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裴林在江潮的卧室里坐了很久。
两人膝盖挨着膝盖挤在小沙发上,坐得都不怎么舒服,却谁也没动地方。
他们很安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
大约12点的时候,江潮终于出声——
他摸摸裴林耳边的头发,低声说:“行了,头发干了,可以睡觉了。”
裴林闻言甩甩头发,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脸颊。
他抹了一把脸,疲惫地说:“好,我去睡觉了。”
说着还有些歉意:“耽误你休息了,阿潮。”
江潮按按他的头顶,道:“说这些?”
他好像对这话并不太受用,拽拽裴林脑后的头发,说:“咱俩之间不用说这些。”
裴林感激地笑笑,站起身——
“哎,我之前一直忘了,”裴林扭头看向卫生间,“主卧的卫生间什么时候重新做防水呢?”
江潮说:“前两天在楼下碰见周涵川,跟他提了一嘴,等他那儿干透了,把咱们这儿的卫生间砖起了,重新做防水。”
事儿不麻烦,就是前前后后要折腾很久。江潮无奈道:“估计要半年吧。”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裴林又嗅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须后水香味。他耳垂泛红,低声“嗯”了一句:“好吧,那快点休息吧,阿潮。”
他快步离开次卧,身后的房门也随之关上。
裴林伸手关了客厅的灯,一片黑暗中,只有身后的次卧里还亮着淡黄色的灯。那光亮从门缝里悄悄透出,微弱地照亮着裴林回房的路。
那一晚,裴林在梦里又梦见了那位焦老师。
初二过后,裴林渐渐长大,父母不再需要焦老师帮忙照顾,再加上焦老师教的是高中历史,裴林同她见面的次数愈发少了。
以前林粒没那么忙,还会邀请焦老师来家里吃饭,后来……也慢慢少了。
第二天早上裴林再次醒来的时候,睡梦中还算清晰的那位老师的脸庞复又模糊起来。
他揉揉脸,拉开床头的抽屉,在最底下翻出几张泛黄的老照片。
林粒的照片,裴仲世的照片,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裴林低头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觉得自己已经把林粒的样子牢牢刻在脑袋里才重新合上抽屉。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眨掉眼中那点明显的酸涩。
在去电视台的路上,裴仲世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起焦老师火化和出殡的时间,问他有没有空过来送送。
裴林看了一眼安排,低声道:“有工作,走不开。”
裴仲世说:“你忙你的,走不开就算了,我帮你多买一束花送送她吧。”
裴林说“好”。
裴仲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细听还有些沙哑,大约昨天也没睡好。
“这边结束了,我过去看看你妈,”他又说,“我昨天收拾家里,找到一张好几年前咱们学校教师的大合照,那合照里,你妈还跟焦老师站一起。”
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带去给你妈看看……”
那一整天里,裴林都有些心不在焉。
这是林粒离开的第三年了,可她的离世所留下的那些伤痛和遗憾,好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逝去而减少半分。
最早,他们一家三口也是有过很幸福快乐的时光的。
裴仲世教物理,林粒教音乐,两人都在一个学校,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能彼此照应。
后来裴林出生了,他模样好看,性格乖巧,从小到大几乎不需要父母过多操心。
任谁看都是再美好不过的家庭了。
但幸福美好只是外人看到的,个中曲直也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裴仲世教书教得好,人也风度翩翩,在学校里很受学生的欢迎。但他私下里有个无伤大雅却不太拿得出手的小爱好——麻将。
打麻将从来都不是一圈两圈就能结束的,一群人凑在一起,往往要打上好几个小时才能结束。偏偏裴仲世打麻将的水平堪忧,输的时候总比赢的时候多得多。
某一年他带的毕业班,有个学习挺好的小姑娘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成绩大幅下降,家长不敢问,老师不敢教育,只能拐弯抹角地想办法帮她。然而直到高考,也没把女孩的成绩救回来。
考得也不错,但和预期实在无法相比。
这次失误,被影响到的不只是那孩子一家,也影响了裴仲世那一年的考核结果。
他心情不好,麻将打得更凶了。后来又不知从哪里认识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原本只为娱乐消遣的麻将,逐渐搀上了赌博的性质。从一块两块,变成了几十上百,最后甚至发展到了成百上千。
他人缘还算好,一开始从同事那里借了些钱弥补窟窿。可架不住窟窿越来越大,等到林粒发现的时候,裴仲世已经赔光了那一个月的工资,还欠了同事近万元。
林粒也是老师,知道毕业班老师的考核压力有多大。她没说什么,用家里的小金库把钱还上了,并且勒令裴仲世不许再出去打麻将。
裴仲世安生了一段时间,等到下一年的寒假,又出去赌了。
这次林粒发了火,两人大吵一架。
林粒可不是什么性格温柔的女人,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她嘲讽裴仲世窝囊,教不好学生现在连自己也管不住,又说下次你再欠钱没人给你还,你去卖器官算了。
家里的气氛逐渐变得诡异起来,但更糟糕的问题在于,裴仲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已经完全失去了让人信任的余地。
有段时间,他真的下定决心断掉那些不三不四的关系,可谁会相信呢?他出去买趟红笔,去的时间长了些,林粒都要嘲讽两句。
“哟,去这么长时间啊?去哪儿了啊?”
……那一年的除夕夜,也是这么个情况。
过年要包饺子,家里没有醋了,裴仲世下楼去买。路上不知被什么耽搁了,回来得晚,又被林粒说了。
裴仲世当时就怒了:“你要是看不惯我咱俩离婚算了!一天天就知道吵吵吵!”
林粒冷笑:“我还就是看不惯你,怎么了?你自己办的事能让人看得惯吗?我心得多大才能看得惯你呀!离婚是吧,行,就今天!现在就去民政局!”
饭也不做了,林粒扔下这句话扭头进卧室穿好外套就下了楼。
“民政局还半小时下班,你给我快点儿!”
……她噔噔噔下了楼,在家门口那条马路上被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撞飞。
自那以后,家里的争吵确实少了许多,快乐和幸福也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天晚间新闻结束时,身旁的女主持人像往常一样轻松地同裴林聊着天。
“今晚吃什么?我都饿了。”她问。
裴林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手里的稿子,含糊说了一句“还没想好”。
手里那几页纸锋利得很,裴林稍不注意便被擦出了一个口子。
伤口不明显,也没有流血,可这种小伤口一向是最疼的。
摄影机还没挪走,裴林强忍着控制表情,这才没有皱起眉毛。
直播正式结束后,裴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几乎瘫坐在椅子上。
身旁的女主持人这才注意到他的不对劲,连忙问道:“林林,你没事吧?”
裴林虚弱地摆摆手,说:“没事,有点胃疼,我去吃点东西,先走了。”
他匆匆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演播厅,没顾得上和任何人打招呼。
离开时他撞上了欧阳奕时,只是还没等那人开口叫他,裴林便已经大步走过,没给他半个眼神。
他心里乱糟糟的,这次是真的没看到欧阳奕时,直到走出好远才后知后觉刚刚或许有人跟他打招呼。
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了。
焦老师因病去世,又让他回想起那些无法接受的往事,就像是本来就没有长好的伤口,在无意之间被强行撕开。
裴林心里发苦。
他快步走出电视台,只想回到家里,关上门关上窗户,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然而……
他在电视台门口,又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是江潮。
他在电视台门口那颗大榕树下面站着,手里拎着一个纸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他像是等得不耐烦了,脸上的表情有点凶,左手摸着口袋,找了半天才翻出一盒薄荷糖。
他又碰碰耳朵——裴林这才看到,江潮左耳塞着一枚耳机。
江潮听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过后他取下耳机,掏出手机低头发着消息。
几秒钟后,裴林手机响了。
正是江潮发来的消息。
【你吃饭了吗?我带了点吃的,需不需要给你拿到食堂?】
【是饼干,上次你说好吃,江汀今天又带了一点过来。】
裴林没有回复。
他锁上手机,站在原地安静看了一会儿江潮的背影。
那人发完消息后就收起了手机,继续百无聊赖地在原地等着。
他没回头,也没有看到身后的人。
裴林往后面躲了躲。他躲在电视台门口台阶上竖着的招牌后面,又看了看江潮发来的那两条消息。
看着看着,眼前的视线就模糊了。
他用手指擦掉眼角的几滴眼泪,拍拍脸朝江潮走去。
他跑到江潮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和往常一样笑着叫他“阿潮”。
江潮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给。”
纸袋还带着热气,打开后饼干的香气扑面而来。
裴林就着包装纸咬了一口,笑着说“好吃”,还说回去非要问问江汀到底是怎么做的。
江潮没说话,只耸耸肩,说:“你随便,到时候又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你就自己收拾。”
说着他伸手擦擦裴林的鼻子,无奈地说:“我真是服了你了,那么小一块儿饼干,你怎么还能吃到鼻子上?”
他的拇指带着和饼干袋子一样的温度,指腹从裴林红红的鼻子一路挪到湿润的眼角。
裴林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那熟悉的体温碾过他湿漉漉的睫毛,带走了他眼角的最后一颗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