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坦白:选择
◎……◎
营帐内烛火重重,炭盆熊熊燃烧。
珩儿在宽敞的长榻上爬来爬去,对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好奇与新鲜感,丝毫没有因为突然被从暖和的小被窝里拽出来,又跟着她这个不争气的阿母一路狂奔,最后又被颠簸的马车拉到一个肃杀又陌生的环境而感到不安。
无论这孩子像谁,肯定不像她。
楚萸爱怜地望着他在火苗投下的摇曳阴影中蠕动的身影,心里忽然有种释然,就像压着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被挪走,她总算能够畅快地呼吸了。
营帐靠近门口的位置,传来轻微的裂帛声,那是随行侍医在为长公子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楚萸仍然有些心虚,偷偷扭头看去两眼,皆被他面无表情地逮住了目光,她讪讪地把头转回来,不敢再看。
长公子对于她的坦白,表现出一种漠然又怀疑的态度,但还是将他们母子带了回来,不至于让他们夜宿街头。
至于珩儿,他当时只是冷肃又嫌弃地扫了几眼,就像是机器人在扫描二维码,而后便没了兴致似的,将目光转向别处。
他们母子被塞进一辆由战车改装成的马车,跟在一队人马后面(他骑马行在最前面),一路颠簸到了这里。
楚萸戳了戳珩儿的屁股蛋,嘟囔道:“小家伙,你可得想办法,讨你阿父喜欢呀,阿母是没办法帮你了……”
小宝宝“呜嗷”一声,继续干劲十足地往前爬,爬到床头,抓起长公子卸下来的剑穗,歪头瞅了一会儿后,咯咯笑着往嘴巴里塞。
就在楚萸费力地与他口中塞着的剑穗作斗争时,一道黑影倏地落了下来,唬得楚萸肩膀一抖,收回了手。
小家伙重获自由,叼着剑穗,在床上爬得飞快,嗖嗖嗖就爬到了长公子身旁,讨好地把剑穗吐了出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期期艾艾地望着立在床边的高大男人。
然而他的讨好似乎起了反作用,长公子看着那枚沾满口水的剑穗,眼里再度绽放出嫌弃的神色。
小家伙立刻怂了,嗖嗖又爬回她身后,抓着她后背的衣料,从她胳膊旁探出脑袋,跃跃欲试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睫毛一眨一眨,手指头又裹进了嘴巴里。
扶苏在她身边坐下,因为上药他几乎赤膊,肌肤上散发出的热气,让空气中的氛围略显躁动。
“你以为会相信你吗,芈瑶?”他侧过脸,忽然开口道,眼光幽幽地打量着她。
楚萸轻轻眨了眨睫毛,盯着自己的搭在膝上的手指头,柔婉道:“那长公子为何就笃定,珩儿是景暄的孩子呢?您难道一刻也没怀疑过,他可能是您的骨肉吗?”
“强词夺理的功夫倒是渐长了。”扶苏面上掠过不虞,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若不是他的孩子,他为何要娶你?”
果然男人都信奉实用主义,楚萸思忖片刻后,决定打直球。
“因为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车队已经入楚了,我没办法,只能求他帮帮我,不然我不敢在楚国,在两国即将交战之际,诞下拥有秦王血脉的孩子,是景暄救了我们母子,所以我一直非常非常感激他。”
楚萸抬起眼睛,说得很真挚,忽然她面上渗出一抹桃红色,眼帘又垂了下去:
“何况,我……我的初夜是和长公子度过的,您难道一点也没考虑过,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怀上的呢?”
那一夜,落红的痕迹犹如一朵艳丽的玫瑰,在床褥中央盛放,他自然也是清晰看到了,还猫哭耗子地问有没有弄疼她……
她还想说些什么充当佐证,下巴却忽地被捏住,慢慢掰向了他的方向。
“芈瑶,如果你胆敢骗我,”他的嗓音骤然低沉,眸中浮起威胁的神色,“我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次次轻易饶过你。”
“我没有骗您。”楚萸难得眼神坚定了一回,毫不躲闪地望进他的眼眸深处,“珩儿真的是您的孩子,而且也绝没可能是其他人的,因为——”
她有些羞耻地顿了顿,眼光晃了晃,过了好半天才重新聚焦在他漆黑的眼瞳上:
“因为我除了和您之外,便没再与其他男人行过房事。”
“景暄从来就没碰过我,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最好的守护者,我生珩儿的时候大出血,若是没有他照顾,采买昂贵的药材,我和珩儿此刻,可能都已不再人世了,这也是为何,即便夫人如此苛待我、强迫我,我还是尽最大努力帮他们,因为这是我欠景暄的。我说的都是实话,长公子。”
话毕,她想到了这些年的艰辛,眼底忍不住蓄起了泪水,她抽抽鼻子,却没能忍住,泪珠哗啦哗啦砸落下来,砸到他手背上,令他的手指有一瞬间的颤抖。
当然,她也有些故意在里面,她发现,长公子似乎很畏惧她的眼泪,除了被迫侍奉酒宴那次外。
他凝视楚萸良久,眸光深邃得仿佛能触到她的灵魂,楚萸一边生产着泪珠,一边坦然地与他对视。
最后一串鼻涕淌了出来,他总算松开了罪恶的手掌,心中的怀疑也随之渐渐消散。
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相信了她,扮猪吃老虎,她未必不拿手。
楚萸掏出帕子,揩了揩鼻子,又擦了擦眼睛,侧过身,把躲在身后的小肉团抱出来。
“您看,他和您长得多像啊。”她快乐地补充道,把珩儿朝他面前送了送,试图促进父子关系。
然而长公子仍然是一副难以捉摸的冷面孔,对珩儿不理不睬,楚萸心里有些失落,心想果然还是不肯相信她。
“其实我很好奇,芈瑶,你之前宁可跪在地上毫无尊严地哀求我,也不肯将他的身份告诉我,为何今日,又迫不及待地三番五次来找我,将一切和盘托出?”
扶苏眼里的情绪依旧晦暗如浓云压境,他神色冷凝,紧逼着她的目光,缓缓地质问道。
楚萸暗暗心惊,就怕他问这个问题,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做了一场梦,然后觉得还是让父子相认比较好——
“那、那是因为,我怕长公子您知道真相后,会把我们强行带到秦国——”她试试探探地道,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
扶苏挑起一侧眉毛,闷哼着睨了她一眼。
他确实有过这个打算,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个脸蛋像苹果一样嘟出来的胖儿子。
他朝珩儿投去一眼,小家伙立刻支棱起来,朝他抓了抓小肉手。
“嗬,那你如今肯说,是不怕我将你强行掳走了?”不知怎么的,小宝宝的胖脸蛋,稍稍消减了他的坏脾气,他的声音不易察觉地带上了点笑意。
只不过这点笑意,落在楚萸耳朵里,颇有种皮笑肉不笑的阴森感,她秒怂,连忙一口气解释道: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我在景家已经过不下去了,现在他们都这样对我,日后怕是会把我给连皮带肉吞掉,我本打算等景源获释后,就带着秀荷他们逃离景家,包裹都打好了。后来我想,珩儿跟着我,很可能要一直过苦日子,以后都无法蒙学、读书,所以我就想,若是长公子能认下他,多少给他点儿保障,他也能更幸福快乐些——”
“若是那样的话,”扶苏唇角勾起,笑得戏谑,“芈瑶,我只带珩儿走,你自己留下,如何?”
楚萸一时语噎,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下头,抠住袖子上的一根线头,片刻沉默后,声调绵软地说:“若是长公子肯垂怜,便带芈瑶也一起走吧。”
她忽然抬起头,眼光潋滟而多情:“请您带芈瑶,一起回秦国吧,长公子。”
她的神情,犹如一株点缀着清露的绝色牡丹,每一朵花瓣,都柔嫩红艳得仿佛能掐出水来,令人忍不住想将她采撷攀折,放置于自己房中,独自享用。
扶苏拧起眉头,努力拂去这一联想。
“这么说,你不再介意我有妻室喽?”他以淡淡的嘲讽口吻,反问道。
果然看见她眸子陡然暗淡了下来,眼睫颤了颤,缠绕着线头的手指僵直在了袖口上。
许久,她才拘谨又小心翼翼地道:
“回到秦国后,芈瑶不会搅合进您的生活,芈瑶只求能在哪处有个安身的一席之地,能够让我带着珩儿安稳地——”
“你是在说笑吗,芈瑶?”扶苏瓮声瓮气地打断道,“珩儿若真是我的孩子,我势必要把他养在府里,而你,也必须留在我身边。”
楚萸连忙摇头,可摇着摇着,又觉得自己的逻辑自相矛盾,又透着一丢丢的混乱。
是啊,她凭什么奢求长公子按她的意愿来呢?
可把珩儿完全交给他养,她肯定不会乐意,谁知道他的妻子会不会虐待孩子呢,人不可貌相——
她一瞬间,脑补很多很多,都是可怕的遐想,越想越心惊肉跳。
身边之人忽然站了起来,一阵热气掠过,让她瞬间从纷乱的猜想中抽回思绪,短暂地心猿意马了一下。
“你自己选吧,芈瑶,明日下午,我们便按计划启程返回咸阳,你若是跟我回去,就必须与我一同居住,你若是不愿意,那我便只带着珩儿走。你自己选吧,明天早上,给我回复。”
说罢,他穿好衣袍,拎起长剑往营帐外走去。
他将他的营帐留给了他们,自己换了个住处。
“啊,等一等——”楚萸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事情。
扶苏转过身,撩门帘的手顿在半空中。
“那个,您能不处罚夫人吗?景暄离去前,曾让我照顾好她的母亲,所以我想着,这次能不能也网开一面……”
“我不会去处罚她的,芈瑶。”扶苏面无表情道。
楚萸松了一口气,然而——
“但今日人多眼杂,你家夫人,多半是活不了了。”
他说着,目光徐徐扫过自己的手臂,留下一个别有深意的凝视,而后撩开帘子,大步离开了。
楚萸愣怔了好半晌,也不明白他话中所含深意。
直到把珩儿的小脚丫塞进被窝里,哄他入睡时,她才在某个瞬间,恍然大悟。
景夫人伤了长公子,这事定会有人上报给秦王,就算公子宽容大度,懒得去管,秦王也不会让这样的人继续留在人世间。
他会下令杀了他们,甚至不需要他下令,他们一走,想必就有人提前动手了。
楚萸脊背上窜过一阵凉意,比上次被抓入大牢,还直观地体会到秦王的可怖。
她还要救她吗?在她已经救过他们一回,他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底线的情况下——
良心仍藕断丝连,但潜意识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没必要了,况且,她也没这个能力。
堂堂秦王长子,在楚国遇刺,在明知道刺客是谁的情况下还不杀,那秦国的威严何在,秦王的颜面何在?
她咬唇纠结了好一会儿,决定将思绪转向更重要更急迫的那个问题。
她究竟要选哪一个呢?
答案很明显,长公子知晓她舍不下珩儿,说是给她选择,实际上已经框定了她的答案。
她会回到秦国,然后,与他继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扑腾了两年,惹出这许多波折,最后兜兜转转却仍是回到了原点。
她把头埋进膝盖,缩在床角,默默啜泣了好半天。
他一定迫不及待等着明早看她笑话了吧?
看她这个出尔反尔,又拧巴怯懦的女人的笑话……
【📢作者有话说】
某人虽然面无表情,但“珩儿珩儿”叫得很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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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契约
◎……◎
楚萸在纠结中睡着了。
她又梦见了一年前的一幕场景。
那时,战事正进入最后的僵持阶段,每天都有人不断死去。
战场上,城门内,日日尸骨堆积成山。
一开始,还有人管,后来,大家都自身难保,那些饿死、冻死、病死在街角墙边的尸体,就像死老鼠一样无人在意。
大家漠然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内心毫无波澜,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也随时可能成为其中一员,谁都没有高高在上怜悯他人的资格。
因为要把粮食草料大批运往战场,城内接连数月都升米难求,景家在楚萸的建议下,事先存了充足的黍米、小米,并未陷入饥荒,但很多百姓都吃不上饭,他们红着眼睛涌向山野,将草地挖得光秃,连树皮也削下来捧回家煮着吃,一时间,城内饿殍遍地。
有次楚萸去街上买绸布,看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怀抱着一个不到两岁大的婴孩,缩在巷角乞食,女人一条腿有残疾,根本无法谋生,只能乞求路过的好心人,至少给孩子一口饭吃。
楚萸刚刚生产,根本见不得这样的场景,买来很多馍馍和酱菜分给她们,回家后也寝食难安,总想做点什么帮帮她们,却发现她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景夫人不可能让这样的人住在家中,而他们也不过是这城中无数食不果腹者的缩影,若是楚萸活动范围再大一些,便会发现,到处都有抱着幼子无家可归、沿路乞讨的身影。
翌日早上,她还是有些担心,那个女子有一双很清澈的眼睛,虽然身处绝境,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眼眸深处却始终氤氲着一股超脱于苦难的清明,不知为何,特别牵动她的心。
然而,当她傍晚得空赶过去时,他们已经不不在了,地面上有些微血迹,和剧烈挣扎的痕迹,楚萸顿时心口翻搅,一脸数夜都没能睡着。
即便睡着了,也会梦见那女子隐在蓬头散发下的清亮双眸,和紧紧将婴儿贴向胸口的姿势。
她不知道她们的去向,直到有天,姜挽云拉过她的手,郑重提醒她,没事不要抱珩儿出去,现在城里乱得很。
楚萸一时半伙没能理解“乱得很”的具体含义,不是一直都很乱吗?
姜挽云欲言又止,后来看她一脸纯善懵懂,咬了咬唇,以一种深恶痛绝的口吻告诉她,城中有人低价出售一种肉,肉质与猪肉类似,却更有嚼劲、管饱,畅销得很。
“是婴儿和幼童的肉。”姜挽云说完,捂着嘴巴干呕了半天。
楚萸这才知晓,那对母子的可能去向,恶心得半年没能吃下一片肉。
乱世之中,人性的恶被放大,易子相食这样的典故,竟就在她身边。
她被保护得太好,即便离秦入楚,也没吃到多少苦。
她受的一些辛苦,在底层人民看来,不过是甜蜜的烦恼,她根本就无从想象他们的磨难。
楚萸打了个冷战,醒了。
她披衣下床,看见营帐外依旧是一团漆黑,每隔几步就有士兵直挺挺地守卫着,安全感满满。
她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回到床边坐下。
炭盆里的火,和入睡时一样旺盛,显然有人中途进来加了炭,确保室内的暖和。
她把手指放在上面烤了烤,脑中还萦绕着那个梦。
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一条腿有残疾的女子,还有她怀中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的婴孩。
她觉得,这是潜意识在帮她坚定返秦的想法。
长公子就要走了,一旦他离开,她真的有能力自力更生、让珩儿无忧无虑成长吗?
答案是否定的。
她这个人,总是怀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天真念头,在尚未真实感受过急迫与凶险前,会一直持有下去。
而先前,她碰巧运气好,遇到了景暄,他守护了她的天真与不切实际,但现在,她没有第二个景暄了,她必须要将双脚实实在在踩在地上,才能为未来做好筹划。
她没挨过饿,挨过冻,挨过劫掠,便将自立门户、独自生存想得很简单,而实际上,与景家藕断丝连的处境,再加上楚国目下混乱又贫瘠的状况,她突然不敢赌了。
诚然,她今早并没有回秦的打算,只是想在长公子走之前,让他跟珩儿见一面,至少不要像前世那般留有遗憾。
她满心只有这个念头,根本没想太多。
她一直都是这样,很多事情不愿意一口气考虑太深太远,属于在宫斗剧中第一批下线的类型,但今日接连而至的一串遭遇,让她忽然觉得,回秦也未尝不可。
长公子已然知晓珩儿的身份,就算不全信,也不会全不信,到了秦国,即便自己死活不肯跟他住在一起,他也不会让珩儿吃不饱、穿不暖的,他或许会强迫她、欺压她,但珩儿肯定能暖暖乎乎地过好每一天。
倒不是她盲目自信,她隐约感觉,长公子虽然动不动就欺负她、戏耍她,但却并不难拿捏,至少与景夫人和景源比,他不会真的将她往绝路里推,他对她,其实是有一道底线的。
只是她还没摸清,这道底线是什么。
若是他没有娶齐国公主,她倒可以大胆地想,他兴许还是喜欢她的,可他娶了公主,虽然依旧贪婪地在她身上予取予夺,她却不敢相信,那是出自爱,而非男人无差别的下半身失控……
她揉了揉眼睛,坐到一侧的桌案旁,用笔沾了墨,在豆大的烛焰下,一边咬着笔杆,一边费劲地书写起来。
扶苏一大早撩开门帘,就看见爱懒床的楚萸,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后,长发还散着,一双又黑又圆的杏眼,水汪汪直勾勾地看向他。
桌案上摊开着一张上好的绢帛,远远看去,上面布满了虫爬一样的歪扭字迹。
扶苏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她便唰地站了起来,绕过桌案,用沾满墨迹的手,将那块绢帛推给他。
扶苏接过扫了一眼,只觉得那小篆丑陋得伤眼睛,不过也能分辨出来,属于是笔画太难看,但字都没错,读起来也不算费劲。
她这段时间,居然暗地里学习了秦篆吗?他怀疑地瞅了她一眼。
毕竟她在离开的时候,不多不少,只会二十五个字。
“长公子,这是我提的要求,您能答应我吗?”楚萸一本正经地仰起头,绷着小脸,红嘟嘟的嘴唇一张一合,“我们约法三章,您要是没有异议,就在下面签个名吧。”
扶苏只觉得眉心突突直跳,这小丫头是疯了吗,还要和自己签订契约不成?
他强压下捏她脸蛋的冲动,俯下目光,快速扫了一遍。
本人芈瑶,同意和珩儿一起返回秦国,然入秦之后,请长公子遵守以下三条约定:
第一,勿要与本人发生亲密的身体接触。
第二,若是非要本人住在府上,请让本人和孩子住在远离公子与夫人的地方。
第三,请允许本人拥有一定的自主权,比如可以出入自由、外出工作等。
绢帛右下角,扭曲着她的名字,还给他也留了个签名的空白处。
扶苏脖颈上的青筋再度凸了起来,楚萸意识到不妙,连连往旁边躲开两步。
果然生气了——
罢了,反正她也没指望他能同意,只是以此试探下他的态度,等回国后再另想法子。
然而,在片刻的沉寂和腮边肌肉抽搐后,扶苏的嘴角慢慢地勾了起来,他抬眸看向她,将绢帛揉成一团,丢进了炭盆里。
楚萸“啊”了一声,就在转头去瞧炭盆的这秒,他已经缓步欺身上前,颀长的身影像网一样将她漫过、覆盖。
他抬手抚上她柔软惊慌的面颊,眸中带笑,声音若清磁:“这样吧,芈瑶,你与我签订一个契约,如何?”
他的掌心一如既往地烫,覆在脸上,令她微微有些发抖,却又忍不住贪恋。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颤着红唇问:“什、什么契约?”
他向她俯得更近,近到鼻梁相触,唇瓣若即若离:“你到我府上,住一晚,然后自己决定,是留下,还是令寻住处。你若是不愿意与我同住,我自然不拦你,如何?”
他的声音,虽然叙说着完全有利于她的条件,却透着股魅惑与诱导的意味,令她非但没有雀跃,反而生出一种可能被算计了的惶恐。
他的气息盈满她双颊,她在头晕脑热中,努力去分辨他方才的话语中,是否有所谓的言辞漏洞。
好像……并没有。
他的唇感受到了她唇瓣的细小颤抖与犹豫,轻轻哼笑一声,在她唇珠上挑逗地缠弄了一番,而后直起腰身,带着心满意足,转头去榻边,弯身在珩儿圆鼓鼓的脑袋上,轻轻刮了刮。
这个动作触动了楚萸,她知道,长公子已然接受他了。
“行,我答应你。”她咬咬唇,说道。
长公子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眼,深色的瞳孔里,仿佛有琥珀缓慢融化,折射出柔润温存的暖光。
楚萸没注意到他的打量,翘着肉嘟嘟的嘴巴思考了一小下,连哄带拽地让长公子将这份契约书写下来,双方都签了字,按了手印。
只是她心里还是特别不安,总觉得他不至于在一夜之间就松懈了态度,于是拿出契约,鼓着眼睛翻来覆去把每个字都读了好几遍,确保没有陷阱后,才舒着气合上绢帛。
然而长公子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仍令她心怀忐忑,吃早膳的时候,她突然察觉到其中一个巨大漏洞,惊叫着跳起来,要他在契约上追加一条。
“若是芈瑶居住在他处,长公子亦不得与她发生亲密的身体接触。”
“你闹够了没有?”扶苏不为所动,楚萸不依不饶抱着他的胳膊死缠烂打,旁边的侍卫已经尴尬到脚趾抠城堡,恨不得立刻跟外面的守卫换班。
“你若是再闹,我便不带你回去了。”他板起脸,慑人的气场陡然间如乌云罩顶,楚萸立刻怂下来,讪答答地松开他胳膊,垂头往嘴里一口一口塞饭粒,打算找个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再试试。
“我们三个时辰之后出发,你在景家,是否还有需要取回来的物品,我派人去取。”饭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扶苏说道。
郑冀跟秀荷,昨晚就被接回来了,秀荷很机灵地将她已打包完毕的东西,连带着床板下的贵重物品一起带了回来,她已然没什么需要取的了。
但是——
“能、能让我再在城里逛一圈吗?”她小声请求道,“毕竟在这里生活快两年了,一下子要走开,还有点舍不得——”
要求提出后,她都觉得不会被应允,然而他却没有犹豫,沉声道了句“好”。
她露出喜悦的神情,他扭头淡淡瞥了她一眼,接着补充道:
“我陪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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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忧心(小修)
◎……◎
楚萸先去了几家常光顾的铺子,买了些日用品,大多是女孩子的化妆品、彩线、绣针布帛,既可以路上打发时间,又可以带回秦国做个纪念。
用的自然是她自己攒的私房钱。
她仔细心算了一番,划出一个额度,在这个额度内,她可以心安理得肆意挥霍。
长公子跟在她身后,一开始还能帮着挑拣,时不时嘴损地、高高在上地揶揄几句她的审美,而后满眼宠溺的看着她气鼓鼓地撅起嘴巴,不再理睬他,像只小粉兔,从一个摊位蹦到另一个摊位,毛茸茸的尾巴抖来抖去,怎么看怎么可爱。
随着进入的店铺增多,他失去了揶揄的兴味,脸上渐渐露出了所有陪女人逛街的男人都会呈现出的不耐烦,后来,干脆连店面也不进了,沉着脸,抱着胳膊,杵在外面的大太阳下等。
楚萸自然是不敢让这尊大佛等太久,匆忙挑了些就蹦出来,不一会儿,怀里满满的全是包裹了。
长公子的怒气值,在身上被挂满购物袋的那一刻,飙升到了最高点。
若是这一幕,被人汇报给了父王——
他只觉得眼皮突突直跳。
楚萸心虚地扭过脸,假装没感受到他的愠怒。
谁让你非跟着我来,她腹诽道,有点解气的感觉,忽然一想自己若是真把他惹怒了,附加条款就更加没戏了,连忙又扭过身,满脸假笑地欲将包裹从他身上卸下来几只。
他朝她拧起好看的眉毛,对她后知后觉的狗腿子行径嗤之以鼻,高傲地抬了抬下巴,以眼神说算了,你赶紧逛吧,早逛完早利索,我勉为其难帮你一把……
楚萸哪还敢继续逛了,要买的东西基本就位,她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大体没有落下的。
就只差一项任务了。
她转过身,小心翼翼抓过长公子的手腕,小鹿眼忽闪忽闪,拜托他陪自己去一个地方。
一个她自己一人,无论如何也不忍踏足的地方。
扶苏面露怀疑,但还是沉默地随她去了。
他们一会儿并肩,一会儿一前一后穿过两条狭窄的小巷,在一处荒芜的院墙旁停下。
目光触及到墙壁上那滩暗褐色的陈年血迹时,楚萸眼眶霎时红了,她抽着鼻子转过身,在购物袋中略微翻找,翻出两只婴儿玩具,和一束很漂亮的淡颜色干花。
她蹲下身,将这几样东西放在血迹下方的地面上,闭着眼睛双手合十,静默了半分钟。
扶苏微感诧异,但他并未发问,只是沉静地注视着她藕粉色的背影,直到她直起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回身对他解释道:
“战事最紧张的那段时间,我在这里遇到了一对乞讨的母子,母亲身体有残疾,孩子也尚在襁褓中,我空有想法,却没去救他们,以至于他们死得很惨,甚至沦为了他人的口粮。
我知道我并没有出手搭救的义务,但心里一直都很难受。长公子,您大概没体会过,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是什么滋味吧?我也没有,但很多被战争冲刷得流离失所的百姓都经历了,他们其实所要不多,只求能吃饱饭,有个安身之所就万分满足了。”
长公子虽然比秦王温和,但也没有切身体会过衣食短缺的苦,不能理解老百姓为了挣口饭吃,可以做出多么疯狂的事。
比如吃人,比如手持锄镐造反。
“等父王一统天下后,一切都会好的。”扶苏垂下浓长的睫毛,遮住眼中的动容神色,轻声道。
楚萸眸光微闪,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长公子倔强骄傲性格下的底色,其实是蛮温柔慈悲的。
城内人都知晓,是长公子约束了秦将对城内贵女们的轻贱行为,也是长公子,以当地居民尚未适应秦法为由,暂缓了对邻里间“连坐”的判罚,大家只需管好自身便可,大大减少了恐慌。
即便对刺杀他的刺客,也未作出任何激烈的报复。
楚萸形容不出来这种感觉,只能说他在不久的将来,确实可能会因为政见与他父王不和,闹得父子不睦,鸡飞狗跳。
“我曾和父王提过,在楚地尽量恢复农桑,多产粮产谷米,以确保百姓温饱,然父王觉得还不是时机,仍有两国尚未荡灭,不可让楚地百姓持有充裕的存粮,那样会增加局部反抗的风险。父王自有他的道理,他的判断……从来就没出过错。”
他淡淡地说道,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心底最机密的事,说给了她听。
“是人都会犯错,长公子。”楚萸将一片干花的花瓣,从袖口上拂落,“王上也是人,不是神。”
扶苏微微愣了一下,继而轻笑出声。
“若有一日你见到父王,可以当面讲与他听。”
楚萸头皮一麻,连连摇头,又恢复成了小仓鼠模式。
她、她才不要见到秦王呢……
总觉得秦王对她的印象相当糟糕,不,不只是糟糕,他可能挺想找个由头处死她的,毕竟她曾三番五次让他宝贝儿子受伤……
两人继续往前走,回到马车与护卫队停驻的茶楼旁,将所购物品堆放进车厢,刚要上车,就听近旁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
“芈瑶——”
楚萸的脚刚刚抬起,闻声猛地一回头,便见一身喜气打扮的姜挽云,从茶楼门口,激动地向她挥手。
她也惊喜地捂嘴跳了起来,将一脸莫名其妙,还在弯腰堆包裹的长公子扔在一旁,跑过去和她搂抱在一起。
自从她被景夫人赶回家,她已经小半年没见过她了,两人紧紧相拥良久,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儿寒暄的话。
楚萸这才知道,她要嫁人了,今日正在此处挑选婚礼当日的茶品。
怪不得看上去满面红光呢,楚萸一迭声地“恭喜”,眼里流露出由衷的祝福。
她略感遗憾地告诉她,自己今日就要返秦,无法参加她的喜宴了,祝她以后一切顺遂,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一道黑影,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仿佛是被冷落在原地不甚满意,抑或是想要彰显一下存在感,它大摇大摆停驻在她身后,将一只狼爪子搭在了她肩膀上,还暧昧地揉捏了两下。
楚萸登时满面绯红,姜挽云诧异了一瞬,机敏灵动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流转,马上就看出端倪了。
“豁,这就是你一直不肯接受表哥的原因吗?”她丝毫没有怯意,反而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大胆地上下打量着扶苏,“确实一表人才嘛,眼光还不赖。”
“一表人才”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有几分像是“人模狗样”的平替。
楚萸偷偷瞥了长公子一眼,本以为他会不高兴,没想到嘴角竟翘得老高,仿佛压不住似的。
但也只有一瞬,察觉到她的窥视,他立刻淡下脸来,给了她一个近乎于恐吓的眼神。
楚萸悻悻地收回余光,嘴巴嘟了起来。
“芈瑶性格柔善,你以后可不要欺负她啊。”姜挽云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煞有介事地补充道。
楚萸刚想说些场面话应付过去,头顶就掠过他轻飘飘的回答。
“那是自然。”
楚萸脖子一梗,想起了那条“补充协议”,忽然察觉到,他可能根本就没打算签——
她顿时有些着急了,告别姜挽云后,在车里又软磨硬泡了起来,然而长公子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她一番撒娇加撒泼,意志丝毫不为所动。
她折腾累了,讪讪地缩在马车一角,将一袋布料抱在胸前,拒绝让他触碰自己。
摸手也不行。
他若是再敢造次,她就跳车——
想是这么想的,但她知道自己没那个胆量,幸好他也没强求,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大刀阔斧地端坐着,眼光时不时就扫过来,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逗弄着她,就好像她是一只势在必得的猎物,他无需心急,在扑猎前,尽可任由她骄纵一两回。
宽阔肩背投下的阴影,如网一样将她牢牢笼罩,令她陡然忧心起接下来的行程。
将近两个月的路上时光,她可要怎么熬过啊……
一想到这儿,她忽然感觉,前路简直比西天取经还艰难——
【📢作者有话说】
回秦之路就不写太多啦,下章一章带过^_^感谢在2024-03-28 14:00:38~2024-03-29 13:0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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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返秦
◎……◎
马车正驶过一段满是土坑的山路,车厢前后左右上下,无死角地好一阵颠簸。
楚萸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绢布,撩开帘子朝外面看了看。
青山绿水,碧空薄云。半月时间已过,却依旧没有驶出楚国境内。
她深吸了两口清新潮湿的空气,放下帘子,重新扭过身,目光扫过对面。
长公子一袭海蓝色锦袍,玄玉高冠,英姿勃发,鸦羽般墨黑的头发,一丝不苟束入发冠之中。
逐渐浓郁的晨光透过窗缝,给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勾了一层金边,端的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标准姿容。
当然,前提是忽略坠在他脖子上的那只生物。
该生物呈二头身,圆圆滚滚,露着两瓣屁股,正在用两条尚未进化出腕子的胳膊,紧紧搂着长公子的脖颈,嘴里发出一串串人类难以辨认的含混音节。
而长公子,慈眉善目地以手臂托着他的小屁股,任由他在他脸上、脖子上抓来抓去。
昨日傍晚,小家伙对他的喉结发生了兴趣,那是阿母身上没有的器官,他立刻抖擞起精神,探出小手试探地摸了两下,见阿父没有生气,逐渐放肆起来,手指头戳来戳去,并发出“嘟嘟嘟——”的表示开心的声音。
楚萸瞧着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心里滚过一阵暖流。
其实旅程开始,长公子对珩儿的态度,仍然是端着的。他绷着脸坐在对面,不大高兴地看着他肉疙瘩似的在楚萸怀里蠕来蠕去,霸占了她的全部精力与爱意,他几次想摸一摸她的手,却根本无处下手。
转变发生在十天前的一个下午。
车队照例停驻休憩,楚萸急吼吼地要去小解,把肉疙瘩强行塞进了他怀里。
小小的一坨,抱起来还挺沉,他拧着眉头盯住他皱巴巴的脸蛋,心想自己小时候也这么胖、这么皱巴吗?
父王与阿母,究竟是怎么对着长成这样的自己,生出爱意的呢?
他实在想不出,正出神间,与宝宝仰起来的亮晶晶的黑眼睛对视上了。
一种奇怪的情愫,渐渐在胸口渲染、弥漫,小宝宝眼珠转动,眼里都是天真与欢快,而且似乎很想把这份天真与欢快,通过眼神传递给他。
他的神思出现了片刻的恍惚,再回神时,已经朝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小婴儿歪着脑袋,望着他悬在他头顶的食指,咯咯笑了起来,接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他举起肉乎乎的手臂,毫无保留地用自己的五根短手指,捏住了他那根指头。
肌肤相触,十指连心,转变只发生在一瞬间。
那一刻,他们便建立了奇妙的父子情谊,楚萸解手回来,发现形势大变,珩儿被长公子怜爱又笨拙地箍在怀里,而且还不肯还给她了。
在车里时抱着,睡觉时也搁在身边,楚萸则被挤到了床边,紧贴着帐篷的篷布睡了好几晚。
迷迷糊糊中,仍免不了被他时不时揩一下油。她很是委屈,更加缩起身子,尽量逃离他手掌肆虐的范围。
小家伙逐渐意识到,阿父一点都不讨厌他,也不会再用威胁与嫌弃的眼神看他了,便越发得瑟起来,拼命展现自己,走路、翻跟头,在床榻或座椅上嗖嗖地爬……
在他幼童的头脑里,这些就是个人能力的体现。
楚萸温情脉脉地望着他们,觉得这两年经历的磨难都值了,至少迎来了一个好结果。
然而一想到他在秦国的妻子,她好不容易柔软起来的情绪,立刻又低落下去,她埋下头,试图继续刺绣。
然马车颠簸得更凶狠了,就像是在敌军阵营里冲锋陷阵,布帛上孔雀的嘴巴给摇晃成了菱形,头顶的羽冠也在不知不觉间,被绣成了一朵西兰花,仿佛是山海经中记录的未知妖兽。
楚萸绣工有限,这些年来飞针走线只为了解压,丝毫没增进技能,因此她无法补救,只能将错就错,继续绣怪兽。
若说她在楚国唯一长进了的技能,便是将小篆全部学会了,甚至很多生僻字也信手拈来。
这对她并非难事,毕竟大学时,她可是背过《牛津词典》的狠人,还仅仅只是出于爱好。
学习秦国文字亦是如此,不仅打发了空虚的时间,也活动了僵硬的大脑,她完全乐在其中。
又行了十几日,车队终于进入秦国境内。
山野虽然没那么青翠了,但处处安全感爆棚,即便没人护卫,也无需担心遭遇突袭或者其他什么的。
在她以放松下心情,聊些女孩子的话题为由,坚持不懈的磨叨下,长公子总算肯放她去秀荷的帐篷睡两天。
而实际上,一进秀荷的帐篷,她就倒头大睡。在这里,她不用跟他斗智斗勇,像蚯蚓一样蠕动着躲避他的抚摸。
这一个多月中,他并没有染指她,甚至在她来月信时,还好心地用自己滚烫的手掌,帮她捂肚子。
她心里腾起许多感激,然而一抬头,触到他勾起的唇角时,登时意识到,这家伙绝对别有企图。
果然手掌很快不安分起来,在她肚皮上慢慢摩挲、揉捏,她羞得耳廓通红,可他的手心实在太温暖了,比暖贴还好用,她鼓着嘴巴,默许了他偶尔僭越的抚弄。
尽管以上种种,附加条约仍旧没能追加成功,眼看着目的地即将到达,她心里越发焦急。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甚至被聒噪烦了,还会给她一记威慑力丝毫不减当年的眼刀,唬得她短时间内不敢再开口了。
又是几日,到了雍城,马队解散成三支,一支继续北下,汇入函谷关军营,一支留在雍地驻守,另一支则继续护送他们回咸阳。
他们在雍城停留一晚,住在当地最好的驿馆里。
楚萸总算能够奢侈地洗一个热水澡了,她在浴室磨蹭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舒舒服服地出来,浑身蒸腾着热气,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腰际。
长公子正坐在榻边,见她满面娇红、长发披散地进来,目光渐渐变得暧昧玩味起来。
楚萸假装没看见,偏开脸,扯过一旁衣帽架上的毛巾,慢慢擦拭着缀满水珠的长发。
余光瞥见他徐徐站起身,不紧不慢踱了过来,拿起另一条毛巾,将发尾从她手中握过来,用毛巾包着,一寸寸向上擦拭。
他的手劲比她大很多,因此擦得也更彻底,楚萸手指绞着毛巾,任由他将她的发丝,一缕一缕拭干,眼眶却蓦地红了。
她肩膀抽动起来,啜泣声渐渐压不住。
扶苏停下,微微有些诧异,扳过她的肩膀,眸光清润。
“怎么又哭了?”
楚萸抿着唇没回答,使劲憋着眼泪。
一想到咸阳近在咫尺,她的心就难受得像要裂开。
一旦到了咸阳,他们之间便连暧昧也不会有了。
他也不会再如这般,温柔又亲密地为她擦拭头发,就算他想,她也会拒绝。
她虽然随他回到咸阳,但她曾经的决意,不会改变分毫。
她不会介入他的家庭,有再多的心痛和不舍,也只能默默独自承受。
她会想办法找点事做,她现在能读书识字了,也许有地方会雇佣她,她可以赚点小钱,再加上那些存下来的珠宝玉石,维持生计不成问题。
长公子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最后的保障。若是她真有无法养育珩儿的那一天,比如破产,比如病重,珩儿还可以投靠父亲,无论怎么看,他都不会受苦。
这便是她的打算。
可无论在心里想通过多少遍,她还是会在与他目光相触,肌肤相碰的时候,泛起无限哀伤与酸楚。
他捧起她的脸,越靠越近,声音是她几个月前不敢想像的温柔:“到底怎么了?想珩儿了吗?”
珩儿在隔壁由秀荷照顾着,小家伙这两天贪睡的很,一天有一半时间都在打呼噜。
楚萸忍无可忍,以从未有过的用力扑入他怀中,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背。
紧得仿佛想与他融为一体。
她在他怀里,放肆又大声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与鼻涕混在一起,濡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他有些愣住,慢慢抬起手臂,环住她颤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任由她宣泄。
最后她哭累了,埋在他胸口,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到底也没有说出原因,而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却并不敢确信。
就像他始终无法确信,她是否真的爱他。
每当他觉得她应该是爱他的,心情骤然大好时,马上就会发生某件事,兜头泼给他一盆冷水,让他变得暴躁易怒,纠结又没有安全感。
他在最青涩的年纪,苦苦陷入爱河,却又因为爱而不得,屡屡做出混帐事。
她心底其实是挺恨他的吧?
他目送着她抽抽嗒嗒的身影走出房间,往隔壁而去,忽然扬声叫住了她。
“芈瑶,等等——”
她在门槛旁停住,眼泪汪汪地转过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想告诉她,他没有成婚,顺便问她一句,愿不愿意嫁给他?
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兴许是那点无用的自尊在作怪,他终是止住了这股冲动,冲她淡淡笑了笑:
“明日出发的早,你……早些休息吧。”
楚萸懵懂地点了点头,长睫上沾满泪珠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他不敢再看,蓦地回过身,朝案边走去,假装拿起一只竹简翻阅,生怕自己失控。
长夜难眠,身处不同房间的两人,皆没能睡着,第二天,眼睑的颜色一个比一个乌沉。
不仅如此,楚萸的眼皮还肿着,眼尾红红的,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整晚似的。
蒙昱狐疑地扫了他们两眼,很难不去猜测,两人是不是彻夜做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随着咸阳逼近,两人各怀心事,连珩儿都受不了了,很有眼力见地抱住秀荷的胳膊,粘着她求抱抱。
于是这几日,他都与秀荷、郑冀同乘,在逐渐刺骨起来的秋风中,四脚朝天,兀自开朗着。
车队终于抵达咸阳东门,当初楚萸就是从这里离开的,长公子也是从这里追出去的。
如此看来,一切都像是命运的有意安排。
马车轱辘轱辘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中,驶往熟悉的那处宅邸。
楚萸的手指始终在袖笼里攥紧,心中混乱如粥。
俗话说近乡情更怯,她忽然产生了逃避的想法。
一夜她都不想住了,她只想立刻跳车,永远也不要迈入他家中,与那位高雅端庄的女主人面对面——
然而她终究是慢了一步,马车慢慢停住了。
她鸵鸟一样埋着脑袋下车,假装没看见他伸过来意欲搀扶她的手,笨拙地跳下来,手指缩在袖笼里,睫毛始终低垂。
他见她这个样子,无奈地笑笑,心想,马上就好了。
她很快就会看到,他家中一切如故,他如她所愿的那样,没有娶什么齐国公主、魏国公主、燕国公主……
他真正想娶的人,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只是弄明白这点,耗费了他两年的时光。
也幸好他没有屈服于父王的威压,与宗亲们的轮番攻势——那可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他每天只要一睁开眼,耳边便不会消停,前脚刚踏出家门,后脚就有说客闻风而来,甚而在街角,都能被雄辩之士揽住去路,叽里呱啦一顿输出。
他甚至怀疑,父王是不是下达了什么悬赏令——凡是能令他回心转意者,重赏。
然而他心意已决,哪怕是苏秦活过来,亦说他不动。
他当时也不知道,他们在不久的将来,是否还有继续前缘的可能性,但至少,不能把路堵死。
她不愿与别人分享他,那他就不娶,一直不娶,看她到时还如何狡辩?
他承认,这其中有赌气的成分,但真正让他在无数指责与规劝中熬过来的,还是心底那一丝微弱的希望。
然而,她却嫁人了,他得到这个消息时,气得都快疯掉了——
门扉转动,他思绪回笼,眼前跃入长生那张既惆怅又欢欣的瘦脸。
“长公子……”他鼻涕一把泪一把,“您可回来了——”
忽然,他扫到了在长公子身后躲躲闪闪的楚萸,眼光一顿,登时来了脾气,正要发作,被长公子一掌扒拉到旁边。
“别挡路。”
他惊恐地看见,长公子带着几分微妙的讨好意味,轻轻抓过楚国公主的手腕,而那公主,竟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像甩毒蛇一样将长公子甩开……
正当他愤愤不平时,又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圆脸女孩,束手束脚地跟随进来,女孩后面,还紧紧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
长生只觉得眼晕,脑中渐生不好的预感。
楚萸小心地护住自己的手,不让他牵,也不让他摸。
他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妻子呢,光天化日之下,就去抓其他女孩的手——
“阿清,你带她去老地方休息一下吧,旅途劳顿,她大概是累了。”
听见“阿清”这个名字,楚萸像见到了救星,霍地抬起眼睛,对上了那对熟悉的琥珀色眸子。
眼泪顿时哗啦啦止不住,她任凭自己被阿清扯住手腕,关切地嘘寒问暖,随她一同去了曾经的住处。
扶苏立在原地,默默注视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胡杨林中,眼风一转,朝长生额头弹了一记。
“以后不要拿那种态度对她,记住了吗?”
长生捂着额头,心里委屈:“是……那、那我应该拿出哪样的态度呢?”
扶苏唇角弯起,眸光温柔:“自然是拿出对夫人的态度了。”
长生目瞪口呆,而后原地摇晃了一下,只觉得头顶的太阳太毒太辣,让他这会儿有点耳鸣。
夫人?莫、莫非是——
这边,楚萸被领入熟悉的小天地,顿时止住了眼泪,就像乌龟缩进了壳里。
“你瞧你,怎么哭成这样,眼睛都肿了。”阿清掏出手帕,为她擦去泪珠。
楚萸抽抽鼻子,努力稳住心神,她迫不及待地拉住阿清的手,难受地问,夫人住在哪里,她知道她来吗?
阿清手顿住,呆愣愣地望了她半晌。
“夫人?什么夫人?”她大为不解。
这回轮到楚萸发愣了:“就是长公子……的夫人。”
阿清笑了:“你呀,说什么胡话呢?长公子,从来就未成婚,哪来的夫人啊?”
欸?
楚萸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闪电,从头顶击穿到脚底。
他、他、他——
难道没有娶齐国公主吗?
她只觉得一阵天晕地旋,身体一软,瘫倒在阿清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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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夫人
◎……◎
“好啦,别再闹了,你早饭之后就没吃过东西,至少喝点粥吧。”
说话之人,嗓音清润似春风拂面而过,随着这话落地,一只热乎乎的勺子怼到了楚萸嘴边。
动作生疏,甚至有点粗笨,执勺之人显然没有多少伺候人的经验,几粒白米从勺子边缘蹦出来,悄无声息粘在了楚萸唇角。
楚萸别过脸去,不理睬他,也不理睬他殷勤送到她嘴边的勺子。
他骗了她,让她白白揪心了好几个月,结果在他家中,根本就不存在那样一位令她无颜面对的夫人,他一直都将她蒙在鼓里。
她越想越委屈,嘴巴撅得老高,即便头偏了过去,扶苏也仍能看见那条气鼓鼓的弧线。
他叹了口气,把粥放下,从被窝里寻到她的一只手,轻轻攥在掌心中,捏了捏,揉了揉。
她没有挣脱,但嘴巴依旧执拗地撅着,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神色。
楚萸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当初是她执意要离开秦国,他在那之后退了婚,是她预料不到的超常规事件,在这件事上,他们双方都没错,但似乎又都有错。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若非她坚决出走,他也未必会退婚。
如果她妥协地留在这里,需要面对的,仍旧是二女共侍一夫的局面,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不毅然决然一回,他依旧意识不到她的痛苦与不情愿。
所以她不怪他,甚至从阿清口中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首先感到的是惊喜,然后是惊讶与疑惑,最后才是气愤。
而她气愤的是,他在楚国明明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的机会,却硬是一个字都没跟她说。
在珩儿身份未揭晓前,倒也正常,毕竟那时他肯定是恨她的,觉得她水性杨花,攀龙附凤,可一切真相大白后,他亲眼目睹了她的纠结与悲伤,却仍然什么也不说,这一点最让她气恼。
所以,她才不要理他呢——
这几天都不理。
一想到这儿,她越发委屈,索性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他。
外面暮色渐浓,扶苏也知道自己惹她不高兴了,而且有越劝越火上浇油的趋势,只好从榻边起身,将粥交给了等候在外厅的秀荷。
临走之前,手还探到她唇边,“好心地”将那两粒米粒,从她柔软的肌肤上刮下来,送进自己嘴里。
她手臂一扬,把褥子拉过头顶,只留几绺黑黑的头发在外面,好像是贝壳里长出来的海藻。
扶苏立在榻边,无奈地望了她许久,才不大情愿地离开。
算了,等她气消了,再提筹办婚宴这件事吧。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将她娶过来,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打算明天入宫时,就说于父王。若是父王还不同意,他就在大殿门口跪到他同意。
临睡前,楚萸终究还是抵抗不住咕咕叫的肚子,让秀荷从厨房悄没声地拿了点食物,鬼鬼祟祟地吃下了。
珩儿今晚跟他阿父睡,长公子虽然气人,但照顾孩子的功力与日俱增,珩儿也很有眼力见地探知到,未来能够保证他丰衣足食的,是面前这个长了喉结的阿父,而不是胸脯软乎乎,埋着特别舒服的阿母,于是可劲地缠着他,咿咿呀呀地施展着自己的小魅力。
哼,小小年纪就会见风使舵,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他辛辛苦苦生下来的——
她完全忽略了,宝宝两年没见到阿父,此刻正上头着,树獭一样抱住他的胳膊,扒都扒不下来……
虽然怀着满腹埋怨与牢骚,恨不得画个圈圈诅咒他,她还是十分不争气地倒头就睡。
两年以来,她第一次睡得这么香,这么沉,仿佛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伤到她。
以前在楚国,即便是最和平的那段时间,她也睡得极浅,甚至都没懒过床。
脑中有根不起眼的弦,始终绷着,她摸不到它,也不知道它具体代表着什么,但那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紧绷感,从入楚起,一直贯穿到与他重逢的那一刻。
那日在街上,他高高端坐于马上,气场凛然,表情几乎可以说是阴鸷,可那一夜,莫名的,那根不痛不痒、难以描述的弦,霍地就松弛开了。
当然,她很快又有了许多新的担忧,包括被景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但是那根弦,再也没绷起过。
现在想来,她大概知道原因了。
因为他与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在被带去他的临时宅邸后,她又开始时不时地懒床了,即便前一天被他吹鼻子瞪眼睛,也不影响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头。
有的时候,身体比嘴巴和内心都诚实。他就像一棵大树,深深扎根于她心底,她潜意识里知道,他永远都会是她的救命稻草。
不行不行,怎么又念起他的好了?
她负气地连翻了好几个身。
她现在的主要业务,是要去恨他,恨他肆意欺瞒自己,恨他挖了一个大坑,给自己跳——
她气咻咻地从榻上坐起来,外面天光明媚,她不出意外,又睡过头了。
她慢腾腾地梳洗、吃早膳,得知了秀荷跟郑冀都在仆役区被安排了宽敞干净的住所,阿清心疼他们旅途辛劳,让他们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楚萸努力不去想这代表着什么,绷着一张脸在庭院里走。
珩儿今日被交给阿清照顾,阿清从小照料过长公子,自是上手极快,她惊讶于珩儿与长公子长相上的酷似,揉着眼睛看了好几遍,惊奇似的逢人就讲,说珩儿除了胖一点,简直就跟长公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真的吗?”楚萸短暂地忘了要生他的气,从站在树冠下的阿清手中,接过了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珩儿,面上难掩喜色。
这就表明,这个小胖墩,长大后,会是个和他父亲一样玉树临风的大帅哥喽?
她歪着脑袋,怀疑地瞅了瞅他嘟起来的脸蛋,最后没忍住,吧唧亲了两口。
见阿清抱他抱得欢喜,楚萸便将宝宝暂时交给她照顾,自己也乐得清闲片刻,绕着熟悉的院落慢慢地逛。
逛到了那处秋千,她百感交集,眼眶又酸又热,坐上去荡了好一会儿。
几只似曾相识的小麻雀叽叽喳喳落下来,脖子一伸一缩啄着地上的米粒,黑豆似的眼睛偶尔落在她身上。
楚萸仿佛听见了时光哗哗倒流的声音,差点泪流满面,她捂着鼻子,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在花园外边撞见几个小丫鬟。
她怕自己眼眶红红的模样被看到,连忙拿手背用力擦眼泪,结果小丫鬟们不仅没抬头直视她,还齐齐弯下身子,恭敬地拜了礼。
“夫人。”
她们一迭声地唤道,然后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只留楚萸一人,在原地兀自凌乱。
啥?
夫人?
这个夫人,是对已婚女的通称,还是——
她捂住脸颊,觉得心脏怦怦跳得厉害,跑到马房,要了一辆马车和一位车夫。
“夫人,您要去哪呀?”车夫一边麻利地给马套上绳索,一边讨好地问道。
楚萸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
按理说,车夫已经算是宅邸中,最远离信息中心的人物了,而这样的一位人物,居然不假思索就开口唤自己“夫人”,让她很难不怀疑,是不是有人大张旗鼓地对阖府人员做了统一交代……
“我、我去集市上逛逛——”她心慌意乱地报出原先住处的地址。
她现在迫切需要出去透口气,哪里都行。
“好嘞,您坐好。”车夫愉快地答应了,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就到了她家附近的那处集市。
楚萸让他在巷子里等候,他毫无怨言地微笑着同意了,俨然一副对待主人的态度,这令楚萸越加慌乱,差点被自己的步子绊倒。
周围的一切,从街景到货物,与两年前几乎分毫不差,让她禁不住怀疑,这两年的时光是不是一场错觉,一场梦,而如今梦醒了,她还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异国公主,被父王遗弃在敌国,孤苦无依,举步维艰。
也许下一秒,长生就会窜出来,对她说“我家主人有请”,而她一转头,便能看见长公子手臂搭在窗框上,满面金光地冲她微笑……
她泛起了伤感,恰好此时,身后卷来一阵风,接着一人一马从她身畔飞驰而过。
马上少年一袭白袍,身姿飒爽如松,他们短暂地交错了目光,正是因为如此,少年在奔出数百米后,后知后觉地猛勒缰绳,调转马头又奔了回来。
“芈瑶?”他慢慢策马而来,脸上写满惊讶与喜悦,“你真的回来了?”
楚萸盯着少年看了好半天,才张大嘴巴,嚅嗫着唤出了他的名字。
“子婴?你、你是子婴?”
也不怪她如此惊讶,两年未见,他几乎像变了个人,个子高了一大截,身量也挺拔宽阔许多,坐在马上,意气风发,英俊明媚。
子婴轻盈地跳下马背,走到她面前,露出雪白的牙齿:“真是好久没见了,你……还好吧?”
楚萸扭捏地点了点头,将目光从他脸上稍稍挪开。
她的不自在,是有原因的。
那场关于前生的梦,她后来断断续续又做了几场。
而那几场梦境的主角,几乎全是子婴。
长公子安排的人,将她从胡亥手中救了下来,送到子婴府上,子婴收留了她,为她疗伤,对她极好,她便以侍妾的身份留在了他身边。
只是那个时候,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孩子的惨死,比梦魇还挥之不去,她留着一口气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她知道子婴一直隐忍着,他有野心,也有能力,她很看好他,相信他终有一日,可以将胡亥从王位上拖下来——
不过她的愿望,倒是被赵高先实现了。
但当她得知,赵高是陷害长公子的元凶时,立刻转移了仇恨,她默默支持着子婴的谋划,在行动当天自告奋勇假扮成宫女,埋伏在宫内,心想万一韩谈刺杀失败,她可以不顾性命地冲上去补刀。
她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刻,她甚至希望韩谈失败,这样她就可以亲自复仇了。
为了孩子,也为了长公子。
然而韩谈机敏又狠厉,手起刀落,几乎是在眨眼间就砍死了赵高。
指鹿为马、心狠毒辣、阴险狡诈的一代权宦,就这样仓促而草率地死在了另一位宦官刀下。
真实的商战都是朴实无华的,真实的权利斗争,往往也只在手起刀落间,根本无需那些花里胡哨的阳谋、阴谋。
大仇得报,子婴问她还愿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她说好,便一直留了下来。
她亲眼见证了,他面对已经被彻底搞垮了的大秦,是何等的无奈与无助,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似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力回天。
有的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比什么都令人绝望,不管他怎样彻夜操劳、拼命补救,都已无法挽回局面。
大势已去,大秦的命数,已经尽了。
可他还不想认命,然而这时,刘邦的军队,已浩浩荡荡地停驻在了城门外。
他无可奈何,出于诸多考量,只能白衣素冠、以绳自缚,打开城门投降。
刘邦没有杀他,而是将他看管起来,她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项羽的到来。
项羽毫不犹豫地将他杀死,并纵火将整个巍峨壮阔的咸阳宫,付之一炬。
那日她正在宫中,看着树杈上的新芽发呆,一队人马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为首的年轻人身量魁梧,煞气十足,直接杀入寝宫,砍下了子婴的头颅。
她疯了一样冲进去,却被项羽一把推开,他不屑于杀她,她便主动将自己的脖子撞到了他的剑上。
到此为止,她的前世人生,画上了句号。
所以此时此刻,再见到子婴,她其实是相当百感交集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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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初遇
◎……◎
“你……看上去,好像比先前胖了些。”半晌沉默后,子婴挠了挠头发,有些没话找话地道,“胖些好,显得健康……”
楚萸前一秒还莫名尴尬,这一秒登时涨红了脸。
自从生了珩儿,她胸围臀围都涨了一圈,再加上回来的路上,没少被长公子哄喂各种甜食、肉食,腰肢虽然依旧纤细如蜂,然撩开衣服便会看见白花花的小肚子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赘肉。
某人经常用爪子去蹂躏那坨肉,捏面团一样揉来揉去,好像觉得特别好玩似的。
每当这时,她就很想凶他,让他自己摸自己去,然而长公子衣料下的小腹,精壮、结实,规整地排布着八块腹肌,连一丝赘肉都不见。
楚萸愤愤地发誓要减肥,可惜一个多月过去了,她依旧把每顿饭都心安理得地吃到空盘,并安慰自己说,现在正在途中,需要脂肪来维持体温和体力,减肥等回秦国再说。
然而到了秦国,她马上又滋生出很多新的烦恼,减肥已经排不上号了。
“那个,你用过午膳了吗,要不要一起去吃些东西?”子婴指了指前方的酒铺,眼中含着期待。
楚萸脑中顿时浮现某醋坛子的身影,连忙摆手道:“我、我吃过了,子婴,不麻烦你了。”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不似方才那样尴尬了。
“对了,你寄放在我这儿的东西,要不要取走?”他仿佛没注意到她的忸怩,忽然提出道,接着,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你先前拜托的事,我已经尽力完成了。”
“诶?”楚萸愣了一瞬,才慢慢想起她两年前的委托内容。
保护手机,还有——除去赵高。
那他所说的尽力,是指尽力帮她把手机藏好了,还是——
前者以子婴的身份,简直易如反掌,那也就是说——
她惊讶地睁圆眼睛,嘴唇动了动,刚欲开口询问,子婴忽地一笑,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摇了摇头。
有些事,只心领神会便好,不必宣之于口。
“我正好要回家,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去?”他丝滑地转移话题道,“顺道见见渭阳君?他可不止一次提起过你呢。”
“渭阳君……提起过我?”楚萸有些受宠若惊,想不出自己哪里有值得被记住的地方,莫非是老爷子馋桂花酒了?
子婴神秘地笑笑,见楚萸点头同意了,便牵着马与她并排往前走:
“当初长公子硬要退掉与齐国公主的婚约,整个宗室都在向他施压,他能挺过来,其实挺不容易的。说实话,他几乎是在拿自己的未来做赌,幸而二公子挺身而出,为他兜了底,不然王上定不会如此轻易宽恕他。”
楚萸垂下眼帘,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的时候,顶住身边所有人的压力,坚持住自己的想法,远比在异国他乡吃点苦要艰难得多。
她这不是在为长公子开脱,她依旧气他不早点和自己说,还很气他那次逼得自己割手腕,可一码归一码,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令她钦佩。
支撑他抗住所有,贯穿始终的那个信念,会是什么呢?
“不过,渭阳君从来不逼迫他。”子婴又道,“只是时不时地就自言自语,说你一定是妲己转世,把长公子的心窍迷住了。”
楚萸脸一红。这种提起,还是不要的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半天,快到渭阳君府邸时,楚萸实在忍不住,睫毛猛地一抬,谨慎又含糊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呀?”
那赵高是何许人啊,怎会被轻易抹除掉?他该不会是在糊弄她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疑,眼珠子期期艾艾地盯住他,屏息凝神等待回复。
子婴叹了口气,早已猜到她不会就此作罢,他捋了捋马的鬃毛,语气轻飘飘道:
“人每天要走这么多的路,哪能一次都不滑脚呢?人每日吃五谷杂粮,哪能一顿都不噎着呢,鱼刺羊骨卡在喉咙里也是会致命的。”
他后面又说了些类似的类比,每一样都对应着一种十分常见又相当自然的死亡方式。
只是他最后也没点出,到底是哪一种,要了赵高的命。
楚萸打了个冷战,果然真实的权力斗争,都很朴实无华。
原本她还以为用了什么精妙绝伦的计策,结果却是如以上这般,从日常生活中下手。
不过仔细一想,这才是真正的高招,所有人都会将之当成意外,不会起疑心。至于他到底是如何实施的,他肯定不会说,楚萸也不敢问。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只要有心谋划,杀一个在宫外有独立居所的人,一点也不难。
“那就好。”她呢喃道,脸上渐渐露出喜色,“不管怎么说,没有了他,大秦的未来至少不会全面崩盘。”
“那可未必。”子婴泛起一丝老成的冷笑,眸色深邃了些,“人性大抵都大差不差,没有他,也不敢保证就没有其他人,还是谨慎些比较好。”
此言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又沉默了起来。
说实话,他们俩目前的地位,实在是太卑微了,完全无法左右这种事情,甚至连话都插不上。
不过对于那位未来的始皇帝陛下,就算再有地位,怕是也难以左右他的决断吧?
除非,是他非常亲信的人,比如蒙恬蒙毅,比如李斯——
或者,长公子?
楚萸短叹一声,跟在子婴身后,进了府邸大门。
渭阳君看上去一点也不见老,气色红润,腰杆拔直,正被一堆小山般的竹简包围着,一边满头大汗地挑拣,一边高声大嗓地对帮忙的小厮指手画脚,嫌慢又嫌笨。
这也不能全怪他们,若是通读诗书,谁还会在这儿干杂役呀,他们能识几个字已是很大的学问了,因此翻找起来自然就缓慢。
厅堂内除了渭阳君,唯一识些字的,便只剩下老管家,然他老眼昏花,膝盖还不好,在浩瀚如海的竹简堆里寻到家主想要的那只,简直强人所难。
因此,一见到子婴,渭阳君立刻眉开眼笑,甚至忽略了躲在他身后的楚萸,扬声招呼他赶紧过来帮忙,从这一堆堆里,找出三册记录某古籍的书简,说是秦王想看。
子婴连忙过去,他一走,楚萸便像退潮的石块那样露了出来,渭阳君看见她,眉毛一挑,露出十分惊异的表情。
楚萸最害怕这种时刻,连忙小碎步上前,在他开口前,满面堆笑道:“我也帮您找吧,多个人能快一些。”
渭阳君显然更着急找东西,他捋着花白的胡须,深邃地凝视她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老管家又重复了一遍竹简的主要内容,提炼出几个关键词,他们只要逐一翻开,迅速扫看两眼,不是就扔在一边,继续再找,直到找出混在其中的那三册。
楚萸与子婴,到底是年轻反应快,像船头劈开海浪那样,很快就将竹简筛除一大半,看得原先打下手的小厮和管家皆目瞪口呆,甚至渭阳君,也停止了翻找,连连喟叹道“人不服老不行啊,哈哈哈”。
大约半个时辰,两人成功将竹简全部挑拣出来,渭阳君很是满意,从案边起身,袖口一扬,便有人上前将竹简一摞摞捧走,重新堆放在书房的架子上。
“这些都是吕不韦之前留在老夫这的,今日王上忽然提出想看。”他掸了掸竹简上的灰,摊开来查验,确定无误后,让管家收好,明日入宫时带上。
楚萸有些紧张地往子婴身后缩,果然下一秒,渭阳君就把灼亮的目光向她扫来。
然而,楚萸预料中的那些话,统统没有出现,他只是捋着白须徐徐打量她,而后缓缓开口道:
“这回,不跑了吧?”
楚萸脸颊微微烫了起来,她抿抿唇,蚊子嗡嗡般答了声“嗯”。
“今日入宫,老夫看见扶苏了。”渭阳君接着说,“他向王上恳请,意欲娶你为妻。”
楚萸心口急跳,目光呆呆地凝滞在他的胡须上。
秦王怎么说?他……同意了吗?
虽然今早,府邸里的仆役齐齐唤她为夫人时,她还感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就像突然被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但此时,那种胸闷感荡然无存,变成了一种惶恐。
万一,万一他不同意呢?无论长公子心意有多急迫,秦王不应允,那她便永远也成不了他的妻。
此刻,她宁愿每天都胸闷,也希望秦王开开恩,允许她,嫁给他。
她自然还是生他的气的,可是——
她仍旧非常想做他的妻,与他执手余生,白头偕老。
像是看出了她眼里的渴求与不安,渭阳君轻轻咳嗽一声,以一种提醒的口气严肃道:
“听说你已诞下一幼子,那个孩子,你可敢保证,一定是扶苏的骨肉?若是为了一己私欲,混淆王室血脉,是要被夷三族的。”
楚萸有些委屈地蹙起眉心,她手指攥了攥,扬起面庞,直视他充满探究的双眼,声音比先前大了许多:
“珩儿确实是长公子的亲生骨肉,它身上流着秦王的血,这一点,我对天发誓,请您务必相信我。”
渭阳君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老夫自然是相信你,只是好心提醒你这个莽撞的丫头一句,毕竟这偌大的王宫里,有心人遍地皆是,若此事为真,那孩子便是王上的长孙,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一旦此事传开,多少人的羡慕与嫉妒,可全都落在你身上了,你若是有什么猫腻,定会死得很惨很惨,扶苏也保不了你,这一点,你要清楚。”
楚萸打了个冷战,虽说她问心无愧,却也着实没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她紧张地捂住胸口,深深吸了两口气。
“多谢渭阳君提醒,但芈瑶还是那句话,珩儿他确凿无疑,就是长公的亲生血脉,这是雷打不动的事实。”
渭阳君点了点头:“那便好。”
中午,楚萸被留下一起用了午膳,渭阳君再也没提起过方才的事情,只嘻嘻哈哈道了些近来狩猎遇到的乐子,楚萸心里挂记着秦王的答复,连吃了些什么都没记住。
告别渭阳君与子婴后,她实在不想回去,便让车夫将她拉到原先的住处,本以为大门推开,会看到一派萧索与荒凉,然而意外地,里面既不萧索也不荒凉,反倒比先前“豪华”十几倍。
房舍都添了颜色红火的新瓦,墙面也刷新过,地上只零星飘落一些树叶,无比干净,她困惑地迈步进去,竟看见田青从后院走出来,一副英姿勃勃、干劲十足的模样。
见到她,他也一愣,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是楚萸先开了口。
“你还住在这儿吗?”
“偶尔来照看一下。”田青,或者说章邯实诚地答道,“我如公主所愿,投靠了蒙恬大人,现在——”
他低头瞅了眼身上簇新的衣袍,有些羞涩似的笑了笑:“现在混得还不错。”
岂止是不错,能将这处空宅子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就说明他地位不低,且有特殊的功劳,否则依照秦法,半年内无人居住的房屋,是要充公重新流通的。
楚萸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那我今晚,能在这里休歇吗?”
“那是自然,这里依旧是公主的宅邸。”他有些惊讶,但很快收敛了多余的表情,“公主若是想住在这里,我就留下来陪您。”
楚萸点点头。
那正好,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家,孤身一人独住,确实有些没安全感。
夜晚,她躺在久违的床榻上,手指不由自主滑入床缝间——穿越最初的那段时间,她每晚睡觉前,都会这么做。
她阖上双目,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很快就感到疲乏,渐渐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嘴唇被什么啄了一下,她嘟嘟囔囔地转了个身,正要继续入梦,忽地意识到身边有人。
她猛地一翻身,睁眼看去,不出意外,果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轮廓,就坐在她手边,眼神幽幽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她撇撇嘴,打算继续摆出不理睬的态度,虽然她心里已经急得冒了烟,迫切想知道秦王的答复。
隔着满室昏暗,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就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
直到他,自这片泼墨般的夜色中,朝她缓缓俯来,不由分说吻住了她的唇。
楚萸试图挣扎,未果,被他握住了两只不安分的手腕,扣在头上。
“芈瑶。”撕咬良久,他松开她的唇,极慢地流连到她耳畔,牙齿咬住她滚热的小巧耳垂,轻声笑道,“其实第一次潜入你房中的那晚,我就已经很想这样做了。”
楚萸心跳陡然加快,这、这个家伙,竟在那个时候,就起歪心思了吗?
“不,更准确地说,”他的唇瓣继续向下,细碎地吻上她的脖颈,逼得她难以承受似的昂起下巴,“是在那个雨夜,我手指划过你面颊时,就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你了……”
话音未落,他已撩开她的睡衣,滚热的手掌,紧紧掐住她纤柔的腰肢。
而此时,虽然被解放了双手,楚萸却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去拒绝他了。
她咬住唇瓣,手指紧紧掐住床沿,努力不发出声音,试图做最后的坚持。
可他终究是对她了如指掌,轻车熟路,不出几分钟,就将她撩拨得娇声连连,如水波般在少女的闺房中,一重重荡开。
“不够,芈瑶,再大点声,”他的气息吹在她耳畔,暧昧中又渗出几丝疯狂的意味,“叫我的名字,不要停下来……”
楚萸的手指在他精壮的背肌上,抓出淡淡的血痕,她又咬了咬唇,不想让他处处如愿,他便故意刺激她难以承受之处,惹得她不得不放弃所有抵抗,红唇中溢出一声声柔媚的、令人骨头酥麻的“长公子”。
屋内躁动久久不歇,甚至越来越激烈,忽然天边炸开轰的一声巨响,接着大雨倾盆落下,哗啦啦冲刷着地面与屋脊。
一切,一如两年前的那次初遇。
对于楚萸而言的初遇。
【📢作者有话说】
大约还有五六章完结,最近卡文卡的厉害,明天请个假理一理思路(^-^)
对了,女主与前世是同一个灵魂,女主穿越前的那个原主不是,所以才被取代掉了,不过原主的灵魂和女主互换了,回到了现代(现代女主被救活了,相当于两人互穿,都把对方给救了),然后景暄死后也穿越到了现代,与原主重逢了,也算是he了,就不单独再写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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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扭捏
◎……◎
院中雨势微歇,空气沁凉。
榻上女子红唇轻轻喘息着,鬓发散乱,双颊酡红,几缕青丝贴在面颊之上,宛如一只被仙泉玉露饱饱滋润过的新鲜桃子。
她此刻,正负气似的拿后背对着身旁男子,紧裹被子不吭声,雪白的长颈在青丝间若隐若现,精美得仿若玉雕。
一阵漫长的沉默,直到男子将手探进被窝,捉到她的手,紧紧攥进掌心。
楚萸气咻咻地转过身来,睫毛一扬,瞪住他。
这个家伙,竟在那个时候,就对她动了歪心思吗?
那个雨夜,火折子在漆黑中骤然亮起,映出他的面容,宛如惊鸿一瞥,在她心里掀起久久难以平复的春潮。
她像所有陷入情爱的少女那样,泛滥着各种忧思,身份上的难以相容,地位上的悬殊差距,还有种种稍纵即逝的小心思,她每日都默默地心乱,默默地消化这份不会有结果的情动,可他——
竟是和她一样,在那缠绵于天地间久久不停歇的雨声中,对她一见钟了情。
或者,更早。
可即便这样,他还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捉弄,把她连哄带吓骗到府里,慢慢地吃干抹净,她就是气这一点。
扶苏坦然迎视着她的目光,似乎丝毫不觉哪里不妥,手指滑入她指缝,与她十指紧扣,掌心相贴。
一股热流顺着肌肤相贴处,涌入心口,楚萸撅起嘴巴,眼神不再那么饱含怨气了。
事情很不妙,长公子竟学会了美男计……
“我今日入宫了。”他的嗓音微微发哑,却在这夜色中透出别样的魅惑,光是听在耳边,便令人涌出绮丽遐思。
然而楚萸此刻却顾不得这些,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秦王怎么说?
她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并试图通过他方才的一系列举动,在他开口前推理出答案。
一根弦在脑中“铿”地一声绷紧,她想起了他适才的沉默与贪婪索取,就像是要确认她还是属于他的,隐约有种最后的疯狂的意味——
她登时浑身一僵,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像铜铃,屏息等待他的下句话。
“我在宫里看见阿嫚了,她很想你,说哪天要过来找你玩,顺便看一看小弟弟。”扶苏根本就没提这一茬,也不知是故意逃避,还是其他什么的,声音带着一丝唠家常的平淡与笑意,“你上次不是遗憾她没能吃上枣糕么,这回可以放心做给她吃了,她很馋的,你要多准备些。”
楚萸正焦急,闻言愣了半晌,才渐渐听出他的话外之音。
秦王瞬间被抛到了脑后,她从他掌中抽出手,哼地一声又把身体翻了过去。
动作速度太快,幅度太大,以至于脑袋在枕头上重重磕了一下,很疼。
她委屈地将被子扯过来大半,全都裹在自己身上,仍然觉得不解气,恨不得回身再踢他一脚。
长公子不仅学会了使用美男计,绿茶功力也渐长,她才不要上当呢?
这种看似一句也没提,实则句句都在怂恿她乖乖回家的言辞,确实很有迷惑性,尤其还是以那样的口吻说出来——
她不回去,至少不能被他三言两语就忽悠回去,这涉及到往后的尊严问题。
她知道自己天生好说话,也知道他会钻这个空子,这次她必须要坚持住,否则以后定会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他们签过契约的,她可以自由选择住所,他没权利干涉——
想到契约,她心里有了点底气。
不过,通过他的话,她脑中刚刚绷紧的那根弦,又蓦地松弛开来。
无论秦王说了什么,都不会是坚决反对、丝毫不肯通融,否则以长公子的性格,是没心思在大半夜如登徒子一般摸过来,搞这些弯弯绕绕的。
一只强壮修长的手臂,没皮没脸地伸了过来,搭上她腰肢,接着他滚热的躯体,也严丝合缝覆了上来,薄唇埋入她肩颈,不安分地游走。
“你把被子都卷走了,我也很冷啊。”他勾着嘴角,喃喃道,更加理直气壮地贴紧了她的后背。
楚萸耳朵红成了石榴,她不甘心地扭了扭,然而他的手臂虽然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搭,实则比铜墙铁壁还难以突破,她越挣扎它便越坚硬,勒得她腰疼,索性便不扑腾了,作茧自缚地任由他将自己当成抱枕,牢牢束缚在灼烫的胸膛里。
“睡吧,芈瑶。睡吧。”
他仿佛梦呓般柔声说道,在她肩头、颈间、腮边落下火种一样的吻,另一只手臂也从她身下探过,环住她柔软的腰肢。
长夜漫漫,很快便只余下滴答的雨声,和两人清清浅浅、互相交融的呼吸声。
他们的两双手,在不知不觉间已牢牢相扣,难舍难分。
翌日清早,楚萸一睁开眼,身畔已然空空如也,她对此早见惯不怪了,身体朝他睡过的地方蠕了蠕,诚实地贪恋着他残留的温度。
她其实搞不大明白,他昨夜来这一遭,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他没有逼她回去,也没有质问她为何一声不吭就跑了,这不符合她对他的一贯认知。
她脑子涨涨的,慢慢地穿衣、洗漱,坐在铜镜前梳头时,看见自己媚眼如丝,容光焕发,登时心虚起来,往脸上拍了厚厚一层香粉,试图掩饰住昨夜欢愉的痕迹。
在院子里看见田青时,她下意识闪躲起目光。
田青自然知道长公子夜闯这件事,不,不是夜闯,他很可能是从大门大摇大摆晃进来的,搞不好,就是田青给他开的门……
想到此处,她心底一惊,朝正背对着她喂马的田青,投去气恼的一瞥。
连他都被收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岌岌可危……
整个白天异常安静,她坐在院子里,晒了一整天的暖阳,还去和老板娘打了招呼,老板娘对她回来,表现得并不惊讶,就像她根本就没离开过秦国,只是换了个远点的地方住了两年。
这让楚萸越发觉得,在楚国的那两年,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就连生珩儿时的痛,都遥远模糊了起来,好似真是她的一场黄粱之梦。
晚上,在她扭捏的期待中,长公子并没有来。
他仿佛学会了欲擒故纵。
一整晚,她都没睡好,第二天蔫蔫地蜷在屋子里,心里特别难受。
主要还是想珩儿了,可就这样灰溜溜地摸回家,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正焦虑着,一道身影从门前投了进来,那身影怀里托着个小团子。
是阿清,她如及时雨一般,把珩儿抱了过来。
楚萸喜出望外,嗖地跳起来,从阿清手中接过不知怎么的,有点气鼓鼓的小宝宝。
“他昨夜想他阿母了,哭闹了一场呢。”阿清心疼地解释道,“到底是不足两岁的婴儿,长久感受不到阿母的气息和体温,心里会倍感不安的。”
这话令楚萸愧疚万分,她低头亲了亲他微肿的眼皮,小家伙还有点赌气,骄傲地别过头去,就好像她是抛弃亲子的狠心母亲,他不肯轻易原谅。
“长公子说您先照顾着,他晚上来看你们。”阿清笑道,手指在珩儿的脚心上轻轻挠了挠,小家伙立刻不高冷了,咯咯咯笑个不停,四肢上下倒腾,像一尾欢快的鱼。
楚萸趁机在他腮上吧唧了两口,成功重获了小宝宝的欢心,他扑向她胸口,满足地把脑袋埋了进去。
阿清吃过午饭便离开了,她还有不少差事要办,田青白天也不在,他在蒙恬麾下担任很重要的职务,大多数时间都很忙。
大家全部各司其职,只有自己在虚度时光,她心里生出愧疚的情绪,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珩儿身上,跟他完“你拍一,我拍二”的游戏。
忽然,门外传来喧哗,楚萸警惕地将珩儿放在床上,匆匆放下纱帐,只身一人去门口查看。
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先后大步踏入院中,为首之人面容端正,身着黑色官袍,身后两人则披着轻甲,一左一右按着腰间的长剑。
楚萸惊恐地向后退了半步,但一想到珩儿还在屋里,怕引狼入室,忍着惧意又往前迈了两步。
为首之人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却不失儒雅:“公主,请随我入宫一趟,王上想要见您。”
一阵难以形容的慌恐,从头顶贯穿到脚底,她差点没站稳,唇瓣哆哆嗦嗦重复道:“王……王上要见我?”
“是的,王上公务繁忙,请公主即刻随我出发。”
“那个,我现在走不开,珩儿他——我的孩子还在屋里睡觉,这会儿没人能照料他,您能不能——”
话说到一半,她便失去了底气,人家已经明确告诉你秦王很忙了,哪还容得她推三阻四、耽搁时间?
可是也不能把珩儿扔在这里不管啊——
“无妨,公主把小公子也带上吧。”男人笑了笑,表情莫测高深,“王上想必也很想见一见他。”
楚萸能清晰地感受到几滴冷汗,从她背后滚落,向下滑入衣袍。
她动了动唇,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目的缘故,她蓦地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们这一去,还……能回来了吗?
她满脑子中,只转动着这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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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见秦王
◎……◎
楚萸抱着珩儿独享一辆马车,在惴惴不安中离咸阳宫越来越近。
小家伙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在她怀里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练习着婴儿语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瞳中,绽放出纯真又愉快的光芒。
看着他这副样子,楚萸内心的紧张渐渐减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凡事不要总往坏的一面想。
方才那位官员模样的男人,管她叫“公主”,还以“您”字来称呼她,这就表明,秦王并未是在暴怒之下,命人将她唤过来的,他很可能早就想见她了,只不过今日才得空。
也或许,与昨日长公子入宫有关。
不过也不能仅凭表象就掉以轻心,搞政治的人心眼都多,喜怒不形于色,他的礼貌恭敬,未必代表秦王的态度。
说实话,楚萸也不敢想象那位始皇大人和颜悦色的模样,总觉得他特别不好惹,召她过来,绝对是要降下惩罚,或者进行一番苛难。
纠结之中,马车慢慢减速,她拘谨地撩开窗帘,看见了似曾相识的一幕。
肃穆与威压扑面而来,令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两道高大得不可思议的宫墙边,每隔几步就伫立着一位身披铠甲、手持长矛的士兵,他们的马车正行驶在宫墙形成的深长甬道间,车轮碾过青砖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咔咔声,久久回荡。
楚萸心有戚戚然地放下帘子,深深吸了几口气,再慢慢吐出来。
冷静,冷静,冷静。
她反复告诫自己,然而当马车在马场停下,她被一步步引着,朝章台宫的方位走去时,腿肚子很不争气地又开始抽筋了。
珩儿却恰好相反,在她怀中伸长脖子,好奇地四处张望,甚至还趴在她肩膀上,兴奋地拍起手来,满眼都是新奇与欢快。
楚萸哭笑不得,只好收紧手臂,将他牢牢托住。
沿途与好几路侍卫、宫女擦身而过,有好奇者偷眼瞅了瞅他们,虽然不知他们是何人,也不知道前因后果,却不影响脑补出一些猜测与故事,足够打发小半天的时间了。
王城内,殿阁楼宇巍峨林立,园林池坡错落有致,肃穆中透着雅致,然而楚萸毫无欣赏的心境,她眸子慌乱地四处飘移,十分怀疑自己一会儿是否还有力气,爬上那高高的三十六级台阶,成功抵达章台宫门口。
她甚至都开始想象,自己被两个侍卫架着胳膊拖进去的画面了……
她抽了抽鼻子,正欲收回视线,集中于脚下的路面时,一抹熟悉的身影闯入视野,令她脚步猛地一顿。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竟忘记了惶恐,朝不远处走来的那人,激动地挥起手臂。
那人也是一顿,面上露出同样震惊的神情,快步朝他们走来。
“先生!”楚萸杏眼圆瞪,“韩非先生,您、您出来了?”
眼前的韩非,一袭秦国官员的黑色袍服,连头上的高冠也是统一配置,这就表明——
他不仅出来了,还在秦国朝堂,谋得了一席之地。
“公主,许久未见了。”韩非温和地笑笑,冲她行礼,也冲引路的同僚拱了拱手。
“太好了,您还活着,太好了……”楚萸嚅嗫道,眼眶涌上一股热意。
“这要多亏公主,为我解开心结。”韩非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道,脑中闪过狱中的一幕幕,心中泛起颇多感慨。
一只小手在他视线边缘愉快地晃过,他目光随之一转,落在了她怀中的小团子身上,眸中掠过一丝惊讶。
“这位是——”
楚萸稍作犹豫,决定实话实话:“是……长公子的孩子。”
韩非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笑得颇为慈祥:“看来公主这回是苦尽甘来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楚萸立刻皱起小脸,欲哭无泪道:“这可未必,秦王召见我,还不知所为何事,芈瑶心中实在惶恐,连步子都快迈不动了……”
她忽然扬起头,有些激动道:“先生,您、您说王上不会是想要杀掉——”
“咳咳。”引路之人清脆地咳嗽了两下,楚萸立刻怯怯地噤了声,睫毛可怜兮兮地颤着,眉眼之间挂满仓皇与无措。
韩非见状,心下不忍,自告奋勇道:“我与你一道去吧,正好我还有一件要紧事,方才忘记禀告王上了。”
后半句,显然是说给引路官员听的。
大家都同朝为官,且韩非不仅是廷尉李斯的同门师兄,亦是秦王的新宠之臣,他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反正自己的任务只是把楚公主带进去,便也未作阻拦。
三人各怀心思,又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总算到了章台宫殿下。
有了韩非陪伴,楚萸没那么惶恐了,她用力抿了抿唇,把珩儿往上托了一下,抬起脚步,一步步踏上高高的白玉石阶。
正殿门口,立着四只青烟袅袅的巨大铜鼎,楚萸埋下头,跟随在后跨过门槛。
正殿高大、开阔,庄重肃穆,容纳百人绰绰有余,这里便是平日上朝议事之处,然因秦王性子急、办事讲求效率,除非有极其紧要的大事,否则只在侧殿或者书房召见相关官员,减少繁琐冗杂的形式化程序。
别的不说,楚萸还蛮喜欢这种风格的。
他们绕过一根根雕刻兽纹、云纹以及花鸟的殿柱,拐入左边一采光明亮、宽敞通透的侧殿。
楚萸始终半垂着眼帘,老老实实跟在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瞥见正前方立着一座足有两米高的玉石屏风,屏风前有一张长案,一道黑色的身影正端坐在案前,腰脊拔直地低头批阅着什么。
案前台阶上,一左一右立着暖炉和香炉,烟气与熏香纠缠在一起,汇成一种十分朴实好闻的奇特味道。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压,自前方的台阶之上兜头罩过来,她悄悄挑起眼皮,快速瞥了一眼。
应该是错觉,因为秦王压根就没有抬头,仿佛是未察觉殿内突然多了三个半人。
除了楚萸,其他人都对此见惯不怪,引路官员上前两步,躬身拜礼道:
“禀王上,楚国公主已经带到。”
他话音落下后,是一阵紧绷的沉默。
秦王未有任何回应,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手腕如龙蛇游动,在奏章上落下一串串流畅嵯峨的笔迹。
跟他父王比起来,只是时不时展现出傲慢的长公子,确实可以被形容为温润,楚萸不无恶意地想,心脏又开始怦怦直跳了。
眼见着秦王批阅完一份奏章,又展开第二份、第三份,却始终未抬起目光,朝他们这里瞅上一眼。
就像是特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楚萸扭头,求助地看向韩非,韩非做了个行礼的手势,然后拿笏板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意思很明显,是让她跪地拜礼。
楚萸恍然大悟,羞得脸颊绯红,她根本就没有当公主的那段记忆,自然对宫廷礼仪知之甚少。
她小心翼翼往前迈出一步,刚想弯身,突然意识到,自己怀里还有个小人儿沉甸甸地坠着,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她克制住继续扭头求助的想法,略一思考,继续向下跪去,膝盖落地时,顺手将珩儿放置在身旁的地砖上。
珩儿天生就有特别强的适应性,她短时间内并不担心他会哭闹,或者惹出乱子。
“臣女芈瑶,拜见秦王。”
她伏低身子,双手交叠,额头触地,压下全部紧张的情绪,尽量口齿清晰地自报家门道。
只是她也没料到,珩儿会在她俯身长跪的时候,慢慢地蠕动起来,四处张望一番后,裹着手指头,像小鸭子一样,朝着前方秦王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她听见身后,传来两道吸冷气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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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家事
◎……◎
额头触到冰冷地面的那一刻,楚萸脑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在它变得明晰之前,她将它硬生生压了下去,以清亮又柔婉的声音,向秦王恭敬拜礼道。
然而等待她的,依然是漫长压抑的沉默。
就在这沉默中,那个猜测又窜了出来,令她后背渗出几滴冷汗。
若她一开始没有被长公子退婚,后来也毫无波澜地嫁给了他,那秦王召见她还有几分道理,且这种召见,大抵也只发生在家宴或国宴上。
换言之,即便她是长公子明媒正娶的妻,也不大可能享受被秦王单独召见的待遇,秦王何其忙碌,根本不会将时间分给她分毫。
所以今日的传召,便显得有几分像鸿门宴——这个描述或许不大准确,但也大差不差,总之她现在已经快要瑟瑟发抖了。
大约又过了两三分钟,她仍然没能得到秦王的任何回应,却听见身后传来两道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小幅度抬起头,怯怯地向前望去。
然而这一望,让她差点惊呼出声。
她惶恐地直起上半身,眼睁睁看着珩儿左摇右晃地踩着小脚丫,一步步朝着秦王的桌案走去。
而秦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书写动作,眸光低垂,落在台阶之下,那只慢慢朝前蠕动的肉团子身上。
他有着一张与长公子酷似的面孔,但更加凌厉、深邃、精明,仅仅只是被他用余光扫到,都会浑身轻颤,屏住呼吸不敢造次。
“珩儿……”楚萸知道秦国朝堂讲究颇多,当初荆轲行刺的时候,围观大臣无一人敢上前便是这个原因,所以她不知道珩儿这样贸然凑到秦王近旁,是否有违规定。
“快回来,珩儿,乖,快回到阿母身边——”楚萸往前膝行两步,焦急唤道,却又不敢很大声,额头渐渐渗出一层细密森冷的汗珠。
珩儿正抬起一只小脚丫,乐呵呵地踩上第一层台阶,听到阿母的呼唤,吮着手指头回头瞅了一眼,小手朝她抓了抓,一副欢快又得意的样子。
楚萸连忙冲他招手,示意他回来,可小家伙显然觉得上方黑压压的君王更有吸引力,小企鹅一样慢慢转过身,继续抬脚丫,以一种顺拐的步态,费劲却执着地往上迈。
屏风后绕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内侍,似乎想做点什么,然而他刚刚挪动到台阶旁,秦王便手一扬,屏退了他。
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台阶中的幼童,眼底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讶然,还有……慈爱。
小宝宝到底还是不大会攀爬台阶,一阶、两阶、三阶还行,再高便不能胜任了,然而这根本难不倒他,只见他从容地四肢着地,继续往上蠕动,边爬还边显摆似的冲长案后的君王,忽闪着黑亮的眼睛。
楚萸差点原地晕厥,她紧紧捏着一把汗,生怕秦王会一个不高兴,拔出腰间长剑——
她现在特别需要一个氧气瓶。
珩儿很快就爬到了铺着厚厚红毯的平台上,他娴熟地站起来,毫不畏惧(或者说毫无概念)地迎着秦王的注视,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摇晃到他身侧。
小小的身躯,还没有桌案高,他似乎对案上的某样东西起了兴趣,拼命踮着脚丫往上看,却因为实在太矮小而无法如愿,目光被桌沿完全挡住。
楚萸看见秦王压成一线的锋利薄唇,轻轻向上弯了起来,紧接着珩儿的小脑袋,忽地从桌案后面拔高了出来。
是秦王将他抱在了怀中,让他在桌案上,挑选自己方才感兴趣的东西。
震惊与惊喜同时砸向楚萸,她捂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秦王好像,挺喜欢这孩子的……
她隐约有种感觉,不管今日秦王以和目的召她过来,都会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减轻对她的惩戒或苛责。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出神了片刻,视线再聚拢时,珩儿已经坚定不移地用小手,握住了秦王方才使用的毛笔,煞有介事地挥动了两下,转过头,期期艾艾地望向自己尚在壮年的祖父。
“喜欢这个?”磁沉的嗓音飘落下来,有点像野兽低低的嘶吼,却因为声调异常温柔,而显出一种别样的宠溺。
珩儿虽然自己不会说,却已经能听懂很多话了,他仰起肉嘟嘟的脸蛋,认真地点了下头。
“很好,孺子可教也。”秦王爽朗地笑了笑,将珩儿整个揽入怀中,握着他的小手,在摊开的竹简上,一笔一划书写起来。
爷慈孙孝,其乐融融,可即便如此,楚萸仍能感觉空气中有什么紧绷着,令她完全不敢松懈下来。
爷孙俩合体书写了几行字。
“韩非,你又回来作甚?”期间,他抬起眼睛,幽邃的目光像扫过一捧尘土般越过楚萸,朝韩非投去短暂的一瞥。
“臣方才有一事忘记汇报了。”韩非不急不徐地答道。
“哦,是何事啊?”秦王没有抬头,笔尖在竹简上圆润地勾了一下。
“禀王上,臣不急,您家事优先。”韩非明显意有所指道。
楚萸半伏在地上,感动的都快掉下眼泪了。
秦王闻言,似乎哼笑了一声,这才缓缓扬起视线,第一次将目光端正地落在楚萸身上。
楚萸登时有种全身被钢针刮过一遍的感觉,她本能地垂下睫毛,不敢与他长时间对视。
曾有说法,面君时不可直视,否则会被认为有刺杀的企图,楚萸不晓得战国时代是否也有此规定,所以更加不敢抬起眼睛了。
“你父王现幽禁于骊山行宫,看在珩儿的份上,寡人今日特许你去看望他。”不一会儿,高台之上响起了他的声音。
不高不低,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楚萸一愣,被这突然而来的恩准搞懵了,半天没能跟上话。
韩非在她身后,极低声地轻咳了一下,提醒她这其中有陷阱。
“多谢王上恩准,但臣女……并不想去。”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清冷无波。
不是出于无情,而是真的不想去。
先不说她根本不认识楚王,就算认识,不去往他身上砸臭鸡蛋都算不错了——
“哦?他好歹也是你父亲,竟这般冷血无情吗?”秦王目光向下一瞥,玩味似的轻笑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楚萸觉得长公子还是有很多与父王相像之处的。
以她稚嫩的政治素养,暂且猜不透他给她设套的目的,只能实话实话说:
“臣女已不打算再认他做父,他在战时将臣女弃在异国不管不顾,还因为他人谗言逼死了臣女的母亲,这样毫无责任心的父亲,不要也罢。”
话一脱口,楚萸就觉得有些过分了。
不是因为古代讲究孝道,自己的观念背道而驰,而是因为,她方才的指责,颇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味。
当年秦王也被先王扔在邯郸不管不顾了好几年,而且形势远比自己危险,她这样说,不就等于谴责先王不仁不义么——
这样一想,后背的冷汗又多了一层,她紧张地攥紧手指,不敢再吭声了。
然而秦王,并没有揪住这点做文章,他一边怜爱地揉着珩儿的脑袋瓜(小家伙用整只拳头握住毛笔,正信马由缰地在奏章上大书特书),一边深浅莫测地望向她,倏忽间敛去所有笑意。
但安抚珩儿的动作却并没有顿住,甚至力道都未改变分毫,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向她传达一个意思:
你的这个孩子寡人很喜欢,但这与你毫无关系。
楚萸将把攒足勇气,掀起眼皮朝上望去,却撞见了这样一幕,登时怂了,一时间脑海中闪过“去母留子”的典故,腿肚子再度抽起了筋。
秦王将“写”得欢快的珩儿,轻轻放在坐垫上,离案站起,他身量极高,忽地这样起身,强烈的压迫感骤然扑面而来,令楚萸更加不敢抬头了。
“寡人灭掉了你的母国,囚#禁了你的父王兄弟,你是否心存怨怼?”
他一步步迈下台阶,高大宽阔的身影,伴随着龙涎香的气息,一点点向她漫过来。
不知为什么,楚萸感到他的嗓音,与方才有着细微的差别。
她一直埋着头,视线没有被霸占,因此精力比较集中,耳朵分辨出了这份差别。
这应该又是一个陷阱,但她隐约觉得,他确实有几分想要得到,一个发自真心的答案。
他仿佛是要透过她,得到另一个他不愿去询问的人的回答。
若楚萸拥有先前的记忆,或许会恨他吧,毕竟他亡了她的国,但楚萸作为一个深受大一统裨益的现代人,听到这个问题,反而褪去了紧张,变得坦然起来。
她略一思考,真诚地抬起头,仰望着停驻在她面前的君王,目光里不知不觉盈满了崇拜。
“芈瑶没有什么怨恨。华夏一族本就是一家,分分合合,受难的都是平民百姓,若王上能够统一天下,统一文字甚至度量单位,那便是裨益后世万代的丰功伟绩,芈瑶岂敢因为一己之私,而对王上心存怨怼呢?”
秦王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楚萸心虚地又垂下脑袋,心想自己此番话,算得上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典型了。
可她作为半个局外人,只能这样作答,而且她确实有讨好秦王的意图。
毕竟她不想被“去母留子”……
“你一个女儿家,竟有如此见识,倒真是令寡人深感意外。”秦王俯着脸,紧紧盯着她,虽然目光仍然如刀子般深刻,眼底却隐隐浮动着几丝笑意,“罢了。李忠,速传蒙恬过来。”
一个先前不知藏身在哪里的侍卫,从一侧阴影中迈步而出,拱手称诺后,迅速离开。
引楚萸来的那人,很有眼力见地也冲秦王拱了拱手,借着这个机会,丝滑地溜之大吉。
“韩非,你也退下吧,有何事明日再禀奏。”秦王淡声命令道。
韩非忧心楚萸一人应付不过来,有些犹豫。
秦王转过身,朝他挑了挑眉。
“接下来,便是寡人的家事了,你莫非还想旁听不成?”他的声音里透着调侃,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韩非瞬间明白了什么,敛去紧张神色,尴尬地苦笑道:“那臣便先告退了。”
不要走啊,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楚萸心里冒出来一个捂脸尖叫的小人。
他说的家事,是何意思?还有叫蒙恬来,是要做什么?
她发现自己仿佛已经听不懂中国话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怀疑,秦王召见女鹅,就是为了给她下马威,咳咳,诸如“想要我的儿子,你也太着急了吧”这种心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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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佳人
◎……◎
蒙恬大步流星踏入章台宫侧殿,对于那颗从王案后面支棱出来的小脑袋,没有表现特别惊讶的模样。
他绕过楚萸,朝站在王案旁的秦王拱了拱手。
“王上。”
楚萸此刻已被允许平身,余惊未消地攥着袖子杵在一旁,脑子里一坨浆糊。
她警惕地瞄着这对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君臣,完全猜不出事态的可能走向。
只见秦王弯下腰,将胖团子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小家伙紧紧握住笔杆,恋恋不舍地瞅着桌案上被他乱画一通的竹简,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急切声音。
令楚萸深感意外的是,秦王居然听懂了他的婴儿语言,他唇角轻勾,再度弯身,不甚在意似的将奏章抄了起来,塞给意犹未尽的小宝宝,还顺手拍了拍他的小屁股。
珩儿乐颠颠地用胖胳膊将自己的杰作抱在怀中,冲祖父咯咯地笑,然而站在下面的楚萸,却又出了一身冷汗。
喂喂喂,那可是奏章啊,就这么塞给他,会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以至于日后遭批#斗?
她脑中飞速闪过《雍正王朝》等电视剧桥段,心脏登时紧缩了起来。
回过神时,珩儿已被转交给了方才那位面容清秀的内侍,由他抱着,一步步走下台阶,送还到楚萸怀中。
楚萸木讷地接过满眼写着开心的珩儿,正在愣怔间,蒙恬忽然朝她转过身,俯下目光,沉声道:“请随我走吧,公主。”
诶?
楚萸满头问号,虽说她刚才短暂地愣了下神,耳朵却不聋,自蒙恬进来,秦王根本就没开过口,这对君臣到底是如何进行的命令交换?靠脑电波吗?
她疑惑地朝秦王望去,后者已经甩着袖子端坐了下来,拿起一根崭新的毛笔,蘸了墨汁,继续专注地、手腕舞动如游龙地批阅奏折,无缝切换的做派与架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脑补出来的幻觉。
这就是君王的自控力么……楚萸不禁心生佩服,收回张望的视线,乖巧地点了点头,随蒙恬出了殿门。
事情或许根本没有想象的那样复杂,秦王大概已经与蒙恬商量好了,而自己今日被唤来,单纯就是他想见见她,见见她这个让他儿子屡屡冲撞他,甚至不惜以大好前程做赌注的红颜祸水。
他应该是准备了一些刁难,但鉴于珩儿的讨人喜欢,和她马屁拍到了位,以及在楚王的问题上没有踩坑,他暂且放过了她,并命令蒙恬带她去一个特殊的地方。
直觉告诉她,那个地方关乎重大,不仅不便被外人知道(他刻意赶走了韩非),还关系到她的“考核结果”。
想到这一层,楚萸又开始紧张起来了。
蒙恬步子很大,她需要小跑才能跟上,没多久就有点气喘吁吁了。
珩儿满足地搂着毛笔和竹简,在她怀里蜷成了一个球,脸上挂着遥远的笑容,像是在回味方才书写的感觉。
刚刚拐出章台宫,就迎面遇到了一位明艳灼丽的女子。
她大约三十多岁,着一袭深红色华袍,满头珠玉翡翠,艳光四射,气势十足,身后还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
“蒙大人。”女子嗓音清亮,冲他们轻轻颔首,目光扫过楚萸和怀中的小宝宝时,明显怔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萸觉得她眼中闪过了一抹阴鸷,只不过她的五官与妆容都太过艳丽,宛如盛放的牡丹,使得那丝稍纵即逝的情绪,很像是光影造成的假象。
“国夫人。”蒙恬礼貌地拱手道。
“这位是——”女子上下打量着楚萸,眼睛长久地停留在珩儿圆鼓鼓的后脑勺上。
“长公子的妻儿。”蒙恬不动声色回答道。
楚萸心头猛地一颤,觉得有股热流从心脏中央涌了出来,流遍四肢百骸。
妻儿。
蒙恬这样称呼他们,这就表明,秦王多半已经认可他们了——
继而她又联想到长公子昨夜的表现,以及阿清特意将珩儿送过来的举动,很多事情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长公子显然知道,秦王近日会召见她和她的孩子……他的请求秦王没有同意,但也没有不同意,一切都要看她和珩儿的表现。
对面飘来一声短促的冷笑,将她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疑惑地看向那位美艳的夫人。
这回可不是错觉,那抹冷笑,此刻还在她一侧嘴角边明晃晃地挂着呢。
“原来是楚公主啊。”女子笑容轻蔑,那副骄傲又高高在上的模样,莫名眼熟,“公主真是好运气,兜兜转转竟还能攀上同一棵大树。”
面对她的阴阳怪气,楚萸根本不敢辩解,天时地利人和她都没有,除了忍气吞声外,别无他法。
而且她的话,并非只是口快之下的揶揄讥讽,她明显别有深意。
“国夫人,王上有令,让卑职尽快送公主出宫,在下先告辞了。”蒙恬温和地笑笑,又是一拱手,向前迈开了步子。
楚萸连忙埋头跟上,与女人擦身而过时,她猛然想起她像谁了。
像公子濯。莫非她是——
她想回头再确认一下,然蒙恬的步子实在太快了,她连扭脖子的时间都没有。
她颠颠地小跑两步,再也憋不住了:“蒙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蒙恬没回头,颇有城府地应答道。
于是,楚萸跟着他一阵七拐八拐,又走了半个多钟头,来到一处偏僻、冷清的区域。
随着离章台宫越来越远,蒙恬渐渐放慢脚步,将就起她的步速,这让楚萸不得不怀疑,他一开始是故意走得飞快,以减少撞见人的概率。
楚萸大惑不解,却不敢多问,总觉得问了也会被他分寸感十足地踢回来。
没想到这次,倒是蒙恬先开了口。
“公主,稍后所见之人,您绝不可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长公子,这是王上的严令。”
他的眼神虽然依旧冷静无波,却无比清晰地传达出了一种威胁:一旦她不遵守以上要求,便会招致灭顶般的灾难。
她打了个哆嗦,飞快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要不我还是不去见了吧……”她磕磕巴巴地提议道。
蒙恬忽然笑了一下:“公主,王上的意思,不是让你去见那人,而是——”
他顿了顿,没有将这话说完,脸上笑容一点点敛去,换上了先前那副平淡又压迫感十足的腔调:“请您务必牢记我的告诫,公主。”
楚萸再度点头如捣蒜。
珩儿在她怀里蹬了下小脚丫,楚萸托着他的屁股把他往上抱了抱。
蒙恬垂眸望了一眼小宝宝,神色很是温柔。
“还真跟长公子小时候一模一样呢。”他自语道,眉眼间显露出几分物是人非的伤感来。
“走吧,很快就能到了。”他转开视线,一边迈步一边沉声说道,步履已放得很慢。
两人上了一座石桥,又穿过一片萧索岑寂的胡杨林,最后来到一处十分不起眼的殿舍。
楚萸早已晕头转向,彻底分不出东西南北了。
殿舍正门口,有两名侍卫把守,见到蒙恬,屈身行礼,麻利放行。
楚萸大气也不敢出,亦步亦趋地跟着,颇有种奴隶被逼着进入斗兽场的既视感。
里面住着的——不对,楚萸皱着眉扭头四顾,立刻转变了想法。
不是住着,而是被限制自由地关着——
她再度惶恐起来,生怕一会儿从庭院深处,冲出来什么猛兽或者妖怪疯子,将她和珩儿撕咬成碎片。
她越走越没底气,甚至生出了扭头逃跑的想法,就在她的恐惧即将攀到最高点的那一刻,一抹轻轻晃动的湖蓝色,闯入她的余光,令她不由自主顿住脚步,抬头望过去。
蒙恬也停住了步伐。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像是一团蓝色朦胧的烟雾,微微垂着头,轻盈而忧伤地坐在一只秋千上。
她足尖轻点地面,带动着秋千小幅度地慢慢摇荡,听见有人进来,茫然地抬起头。
她眸光扫过来的那瞬间,楚萸只觉得被秋风席卷过的荒芜庭院,仿佛重新染上了盎然的绿意,大朵大朵的睡莲在池塘中盛放、摇曳,散发出幽娆绵长的香气……
她的美是个猝不及防,犹如一记重锤,令楚萸一时间都忘记了呼吸,呆呆盯着看了许久。
久到目光都开始变得贪婪了,恨不得冲上去一亲芳泽……
毕竟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一位,美到几乎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绝色佳人。
她就这么傻乎乎地盯着,直至她注意到她颈间,横亘着一道狭长而陈旧的疤痕。
她心里咯噔了一声,马上猜到了她的身份。
也明白了蒙恬适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的含义。
秦王不是让她去看她,而是让凄然倚靠在秋千绳索上,终日形单影只、与秋风为伴的她,看一看她怀里的珩儿。
那个也流淌着她血脉的,可爱孙儿。
【📢作者有话说】
来大姨妈了,头痛腹痛腰痛一条龙,明天再更……(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