。如果不是你的能力,说不定在复制你信息的时候, 它们就已经把你的思维感染了。”

    涩泽龙彦似乎担心面前这位德鲁伊过于宽泛的爱心,抬眸向他提醒了一句,然后朝墙上奔跑而去。

    教堂的墙壁还拦不住一只灵巧的猫。

    德鲁伊小姐呼出一口气,她其实对那种病毒一样的生物并没有什么好感……把所有多姿多彩的思维变成同样的一种思路,这种念头想想就让她毛骨悚然。

    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的表情很快就变得坚定了起来,张开双臂变为一只浅灰绿色羽毛的小雀,朝着教堂的顶部飞去。

    在近乎于凝滞的空气中,想要飞起来要花比平时更大的力气,向上飞翔变得更加艰难。尤克里里努力地扇动着翅膀,鼓动周围不情不愿的空气,一边想着现在的空气到底是什么成分,一边无意义地揣测起了目前的大气压。

    这段路途显得意外得漫长。

    当地面上那些叽叽喳喳兴奋小生物变成一个小点的时候,尤克里里感觉自己累得就快要没有力气了。周围那些或远或近的声音也不鼓励她,只是冷漠地在边上旁观着。还有的声音依旧在念念不忘地唠叨着自己受到的苦难,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它们已经这样说了一万年了,说得尤克里里都有点同情它们——不是因为它们的悲惨,只是因为它们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东西,只剩下了那么一点谈资。

    不过,我也觉得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尤克里里在心里想到。

    命运当然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但她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悲惨当成值得被命运优待的理由。

    她一鼓作气,继续朝上面飞去。到远处的房子都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凝滞的空气好像突然在如此之高的地方松动了起来,就像是没有被砌好的、歪歪斜斜的砖墙,碎砖头伴随着扑扇翅膀的声音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

    ——整面“墙”就这样垮了下去。

    在风消失的那一天后,整个世界第一次刮起了风,而且还如此的巨大与浩瀚,就像是风宣告从这个世界逃离那样壮阔。

    只是它不再流光溢彩、不再裹挟着艳丽的激光或者把空间吹出涟漪阵阵。它更像是一个正常的世界的风,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并没有带走陆地上面的任何东西。

    因为它们是从大海降落的,只负责把那些东西带到地面上来。

    它们把海面吹得波涛汹涌,巨大的浪头朝着下方延伸。火焰在海水中起伏着,借助着风的力量不断地膨胀着,让那些海水接二连三地又变成白茫茫的雾气。尖锐的嘶鸣声从海水与空气的交界处传来。海水里的鱼在海面上跳跃和挣扎着,好像这片海洋对于它们来说已经无比陌生。

    在浩浩荡荡的风中,这些生物从大海之中脱离,朝着大地坠落而去。长着翅膀的鱼类,透明闪光的柔软水母,一只全身被火焰点燃的鲸鱼从上方像是流星那样地坠落。有东西在天空中就已经被身上的火焰燃烧殆尽,它们的灰尘甚至没有办法来到地面,只是徒劳地飘散在空中。

    但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幸运儿逃离了火焰燃烧的大海,它们掉下,绽放开来。各种各样的颜色的花在湿漉漉的道路上盛开。下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分辨不出来是惊奇还是恐惧。

    尤克里里睁大着眼睛看着,有一瞬间忘记了该怎么扇动自己的翅膀,被上方的风吹得朝下方掉下。在下落的过程中,她甚至也没有尝试过重新让自己的翅膀动起来,只是依旧以那个震惊而又茫然的表情,长久地看着远方。

    涩泽龙彦朝下方看去,叹了口气,跟着跳下来:感谢那只鸟的翅膀是下意识张开的,下落的速度让他还能赶上。

    三秒后,白猫把鸟叼在口中,稳稳地站在了一个窗台凸起来的边缘,一言不发地重新朝着教堂的顶端跑去。

    尤克里里看着远处的天空。鱼从他们的身边掉下,接二连三地撞击在教堂的墙壁和尖顶,很多鱼都有银光灿灿的鳞片,火焰在上面滚烫地溅射开来,反射出耀眼的光。

    涩泽龙彦在里面轻盈地穿梭着,好像这些根本对他的行动构成不了任何的问题。

    今天没有下雨。

    尤克里里被冷空气冻得打了个寒战,挪开了自己的视线:在她的最后一瞥里,远方就连海雾也被火焰耀眼的光芒彻底泯灭。

    “对不起。”她轻声地说,只是不知道是在对涩泽龙彦说的,还是对那些鱼说的。

    白猫没有开口:当然,现在他的嘴里就叼着一只鸟,想要说话也没有办法。他们只是沉默地朝教堂顶端跑去,凌冽呼啸的风并没有造成比凝滞的空气更大的阻碍,过了一会儿之后,涩泽龙彦就带着尤克里里来到了教堂的顶端。

    这座教堂的顶部是用玻璃做的,像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穹顶。尤克里里没有变成人类,只是像是只真正的鸟雀那样把自己的翅膀埋在身侧的羽毛中,脖子缩起,小小的眼睛里倒映出并没有天空的天空。

    涩泽龙彦低头看了眼,用尾巴轻轻地环绕住这个毛球:“X小姐?”

    “X有她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段时间由我来负责交流。”开口的是理智,这位平时根本不着调的侦探已经变成了庄重严肃的口吻,“你们那里现在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现世法则的崩塌或者被梦境、星光界等地方介入?”

    “现在没有。我们这里起风了。”

    涩泽龙彦对自己没有联系到人并不感到有多惊讶,这种情况X小姐早就和他说过了:“我们已经到达了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也可以立刻进入其中躲避。”

    “好。如果遇到危险以保障自身的安全作为第一要务,如果有必要的话你可以放弃任务,现在时间乱流已经相当严重。”

    理智的声音呈现出一种让外人相当不适应的平静:“需要尤克里里的时候,X会第一时间把消息传递过来。在此之前,好好活着就行。在尤克里里确定发动她的能力后不要等待任何结果,第一时间启动怀表就可以了。我们这里已经做好了对接准备。”

    涩泽龙彦也浮现出了一丝凝重的表情:“如果失败……”

    对方淡然地回答:“那就失败。”

    似乎捕捉到了涩泽龙彦一瞬间短暂的惊讶,这位侦探耸了耸肩,声音里终于多了出来了几分他惯常的笑意:“虽然没有成功会很遗憾,但失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以为这是很稀奇的事情,时空管理局自从创办以来,已经失败了不知道多少次。”

    这个现在看起来屹立于时间线之上的机构,也是经历过最初落魄和碰壁的时候的,就算是在成长起来之后,失败也是时空管理局改变历史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遇到的常见现象。

    “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涩泽先生?”

    尤克里里叹了口气,她重新变成了人类的样子,就是脸色看上去苍白得有点可怕,只是那对锈色的眼睛看上去依旧是明亮的,嘴唇被很固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的模样。

    “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她问。

    涩泽龙彦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保护好自己的安全。然后等到我让你动手的时候,你把手腕上面的这根线锁在随便什么地方就行了。”他说,“不要感觉太过愧疚,你明明知道这里的生命早就已经死了。”

    “不……”

    但少女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她轻声地这么说道:“鱼是活着的,海里的生物和以垃圾为生的生物一样都是活着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想到了自己看到过的苍蝇,在垃圾厂里嗡嗡叫唤的苍蝇、围绕着已经死去的尸体翩翩起舞的苍蝇。它们在死亡和鲜血中聚集着……而且越来越多。

    她按住自己的手臂,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得不提前终止了这种想象。

    涩泽龙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但如果你觉得做点什么能够让你持续保持清醒,不会入睡或者进入什么奇怪的精神世界里去的话,做点什么也可以。”

    白猫把自己的尾巴收回来,按在爪子下面:“所以,你打算做些什么?”

    尤克里里短暂地呆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看着周围接二连三掉落下来的鱼与上面沾染的星星点点的火焰,跑去扑灭那些火光,把周围这些死后快速地变得发烂发臭的鱼都聚集在一起。

    “至少做个小坟墓吧!”

    她听着自己耳边越来越多和越来越纷杂的哭泣声,笑着说:“我要让它们的灵魂安息——虽然已经没有办法回到世界之心的怀抱中去了,但它们死后不应该继续这么恐慌。”

    没有办法葬在泥土里,就葬在教堂顶上面。少女跑前跑后地收集着周围一切可以用来装饰这个坟墓的东西,没有找到鲜花,她就用那些有着花纹的装饰品代替,用木板一样的盖子和布料盖上它们的身子。最后她问涩泽有没有带上那本剧本,从上面撕下来了一页。

    少女蹲在这些尸体的身边,用手指抵住自己的心脏,轻声地念道:

    “亲爱的,在森林与大海之间,在淡水与盐水之间,在火焰与骤雨之间,愿你安息。在黑暗中,我们终将相遇。”

    “正如命运所言——他已死于昨日,你正殁于今朝,而我将与明天共亡。在漫长的岁月中,就连生命本身也在过去死去。”

    这部剧本序中的一段话,但其中的主语有所改变。在剧本中,“我”是在今天死亡的。但故事中,说出这句话的人,大概也不是那位女巫。

    “愿你我,最后睡在同样静谧的大地上。”

    终于开始下雨了。

    火红色的、鲜血般的雨冲天而降。

    第180章 最后的歌舞:水葬

    作家安静地注视着窗户的玻璃。那上面倒映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五官的轮廓融化在荡漾的火焰中,就像是一个本来就没有面目的人。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样子,只有在偶然的梦境中才能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然后在茫然无措的瞬间被惊醒,重新映入眼帘的只剩下了那些如同巴别塔般高高垒起的书籍。

    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遗忘了自己的名字,每天入睡前都要对自己记忆里的那一连串单词产生深刻的怀疑, 总觉得现存于自己脑海里的字符串是在他遗忘后被潜意识错漏百出地重新补充起来的结果。

    就像是哲学问题里的“忒修斯之船”, 在一遍遍地遗忘、记忆、重补后, 瞧上去已经和最初的样子毫无干系。

    他朝外面看了许久,看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在火焰中挣扎, 他看不清这些痛苦的生物的全貌, 但仿佛能够听到它们痛苦的喘息。火光照亮他的眼睛,他只是抬头看着, 表情无悲无喜,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在过于漫长的时间中被磨平。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端着一杯湛蓝色的血液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昨天他才从垃圾堆里面找出来的一个小雕像自言自语地说着话。

    “过去的故事我已经写完了,现在故事也已经过去了。”他用布擦着桌子, 把堆积起来的乱七八糟的杂物全部都扫到一边, 声音听上去和贝斯一模一样。

    “现在只有未来的故事, 我写下了结局,但还没有真正地发生。但我也不知道我期不期待这个故事就这样画上结局……”

    苍蝇围绕着没有制作好的骨骼标本飞着, 也绕着血液飞着, 嗡嗡嗡嗡。堆积如山的书下面一群耗子用天真无邪的眼神打量着这一切。白蚁扇动翅膀, 飞到了书架的另一边。

    谁也不知道这些生物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它们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自动刷新的物种,可以从任何地方冒出来, 孜孜不倦地和所有生物捣乱。

    很容易死去,但又很容易繁衍。它们孜孜不倦地尝试把周围的这些东西吃掉,好让一直顶到天花板的书籍齐刷刷地倒下来,把它们连同这个莫名其妙留存了这么多书的作家一起砸死。

    “吱吱吱。”

    一只胆子大的老鼠跑到作家的脚边,就这样仰头看着,尾巴压在身子下面,一副正在专注倾听的样子。

    作家并不在意,他只是对着小雕像继续这么说道:“毕竟我只是一个拙劣的创作者。这个世界上肯定有比我能够写出来的更好的结局,但我也只能止步于此了——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期待着一个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比我写的东西要好一千一万倍的结局。”

    小雕像不为所动地冷漠看着。

    这是一位带着头盔的女神雕像,看上去有点像是维纳斯,但头发是束起来的,动作看上去更加富有动感,一种力量感能够从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感受到,并且十分鲜明。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我猜你不太喜欢。这个世界对你来说不仅仅是垃圾场,还很有可能是屠宰场或者别的什么。因为你太漂亮了,而美本身在这里都是一种罪过。”

    他的目光很温和:“但我应该喜欢这里,亲爱的。虽然这句话听上去很抱歉,但我还是要这么说。”

    “我一直都想要当作家,是这里让我的渴望有了实现的机会。我现在能够在这张画布上创造出我最独一无二的作品,为各种各样的人编写他们的故事,让这个世界的历史变得不那么无聊,而是更加具有戏剧性,更加的波澜壮阔。”

    他轻声地说着:

    “你看,就算是天资拙劣如我,也真的变成了一个作家。虽然这个世界本身大概不会对此感到高兴,但那是我从童年时期就开始的梦想毕竟是被它实现的。”

    因为这个世界,他知道,现在他笔下流淌的都是真实的悲喜,那些故事的主角、那些故事都是真实的,而不只是脑海中的一个妄想。

    他怎么会讨厌这个世界呢?倒不如说他可能是最有理由去爱这个世界的人。

    是他亲眼看着这样一个荒芜的世界是怎么样被改造成当今的模样的,是他创作出来的人物一次又一次地保护着世界,是他写下的故事成为一代代被歌颂和传唱的史诗。他认真地为每个故事写下结局,然后开始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下一个故事。

    “但这也只是‘应该’。”

    似乎过了很久,作家看着已经被擦得反射出耀眼火光的桌面,才说出了最后的半句话。

    他还是没有办法爱上这个世界,他自己都说不上为什么。

    可能是这个世界太过于陌生,也许是在这样日复一日销毁着过去艺术的过程中,他像是生产流水线上的工人那样对毁灭艺术的事情感到了本能的麻木的反胃,还有可能是他对于情绪的感知能力早已消磨殆尽。

    最后是作家叹了口气,把雕像抱到自己的怀里,低头闭上眼睛,放弃了这种比起自我审视更像是在自我折磨的行为,也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

    他只是说:“我好像有些累,亲爱的……”

    他想到自己创作出来的、连名字都记不清的无数个角色;一个个不断重复着、从来没有开拓的故事;想到自己现在房间里有那么那么多的书籍,但他往往只是打开一本就开始发呆;想到前些时候,他终于看到有一个故事里的角色想要从身处的故事里逃离。

    逃吧逃吧,如果他能够离开这里,学会爱上那么一点东西,那也是一件好事。

    窗户外面火焰的影子变幻着,但作家只是依靠在桌子上蜷缩成一团,紧紧地闭着眼,陷入一个模糊的梦里,就像是个还在母亲腹中的孩子。

    还有那么多的垃圾需要处理,还有那么多的工作需要完成,但是他真的已经累了。

    在梦中,似乎有着五彩斑斓的颜色,一个人在梦境中行走着,手中提着一把驱散周围苍白浓雾的提灯。那张脸上有着熟悉的五官。

    作家静静地看着,最后他终于有点恍然……他想起来了,在创作最后一个主角的时候,他把属于自己的脸送给了他。

    反倒是那个属于自己的投影,他什么都没有给,写下的时候更像是塑造一个除了记忆以外、和自身没有多大关系的陌生人。

    可能是过去的自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算是一个陌生人了吧。

    梦质子在梦中走着。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行走过了,自从换了一个种族之后,他自然而然地学会了怎么用肌肉和鞭毛蠕动,两足直立的生活更像是一种遥远的、不可捉摸的记忆。

    只是有时候他还会怀念自己是一个人类的时候,在梦里也尝尝变成当年的样子,对什么都不剩下的一片苍白出神。

    当时他还没有变成现在的样子,他看上去就像是那几个围绕着自己转的人类一样,尚未成为被歧视的公认低智力的原始生物。甚至可以说,如果他还是人类的话,得到的待遇大概会截然不同吧?

    不不不,甚至轮不到遇到他们。

    穆特默默地想到,甚至是怀有一点怨愤和恶意地恶狠狠地这么想:根本不需要等那几个好像不在命运中的家伙出现,如果他还是人类的话,那个告诉各个城邦领导者末日危机的人估计就是自己,末日也说不定早就被彻底地结束了。

    但他现在毕竟不是人类了。

    就像是人类只会把草履虫的末日预言当成笑话一样,没有任何生物会相信梦质子这种大脑都没有发育出来、通常没有成体系的思维能力的生物的话。哪怕他为此努力了无数次,一遍又一遍在末日来临的时候尝试着……

    但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这条路毕竟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因为怯懦而抛弃了人类的身份,选择变成现在的样子,不愿回到属于人类的世界里,宁愿以现在的模样躲藏在梦境中。

    就算是到现在为止,他也同样的懦弱。

    他不愿意去回想自己当年到底多蠢才落得现在的后果,不愿意看到那些依旧以人类的身份生活的家伙,他依旧对那些事情放不下,依旧在想到时痛苦得要命。甚至在失败了几十次后他就彻底丧失了面对末日的勇气,一心只想着逃离。

    就像是当初的他满门心思地逃离地球一样。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逃兵、什么都想要但是什么都不敢要的蠢货。

    “不行不行。”

    他看着自己,把脸埋在手掌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像是催眠自己似的说道:“这一次我绝对不能逃了,如果这里都消失了那我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一定要问问上次见到的女人该怎么解决这个末日,至少也得问一下。对,问一下就好。”

    他很快就对自己的标准放宽了一步,感觉自己一直在颤抖的手终于有了些力气:在经历过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几十次一模一样的末日后,他很清楚末日真正到来的时刻。

    还有时间。他可以问完就躲在梦境里,他甚至可以去找那些好像能够穿越时空的特殊职业者们,那些家伙好像一直都很渴望补充新鲜血液。就算是加入的生物好像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但至少也能活下来。

    在不断地自我安慰中,穆特朝前走去,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看到了和当初几乎一某一样的教堂和花海。上面存在的人影好像自从他走了之后就没有丝毫的变动,看上去和记忆里的那个完全一致。

    是同一个人的梦境。

    梦质子近乎于本能的天赋让他快速地做出这个判断,眼中闪过惊喜,朝着前方跑去。他要问问这个世界还有没有什么可救的,只要问一下这个问题就可以了。他实在不想再这样痛苦地因为良心而煎熬下去。

    高塔上的女巫低头看着他,手中是一轮看上去像是镜子一样的天体。她轻轻地、轻轻地发出一种无声的叹息,头发在风中流动,锈色的眼睛倒映出一片银亮的皎洁。

    很多很多的鱼雨一样地掉下来,鲜红的颜色渲染开了马鞭草的原野,整个梦境如同一个巨大的蓄水池,鲜红色的血液在其中流淌,马鞭草浸泡在里面,冷冷的。

    她自言自语般地说:“您知道吗?在古代的德鲁伊教派中,他们有一种献祭的方法,就是把人泡在马鞭草的水池里,只露出脑袋,在边上歌舞着,直到那个人死去位为止。”

    马鞭草在血水中摇曳着,倒映出洁白的辉光——水面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镜子,能够将一个发光体映出双倍的光辉?

    她又叹了口气,转头去看出现在教堂上面的男人,目光平静:就算是咪姆这样以病毒的形式生存的种族,也是会因为某件事情而叹气的。

    利用能力让自己直接来到这里的穆特没有听见她之前说的话,只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口说话,但被对方打断了。

    “你又来这里了。”

    少女平淡地询问道:“现在末日马上就要来了,我将在这座塔上一直看到故事的结局为止:这一次,你还是想要过来拯救这个世界的吗?”

    “你没有睡着吧,尤克里里?”

    涩泽龙彦再一次询问道。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次问这个问题了。

    “没有。”尤克里里点了点头,这已经是不知道她回答这个问题了。

    她现在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变成了红色,脸上也流淌着鲜红的血水,周围掉下来的火星碰到血液就像是会爆炸一样,“轰”得一声火苗就可以窜得很高。涩泽龙彦也差不多变成了一只红猫,时不时就要嫌弃地抖抖自己身上的皮毛。

    “感谢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不在这里,否则他一定会很不喜欢现在的场景。”

    尤克里里抹了一下自己的脸,鼻翼动了动,闻到的几乎全都是甜腻的血腥味与硝烟的味道,有点庆幸和苦中作乐地说道,说完又打了一个喷嚏:“一定会。”

    那些鱼很多都被埋葬了,埋葬不了的涩泽龙彦指挥着尤克里里把它们都推了下去,让它们在自由落体运动的作用下去当一朵会盛开的花,理直气壮地表示这也算是天葬。

    “现在算是有陨石,有狂风骤雨了,有血流成河,也不知道海啸到底什么时候来……”

    尤克里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苦笑着说道,同时朝着远方看过去。在那里,似乎有一个正在远远移动过来的墙。

    “运气不错。”

    理智在通话的另一头说道:“从天空落下来的海水已经来了。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