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林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江潮正在跟蒙亮打电话。

    电话那边噼里啪啦说个没完,江潮闭着眼睛侧躺在床上,手机盖在脸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他听到卫生间的动静,掀开眼皮看了一眼,睡眼惺忪地对电话那边的人说:“行了行了,挂了。”

    之后甩甩脸,让手机从脸上自由落体滚到床上,又打着哈欠起身。

    他没跟裴林说些什么,只满脸困意走近浴室,看上去是想扫扫水、收拾一下。

    裴林拦住他,说:“水扫干净了,我没开换气,要不一会儿你还得起来关,就算了。我开了窗户,明早你记得关就行。”

    江潮的生物钟早就固定在了晚上九点,此刻已经困得睁不开眼,闻言也没再坚持,扑通一声倒回床上,继续睡了。

    裴林偷偷笑了。

    他用毛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小声说了一句“晚安”,便关了灯,轻手轻脚出去。

    他刚走到江潮放门口,江潮忽然诈尸一般从床上坐起叫他:“哎,裴林。”

    语气平静且清醒。

    裴林不明所以:“怎么了?”

    江潮伸手开了床头的小灯,给昏暗的房间投下一抹暖黄。

    前后不过两三秒的时间,江潮好像已经全无睡意。他看着裴林,若有所思地说:“我怎么记得,以前你那颗痣挺明显的呢。”

    裴林一愣。

    他抬起手摸了摸右边眼角:“这个吗?”

    裴林右眼角有颗泪痣,但很少有人知道。

    他平时上镜的时候都会遮住。

    主持人这个行业并不需要太过出色的样貌,比起长相,稳重端庄的气质更加重要。化妆师说,裴林这颗泪痣颜色浅,不明显,但也正因为颜色浅,反而显得过于艳丽了。于是每次都会特意把这颗痣完完整整地遮好。

    裴林以为江潮也是在问这个,便说:“化妆师说最好还是遮一下,就每次都遮掉啦。”

    江潮却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他又坐直了一点,身体前倾看着裴林,眼神疑惑:“我记得上学时,你这颗痣更明显呢。”

    他的视线就落在裴林眼角,像落下了一点烫意。

    裴林又碰碰自己的眼角,指尖都好像触碰到了温度。

    他垂下眼睛,视线飘忽:“有吗……”

    裴林皮肤白皙,一点点痕迹都极为明显。

    刚才他从浴室出来,还浸着水的脸颊像打了一层柔光,那颗痣浅浅的,并不明显。

    可江潮明明记得那颗痣很深。

    从前中午午休背政治、背历史时,江潮老喜欢观察裴林这颗泪痣。

    它好像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念头,会随着裴林的沮丧和雀跃而生动地跳跃着。

    刚才裴林洗完澡出来的那一瞥,江潮才发现,自己好像许久没观察过那颗泪痣了。

    原本像墨点一样乌黑的颜色不知何时悄然变浅,只剩下一点浅浅的棕色,好像只有在被水打湿后的素净脸庞上才格外清晰。

    江潮摇了摇头,自己也对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感到奇怪:“好像有,但——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他重新躺下,又打了个哈欠:“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多喝热水。”

    多喝热水,重启试试。

    现代直男两大必杀技。

    裴林嘀咕着“大晚上多喝什么水”,冲着江潮的方向捏起拳头毫无威胁地挥了挥——

    “那我去睡了啊。晚安。”裴林扭扭捏捏地说,“……阿潮。”

    江潮又是一个哈欠:“晚安。”

    裴林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门内,江潮很快睡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起了高中,那晚,一向少梦的江潮居然梦见了高中生活。

    高考前那几天复习假,他照例还是去了学校。

    中午他避开人,和裴林一起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吃着食堂难吃的饭菜。

    裴林没有对高考生说些什么鼓励的话,却也没有太刻意地避开。他听说自己决定报考南传后,关注的重点是……

    “那你以后岂不是会认识很多大明星啦?”裴林的眼睛亮晶晶的,“南传哎!除了播音专业之外,编辑、影视导演、动画,都是很好的专业呢!”

    他挤在江潮身边,叽里呱啦地说着话:“哎,江潮,那以后除了我,你还可以认识其他的大明星啦!”

    裴林以后要报南传的播音专业,这是整个学校都知道的事。

    那么,裴林必定是江潮即将认识的“第一个”大明星。

    江潮不太记得自己当时给出了什么样的反应。

    但,在这个梦境中,他两只胳膊向后撑在地上,懒洋洋地说:“我本来也只认识你这个大明星啊。”

    梦里的裴林板着脸,江潮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颗生动的泪痣。圆圆的一个点,像是用水笔笔芯点上去的。

    江潮看着那里,很想上手摸一摸。

    江潮并不记得这个梦中他究竟有没有真的摸到裴林的泪痣,只记得梦里那个载着活泼情绪的、圆圆的点。

    *

    除夕夜之后休息了好几天,裴大主播终于在今天复工了。

    晚上他将回到常驻的那档新闻节目中播报新闻,下播后还要去livehouse看演出。

    等等乐队的演出就在今晚。

    傍晚七点,新闻频道准时开播。

    裴林返岗的这天,恰巧是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化妆师给他搭配了一件红色的西装,衬得他更加白净。

    “欢迎收看今天的新闻频道。我是裴林。”

    结束工作后,裴林匆匆赶到livehouse,等等乐队的演出刚开始。

    江潮是受邀来的,自然不可能在最开始就上台。裴林找了个位置挤进去,在台下看着廖朝朝的演出。

    平心而论,抛开心里的喜好倾向,只说个人风格的匹配程度,廖朝朝无疑比他和江潮都更适合等等乐队。从前蒙亮老说,裴林不适合摇滚,江潮太阴暗(?)了,他俩和等等的气质都不太搭。

    廖朝朝就刚刚好,平时安静,能闹的时候也足够人来疯,和蒙亮很合得来。他来了之后,等等才真正走出高校,走向大众。

    有一次裴林问过江潮:“你现在看廖朝朝,会不会有点不舒服呢?明明你在等等待得更久,可你走了之后,等等好像才真的走上正轨。”

    江潮摇摇头,淡淡道:“我没什么想法。出歌,演出,受人追捧,我都不在乎。而且你要说这个,你认识蒙亮、‘认识’等等,不是更久?你心里会不舒服吗?”

    裴林说:“那不一样,我是自己退出的。”

    “我还是自己退出的呢。”江潮撇撇嘴,“没什么不一样的。走就走了,无所谓。”

    裴林琢磨了一会儿,笑了。

    几分钟之后,廖朝朝的演出结束了。蒙亮出来说了几句话,做了简单的转场,之后便是江潮的部分了。

    裴林换了个地方。他摸进了后台,找了个江潮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看他。

    小舞台上,蒙亮还在说些说了一百遍的冷笑话,江潮则在旁边一脸冷漠地看他。

    后来江潮受不了了,举起话筒凉凉地说:“你能不能别再介绍‘等等’这个名字的来历了?”

    裴林在后台听着,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等等以前叫……等灯。

    蒙亮给起的名字,还一脸骄傲地说:“灯——等灯等灯!多有特色的名字!”

    后来参加高校乐队大赛时,其余几人都觉得丢脸,说不出口,便改成了等等。

    蒙亮被乐队一众人吐槽了几句后终于闭嘴不再说话,livehouse里的灯光适时熄灭,先前炫目的彩色闪光被颜色柔和的灯带代替,随着一阵声音清脆的男声intro后,江潮的表演开始了。

    这场livehouse里的观众有不少都是等等乐队的粉丝,听到前奏的时候都沸腾了——这是一首老歌,最初也是最经典的版本是个合唱版,是现在早已退出的前两任主唱一起演唱的。后来廖朝朝来了,为了表示对主唱迭代的尊重,这首歌录制了新的版本,但鲜少在现场演绎。

    这次请江潮过来本就算是小彩蛋,再加上这首歌,惊喜感算是拉满了。

    livehouse的设备效果一般,进intro的时候江潮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副歌的部分也有熟悉男声的轻声和音时才猛地反应过来。

    裴林也在!他甚至还在轻声给他伴唱!

    江潮的嘴角悄悄扬起自己都没发现的小小弧度。他左右看看,只是台下乌压压一片人群,实在无法找到裴林究竟躲在哪里。

    幸好这首歌他唱过太多次,歌词早就变成了肢体记忆烂熟于心,才不至于出差错。

    这首歌结束后,江潮撩起t恤下摆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他个子高,腿长,腰上的肌肉线条也很流畅。这一抬手露出了半截腹肌,又引起了台下挺多女生的尖叫。

    可江潮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又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水,说了一句“我朋友来了,先走了”,便匆匆下了台。

    他一直都是这样。喜欢他的粉丝就好这口,不喜欢他的粉丝觉得他不够敬业,网易云里的评论经常因为这些吵得不可开交。

    江潮在台下歌迷或不满或兴奋的叫喊声中离开了,他两步跨入漆黑的后台,将那小小舞台上的燥热和鼎沸人声通通抛在身后。

    他带着满头汗水快步回到后台的休息间,一眼就看到背对着他摆弄东西的裴林。

    “哎,裴林,”江潮叫他,语气还带着点不满,“你不是说你不来吗?还骗我。”

    之前他问裴林今晚要不要过来,裴林说不来,说是今天第一天返岗播新闻,恐怕抽不出时间。

    裴林笑嘻嘻地走到他身边,两只手背在后面,也不说话。

    只是,细看这人脸上,那一抹笑容里带着的小得意实在无法忽略。

    江潮又撩起衣服擦了把脸。

    唱歌实在是一件太耗体力的事了,他越擦越热,最后索性把t恤整件脱下,囫囵抹着肩膀和后背。

    裴林抿了抿嘴,跑去江潮的背包那里翻出了一条干净的毛巾。

    他把毛巾递过去,顺便送上了自己的夸赞:“唱得好好哦,阿潮。”

    说着,才摊开一直藏在身后的手——他不知道从哪个歌迷那里讨了一份乐队的应援手幅,美滋滋地展开给江潮看。

    江潮:“……你拿廖朝朝的手幅敷衍我是吧?”

    裴林作恶成功,冲江潮做了个鬼脸。

    几分钟后,江潮换好了衣服,推着裴林的肩膀离开。

    那手刚要碰到裴林,又挪开了。江潮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搓了搓手指,插回外套口袋里。

    “走了走了,吃饭,饿死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