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当晚, 虽然身体的倦意像有一股力量把我沉沉地往下拉,但精神上,复杂的心绪、想法一团乱地充斥着脑海。我躺了许久没睡着。

    这不是第一次失眠, 因而我相当于是经验者。知道着急想要入睡反而适得其反, 我不断清空脑中的杂音,放空, 深呼吸,想象着自己正在一条小溪里乘船自渡。

    可就在我感到即将睡着的刹那, 幻想中小船上忽地闪现出一个撑着竹篙的人, 那人长着里包恩的脸。

    我翻了个身,男孩的脸庞还变成婴儿白里透红的小肥脸。

    我于是冷酷地睁开双眼, 拿起床头的手机, 噼里啪啦朝聊天框里打了一堆字, 随后又统统删除, 最终选择用力地戳了一个表情贴纸。

    发送给保镖:【[沼跃鱼怒视]】

    发送成功,我霎时轻松许多,再一闭眼便美美入睡。

    隔天醒来得有点晚,我和波岛提着行李和三位男同事汇合,一块去机场。在闲暇之余, 我才瞥了眼未读消息。

    保镖:【我以为只有第一次和爸爸分床睡的小鬼才会失眠】

    “…………”

    我漠然地瞪着那串字,手指如金刚剑一般戳在屏幕上。

    【社会人压力大反而更容易失眠吧!别说得好像你没失眠过!】

    里包恩不知道在做什么, 光速已读, 又回道:【今天不就要回家了么,你还有什么压力】

    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他在明知故问,但我也嫌绕弯子麻烦, 毫不犹豫地打字道:

    【你走得那么突然,我当然有压力】

    保镖:【以前没见你这么粘人】

    你才粘人!

    我:【搞这种突袭谁都会不习惯, 尤其是我本来还在想之后要带你去哪里玩】

    讯息发送,我被他揶揄得微微发烫的脑子才勉强冷静下来,诚实地补充表示。

    【一时不习惯归不习惯,另一方面,我也是真的希望你能找到回家的办法,条件允许的话回去前跟我说一声就行】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的道理谁都懂,我也已经不是会幻想,或者说需要和某个人能永远待在一起的年纪了。

    即使知道里包恩这一趟过去,有不会再出现的可能性,我也只能在希望朋友能寻回家乡的同时主动面对遗憾。

    毕竟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冲淡的。

    昨晚得知这个消息产生的低落情绪,甚至只是睡一觉就好了很多。时间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包裹着你,让你潜意识里知道,不论如何你的生活都要接着滚动下去,于是新习惯取代旧习惯,除了生死,其它都是小事。

    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当下的心情是虚假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真实存在,小时候的我才会在朋友搬走之后缅怀地继续打了一阵子排球,直到有了别的爱好,直到为了升学把心思都扑在了学习上。

    而这些接触过的东西,又往往以另一种形式隐居在身体里,到了某些特定的时候,依旧大张旗鼓地告诉你,你从来没有忘记。

    所以我才始终认为经历塑造了人,人本身就是经历;经历则有始有终。

    能敢于开始,就要敢直面结束,我从最初就做好了准备。

    “小友寄,准备登机喽。”波岛提醒道,“你的黑眼圈看起来有点重,没事吗?”

    “没事,昨晚脑子太兴奋了。”

    “我也是,等回家了我一定要和我的床相亲相爱一整天……”

    我深表认同。酒店的床总觉得睡得很潮,还是家里舒服。

    机场里人来人往,广播播报声像山谷的回音似的在半空辗转。手机忽地在掌心里振动一秒。我划开锁屏看。

    保镖:【嗯。我不是不讲信用的人,这也是我一开始就答应过你的事。】

    他指的是如果要走了会尽量知会我。

    里包恩在关键的事项上都非常靠谱,我很是放心,正想回个好,对面的消息又蓦地弹出来一条。

    他专门回复了我倒数第二条信息,道:【我要去西西里玩】

    我眉角一挑,没忍住,当即吐槽。

    【我目前的可支配资金像供得起出国玩吗】

    还有作为意大利人还申请去意大利旅游什么啊!

    然而,转念一想,我也没去意大利玩过。如果有机会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但是可以考虑,你先办你的事去吧,我登机】

    保镖:【[沼跃鱼OK]】

    还偷我表情贴纸。

    我已读不回。想到即将回家,浑身轻松地和同事们一起上了飞机。由于睡眠不足,我和波岛在飞机上补了会儿觉,再睁眼时已经快回到东京了。

    野末前辈没有像别的领导一样可能会留人复盘,而是直接放我们回家休息,下午不用回公司。(再次感慨,他真是个大好人)

    因为我不是项目的负责人,后续材料会由波岛和外川接手。我的任务就此圆满结束。回到家,我冲了个澡,换身衣服,试了一下在冲绳打下来的蓝牙音箱,便在不时掀起爆笑声的漫才节目音中,优哉游哉地收拾行李。

    拿出干净的衣物,昨天的脏衣服则丢去洗。接着,我把临走时因为没晒干而仍然挂着的衣服取下来,收到最后,是一条孤零零地垂在小夹子上,随风轻轻飘摇的手帕。

    白色,材质柔软细腻,角落有一个图案和简单的R字母。

    我把它摘下来叠好,放到存放毛巾的抽屉里。

    随后,回卧室收拾干净的衣服和没用完的一次性浴帽、浴巾,我打开衣柜,一排占据半壁江山花花绿绿的cosplay服顿时琳琅满目地展示在眼前,包括且不限于蜘蛛套、鲶鱼套、幽灵服,甚至还有马里奥与路易吉的衣服。

    ……马里奥的cosplay服当时我不是没让他买么,什么时候偷偷塞进来的啊!

    我冷静地沉默片刻,随手叠好自己的衣服,关上衣柜。

    一个人在家的生活我过了两年,要回到原来的节奏实在是轻而易举。只是难免还会有一些微妙的区别。

    例如,我在准备吃午饭时,下意识地想问一句你有没有想吃的,转头看向茶几旁的那张单人真皮沙发;

    意识到同居的人并不在身边,打算自己吃点速食,去烧水时不小心拿错器皿,握到里包恩放在水壶旁边的咖啡机的把手——然后被我嫌占地方放到了柜子里。

    再或者像家里挂外套的衣杆,除了我随手一挂的西装外套、领带,还有比我的小一些的外套,一顶一模一样的圆顶帽,歪歪地斜挂着。

    晚上到卫生间洗漱,某人的浴缸也极具存在感地躺在角落,里面坐着只没拿起来的小黄鸭。垃圾桶里还有撕开的泡泡浴芭的包装纸。

    我一边唰唰刷牙,一边满嘴泡沫地腹诽。

    他都是快上国中的年纪了,泡澡居然还要小鸭陪。

    睡前,我坐在床头,回了一些消息:

    三藤小姐询问我有没有顺利到达,休息得如何。我如实回答,和她随口闲聊了几句。

    同事波岛进行赛后总结,特意表示和我出差特别开心。我非常感动,表示以后午休有需要的话我顺路帮她买便当。

    还有美久的讯息。我和她简单概括了出差的情况。

    这几天,竹田家的独子绑架并谋害无辜市民的新闻已经在趋势上登顶过了,虽然热度最后还是被别的事顶替,但身在潮流前线的设计师美久小姐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部分真相。

    她和我认识不久,不过依然了解过大概情节,因此特地来关心我的近况。

    我:【多大点事,已经解决啦,我拿到的赔偿还能换一台更好的电视呢】

    美久:【我当时应该把你拐回家的[哭]】

    我:【如果让你也遭受危险的话,我才更会难以安心】

    美久:【新奈……】

    美久:【下次要是有什么事,你叫上阿龙去撑场子吧!我问过他了】

    我一默:【撑场子】

    美久:【没错,随时联系我们就好,别看阿龙有点不苟言笑的样子,其实是个很热心肠的家伙】

    虽然很想吐槽这个黑-道用语,但我还是答应了,顺便也应下美久约我周末一起去秋叶原挑新电视的邀请。

    陆陆续续再回复了一些关系比较好的同事的关心,时间便快走到十二点钟。

    明天还要上班。

    我关了灯,躺进黑暗里。

    户外偶尔远远地传来暴走族机车呼啸而过的轰鸣,或是喝醉酒的人扯着嗓子的谈天声。我枕在柔软的枕头上,盯着手机屏幕逐渐随环境变得暗淡的光,神使鬼差地,又戳进备注保镖的聊天框里。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他发的沼跃鱼表情。

    要问他那边的情况吗?但仔细一想,凭里包恩的身手和能力,在这个世界大概也不会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问了反而有点没事找事。

    我翻了个身,下半张脸埋在薄薄的被褥里。指尖在键盘上犹豫须臾,忖度一番,还是打算放弃。

    结果,秉持着有事再说事的原则,在我准备划走之际,聊天界面却忽地如恐怖跳脸杀一般猛弹出一条新消息,吓得我差点把手机丢出手里。

    ……天杀的!我还没划走啊!他在我手机里长眼睛了吗!

    保镖:【[图片]】

    对方发来的消息显示被我瞬间已读,我登时心脏骤停,头皮发麻,被抓包一样的莫名耻辱的心情如暴风过境碾碎了我的全部困意。

    我于是只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控制住僵硬的手指,点开他发的图,姑且先看看。

    那是一张照片,还是白天。拍摄者正站在某个风清日明的港口——

    挽起袖子的手拎着帆船挂件,让它和不远处一艘颇为相似的,停泊在岸边的白色小船合了个影。背景是蔚蓝的天,角落飘过一只海鸥。隔着屏幕似乎都能嗅到海风的咸味。

    如果是即时拍的照片,他看样子是出国了,时差应该差了有六个小时以上。

    这种返图方式倒是有点可爱,我暂时忘却了刚才泛滥成灾的羞耻感,缩在被子里,忍不住扬了扬唇角,长按图片保存。

    回到消息界面,却见又一条新消息附在后头。

    保镖:【发给粘人鬼】

    我霎时满脸通红,狼人自爆原地起跳,轻轻地破防三秒。

    【我!只是刚好也想慰问员工一下而已!!】少管我!

    保镖:【是喔,那还真巧】

    我:【是啦!算你拍得好看,我要睡了】

    保镖:【不会失眠了?】

    我:“……”

    我几乎能想象到这家伙饶有兴味的轻笑,严格回复一条霸王条款:【你不提没事,一提要是我真的失眠你就完蛋了,我没睡你也别想睡】

    对面很快游刃有余地传来新消息。

    【行啊,请便】

    我一拳打在棉花上,盯着屏幕,被吓跑的睡意总算是渐渐回到脑海里冒着泡。

    算了,还能联系得上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睡觉】

    保镖:【收到】

    我设置闹钟,把手机一关,放到床头充电。没人和我抢被子,我便舒舒服服地把被子全部卷到自己身上,霸占整张床。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而且一夜无梦,睡得非常安稳。

    第二天醒来,我和平常一样,按部就班地爬起来洗漱,换衣服,收拾公文包,通勤上班。

    人与人的缘分实在是种玄乎的东西。以前没有接触的时候,去哪都碰不上;见过一次后,却好像老是会碰到认识但没完全熟的人。

    大多数社恐不想在街上碰到这类关系的家伙,正是因为不打招呼又尴尬,打了招呼更尴尬。

    不过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障碍。佐久早君也是。

    他在地铁碰到我,就相当礼貌地和我打了招呼。我们聊了一会儿冲绳,顺路就一起走。

    先前说过,这位同事各方面都很优秀,在总部属于头号关照对象,我估计他升职的路也会相当通畅;这样的人,就算和不熟的同事交谈,也不至于让气氛冷场。因而这段通勤路倒也不会无聊。

    快到公司时,佐久早还颇为熟稔地向我提起邀约。

    “之前听野末君说,友寄小姐排球打得很不错。”卷发的男青年侧首看向我,直言道,“最近我有个认识的人在一家球馆帮忙,他打算给那里的学员组织一场业余比赛。然而,最近的大型赛事也排得很紧凑,很多会打的朋友抽不出身,有的人工作也比较忙。”

    我听到一半,就大致了解了,便点点头,等待下文。

    “所以,如果友寄小姐有空或者感兴趣的话,周六下午三点前可以联系我。”

    佐久早说着,语气公事公办,也不乏幽默,“作为答谢,我会让麻烦的举办者请你吃饭。”

    我适时闷笑一声,“很难拒绝的条件啊。不过我这人比较懒,回头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

    “当然没问题。”同事欣然道。

    今天周四,也就是再过两天的功夫……说起来,我也有点久没打了。

    我和佐久早在电梯口分别。我回到我的工位,在一众早安声里打开电脑,开始检查邮件。

    大约到了早上十点,我才起身,和同事去茶水间接水。她依然问了我一些关于野末的问题,得知我出差结束后就没有和人家联系,还大为遗憾地叹了口气,骤然蔫巴地枯萎。

    我习以为常地喝着水,点开手机。

    保镖:【我今天就会到没信号的地方】

    这条汇报发信于今早九点多。在他那里应该是半夜凌晨。

    我放下水杯,回信表示了解。

    【知道了,注意安全】我照旧叮嘱一句,顿了顿,还是关心道,【没事就早点睡】

    我心想他平时出于身体年龄原因都挺嗜睡的,这个点也是熟睡时间,于是收起手机,与同事一起磨磨蹭蹭地回办公室继续打工。

    到了午休,我去便利店买了两份便当,打算顺路给波岛带一盒。

    一看消息,里包恩居然还有新回复。

    虽然就只有一个【嗯】。

    我挑了挑眉,猜想这人也许是自己都失眠了。要是放在平时,我可能还会调侃回去,但他毕竟出了国,有时差,晚上睡不着很正常。

    正午的困乏催着我打了个哈欠。

    我提着便当袋,晃晃悠悠地乘上电梯,找波岛吃饭。

    第32章

    里包恩躺在铺满干草的简易矮床上, 一手垫着后脑勺,一手拿着手机。

    分明是凌晨,他却丝毫没有要睡上一觉的姿态:在这样了无生趣的床具上, 男孩连那双锃亮乌黑的皮鞋都没脱。一只腿屈起, 另一只垂在床边,还踩着木板, 赫然是随时都要起身的模样。

    他的目的地并不在主流航线的范围内,时间也不赶巧, 因此, 杀手还花了点力气才蹭上一艘顺风船。

    房舱非常窄,充斥着海上独有的潮湿的木头的气味, 裹挟着鱼腥, 像个常年不见日光的阴湿的仓库。海浪调笑着把小船拱起又拍打, 甲板上便是一阵酒桶滚动的闷响, 紧跟着几簇脚步声、语速飞快而低沉的使唤声。有人喝得醉醺醺的,老油条的水手窝在舷梯旁打牌。他听力很好,知道有谁正从主货舱里进出。

    总而言之,没有个安宁的时刻。

    里包恩并不是不能入睡,相反, 为了清醒时保持更好的状态,他随地大小睡的功夫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但此时, 里包恩只是盯着逐渐信号断联的手机, 然后把它放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他两角尖尖的圆顶帽。

    他将帽子盖住眉眼, 阴影顿时笼罩下来。要是有谁进来,也只能瞧见男孩没什么表情的下半张脸。

    他已经很困了。

    摇摇晃晃的船身在黑夜里漂泊。冷风在窗户夹缝里呜呜地鬼叫。

    不一会儿, 一个攥着酒瓶的彪形大汉堂而皇之地推开他的房舱,身后窜出两个猴精似的年轻人。

    络腮胡、脸带疤的粗布麻衣的大汉一脚蹬在干草床沿,手肘靠在屈起的膝盖上,酒气喷发;患有炎症的眼睛被酒精熏得迷蒙,却不依不饶地,死盯着一身西装的男孩。他打了个嗝,脸上满是疹子似的红,“喂,小子。”他虚弱又强横地叫道。

    “这公子哥竟然什么也没带!”其中一个年轻人嚷起来。

    “管他呢,”另一个说,“反正他看起来就有钱,总能掏出点什么。”

    “喂。醒醒。嘿。”为首的大汉不满地咧了咧嘴,颠三倒四地嘀咕,“我敬爱的……尊贵的……噗哈哈!这腔调听着真恶心!少爷小子啊,亏您还能睡得着觉。你们这些人,难道不应该睡惯了软了吧唧的大床,一磕到木板就嗷嗷喊疼吗?”

    年轻的说:“别跟他废话了。”

    粗犷的男人狠狠跺了一脚床沿,“放屁!我没跟他废话,起……起来!乖乖交出你身上值钱的玩意,或者叫鸽子给你的妈咪送信——”

    他醉晕晕地放着狠话。眼睛眯缝着一睁,却猛然撞见鼻尖前黑洞洞的枪口。

    大汉一迷瞪:“唔?”

    紧接着,三声干脆利落的枪响蓦然让嘈杂的上甲板陷入一秒恐怖的静音。

    被惊动的水手们从舷梯慌忙地爬起来,捡起护身的防具,一口气冲进枪声来源的小破房舱。

    只见向来爱找人麻烦的一胖二瘦姿势感人地昏迷在地,木桶被撞翻,骨碌碌滚到赶来的船长脚边。再抬头,那名西装革履的男孩正坐起了身,按着帽顶,垂在身侧的手指仍扣着手枪的扳机。

    帽檐阴翳下,一双冷峻得锐利的眼睛朝舱口瞥来。哪怕再迟钝的家伙也能感受到它的主人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坏心情。

    “CHAOS……”他嗓音低哑道,“你们也找我有事?”

    船长冷汗直流,被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水手绊了一跤,下巴磕到酒桶,成了在场唯一受了皮肉伤的人。

    至于那三个昏迷的倒霉蛋,自然是再也没出现在里包恩面前。

    杀手并不关心之后船上的纷乱。但他也确实一夜没睡。在海上航行的三天里,里包恩没专门数过,也许断断续续只睡了七、八个小时,这让他倍感烦躁。

    换在以前,打扰他睡觉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可现在总归是他自己失眠,这股烦劲便一直被带到了岛上,也就是他在梦中被指引的地点。

    即使里包恩几乎全天都挂着脸,在三日接触中已经对他深表尊敬的水手们也依旧喊着里包恩先生再见,一面挥着小旗帜航行离去。

    他颔首目送片刻,便转身走向岛内。

    当初,西洋跳棋脸又托梦过来,里包恩正在冲绳的单轨电车上,依靠着他的年轻的雇主小憩。

    那个烦人的铁帽子——虽然自从代理战结束后,他似乎就不打算戴那身麻烦的行头了——先是礼貌地笑着表示很抱歉打扰了他的约会,接着便在里包恩一言不发的注视下,道明了他不远万里联系上杀手的缘由。

    “七的三次方的继承能顺利延续下去,里包恩,你是当之无愧的功臣之一。”

    伽卡菲斯说,“那边的世界不需要我多操心了,你不在也不成大碍,但为了表达感谢,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走失在异界,从此再也回不去。毕竟你的学生还没培养上位,你也不甘心就这样退休吧?”

    里包恩道:“你的意思是,这次你是带着回到原世界的方法来的。”

    伽卡菲斯欣然,“不错。这个世界的角落,也有和七的三次方藕断丝连的地方。”

    原世界法国境内有可以加强阿尔克巴雷诺力量的喷泉,这个世界广阔的大西洋上,也藏着一座孤岛,流淌着与七三力量息息相关的瀑布。

    理论上说,只要能使用世界基石的能量,从这里不断地进行世界穿梭甚至不是一件值得困扰的难题。它就和十年后火箭筒一样有烟无伤,仅仅作为一个跳板存在。

    只是这个普通的异世界相对独立、平平无奇地运行着。就算当时七的三次方被动摇,这点微弱的能量也影响不了它,顶多是一次地震,海啸或者暴风雨。纵使最后脱离七三,依然能安然无恙地存活。

    因此,伽卡菲斯一族当时并未对这个世界投以多大的关注,却没想到真有一天会有人误打误撞地探测到这缕彼此相连的力量,发明出穿越的仪器,还把前任彩虹之子之一毫不留情地咔咔送了过来。

    想到这里,伽卡菲斯都忍俊不禁了。

    “被暗算的感觉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受,不是么。”他含笑道,“起码你找到了一个很适合养老的地方。”

    里包恩并不领情,平静地反问:“我需要做什么?”

    “你先到这个岛上,我再看具体的办法。”

    “我没有相信你的理由。”

    “我也没有骗你的理由呀,”伽卡菲斯毫不介意地摊开手,“但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我只不过是搭把手,其余一切取决于你。”

    他说得没错。

    世界最强的杀手身手矫健,跃过遗迹坍塌的断壁残垣,渡过沼泽地,在原始森林般的海岛如履平地地穿行。最终,他蹲在高耸的树干上,捏起帽沿一抬。宽阔的视角远处已然能望见一片奔腾不息的瀑布河,被一圈爬满苔藓的石墙包围着。

    川平打扮的伽卡菲斯两手兜在和服宽袖里,往他的方向抬起头。

    “你居然会来啊。”

    伽卡菲斯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里包恩跳下围墙,提着手枪,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

    “怎么不会。”

    “不在你家小女朋友身边没关系吗?”

    “你好像管不着这个吧。”

    “也是,她看起来也不像离不开你的样子。”

    “……”

    “别这么紧张,我又没有恶意,”伽卡菲斯摇了摇头,“只是确认一下你的选择而已。”

    里包恩侧首看向一旁气势磅礴的大瀑布。水声激昂,湍流不止。他确实能感受到其中微妙的、隐秘的能量流动。

    “现在你有什么办法?”他直接问。

    白发的男人慷慨道:“很简单,我能自由行走于两个世界之间——虽然远离瀑布的话就办不到了。但你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由我带着你一起走就足够。”

    里包恩轻哼一声。

    “真是无聊的方法。”

    “即使你这么说,最轻易的办法也就是这样。我可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空的。”伽卡菲斯强调。

    “那还有不轻易的办法?”

    “当然。”

    “比如。”

    “就像你被送过来一样,科学的方法自然也可以实现两头穿越。只是威尔帝好像高兴都来不及,不知道肯不肯帮你呢。”

    “除此之外呢?”里包恩又问。

    “你知道穿越的本质是什么吧?”

    杀手盯着他镜片后乌黑的眼睛,还算是心平气和地接话:“能量的交互。”

    “是的。”伽卡菲斯言简意赅,“按理来说,彭格列戒指、玛雷戒指和彩虹奶嘴所激发出的炎压都可以达成这个交互,但毕竟这个世界的能量微乎其微,也就意味着另一头的能量需要强悍到能够顺利引发世界间的联系。”

    话音刚落,没等里包恩再开口,他接着补充: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打算,但这依然只有我能做到。就算是达到究极死气的沢田纲吉也没这能耐打通世界的壁垒。”

    里包恩一哂,“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嗯,想必你已经完全了解我提供的第一个方案有多么省事了。”

    伽卡菲斯悠哉地侧过身,面向瀑布,“你依旧没有改变心意吧?”

    里包恩:“没有变。多谢你的解释,走了。”

    伽卡菲斯:“那么请你站到我……哦?”

    表面正值壮年,实则是个老不死的上古种族人士只惊讶一瞬,便一脸平常地注视着里包恩转身远离的黑漆漆的背影,顿了顿,还是跟上前,稍微抬高嗓门提醒道:

    “我说了,我也是很忙的,说不定好几年才能抽空来一趟哦。”

    “我也并不是图所谓最省事的办法才千里迢迢赶来的。”里包恩用后脑勺回复他。

    “沢田纲吉还没出师呢。”

    “他身边有了靠谱的伙伴,也该自己历练一段时间了。”

    “虽然诅咒解除后大家都开启了新人生,但你可不像是会耽于平凡的生活的人。”

    “我的确不是。”

    杀手轻盈地跃上石墙,扭头看了一眼仿佛早有预料的白发男人。他压了压帽檐,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同时不着痕迹地微微翘起。

    “只不过有个爱撒娇的家伙,在我说要走的时候露出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我难免有点放心不下而已。”

    “……”

    伽卡菲斯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丝微笑。在里包恩跳下墙之后,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倒是不想收回前言,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离不开你的样子。”

    随即,伽卡菲斯瞬移到一旁。两发子弹在刹那间无比凌厉地从原先站着的位置地底下钻射了出来,追着他跑了三秒。

    第33章

    领导又开始霍霍人了。

    我连着两天加班, 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乘着无尽的夜色回到家, 随便吃点东西, 还要对着电脑苦苦奋战到半夜才算把材料处理完。

    好消息是,虽然累, 但也依旧是个早已习惯的常态,而且忙碌的状态可以让我转移注意力, 不去想七想八——正好这个月的工资和以前拖了一阵子的奖金也打到了卡上, 我的创业资金轻轻松松再添一笔;

    坏消息则随之冒出了头。

    没日没夜地忙完两天,一闲下来, 我竟然感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无聊。

    在过去, 忙完工作后只意味着我会拥有一个懒散又舒适的周末, 因而我从没有在合上笔电的瞬间反倒想要叹气。

    我对于这股没来由的近乎呆滞的沉闷感到费解。

    随手把吃完的泡面杯扔进垃圾桶里, 我盘坐在地毯上,捏了捏泛酸的眉心。音响放着综艺电台,夸张的特效音与笑声层出不穷地挤压着出租屋。

    我忽然嫌吵,关了蓝牙,小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 而不出片刻,隔壁又隐约响起小两口的吵架声。它坚定不移地穿透墙壁, 鸡飞狗跳地传进耳朵里。我简直能听清这是在吵什么。

    男的说:“小勇现在成绩都退步成什么样了, 你还送他去打球!”

    女的说:“他那样子你看像喜欢读书的料吗?你以为随了谁?”

    男的说:“你什么意思?”

    女的说:“你说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

    男的声音抬高:“你这样和我吵有什么用,关键是老师都给我打电话了!”

    女的声音更大了:“你以为老师没给我打?我都说了小勇完全可以走体育特长,现在这个世道又不是读书才有出路!”

    男的嗷嗷叫:“小勇打得也不算特别好, 跟人家有天赋的人比不了啊!”

    女的呵呵道:“他爱打就让他打啊!”

    “你根本没有为孩子考虑!”

    “你才一点不在乎孩子的心情!”

    “我看你就是看排球比赛迷上那几个帅哥了!!”

    “你什么意思?!我是那种人怎么还会和你结婚?”

    “你什么意思?!!”

    两人双双破防大乱斗,我听得有滋有味, 心中那感觉哪里缺了什么似的空落感都被隔壁声情并茂的小剧场填补了。便收拾收拾起身,搓个澡,躺到床上。墙上的时针走过了晚上十二点。

    说起隔壁争执的内容,我作为旁观者,比较站在女方那边:虽然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被打排球的帅哥迷住了才如此乐呵地让孩子去打,但我觉得她讲的话没有问题,既然有条件能提供,孩子爱打就去打嘛。

    要是人家本身不爱读书,偏又被塞进东亚内卷的大环境里不停燃烧,在各种各样的鄙视链里备受打压,接着又转而去打压别人以获得人生的优越感,那确实是标准结局,但也是随处可见的噩梦模式。

    我睡前刷手机,屏幕微光不知倦地闪烁在眼前。

    现在是里包恩失去联络的第二天。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发的,跟他说了一声从冲绳寄回来的玩偶抱枕都到了,再附了一张返图照片。

    我盯了一会儿杳无音讯的聊天界面,划走。

    习惯性地看一眼时间,如今已是周六的凌晨十二点半左右。隔壁稀稀拉拉的争吵声才渐渐停歇。

    家人感情这么好,那家的小鬼应该挺烦恼的吧,毕竟周末有报排球课的话还要早点睡……

    对了。

    我猛然想起差点被我抛之脑后的邀请,不禁沉下心,斟酌半晌。

    放在平时,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清净的双休。但现在我一个人待在家,却更有种介于惬意与无所适从之间无聊的矛盾感,所以不免再次考虑起外出的提议。

    只是手生了一段时间,打比赛会稍微有点吃力吧?

    我想了想,点进佐久早的Line界面。

    犹豫就会败北。爱打就打。

    而佐久早竟然也还没休息,不过五分钟就给了我答复,表示确实还凑不到人,很高兴能收到我的来信。

    【方便的话,下午两点半我来接你。】

    我:【我OK。佐久早君也是选手吗?】

    佐久早:【我不怎么会打,只是还个人情帮忙找人而已】

    我:【原来如此】

    佐久早:【那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见^ ^】

    我应下。但为了欢迎难得的周末,熬夜打了把游戏才睡。

    第二天睡到快要中午。我磨磨唧唧地爬起来洗脸,烤了块面包配热牛奶,换了身方便运动的T恤五分裤,边玩手机边慢吞吞地吃完早午餐。

    虽说约在两点半,但靠谱的同事提前了十五分钟就到我家楼下附近。我不好让他久等,赶下楼,佐久早君开的是一辆通体漆黑的小车,他人则已经站在车前,看到我的身影便抬起手。

    我没忘记人情社会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潜规则。比如老板的副驾不能乱坐,有对象的人的副驾更不能乱坐。但显然佐久早是个非常贴心的人,并没有让我在这方面为难,而是主动替我打开了副驾的车门。

    我道谢,坐上他的车前往排球馆。

    佐久早在路上跟我聊了具体情况:“练习赛的对手都是差不多国中年纪的小朋友,友寄小姐当作工作之余来运动一趟就好。”

    “我可不一定打得过现在的孩子呢。”我说,“又坐了整整两天的办公室,现在浑身僵硬得不行。”

    佐久早:“那正好活动活动了。”

    我很是认真:“我会全力以赴的。”

    驾驶座上的人笑了几声。

    东京入秋后下过两场降温的小雨,吹来的风都清爽不少。游荡在半片天的白云形似棉花糖,偶然间从中带出一丝笔直的划痕,是飞机招摇而过的踪迹。

    天气舒朗。我们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

    小车慢速靠近体育馆后的停车场,我透过车窗,遥遥地瞧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某个空车位前,穿着浅蓝的衬衫,深灰色的西裤,臂弯捞着一件同色系的外套和一条白斜纹的红底领带。

    那人似乎在好整以暇地看着车子开进来。

    “这家伙。”佐久早嘀咕了一声。

    开近一些,我看得更清楚:

    那是一名黑发的男青年,虽然发型有点奇怪,这一撮那一撮,但他应该本身就是一个不怎么在乎这些的人。现在白天依旧挺热的。他衬衫的袖子被一口气撸到肘部,领口的纽扣也松了两颗,随性地袒露出脖颈与一小片锁骨。

    在佐久早闪了两下远近灯后,他脸上带笑,后退到一旁让出车位,还故作礼貌地微微鞠躬,没拿外套的那只手仿佛专业的服务员似的,往车位比了个“请”。

    我了然:“这位是举办者吧。”

    佐久早给了肯定的回复,颇为无奈道:“他有时候比较爱开玩笑,不用理他。”

    同事君熟练地倒车入库。在此期间,姿态闲适、打扮得像个刚下班的社畜一样的举办者绕到主驾旁,在车主刚停好车之际弯下腰——他是不是有一米九了?——然后敲了敲车窗玻璃。

    佐久早降下车窗。对方便屈起手肘,撑靠在窗沿,低头往里探来一眼。

    “哟。”他单刀直入道,“别跟我说是女朋友啊。”

    佐久早仿佛早有预料,“我同事啦。不是你说让我叫些有空的人来打么。”

    车窗毫不客气地被重新升起。穿西装的男人从善如流地直起身。佐久早歉意地朝我笑了笑,我表示无所谓;车子熄火,我顺势打开车门,和他一起下了车。

    “你怎么还穿这一身?”我听见佐久早问道。

    青年说:“刚下班,我们这些人哪有周末啊。”

    佐久早:“哦。向你介绍。”

    我正好绕过车尾巴,两人同时向我投来目光。

    “这位是友寄小姐,位置是主攻手。”佐久早侧身示意,“之前也参加过公司的联谊赛。”

    我应声对眼前的高个子点点头,一想,又提前多说明一句:

    “我补其它位也可以,水平差不多,总之都是业余打一打。”我稍微露出一个笑来,朝他伸出右手,“请多指教。”

    “……噢,没问题,这里才需要你多关照。”

    自从看到我走来开始,男人始终盯着我的脸,神色莫名,像是忽然陷入思考的神态,又像是迟疑;继而眨眨眼,慢半拍地回应了一声。

    接着,他握住我的手。算是打完招呼后,我准备松手,却被桎梏于力道,一时没能从他掌心里抽开。

    嗯?

    我下意识看向交握的手。干燥又温热的触感紧切地裹着手指,他的确没有要松手的迹象。一旁的佐久早也迅速意识到不对劲,诧异地瞥了眼朋友。

    抬起头,我撞见对方越发确信、笃定的神色,其中隐约夹杂着几分惊讶与雀跃。

    “新奈。”

    蓦地,我的名字居然从他口中唤出。在我微怔的反应中,青年抓着我的手,几乎立刻笑出来道,“你是友寄新奈,对不对?”

    “……”我回过神,姑且平静地回应,“我是。你先放手。”

    他像是才发现,一面说着不好意思,一面松开手,低头瞧着我。

    佐久早的声音从旁边幽幽响起:“什么情况,你俩认识?”

    没等我否定,对方抢答道:“当然了,我们以前关系好得很呢。”

    佐久早:“哈?”

    青年:“你这什么眼神,和你弟似的。”

    在他俩扯皮之间,我顺着那句话思忖:以前关系好?

    我皱起眉,注视着他的外表,脑海里飞快过滤各种曾经遇到过的人,无论怎么样也没一号人能对得上这个大高个的形象。我于是谨慎开口:“抱歉,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男人登时一脸我不可能不记得他的表情,稍稍弯下腰,凑近我(我后退半步),一边指着自己的脸,如同一位卖诈骗保险的业务员般睁大了眼。

    “我啊,是我啊!”他说,“黑尾铁朗。你真不记得吗?”

    “铁朗。”

    我跟着念出声,一股如在远古的熟悉感便油然而生。某个小小的人影适时从陈旧的记忆里奔跑出来。我应该露出了有点想起来的神情,因此自称黑尾的青年开心地点了好几下头。

    “嗯、嗯,我们小时候当过一段时间的邻居。”

    我顿时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浑身散发着“我是阳光开朗大男孩路边遇到条狗都能和它聊得来公司联谊从未找借口请假留在家”的气场外向又颇为强势的人,深吸一口气。

    我脱口而出:“不可能。”

    黑尾自信地摸了摸下巴:“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不可能啊!”

    黑尾:“喂。你的潜台词很失礼哦。”

    佐久早左看看右看看,提议道:“不然我们进去再说?什么不可能。”

    “我认识的铁朗是一个特别胆小怕生的孩子。”我冷静地解释。

    佐久早闻言蹙眉。

    “那确实不太可能。”他相当中肯。

    黑尾铁朗重重咳了两声,“麻烦你们在意一下当事人行吗?”

    我跟着他们进了球馆。相较于户外,室内的空气更加清凉,散发着体育馆特有的气味。

    现在是休息时间,几个比较小的孩子在打闹,大一点的坐在地上,喝水,玩手机,聊天;有些则在教练打扮的成年人面前练习着垫球或鱼跃。

    近门的小孩见我们走进,一个个小萝卜头瞬间围了过来。

    “黑尾叔叔!比赛要开始了吗!”一个男孩叫道。

    “叫哥哥啊。”黑尾狠狠搓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再等一会儿,还有人没来。”

    “今天也可以教我发球吗?”另一个喊。

    “当然了,我会盯紧你的。”

    “黑尾叔、哥哥,他一直抢我球。”

    “怎么回事啊?你抢回来,我去说说他。”

    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呼声中,我和佐久早坐到球场边的长凳上。后者递给我一瓶水,我接过并感谢,一边拧开瓶盖,一边观察黑尾那边的动静。

    他熟练地应对着俱乐部小朋友的热情,就差没把游刃有余写在脸上。

    “你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啊。”佐久早说。

    我喝了口水,润润喉咙。

    “嗯。”我回道,“突然遇到失联多久的童年好友,结果发现对方除了名字、爱好……和发型以外没一点是记忆里的样子,谁都难免要消化一下吧。”

    说着,我转过头,把话题带过:“佐久早君会留下来看比赛么?”

    “很遗憾,我等下还有事。”他看了眼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不是在一堆陌生人之中会无处安放地尴尬的类型,因此只是点点头,跟这位目前唯一的熟人道别。

    偌大的馆内偶尔划过短促的哨声,排球落地,学员跑去捡。一些家长模样的人坐在边上拍照录像,不时还有笑声和呼喊声高高地抛起。青春洋溢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缅怀片刻,简单地做一做拉伸。

    这把坐办公室的老骨头一活动就咔咔响。

    我揉揉肩颈的肌肉,身旁忽然有人把衣服放在椅子上。

    黑尾一手叉着腰,见我仰起脸望来,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现在他又令我想起小时候了。旋即,青年挑起眉毛朝我一笑。

    “抱歉,我突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明明感觉有很多话想说。”

    但他说起话来依然大大方方的。

    我看着他在我旁边坐下。既然他不说,那我便率先感慨:“你长大了。”

    黑尾:“你知道我为了开场白不是这句话废了多少脑细胞吗?”

    我:“最好的开场白就是老套的开场白。”

    黑尾大笑起来。他的坐姿变得闲适了些,两条被修身西裤包裹着的长腿自然地屈起,双手则撑在身侧,扭头对上我的视线。“你真是一点也没变。”他说。

    我吐槽:“你这句话比我刚才说的还老套。”

    “那就是说比刚才的‘最好’还要更好喽。”黑尾道。

    我和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再次笑出声。

    叙旧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它是消磨时间的利器,让人回过神才发现时间不留情地溜走了;它是人际关系查缺补漏的复习本,一聊起来,才知道原来以前的某些回忆并不只有自己孤单地留存着。

    我说以前在河堤旁玩,眼睁睁看着你失足落水,吓得我差点碎了。黑尾说记得记得,其实水不深,但是你脸都白了,把我拉上来之后哭了很久;

    我说第一次学打排球时我摔倒擦伤,你带来的药膏落在我家,结果都忘了,我到国中时收拾东西才从抽屉里翻出来。黑尾说太记得了,那盒药他回去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不到了还不敢跟妈妈说。

    聊到最后,我半瓶水都喝完了,黑尾也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时间,匆匆表示他去换衣服。

    我点头。站起身,正也想去上个厕所,失而复得的童年伙伴却倒车回来两步,凑到我跟前。紧接着,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黑尾却更高兴了,用力揉了一把我的头发。

    他笑道:“真是稀奇啊,以前你好像还比我高一点呢。”

    我:“…………”

    黑尾:“我有一种走失多年的姐姐找回来后发现她居然是妹妹的感觉。”

    我:“我本来就比你大,小子,放尊重点。”

    黑尾:“诶?!”

    我:“诶个毛啊!”

    黑尾铁朗顶着一张三观破碎的脸跑去了更衣室。我上了个厕所,一出来,两三个小萝卜头堵在厕所门口盯着我瞧。

    一个小女孩好奇道:“姐姐,你是黑尾叔、哥哥的女朋友吗?”

    我平静地摆摆手:“你当我是他远房表姐就好。”

    小萝卜们面面相觑,纷纷懊恼地叹了口气。随即,开始嘀咕起什么“我就说吧”、“我还以为能吃到喜糖呢,我姐姐结婚时就给我吃了好多”、“我觉得黑尾叔叔很小气,反正都不会给我们带的”之类的小醋溜话。

    我听得很乐,让小孩们不要堵在厕所门口说话,便率领她们回到馆内。

    黑尾还没出来,我看着小朋友在排球馆内追逐打闹又被训的欢脱场面,也忍不住开广角拍了一张照片,下意识想要发给谁,却忽地意识到,我甚至不确定我想要与之分享的那个人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手指悬在聊天列表上踌躇片刻,我抿着嘴,还是发送了照片。

    发送给保镖:【[图片]】

    附字:【不许说我没锻炼了!】

    收起手机。我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脑袋忽然被轻轻弹了一下。

    我捂着脑袋,却更愣神地看向来者。换上了一身运动装和号码背心的黑尾铁朗放下手,眼里流露出含着兴味的笑意。

    “发什么呆呢。”他说。

    我踹了他一脚反击,没用上力气,黑尾却夸张地嗷一声叫。我总算是心情舒畅一些,勾勾嘴角道:“没事,就是有点无聊。比赛快开始了?”

    “快了,待会给你介绍队友们。”他一秒正经,“你还是打主攻,OK吧?”

    我表示了解,“你呢?”

    黑尾神秘一笑,“我一直比较擅长拦网……”

    “副攻啊。”

    “我还没说完呢,”他说,“但是因为很怀念小时候一起打排球的感觉,所以我和二传换了一下。你放心,对方也能打副攻。”

    我看着他。这位如今已经高了我一个头还多点的老朋友信心满满,笑起来的样子倒是和童年最开心的时候还有几分相似。

    “放手打吧,主攻大人。”

    第34章

    我们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成员职业简直是五花八门。

    除了像我一样的文职社畜, 还有坐银行的,开便利店的(我向她取了不少经),还在读大学的, 在KTV打工的, 甚至当律师的——看着便是一副由黑尾动用了二十多年来积累的所有人脉的场面,但大家相处得倒是颇为融洽。

    对面的国中生也是有女有男, 说是比赛,其实更多是陪练。

    我站到网前, 正对面的女孩眨眨眼, 对我露出一个相当清爽的笑容。我比了个大拇指说加油,旋即凝视着她只矮了我半个头的身形, 沉默片刻。

    现在的孩子营养跟上来就是好……虽然勤快地多运动, 以及保持良好作息也很重要。

    我青春期时不仅懒得动弹, 还老是熬夜看书写作业, 现在一想,也是错过了最好的长高抽条的时机。

    短促的哨声吹响,馆内所有人都屏息静气。

    对面的二传先手发球。

    即便不是正式比赛,这样双方对峙的赛场也依旧叫人按捺不住心跳加速。

    我站在四号位,微微屈膝, 紧盯着网另一边准备发球的男孩。后者拍了两下球,响亮的嘭嘭声在鸦雀无声的室内清晰可闻。

    他继而闭上眼, 两手抱着球, 深吸了一口气,一张青涩的小脸绷得严肃而庄重;再一睁眼,只见那两眼炯炯有神, 迸发出坚毅的、志在必得的神采,右手一抛, 让白、红、绿相间的排球高高飞起。

    下一秒,男孩紧跟几步,目光昂扬地追随着球,原地起跳。

    眼见是一次气势汹汹的跳发,我们几个业余的大人全神贯注,生怕身子还没热起来就被后生狂虐——就在我侧身后撤,到五号位随时准备接一传之际,对面手臂一抡,排球如炮弹一般飞射而来——

    “砰!”

    我:“……”

    大人们:“……”

    被弹飞的排球落到地上,在一片死寂中滚到了墙角。

    而站在对方前排中心,也就是三号位的副攻,两手捂着后脑勺,痛得面容都扭曲了。

    她弯着腰,黑着脸,咬牙切齿地回过身。发球的男孩维持着拍球的姿势,被队友的煞气一剜,先前的意气风发就像皮球泄了气,登时魂飞魄散,小脸煞白,嘴唇抖了半天,最终磕磕绊绊地抖出一声:

    “……别、别杀我!”

    副攻一字一顿:“赛前我说什么来着?”

    二传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对不起我错了你别过来啊!”

    青春啊。

    我和我的队友都放松了紧张的姿态,相视一眼,不由露出想笑又要忍着的表情。

    网的另一边霎时热闹喧天。有的小孩抱着肚子狂笑,有的无奈地捂住了脸,而最为硝烟滚滚的,就是正在被副攻暴揍的二传那边,惨叫声与警告声此起彼伏。

    黑尾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爽朗地朝对面喊话:

    “Don''t mind,don''t mind,不要紧张,又不是下次就不会打队友后脑勺了!”

    对面的少年们立刻吐槽:“这根本是火上浇油吧!”

    我两手扶着后腰,和一旁的接应(银行职员)一同笑出声。笑到一半,我忽地感觉到什么,转过头,直直对上黑尾的目光。

    他抬了抬下巴,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双方的队形重新站好。第二轮,由便利店老板打出一个稳稳的下手发球。对面的一传倒是也发挥不错,稳扎稳打,直接地把球送到二传手里。

    那名发球失误的男孩紧抿着嘴,也许是出于不想再犯错的心情,打得十分谨慎:速度不快不慢地把球托给四号位,离网也不高。这虽然让攻手打得颇为轻松,但即使没被拦网拦下来,也被我方的自由人接到,一传到位。

    “来喽!”黑尾喊道。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瞬间,我便已经三步助跑到网前,张臂起跳。风的流动仿佛也滞留在半空。余光里配合及时地闪来一道球影。

    赶来拦网的两双手随之压来,却稍显疏漏,能够从中锁定出一个空位。

    正正好。

    “嘭!”

    哨音锐响。

    “Nice!”

    “打得漂亮,新奈!”

    “帅~”

    网另一边,国中生们也凑到一块,互相拍一拍鼓励,说着比赛才开始,继续加油。

    我甩了甩有点震麻的掌心。这一记不遗余力的重扣把心头若隐若现的不爽利给扣走了似的,我蓦地感到难言的轻松。刚和几个队友碰个拳,黑尾过来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我托的球怎么样,”他扬起眉毛,“是不是找回小时候的感觉了?”

    个鬼啦!

    我差点被拍得一个趔趄,嫌他没轻没重,便拿胳膊肘捣了一下黑尾的腰侧,无语道:“你再内敛点就有了。”

    他捂着腰,笑嘻嘻地溜了。

    不过,虽然黑尾铁朗自称不是专业的二传,但他的确非常擅长审时度势,像个可靠的司令塔,给的球都恰到好处。即使偶尔时机没把握得那么好,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

    我后来如实地夸奖他,这家伙便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鼻子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说回赛事。因为时间关系,这次练习赛只打三局。

    和大多数比赛的标准结局一样,最后2:1——成年组先毫无悬念地拿下第一局,之后由磨合得鸡飞狗跳的国中组险险地拿到赛点;

    到了第三把,大人们的体力反而不如越打越起劲的小朋友,于是采取了速战速决的战术。不是打跳飘球就是猝不及防的短平快,加上黑尾动不动就心脏地用二传进攻,又玩时间差,因此经验不足的孩子们仍然被阴险的成年人摁着打。

    除此之外,我们的分数也有不少由对方倾情赠送。

    比如二传持球,拦网触网,配合不好接一传时撞到人,队内还叽叽喳喳地吵了半天架;

    再比如发球超线,或者本垒打,把强力发射的排球张牙舞爪地打到一旁看热闹的家长头顶的墙上,换来教练的高声训斥和一阵慌忙紧张的道歉声。

    正如不尝试就不会知道结果的道理,比赛没有我犹豫要不要来时想象中的那么难打。

    代表比赛结束的哨声鸣起,嘈杂的交流声、脚步声才逐渐在场馆内铺开。坐到休息区的地上,接过黑尾递来的水之际,我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手臂内侧和指尖的生理性颤抖。

    被运动点燃的气温仍未降下来。

    我浑身都出了薄汗,股股热意闷在T恤领口,只简单地用干毛巾擦拭额角与脖颈。放眼一望,其它平时没什么运动习惯的上班族也七零八落地倒在角落,从脸红到脖子,气喘如牛。

    看见自己不是体力最差的那个,我感到非常欣慰。

    然而我地板还没坐热,面前的光线就倏地被谁遮挡住。我抬起头,黑尾铁朗脖子上也挂着一条毛巾,拎着水瓶,站在我跟前,不怀好意地、如同鬼片一样俯视着我。

    “运动完别光坐着,起来我帮你拉伸。”

    我毫不犹豫:“谢谢,不要。我自己来。”肯定没好事。

    黑尾:“我可是专业的哦。”

    我:“不要。”

    黑尾:“真不……”

    我:“不。”

    黑尾:“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倔吧!跟谁学的啊!”

    这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吐槽,我却莫名一怔,脑子里稀疏地闪过几个画面,几个身影,反驳的话虽然脱口而出,但又没那么铿锵有力:“……人是与时俱进的,铁朗同学。”

    体育馆的地板是容易清洗、不易打滑的木地板,棕黄色。我还有点没缓过气来。垂下脑袋,我看见双腿在灯光投射下映在地板的阴影,与握着水瓶,搭在膝盖上的手。手臂内侧泛着充血的红。

    黑尾的声音从头顶降落。

    “反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变化。”

    他说着,声音近了些。人高马大的男青年径自蹲下了身,用他的水瓶敲了敲我手里的,“抱歉,你不开心了吗?还是只是太累了?”

    我实际并没有不开心,最多是突然有点走神,于是闻言还没马上反应过来。

    “没啊,道什么歉,我想起了别的事而已……”

    我下意识解释,瞧见他一脸“你绝对有情况”的不知是关切还是八卦的表情,顿时板起脸,握紧水瓶敲了回去,“社畜说话时说着说着就死了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么!”

    黑尾一喷:“你能不能打点吉利的比喻啊!我也是社畜好吗!”

    在我们闲扯之时,临时队友中有的人待会儿还有事,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比较小的学员也被家长领走。我们剩下的做完拉伸,攀谈间,国中生那边的复盘与练习也接近尾声。

    高高的窗户裁出一方静谧的、蓝紫色的晚霞。

    我一看时间,也快到晚饭点了。

    黑尾换回西装。有个男孩跟教练说了两句话,便转身一路小跑而来。

    “黑尾哥,”小朋友正是那位可怜的二传,“勇二今天为什么没来呀?”

    这个关心朋友的好孩子神情好奇却忧虑,仰着小脸望向黑尾,时不时也看看我。

    对于这个问题,黑尾一看就知道些什么。但他只是沉吟须臾,道:“他家里好像有事,所以请假了,下周应该还回来。别担心。”

    男孩说:“可勇二都没告诉我。”

    黑尾揉了把他的脑袋。

    “人家临时有事来不及说嘛,好了,我让他下周回来跟你道歉。”话毕,他又按着小孩的肩膀,示意后者转头道,“你爸爸来接你了。”

    国中生哦了一声。他明显还是不太高兴,但仍然礼貌地鞠了一躬跟我们道别,然后不情不愿地奔向父亲。

    我目送孩子的背影。身旁的老朋友扶额叹了口气。

    “什么情况?”我问。

    “那个叫勇二的孩子,今天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他不喜欢打排球了。”黑尾低声道,“但我们之后会先和家长联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他的语气并不沉重,只是平淡得颇为公式化。

    因为黑尾先前答应过要请我吃饭,散场后,我们踩着余晖,一起向停车场走去。或许是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实在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他忽然把手伸来,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

    “想什么呢。”

    我一顿,也不多绕弯子,直接答道:“勇二这个名字,和我邻居家的小孩一样。”

    黑尾愣了愣。他反射弧很短,停下脚步,没等我继续补充,便堪称飞速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随后把屏幕转向我。

    “是在这里么?”

    手机自带的备忘录里写着一排我简直刻进了DNA里的地址。

    我回想到昨晚邻居吵架的内容,神色瞬时复杂起来。

    果然把孩子吵抑郁了啊。

    迎上黑尾等待着答案的视线,我挑了挑眉,“可惜我懒得做饭,料理水平也一般,不然还能顺便请你来我家吃一顿好的。”

    黑发青年顿时笑出了声。

    “不会吧,真这么有缘?”他收起手机,状若苦恼地摸起下巴,“等等,我仔细一想……我做饭好像挺好吃的哦。”

    真的假的?

    我和他对视两秒。他立刻从某个旮旯里牵出一辆自行车。

    黑尾:“走,去买菜。你想吃什么?”

    我:“……一副社会精英的样子结果是骑单车来的啊!”还是老古董!

    黑尾:“日常出行方便嘛。”

    我:“我要吃奶油炖菜。”

    黑尾:“交给本大厨就没错,上车!”

    第35章

    “打扰了——”

    “请进, 当自己家就行了。外套可以挂那里。”

    晚上,黑尾拎着两袋食材,跟在我身后脱鞋进了门。

    我的小屋子虽然做到了干净, 却也称不上特别整洁。前几天因为换季又冷又热的, 我半夜加班套来穿的外套还随手丢在沙发上;茶几一沓资料上放着两张刻录用的光盘、一个U盘与一串钥匙,笔记本电脑合在中间, 旁边是没喝完水的马克杯。

    小音箱压着地毯一角,游戏机也安息地躺在地上。我一边进门, 一边四处捡东西, 把机子放回桌上,外套收回卧室。

    “新奈, ”黑尾抬高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厨房我就随便用喽?”

    我:“好的, 大厨请用。”

    黑尾:“呜哇, 等等, 你家电视怎么坏成这样?”

    “说来话长。”

    我走出卧室,顺手把门带上。黑尾大厨正把食材放到灶台边。我跟着他一同探头看向蛛网般皲裂一块的显示屏,挠了挠头,“我和朋友约了明天一起去挑新电视,反正也该换了。”

    黑尾用开玩笑的语气道:“你不会是被黑-道寻仇了吧。”

    我点点头, “差不多。”

    “……什么?真的啊?”

    我凑过去,窸窸窣窣拨开食材的袋子, 挑来一个圆头圆脑的土豆。接着抬起头, 撞见老朋友一脸“你居然在道上混过”的故作敬畏的表情,不由再拿了根胡萝卜,作势要用尾巴尖尖戳他。

    黑尾“诶”地一叫, 灵活地闪开。我才哼哼地闷笑两声:“真的,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想知道的话待会儿再跟你说。”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我的神情, 旋即松了口气似的,轻松地扬起一个微笑。

    “这可是你说的。”这位大厨说着,我刚要去洗菜,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来我手里的土豆和萝卜,“好了好了,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玩去吧。”

    我面无表情地维持着拿蔬菜的样子。黑尾则在我凝视的胁迫下坚定不移,毫不动摇,赶小动物一般做出几下“去去去”的手势。

    帮忙都不要,这家伙真是飘了。

    我索性窝回沙发和茶几间的缝隙里,开电脑登录工作号。

    回复同事的消息期间,除了我打字与点击鼠标的动静,身侧的半开放式厨房也安定地传来洗菜、切菜声。水龙头开开关关。不一会儿,煎锅开火热油,在腌制好的生肉下锅滋滋作响的瞬间,白胡椒的气味夹杂着肉汁四溢的煎香遥遥飘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这分明是一种与朋友合租那样温馨平静的氛围,我却又忽然不像话地发起呆来。

    盯着电脑屏幕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茶几一侧的单人真皮沙发上。我回过神,眨眨眼,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才不动声色地把注意力挪回工作邮件。

    一旁传来拉开柜子的响动。

    黑尾蹲在灶台下的储物柜前,嘀咕道:“还有多余的盆吗?”

    我想了想,“应该在你右手边的那个柜子。”

    “噢。”

    他依照我的话拿出一个装菜的塑料盆,继而关上柜门起身,背对着我,随口一搭话:

    “你在家还有自己煮咖啡喝啊。”

    “……”

    对了,里包恩的咖啡机太占空间,我之前整理东西时顺手塞进了柜子里。

    我漫无目的地摁了几下鼠标。到了嘴边的话有无数版本:敷衍的,撒谎的,含糊其辞一笔带过的,半开玩笑的。可我无故想起男孩从帽檐下望向我的目光,想起他微笑时安静的脸庞,还是语气平稳地回应道:

    “没有,那是之前和我住的人平时用的。”

    “合租么,”黑尾拿着夹子翻肉,油声溅响,“她现在搬走了?”

    “也不是,是我保镖。”

    夹子敲在锅的边缘,铿一声轻响。黑尾睁大了眼瞧过来。

    “保镖?”

    “嗯,”我淡然自若地喝了一口水,“我被黑-道寻仇,当然要想办法自保。”

    黑尾说:“原来如此……个什么啊!竟然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吗!”

    我说:“还好吧,我倒觉得这些破事对我来说都绰绰有余,没到走投无路的程度,对他而言更是洒洒水的功夫罢了。”

    黑尾嗓门更大了:“还是男的?!”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你那么惊讶干嘛。”

    “不是,你怎么会雇个男保镖住在你家啊!”

    “没你想的那样,他还是个孩子。”

    “还是孩子?!!”

    “麻烦控制一下你的眼神!我像是恋-童-癖吗?!”我忍无可忍地吐槽,“还有你再不翻面鸡肉就焦了啊!”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顿鸡飞狗跳后,我的小出租屋总算勉强恢复了宁静。茶几的台面收拾干净,摆了两碗香喷喷的奶油炖菜;黑尾还煮了一小碗土豆炖肉,外加一道盐焗秋刀鱼。在开得亮堂堂的暖色调灯光投射下,卖相很不错。

    他坐在我对面,捧着碗,深沉地表示明白。我刚三倍速向他解释完关于前男友的大概情况,说得口干舌燥,便舀了勺炖菜里的裹着酱汁的鸡肉吃。

    嗯,口感滑嫩绵密,有一点咸。

    黑尾问:“好吃不?”

    我答:“好吃。”

    男青年露出满意的笑容,但随即又话锋一转,回到方才的话题。

    “不过,真没想到你会遇到那种人,”他也夹了块鱼肉,说,“要是我们之前没有失联就好了。”

    “就算没有失联我也不至于来麻烦你。”我悠闲道。

    黑尾:“多一个朋友多一份保障嘛。”

    我:“你也知道对方有混黑,我才不想朋友也被牵扯进来呢。”

    黑尾:“好吧。”

    他也知道马后炮多说无益,便只是感慨着现在顺利度过危险就好。边吃着饭,边闲聊道:“那你家保镖现在是休假了?”

    “可以这么说。”我咽下炖肉,“可能回,也可能不回了吧。毕竟我这里也没别的什么事了。”

    黑尾又说:“你是不是很想他呀。”

    我咀嚼着炖软的土豆,咸香软糯,抚慰着味蕾。筷子戳在碗里。对坐在面前的人一只手支着下颔,在暖洋洋的灯光下眼含笑意,虽说是发问的语句,却口吻戏谑,像是笃定自己猜得全对一样。

    我耐心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既没把他的衣服收起来,”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挂在衣架上的帽子和西装外套,“又时不时露出沉思和发呆的表情,而且总感觉有点低落。”

    我完全暂搁了手头的筷子,看着他。黑尾挑高了眉毛,咧嘴一笑,(在我眼里)贱兮兮的。

    “如果你不说,我还猜你失恋了呢……噗唔!”

    我重新盘起腿,拿起筷子夹菜吃。出言不逊的老朋友放下碗筷,捂着被踹的脚,看似浑身颤抖地埋头忍痛。但我根本没使劲。

    这人铁定是在憋笑。

    “少管我。”我于是冷酷道,“我是有点舍不得没错,因为相处得很好,但我还没禽兽到对小屁孩有感觉。”

    黑尾铁朗嘿嘿地抬起头,果不其然忍笑忍得脸都红了一半。我嘴角一抽,顺手帮他扶了一下放在碗碟边沿悬悬欲坠的木筷,免得他动作太大把它们震翻。

    “是、是。”他了然道,“顺带一提,他今年多大?”

    “看起来最多也就十二岁吧。”

    黑尾飞快扒了几口饭,含糊应声;就当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顺其自然地过去之际,这颗发型奇特的鸡冠头仰头一口气喝完汤汁,随后肃然盯着我,严正声明:

    “你放心,看在过去的交情上,我不会向警察检举你的。”

    我:“你还没完了是吧!”

    他:“少侠饶命!”

    按理说一人做饭一人洗碗是最公平的分工,但黑尾自觉领命去洗,我也不跟他抢了。很快,洗碗池传来哗哗水声,碗碟清脆地轻轻碰撞。

    我吃饱后有点发饭晕,电视还没换,只能用手机刷刷视频解闷。后又觉得嘴干,爬起来从冰箱里挑出两罐冰镇啤酒。

    洗碗工黑尾闻声扭头,“你不是说前几天感冒了吗。”

    “都多久了,早就没再咳。”

    我拎开易拉罐拉环,对嘴吨吨喝上两大口,清冽浓郁的麦芽香躲在苦涩之间藏头露尾,爽快的气泡感接着在舌尖碾过,冰凉凉的。

    黑尾洗完碗,擦着手走回客厅。

    “这罐是给我的?”他问。

    “我的。你要喝自己拿。”

    我放下播放着综艺片段视频的手机,把茶几上另一罐啤酒慢吞吞地捞到怀里。黑尾看我这副模样,先是无语地笑,说我小气,我充耳不闻,“你不是还要顺道去勇二家家访吗?”

    “……啊,也对。”

    黑尾摸了把脖颈,神情一沉,正经不少,“现在几点?”

    “快八点了。”

    他和小勇的家长就约在八点。

    “这么快啊。”黑尾嘟囔。

    我窝在沙发里,半举起啤酒,隔空朝站着的男青年敬去一杯。

    “谢谢你的招待,下次换我请你喝酒。”

    “我平时倒是没怎么喝。”他很坦诚。

    “那下次请你吃饭,无趣的成年人最多只能请到这里了……”

    “还是有点想象力行吗!不要露出一副被社会打磨后无欲无求的表情啊!”

    黑尾铁朗穿上他的西服外套,人模狗样,整装待发,像个老父亲似的留下一句别喝太多的叮嘱(我觉得他在团队里一定是负责操心的那一个),就离开了。因为目的地在隔壁,我只是意思意思送了他一下。

    回到茶几前,我放松享受周末,看看视频,打打小游戏,喝点小酒。

    第一罐喝完。

    我翻到一个看起来有点意思的老电影,关了灯,美滋滋地眯着眼用电脑来看。

    第二罐。

    电影里的女主角刚失去了唯一的家人奶奶,失魂落魄中误打误撞地坏了男杀手的事,差点被杀,却因为她的蓝眼睛让杀手想起自己死去的妹妹,于是被放了一马,顺利逃脱。

    我打了个嗝,把喝空的易拉罐丢进垃圾桶里,起身开冰箱。

    第三罐拧开拉环。

    我抱着冰啤酒,一眨不眨地看着屏幕:女主角因为开头误事的蝴蝶效应,被卷进关于杀手身世的事件里,发现了奶奶去世另有蹊跷,却在同时也把自己的存在暴露了出来,遭到追杀。

    这是一个老土的剧情——杀手的家人在他小时候被一夜杀光,因此他要复仇。女主角出于利益相关,再次找上了他,得知情况后表示可以帮助他达成目标,而杀手只需要替她确认奶奶是被谁害死的。杀手答应了。

    第四罐。两人本来合作得很顺利,直到中途吵了一次架。

    杀手开始对女主角心生好感,却不觉得自己配得上她,于是为了让她摆脱这个危险的处境,不愿意让她继续参与下去,一反常态指责女主角拖后腿。二人爆发了争执。

    “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我心想,“明明你很爱她。世界上不是只有伤害才能解决问题。”

    正腹诽着,电影里的女主角掉着眼泪揭露身世,说我也没有家人了,我只有你了。她声嘶力竭,连哭带骂地告白,在幽黑的、没开灯的房间里被男主角一把搂住。两人突然亲在一起。

    一段突如其来的床戏令我陷入沉默。我一言不发地啜饮啤酒,发现又喝完了。

    第五罐。我开始觉得索然无味。

    后面的情节我看得断断续续,还上了个厕所。电脑播放着两人的惊险冒险,我权当背景音,划开手机,一边喝酒一边回消息。

    第六罐。

    我感到什么事都很有意思,但也什么事都很没劲。

    我的笔记本电脑年岁也大了,只是多开了几个窗口,再放一部电影,风扇便呼啦啦地散着热。

    关了灯的客厅昏暗迷蒙,好像夜色就正从天花板的墙角滴落。惊心动魄的冒险结束,屏幕里吟唱着可泣可叹的情歌,曲调忧郁,伴随着两个主角吻戏的漫长镜头。

    我无聊,于是翻开社交软件。

    划来划去,也不知道谁偷偷点我屏幕,保镖的聊天界面竟然自己跳了出来。鉴于我不相信鬼能触碰到活人的东西,因此只能判断得出,是手机自己按的。

    我抿了两口啤酒,奇怪地看了它两眼。

    最后发出去的照片和消息都仍是未读。

    里包恩在干嘛呢?我开始想。

    他顺利回家了吗,有没有特地换一身新衣服——虽然他总是穿那一套——突然出现在亲朋好友面前,神秘地微笑着,说我回来了,然后迎接大家担忧又庆幸的欢迎呢?(他老是喜欢破坏煽情的氛围,大概也不会让这个欢迎持续太久)

    也许他成功了,只是穿越世界这种情况,连他都没有保证一定会提前跟我说,而是有“如果可以的话”这种附加条件。所以,也许他成功了,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办法。很多事情都没办法。我忽然想:再过一段时间,我也会不经常想起他。再过一年半载,我会忘了他。

    这其实也没什么。

    朋友的分离让人难过很正常,我没有感觉到特别伤心。我这几天都睡得很好。

    我翻到相册,冲绳的照片连人带景都充满着夏日热情的气息,可分明只过了三天,现在已经秋天了。

    我为什么想起里包恩了?我又是不解,又想叹气。也许是因为黑尾持之以恒的调侃,也许是因为关灯的夜晚的客厅让我回想起第一次打通他电话的时候。

    电话,想到电话。

    我又有点渴,再想喝一口啤酒,易拉罐却只轻飘飘地、可怜兮兮地淌出几滴酒液。

    好吧。把空罐放回茶几上,我两手握着手机,后者困倦地闪烁着荧光。电脑里的影片倒还孜孜不倦地播放着微微摇晃的镜头。

    我拨出了谁的电话。

    听筒贴在热乎乎的耳朵旁,有点凉。我把它贴得更近些。

    一段机械音接通了我的来电。总而言之,就是一些不在服务区,有事请留言的提醒。紧接着便是一阵忙音。

    我的酒可能一时喝得有点多了,胃里很热,身体都很暖和,脸也泛着烫。这种滚烫的、闷热的感官尤其捂紧了我的眼皮,鼻尖,还有嘴唇。喝了酒的热,好像和大哭一场后的热没什么太大差别。

    我于是一声不吭地把手机握在耳边,眼泪一直往下掉。

    第36章

    黑尾结束家访后, 回来敲响了我家的门,本意是想再道个别,但一瞧见我, 脸色就变得有点搞笑。

    他闻到屋子里浓郁的酒味, 还真的跟个大家长似的数落了我一番。一点也没有久别重逢后生疏的态度。

    因此,我心里也没有多少隔阂——就像小时候他家长忙, 于是被送来我家小住一样,他说我这样让他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我便说他如果要留宿一晚也不是不行,我请他睡沙发。

    结果这家伙更不赞同了:“不要随便留男人过夜啊!你真是醉得不轻。”

    我只好说:“不是你说这让你不知道该不该走吗。”

    黑尾:“你, 我, 哎。”

    我:“你再不走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我是骑车来的, ”黑尾带上房门, 面色稍显无奈,却颇为强势地自己脱鞋走去灶台边烧水,一边唠叨,“我不会留宿,不过等你醒酒睡了我再走。”

    “你还是喝杯水就走吧, 太晚了也不安全。我又没喝醉。”我还倚在门边,好心道。

    “你这叫没喝醉?”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酒鬼都这么说。”

    黑尾非要给我煮一碗醒酒汤, 如同一名严格的营养师, 死盯着我通通喝光。

    我喝了。他又用温水拧了条毛巾,很没礼貌地摁着我的脸一顿擦。视我的抗拒为无物。

    “眼睛都肿了,你。”他的拇指隔着温热的毛巾, 搓了搓我的眼角。我不太舒服地眯起眼。“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哭。”

    “你没哭过么。”

    “哭是哭过……谁都会吧。”

    我轻哼一声。

    “那你还说我。”

    黑尾微微一笑,准备把我赶回卧室。但我或许是喝了汤, 加上酒劲自己也慢慢下来了,脑子的温度一降,人都理智不少。

    于是,我用十秒内做出二十道小学加减法为证据证明我没醉,好声好气地送他出门,并反向叮嘱他到家了给我发消息。

    黑尾走了。

    毕竟喝了点酒好助眠,我晚上睡得非常香。

    第二天,我和美久小姐一起去秋叶原逛了一圈,挑到一台性价比不错的新款电视。

    我简直爱不释手,回家蹲在新电视前看了一晚上。中途还和黑尾联系,得知隔壁家小孩勇二已经决定了走体育特长,下周还会去俱乐部打球,也稍微为他高兴了一下。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

    周末转瞬即逝,新的一周又在闹钟的夺命连环震之中缓缓来临。我因为忍不住熬夜看电视,爬下床时差点就背过气,紧赶慢赶才踩着点到公司打卡。

    靠着咖啡续命倒是勉强熬过周一。紧接着,竹田的案子按时开庭。

    我在被告席上再次见到了前任:他倒是没什么变化,即使左右都在法警的押守下,依旧被竹田家捯饬得光鲜亮丽,穿戴齐整。

    只是偶尔撞上我的目光时,就会如触了电似的躲开,嘴唇紧抿,仿佛被下了多看我一眼就会原地被不知名的狙击手枪毙的诅咒。

    我懒得理他,全程面无表情,不如说是挂着脸走完了法律程序。

    出庭意味着我请了假,请假意味着领导给的工作又堆积在邮箱里,堆积了任务意味着我要加班。我甚至在开庭前五分钟还接到了新来的同事的电话,教对方业务季度汇总表格要怎么填。

    但好在竹田家没再惹我。而法庭因为证据确凿清晰,没拖多少时间。

    前任被判了刑,即使最后大概率会被他老爹提前保释出来,能让他在牢里蹲一段时间也算我的目的达成。

    时间就这么一如既往、不停歇地迈进。

    我记得里包恩原先是说,之后还要过来的话,来回预估得花一个礼拜的时间。他是上周四离开的。我在周五这天看了一眼消息界面,却依旧毫无音讯。

    我接受了最坏的可能性,回归到自己的日常生活里。

    星期五傍晚,我在下班后半个小时还坐在办公室,敲键盘的手几乎要磨出火星子——高木那个混蛋又在下班前十五分钟把他自己能解决的材料拨给我们做,还说今天就要交!

    以至于我们部门如今还开着灯,每个人脸上都愁云惨淡,有的甚至开始摆烂,点点鼠标就看一眼手机,然后忍不住抱起电脑就走,撇下一句老婆在等,回家吃个饭再干。

    “他有老婆了不起啊。”隔壁桌的同事嘀咕道,“那我推还等着我回家刷最受欢迎人物票呢。”

    “单身狗就别酸啦,”另一个同事接话,“回家了不也还是一个人加班。我才不想在孤独的深夜还要承受电脑文件的辐射,赶紧做完早点过周末。”

    “哦——”

    隔壁翻了翻手头的纸质资料,随后向我这里探来半个身子。

    “小新奈,你快完了吗?”

    我心平气和:“快完了。”

    同事:“差多少?”

    我:“差一点就完蛋了。”

    “……别死啊!”

    我抓了把头发,重新核对了一遍项目要补充的报表,发现一时半会儿实在做不完,便二话不说起身收拾公文包。

    “算了,我也先回去填点肚子。”

    我拎起包,正和留下来的同事们打招呼告别之际,面朝办公室门口的人忽地精神一振,睁大了眼;与此同时,还反复给我递来紧迫而惊喜的眼色。

    能让这些人加班还有心情八卦的,也没谁了。

    我转过头。如我所料,野末前辈一手扶着门框,微微倾身瞧来,对我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辛苦了,这么晚还在加班。”

    我和他一块到了外头等电梯。在此期间,野末的语气仍然礼貌又温和。

    “我们都习惯了。”我如实道,“前辈也是,到这个点才下班。”

    “我比较喜欢在周末前把事情都做完嘛。”

    “这样啊。”

    “友寄今天在忙什么?”

    我把高木突击留下的任务告诉他。野末闻言,眨眨眼,了然地嗯了一声。

    “我记得这个报表下周三前做好就可以了。”他走进电梯,手从裤兜里伸出,边摁一楼边说,“高木君果然是个急性子。”

    ……我就知道是个虚假的ddl!

    电梯下行,我才想起他特地来我们部门这件事,转头问:“野末前辈这次找我有什么事吗?”总不可能是单纯想约个人搭伙下班。

    年长的帅哥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我有给你发信息,不过你没看到,我就猜是不是在加班——现在不用看手机啦,我是想问友寄你今天下班有没有空,正好请你们吃个饭。”

    我收起没开屏的手机,“我们?”

    “嗯,就咱们上回去冲绳的几个人。”野末说,“和三藤小姐那边的项目前期工作这周圆满收官,不好好款待各位的话有点说不过去了。”

    电梯抵达一楼。

    我跟着前辈走到大堂,略微一权衡,便爽快答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它人都有空吗?”

    野末:“都有,不过工作没问题吗?我换个时间约你们也都行。”

    我:“既然是下周三才要的东西,我稍微晚点交也没关系吧。”

    能蹭到野末前辈的饭,要是让还留在公司加班的人知道了也得问我一句何乐而不为。

    晚餐地点在一家颇为传统的居酒屋。

    九月的迤逦秋意侵染不了屋内热火朝天的氛围。正逢周五,除了大学生聚餐外,居酒屋里都是些下班来放松的上班族,十个人里有七个都穿着正装,坐在榻榻米上,围了一桌桌吃着小菜,把酒言欢。

    嘈杂的碰杯声、高谈阔论声与服务员的吆喝声交相呼应,室内的气温相当暖和。我和野末前辈来到提前预订的桌位时,其余三人早就脱了外套,抱着菜单激情点菜了。

    外川:“来了。”

    波岛一抬头,开心地朝我挥挥手,“新奈~过来坐!”

    佐久早也点了点头:“友寄小姐。”

    我忍不住嘿嘿一笑。

    这顿饭在野末的首肯下,我们都没跟他客气,大刀阔斧地点了满桌子荤素。有过共同出差还直面命案的经历,大家都仿佛一脚从同事迈向关系还可以的朋友,花生米没吃几碟,酒就先过了一巡。

    共同话题永远是最上等的下酒菜。

    居酒屋的灯光像果汁似的倾倒而下。我吃吃喝喝,热了也把外套一脱。波岛适时把脑袋凑过来,促狭地笑,小声说:“说起来,小新奈身材真的很好呢。”

    我夹了口牛肉吃,轻飘飘地瞥她一眼。

    在冲绳应酬时,波岛因为负责保管和呈递文件,没有喝很多。如今这家伙满脸通红,眼神飘忽,一看就是一杯上脸,两杯上脑,三杯把天当成地的又菜又爱喝的类型。

    “嗯,嗯。”我敷衍道,接着拿开她的酒杯,“酒精过敏就不要多喝了。”

    我把她的杯子交给最边上的佐久早看守。后者非常靠谱地顺手拿得更远了点。

    波岛撇了撇嘴,但没有多追杯子,而是煞有其事地趴到我耳边。她想要一本正经地说话,一开口却声调七绕八拐:

    “我认真的呀,从你的脸根本看不出来……”

    我吐槽:“你是在拐着弯说我看起来幼齿么!”

    没想喝上头的波岛一点也没听出我在吐槽,反而严肃且飞快地点点头。

    “小新奈不刻意往‘超利落雷厉风行炫酷无敌OFFICE LADY年上精英御姐’系的方向打扮的话,素颜完全就是大学生嘛!”

    她理直气壮道,“那天知道有小朋友在追求你,别人都很惊讶,但我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我觉得新奈在国中生眼里肯定都只不过像个大没几岁的姐姐!”

    我:“那个什么御姐title也太多了吧!而且说得太夸张了!”

    波岛:“本来就是……穿上灰色卫衣宽松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就是完美的大学生啊!”

    我:“七十岁的老头子穿这一身也像大学生好吗?!”

    波岛:“啊!我不相信!”

    我:“信不信另说,你还是别喝酒了。”

    同事们笑得肩膀都在抖,波岛大惊失色。但她在热烘烘的居酒屋里嗷呜一叫也不会突兀。我正示意佐久早别把酒杯还给她,腰间就忽地一紧。

    波岛的两只手臂实打实地缠住我的腰,脑袋像个挂件似的别了过来。

    “我可以,我能喝!”她声音半闷在我怀里,犹如脸埋着枕头说话,“求求公司再给我一次机会……”

    “……”

    好热。

    我不是没有和酒量不好的朋友喝过,因此也算是习以为常。于是只是沉默两秒,便接着夹菜扒饭,顺便应付了一下其它同事的调侃。

    正闲谈几句,再喝了点酒,脱在一旁的外套突然传来手机的振动。

    我轻轻拍了拍波岛的脑袋。她还是闷头抱着我。我只好直接拿来外套,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彼时,佐久早君还与我聊起黑尾走街串巷拉人比赛的事,我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忍俊不禁地接话,一边看也没看地划开接通键,把手机贴到耳边。

    “喂,”我话音还带着笑意,接听道,“你好。”

    “你好,新奈。”

    一道年轻、平静、清亮的嗓音从听筒那头模糊地传到耳畔。

    居酒屋人声鼎沸的喧嚣令我一时听得不真切,我却本能地一怔。某种在无数梦境里印证的熟悉感在愈发强烈的直觉中擂响,升腾。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连桌边同事压低的交谈声都变得遥远。

    但也只是一瞬。

    我下意识放轻呼吸,飞快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来自【保镖】。

    听筒隐约又漏出声响:“还是说——”

    我把手机贴近。男孩的声音听上去心情还不错,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他轻笑时的模样。

    “……ciao,你才听得比较习惯。”

    我终于确认这不是错觉。

    兴许是酒精作用,心跳在胸膛里活跃地、怦怦地打着鼓。我张了张嘴,刹那间,想说的话很多,应该也是因为太多了,才纷纷堵在喉咙,最首先地让出一个名字来:

    “里包恩。”

    “嗯。”他说,“你那边很吵。你在哪?”

    我刚要简单回答,半拱在我腰腹处的醉鬼猝然动了动,猛抬起头,朝我傻笑着喊。

    “新奈,小新奈,你腰真的好软,好好摸……唔唔呜。”

    我嘞个大神,谁让这尊祖宗喝酒的?

    我霎时心脏骤停,汗流浃背,一手死死捂住波岛的嘴,一手亡羊补牢地把手机贴紧耳朵。临时打到一半的腹稿全数抛之脑后,我对着沉默的听筒,语速加快道:

    “我在和同事吃饭,喝了点酒。你已经到了吗?”

    “还没,我三个小时后的飞机。”里包恩答。

    “好,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徒手制裁酒品不好又乱折腾的同事,抽空道,“我先挂了,待会联系。”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哼了一声,我听不太清,“行。”

    电话挂断,我才舒了口气。来不及整理刚才接到来电时纷繁杂乱的想法,我盯着闹够了又像死鱼一般趴到我腿上的波岛,再抬眼一看。

    野末前辈也喝得有点高了,耳朵红红的,扶着额头犯困了还在夹菜;

    佐久早君和外川倒是没怎么喝,两人如同真正的精英一样面色平静地交流工作经验;

    外川还时不时帮野末把戳了半天没夹到的菜夹到碗里。

    见我打完电话,他俩也停了下来,注意到目前直接喝倒了两个的局面。

    我们面面相觑,决定就此结束聚餐。

    佐久早有开车来,正好能把四个人挨个送回家。先是把波岛送到,她的合租舍友忙不迭出来接她。接着是我。

    我下了车,和他们告别。

    今晚月明星稀,没有飘渺的乌云,月光皎洁而温柔地为东京系上朦朦胧的面纱。

    我拎着公文包和外套,慢吞吞地上楼。上到一半,才蓦地记起在居酒屋喧闹间接到的电话。

    好像不是假的。

    我一面爬楼梯,一面掏出手机。

    通话记录尤为显眼地标示着一通刚拨来不久的来电。

    我忽然开始期待,却又为心底泛起的微妙的开心而感到不齿:虽然里包恩还没说具体情况,但他没有回去,很有可能说明他并没有找到返乡的办法,这次白跑一回。

    饭馆实在太吵了。我迟来地意识到,我忘记注意听他的声音里有没有疲惫。

    刚冒出头的雀跃顿时被理智压扁。

    我借着楼梯间的灯光慢步上楼,走到我家楼层的楼道口转角之际,迎面陡然撞见一个眼熟的高挑身影。

    “铁朗?”

    “耶?”黑尾倏地停下脚步,“你才回来啊,怪不得敲门没人应。”

    仍然一身浅色西装的社畜老朋友稍稍后退一步。我顺势踩上最后一个台阶,“我去聚餐了。没人应怎么不打我电话?”

    男青年摊了摊手。

    “我倒不是直接来找你,只是勇二家说要今天请我吃饭,吃完想顺便看你在不在,打个招呼,免得你又喝得烂醉。”

    我:“我都说我没醉了。”

    黑尾:“嗯嗯,哦哦,是是。”

    我隔空踹他一脚,黑尾大动作地闪避。

    现在天色也有点晚,不仅是他,我回家了也要继续赶材料,因此我们默契地谁也没留谁,只站在楼道口闲扯问候了一会儿。

    嗡嗡。

    手机震了又震。我拿起来看,还是保镖的来电。

    对于路上碰见进行短暂寒暄的朋友来说,另一个人被打断去接电话,意味着通话结束后也该说再见了。

    我和黑尾对视一眼,他相当上道地扬了扬下巴,示意我接,而他自己则也拿出手机翻看。

    我扭头看向走廊外悄无声息的夜空,接听:“喂?”

    “吃完了?”里包恩问。

    晚上的居民房楼梯口安静得能够听见风打树叶的沙沙声。相比起居酒屋,男孩的声音可以说是无比清晰地贴在耳边。

    “吃完了。”我说,想了想,补充一句,“你大概几点到?反正也要周末了,我去接你。”

    里包恩不置可否,“是喔。你在家么?”

    “在。”

    在我回答期间,黑尾从手机里抬头,看了看我后一顿;他不知道瞥见什么,朝我轻轻招了招手。

    我疑惑地凑过去。青年弯下腰,在我额角的发丝摘下不知何时沾到的线绒似的灰尘,然后露出一副颇为嫌弃的表情。

    神戳戳的。

    我面无表情,瞪去一眼。手机听筒则接着传来里包恩沉稳的声线。

    “那就不用来接我了。”

    他的语气如常,没什么变化,也听不出情绪。我只当他是觉得我去接机很麻烦,不如他自己过来更快,于是点点头,目光从夜景和黑尾身上挪开,应道:“你坚持的话——”

    话音未落,没说出口的“也行”猛地凝滞在喉咙。

    我仿佛吞了两斤鱼刺,连握着手机的手都僵在耳边。

    只见一个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楼道台阶下的转角处,一手也拿着手机通话,一手插在裤兜里。黑西装,黑礼帽,卷鬓角,年少却身形修长。

    昏暗的楼道灯将其影子斜斜地拉长,近乎冷峻地折映在白墙上。

    而他本尊微微抬头。那难辨心绪的、平静至极的目光从帽檐下望来,准确地抓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异样过于沉默,黑尾发出了不解的声音,诧异地顺着低头看去。

    里包恩跟鬼一样站在楼梯下,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你们好啊。”

    这魔音既在耳边响起,又在楼梯间徘徊。在我来不及反应却拉响警报声的不好的预感里,男孩状若无意地瞥向我身边的人,口吻淡然,“新奈姐姐,他是谁?”

    黑尾呆住了。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是我脑海里被雷劈的闷响。

    第37章

    十五分钟后, 我窝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面色如司令官般深沉地抱着笔记本电脑做报表。

    点点鼠标,敲敲键盘。短促几声脆响, 又是一阵缄默;我一手捂着下半张脸, 一手握着鼠标,盯着屏幕, 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机器人似的卡顿片刻。

    再然后,点点鼠标, 敲敲键盘。

    而每当我稍微把思路捋清, 准备提高效率之际,新买的电视总是好巧不巧地响起飞速换台, 电视剧、综艺、新闻、广告无缝切换的叽里咕噜的声音。

    我捏了捏眉心, 心念三百遍集中注意力。

    刚敲下一个回车键, 蒸汽咖啡机便像火车一般呜呜地鸣笛。不一会儿, 坚果巧克力的馥郁香气混杂着隐约的柑橘香蒸腾而飘,紧跟着一声绵长的气球漏气似的尖响。

    “……”

    我再次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切屏核对信息,继续填写表格。

    然而, 黏着屏幕的余光里又悠闲地闪过半个身影。

    有人勾着一杯咖啡坐进他的专属单人沙发里,翘着腿, 一边优雅自若地轻嗅品鉴, 一边拿着遥控器凶残地换着台,偶尔在新闻或天气频道停留,但最多驻足不过五分钟。

    我勉强做完一半。电脑滴滴一响, 同事传简讯过来。

    正点开消息界面翻看,屏幕上的字还没入脑, 一旁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是咖啡杯放在骨瓷杯碟上的轻响,就是谁抖开了报纸,一目十行,神速浏览,翻得相当快;要么又是嫌电视吵,关小声了一点。

    我维持纹丝不动的敲电脑姿态,回复了消息,切回表格。

    没打几个字,余光里的人影又晃走。

    先是进了卧室,然后慢悠悠地走出来。当我猜他应该是要去泡澡时,忽地,我的新电视那边猛然响起一顿恐怖的修理声,其惊悚程度不亚于黎明杀机修炸机。

    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偏偏直接撞上里包恩似乎正好扭头看过来的视线。

    谁也没说话地相视两秒。

    “……你在干嘛。”我努力管理着冷静自持的面瘫脸,艰涩开口。

    眼前一礼拜没见的小保镖赫然一副电工打扮:穿着颇为显脏且粗糙的连体工装服,脚蹬布鞋,戴着电焊面具和泛灰的针织白手套,手拿各种修理工具,站在电视机旁,目光从面具眼部留出的长条形方框瞧来。

    他自然地放下工具,从袋鼠育儿袋般的工装口袋里掏出遥控器。

    换到了新增的节目。

    我看着标着“黑手党国际新闻频道”的电视节目,里面有个上年纪的老头穿着西装讲述自己的发家史,忍无可忍:“怎么还会有这种电视台啊!你对我新买的电视做了什么!”

    “别的节目未免都太无聊了。”里包恩的声音从电焊面具下闷闷响起。

    “不准说它无聊。”我毫不留情地维护我的宝贝电视,“还有这身工装又是哪里买的,看起来有点脏,我可是前几天刚拖了地板,马上给我脱了!”

    里包恩把面具抬到额头上,露出一张稚气、端正而清秀的小脸。

    “虽然我只有十二岁,新奈。”

    他面色沉静,甚至语气都显得严苛,“但你现在叫我脱,我也会有点为难。”

    我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他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反驳不过脑便脱口而出。

    “没让你在我面前做,去我卧室脱。”

    里包恩望着我。我看着他。他不动声色地挑起眉毛。

    我抱着电脑,义正词严地纠正用词:“……去换了。”

    退一步说,就算这个小屁孩在这里脱光也不会怎么样,我也不是没看过他(婴儿时)换过衣服。

    里包恩进了卧室。

    我微妙地松了口气,手肘支在笔记本电脑触控板边上,扶额揉了揉脑门。

    十几分钟前,这家伙在楼道口闪现就把我惊得够呛,但他神出鬼没的功夫实在是收放自如,我也算是习惯,只是黑尾被狠狠地初见杀了一下。

    倒霉却聪明的老朋友反应很快,轻易就联想到我说的小孩保镖,旋即,把里包恩不嫌事大的开场白有机结合,脑子里不知道生成多少小剧场。

    因此到最后,黑尾铁朗看向我的眼神除了“来真的啊”、“恭喜”、“我就知道你死鸭子嘴硬”、“记得解释”以外,还囊括了“自求多福”等不知所谓的含义。

    所幸从走廊吹来的晚风让我头脑迅速清醒一点。

    我主动忽视他复杂的神情,硬着头皮给两位各自做了介绍:

    这是我保镖,这是我朋友,现在你们认识了,没事就散吧,黑尾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乱说话的小混蛋跟我走。

    拿剧本的里包恩倒是乖乖上楼,走到了我身边(他好像又长高了点,都超过我肩膀一些了)。然而黑尾此人在离开前,还特地咳嗽两声,严肃表示:

    “小朋友,你别误会,我真的只是一个路过的朋友君。”

    免得他俩又徒添惊悚对话,我立刻挡住里包恩半个身子,一手拽住男孩的手,随时准备把他拉回家。

    “没什么可误会的。”我果断赶人,“快回去吧,你明天不用上班啊。”

    黑尾:“小朋友我跟你说,你老板上周喝完酒——”

    我:“里包恩,做了他。”

    黑尾:“喂!”

    里包恩:“我倒是很想听完。”

    我:“你不想。”

    里包恩:“我想。”

    黑尾多看了我们两眼,笑了几声。他一只腿已经迈下台阶,却在昏暗的楼道灯与月光的注目礼中,又向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几乎带着鼓励性的眼神。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只是挥挥手,目送他下楼。

    再回头,夜色如水,柔软地、真实地缠绵在男孩身侧的影子里。里包恩的眼睛似乎比夜还黑。他平静而若有所思地瞥来。

    被我牵在掌心里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摩挲过虎口的皮肤。

    里包恩开口:“他说你上周怎么了?”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出于成年人那不能当饭吃但仍然是刚需的自尊心,我略微一顿,还是不打算说那晚酒喝多了干的没出息的情况。

    “你刚回来,而且我的工作也还在ddl,今晚要做完。先回去休息吧。”我先如此说道。

    松开手,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到家门,插钥匙,开门。

    小保镖安安静静地站在身旁。

    彼时,我拧着把手,想了想又侧过头,认真地小声道:

    “欢迎回来。”

    推门进屋,摁开玄关处的电灯开关,整个小屋子霎时暖融融地亮堂起来。

    灯光从挂着外套帽子的衣架流下,淌过地毯,摆在地上的音响,小茶几,两个沙发,沙发上的水族馆海洋生物抱枕。

    我脱鞋,一面说明:“你的咖啡机我放在烧水台下面的柜子了,想煮自己拿。”

    里包恩杵在门口,捏着帽檐,轻轻压了压。我换上室内拖鞋,回过身,正好看见他依旧像个大人那样,脸上露出几乎宽松的微笑。

    “好。”

    他闻言简单地应声,走进玄关。

    而我本也想笑,却想起这家伙一见面演上的那令人头疼的小剧场和黑尾显而易见的误会,不禁耿耿于怀,板着脸端出雇主的态度。

    “接下来我要工作了,做完之前不许跟我说话。”

    “为什么?”

    “我会分心。”

    里包恩把帽子摘到衣架上,老神在在地接话:“但你以前就算隔壁在吵架也能专心工作。”

    我正坐回沙发拿出电脑,随即抿着嘴,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

    “今天是特殊情况!”

    众所周知,我接受能力很好,但晚上不仅刚喝了点小酒,本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又突然登场,心头仍然缠绕、负压着未解的心绪。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冷静与梳理,一抱起笔电就决定不理他。

    可里包恩嘴上答应,没好生待着多久,就开始四处咚咚锵锵。

    最后他拖着一箱不知道哪来的电工工具回卧室,侧脸提供给我的神色还带着一种不顾我死活的愉快。

    我认命地深吸一口气。

    工作工作。

    这一回,里包恩在卧室里待了有点久,我从而顺利地收了个尾。差不多可以把材料打包发给领导时,小保镖才走了出来,钻进浴室。

    看一眼时间,也已经快十一点了。

    隔壁现在没有吵架,气温也没有到开风扇的地步。整片阒静的夜里,只剩浴室里哗啦啦的冲澡声,以及电视小声播放着哪个黑手党家族最近和谁谈妥生意的新闻。

    我竟然还颇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才关掉电视。

    工作算是踩点完成,我合上电脑,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把盘起的头发放下。刚站起身活动筋骨,浴室的声响渐渐平静下来。

    里包恩推开门。

    “这是谁的。”他问。

    “嗯?”

    我转头,循声看去。

    里包恩自从长大后,他那心爱的波点小睡衣小睡帽就被收了起来,换成比较简约的黑色睡衣。我怀疑这是他身体即将步入青春期后产生的偶像包袱的一部分。

    而男孩此时手里拿着一条手表,看着有点眼熟。

    我尽量回想:“好像是铁朗落在这的,我问他一下吧。”

    说着,我抬腿绕过茶几,打算接过手表。他却在我即将拿到的一刻忽地抬起手,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他前几天住在这?”

    “当然没有了。”

    我手一抓空,不由报复性地转去捏了捏小孩的脸蛋。后者倒是不偏不倚没有躲开。虽然比起以前没什么肉了,但手感还是软软的。

    “他上周末有来我们这做了顿饭请我吃。本来是没这打算的,只是刚好发现他的家访对象就在隔壁,所以顺路过来一下罢了……”

    话音刚落,我忽地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解释这么多,便及时闭嘴,手速极快地突击抢来手表。

    “拿来啦。”

    里包恩收回手,哦了一声,“我要睡觉了。”

    “去吧,晚安。”

    小孩回了卧室。我给手表拍个照片,发给黑尾。

    这个点想必他也没那么早休息,很快就传来讯息,表示怪不得找不到了,他当时去家访前借我家卫生间镜子洗了把脸,整理过发型(但失败),应该是那时候脱下来忘记戴。

    约了个时间下回还给他,我就抱着睡衣去洗了个澡。

    在发信给黑尾期间,我才注意到里包恩有回信——不过也只是我和黑尾闲扯的时候才回的——他已读了我发的几条信息(关于玩偶快递到了以及我去打球),然后回了一句:

    【等我回来查验】

    我:“……”

    这副老师的口气是什么意思啊!

    第38章

    说实话, 又是加班,又是消耗精力聚餐,还连带着精神稍微受创, 我能感觉到大脑已经很困了。

    然而, 当我轻手轻脚摸回卧室,舒坦地躺到床上, 自己盖好被子,关了灯, 房间悄然陷入沉闷的黑暗之际, 我闭眼一分钟,倏地又毫无困意地睁开了眼。

    暗蒙的天花板不高不低地悬在上方。借着温存的月色, 还是能清晰地打量到灯管的轮廓。

    身边忽地有人翻了个身, 被子随之扯动。

    我无故僵硬须臾, 偷偷侧首一瞧, 只能瞥见男孩黑黑的后脑勺。

    还好。我心想。

    心底的庆幸好像并不只是单纯的庆幸。它是细细麻麻的,不清不楚地泛着奇妙的酸涩的,知而难言的东西,像不加冰的可乐,冒出的气泡都温温吞吞。

    我盯着天花板。刚把困意酝酿回来一丁点, 一旁却猝然响起男孩压低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尤为突兀。

    “在想什么。”

    “……”

    我缅怀了一秒又溜走的瞌睡虫, 再默默让自己冷静:我不是很想让他听见我的心跳声。接着, 我才依旧目视天花板,不答反问道:“你不睡又在想什么?”

    里包恩说:“等你问我问题。”

    该说他别扭还是直白呢。

    我漫无目的地滤过几些无关紧要的想法,稍微放松了点, 也不跟他客气:“之前不是说还有三个小时飞机吗?怎么这么快。”

    “骗你的,已经到了。”

    我:“就为了吓我一跳?”

    里包恩隐隐笑了一声, “看来这次很成功。”

    我暂且不搭理这个坏蛋的调侃,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面朝墙。

    “没找到回家的办法吗?”我低声问。

    “找到了。”他说。

    我一怔,差点想要翻身去观察他的神色,看看是真是假,但还是忍住冲动,愈发清醒的大脑挑拣、编织着信息。我闷声看着枯燥的墙面。

    “那为什么没回去呢。”

    里包恩像早已猜到题库一般对答如流:“还没到回去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回去的时候。”

    “等到你不会喝醉了打我电话偷偷哭的那天。”

    我简直心下一紧,脑袋一嗡,瞬间翻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身面向他,却猛然对上一双离得极近的、在黑暗中仍微微闪着平静的神采的眼睛。

    短暂的被褥摩擦声停下。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原先同样只留一个后脑勺给我的里包恩不知什么时候也翻了个身过来。

    太近了,以至于我险些以为要撞到鼻尖;可即使没有,事实也是我几乎能感觉到他轻浅的鼻息,近在咫尺地瞧见男孩在夜色中细腻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甚至他偶尔一眨的低垂的眼睫。

    一时间,里包恩没有说话。

    我来不及发出的吐槽也定住了几秒钟,才缓过神,谨慎地往后挪了挪。

    “……抱歉。”

    我干巴巴地说着,保持了一个较为合适的距离,便迎着他古井无波的目光找回自己的舌头,“你怎么知道——”

    思路一转,我到了嘴边的问话蓦地自发得出一个答案:“是留言?”

    里包恩盯了我半晌。

    “嗯,”他说,“我刚有点信号就收到了电话的留言。也不知道是谁一直一声不吭,到留言快结束了才听见在抽泣。我不觉得你头脑清醒的时候会这么做,所以一定是喝得多了。”

    我攥紧了被子,只觉脸颊越发热,想要回避视线又不甘示弱。心底用沙子填埋的东西仿佛被人耐心地挖出了半个头。我看见他弯了弯嘴角。

    “这应该就是你的好朋友说的上周发生的事吧。”

    事已至此,我的自尊心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把被子拉高,盖住下半张脸,我阖眼闷声道:“是啊。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里包恩又问:“为什么不?”

    我半埋在被窝里,装睡了一会儿。再睁眼,却见里包恩还不急不躁地、沉沉地注视着我。

    我只好把脑袋探出被褥,正对着他,语气认真而缓慢地坦白。

    “因为我不是一个经常把‘我很想你’挂在嘴边的人。”

    堵在心口的流沙逐渐抖落。

    里包恩没接话,我接着补充:“我知道,单纯说出来其实没什么,更不用负什么责任,换在平时是无所谓,但对着一个可能马上就要回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说,这种话说出来岂不是徒添烦恼吗?”

    深夜依然静得针落有声,我停顿间隙,还能听见时钟走秒的咔哒声,不由稍微放轻了嗓音。

    “……我并不是自恋地认为我随口一句话能轻易地影响你的心情。”我捏紧了被子,与他错开目光片刻,收拾好心情,才平稳地望了回去。

    “而是我知道,你虽然身世和经历离奇,动不动就耍坏心眼、臭屁、爱自夸、很幼稚、喜欢搞cosplay恶作剧——”

    “……”

    在里包恩看着我的眼神完全变得危险之前,我及时转折。

    “但在我眼里,从相处的日子里判断,”我说,“你就是普通的,甚至有点太负责任的,会为别人考虑,却总要用让人忍不住吐槽的方式来掩掩藏藏的,一个好人而已。”

    不过他这次倒还耐着性子听我说这些,没有突然发动煽情气氛破坏技能,直接开始打呼噜睡觉什么的。

    然而,正当我想到这里,再多看一眼里包恩。

    他居然摆着一副就差没在脸上写“我在走神”几个字的出神表情。

    ……忍住!忍住啊!我绝不会如他意吐槽的!

    我登时按捺着一口气,一手从被窝里伸出,郑重地抚上男孩的侧脸。指尖触碰到柔软的鬓角。紧接着,又在他回过神、一如既往投来的冷静审视般的神情中,轻轻捏住他的耳垂。

    指腹下传来温热的体温。

    “所以啊。”我透过夜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即使你不是那种会随便改变主意的人,可只要我的话让你感受到了哪怕一点——‘哦,这件事或许是我做得不够妥当’,或者产生任何的并不开心的情绪——我也都会觉得这样不好。”

    我和他对视着。良久,里包恩握住我捏着他耳朵的手;我松开来,被他拽着塞回被窝里。

    “那么,你要知道的是,当你想着别人会因此产生什么念头而犹豫的同时,你的假设都仅仅只是假设。”

    被窝下的手还被他按在掌心里。我蜷了蜷手指,抽也抽不开。

    我说:“有根据才有假设。”

    里包恩道:“你的根据只是来源于你的判断,而判断会失误。”

    他泛着热意的手指向上,扣住了我的手腕。我忽地心生一种脉搏被他握在手里的错觉。只听里包恩的声音坦然地响起:

    “因此,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让对方知道’么?”

    我不再说话。里包恩也没松手。

    道理这种东西谁都懂,所以有区别的是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秒,又也许沉默了几分钟,我往温暖的被褥里缩了一缩,复而抬眼。

    “也就是说,你想知道。”

    “当然。”

    “……”我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看,小声说,“我很想你。”

    里包恩:“什么?”

    我立刻想要把手抽出来,却还是被紧攥着手腕,顿时心一横。我直白道:

    “我说我想你,你不在的时候我都觉得很无聊,上班很无聊,在家也很无聊,出去玩会不无聊一点,但最后回来还是更无聊。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想很想你。”

    眼前人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被黑夜朦胧地包庇之下竟显出几分不像样的柔和。

    我看见那样的神色,一鼓作气说出的真心话好像跟没说出口一样,有更多的话停留在喉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跳在胸腔里怦怦响,我揪了揪床单,“里……嗷!好痛!”

    里包恩总算松开手,却直接毫不留情地给了我脑门一弹。我捂着额头。他唇角微微扬起,语气却装得平常。

    “笨蛋能说到这份上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下次记得及时一点。世界上可没那么多补票的机会。”

    我:“哪有对老板说教的啊!”

    里包恩:“不行?”

    我:“甚至还威胁我!”

    里包恩哼笑一声。我识趣地松口,“知道了,你别这么笑。”很恐怖。

    总感觉说话说得有点久,我把手机拿来一看,居然才过了半个小时。

    手机屏幕的光一明一暗。

    我锁了屏,放回床头,正正好平躺着。里包恩则开口道:

    “没别的问题了?”

    我刚想说没有,想想又问:“你找到的办法是什么?”

    里包恩:“直接从那个岛上回去,或者用科学的办法。”

    我:“虽然很想吐槽,但想到你就是因为科学家的陷阱过来的就算了。”

    里包恩:“你吐槽也没关系哦。能让威尔帝不爽的态度我都很欣赏。”

    我熟练地略过这个槽点。

    只是既然能直接回,到底为什么不回去呢?

    我侧首再瞥了眼男孩,后者仍是朝着我的方向侧躺着,却已经闭上了眼。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微微陷在柔软的枕头里,睫毛纤细,鬓发鬈曲地软化了眉眼的线条,光是一眼看去还颇为恬静。

    再问的话,无非又是用什么“我说过了,等你不会哭的时候”之类的搪塞的话来惹我。

    我于是只当他在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事,暂且放下这个疑问。

    重新盯着天花板。我不确定里包恩是不是快睡着了,因此只是轻声地,自言自语似的说:“……整整一周的路程,很累吧。”

    没有答复。

    户外偶尔传来野猫遥远的惊叫,除此之外万籁俱静。

    我也有点困了,无声地打了个哈欠,裹好被子。最后扭头看一眼里包恩,没想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抬起眼皮,还不睡。

    “很累。”他低声说。

    我一怔。

    其实按他以往的脾气来看,我以为他会说这点程度对他而言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累到——总而言之,这样让人没办法替他担心的话来。

    或许是我盯着他好一阵没说话的神情里被他看出了些什么。里包恩挑了挑眉,口吻泰然自若。

    “想要抱抱我吗?”

    我:“……”

    看他那样子就没安好心,我面无表情地婉拒:“不,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哄自己睡觉。”

    里包恩却又道:“错过可就没下次了。”

    我索性翻过身,再度面向着他。

    将近午夜的月光隐约更亮了些,曲折的光华清清泠泠地钻过没遮密的窗帘,倾泻入户。

    我说:“你要是不介意,就自己来抱我。”

    里包恩的眼睛在月色下反而愈发黑沉地微微闪烁。

    我稍稍抬起臂弯。不出片刻,男孩便挪了过来。就像他还是个小婴儿那时候,因为在我家第一次失眠,而在我首肯下,如一颗小豌豆似的钻到被窝里来一样。

    他的脑袋蹭到我颈窝前,头发毛茸茸的,身上还能嗅到我家沐浴露的淡淡香味。

    好像自己养的啊。

    没来由地想着,我原本还有些警惕他是不是又要恶作剧的心都软了不少。于是半搂着他的肩膀,与以前一样,力道轻缓,一下没一下地拍拍小孩单薄的脊背。

    我闭上眼,安抚道:“辛苦了,睡吧。”

    里包恩没应声。

    他只是伸出手臂,缓慢地、收紧地,一言不发地环住了我的后腰。

    第39章

    里包恩回来的第一晚, 我睡得还算安稳。

    只是在凌晨的夜里迷迷糊糊地被热醒了一会儿:以前无论是入睡还是睡醒的时候,小保镖基本都是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周末我会赖床,他一般都早就起了, 醒来也看不到人), 井水不犯河水;

    但这一晚却是几乎挨着睡的。

    先前我抱着里包恩拍拍完,不知不觉便陷入梦乡——而怀里的小孩体温比我高, 捂着更热。

    这让我在睡梦间不止一次以为自己正被一个小暖炉黏着,或者是什么大型的暖宝宝。

    我睡懵到一半, 记不太清是轻轻推了推他的胸口, 还是我自己翻了个身滚远。总之后半夜无梦,一睁眼就是天亮。

    生物钟叫醒的时间偏早, 第一次醒时约莫七点不到。

    窗外不时飘来清脆婉转的鸟雀啁啾。清早的晨曦也没有迟到, 蜿蜿蜒蜒地漫进卧室, 跃动着, 温柔地垂怜着男孩侧躺的睡颜 。

    里包恩应该是累坏了,补觉似的睡得很沉。

    我初醒之际转头看了他一眼。想到今天是宝贵的周末,埋头又睡了个回笼觉。

    继几个杂乱无章的梦后,再醒来已经快日上三竿。

    梦没记住也罢,睡久了脑子还更沉, 身侧的床位也空荡荡。床单只留下一些有人睡过的褶皱折痕。

    比我自律得多的保镖早就摸不着人了。

    我再赖了几分钟,翻身下床。里包恩雷打不动地坐在他的小沙发上喝茶看报。我含糊地道了声早安, 一边伸了个懒腰, 路过他。

    里包恩翻了一页报纸,头也不抬。

    “已经要中午了,懒虫。”

    本人早已习惯这个绰号, 便随口应了一声,钻进卫生间洗漱。再接着, 则咨询他中午想吃什么,后者给出一个参考意见,我不一定采纳。最后的选择还是以我为主。

    一切都和往常那般。

    里包恩缺席的一个礼拜,好像很快就变成了既渺远又不真切的,浮于半空的窗花纸,模模糊糊地贴在角落,不一会儿便落在时间的脚跟后面。

    我还是工作日起早贪黑的社畜,里包恩还是时不时喜欢搞cos惊吓的带枪侍卫,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对此,我略表怨念:

    譬如以前里包恩并不会管我熬夜看手机或者打游戏。我戴着耳机,他就自己会睡一路去。

    而现在我半夜打塞尔达打上头,正到激情澎湃之际,总有一只手忽然从身旁的黑暗中幽幽伸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容置喙地关了我的游戏机。

    视野霎时一暗,手里的机子也被抽走。我当即要抢:“等等,快打完了!”

    里包恩变戏法似的,不知道把游戏机塞到了哪里。我要抓也只能抓到他两只空空的手。

    “屏幕太亮了,影响我睡觉。”他说。

    我:“那我调暗一点。”

    里包恩:“按键太吵。”

    我:“那我去客厅打完再回来。”

    里包恩:“你爬床会吵醒我。”

    以前怎么没见他这么娇贵啊!我瞬时吐槽:“我看你就是单纯看我玩游戏不爽。”

    “是啊。”

    “承认得太快了!”

    所幸我打的单机游戏每个节点都会自动存档,这个睡觉督察员倒是没给我的游戏之旅添太多麻烦。

    相比起他所说的太吵,我的猜测更偏向于他或许是想有人陪他一起睡。

    因为我如果睡前躺着看手机,他也在做自己的事(思考、擦枪——除了列恩能变的手枪以外,他还有自己的真枪——看报纸、偶尔看我买的杂志和漫画等等),就不会说什么;

    甚至到关了灯,我摸黑多熬十几分钟,他也不会多管;

    直到我不慎玩得太开心了,里包恩的魔爪便会猝不及防地伸向我手里的东西,逼得我不得不无聊到入睡。

    然后第二天醒来,比里包恩醒得早的话,便会看见他安静的、近在眼前的睡脸。

    这又是另一个日常里不易觉察的区别。

    以前他通常都是平躺着睡,有时背对着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更是豆丁一点大地窝在枕头边边。中间相安无事地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是因为最近开始降温了,所以下意识想靠着别人睡么。

    我伸手,戳戳男孩的脸蛋。他几乎在同一时刻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皮。我立刻爬下床准备洗漱上班。

    而如果醒得比里包恩晚,需要视他的心情分情况讨论。

    这倒和与往常差不多,此保镖心情好会正常地叫醒我,心情一般会制造各种诡异的动静(穿着马里奥cos服打地洞等)让我弹射起床。

    至于心情差的时候,要么毫不留情地把我拍醒,要么自己悠闲地品咖啡,等我发现快来不及时猛地惊醒,再看着我一阵鸡飞狗跳地收拾东西。

    这时他心情就好了。

    但要是我被正常叫一两次还赖床不起,他的心情便会断崖式下降,快进到捶我。

    与过去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似乎摸到了一点免挨捶的解决办法。

    事发时间在一个我前夜熬夜赶材料,因此只睡了四个小时不到的早上:

    我毫无疑问想多睡十分钟,里包恩叫了我两次,我都没力气,应得消极又懒散,到最后直接在脑内意念回复,现实里忘记搭理他。

    于是下一秒,我就被连人带被子地薅了起来。

    由于睡眠不足,我四肢沉重,突然不得不半坐起身,没得躺了,便不舒服地迷瞪着想要尽快找到支撑点。

    手臂胡乱一探,正好抱到站在床边的人的腰身。

    里包恩被扑到,却仍然底盘很稳。他手里还拽着我的被子。而我早已弃军保帅,不管半条都流到床脚的被褥,昏头昏脑地搂住了男孩的腰。

    他的西装料子肯定是上等材质,质地柔软,有点凉丝丝的。

    我把脸埋在里包恩的胸膛前,还能隐约感觉到他心脏稳健的、有力的跳动,简直不要太好睡。因而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哀嚎,又忍不住要睡过去。

    意识沉甸甸地挣扎之际,有谁的手指蓦然穿梭过凌乱披散的发丝,捏了一下我的后颈。

    “起了。”

    贴着胸口听到的声音像在空旷的溶洞里回荡似的。又近又带着磁性,伴随着对方呼吸时的轻微起伏。

    我缓缓地用鼻音嗯了一声,不动。

    “快点,不要老是撒娇。”

    我慢吞吞地挪了一寸。

    轻轻捏在后颈的手松开。正当我潜意识里以为要被弹脑门,于是摆烂地紧闭着缺觉而酸涩的眼睛等死的时候,一时间居然什么也没发生。

    我反而不太习惯。

    静止了几秒钟,想着也该起了。我才艰难地放下手臂,扶着不断传来“想睡觉干脆请假吧”的信号的脑袋,坐在床边缓了片刻。

    与此同时,里包恩随手撇了撇我睡翘的刘海,用手背一碰我的额头。我猜是在试我有没有发烧。

    确认只是困之后,他再次抬起手——却也只是掌心在我脑袋上放了一下的程度。

    严格的保镖语气相当平稳,嘴角微微勾起。

    “一分钟起床,别让我看到你又睡回去。”

    留下这句话,他就离开了卧室。我枯坐须臾,拿起手机一看,通勤时间还有一些余裕。揉了揉脸,我晃悠悠地起身。心头偶然地窜过一丝疑惑。

    ……他难道心情很好吗?

    不过,毕竟我也不会每天都赖床,生物钟比里包恩醒得早也是常有的事。因此这个方法还没有完全得到验证。

    再还有一些不说也行,说了也没什么的微妙的变化,比如他以前一向让我想喝咖啡就自己煮,如今有次在我居家工作时,却顺手帮我也倒了一杯;

    我道谢。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被苦得半个小时做不出任何表情。

    又比如之前接我下班,里包恩经常是没有预兆、神出鬼没地突然出现在面前。

    而我这回在下班前起身活动筋骨,拿着水杯倚到窗户边,竟然一眼就瞧到楼下站着少年熟悉的身影。

    西装革履的小绅士以一个明显正在等待的闲适姿态,靠在树下,一手插着西裤口袋,一手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个视角看见等我下班的里包恩。

    但我只是多看了两眼,那顶黑漆漆的礼帽便动了动。里包恩抬起头。我在楼上望不清他的神情,却也能知道他在看我。

    我嘿嘿一笑,拿手机拍了下来。

    结果,直接导致了这个有仇必报的家伙也开始录我下班从停车场后门绕出来、跑向他的过程。

    我一开始没发现,还在声情并茂地,边描述边演地跟他吐槽领导。看见镜头后我一个急刹,想方设法让里包恩删了也以失败告终。

    我觉得我在视频里一定面目可憎。这是我离职前如同把柄般的存在。

    就这样平淡又不失乐趣地转眼过了一个月。

    我的常服都换上了长袖、长裤和外套。街道上长出金黄色的落叶,超市上新;热门音乐榜单重新洗牌,大红歌手的秋季新单曲在东京四处传唱。

    只要我不问,里包恩就不会提回另一个世界的事。

    虽然聊天时会说说他那边的故事,但总体而言,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全然一副闲云野鹤地养老似的模样。

    并且身高再也没长。

    又或是长了一两厘米,没有太明显的变化。

    在这一点上,我已经不是很好奇了,但里包恩好像颇为在意。我连着几天都瞥见他自己量身高,发现没长高的话,我如果嘴欠揶揄他两句就要被敲脑袋。

    好吧,他应该已经快受够当小孩了,我也能理解。

    而就在我干脆不瞎猜测,过好一天是一天之际,忽然在最为平常的某天,迎来一位意外的天外来客。

    彼时,我坐在茶水间靠窗的位置摸鱼,边喝水边看手机。桌上摆着掩饰用的工作资料。

    秋日早晨的温阳铺洒在敞亮的落地窗边。我划了划新闻界面,正拿着水杯抿一口,轻柔地照在脸侧的自然光线却倏地被什么遮住了般,唐突一暗。

    紧跟着某种皮质物体甩在玻璃上,欲要下滑的微弱摩擦声。

    我扭过头。

    一个身穿深紫色紧身机车服,戴着浑圆的头盔的小孩——身形看起来不过四岁左右,正以惊人的毅力使出浑身解数,八爪鱼般死死扒着窗玻璃。

    可却仍抵抗不了重力,屁股不断往下掉。

    即使看不到脸,那可怕的情绪传达能力,与努力黏着玻璃的颤抖的身躯,也直观地展现出了一种近乎悲惨的惊慌。

    “救救、救救我!救救我!”

    透过隔音不错的玻璃,我只能听见他夹着嗓子发出的蚊子般的求救声。

    “……”

    事发突然,原谅我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秒。

    什么鬼啊!这可是五楼,五楼!谁家的小孩怎么整个人拍到窗上来的啊!

    第40章

    偌大的茶水间这次竟正好只有我一个人。

    眼见事态紧迫, 喊人恐怕也会来不及或者徒增麻烦。我迅速反应过来,给艰难糊窗的奇怪小鬼比了个坚持住的口型(隔音效果是从外面根本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与大概手势,便放下水杯, 赶往楼下。

    茶水间的落地窗全封闭, 是不能打开的,定期由工人吊在半空清洗外层玻璃。我于是只能立刻决定跑回四楼。

    与那个方位纵向正对着的是一间会议室, 好巧不巧,又刚好没人。

    我飞快推开窗户, 风顿时争先恐后地涌起对流, 呼啦啦地刮。扶在窗沿探出半个身子,向上张望, 果不其然还能瞥见头盔小孩打颤的小身影。

    “小朋友, 你——”

    我正要喊他, 后者却已然哆哆嗦嗦得撑不住, 脚忽一打滑。我骤然精神绷紧,伸出双臂,“小心!”

    “呜啊啊!本大爷岂能开局就惨败!不行,不可以,可恶的异世界!该死的威尔帝和铁帽子那个大骗子!还有里包恩!哇呀——你们都给我记住……嗯, 诶?”

    机车服小鬼扯着嗓子,对着天空吱哇乱骂了一顿后, 似乎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没有从五楼自由落体、重重摔落。

    他瞬时僵硬地收敛起来, 直愣愣地躺在我的臂弯里。

    因为几乎半个人都趴出窗外,即使成功接到小孩(他真的挺重的),我也相当于拦腰垂挂在窗沿:费了点儿劲才使上腰腹的力气, 把自己支棱起身,顺带把孩子捞回会议室。

    关上窗户, 对流的风声总算不在耳边猎猎作响。

    无人的会议室重返平静。

    我保持镇定,暗暗松了口气,却仍心有余悸地低了低头。一身紧身皮衣的小豆丁也隔着厚重的头盔仰起头看向我。

    “你还好吗?”我姑且先问。

    听到他指天大骂的内容的刹那,我就大致了解了这个小鬼是从何而来。

    知道这是异世界、认识那位科学家和里包恩——这家伙短短几句话就把自己的身份抖了个干净;加上他小不点的形象,对其身份有个接近的猜测倒也容易。

    头盔小孩呆了呆。

    他好像沉浸于焦急的情绪,纵然已经安稳地窝在我怀里,也还是语速匆匆道:“还好……不对!其其其实就算你没救我,我史卡鲁大人也不会有事的!”

    我颇为费解地挑了一下眉毛。

    “你是想说你很厉害是么。”

    自称史卡鲁的小孩霎时自豪地拔高了嗓音:“没错!可不要小瞧本大爷!”

    我觉得他不难理解,只是可能有点难以沟通。

    想了想,我于是也懒得废话,直接开口发问。

    “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五楼玻璃上?”

    史卡鲁:“哼,都是因为威尔帝那家伙,为了和后辈的科学家较劲,传送装置都没研究好就拿我当试验品,气死我了!等我回去了一定要他好看……啊!反正你们这些异世界人根本不会懂!”

    我:“就你一个人来吗?”

    史卡鲁:“当然是本大爷一个就够了!”

    我:“你是来做什么的?”

    史卡鲁:“这个嘛……等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我没什么表情,却也算平和地看了他两眼。心里差不多有了个底。

    挟恩图报应该起不了多大作用。而会派这种类型的小孩过来,想必委托的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除非他的个别能力足够值得托付。既然如此,我也不对此抱有多少好奇心。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与我无关的事情也始终和我不相干。

    一手托着小不点,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我瞄一眼时间,早就到了摸鱼该结束的时候,早上的工作还差一些需要收尾。

    “行,”我秉持着送佛送到西的良好原则,语气如常道,“那我送你出公司。最近安保抓得严,你要是一个人溜出去被逮到,还找不到家长,应该会被当成走失的小朋友送去派出所。”

    “什么?什么?”头盔小鬼一听又慌了,“不可以!”

    “我知道你不想,所以我说由我送你出去。”

    “不是!我在这个危险的异世界没有认识的人……”史卡鲁叫道,继而似乎想到什么,张皇地诚实补充,“算是有认识的,但我还不知道他在哪!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还真是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来了啊。我默默吐槽。

    至于他认识的人大概率是指里包恩。听刚才隔空放狠话的口吻也像是老熟人,有什么事让他俩自己会晤交流就好了。

    我掂量清楚,看着他道:“你没有急事的话,倒是可以等我下班,我再带你一起走。”

    史卡鲁立刻高兴起来。

    这小家伙一点也不会藏着掖着,甚至情绪外放到我仿佛都能瞧见他头盔上冒出的小花,一朵朵兴高采烈地发扬着,“真的吗?”

    然而我还没点头,他又紧接着产生不必要的警惕。

    “你,不对,你不会是威尔帝安排来暗算我的异世界卧底吧!”史卡鲁略为紧张地捏起他小小的拳头,“不过这些伎俩对本大爷来说是没用的,没用的哦!”

    “……”好麻烦的人。

    “如果我是卧底,刚才就不会接住你。”

    我简单解释,再看了一眼时间,“我要回工位了。”

    不然待会儿高木又要啰嗦半天。

    说完,我弯腰把小孩放到地上。史卡鲁两脚落地,见我要走,又连忙扑上来抱住了我的小腿:“等一下,那我呢?”

    我被迫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这团深紫色的腿部挂件。

    “你是相信我,”我凭借仅剩的耐心说,“还是依然觉得我是你的敌人?”

    也许是我没空陪他胡闹、再被纠缠就要友善值告罄的态度太过明显,惊醒了史卡鲁内心沉睡的机敏,他扒拉着我的裤腿,毫不犹豫接道:

    “我相信你!”

    “嗯,我是友寄新奈,叫我友寄就行。”

    我蹲下,史卡鲁也随之松开了我的腿,匆忙地在原地站了个笔挺的军姿。我公事公办地与他平视。

    “如你所见,我目前就在这家公司就职。如果你想要等我下班后跟我走,这一天里我需要你保持安静,不能打扰我的工作和办公室秩序;而我会帮你找借口,让你待在公司里,中午可以带你去食堂或者便利店吃饭。可以吗?”

    史卡鲁如同一个被老师罚站的学生,梗着脖子回道:“是!”

    “我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有人添麻烦添到我头上还要我来解决。”

    我看着他隐隐冒冷汗的头盔,顿了顿,还是明确表态,“所以你要是在这里闯祸,我会很生气。只要你接受、愿意承担这一点的后果,那么今天请多指教。”

    话音刚落,我便向他伸出手示意。

    史卡鲁这时倒是相当上道,直接两手握上来。孩童的手特别小。我忽然有点怀念婴儿时期的里包恩了。

    “请、请多指教,友寄大姐头!你既然救了我,我也一定会记住这个人情的!交给我吧!”他颇显焦虑又口吻豪气地说。

    我:“不用喊我大姐头。”这什么黑-道称呼啊。

    史卡鲁:“是!大姐头!”

    我:“没时间了,走。”

    史卡鲁:“好的!”

    至于他之后像是大梦初醒似的自言自语说“可恶本大爷怎么会听异世界人的指挥”之类的话,都被我当作耳旁风。

    我照旧向同事解释:亲戚家的孩子在家太寂寞,不知道怎么跑了进来,我不会让他干扰各位办公所以还请多加关照。然后在大家表示理解之下,给史卡鲁搬了个小板凳来,靠在我工位旁坐着。

    无论这小鬼怎么如坐针毡,我都心无旁骛地先搞定了半日的工作,噼里啪啦打字回了几封邮件。

    只在中途倒水时顺便给史卡鲁拿了一个小纸杯。

    他真就不敢动弹地坐在板凳上,可能是对异世界的环境感到不自在。但又因为办公室社畜半死不活地打工的气氛过于平民化,还带着某种燃烧生命的诙谐感,那小小的身板慢慢也放松了些。

    史卡鲁自己偷偷摸摸把头盔摘了下来,捧着我给他装的温水一饮而尽。

    我发现他居然还做了个性的朋克发型,一张幼稚的小脸上化着浓妆:断眉,紫烟熏,戴唇钉,脸上贴着几张白色创口贴。

    ……小孩的皮肤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我也不多问。午休的时候,我带他去便利店买了加热便当回去吃(虽然平日里中午时不时会和里包恩一起搭饭,但今天他受邀去黑田龙家玩了)——我吃得不紧不慢,史卡鲁则吭哧吭哧地进行光盘行动。

    到底还是个小朋友,他吃完就困了。

    我表示他可以睡一觉,史卡鲁却维护着不知哪里来的不具名的自尊心,非要坚守岗位。于是我自己趴在工位上小憩了片刻。

    结果,下午我对着电脑奋战到一半,腿边就耷拉来一个头盔脑袋。

    史卡鲁困得像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又一点。

    让他就这么呆坐在板凳上犯困实在不太人道。我把他抱到腿上,男孩立马脑袋一歪,身子一软,半躺在我怀里呼呼大睡。

    有的同事偶尔路过瞅到,都忍不住露出善意的微笑。

    下午便在一如既往的打字声、不时响铃的电话声与交谈声中过去。我线上跟进了一下项目和其它部门对接的进度,斜阳就已然西下,面颊鲜艳,红彤彤地沉在山头。

    比起夏季,天暗得更快了些许。

    我不打算加班,订完资料夹进文件夹里,与其余抱有同样目的的同事一齐收拾收拾准备收工。

    史卡鲁比我想象中省心得多——因为不知是穿梭世界太消耗精力,还是坐办公室太催眠,他直接倒头睡了快两个小时。

    我的腿都麻了。

    给他调整睡姿好几次也没醒,哪怕正逢下班时刻,这家伙照样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我只好让他靠在我肩膀前,单手抱着小孩,另一手拎起电脑包。接着在同事们敬佩的目光中快步坐电梯下楼。

    天杀的,明明这辈子一个孩子都不想生,带小孩的经验倒是与日俱增。

    我腹诽着,与以往一样从停车场后门绕出来。

    天色愈发暗沉。它逐步吞吃着绚烂的晚霞,连街边的路灯也更早地被点亮,昏昏朦朦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月夜。

    我看见候在路口的里包恩时,最后一抹余晖俯映在他身侧。

    这位穿戴齐整的小绅士微微颔首,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我拖着疲惫的步伐向他走来。旋即,他似乎很快地瞥了一眼我怀里的头盔小鬼:后者正靠着我的颈窝,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搂住了我的脖子,睡得非常香。

    里包恩脸上漠无表情。

    我好像有点久没看见他这副神态了,甚至嘴角都显而易见地沉下了一些。

    “这家伙怎么在这里?”他低声问。

    “我早上在茶水间摸鱼,一转头就看到他趴在玻璃上。”

    我简略说明了一下,正打算咨询他俩具体是什么关系,毕竟从史卡鲁的语气来看应该和他有不浅的交情;可话未落地,里包恩就径自伸出了手。

    杀手二话不说,毫不留情地握着史卡鲁的头盔,把人从我臂弯里撕了下来。

    史卡鲁惊醒:“……嗷?”

    我:“……”

    下一秒,来不及惊慌失措的史卡鲁只发出一声被掐着脖子的鸭那般的短促悲鸣,便被里包恩熟练且冷酷地抛到半空。

    “砰!”

    夜幕亟待降临。

    里包恩伸臂高举的手里凭空冒出一把漆黑的手枪,连瞄准的功夫都没花,无缝衔接地以一发子弹送史卡鲁飞往遥远的天际追日落。

    瞬间发热的枪管在傍晚微凉的风中隐隐飘出一缕细烟。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轻车熟路,心狠手辣,堪称非同凡响。

    我无力吐槽到近乎面瘫。反应过来时,那个辛辛苦苦穿越而来的天外来客已然又化作遥不可及的流星,不知道飞向了哪里。

    只能在平静的空气里感觉到似乎有一声残留的、于事无补的“里包恩前辈怎么在这饶我一命啊啊啊”被遗忘在角落。

    我看向里包恩。

    面色如常的保镖拿枪口顶了顶帽檐,侧身转向我,还算是心情不错地露出一个微笑。

    “刚才好像失手打掉了什么碍事的东西啊。”

    “不,是人吧。”我吐槽,顺带哲学发问,“虽然他应该没死,但他真的不会死吗?”

    里包恩:“谁?”

    我:“不许装傻。”

    里包恩:“我只是在履行保镖的职责。”

    我:“根本是在报私仇而已吧!”

    里包恩:“谁的仇?”

    我熟稔地无视并跳过话题,拿起手机。

    “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要吃披萨。”

    “好的,点外卖吧。”

    街店的霓虹灯招牌也流光溢彩地亮起。我边走路,边捧着手机点开外送软件。手里的电脑包则交给了里包恩提。“冰淇淋吃吗?”

    “不吃。”

    “那我自己吃。”没品的意大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