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外面飘起了薄薄的雪花。
江潮停下摩托车,用牙齿咬掉厚重的防风手套,拎着保温饭盒上了楼。
除夕夜行人很少,平时要开很久的路程,这一夜也缩短了近一半的时间,江潮回到住处时,时间才刚过11点45分。
他碰碰耳朵里的蓝牙耳机,仔细辨别着春晚进行到了哪一步。
他按下电梯按钮,犹豫了一下又没有乘坐电梯,步行上了四楼。
回到家中时,耳机中正在播放的小品节目结束,几位主持人正在发表零点敲钟前最后的新年祝愿。
江潮关了门,将那一身风雪关在门外。
暖气很快烘暖了快被冻僵的身体,江潮却顾不上脱掉厚重的外套,径直去开了客厅的电视。
南城电视台一套节目正在播放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屏幕中,主持人的笑容和耳机中的声音悄然重合。
江潮摘掉耳机,专心致志看起电视。
11点48分的时候,导播切了镜头,对准了其中的两位男主持人。
江潮自己就是做导播的,镜头一切他就皱了眉头。
零点前的倒数计时是四位主持人一起倒数的,镜头理应拉长对准四人。现在忽然切了小镜头,想来是某位镜头外的主持人出了什么问题。
镜头切得不太礼貌,但,观众们应该不会太在意,因为——
现在对准的这两位男主持人,是现在南台的两位当家主持人,裴林和周涵川。
用网络上的评价,这两位都长着一张“风调雨顺”的脸,看见他们,就觉得即将到来的这个崭新年份,应当会是顺顺利利的。
江潮和周涵川不太熟,不好评价。不过这另一位……
裴林正缓缓地说着来自海外同胞的祝福,声音不疾不徐,语调温和有力。
他的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容,那笑容温暖且极具感染力,语气温柔又带着信念感。好像只要看他说话,就能凭空生出无限的暖意和勇气。
江潮搓了搓手指,热意渐渐涌入手心。
方才被风雪冻僵硬的手指,现在终于暖了起来。
裴林对时间的把控精准得让人感叹,他不慌不忙地说完最后一段祝福,将时间精确地控在零点前的最后一秒。
“来吧,甲辰龙年马上就要来到,准备倒计时——”
镜头切换至巨大的时钟,最后这十秒报时中,四位主持人的声音交错着重叠在一起。
江潮不再看电视。他低下头掏出手机,粗略地扫了一眼各个社交软件上的讨论。
在一片“新年快乐”的祝福中,零散夹杂着一些对今年春晚、对几位主持人的评价。
【希望龙年风调雨顺、一切都好,不要像去年一样乱七八糟了qaq】
【跨年伴着@裴林的祝福度过,希望来年一切顺利!】
【刚好截到小金龙的动画盘在@裴林身上的画面!给各位家人吸吸龙气嘿嘿嘿!】
江潮看得很快,手指划过屏幕时,不小心在某一条微博上面按了赞。
那条微博也圈了裴林的微博账号,说了些希望他的官方祝福能够成真的话。
说起来,南城去年的确很不太平。
开年的时候遇上罕见的寒冬,一连多日暴雪不止,夏天的时候又遇到了连绵暴雨,年底时好几个贪官落马,一整年都过得乱糟糟。
南城的老百姓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希望今年能够顺心些,对新一年的美好愿景,全都加在了这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官方节日上。
所有人都屏气等待着新年钟声的敲响,他们伴随着裴林的笑脸和祝福,开启了通往新一年的大门。
在南城同城的微博热搜中,裴林的名字悄悄爬上了前排。
江潮看着飞出来的点赞特效皱了皱眉,心想,大过年的,点赞就点赞吧,懒得取消。
他收起手机,又调低了电视音量,任那些直播的小品和歌舞继续播放着,自己则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小憩。
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江潮揉揉头发,从沙发坐起,披上衣服下了楼。
他现在这个住处是裴林的房子,三室两卫。裴林人好,租给他一间房,两人便一起居住。
江潮偶尔会回他妈妈那里,例如今晚——他家里还有妈妈和双胞胎姐姐。
今天晚上结束工作后他回了一趟家,跟那两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又带回来十几个妈妈包的饺子,打算一会儿给裴林当宵夜。
裴林……不过年,也不回家。每年过年唯一的这一点仪式感,大概就是江潮从家里带回来的几个饺子了。
这处住处离电视台很近,江潮看看时间,估摸着电视台那群人应该已经散了,便下了楼,溜达着去电视台找裴林。
这是过年的另一个小仪式。
江潮还是去早了。
凌晨两点,路上空无一人,只有电视台的大楼灯火通明。
他在楼下抽完了两根烟,这才看见裴林走出电视台大楼。
那人从大楼的另一个侧门出来,没有看到身侧的江潮,只低着头自顾自走着自己的路。
裴林换下了主持时穿的那一身黑色立领中式西装,换上了自己的常服。
他穿得很薄,这样冷的雪夜也只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大衣。腰收得很窄,背影清瘦但挺拔。
他卸了妆,原本吹得整齐的头发被抓散,在寒风中飘起了小小的弧度。
到底还是觉得冷了,江潮看到他紧了紧颈间的围巾,继续埋头快步向前走去。
江潮没有立刻叫住他,只在身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忽然从那背影里看出了成长的痕迹。
从新闻频道转做娱乐节目的主持人后,这是裴林第二年主持春晚了。
也是……他们认识的第十年了。
时间不等人,一晃眼,这居然已经是他们认识的第十年了。
江潮低头往嘴里放了一颗薄荷糖,掏出手机,拍了一张裴林的背影。
就在这个瞬间,裴林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一般转过身来,径直撞入江潮的镜头中。
冷淡的表情顿时变得生动,裴林惊喜地“哎”了一声,小跑着朝江潮走来。
“我还以为你没来。”裴林小声说,“等很久了吗?后采多拍了几段,耽搁了。”
他仰脸看着江潮,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那笑容生动又活泼,却与几个小时前在舞台上的笑容并不相似。
江潮:“刚到,我也睡过头了。”
裴林难掩欣喜,却还是体贴地说:“这么晚了,就别过来啦。就这么几步路……”
他们这个住处,是台里分下来的房子,算是给台里在编员工的福利,销售价格远低于市场均价。
裴林入职得正是时候,就分到了一个名额。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把空着的次卧租给了江潮。
嘴上说的很好听:江潮妈妈的住处离台里太远,江潮的工作性质起早贪黑,容易打扰家人;江潮家里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家里没富裕到能拿出这么多钱来给这一双儿女买房,江潮本来也要租房子住;他跟江潮认识这么多年了,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工作全都在同一处,彼此知根知底,都放心。
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私心更重。
裴林小步跟在江潮身后,时不时掀起眼皮偷偷看看面前那人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朝住处走着,一整段路上也没说几句话。
和舞台上的热情开朗不同,私下里的裴林是个十分内敛的人。他不爱说话,也没有太多情绪,唯有对人的温和与舞台上并无二致。
这条短短的回家路途,唯一的声响就只有两人踩在雪上发出的嘎吱声。
到家后,江潮说:“我带了点饺子回来。你饿吗?可以热热吃。”
裴林其实并不饿,但过年的这顿饺子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成为了根深蒂固的习惯。他拿起桌上的小饭盒,说“好”。
江潮点点头,去洗漱休息了。
关上卧室房门前,江潮又出来,对裴林说:“对了,我录了几个片段,省得你再去看重播了。明天我拷到u盘里给你。”
裴林腼腆地笑笑,又说“好”。
舞台上的伶牙俐齿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单单的“好”字。
在结束每一次直播后,裴林习惯看一遍重播找问题。后来江潮知道了,会主动在直播的时候帮他录屏,省去看重播的冗长时间。
这个习惯,也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裴林吃了两个饺子,又掏出手机给江汀发消息。
【姐姐,谢谢你和阿姨的饺子^^】
江汀应该早就休息了,没回。
忙活了一整晚,裴林直到现在才有时间看看自己的手机。
他草草看了一眼,指尖在划过某个聊天框的时候顿了一下。
【裴老师:林林,看到你的节目了[图片]明天回家吗?】
裴林点开那张照片。
今年的春晚,除了主持之外,裴林还客串了一个小品。时间很短,也就出场了几秒钟的时间。
裴老师拍的照片就是他出场那几秒钟的照片。
拍得很糊,他两条腿都重叠到一起了。
老年人拍照就是这样,没有构图没有光线也不会对焦,甚至都不一定能辨认出照片上的人究竟是谁。反正,只要拍了,就得发出来。
裴林把手机放到一旁,起身去厨房刷了碗。
回来之后,才能心平气和地回复一句:【回不了,还有节目直播。】
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已经快四点了。
早上九点还有直通车的录制,必须要休息了。
裴林闭着眼睛,试图赶走脑袋里依然活跃着的各种情绪。
凌晨静悄悄的。
南城禁放烟花爆竹已经很多年了,每年只允许相关部门在指定区域、指定地点放一小会儿烟花。现在这么晚了,早就没有了偶尔蹿出的鞭炮声,只留下一点点极不明显的硝烟味道。这个除夕夜,除了亲朋好友之间的问候,似乎再无其他特殊。
年味儿渐渐淡了。
好在,裴林本来也不过年。
他闭着眼睛,脑袋里闪过父亲对自己何时回家的询问,在低落的情绪即将涌上心头时,他又想起了江潮在深夜中宽阔的背影。
裴林在枕头上蹭着自己的脸,心想,又一年过去了,又……偷偷喜欢了他一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