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回家填饱肚子后, 我跟里包恩大致讲了一遍史卡鲁出现的情况。

    “的确是威尔帝的作风。”

    坐在真皮沙发上的男孩沉思片刻,道,“他早就想进行这个实验了。如今想必是从某种途径知道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更不可能放过进一步研究的机会。”

    电视机小声细语地播放着新闻, 空披萨盒与小食包装全数收拾进了垃圾袋里。我随手整理了茶几的台面,搁上笔电, 手边放着一听新买的啤酒。

    闻言,我先是点开了邮箱界面。接着转头看向里包恩。

    “所以他让史卡鲁过来, 除去为了检验你在异世界存活是否出于偶然性外, 还有一个原因是想让史卡鲁观察你,再给他带数据和情报么。”我推测。

    里包恩轻哼一声。

    “前者更有可能。”他说, “那家伙不至于指望史卡鲁能从我这里带什么重要的数据回去, 但一定会再拿他试试能否通过科学装置实现自主穿越。”

    保镖的神色与语气都十分平静, 甚至构不成对那个头盔小鬼的故意轻视, 而是陈述事实一般冷淡。

    而我与史卡鲁只是短暂相处了一天,对他这个态度却也抱有一种微妙的早有预料感。

    异世界人真是奇特啊。

    但我毕竟并不算了解,不由再问道:“听起来你们都挺熟的,为什么好像都并不担心史卡鲁出事?”

    这个世界虽然没那么玄幻,可是坏的人也是真坏。碰上就麻烦了。

    虽然碰上里包恩对于史卡鲁而言好像更可怕一点。

    边说着, 呲啦一声,我顺手拉开易拉罐拉环。里包恩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喝了口凉爽的啤酒, 察觉到他在看我, 顿了顿,报以一个纯粹好奇与诧异的回望。

    小绅士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唇角。

    “这次可别喝太多了。”

    他揶揄得隐晦又轻描淡写,我却顿时有点不自在, 耳尖一热,握着易拉罐的力道都重了些。

    “我酒量好得很。”

    “哦, 是吗?”

    “反正比不宜喝酒的未成年好。”

    “……”

    几秒后,我捂着微微泛疼的脑门。里包恩从善如流地为我先前的问题讲解道:

    “别看史卡鲁那样,归根结底,他也是当时被选中的世界最强的七人中的一员。”他说,“号称被死神唾弃的,从地狱归来的男人。他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最强的七个人这件事,之前在闲聊期间倒是有听里包恩提过一嘴。那位朋克机车小子果然也是受到了和里包恩一样的诅咒。

    “这么厉害。”

    我接受良好地点点头。揉揉脑袋,不疼了,于是抱着啤酒啜饮两口,便把注意力放回电脑屏幕上,顺便吐槽:“而且和阿龙先生的绰号中二得旗鼓相当。”

    里包恩:“嗯,你有什么想买的都可以叫他去买。”

    我:“完全把人家当跑腿了啊!再说他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去了怎么叫啦!”

    “不要紧。”

    小绅士一哂,眉眼流露出手握剧本的从容与笃定。

    “你应该明天就能再见到他了。”

    没错。

    如里包恩所料:翌日上班,快到公司的时候,我们就遭到了埋伏。

    就在我正跟贴身保镖一路闲扯,经过绿化带之际,犹如一场拙劣的惊吓把戏那般,一团深紫色的小身影猛地从修剪圆润的灌木丛里蹦了出来。叶屑翻飞,伴随一声高喊:“给我站住!”

    ——然后忽地踩空台阶,呜哩哇啦地踉跄着一跳,向我的大腿扑来;又几乎在同一刹那,我的余光闪过一道干脆利落的、漆黑的鞭腿。

    “噗哇啊!”

    不速之客史卡鲁被一脚踹飞回灌木丛。再度掀起一小阵脱落的小圆叶子,植被沙啦啦地响。

    里包恩甚至一手还插在裤兜里,一手提着我的电脑包。

    压低的帽檐稍微掩住了杀手的大半神情。他放下抬起的腿,语气平淡:“好像又不小心踢到谁了,错觉吧。”

    ……幼不幼稚,我请问。

    我木着脸注视眼前的一切,左右环顾,发现没人注意这边,最终决定不浪费时间陪两个打闹的小朋友玩。我低头看了看时间。

    “快到点了,我先——”

    “等等!是我啊!”

    史卡鲁局促地拨开灌木丛,又钻出来。不愧是被称作不死之身的强者,挨了里包恩一脚仍然生龙活虎地满血复活,中气十足地嚷:“大姐头、里包恩前辈!”

    里包恩站在我身边,率先点评道:

    “你的埋伏还是一点也没长进,史卡鲁。”

    “少、少啰嗦!”头盔小孩一惊,不甘示弱地耸起肩膀,“你长这么大了来打我,根本不公平,太卑鄙了!为什么里包恩才过一阵子不是婴儿了啊!”

    里包恩拿起枪:“谁给你的胆子敢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史卡鲁立刻滑跪:“我错了前辈!”

    “你有什么事?”我问。

    史卡鲁似乎本想继续和里包恩据理力争挽个尊,被我直接一打断,登时浑身紧绷地站起军姿,支支吾吾片刻才从嘴里揪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没什么,不对,我……”

    话音未落,他的肚皮蓦地传来咕噜噜的声响,嘹亮且悠远。

    我:“……”

    史卡鲁那白紫相间的安全头盔逐渐人性化地羞红、冒汗。他霎时破罐子破摔,急哄哄地叫:“我、我是饿了一晚上!怎么了嘛!”

    “辛苦你了,那先吃饱了再说。”我说。

    史卡鲁:“你们不许瞧不……啊?”

    我最后看了眼时间,只剩十分钟不到了。里包恩适时把电脑包递给我。我道了谢,拿着手机转而向小保镖嘱咐。

    “我等下再给你转点饭钱,要不要带史卡鲁去吃饭都随你心意,总之两人份应该是够了。”

    认真想了想,我接着建议道,“但毕竟也算客人,还是请一顿饱的吧。不然显得我很小气。”

    男孩微微抬头,依旧睁着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待我说完,他唇边便一如既往地勾起几分笑意,显然是会答应,口吻却装得仿佛拿我没办法似的。

    他应道:“行,你放心去上班。”

    我交代完,转头再看向史卡鲁。

    这小豆丁自从得到我回话后就一副意料之外、结结巴巴想说什么但迟疑的模样呆在原地。

    他左看看里包恩,右看看我。目光急促巡睃两圈,突然撞上我的视线,又再次紧急立正,连两手都乖乖背到身后。

    算了,挺可爱的。

    我提醒他道:“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急事,但是应该不差这点功夫。好好听里包恩的话让他带你去吃点好吃的,要是找我有事,过一会儿可以用他手机跟我联系。”

    史卡鲁一回神:“是、是!”

    我:“拜拜。”

    里包恩:“你中午下来吃吗?”

    我:“下来呀,到时找你。”

    挥别一大一小的小鬼头们,我飞快踩点到公司,和抓考勤的小领导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部门办公室里还有一两个没来,我不算最晚。

    大清早的,同事们连问安都有气无力。

    我一一回了个早,坐到工位前先去倒了杯水。

    等度过上午最忙的时间,离午休就差半小时,领导也溜得没影了,办公室才稍微热络起来:该打电话的打电话,该跑会议室的抱起文件夹就走;隔壁工位的同事去茶水间时顺手塞给我一个橘子。

    作为交换,我把口袋里的糖贡献了出去。

    也是在这时,手机屏幕一亮。保镖正好来电。

    我接起来,另一头传来的却是史卡鲁稚嫩的、又有些夹着似的沙哑的嗓音。背景音好像也比较嘈杂,应该在店里。

    “大姐头!我我我借到里包恩前辈的手机了,不过只有三十秒!”

    里包恩的声音听起来远得颇为模糊:“二十五秒。”

    “什么!里包恩你会不会数秒?!”

    “十秒。”附一声枪支上膛的脆响。

    “啊!”

    我忍了忍,还是抿着嘴闷笑一声。边点鼠标打开同事发来的电子文件,边回道:“吃饱了?”

    “吃饱了!”史卡鲁说,“里包恩前辈就近带我去了对面的拉面店。”

    他语速飞快,裹挟着吃饱喝足的小雀跃。我有点被萌到。不由了然地带着笑音问:

    “那家我也经常去,你喜欢吗?”

    “嗯!喜……等等!时间还没有到!!”

    “我说到了就到了。”

    紧随着一阵夹杂着头盔小鬼跳脚声的杂音,沙沙、哗哗又呼呼,似是有谁不由分说地抢走了手机,指腹恰好蹭过收音口。里包恩的声线愈发近了些。

    我从抽屉里拿出光盘,准备刻录文件,听筒那边才稍微安分下来。

    “新奈。”

    熟悉的少年音色几乎贴着耳畔响起。

    我眨眨眼。“史卡鲁是有什么事吗,怎么不让他说完?”

    “他太吵,我不想听。”

    “任性。”

    “这是不可抗力的事实。”

    那边的背景音当即隐约传来另一个小屁孩气急败坏又敢怒不敢言的动静。里包恩岿然不动,代替他说道:

    “这家伙本来带着威尔帝给的临时通讯装置和用于传送的试验品,但不知道是一开始就不行,还是昨晚被我打飞之后弄坏了。它信号暂时接不上,联系不到原世界。”

    我:“……”绝对是被打坏了吧。

    “那岂不是也在这里失联了,而且身无分文。”我接话。

    “没错,”里包恩说,“所以史卡鲁想问你还招不招员工。他可以二十四小时随时跑腿,只要给他饭钱。”

    竟然是应聘。

    “我开店计划还没落地呢,哪来那么多要跑腿的活计……”

    这句话不能让公司的人听见,我弯下腰,把掌心拢在嘴边,小声吐槽,“家里没有多余的客房,你肯定也不乐意把你留下的吊床给别人睡。史卡鲁没地方住的话,能接受睡在客厅倒是可以住过来。”

    电话那头,头盔小鬼发出几声喜悦而含糊的唔唔音。听上去像被绑架了一样。

    然而我的提议被里包恩无情地一票否决。

    “他睡桥洞就够了。”

    史卡鲁:“……唔唔呜?!”

    我:“你还不如说在门口放个纸箱和猫砂盆就让他凑合过。”

    里包恩嗯了一声,尾音含笑,“这个主意不错,真聪明。”

    我:“我是在吐槽啊!”

    史卡鲁:“呜咕?!”

    说实话,反正不是真的养小孩,在攒钱的同时家里多双筷子对我而言还是绰绰有余的;有些该花的钱我一点也不会舍不得——因为我坚信犹豫了没花出去,最后很有可能会以不得不花掉的形式让钱流失。

    就像我之前有个朋友,攒了去旅游的钱,迟疑了半个月还是决定不去,结果没过几天骑车不小心摔断了腿,攒的钱全送给医院了。

    更何况里包恩这么久以来都从来没提过缺钱,好像有自己的门路可以搞到想要的东西(比如他的咖啡机、沙发和枪)。只是以防万一,加上身为老板的责任感,我每隔一阵还是会给他转一点零用。

    综上所述,我其实很轻松就能准备好让史卡鲁住进来。

    只是里包恩看上去完全不想和这个小鬼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不仅如此,还用短短一天的时间向我展现了什么叫真正的黑心前辈。

    午休的时候我照常下楼,西装革履的小保镖已经一个人等在公园门口了。我提着便当,问史卡鲁在哪,他还只管敷衍我,让我不用担心。

    这天秋阳融融,空气清爽。

    和里包恩坐在树影婆娑的长椅上吃完午饭,我才看见史卡鲁大老远啪嗒啪嗒跑来的身影:

    一袭紧身机车服的小孩跑得满头盔大汗,怀里则满满搂着几瓶饮料。仔细一听,还能听见他不甘地嘀咕着“给本大爷等着瞧”之类的狠话。

    ……一看就又是被里包恩使唤去买喝的了!甚至还买了很多!

    杀手喝不腻地点了意式浓缩。

    除此之外,还让史卡鲁给我带了瓶气泡水,另外还有红茶、果汁、汽水、维C饮料等等,大方地表示可以拿去跟我要好的同事分享。

    史卡鲁气得如同一只深紫色的河豚。

    我看也看笑了,拿走气泡水,剩下的都留给他。

    “谢啦,你自己也喝点吧。”我可没里包恩那么爱欺负人。

    史卡鲁站在我跟前,抱着饮料,高昂的嗓音里透出几分震惊般的微妙感动:“老板!”

    一旁的小绅士却不赞同地压低嗓音。

    “你太惯着他了。”

    “是你太严厉了。我可没时间陪你们玩。”

    作为还要回去打盹眯一会儿的社畜,我坚定地不接茬。而没等我收拾塑料便当盒拿去扔,里包恩倒是眼疾手快,马上把装好的垃圾袋递给了史卡鲁。

    头盔小孩下意识接过袋子。

    “你什么意思?!”他随即才慢半拍暴走,“我、我也是很忙的,买饮料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

    里包恩:“那你是打算让老板自己扔垃圾?连这种事都做不好,难怪一直给别人当小弟。”

    史卡鲁:“我、不、我——我知道了!我扔就是了!”

    我:“……”

    简直是教科书级的职场PUA啊。

    最为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是,今天一整天史卡鲁都落在了里包恩的手上。

    因为他无处可去,可能因为威尔帝对他说了什么的缘故,心底又对异世界有警惕的抵触(从他第一次见我也就能看出来);史卡鲁可以说是不得不跟着这个可怕的前辈。

    傍晚,我加了二十分钟班,迟迟地赶下楼。

    保镖仍然老神在在地等着我。

    他西装笔挺,半倚着停车场外围的墙,瞥到我从办公楼出来,便不紧不慢地站直,自然而然地向我伸出手。

    而角落的史卡鲁仿佛变成了一坨生无可恋的章鱼,褪色的灵魂在他小小的躯壳上漂浮、挣扎,然后放弃,呈现出极致难言的疲惫感。

    我默了默,把手里的包交给里包恩。接着蹲下来检查这具半死不活的小孩。

    “你对他做了什么?”我头也不抬地问。

    “带他熟悉了一下周边而已。”

    “看这副模样环太平洋一圈还差不多吧!”

    “是喔,下次试试。”

    “别试啊!”

    “不过史卡鲁的手气倒是不错。”里包恩提道,“路过商场活动的时候,我让他去抽了个奖。”

    天色黯然,我借着越发深沉的天光与微微闪烁的路灯,打量了一下瘫在墙角、不省人事的史卡鲁。还好后者对外界还有反应。

    听到里包恩的话,那又厚又沉的头盔帽子晃了晃,一丝身残志坚的声音从里头闷闷地漏出:

    “那是……当然……”

    “抽到了头等。”里包恩说。

    头什么?什么等?

    我还蹲在地上,循声抬起头。小绅士一手提包,一手从从西服外套内衬里拿出已兑换的奖品——两张票券样式的纸,递给我时,乌黑的袖口露出一小截冷白色内衬,以及纤细的手腕。

    接过其中一张,我定睛一看。

    ……双人豪华游轮三日游?

    第42章

    史卡鲁最后还是顺利地跟我们回了家, 只不过一路上都和里包恩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去便利店买了点东西,他便始终谨慎地贴在我脚边,里包恩要是不经意地投来视线, 就会一惊一乍地做出防御的姿态。

    结完账, 我一回头,身边赫然是一副气氛凝重的僵持场面:

    里包恩负责气氛, 只是什么也没干地好端端站在一旁;史卡鲁负责凝重和僵持,一会儿东张西望, 看看异世界便利店的贩卖品, 一会儿猝然转头,警惕地注意棘手前辈的一举一动。

    我已然见怪不怪。

    左手拎着塑料袋, 我伸出右手, 握住小保镖的手臂, 率先把他拉走。

    里包恩原本揣在口袋里的手顺势抽出, 被我轻轻拉着转身。他看向我。

    “再逗人家玩他就快碎了。”我说着,回头喊上呆在原地的史卡鲁。便利店的感应门缓缓敞开,“走吧,买完啦。”

    圆溜溜的头盔猛回过神,叫着“等等等等我”, 一边小跑跟上。

    晚上吃完饭,我给新来的小伙伴介绍了屋子里的布局和设备。

    “无聊的话电视可以随便看, 这是游戏机, 我买的游戏不算多,你要是感兴趣就玩。卡带在那。电视柜下面的抽屉还有我收藏的杂志和漫画。”

    我把Switch递给他,说道, “只要不弄脏、不弄坏就好,有问题直接问我。我先处理一下工作。”

    史卡鲁手小, 一时没接稳,顿时慌里慌张地抱住机子:“遵命!老板!”

    我点点头。窝在茶几前抬起电脑显示屏,想了想,又问道。

    “还有,你确定不和里包恩去玩吗?难得抽到头奖。”这个手气都要让我眼红了。

    史卡鲁毫不犹豫:“不,我这辈子都不会和里包恩前辈出去、出去玩的。而且本大爷对游轮也没兴趣,我们卡鲁卡沙的船可比这些气派多了!”

    他虽然很怕里包恩,但是有时候说话又一点也不客气啊。

    “卡鲁卡沙?”

    “是我的家族!”

    “哦。”应该就是和彭格列一个概念吧。

    “总而言之,我是不会去的!”史卡鲁态度坚决。

    我挑了挑眉,耳边是簌簌的翻报声。里包恩跷着二郎腿,从容地浏览着报纸,那宽大的黑白版面几乎挡住了他整个上半身。男孩的声音只从刊物后面不咸不淡地响起。

    “真遗憾,我还以为能有个跑腿,不,有个同伴给我使唤呢。”

    这家伙非常漫不经心地改口了结果动词却没有改!

    史卡鲁:“什么?!我史卡鲁大人才不是跑腿!”

    里包恩:“下去给我买瓶朗姆酒过来。”

    史卡鲁:“是!——不对、可恶啊!”

    我连上鼠标,点开嘀嘀作响的邮箱。

    “小孩不许买酒,买了默认是给我的。”我随口发话,一边阅览来件,一边端起杯子喝了口倒好的纯净水,“好好待着……嗯?”

    我从电脑前抬起头。只见大门悠悠地敞开一条缝,有人已经跑下楼了。

    “……”

    好快。

    里包恩读着报纸,目不斜视道:“不用担心,他能买到的。”

    “我倒不是在意这个啊!”我吐槽。

    刚想再说点什么,放在沙发上的手机便嗡嗡振响。是后辈同事的电话。我接起来,得知对方还在公司加班,并且对领导派发的新任务有不懂的地方,便收了心,专心替人答疑解惑。

    客厅一时只有我低声讲话,偶尔敲键盘的声音。片刻后,里包恩也叠起报纸,抱着睡衣去浴室洗澡。

    跑腿的可怜小孩这才吭哧地爬上楼,真抱着一瓶朗姆酒。

    究竟是哪个无良商家卖给他的。

    我正好挂了电话,见状沉默了一会儿,在史卡鲁趁他前辈去泡澡而不断跳脚抱怨之间拿过酒,暂时塞到储物柜里去。

    “你们俩现在都最好别喝。”我说,起身活动活动久坐后有点僵硬的腿,从冰箱里拿出前几天买来屯粮的布丁,朝向他递了递示意,“这个吃吗?”

    史卡鲁岔着短萝卜似的腿坐在地毯上,一副又是气前辈又是气自己的倒霉样。他闻言抬起头,瞧见我手里的透明包装小盒,里面装着覆一层焦糖的明黄色布丁,头盔上代表双眼的部分忽地焕发光彩。

    “我吃!”

    “拿好了。”

    抬腿绕回茶几,我顺手拿起放在一叠资料上的遥控器,替小朋友开了电视。开屏正好是里包恩之前不知道怎么调出来的黑手党频道。

    新闻记者用标准的英语播报着最新资讯,画面先是一个航拍的远景来拍摄某个黑手党家族的总部,接着转到相关人员的采访。

    眼见史卡鲁的注意力被电视吸引,似乎还挺有兴趣,我便不多换台,重新坐回去处理剩下的邮件。

    公司前一阵招了一批刚毕业的实习生,作为前辈之一,除了自己的工作外还要处理后辈的相关问题。忙是忙了点,但幸运的是我没碰到太刺头的年轻人,几个初入职场的小毛头总体还是很乖。

    再分神时,电视前的小孩已经把头盔摘到了一边。

    一丛深紫色的凌乱短发居然没有被安全帽压变形,反而仍然像刚打完发蜡一样时髦。他现在也不过比二头身多一点大,小小坨地盘坐在地上,捧着布丁一口一口吃。

    他侧身背对着我看电视,从我的视角看过去,还能看见贴着创口贴的、圆嘟嘟的腮帮子间歇一动。

    我不由托着脸颊,百无聊赖中多看了他两眼。没想后者对视线颇为敏感(或是我太不掩饰了),肩膀僵了僵,扭过头向我望来。

    他的打扮实在很潮,化着浓烟熏的大眼睛看上去一点也不近人情,但那如同大学生般返璞归真的神色又诚恳地彰显出其本人颇为虚张声势的本质。

    “干……干什么。”史卡鲁问,嘴角还沾着一点布丁焦糖。

    我一顿,只好放下托腮的手,略带安抚地认真答复:“没什么,电脑盯累了就看看别的地方,你不用紧张。”

    不知是出于不习惯我正经的语气,还是羞恼于自己对异世界人草木皆兵,还要反被安慰,小孩白嫩的脸隐约泛着红,干巴巴地喔了一下。

    “本大爷知道!不用你多说。”他挽尊地小声嚷道。

    旋即,史卡鲁磨磨蹭蹭地伸手,然后一把抓来遥控器,哔哔叭叭地飞快对着电视换了几个节目。

    即使大屏幕内容迅速变幻,画质也无比高清,接受反应快,色彩饱满不发灰。虽然我是门外汉,当时充足的预算再怎么样也买不到差的,但依旧感叹我简直是挑电视的天才。

    然而没等我收回目光,紫发小孩又倏地回过头。电视停留在一台知名晚间综艺上。

    他半张脸都红透了,像是急得:“你你你,难道想对我史卡鲁大人说什么吗?”

    看起来比刚来公司面试的应届生还要紧张。

    我倒不是不能理解:不仅在一天内发现自己与家乡失联,还被里包恩虐了半天,甚至不得不寄居人下,尤其老板兼屋主人似乎还和恐怖前辈关系不错,搞不好是一类人——换作是我,我也多少会心情沉重,以至于更多地注意房主的反应。

    只是我可不是故意施压的啊。

    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我想起好像还没和他正式地聊过天,不禁干脆将错就错,接过话茬。

    “你的脸是擦伤了吗?”我先问,“要换药的话家里也有备用的。”

    史卡鲁一愣,接着立刻满脸通红,一串语速很快的话噼里啪啦从嘴里掉出来。

    “我知道了!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狡猾的异世界人!”

    工作没完成的时候摸鱼干什么都会觉得很有意思。

    我盯着如同跳跳糖一般总在哇哇叫的小鬼,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前,一边捧起水杯道:“嗯,狡猾的异世界人也知道了。你和里包恩认识很久了么?”

    就算知道他也是所谓的最强七人之一,其它细节我也并不清楚。

    “啊?算是吧,”史卡鲁顺着我的话头,陷入短暂回忆的刹那露出几分心有余悸又不愿承认的窘态,“反正里包恩前辈从一开始就很不好说话!”

    我:“咦?”

    史卡鲁:“呃?”

    我难掩凝重地微微睁大眼,“他那时很难沟通?”

    史卡鲁仿佛被我的讶异惊呆了。他当场放下布丁,跳蚤似的猛蹦起来。

    “很难啊,很难啊!现在也一样吧!”朋克小孩拔高了嗓子,大声嚷道,“那时候铁帽子不是忽悠我们几个一起做委托吗?那家伙从第一个任务开始就很麻烦!根本不肯听本大爷的计划,一意孤行就算了,过度谨慎、不信任别人也算了,骂人就更不用多说了,有时候还嫌我拖后腿直接不让我参与委托!”

    话音刚落,浴室门骤然发出“砰”的一声可怕闷响,紧跟着小黄鸭啪叽落地的泄气的嘎叫。

    史卡鲁当即悚然又喊前辈对不起,光速滑跪埋头当鸵鸟。

    ……要是怕被听到就不要这么大声啊!

    心里吐槽归吐槽,他的描述我还是听了进去:想也不用想,在史卡鲁眼里可能很多人都不太好说话,但我莫名对他口中的以前的里包恩产生一种新鲜的、探究般的好奇心。

    沉思半晌,我捧起水杯抿了两口,再发问:“那他一直都没什么变化吗?”

    史卡鲁正支起身,狠狠吃了口布丁压压惊。他听完后含糊回道: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在我看来是……”咕咚地咽下甜品,小朋友偷偷摸摸瞥了眼浴室,压得小声些,“就是没变啊,和可乐尼洛前辈、拉尔大姐一样又凶又狠!我史卡鲁大人迟早有一天会让他后悔把我当跑腿小弟。”

    可乐尼洛和拉尔应该也是在那时差不多处境的人吧。

    这回我听了深有同感,庄重地点了点头,“没错,他有时候是凶巴巴的。越长大越凶。”

    “对吧!本大爷从来不说假话!”

    史卡鲁似是没料到我也能心生共鸣,顿时激动起来。我眼看他又要好了伤疤忘了疼,连忙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他小点声。

    小鬼于是浑身一滞,满头大汗地急刹车,用几乎听不清的气音补充说道。

    “我觉得其它人都或多或少有变化,连拉尔大姐结婚后都明显变了,但里包恩前辈一直都这样。”他毫无保留地跟我抱怨,“该死!他要过生日了,明明又要老一岁,竟然还那么爱使唤别人!”

    我闻言怔了怔,放下手里的水杯,半趴到茶几上,同样小声地凑近一些问:“他生日快到了?”

    “是啊,”史卡鲁忿忿道,“下午里包恩前辈就是用这个理由命令我去抽奖,然后把奖品送给他。”

    “具体是哪天?”

    “说是十三号。”

    “你呢?”

    “诶?啊?我、我八月八。”

    这小鬼的已经过了啊。

    我摁开手机一看。今天已经十月七号了,十三号那天甚至还是工作日。

    因为之前一直没聊到相关的话题,我也不知道里包恩居然这么快就要到生日。我不免严肃地考量片刻。

    首先,我知道里包恩是个挺乐意讲究仪式感的人,那么在这个理解下,别人给他置办生日惊喜他应该都会欢迎。

    但问题在于,他会喜欢怎么过生日呢?

    我想起小时候爱过生日,形式就是等着妈妈下班买个蛋糕回来一起吃。后来长大几岁,家里关系愈发严峻,无论是我妈还是我爸都没空在意这种事情,在两次三次忘记我的生日后,即使在我要求之下陪我过了,在蛋糕面前也无非是继续复盘上一次的考试情况:

    教训我哪里粗心,分析这个成绩能考上什么学校,告诉我长大一岁要更聪明懂事,强调这个蛋糕是谁谁谁百忙之中抽空买来的。

    我后来没再提醒,也慢慢不喜欢过生日了。朋友问起来,也只以“我不在意这种小事”这样耍帅的话搪塞过去。

    等度过青春期最执拗的一段日子,我逐渐看开,但对于生日的重视感不知不觉已经远远落后于别人。到最后,没人提醒的话就会直接忘掉,比起不喜欢,更大一部分是不习惯。

    被前任追求的那两年倒是有被追着问生日。我直到答应后才告诉过他,结果好景不长,没等到那天我就把他踹得远远的。

    因此突然这么一提,我竟然只能想到最无趣、最传统的庆祝方式。

    等等,大学的时候是怎么给舍友准备惊喜来着?

    我仔细回想,也只记得几个舍友各有各的忙,要么常年不在宿舍、一下课就跑出去打工拼搏;要么脚不沾地地参与社团与学生工作;要么卷生卷死地早出晚归泡在图书馆。

    她们也不太在乎这些,生日要么是刚好在假期,已经回家了;在学校过的,也通常是忙到很晚的时候摸黑回宿舍,大家突然开灯放小彩炮,摆好蛋糕。

    虽然惊喜又开心,但其实所有人都困得脸都要埋进奶油里,所以草草了事。更别说并不是每一年都能记得每个人的生日。大家后来都佛了。

    “…………”

    我思考着,严肃地搞定工作,严肃地翻出备用铺盖把史卡鲁安顿在客厅(他后面一直在鼓捣没反应的通讯和传送设备,是手表的样式),严肃地搓了个澡回到卧室。

    穿着睡衣的里包恩早早地坐靠在床头,翻我新买的杂志。

    不知为何,我原本下意识板着的脸忽地放松了些许。心里紧接着淌出一股道不清由来的平和。

    好吧,我也是一时间傻了,才如临大考似的考虑那么久,明明我比谁都知道生日最重要的是开心而非形式——我不是过于重视这个东西的人,里包恩也不是。

    只要负责地把希望对方开心的心愿传达过去,就是最妥当的祝福了。

    想到可能即将要给小保镖庆祝诞辰,我居然还有点兴奋,飘到床上之际引得他奇怪地看了我两眼。

    但他很快就收回视线。男孩语气如常地开口。

    “有什么事很开心?”

    “嗯!”

    我缩进被窝,抱着手机刷了两下,顺手回复几条刚收到的讯息。

    顷刻后,身旁的人似乎轻轻哼了一声。我的脑袋旋即就被熟悉的力道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我伸手捂住,“疼……”

    里包恩:“到底是什么事。”

    我:“你不知道吗?不告诉你。”

    我侧躺在枕头上揉脑门,几缕发丝随之颇为凌乱地垂散在眼前,半仰着脸朝他嘿嘿笑了笑。里包恩坐着,我看见他细长的眉毛一扬,低头盯过来,倒也没再回嘴。

    他收起杂志,也躺进被窝,“那我要睡了。”

    “睡吧,我关灯。”

    “把你的游戏机放回去。”

    我翻身,支着半个身子,面无表情地把机子搁回床头柜,却恰巧瞟见柜子上被随手放着的两张票券。

    再拿来一瞧,我注意到三日游标注的时间。

    正好是十二号到十四号。

    “……”

    我静止两秒,放下票券,先是伸手关了灯。卧室霎时严丝合缝地沉入漆黑的夜晚。我调了个手机闹铃,便倒头缩回柔软的被子里。

    闭眼硬躺了不知多久,蓦地,身旁不疾不徐地响来男孩清醒的嗓音。

    “新奈。”他说,“有事说就不要装睡。”

    窸窣的被褥摩擦声紧随其后。我立刻支棱起上半身,一手直接撑在里包恩耳边,几乎俯在他身侧,借由晦涩的月光注视着他:

    男孩仰面躺在床上,好像饶是他也没料到我突如其来的、居高临下的袭击,即使明面上仍然平静得不动声色,那双黑黢黢的眼睛里却也隐约闪过一丝错愕。

    现在天还没有很冷,他睡衣的前两粒纽扣随意地敞开着。在我的视角里竟显出一点不设防的脆弱。

    捋在耳后的长发不受控地,顺着重心,雨帘似的缓缓垂落在脸颊一侧。我眼见发尾稍稍擦过男孩的耳朵,才下意识收了收身,不倾靠得那么近。但心底的算盘依旧打得飞起。

    “我是想说,”我一眨不眨道,“既然史卡鲁看起来怎么也不想去,那你想去游轮玩一玩的话,要不要我陪你?”

    里包恩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你不是说你要上班?”

    “是没错,因为我本来想留着假期,等哪天带你出去玩了才好请假。之前推脱了,毕竟是不知道史卡鲁那么不想跟你玩,不然我很乐意给你俩放三天假去好好体验。”

    说着,我重新翻身躺下,福至心灵接着道:“不过留史卡鲁在家我也不是很放心,他还这么小,跟着一起带去玩应该也未尝不可。”

    “你不用担心,”里包恩说,“他是卡鲁卡沙的军师,要是想来有得是办法。”

    “军师。”

    “对。”

    我沉默一瞬。虽然这么想不是很好,但这个家族真的没问题吗?

    第43章

    为了之后能心安理得地顺利请假, 我这几天忙得像个不沾地的陀螺。

    先是早六起床,到洗漱出门时,初来不久的小住客一般都还在客厅铺设的、挨着茶几的榻榻米上睡得昏天黑地。我留了饭钱就走。保镖倒是毫无负担地跟着我起, 风雨无阻, 相当负责地送我去公司。

    再者就在工位上变身工作狂战神,去茶水间摸鱼的次数直线下降。同事们看我这架势, 也猜到我是想早点从领导手里拿到假期,钦佩之余都默契地离我远了一点——

    毕竟人类自我燃烧到了这份上, 代价就是即使只在发呆, 脸上也仿佛隐隐约约写着一个“滚”。

    午休,波岛没空的话, 则是一如既往找里包恩当饭搭子, 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放松, 有时史卡鲁会被无情的前辈叫来帮忙买东西或者扔垃圾。

    偶尔一天我在公园小憩, 黑西装的小绅士很大方地让我靠他肩上。

    他好像确实有再长大一点点。肩膀都结实不少。

    但午休基本只最多眯个十五分钟,我很快就返回公司:处理邮件,撰写材料,交报告,帮后辈分析客户需求, 无视领导的啰嗦演讲,打印文件, 跟其它部门对接, 开会,无视领导的成功学演讲。

    晚上连加了两天班,一工作就晃到晚九点以后。

    比起销售部、技术部和设计部的加班惨状, 我还算早出来了。每每拎着包扭头看一眼寥寥几个灯火通明的办公室窗口,心里都暖暖的, 犹如一个刚出狱的洋洋自得的小人。

    这种时候,我会拜托里包恩自己和史卡鲁去吃饭,等准备真的下班了才联系小保镖:步行得花好一阵的路程,他总是没一会儿就能出现在楼下;如果我下楼更早一点,便会溜去买一听梅子酒,一边望着车水马龙、繁华喧闹的中心路口,一边喝着酒吹晚风。

    里包恩在这当儿出现,如果无意间碰到他的手,沾上酒罐冷气的皮肤会更直白地触摸到男孩的体温。

    炙热的,晴天那样温暖的,干燥的温度。

    我和他回到家,潮到风湿的朋克小鬼时而在不信邪地摆弄他的通讯手表,时而在玩游戏玩到破防,时而也不在——他会跑出去做自己的事,不论是到处找原世界信号,还是试图建立一支在异世界里的新卡鲁卡沙部队,我都不加干涉。

    要是太晚没回,就在门口留一盏小灯。

    隔天榻榻米上便会长出一颗深紫色的脑袋。

    终于,在我周末也加班,把工作干了个底朝天后,假期也自然顺利地批了下来。

    十一号是周日,我加班到下午就获赦回家,扑到床上补了两小时觉。彼时两个小朋友都待在客厅玩。等我醒来走出卧室,只见里包恩依旧优雅沉稳地喝着他的咖啡,而史卡鲁没戴头盔,抱着手表,目眦欲裂地瞪着它。

    我顶着鸡窝头,揉了揉还有点酸胀的眼睛,打个哈欠。

    “怎么了?”我问史卡鲁。

    浓烟熏打唇钉的小豆丁像是才注意到我站在卧室门口,吓了一跳,慌张地打磕巴:“啥?没没没!没什么!”

    “刚刚他连到了原世界的信号。”里包恩闲来无事地抿一口咖啡,淡定解释,“但是没连到威尔帝,反而打给了别人,没说两句话就被挂了。”

    我吐槽:“原来还可以打错电话啊。”

    史卡鲁猛地夹着嗓子跳起来:“喂,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告诉异世界人这些事!”

    面对后辈的控诉,里包恩只是平常地看向他。

    “她知道的事比你想象中更多,”小绅士批评道,“不如说,你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没事天天躺在家里睡觉,连跑腿都跑不好,现在居然还说得出这种没出息的话?”

    这番熟练又无情的道德绑架每一句都化为一把利箭,唰唰地把史卡鲁戳得浑身僵硬、无地自容、辩驳不能。紫发小孩彻底石化。

    我抓了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死鱼眼。

    本来我就没聘用史卡鲁真的给我当员工,不然我一定会提前定好工作内容,更不用说我目前也还只是个小有资产的社畜。他如今在家里的定位更像被我收留的,一个和家人走失的小鬼而已。

    不过既然里包恩借机唱白脸,我也就顺着唱唱红脸好了。

    “没事,我又没什么要请跑腿的地方,你乖乖待在家,安心等着连上信号就行。”我摸摸脖子,一路挪向洗手间,“晚上想吃什么?”

    里包恩率先说:“牛排。”

    史卡鲁回过神,急道:“好的老板!我我,我和里包恩前辈一样!”

    “行,我随便煎一点吧。有其它想吃的再点外卖。”家庭牛排做得还挺快的。

    晚上,我切了点黄油和西蓝花,随手煎三块牛排,另外点了一些搭配的小食和饮料。吃饭的时候电视放着当季动漫。暖色的灯光在客厅漫开,黑胡椒洒在煎肉上的香气勾得人垂涎。

    史卡鲁吃得也非常快,只是吃相比起里包恩来说更像不拘小节的小屁孩。

    他嗷嗷塞了半块牛排,满嘴便都是黑胡椒屑与肉汁糊成的酱胡子。我递去纸巾,顺便问道:“明天就是十二号了,你确定不一起去玩吗?我现在还能给工作人员打电话。”

    “唔唔唔唔呣。”

    “谁来翻译一下。”

    “咽下去再说话。”里包恩变出一把10t重锤,轻描淡写地狠狠给了他一个脑蹦子。后者直接被锤进地里之际挤出一声悲惨的嚎叫,但还是完好无损地捂着脑袋坐了起来,愤懑地捏紧纸巾擦嘴。

    “本大爷说不去就不去!”他非常有骨气地嚷道。

    我习以为常,喝了口饮料,有点遗憾。

    “可这样的话你就只能一个人看家了。没问题么?”

    “区区看家而已,对我史卡鲁大人而言小菜一碟!”

    “要是家里丢了东西你就以死谢罪吧。”里包恩适时悠哉道。

    史卡鲁顿时紧张又不爽:“……才、才不会呢!别小看我!”

    没办法,小孩看起来非常不想继续和他前辈接触,而且我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有别的事想留下来做。因此我把备用钥匙交给史卡鲁,叮嘱他如果看到可疑的人记得联系我。最后只和里包恩收拾了行李。

    他带的东西不多,我也只打算带换洗的衣服和日常必用品,收了一个包就差不多了。

    只是我忽然迟来地有点小学生春游综合征。

    去冲绳的前夜我明明倒头就睡——不过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刚从绑架现场脱出,实在累得不行——而今天下午我才多睡了好一会儿,以至于凌晨两点了,我还清醒得闭不上眼睛。

    夜深了,万籁俱寂。

    睡在身侧的男孩均匀的呼吸声非常浅,却也能被黑夜里放大感官的听觉捕捉到。里包恩应该睡得很熟。

    我想着,翻身去够手机,划开锁屏的刹那在荧幕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看清时间,我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祈祷自己早上起得来,便无聊地划了划社交平台。

    邮箱里居然还有一封未读来件。

    我点开一看,是后辈措辞严谨、无比礼貌地强调很抱歉打扰我的假期和休息,然后在无数道歉之中穿插了关于工作内容的疑问。

    是资料数据对不上的问题。想了想,以防睡一觉后忘记回复,我直接捧起手机一阵打字,告诉她可以去哪里核对后才锁屏,把手机放床头,准备缩回被窝里努力入睡。

    慢吞吞地一翻身,却猝然撞见男孩安静的目光。

    “……”

    我呼吸一顿,下意识拖起被子盖住他的脸。于是变成里包恩的脑袋上飘过一串省略号。

    “抱歉,吵醒你了吗?”我小声说。

    小保镖探出手。我抓着被褥边沿,他则抓住我的手指,一把将盖脸的被子拉下来。

    雾霭般的浊夜里,他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清。“没有,”里包恩的语气倒还是如常,“我只是刚好醒了。你为什么还不睡?”

    “下午不小心睡太久了吧……”

    “真是懒虫啊。”

    “我可是周末加班呢!不许说我!”你们这些不用坐办公室的自由人说话最好都注意一点!

    里包恩哼笑一声,起身下床。

    他大概是起夜上厕所去了,我干脆也把被子一蒙头,闷着睡。

    模模糊糊地,客厅传来也许是里包恩不看路,直接踩了一脚史卡鲁而让后者在睡梦中发出的小黄鸭似的叫声,随即是两秒寂静,有谁倒了杯水,然后又静了片刻。卫生间的门轻轻关上。

    我不知不觉真睡了过去。

    即将入睡前,好像迷蒙间感觉到有人轻声说了句笨蛋之类的,总之不是很礼貌的话,把我盖着脑袋的被子稍微拨下来了点。我翻了个身,与新鲜的、泛凉的空气一起沉入梦乡。

    翌日,我居然醒得挺早。

    心里有事的话总是会醒得比闹钟还快。虽然依然很困,但我还是磨磨蹭蹭地把差一分钟响铃的手机闹钟关了,爬起来洗漱。

    史卡鲁团在被窝里打着鼾。

    里包恩提着包,我和他准备出门时,四岁的小孩还睡得昏天黑地。于是我留下一张纸条和三天饭钱,表示我们先走了,冰箱里的食物可以拿去吃。

    十月的天秋高气爽。坐上电车,越靠近海湾,窗外的视野便越开阔广袤。抵达目的地时,哪怕我在大学或工作出差时见过不少有钱人爱玩的东西,也忍不住感慨不愧是豪华游轮:

    在晴空笼罩下停靠着的,与其说是船舶,不如说是一座庞大的海上建筑物。

    以低调却奢华的白金色为主,鲸鱼鱼身般的船体托起一层层广阔的甲板,以及三层顶级酒店似的建筑。房间窗口在轮船上就像方形贴纸,密密麻麻地、整齐地排列开来;从远处眺望,能够更清楚地瞧见最顶层甲板的露台,摆放着精致的吧台、观景店与桌椅,半边搭满充满假日气息的遮阳蓬,半边是直升机停机坪,最尾巴冒出高尔夫球场的青绿色一角。

    身穿西式制服的工作人员忙得热火朝天,招待旅客,准备物资。游客之中不时传来孩子畅快的笑声。不少人已经站在甲板上,趴在栏杆看着港口嘈杂的景象。

    我们很快登上了船。

    “友寄小姐和里包恩先生是吗?”检票员核对了我登记的信息,露出一个微笑,“领航号欢迎您,请跟随工作人员办理入住。”

    我拿着房卡,正要和小保镖一起去房间里安顿行李,身后却蓦地传来颇为熟悉的声音。

    “咦?友寄小姐?”

    “嗯?”

    我扭过头,只见一身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夸张地瞪大了眼睛看过来。

    这回他身边倒是异常热闹。几个小学生叽叽喳喳地探讨着什么,还有两位年少的,应该不过高中生年纪的女孩,一个激动地比划,一个笑得有点无奈。看起来如同一个小型家庭旅游团。

    男人叫唤后,其它人的注意力也分了点过来。我看到他腿边依旧站着那个叫柯南的小朋友——他无语地瞥了眼自家大人,目光落到我身侧的里包恩时,似乎诧异地停了一下。

    毛利侦探爽朗地大笑两声:

    “哎呀,真是好巧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第44章

    我原以为毛利是出于职业的名气而被邀请到此, 随行带上了他家的小孩和朋友,但简单攀谈后,才知道真正的东家是他身侧那位棕色齐肩发, 戴着发箍的女孩。

    “因为我喜欢的帅哥乐队正好在这里有受邀演出啦。”

    叫作铃木园子的高中生不太好意思地摆摆手, 纵使她的笑容看起来挺大大咧咧的,面对我这样的陌生人也保持着得体的礼貌。她说:“不过, 最重要的还是带我的好朋友难得出来放松放松。”

    能请这么多人一起来豪华游轮玩,这孩子背后的财力也不可小觑吧。

    不过我也算见惯了, 没有多追问, 与毛利侦探再寒暄片刻,便和里包恩回了房间。小胡子大叔则领着小朋友们往反方向走, 应该是要先去用餐。

    游轮的客房基本与高级酒店无差:宽敞、明亮,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欧式复古的雕花窗户, 墙纸刻绘着大马士革花纹。有两张铺着洁白被单的大床, 窗边放着两把会客用的单人沙发,夹着一张圆桌,另配有电视、梳妆台与工作桌,桌上摆着一个身材纤细的玻璃花瓶,里面娴静地斜倚着两枝衔露鲜花。

    一推开窗, 清新而夹杂着海风咸腥味的空气便会扑面而来,辽阔的海岸线轻松纳入眼底。

    我饶有兴致地趴在窗沿扫了眼景色。回过身, 手脚麻利的小保镖却是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不仅如此, 还光速泡好了客房服务提供的茶叶,坐在一侧沙发上,气定神闲地捏着茶杯浅抿一口。

    说实话, 他自制饮料时是不是处在一个神奇的时停空间啊。

    茶香飘然,沁人心脾。我能嗅出来是很不错的红茶。

    “要喝吗?”里包恩端着小杯子, 正好转头朝我看来,“这是中国进口的祁眉红茶,很有名哦。”

    我对茶叶研究不深,但这股幽香确实诱人,不由点头:“想喝。”

    里包恩:“关键是我亲手泡的。”

    我:“‘好的,那我更想喝了’,你是想听到这个吧。”

    里包恩:“潜台词点出来就没有意思了,新奈。你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

    我:“根本明显到算不上潜台词好么!这又算什么情趣啊!”

    他一个除了变装吓人外,为数不多的日常安排就是养老看报、逗猫耍狗、习惯早睡早起非必要没有夜生活(尤其爱管别人)、还经常开不起玩笑的,疑似体内住着个中老年男人的小鬼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坐到另一侧沙发,小绅士手法熟练又具有观赏性地为我倒了杯茶。

    “请用。”他很是专业地说。

    平时用惯了日式粗陶,我看着白瓷杯中鲜红而剔透的茶面,颇感新奇地说了声谢谢。清香净神,阵阵浓郁的茶香仅在端近些许之际便萦绕着鼻尖。我不禁认真地品鉴一口。

    虽然茶汤还有点偏烫,但这样味道倒刚好能在味蕾上飞快晕开。比起预料的单纯的红茶味,好茶叶的口感层次更加分明,入口清甜,隐约羼着盈盈的花香,润中带涩,回甘时又似乎尝到一点果香。

    即使茶叶优等生的成绩有目共睹,泡茶的功夫显然也相当重要。

    “好香。”我稍觉惊喜地微微睁大眼,“你真的很会泡嘛。”

    里包恩对于这种技能型的赞赏向来非常受用。他仍端着热气飘飘的茶杯,我却可以瞥见他在杯沿后自然上扬的唇角。

    “当然,也不看我是谁。”

    “你以前有跟着别人学吗,还是自己研究的?”

    “我认识一个中国人,他对红茶的见解很深。硬要说的话,我从他那里也学到不少。”

    “看来我们凶巴巴的里包恩前辈也是有好人缘的啊。”我随口接道。

    不知是他心情好,还是我的揶揄没像以前一样戳中他肺管子,里包恩这次没来敲我。我本都做好和他搏斗0.3秒钟的准备了。向来严厉的小保镖倒只是悠闲地翘着腿,饮完最后一口红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我的人脉可是很广的。”他说,“像威尔帝和史卡鲁那几个家伙算不上人缘。”

    “是是。”

    说到史卡鲁,我得看看他现在什么情况了,毕竟还是有点担心那小子搞不好会拆家。

    里包恩似乎对我浮于表面的、宠溺却敷衍的语气有些不满,在我余光里平静地望来一眼。不过我已经放下茶杯,拿起手机,于是他也没说什么。耳边接着响起茶具碰撞的轻微清响。

    打了个电话,没接。

    我总觉得史卡鲁睡得越来越迟了,一开始他还紧张兮兮地比我还早起,但只坚持了一天,接下来便一日比一日推迟一小时。

    通话自动转留言,我挂了电话,掌心里的手机恰好又一振。

    果然是新邮件。

    即使看似加班搞定了整个季度的工作量,在旅途期间也依然会有持续不断的邮件和电话纷至沓来,这就是社畜的奥义其二(其一是就算请假了工作不做也只会越积越多)。

    我点开邮箱一看,目测不是个简单就能答复的问题;再瞄一眼时间,完全临近午饭点。我下意识摁了摁太阳穴,舌尖舔过后槽牙,转头正色道:“我临时处理一会儿工作,你要不要先去吃饭?”

    “行。你要多久?”

    “我尽量快一点,对了,帮我拿一下电脑。”

    里包恩把电脑包递给我,随手收了茶具,便出门探路了。我交代他提前看看自助区有什么好吃的。

    而之后将近二十分钟,我都抱着笔电核查资料,再把后辈需要的文件打包发送过去。

    这其实要不了多久,但日本的工作习惯一直都很麻烦,撰写邮件总要一套约定俗成的敬语措辞大礼包。饶是我也多斟酌几句才回复邮件,以免字面口气看起来不好,不慎伤到后辈的心。

    处理完这些,我才伸了个懒腰起身。拿房卡出房门。

    游轮走廊的墙面排列着精致的壁灯,地面铺了一层柔软厚实的朱红色静音地毯,踩在上面几乎发不出太吵的声响。偶尔擦肩而过的人神色各异,但都一袭正装,皮鞋礼帽,隆重无比。

    我也穿着一套灰色西装西裤,但没像这些贵宾一样穿马甲、戴领带夹与手帕。只套一件黑色衬衫,外套敞开,连领带都没系,脚蹬一双颇具心机的内增高黑短靴,像个混子。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头顶“欧皇的便宜老板”这个黄金称号,泰然自若地从一众非富即贵的客人里穿行而过。

    引导人员热情、恭敬而主动地把我领到餐厅,倒花不了多少找路的时间。

    游轮的用餐区域分为一个主餐区和三个次餐区。前者就在偌大的一楼,面向游客大众;后者则分布在螺旋楼梯蜿蜒直通的楼上,反而是身份更尊贵的人才会去订一个较为清净的餐位。

    我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前往预订的主餐区座位。

    绕过雕琢精美的科林斯柱,我环顾一圈,提前注意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在靠着整面落地玻璃、一侧首便能欣赏甲板和海景的餐桌,赫然围坐着毛利侦探与他监护的大大小小的孩子——

    可即便他是在场唯一的大人,这位不算靠谱的大叔还是明显喝高了。

    他背对着我,我也能看得到那通红通红的脸侧和脖颈,餐点没吃两口,酒杯就非要死死捏在手里,糊糊涂涂地嘟囔着什么。所幸他对座的女儿毛利兰小姐以及铃木小姐看起来沉稳得多,一个气得叹息,一个露出早有预料的表情。

    有她们看着,另外四五个忙着吃冰淇淋的小萝卜头也不缺照应。

    按在平时,我也许打个招呼就走了,但醉醺醺的侦探大叔身旁坐着的圆顶帽脑袋唐突地散发着令我难以忽视的存在感,径自令我的直觉打响警报。

    我登时顿在原地。和服务员打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地暂时离开了。我才再次望向那画风参差不齐的一桌,吐槽欲随心而起。

    他怎么会跑去人家餐桌吃饭啊!我们也是有订座位的贵客好不好!

    这个一闪而过的讶异马上就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解释。

    “嘿嘿,小哥啊,嗝。”

    毛利侦探七扭八歪地被靠背餐椅支撑着,咧嘴一笑,语调拐上了天。在女儿皱着眉头,不堪其扰地斥责他少喝点之时,充耳不闻地晃了晃脑袋,“那个啊,就是那个……我一开始就想问了,你——嗝,你——难道追到人了吗?”

    我刚来得及上前两步,就听里包恩口吻如常地问:“你指什么?”

    毛利哼哼三声,爽快地喝了两口酒,继而“哇哈”地叫开一声。

    “你这是什么问题,我自然是说友寄小姐了!”他仿佛一刹那间找回了舌头,突兀地加快语速道,但紧接着又慢了几分,絮絮叨叨地倒了出来:

    “过了这么久,你们还出来约会……就算是在美国也算差不多要正式交往的关系了吧?你听、你听我说啊,我呢,好歹也是阅尽千帆……嗝。在我看来,你们的年龄根~本~没什么关系啊。哈哈哈哈!”

    他像是完全忘了在冲绳那会儿自己是站在我这边的人,直接化身墙头草歪到另一边,又豪迈道:“你放心,你放心啊!大叔我经验丰富,你有需要就尽管来问!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有没有追到人家啊?”

    我听得一阵无语,却也找不到时机打断。于是好整以暇地走到他们身后,一手插着裤兜,没什么表情地站定,微微低头。

    对坐着的两位高中生和几个小学生当然看见了我,纷纷露出各异的精彩神情。

    然而她们默契地谁也没说话。(铃木小姐的面部肌肉似乎都快抽筋了,她再待下去真的没事吗)

    我看着那颗黑礼帽脑袋也动了动,叉了个金枪鱼寿司吃。他倒是一副浑然不觉,乐在其中的模样,嚼嚼寿司,咽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回应八卦的侦探。

    “还没有。”他在一众视线里淡定地表态,“新奈姐姐喜欢年纪比她大的人。”

    铃木小姐两肘支在桌上,彻底捂住了脸,肩膀颤动;毛利小姐也捂着额头低下了脑袋。而一旁的大叔则摆出“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的样子,即使当初我为自我辩解的时候他就在现场。

    毛利大为震撼的嗓音一扯:“什么?!不可能!”

    他激动得脸更红了,但这位又菜又爱喝的军师不出片刻就想出了解决之道。

    “友寄小姐嘴上说着不行,其实肯定还是对你有好感的,不然怎么会还带你出来玩呢?”他振振有词地嘀咕,“要是不喜欢你,见……见都不想见你,手机也打不通,短信也已读不回,去找她她还会把你臭骂一顿!”

    里包恩:“说得也是。”

    毛利:“是吧,你也觉得有道理对吧?为什么友寄小姐喜欢年长的男人,我跟你说,就是因为男人会使用年轻人通常不会用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女儿双手扶着额头,近乎崩溃的声音闷闷响起:“爸,我求你别说了。”

    看得出来她替人尴尬得脸都红了,但身旁的铃木小姐倒像是吃瓜吃得又崩溃又爽,就算捂着脸也能瞧见快要咧到耳后根的嘴角。

    至于其它小孩,缩在桌子底下不知道在密谋什么,也有可能是在偷偷听热闹。

    只是被酒精催化成演讲大师的大叔哪顾得上这些细节。

    他严肃地一放酒杯,随即好不容易蓄着的一口气又松懈了,软绵绵地做了两秒梦,才突然兴奋起来。

    只听毛利恨铁不成钢地指点道:

    “——那就是欲擒故纵!欲擒故纵啊!你们年轻人根本不懂,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面子!像你们这些愣头青,一看上谁就叫着冲上去了,男人的面子横扫一地!那样女人会珍惜吗?呸!”

    我:“……”

    再说下去他女儿就要在人前抬不起头了。

    大叔一番讲解完毕,简直像用完了全身的力气,握着酒杯接着瘫回椅背上。他不忘慢吞吞地转头确定学员的听课情况:“怎、怎么样,你懂我意思么?”

    “喔。”

    从头到尾都丝毫不受影响的小绅士偏偏配合得正经,话音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笑意,端起桌上盛着一层葡萄酒的酒杯,作势要干杯,“这些我都知道了,很感谢你的分享,毛利先生。”

    我总算头疼地叹了口气。

    手臂越过男孩纤瘦的肩膀,我从他背后居高临下地拿走高脚杯。里包恩像是才发现我似的,顺势仰脸,抬起头。我帮他轻轻摁着帽子,垂眼对上那双熟悉的、平静却隐含戏谑的黑眼睛。

    “行了,你要在人家这里鬼混到什么时候?”

    里包恩不动声色地眨了一下眼。

    “我没有鬼混。”

    “是好孩子的话这时就不会顶嘴。”

    我觉得我的声音总体平和,但依然如同加了三天班那样裹挟着一丝疲惫。

    随手晃晃玻璃杯里色泽醇厚的酒液,我话音一落,便探去意思意思跟毛利手里的碰了个杯。清脆一声响,后者还反应迟钝地呆愣着。我则稍稍抬起下颌,一饮而尽,把空杯子放回餐桌。

    “多谢各位的招待,这家伙老是添麻烦。这杯我就替他干了。”

    我说着,面前的两位高中生才率先回过神,双双红着脸摆手说不会麻烦。而转眼一看醉鬼大叔,他居然开始眼皮子打架,蒙头蒙脑的,随时要不省人事地昏睡过去似的。

    于是在少年们感恩又复杂的目光中,我指派小保镖配合服务员把侦探送回房间睡觉。这时,从始至终恨不得置身在外、不想跟毛利沾上任何关系的柯南也被毛利小姐委托,不情不愿地跟着一起送大叔回屋。

    我这才感觉到有点饿。

    摸了摸肚子,铃木小姐的声音立刻传来:“那个,友、友寄小姐……!”

    我侧过身,“嗯?”

    短发女孩两手捧着脸蛋,眼睛如清晨的朝阳般神采奕奕,又如正午火热的阳光直射似的炙烤一切。她难掩激动地邀请道:“要要要,要一起吃饭吗?!”

    “……”这表情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眼她们面前基本吃得收尾的餐盘,体谅地回复:“你们不用因为客气而请我——”

    “不,不不!不对,也不是不请!”

    铃木小姐满脸通红地摇摇头,毛利小姐——为了和她爸区分,还是叫兰小姐吧——本来看起来还相对挺沉稳的,结果现在也睁着求知欲旺盛的双眼,有点不好意思,却仍然坚定地望着我。

    铃木:“我们只是想和友寄小姐交个朋友!”

    兰:“请问友寄小姐是怎么认识我爸爸的呢?”

    铃木:“啊,小兰你太狡猾了,我也有问题要问。”

    兰:“抱歉,我稍微有点在意……”

    我默了默。转头是宽敞的玻璃窗外热闹的甲板风光、阳光、海色,再转头是两位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高中生,旁边是忽然扒着桌沿坐回座位,以栗发女孩为首,一脸乖巧的几个小学生。

    三秒后,在孩子们小声的欢呼下,我通知服务员为我更换预订餐位,从容落座了。

    第45章

    午餐供应没有我想象中天南地北无数佳肴那样丰富, 主要集中在东南亚菜品,真正的大餐菜单应该只有在船长晚宴举办时才会隆重登场。想吃别的美食的话,倒是可以放弃主餐区套餐, 跑到其它楼层的餐厅享用。

    据我所知, 中奖得到的这三天旅程并没有赶上晚宴。不过对口腹之欲没那么重的人而言,这里免费提供的餐点已经足够丰盛。

    不一会儿, 典雅的餐桌布上便摆盘着几道卖相极好的菜肴,包括且不限于海鲜鸡肉沙拉、奶油蘑菇汤、奶酪牛肉三明治, 与布丁、薯条、舒芙蕾等甜点小食。

    我不挑食, 每一道都尝一口。

    毫无疑问,有的合口味, 有的不合。毕竟众口难调, 哪怕是顶级的厨师也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至少我还挺喜欢煎牛肉的口感。

    慢慢填饱肚子的时间里, 我向翘首以盼、嗷嗷待哺般的年轻人们大致讲了一遍冲绳事件的始末。

    除了铃木小姐, 其余人似乎都听过柯南提过一嘴,即使不了解细节,也顶多只有些听得心悸;而唯一没被剧透的铃木诚实地满脸惊骇,拍案而起:“拜托,那个叫什么克, 呃,什么——”

    交谈中得知叫作灰原哀的小孩阖眼道:“凶手叫克里斯。”

    “对, 克里斯……我一时忘了啦, ”铃木不由收敛了气势,挠挠脸颊,“总而言之, 他也太过分了。”

    兰小姐问道:“现在受害者回到正常生活里了吗?”

    我咬了口滑嫩咸香的鸡肉,点点头。

    “上周她还给我传简讯呢。”我略微一回想, “虽然都是在给我分享小视频或者推特博主……”

    顿了顿,我及时收声。

    三藤小姐一有空,或是一时心血来潮,就会发来她刷到的漂亮小男孩拍的颜值短视频,偶尔是给我看只发自拍照片的博主。

    虽然她是搞纯爱的,单纯欣赏少男美貌,但这种事说到底还是没必要和几个学生说。

    “原来已经和友寄小姐成为朋友了,”兰小姐感叹,“真好啊。”

    我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另一边的高中生立刻举手:“报告,轮到我的问题!”

    我:“这位同学,请讲。”

    铃木小姐:“请问刚刚那个叫里包恩的男孩子,真的在追友寄小姐吗?”

    她神色期待,略有紧张。提问时语调就降了下来,一只手掌挡在唇边,大有窃窃私语的感觉。

    这里不是什么需要尽快洗脱嫌疑,亦或容易越描越黑的场合。

    因此,我重新坦诚地申明了里包恩只是我便宜请来的贴身保镖,只是出于各种误会导致毛利侦探坚信我俩有所纠缠,而保镖虽实力高强,却是个没事爱添乱子的毛头小子,莫名其妙就认领了这个剧本。

    我一番解释措辞恳切,态度自然,几个本想听热闹的小孩都垂头丧气地哀叹一声。

    “什么嘛,结果就这样。”叫光彦的男孩嘀咕。

    “我就说你们在期待什么啊,想来都是不可能的事吧。”元太胖乎乎的,不以为意道。

    “可是就是好可惜嘛,元太刚才明明也很想听。”步美不赞同地说。

    小萝卜们都隐约故意模仿着大人的语气交谈。但说到学得最像大人的,还是自始至终表情稳重的茶栗色卷发女孩。

    她正姿态闲适地坐在座位上,比餐桌高不了半个头,却游刃有余地抱着手臂,嘴角稍微一勾:

    “只要仔细一想,这个解释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我有点兴致,眉毛一挑,道:“漏洞在哪里?”

    “很简单。”

    早熟的孩子声线柔软,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灰原抬眼瞧来,“和某个一登船就醉得要命的大叔说的是一个道理,如果对友寄姐姐没有喜欢的话,他根本不会顺着误会将错就错下去。”

    小学生顿时恍然大悟。两个高中生的表情则各有各的精彩,由铃木小姐率先连连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低声附和,“这就是年下劲爆的地方之所在。”

    兰小姐看上去也能理解自家朋友,但出于某些底线,好像并不是很想搭腔。她转而看向我,面颊微红,颇显无奈地弯着眼睛笑。

    “抱歉,大家没有恶意,希望不会影响友寄小姐的心情。”

    我一怔。紧接着把嘴里咀嚼半天的夹肉三明治吞下,表示无所谓。

    “放心吧,要是介意我就不会坐在这了,”我说,“何况跟你们聊天也很有意思。和灰原一样叫我姐姐或者阿姨都行哦。”

    铃木:“诶?不不,叫阿姨显然还是太早了啦。”

    我:“我应该大你们差不多十岁了。”

    三人异口同声:“耶?!”

    “……”我今天也没穿得很年轻吧,而且小学生凑什么热闹。

    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探讨,她们最终以我才大学毕业没几年的理由坚持选择了姐姐的称呼。

    装潢得金碧辉煌的餐厅上空飘扬着舒缓的轻音乐。

    十月中旬伊始的阳光细腻而柔和,如天空海那般波光粼粼地透过玻璃,卧躺在长桌上。

    年幼的孩子沐浴着这片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光,眼皮不自觉便愈发沉重。比较胖的小男孩甚至忽然开始坐着埋头打呼噜。于是可靠的小兰站起身,负责带萝卜头们回房间午休,顺便说要去看看柯南他们怎么二十分钟还没回来。

    园子倒是留了下来,兴致勃勃地陪我吃剩下几口饭。

    “说起来,友寄姐姐这个名字,总觉得有点耳熟。”

    她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带了几分忘记备考似的苦恼。

    我挖了两勺沙拉,吃得八分饱。想了想,便也放下勺子结束午餐,倒了小半杯葡萄酒,向椅背一靠。

    “哪里听过么?”我接话。

    老实说,像铃木财团这样的存在,除非我有哪个不知名的远房亲戚有出息了,或者恰好和园子当过同学,否则在这之前,我是一点也想不到有怎样的可能性,会让我这种普通市民一举飞跃到能够和它产生任何联系。

    眼前是女孩那仿佛答案才露尖尖角般冥思苦想的脸庞,我喝了口酒。顺滑而泛着些许酸涩的酒液淌过喉咙,舌根尝到稍为丰厚的复合咖啡味与杏仁味。我蓦地灵光闪现。

    一条险些被遗漏在角落的线索反倒自己迎面而来。

    ……不对,还有一个可能。

    “你知道竹田吗?”我开口。

    园子瞬间如大梦初醒,瞪圆了墨绿色的双眼。

    “没错,他——”她应道,话音又戛然而止,更加难以置信地注视着我,“不是、不会吧?难不成姐姐就是那个以一己之力把独子继承人撕到自闭并堂堂登顶成为竹田最为忌惮的黑名单榜首让全家上下只能以‘You-Know-Who’为代称而不可直呼其名的背景诡异、城府极深、手底下可能拥有一支荷枪实弹的暗影兵团的神秘人?!”

    我:“…………”

    谁啊!

    生平第一次当伏地魔,有点不习惯,改天找那个只由一个人组成的暗影兵团交流一下心得经验好了。

    我木着脸在心里吐槽。对座的园子同学并没有察觉到我汹涌热烈的吐槽欲,仍煞有其事地捏着下巴复盘:

    “怪不得,我总感觉前段时间还听到过友寄姐姐的名字。只是那个烦人的家伙以前通常是叫姐姐的小名,害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边听着,我边饮下最后一口酒。

    “他以前经常提起我么。”我问。

    园子道:“嗯……也没有经常,只是家族组织聚餐的时候,偶尔晚一点会有公子哥邀着去玩,竹田就会说要去找女朋友什么的。”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基本是要来找我麻烦。

    我搁下空杯。这位随和亲切的富家小姐才迟钝地想起什么,难掩慌张地补充:

    “请等一下,我不是故意提起姐姐讨厌的人……啊,我也非常烦他!经常一副看不起人又要装模作样的表情!”

    真是个体贴的孩子啊。

    说到这我就不困了,深感认同地点头:“我也这么认为。提不提这种事没什么,是我先问的嘛,我也已经不把他——”当成一桩会引起焦虑的破事看待了。

    话音未落,身后倏地传来男孩压得微沉的嗓音。

    “问什么?”

    园子应该是早注意到了,反应比我快得多,当即又用上她纯真质朴的视线把我和背后的人连到一块。

    我话头被截断,莫名想不起来后半句话,索性坐在餐椅上,半扭过身瞧去。里包恩独身一人站在我椅背后面。位置反转,轮到他稍微低了低头,目光毫无重量地降落在我脸颊。帽檐打下几缕暗色。

    “……没什么。”

    不知从哪来的没底气感,我竟然不太想说真话,“只有你一个人?”

    里包恩嗯了一声,“毛利先生没回到房间就吐了一地,我们多耗了点时间。那个小鬼现在也直接去睡午觉了。”

    我:“辛苦了,还想吃点什么吗?”

    里包恩:“不用,我吃得很饱。”

    他趁我工作的时候到底在毛利一家这里蹭吃蹭喝多久了啊!不会一开始就拼桌了吧!

    想象不来他们还会聊上什么奇葩的话题,我干脆略过,回头跟神色暧昧地观察着这边的高中生发出要约。

    “我也到想睡午觉的时间了。园子要顺路一起回房间么?”

    “噢!不用不用。”首先一个极其充满青春活力的弹射起步,园子小姐手脚麻利地收拾小包,拿出手机,电光石火间和我交换了电话号码与Line的好友,便原地进行太空漫步式退场,“姐姐之后再见!我不打扰你们!”

    于是我就这么维持着握手机的姿势,屏幕闪现出一个新好友。我接着沉默地目送她滑步离开。

    在犯困边缘反复试探的思路停滞了刹那。

    我不是傻子,这种老是像捆绑营销一样的情况未免太奇怪。

    明明已经成功澄清了时常被误会的问题,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四舍五入被起哄的画面?到底是因为现代年轻潮流就是拉郎配,还是我和保镖的关系真的显得过于亲密了?

    难解的关键是,我就算换位思考,也根本不会把一个成年人和未成年拉郎到一起。

    我思来想去,灰原那纤细的、富有某种余裕的稚嫩声线恰好在脑海再度响起,游荡带回音。

    “‘……他根本不会顺着误会将错就错下去。’”

    下意识稍抬起头,我瞧向站在椅边的西装少年。后者不着痕迹地一扬眉梢。旋即,一只手不慌不忙地稳稳伸到面前。

    黑西服换了新袖扣,在临海阳光的眷顾下忽闪着迷人的银色微光,衬得男孩腕骨微微下陷的阴影多添几分线条感。而后我看见他纤长的指节,泛着紫的淡色血管;修剪圆润的干净的指甲,饱满白皙的指腹。

    原先这只手无论怎样都不像属于一名杀手。

    但或许是随着时间成长,里包恩平时也没有懈怠于枪法的练习,他的中指、无名指与小指指侧皮肤如今都覆着不同程度的茧。指关节也似乎比常人更凸出,更骨感一点。

    这使得他好像比以前又更显得冷峻,却也更像一个真实的、有经历的人。

    我想着,只听下一秒,男孩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这些转瞬即逝的想法。

    “你想赖着坐多久,懒虫。”他面色如常道。

    “……”

    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点没搭理他那像要扶老人过马路的看似尊敬其实毫无礼貌的手,反而反省地,自发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声音发闷。

    “我只是发了会儿饭晕,回去吧。”

    年轻人爱乱起哄就起哄好了。我又不是会当真的傻子。

    第46章

    无论如何, 我的计划还是得进行。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多想,这是人保持快乐的秘诀之一。我忽视了思考之中道不清是不爽快还是疲累的复杂心绪,倒头睡了一觉。

    午休时间不宜太长。我小憩半个小时, 便慢吞吞地从柔软的大床上爬了起来。

    床正对着工作桌, 其中一把椅子还规规矩矩地待在桌前。西装革履的小绅士侧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靠窗, 手里翻阅着邮轮日报。

    游轮早已出发航行。

    这座庞然巨物在平静的海面稳健行驶着,吸饱了湿意的微风踩过窗沿, 渡来一阵温和的凉秋。

    这一觉很短, 却意外地睡得很昏沉。我下意识捂了捂有点热的脸颊与嘴唇,睡眼朦胧地发了会儿呆。再一侧首, 里包恩把日报放回桌面, 与我四目相对。

    “醒了。”

    “嗯……”

    我随手捋了捋睡乱的发丝, 忍不住多看一眼男孩。

    可能是我刚睡醒的神色看起来又懵又观察得直白, 他顿了顿。由于他算是背对着窗,一双黑眼睛在背光中乌沉沉的,显出颇为不近人情的质感;但杀手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审视般停留一瞬,便鲜活地动容了几分。

    他不掩诧异地抬起眉毛, 开口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莫名感到睡前浮动的心安定不少。

    没错,无论如何, 我的计划——给这位不吝陪伴、保护与支持的小保镖兼可贵的异世界朋友过个能好好开心享受的生日——都得继续进行。在莫须有的事上假设可能性完全是浪费时间嘛。

    “因为你的鬓角很漂亮。”

    我挑了个事实回应, 认真说。出声之际嗓音还有些闷,我不由扭头环顾,发现工作桌旁每日提供的几瓶纯净水, 便磨磨蹭蹭地翻身下床。

    正扶着脑袋走到桌前,一旁的人适时提醒:

    “左手边第一瓶我喝过。”

    “好的。”

    我简单应了一声, 拿起第二瓶拧开盖子,咕噜噜猛喝两大口。干涩的喉咙总算清爽得多。接下来得管管我的鸡窝头。再瞧向梳妆台,台面角落只有赠送的洗面奶、护手霜、面膜等包装未拆的产品。

    没等我去拉抽屉,一把还套着保护袋的头梳从身侧递来。我从善如流地接过后才轻微一怔,补了个道谢。

    里包恩表示只是随手一拿,继而重新翻开日报。

    下午的阳光稍显倾斜地从他身后铺陈,漫开,在男孩的身形边缘勾勒出温柔的、真切的光影。应该是光线使然,打在耳后,里包恩的耳廓透得有点泛红。

    我不禁眨眨眼。

    他只不过接着低头看报,我却觉得这副样子真实又可爱,不论是胸腔残留淤堵的一股起床气还是先前的郁结,忽然全都彻底一扫而空。

    梳好头发,穿戴齐整,我便带里包恩出去玩了一圈。

    豪华游轮相等于在船上建了个大商场,餐厅、酒吧、健身房、卡拉OK、图书馆、免税店、剧院乃至球场都一应俱全,并且尽是良好的环境与氛围,服务到位。

    我提前预约了一场魔术戏剧表演的观众席位。

    邀请来的魔术师和演员据说也是相当有名,将近一个小时座无虚席。

    津津有味地欣赏完整场演出,等戏剧落幕,不少年轻人都往后台钻,想要讨个签名。我没有追星,本打算结束就离场——但不知道为什么,上了个厕所后跟着人群走,却仍晃进了后台。

    我去找厕所之前让里包恩先去甲板咖啡厅,线上订好的定制饮品看时间差不多做好了,因此也不怕他久等,在后台凑了半天热闹。

    被几个激动不已的粉丝包围着的魔术师特地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简易小魔术的技巧。

    我学有所得,受益匪浅,炫耀似的分享欲油然而生,于是顺手买了他们卖的道具(这应该也是剧场营销的一部分),飞快跑去找人。

    咖啡厅大得犹如一个小型图书馆。门店装潢将欧洲文艺复兴风格与现代工业设计相结合,以低奢黑金为主色调,吧台身后静谧地伫立着断臂维纳斯的雕塑。我一踏进店里,便能嗅到馥郁浓厚的咖啡香,头顶盘绕着低沉、性感、缠绵般的蓝调歌曲。

    小绅士正坐在三楼的双人卡座里,清闲地品尝特制双倍浓缩。桌对面放着一杯我的摩卡。

    他这一身黑西装和这家店倒是挺配的。

    我把魔术道具藏在背后,跃跃欲试地凑到他面前:“里包恩,里包恩。”

    男孩瞥来一眼,神色不变,但轻轻放下了咖啡杯。

    “你想做什么?”

    “给你看。”

    我神秘地哼哼一笑,右手把一团薄薄的淡红色丝巾拿到身前,轻飘飘地抖开:同一只手小心捏着的还有一朵小玫瑰。掌心轻裹花朵,细长的茎剥去尖刺,恰好被手臂遮挡待命。

    以观众的视角当然看不见臂弯内侧有什么。

    紧接着,我在脑内复习刚学到的步骤,用左手拎丝巾,挡住右手,就等快速一翻,把鲜花借位变出来。

    结果业务不熟练,第一次翻,花茎剪短的尾巴勾到外套褶皱,没抖出来。

    我:“……”

    里包恩:“你还差得远呢。”

    我胸怀大志道:“这位先生请注意,这是我先抑后扬计划的一部分。”

    然而第二次左右手又没配合好,丝巾如海浪般气势昂扬地翻过右手,却只露出慢了半拍、呆呆卡在虎口的红花瓣脑袋,深绿色茎梗摇摇欲坠地从手臂内侧晃出。

    下一秒,我和花了半分钟看了个拙劣小魔术的杀手几乎同时笑了出来。

    他倒只是一手屈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摁了摁眉角,不知是早有预料还是真被逗笑了,嘴角扬起一个不乏兴味的弧度;我则满怀挫折,反而被自己倒霉人生的幽默感折服,埋头蹲在沙发旁,一边捂脸忍笑,一边慢吞吞地抬起右手。

    这回好好地捏着细茎,将娇嫩鲜艳的小玫瑰举到他面前。

    “送你。”我说,收拾好跌宕起伏的心情,抬头看向里包恩,“假期快乐。”

    男孩接过花。

    我注意到他唇边的笑意稍微收敛了些许,却并未平复,而是变为另一种难辨含义的轻笑,相较起来更宽容,专注得若有所思。

    里包恩的视线在鲜花上停留片刻。

    旋即,他垂下眼睫,轻嗅了嗅花瓣。艳红似血的玫瑰花颤巍巍地挨近他白净而清秀的面颊。这样象征着热情、浪漫与炽烈爱意的生物好像从来都与南欧风情搭调契合,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错以为它就是为此刻而生。

    我没移开视线。里包恩侧过头,目光仿佛望进我眼底。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

    “……不客气,”我站起身,他随之微抬起头,“不过,一般不都会说‘我会珍惜的’,或者‘我很喜欢’么。”

    里包恩:“我不是一般人。”

    我:“哦。”

    里包恩:“如果你的魔术变得再惨烈一点,我应该还会真心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我:“这种时候就不要记住了啊!”

    在咖啡厅里边喝边聊天,懒了半个多小时,我才和里包恩去别的区域玩。

    在短时间内玩飞镖打破历史高分记录、打遍高尔夫球场无敌手、卡丁车短道比赛拿下冠军后,我又推着这位备受瞩目,如有神助,人生字典里没有低调一词的选手远离容易滋生是非的竞技类娱乐。

    晚餐前正好有年轻人组局,我们便在棋牌室玩了两把UNO。

    像这种持牌有限,拼运气成分居多的小游戏,坑里包恩就轻易得多。只是在第一局被我顺位叠加了十二张牌后,第二局逆转出牌顺序,里包恩很小心眼地报复了回来。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这家伙还把我说过的话再奉还了一遍。

    他真的不是天蝎男而是天秤男吗!

    我抱着手里一沓厚实的二十二张牌,盯着牌面,头也不转地捶了他手臂一拳。没用多少力气,里包恩也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我隐约听到一声闷笑。

    下一轮,我狠狠把新入库的加四牌无情打出:“都小心了,我现在强得可怕。变蓝!”

    下一个玩家:“我也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不要小瞧我们的羁绊啊!加四变红!”

    下下一个玩家:“我抽八张就是了!你们能不能不要用中二的台词打牌啊!”

    来不及打第三局挽回名誉,晚饭点便在欢声笑语里来临。我坐到餐桌前才发觉玩得有点累。

    不过我还有想做的事。

    天一黑,巨型游轮在金黄、璀璨、钻石般层层环绕的灯晕映衬下愈显繁华。

    此时要是倚在阳台栏杆旁,身后是宾客满座,觥筹交错的喧哗嘈杂,身前是一片消融于黑夜里的寂寞的海面,人总会忽然感到渺小,却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体验。

    但我没什么闲情去体会,看了一眼时间,再抬起头。

    斜对面餐桌的短发高中生和我对上视线,顿时露出坚毅的表情。

    饭后,我把里包恩打发给毛利侦探一家看管,自己则表示要陪园子小姐去找她喜欢的乐队要合照。

    “啊?这种事为什么要友寄小姐陪?”毛利丝毫不掩饰自己是个无趣大人的事实,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斜眼道。

    “因为小兰要留下来看住小朋友嘛。”

    园子理直气壮地说,“刚好友寄姐姐也知道那个乐队,你们又没兴趣,当然只能拜托她陪我了。”

    “有我在你们不用担心小鬼的事,叫上兰一起去呗。”

    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瞟向他手里的酒杯。

    毛利一激灵,左右环顾:“啊?什么意思?”

    不是我不想回答他,而是园子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把我拉走了。我们走出餐区,绕到走廊,热闹的人声逐渐甩在后头,高中生才停下脚步,眼睛亮亮地扭过头。

    “姐姐,除了生日蛋糕外,你还有什么惊喜计划吗?我都可以帮忙!”

    第47章

    是的, 就在下午时,园子在Line上找我聊了会儿天。

    一开始的确只是心血来潮地讲起她喜欢的乐队,而我刚好认识, 刷到过这个乐队的一些资讯。后来我回消息比较慢, 女孩便随口问起我在哪里玩。

    一来二去,我也就跟她说了里包恩生日的事, 以及我打算给他小小地庆祝一下。

    这位亲切、外向的年轻人立马提出愿意帮忙。

    “说实话,我想不到能布置什么特别惊艳或者周密的惊喜。”思忖须臾, 我诚实道, “总之,希望他能开心就好了——这家伙不太喜欢吃甜食, 所以我定的是咖啡坚果裸蛋糕;如果他今晚不想玩到零点, 提前睡的话, 就等他醒了再‘突然’祝贺诞辰;没睡的话, 刚好就能直接踩点过了。

    “最后,我跟工作人员联系过,明天在船上用餐、娱乐会提供一些生日优惠,带他再享受一圈。大概就这样吧。”

    其实这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计划,我说出来还有点不好意思, 但园子小姐却给足了我面子,不住点头, 听完还惊讶地睁大了眼。

    “这不已经是个很完整的惊喜流程了嘛, 就按这样做没问题啦。”

    我感动得无以复加,讨教道:“园子有什么建议吗?”

    “这个啊……”

    少年努了努嘴,绞尽脑汁地陷入思考。我们在此期间并肩前往顶层的烘焙室。

    由于事先预约了DIY服务, 在前台做好登记,就能跟着糕点师一起装点蛋糕。不像普通的小作坊狭小凌乱, 游轮上的烘焙馆犹如一间大展厅,宽阔,干净,井然有序,以奶油色、木色与淡黄色为主色彩,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模具,顶级设备齐全。

    即使排气工作很到位,也依然能嗅到空气中温吞的甜腻香味。

    而糕点师是个热情、逗趣、想象力天马行空的男青年,了解诉求后给出了不少建议。

    “小寿星有什么比较鲜明的外表特征吗?”他先是这么问。

    我把之前在冲绳集会时拍的里包恩的照片给他看,糕点师拉长音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那干脆做一个小旗子,或者说路牌那样的标志,杆子就用咸口的饼干,标志由黑巧克力做的简易礼帽替代,斜插在蛋糕上。你觉得如何?”

    我:“这种可以做吗?会不会很复杂?”

    糕点师:“没那么麻烦的~”

    园子:“就这样吧!我也觉得很酷!”

    原先没预料到会碰见毛利一家,还玩得不错,因此我定制的蛋糕不大,差不多三四人份。现在改倒也来不及了。

    至于装饰的水果,我挑了蓝莓、樱桃和草莓。糕点师技法熟稔,很快便做出了小帽子形状的巧克力,挂在手指饼干上。整体扎实的棕色饼身中叠夹了三层少量咖啡奶油与小巧的坚果,比起华丽繁复的翻糖蛋糕,它的成品看起来简单清爽得多。

    我和园子蹭了好几口边角料。满嘴巧克力味地结束DIY行程,站在烘焙屋外的甲板时,才发现时间比计划得晚了些。

    “已经快十点半了?!”

    棕发女孩瞪着手机,难以置信道,“骗人,我怎么感觉才过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也太短了,时停啊。”我忍不住吐槽一句,“看完晚宴表演、吃完饭那会儿就八点多,其实也没迟多久。”

    “嘿嘿……啊,我问问小兰她们现在在做什么。”

    园子小姐拨出电话。

    黑夜如筛网般泌出冰凉的气温,晚风刮过海面,偶尔翻起阵阵拍打在船脚的水花声。

    现在北半球天气是渐冷不少,何况还是在海上,游轮最高的一层。我从烘焙屋出来时,为了模拟藏蛋糕,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盖着蛋糕方体的包装盒,抱在怀里。如今只穿一件衬衫。

    有点冷。

    这股海夜的清冽凉意近乎渗进薄棉的衣料,失温地紧贴皮肤。我略微冻得一哆嗦,不想感冒,便在高中生探听情报、打着电话踱步期间,往靠近船舱走廊的挡风棚方向挪了挪。

    不断往领口钻的夜风总算削弱一二。

    我腾出一只手,用手指梳了下稍被吹乱的头发,一面思考要不要把外套穿上,一面大致听着不远处女孩通话的声音,无聊地观望周围。

    几个打扮得相当潮的男人正好在走廊尽头经过。

    我一顿,想再看仔细一些,但他们长腿一跨,不出一会儿就绕进了转角。

    “怎么了,友寄姐姐?”

    身后忽地响起园子诧异的询问。我抱着蛋糕盒转过头,不答反问:“小兰说什么?”

    “啊,这倒是可以放心。”年轻人叉着腰,一切尽在掌握似的,神采奕奕道,“她带小朋友们去玩桌游,现在还在打宝可梦呢,你家保镖也在那里,看起来短时间内没打算回屋睡觉。”

    “毛利先生呢?”

    “喝醉睡了。”

    “……”也不意外。不过中午喝晚上还喝,大叔的身体没关系么。

    但我还挺理解的,游轮提供的都是品质上好的高档进口酒。如果不是有事在身,我也想毫无顾忌地爽喝一通。

    和园子走进船舱,踩到柔软的地毯,这才与背后哗啦啦刮风的甲板告别。身体暖和了点,我想了想,边走边提道:

    “对了,我刚才看到好像有几个男人背着乐器——”

    “什、什么?!”

    园子小姐在这方面的反射弧异常短,我话没说完,她就立刻推导出了结果:“是‘一度灰’,绝对是吧!他们的演出就在明天,搞不好刚才是彩排回来呢!”

    好神速的推理啊!

    我只好补充:“有可能,不过我也没看得太清楚,他们往客房的方向走了。”

    这位年轻的乐队粉丝登时面色严肃地站定。

    我跟着停下步伐。只见她身后仿佛燃起熊熊烈焰,神情凝重地握紧了拳头,嘴一抿,压低了嗓子道。

    “姐姐,抱歉,我觉得现在我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

    我说:“我陪你去。”

    园子:“诶?可以吗!”

    我:“一开始不就说要陪你去要合照么,时机正好,我们走。”

    “太好了,”女孩顿时庆幸道,“要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还有点不太敢呢。但是蛋糕没关系吗?”

    “它没多少奶油。包装里面还有放冰块保持低温,不要紧的。”

    如果可以顺利在零点给里包恩庆祝的话,现在去借冰箱储存也比较麻烦。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乐队基本都是成年男性——就算危险的概率可能不大,我说什么也不能放心让女高自己一个人去敲门。

    虽说有刻板印象的成分,但某些乐队私生活混乱也是事实。

    一般来说,像这种表演型的公众人物容易遭到私生饭的骚扰,因此身边总是严防死守,经纪人团队会专门派人来防狂热粉丝。

    然而我们一路沿着客房的方向走去,走廊里一点工作人员的影子都没瞅见。

    或许是因为场合特殊,加上游客绝大部分都是生活滋润充实的有钱人,那种过得不如意而把偏激的情感投射在偶像身上的粉丝也不至于有潜入豪华游轮的能耐,在这里确实没必要兴师动众。

    园子小声说着超幸运,我却仍感觉奇怪。

    即使游轮有一套完善的安保系统,这一路走到标有乐队名字的房间门口,都没被拦下来,未免太不专业,太放心松懈了。

    这里是高级阳台房的区域。门是棕木色,框着古典对称的朴实而庄重的纹路。门边正贴着一张写有乐队休息室的告示纸。

    我稍后退两步,朝情不自禁回头望过来的女孩鼓励地点点头。

    园子小姐深吸一口气。

    “笃笃。”

    她敲响门扉,随即迅速放下手,手指紧张地纠拧着。

    结果等了片刻,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园子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紧绷,打退堂鼓地小步小步后退到我身边,露出一个故作轻快实则冷汗如瀑的微笑。

    “我我我们还是走吧,姐姐,”她僵硬地比了个大拇指,“可能真的看错了,他们还没回来。”

    我是无所谓,但看她这副模样,不由确认道:“不再试试吗?”

    “不了不了,我——”

    “是谁?”一道浑浊的男声从门后蓦地传来。

    高中生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自己的嘴巴,又是激动又是怕失态,一双绿眼睛铜铃似的望着我。我只好摸摸下巴,替她上前一步,对着门斟酌回应。

    “我们是‘一度灰’的乐迷,请问可以和成员见一面吗?说几句话就好。”我说。

    里头依旧是两秒安静。但很快,门把稍一松动,紧闭的房门慢慢打开。

    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骤然钻出门缝,扑面而来。

    饶是我也忍不住蹙起眉头。门刚拉开的一刻,我还能瞥见里面似乎一片狼藉的场景,下一秒却全数被一个高挑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一手还搭在门后的男人堵在门口,低头看向我。

    他长相清秀,眉眼柔软,但极具反差感地打着银晃晃的鼻钉和眉钉;稍被打湿的额发应该被梳向脑后,可此时有些杂乱地耷拉下来,垂在眉角圆润的骨钉前,没什么精神,眼下青黑,乍一看可怜兮兮的。

    我认识他。

    这位正好就是乐队的贝斯手,艺名“松叶”。

    园子比我更熟悉,在男人露面的第一时间就调动了粉丝激昂的心态,给足了情绪价值。她同样飞快凑到门前,“竟然真的是松叶大人!天啊!我没在做梦吧?”

    松叶眼珠微动,瞥了她一眼,语气平直:“你们想说什么?”

    ……这是喝太多了,还是单纯态度不好?

    我不需要多思考就能得出后者的答案。

    这个贝斯手脸庞苍白,眼神清醒,没有一点喝了酒的迹象。只是这样的态度毫无疑问是一盆迎头浇来的冷水,作为乐迷的园子小姐的热情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打击。

    她仿佛被鱼刺噎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介于感到尴尬与莫名其妙之间的不知所措。

    我直言道:“抱歉,要是很忙,我们就不打扰大家了,只是想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合个影,我们马上就走。”

    “为什么很忙?”松叶的目光又倏地定在我脸上,口吻莫名带了几分尖酸,“你知道什么?”

    我简直能感受到突然凝固的气氛胶着在周身。一旁的高中生甚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诶。”我立刻装作惊讶,接过话头,“没有知道什么……因为明天要演出了,所以我猜大家可能都没太多时间。”

    这种情况如果彻底陷入沉默,场面会更加难看,要是及时再退让一步或许还有缓和的机会。

    果不其然,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话像刺猬一样长刺,但听到我的解释,贝斯手僵冷的神色隐隐有所缓和。

    “……那行。”他低声说,“合照是么,手机拿来。”

    他一手还按在门后,一手直接向我伸来。我本来只是作陪,这下不得不也腾出一只手划开手机的相机功能,递给松叶。

    男人举起手机,没有马上和我合影,而是盯着我怀里被外套披盖着的蛋糕盒。

    “你抱着什么?”

    我说:“蛋糕,不过是我要送给别人的。”免得他以为是粉丝的礼物,我得提前声明。

    这句话说得不太客气,但我觉得同样说话不客气的人大抵不会在意这些。只见松叶的唇角轻微一扯,不算笑,也明显没当回事,终于扭头看向镜头。

    和我拍了张合照,他便把手机还给我。

    至少贝斯手现在看起来好说话一些了,园子也重振旗鼓,虽有迟疑,又还是鼓起勇气拿出了自己的手机:“那个,这里也拜托了!”

    松叶一言不发地接过她的手机。

    高中生于是肉眼可见地重燃兴奋的心情。我让到一边,她感谢地对我咧嘴一笑,双手背到身后,非常有JK感地凑进镜头里。

    成功拿到合照,园子小姐如获至宝地捧着手机。她站在原地,抬起头看向比她高了快二十厘米的男人,不计前嫌搭话道:

    “谢谢松叶大人!对了,请问其它成员是不在吗?好可惜啊,其实我是全员厨来着,也特别喜欢小池桑大人,他的嗓音完全是天赐的宝物,人还那么温柔善良,地球失去了小池桑该怎么转呀!”

    小池桑是乐队主唱。

    放在正常情况下,乐迷吹捧成员的说辞听起来都很可爱,随和一点的偶像会笑着说“那我帮你带话吧”,有趣一些的则会故作抱怨出“明明站在你面前的是我诶”之类的俏皮话。

    然而贝斯手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差劲。

    他眉头不动,眼角的肌肉却猛地抽搐了两下,嘴唇干涩绷紧,脖颈青筋暴起。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已然死死锁在园子身上,呼吸时轻时重,越来越急促。

    我只觉头皮一麻,迅速伸出手——

    “啊!”

    园子被我狠狠一把拉到身边,始料不及地惊叫一声。她明显没回过神,惊疑不定地飞速看了我一眼,再转头重新看向门口的男人。

    紧接着,女孩肩膀一颤,面色煞白。

    松叶原本一直藏在门后的手正直直伸出,那几根弹乐器的修长手指里,紧攥着一把锋利泛白的小刀。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持刀的手保持着刺捅的姿势。

    而那个捅去的方向恰恰就是园子之前站着的位置。

    察觉到女孩好像开始有点腿软,拽在掌心里的手臂也不住抖动。我当机立断,拉着她扭头就跑。

    怀里的蛋糕和外套随之滚落到地毯上,只发出一声极为沉闷的微响。

    事发恐怕不过三四秒钟,高中生还惊魂未定,但除了不慎一趔趄外,仍然争气地迈开腿跟着跑。我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摁下紧急联系人快捷键。

    辨不清后面有没有传来追赶声,我生怕回头减速,硬着头皮在长长的走廊往前冲,风声与心跳声交杂着灌入耳蜗。我算着交叉口和楼梯的位置,急速拐弯。缀在脚后跟的年轻人在惯性的脱力感下小声惊呼。

    贴在耳边的手机被接通。

    “顶层走廊速来,”我语速加快,“我马上会下楼,应该快到楼梯口……卧槽!”

    眼前楼梯口旁的拐角忽然绕出一个身影。

    松叶眼神阴沉而不正常地盯着我们,手隐约地颤抖,却更紧地握着小刀。

    这一层依旧和我们从甲板进来时一样没看见别的任何人,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把服务员都引开了。我暗骂一声,紧急刹车,园子重重地撞在我后背。

    “怎、怎么……”她抬头,问话顿时生涩地卡在喉咙。

    我心脏狂跳,极力平复跑动后紊乱的呼吸,盯紧前方。随即一手把手机贴在耳畔,一手死握着女孩的手臂,掩着她向后退了几步。

    “你还杀了谁?”我面无表情道。

    松叶前进两步,闻言露出几乎狰狞的憎恨神色。

    “都到这里了,都变成这样了。”他神经质地把话音从牙缝里挤出,“那就让你成为第一个吧。”

    第48章

    歹徒的状态明显不对。我能看出他极为挣扎摇摆的内心:眼充血丝, 面部肌肉偶一抽动,裹挟着愤怒、痛苦、悲哀,尤其是破罐子破摔的决绝;身形摇晃, 步伐虚浮, 就和每一个死到临头的瘾君子一样姿态狼狈。

    但他仅仅只来得及再向我们迈开一步。

    “唔!”

    紧随着骨头扭动的咔吧一声脆响,松叶猛地从喉头拧出短促的痛呼——小刀近乎无声地跌落在地毯。同一刹那, 膝头一折,他整个人顿时连扑带跪地向前趴倒。

    我:“……”

    知道会很快,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黑西装的男孩一手反扭着松叶的右胳膊, 一手还插在裤兜里。

    他一松手,男人便像一片凋零的落叶般, 彻底瘫趴而下。我看到他腰腹在努力收缩动弹, 两腿却使不上劲, 失去掌控似的定在原地。

    人终归还是没有毛毛虫的技能的。

    临近螺旋楼梯口, 大堂灯光呈暖色调,宽畅又明亮,从仿佛一粒粒人工镶嵌的奢华的水晶吊灯里折射出柔和的光彩:披落在杀手身上,偏偏冷冰冰地加深了帽檐投下的阴霾,叫其神色莫辨, 一时只能瞧见他微抿的淡色嘴唇。

    危险,冷峻, 又捉摸不透。

    随后, 里包恩稍抬起头,目光自阴影中探出。

    他平静的神色软化了周身某种令人望而却步的气质。

    我说不清刚才那一瞬间冷硬的氛围是不是小说里常常讲到的杀气,反正我没特别感觉到什么, 而是在他开闪现似的冒出的一刻就松了口气,挂断电话, 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发生什么情况?”我听见男孩稳重的问话。

    “刚才——”

    我正想回答,掌心握着的女孩的手臂也是一软。被我挡在身后的园子似乎才意识到危机解除,脱力的两腿支撑不住,惊惧不定地跪坐了下来。

    “没事吧?”我一凛,连忙屈膝半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刚才有没有哪里受伤?”

    高中生跌坐着喘气,眼眶后知后觉地溢出一点心悸的生理性泪花。她垂首,竭力地摇了摇头,肩膀飞快抽动两下,接着忽然倾身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能感受到女孩细微的颤抖。她脑袋埋在我颈窝边,发出后怕的呜咽。

    “我没关系,谢谢姐姐拉住了我……呜哇哇!吓死我了!什么鬼啊!”

    我总算放下心。

    “不怕不怕。”我用力回抱了一下她,随即抚了抚年轻人纤瘦的脊背,“已经没事了。站得起来吗,腿是不是抽筋了?”

    简单检查一番,所幸是没有。

    园子全身上下唯一会有点痛的地方,可能只有被我全程紧紧握住那一块的手臂皮肤了。

    不过女孩腿软,暂时站不起来,一只手臂环搭在我肩上,半靠着我闭眼缓气。我的掌心不时摸摸她后背,回过头,里包恩已经来到跟前。

    男孩屈起一条腿,单膝半跪到我身旁,手肘搭着膝盖。他看向近乎虚脱的高中生。

    “那个人的目标是铃木小姐么。”

    “不算是,”我侧首,和他平视,“园子和我只是恰好去问合影。他看起来像临时起意的激情杀人。”

    圆顶帽微微一晃,里包恩的目光审视地落在我身上,“你没事吧?”

    他虽然一副相当平常且冷静的模样,口吻却出乎意外得严肃,像个不苟言笑的老师。我不由一怔,想了想,稍弯起唇角朝他安抚地笑。

    “以你的眼力还看不出来吗,我能有什么事。”

    我的语气多少带点轻松的调侃,旨在缓解仍有几分紧张的氛围。但杀手只是稍显一顿,多盯了我两眼。把我看得都有点没来由地心虚了,他才终于敛起打量的表情,哼笑一声。

    不远处微弱地传来几声暗含痛苦的呻吟。

    蜷倒在地的男人一只手脱臼扭曲,另一只手还在颤抖地,努力地想要伸去够丢在地毯上的小刀。

    我们站起身。我扶着园子,里包恩适时侧身瞥向还在试图挣扎的杀人未遂犯。不需要他再出手,楼梯口很快便传来紧迫、杂乱的脚步声。

    一帮人乌泱泱地赶来。

    “园子、友寄姐姐!”

    “你们两个出什么事了?!”

    “啊!这个人是谁?”

    “那个人在拿刀!”

    “无关人员请稍让一让,让一让!大人看好小孩!”这是安保打扮的人。

    不过几秒,这层本来寂静异常的船舱霎时变得热闹非凡。

    被通知而来的保安、执勤警察、医护人员,还有一些穿着正装、看起来非富即贵的人都汇集于此。不少游客则看热闹地来到楼下,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往楼上张望。交谈声与指挥声不绝于耳。

    医护检查我和园子没有大碍后,便去待命处理唯一受伤的松叶。

    小兰小姐和几个小豆丁紧随其后围到我们面前。

    “差点吓死我们了!”步美紧张地仰起小脑袋说道。

    “就是啊,”光彦拍了拍胸口,复盘道,“里包恩哥哥接到电话,留下一句叫保安去顶楼,一眨眼人就没影了……吓得我还以为他忽然人间蒸发了。”

    元太则激动附和道:“简直是假面骑士Faiz!”

    光彦忽地冷静:“但我还是觉得Faiz更快一点,那可是超音速。”

    “真的没事吗?”小兰从我手里扶过好朋友,紧皱着眉头,担忧又自责,“我就应该跟你们一起来才对。”

    园子已经缓过气来。她显然还颇有余悸,但一脸老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地摆摆手,用大叔般的口气道:

    “哪会有事啦,你要是一起来的话这些小朋友该怎么办嘛。总之,姐姐和她保镖救了我……我突然好饿啊。”

    灰原背着两手,乖乖站在边上接话:“才刚吃完饭不是吗。”

    “都过了好几个小时吧,”园子蔫蔫道,“不行了,又突然好困。”

    人在极度紧张后放松,身体迟来的需求便成倍地反馈回来。我倒是没有很饿,只是精神上蔓延起一阵疲惫,太阳穴隐隐作痛。

    大堂的一面墙挂着油画,下边放着几个软凳。我们还不能走,被安排到凳子上暂时休息;里包恩则先留在另一边,和工作人员说明情形。

    毕竟松叶是被他打趴的。

    我和小兰挨着坐,园子躺在好友的腿上,一搭没一搭地和小学生们搭话斗嘴。

    “说起来,柯南呢?”我听见有孩子问。

    “可恶,”另一个小孩不平道,“那家伙又擅自跑去哪里了啊,我们可是一个团体诶!”

    小麻雀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我听一耳是一耳,偶尔也回答回答问题。

    里包恩不一会儿便悠回我跟前。

    “那个男人初步判定精神已经出问题了,”他说,“加上并没有谋害成功,恐怕定不了大罪,我估计游轮的态度也偏向于息事宁人。除非调查后再查到更严重的事。”

    我背靠着墙面,循声抬起头。

    “嗯,也不意外。你呢?”

    男孩不解地一挑眉梢,“我?”

    “是正当防卫无罪释放吧?”

    “当然。”

    保镖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全然是游刃有余的高手做派。

    “我可是黑手党,就算把他打残也不会怎样。”

    你可拉倒吧!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恐怖的真话!

    我迅速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孩们。幸好都还在热火朝天地聊自己的,小兰也握着园子的手细声讲话,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

    再转过头,我也懒得说他了。抓了抓脑袋,敷衍地转移话题道:“是啦、是啦。我怎么头有点痛……困得?不过我也确实被吓得不轻。”

    正嘀咕着,额角忽然传来轻柔的触感。

    男孩即使只是随意地站着,仪态也自然挺拔,衬得一身黑西装笔挺而体面。他微微低头,抬起一只手,很轻地捋开我额边的碎发,拇指贴在眉上几寸,其余四指没入鬓发。

    我的耳朵被半拢着,亦能感觉到他指尖泛开的凉意,与两下力道温和的按摩。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脑袋的酸胀立竿见影地稍有缓解。

    “很正常,好好休息几天就行。”

    里包恩脸上已然没什么笑意,淡定又专业地说,“我还见过被吓一跳就口吐白沫昏过去的人,醒过来甚至会失忆,有的还会引发心脏病,落下病根,或者导致创伤后应激反应。你这样都算是好的了。”

    我吐槽:“谢谢你安慰我,但是这些例子就不用举了。要是乌鸦嘴灵验你就看着办吧。”

    里包恩一哂:“能成真我反而会对你刮目相看。”

    我顿时气笑了一下,抓住他摁在我头侧的手,“成真你工资就没了。”

    “你的志向不是当一个体恤员工的好老板么。”

    “我后悔了!你和史卡鲁一起睡客厅吧!……好痛!”这个时候还敲我?!

    “不要装可怜,我根本没用力。”

    我哼哼地表演一装到底:“你是觉得没什么了,疼的只有我。”

    我本意只是跟小保镖呛嘴。然而后者这回没有接话。我捂着脑门,抬眼瞧去:里包恩居然稍有正色,黑眼睛在帽檐阴影里显得沉沉的,裹着某种意义不明的专注。

    但我顶多成功骗了他一两秒。

    眼见此人的魔爪又要伸向我脆弱的脑壳,我警惕地紧急止损道:“你让让我又怎么样嘛!”

    话音未落,垂落在肩头的发丝传来被轻轻梳理的触感。

    “行了。”里包恩说,“待会警察会过来,做完笔录就回去睡觉。”

    他很快收回手,一如既往地揣回兜里。沉稳、冷静,明明一张小脸清秀又稚气未脱,却如同一位比我更成熟的年长者。

    我只好哦了一声,有点困惑地自己再整了整发型。

    旁边不知为什么变得无比安静。

    我侧过头。

    只见几个小萝卜头纷纷睁着单纯的大眼睛盯着我们,园子都从好朋友腿上支棱起来(她之前说话就挺像大叔,现在眼神都像了),视线八卦地游弋;小兰也难掩好奇地半捂着嘴看过来。

    见我转头,几人又仿佛无事发生地开始热络畅聊,讨论要不要去找柯南。

    我:“……”这是什么表演呢。

    而后,两位警察走了过来,旁侧则是领航号的船长。

    后者态度非常诚恳,不断道歉,表示让这种情况发生是他的失责,愿意补偿我们的精神损失。

    等他们向我们大致了解情况,事无巨细地问了一遍过程,做了简易的笔录后,嘈杂的人群散开了些。本层楼被暂时贴条封锁。

    我越过警察的肩膀,望向贝斯手。

    他脱臼的关节被医护人员接上,两腿却还是面条似的软绵,站也站不起来,只能拉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进行初步审讯和调查取证。

    面容清美的男人戴着手铐,无力地靠着椅背,头颅低垂。

    后来有几个姗姗来迟的人满脸焦虑地围过去,看起来应该是他们团队的后勤人员,或者经纪人。

    我听不太清说话的内容,只望见他们神色各异,不可置信的、懊悔的、无奈叹气的、抓狂愤怒的,一面在安保的阻止下尝试和松叶对话,一面派人和游轮方沟通。

    贝斯手只是一动不动地静坐。

    像是身处绝境的,最后的反抗都被制服的人一样,了无生趣地如雕塑般缄默不语。

    “他们乐队的房间在哪?”一个警官转头询问工作人员。

    “在那边走廊尽头,请随我来。”

    我本已开始犯困的脑袋蓦地被点醒般一激灵:

    对了,我蛋糕呢?

    当时情况紧急,人体的记忆保护机制好像启动得有些太及时了——我猛然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为什么蛋糕消失不见,仅仅记得前不久才好端端护在怀里。

    那可是我费尽心思装点得自认为超完美的杰作啊!虽然整体是糕点师做的!

    园子小姐似乎差不多恢复了精力。她爬起来,扭头见我一脸凝重,便开口问道:

    “嗯?怎么了,友寄姐……”

    女孩的表情也紧接着变得僵硬,几乎把“大事不妙”写在脸上。

    她一看也是想起蛋糕的事了,我和她对视一眼,掏出手机。

    竟然真的快十二点了。

    我没敢看里包恩,免得让他察觉到端倪。和园子拿蛋糕出来时应该是将近十点半,去找乐队房间一趟最多花十分钟,和松叶周旋、逃跑、联系保镖、打趴歹徒,我估算一下,也大概不过十一点才对。

    虽然可能比预估的要晚一点,警方和游轮方走程序未免也太磨蹭。

    “请等一下,我们可以跟去看一眼吗?”园子直接跟上警察和船长。

    船长:“这个……”

    警察:“倒也无妨,不过不能待太久。”

    高中生立刻连连点头,我也上前道谢。但跟着相关人员一起走到乐队房间门口,一路上都没有看见蛋糕的影子。

    房门大敞,里面已经有人了。

    几个事先早早来到客房调查的执勤警察站在门外,看见我们,公事公办地抬手行了个礼。随后,门内的工作人员嗷嗷喊了几声,神色微恼地驱逐出一个小豆丁。

    “这是谁家孩子,别让他干扰现场!”

    江户川柯南两手枕在后脑勺,一脸无语地顺势溜达出来。

    他这副样子倒颇为老成。然而抬头撞见我、园子和跟在身后走来的小兰一行人,便马上露出无辜天真的神态。

    “啊,你们没回去休息吗?”他眨巴眨巴眼。

    园子抽了抽嘴角,叉腰道:“你这小鬼果然又在乱跑啊!”

    “我才不是乱跑呢。”

    “柯南!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这是见状生气的小兰。

    “呃……!”

    “柯南好狡猾!”这是少年侦探团。

    “……”

    “啊拉,所以你溜走这么久,得出什么结果了吗?”这是灰原。

    “少管我……”

    这个古灵精怪的小朋友没法蒙混过关,马上就被伙伴和姐姐制裁得偃旗息鼓。场面混乱了片刻。接着,等调查人员向警官和船长说明现场情况,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讲解所吸引之际,他两手插兜,又趁机跑掉。

    我大抵听了一下。

    房内那股醇厚浓烈的酒气消散不少。除了贝斯手以外,两个吉他手、鼓手、主唱、键盘手都横七竖八地倒在沙发上,有的是被药晕,有的被打晕。目前都已经被送去医务室检查身体。

    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些,松叶明显预谋已久。

    园子作为全员厨,打击很大。

    我则对他们队内的矛盾并不感兴趣。

    正待在人群外围四下观察,我都在心里临时盘算planBCD了,某个本来要开溜的小朋友却忽然跑到我腿边。

    “友寄姐姐,给你。”他说。

    柯南踮起脚,伸来的双手里抱着一个方盒子,上面盖着我的灰色西装外套。

    他单纯的目光越过盒子探来,仿佛只是随手捡到了东西,再随便找个人给了。但不用多说,我也能猜到这是他推理出蛋糕属于我的结果,然后选择物归原主,帮我一个忙而已。

    我顿感意外,更多是感动。蹲下身,我接过蛋糕和外套,稍微抿起嘴露出一点笑容。

    “谢谢你,柯南君。”

    侦探家的小鬼大方地表示不用谢,估计是知道我不会拦他,调头又跑开。

    我蹲在地上,小心地掀起外套一角。

    包装盒是半透明的。

    原本装点精致的裸蛋糕撞到盒子边缘,比萨斜塔似的,软叽叽地斜斜塌扁。我挑的樱桃、蓝莓和草莓有的陷在流出的咖啡奶油里,有的洒落一地。倒是坚果还驻守阵地,乖巧地呆在夹层。

    但它基本不成型了,像累瘫的臭臭泥。

    人们围在乐队客房门口,没什么人注意这边。我把外套重新盖好,才堪堪站起身,打算想办法把它处理掉时,身后便响起一道我此时并不太想听见的声音。

    “这是什么?”里包恩问。

    ……我明明刚才还确认他背对我,看着客房里的调查现场的。

    心底犹如一次性倒翻油盐酱醋茶,倏地五味杂陈。或许是心虚,惭愧,也可能是一种更微妙的难过的情愫,好像没能弥补过去的遗憾似的;我又是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又是莫名想起里包恩刚回来的那天晚上,月光下微闪的神色。

    我一时没回头,拿出手机瞥了一眼。

    零点已经过了四分钟。

    我挫败地低了低头,像考砸了一样,想了想,还是慢吞吞地转过身。

    只见年少的小杀手很耐心地看着我。背后不远是依然在忙碌的各方人员。

    我更挫败了,心思似乎都在这样的目光下无处遁形。干脆叹了口气,在寿星面前不太情愿地拿开欲盖弥彰的外套,怀里是被打翻的、变得丑丑的蛋糕。

    “按计划进行的话,不该是这种场景的。”

    工作人员在房门进进出出,警方、游轮方、乐队经纪人方不停歇的交谈声密密麻麻。人们的情绪低荡。连惊喜蛋糕都是一副惨状。

    我抬起眼,男孩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

    “……但既然都到点了。”我灰头土脸地对他嘿嘿一笑,“祝你生日快乐,里包恩。”

    第49章

    当晚大约再过了半个小时, 我们就回到了房间。

    关于乐队的问题,案件事实在少年侦探团的帮忙推进下也得到了初步还原:贝斯手松叶遭受了团内霸凌与孤立。

    前不久,妹妹的意外车祸更是压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松叶再也无法忍受。他决意在这次演出之前轰轰烈烈地昭告所有人, 这个乐队从根上腐烂了, 而他想要复仇。

    “但应该没那么简单。”

    里包恩闲聊时跟我推测,“我不认为他的精神状态或者话语权能够支撑他完美地支开所有人, 比起制造这种犯罪条件,直接在舞台上捅死队友才更符合他的行为逻辑。”

    我深有同感。不过, 既然清空楼层不是他干的——

    “其实是他的队友或者经纪人这么做了。”我接话道, “松叶受到的迫害或许比目前得知的要更多,他甚至可能欠了乐队一屁股债, 一边又要为妹妹提供条件好的生活, 才忍气吞声直至今日。如果他今晚没有动手, 受欺负的说不定是他自己。”

    “至少我们是这样想的。”里包恩说。

    没错, 毕竟我们不是调查人员,真相究竟是如何,还得看专业的来处理。

    只是看乐队经纪人团队那个气势,恐怕调查会受到不容小觑的层层阻力了。

    我盘腿窝在客房柔软的单人沙发上,对座的男孩正不疾不徐地叉起一大块蛋糕, 然后果敢、迅速且不失优雅地塞进嘴里。

    “……”

    我托着腮,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两只沙发中间紧挨着的会客小圆桌原本是用来泡茶的。如今拿走了茶具, 台面清了一遍, 便放上了可怜的歪七扭八的生日蛋糕。我另拿了一瓶红酒,特准保镖今天可以小酌两杯。但未成年不能喝太多。

    灯开得明亮,暖澄澄的余晖般的色泽敷在小绅士青涩的侧脸边, 勾勒出柔软而暧昧的线条。

    他没有戴帽子,外套和马甲也挂了起来, 只穿一件暗红色的衬衫,黑色领带松垮地耷拉在脖子上;品尝蛋糕时微微低头,眼睑也阖下。我一开始便能看出里包恩已经又累又困,可叫他去睡,这家伙还非要说饿了,蜡烛都不点地抱着他的小烂蛋糕就想独吞。

    于是我不得不阻止他——“虽然几乎变成了蛋糕泥,但寿星今年份的愿望还是让它听听吧,否则也太可怜了。”我说。

    继而点上三根蜡烛(里包恩说他正是三岁生日,我表示他开心就好),关灯,强迫他闭上眼睛,在烛光前许愿。我接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地唱了一遍生日歌。里包恩许完愿望,把蜡烛吹灭。客房重陷黑暗的一刹那,我笑着庆祝鼓掌,却又平白无故地想为他流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准是因为我想起他轻描淡写提过的诅咒,或是我觉得他拐着弯不让我准备的惊喜落空的样子傻得可爱,也可能是我单纯被气氛感动。

    但作为大人,我当然没有在小朋友面前丢脸地掉眼泪。

    起身去打开灯,转头之际,我瞧见里包恩正仰头望着我。他也盘腿坐在沙发里,看起来乖乖的,像只黑色的小猫。这时候他又让我想要微笑。因为就算突然间长这么大了,他好像还是和小婴儿时给我的印象一样令人安心,没什么变化。

    凌晨的海风从窗边悠然自得地渡来。

    我不知觉走了神,耳里尽是不远不近、隐约轻柔的海浪声。直到男孩的声音忽地打断我的出神。

    “好看吗?”

    “嗯?”

    我闻言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在神游的期间光顾着托着腮、直直盯着人了。

    眼见里包恩又不着痕迹地翘起唇角,露出一看就准没好事的轻笑,我死鱼眼地无语片刻。随即沉稳地注视着他的脸庞,慢慢点头道:“好看。”

    兴许是没想到我不着他的道,里包恩一顿,没说话。他手里还捏着蛋糕小叉子,目光投来,神色沉沉的,不知是不是在判断我的回答到底是敷衍还是认真。

    然而我可没有读心的技巧。

    我抽来一张纸巾,伸去擦掉男孩嘴唇沾到的一点咖啡奶油渍。

    “倒是蛋糕好吃么,对你来说会不会还是太甜了?”我在他一动不动的视线里收回手,把纸巾团起,扔到垃圾桶,“本来奶油和蛋糕算是分层的,但打翻了就混在一起,味道应该会差很多。”

    里包恩多看我一眼,便再次老神在在地叉了一块夹坚果的,很爽快地送进嘴里。

    “还行,摩卡味比较重。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甜。”他点评道。

    “明天……不对,今天再补你一个完好的。”

    “不用,这个就够了。”

    我只好提醒:“那你这块吃完就不准吃了,积食会失眠。”

    里包恩:“我没那么脆弱。”

    我:“你也是人啊。”再怎么会打架吃多了不还是会消化不良。

    里包恩:“把我和普通人相提并论的也只有你了。”

    那之前又是失眠又是发烧昏迷到要人喂饭的是谁啊!

    我瞧他一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浑身上下都写着无敌,你眼睛不好”的理所当然的模样,吐槽欲无力发泄,干脆认真讲道理:

    “我才不会轻易相信你自吹自擂的话,你早就在我这里失信了。”

    里包恩挑了挑眉毛。

    “有什么不可信的?”他问。

    我:“你以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你不出一个月会长得比我还高,现在也还是矮我半个头。”

    “……”

    下一秒,我自讨苦吃地嗷嗷捂住了泛疼的脑门。

    有点痛啊!他这次竟然用力了!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好不好?!反正看起来就不过十二岁的小屁孩用得着这么在意身高吗!

    为了报复这个暴力保镖,我不容辩驳地没收了里包恩的蛋糕纸碟,把惨兮兮的蛋糕也一并推回包装盒,以免他胜负欲一上来真的全都填进肚子里。随后拿起红酒瓶,给两个高脚杯各倒了一点,我的多一些。

    我举起酒杯,轻轻去碰他的杯沿。

    “祝你今年事事如意。”我贺道。

    里包恩微微一笑。他望过来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柔和,在灯光里烁动着安静却熠熠的神采。如果说这位小绅士平日里常常像位冷静、靠谱、严格的长辈,现在却更像一个少年人。

    不那么稳重,不那么无懈可击。在这样的年纪的蓝图里,爱与恨都不是用来权衡利弊的砝码,不是选择,而是死也无法抑制的冲动,欲望,以及一种具有延展性的渴求心。

    但我只来得及下意识迟疑了一下。

    眨眨眼,在他身上一瞬间预感到的某种冲动似乎又只是我的错觉。里包恩已经和我碰了杯,道了一声谢谢,视线便自然地错开。

    他将高脚杯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我本就没有给他倒很多,估测也就两口的功夫。

    再放下杯子,保镖还是原来的保镖,神色平静,态度熟稔,喜欢得寸进尺。

    “我还要。”他拿杯伸来。

    我毫不犹豫:“不可以。去洗澡睡觉。”

    “嘁。”

    “给你喝就不错了!不要一脸怪我管得严的样子!”

    里包恩在我的督促下晃去洗了澡,换身睡衣,总算是听话地回了被窝。在他磨蹭的时候我还回了两封工作邮件,还有园子她们的简讯,顺便关心了史卡鲁的生活状态。

    被留守在家的小孩确实睡到午饭点过了一会儿才醒。

    恐怖的前辈不在,他吃完饭,尤其舒爽地打了一下午游戏,吃晚饭时才出门。至于出去后的行踪我就没有多问了,没被人贩子拐跑就行。

    园子倒是一回房就想倒头就睡,但她说柯南建议她再缓缓,免得身体来不及消化受到的惊吓,就这么睡过去的话,不仅晚上睡不好,醒了搞不好还会出问题。

    虽然不太相信,但年轻的高中生还是多熬了几分钟,传信息问我里包恩的反应怎么样。

    【发生了那种事,大家都被喊回房间了,没能举办生日派对,】园子写道,【小朋友会伤心吧?】

    我回复:【不要紧的,本来就困,这时候办派对反而适得其反,白天再玩吧】

    至于里包恩,【他倒是也没啥特别的反应。】我想了想,打字道,【刚才吃了几块蛋糕,现在准备睡了】

    园子:【居然吃了?!好加分啊!年纪轻轻的还是很会嘛!】

    加的什么分啊!

    我:【你现在感觉如何,会哪里难受吗】

    园子:【不会不会】

    园子:【虽说有点难过,还很后怕,不过既然发生了也没办法】

    我:【[抱抱]】

    园子:【[傻笑]】

    高中生给我提供了一些怎么带里包恩玩的建议,便下线睡觉。我收起手机。再抬头,男孩已然舒舒服服地窝在靠门一侧的大床上,背对着我侧躺。这个角度只能瞥见他毛毛刺刺的黑发。

    我尽量轻手轻脚地冲了个简易的战斗澡。

    等洗完出来,躺到另一张床上时,我习惯性地再刷了刷新闻。

    海上的深夜比城市更静谧,更富有神秘色彩。只是毕竟前不久才差点发生谋杀事件,在一片万籁俱寂之中,甲板上也不时能听见工作人员匆匆走动的脚步声。

    月光影影绰绰地溜进室内。我翻到关于那个乐队的资讯。

    部分论坛里已经有些小道消息传了开来,我粗略一看,有的估计真是游轮乘客,说乐队好像出了事,事关队内矛盾,演出搞不好会取消;有的则在搅混水,造谣说是谁在轮船上私会谈恋爱被经纪人发现了,于是在大庭广众下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但不论是真实在关心的乐迷,还是不嫌事大的黑粉,无疑都认同的就是这个乐队背后的团队和公司作风非常独断霸道。

    曾经还被曝出过非法软禁艺人的丑闻。

    我随手再逛了逛SNS,蓦地,里包恩的嗓音又像鬼一样幽幽响起。

    “你现在不睡,白天想赖床到什么时候。”

    “……”我手一抖,手机险些砸脸,“你不也没睡。”

    虽说嘴上呛了回去,我心底还是莫名一虚。摁灭屏幕,我把手机放回床头充电,蹭回被窝之际侧过头。男孩不知何时翻过身,目光透过月色落在我身上。

    “刚才又在看什么?”他问。

    “恰好刷到那个乐队的新闻。”我坦诚地回答,“看起来连粉丝都知道他们公司环境不好,对艺人也更苛刻。”

    里包恩轻哼一声。

    “虽然那个人有自己的苦衷,但你别忘了他做的事。”

    “当然不会。如果我再反应慢一点,有危险的就是园子了……某种程度上说我很生气,但看他那个状态估计也没办法给园子道歉。”

    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不是伤害无辜的人的借口。

    我盖紧被褥,姗姗来迟的困意终于变成眼皮上的瞌睡虫。然而,最后往里包恩那边看去一眼时,隔着一个床头柜宽的距离,我发现他还盯着客房昏暗的天花板,没什么表情,也不像是要酝酿入睡。

    鬼使神差地,我小声开口道:“要过来和我睡吗?”

    不对,等一下。

    话音刚落我就想撤回,但小保镖明显是听见了,还听得清清楚楚。他转过脸来,在我硬着头皮等待答案之际盯了我半晌,语气似笑非笑:

    “果然不能指望一个粘人鬼学会自己睡。”

    我霎时脸热地驳回,“我可以自己睡啊!只是好心一问,担心你睡不好觉罢了!”

    里包恩:“是啊,只有自己睡不着的人才会怀疑别人也睡不着。”

    我:“我马上要睡了,你自己数羊去吧。”

    紧拽着被子哗啦一翻身,我不再管他,半张脸埋进枕头里。事实证明我睡眠质量很好。闭眼没过几分钟,我便蒙头蒙脑地沉入梦乡。

    或许是太累了,这一觉睡得比中午还沉。

    甚至中途都没醒过(海上可以说自带助眠的白噪音),再一睁眼就是亮堂堂的天色。这几天天气都很晴朗,适合出海航行:阳光充足,风力正好。暖洋洋的光束从窗户倾洒而来,照在脸庞,泛着温和的热意把我叫醒。

    用力闭了一下眼,视野在阳光里隐隐透红。我一面慢吞吞地伸欠,一面抬起眼皮,偶尔感觉上层船舱有人走动。

    摸来手机一看,都九点钟了。

    我坐起身,扭头瞧见另一张床上小小拱起的被窝,初醒迟钝的大脑停滞了片刻才开始处理信息。

    这家伙以前就算熬夜了也会挺早起的……昨晚不会真积食了没睡好吧?

    虽然是一个很适合调侃他的时机,但我还是放轻动静,洗漱,穿戴正装,查询游轮的早餐供应,再回了几条同事朋友的消息。开机步骤完成,再凑到里包恩床头。

    男孩好像睡得又沉又不太安稳,细长的眉微蹙着。我其实很少见到他睡觉时会皱着眉。

    稍弯下腰,我伸手,用拇指捻过他的眉梢;里包恩却只是如有所感地动了动,薄薄的眼睑稍有一颤。我低声叫他:“起床了,吃个饭再睡。”

    没有反应。

    “里包恩。”我再唤道,缩回指尖。

    一只手竟忽地从被子里伸来,猝然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里包恩睁开了眼,但看起来仍然相当没有精神。他侧枕着瞥来,稍显干涩的嘴唇一抿一张,嗓音低哑,“……新奈。”

    “怎么了?”

    我察觉到不对劲,任由他抓着手腕,另一只手探去摸了摸男孩的脸颊与额头——好像有点烫。心下顿时猛一跳,我不确定手心的温度是否准确,又俯身,用自己的额头相抵着试了体温。

    刹那间,我大脑宕机一秒。

    “应该发烧了。”我直起身,“不知道是排异反应还是单纯生病,我去问一支体温计过来。”

    然而桎梏着我手腕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一下。

    这让我暂时推测只是普通低烧,因为上次里包恩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没等我哄他松手,男孩紧扣的指节便自觉地松了些许,我刚准备抽出,又感受到一点阻力。他好像并不是想要松开。

    里包恩只是轻轻拉住我的手指。

    由于我没有挣开,他即使脱力似的没抓紧,也顺利地把我的手拉到脸侧。

    我的手掌顺势抚上男孩的面颊。

    他那始终平静的、却还是没精打采的眼睛这才闭上。里包恩打算再睡回去似的,眼睫低垂,有些泛红发热的脸蛋半枕住我的掌心。我听见他闷闷地说:“我不舒服。”

    我于是索性放弃了自己出去的想法,坐到床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先叫了客房服务,再点了送到门口的早餐。

    放下手机,我重新看向床上的小孩。后者似乎已经睡起了回笼觉,呼吸有点粗重,但总体均匀徐缓,倒是令我放了不少心。

    我不禁想到,放在以前,要是我生日当天生病了,我一定会非常伤心苦恼的。因为好吃的都吃不到,好玩的也没法玩得尽兴,昏昏沉沉一整天,就这么过了。

    拇指指腹轻按了按病人眼尾柔软的皮肤,我忍着没叹气。

    “休息一天也没关系,生日派对什么时候都能补办。”我嘀咕着,也分不清是想对自己说,还是想让里包恩知道。

    “……就算突然变成小老头,我也想带你去很多地方玩啊。”

    第50章

    游轮提供的服务十分万全, 没过多久,我需要的体温计、热水袋、冰块和毛巾都由工作人员送到了门口。后者体贴地询问是否要联系医生,我只表示是家里孩子的老毛病, 道了声谢, 便拿着一袋子用品,以及两份打包好、放在篮子里的早点套餐关上门。

    里包恩在我抽出手, 起身去开门的时候就又醒了一次,眯着眼看我。

    量了个体温, 依然是36.4℃。

    我大致确定是排异反应, 但并不算放心。毕竟如果只是普通生病还好,至少在可控范围内, 可既然是这种仿佛在被世界排斥的情况, 就连里包恩本人也无法预料下一秒可能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上一次是发高烧, 这一次能确保和之前一样, 只是睡觉忍耐就能熬过来吗?

    今天甚至还是他的生日。

    里包恩见我把早餐拿了进来,便慢慢坐起身,靠到床头。

    他似乎还有点力气,本想亲力亲为,自己端餐盘, 结果抓着叉子连个花生米都要叉半天。我看不下去,夺过他的餐具就一口一口喂粥, 五分钟解决并勒令他躺下休息。

    男孩不太情愿地躺回被窝。

    那张稚气而白皙的脸庞已经攀上病态的红晕, 潮热地捂在眼眶、鼻尖、脸颊与嘴唇。而这位世界第一杀手的神色倒是显得冷静,好像发烧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都不担心,我当然也不会自顾自杞人忧天一路去, 只是任谁也不会想看见亲近的人难受的模样。

    因此我只能尽量淡然自若地打湿毛巾,垫上冰块, 敷到男孩额头上;再装了热水袋,跟之前的措施一样,塞进被窝里,让他愈渐发寒的手脚回回温,促进血液循环。

    “多睡会儿吧。”我坐在床沿,侧身道。

    然而,或许是我的表情仍看上去很严肃,里包恩仿佛一眼就看出我内心的沉重感。他反而微不可查般勾了勾嘴角。

    “我不睡。”

    我眉角一挑:“那你想干什么。”

    里包恩:“虽然我是一流的杀手,但也还在学习的路上。我要看凶杀犯罪片。”

    我:“谁家好杀手从影视剧里学技巧啊!”

    拗不过他,我打开了电视。

    以里包恩越来越蔫巴的状态来看,他估计也只是想听个响而已。于是我没有多挑选,直接翻出当时边喝酒边看,后期情节基本没看进去的杀手片,在电视上点播。

    要是小孩睡了,我还能顺便补看一下结局。

    以免坐在床沿挡住他的视线,我搬来工作桌旁的椅子,坐到了旁边。虽说电视挂在墙上,屏幕也大,但为了让他不要看得眼睛太辛苦,我好心地多叠了一个枕头,帮他枕得高一些。

    这部电影开头没有夸张的音效和公司LOGO,开门见山地拉出一个洛杉矶的远景,随着镜头的推进,细细密密地传来杂乱的交谈声与笑声,最终定格在医院里的女主角身上。她在看望时日无多的奶奶。

    前面我都看过,便只是拿起手机回消息,不时观察里包恩的状况:

    客房洁白的被褥包着男孩,盖得老老实实的。他微微侧着头,乌黑的睫毛低垂。竟然真的在相当安静而专注地看电视。

    目测没什么大碍,我看回手机。

    园子和小兰她们也起床吃饭了,在餐厅没看见我便发来消息关心。

    我如实答复了关于小朋友生病的情况,她们在惊讶、担心之余也替寿星感到惋惜。园子询问能不能帮忙照看里包恩。我看了一眼全神贯注看电影的小保镖,姑且问道:

    “园子她们想来探望,你要是觉得不自在,我就说让你自己休息了?”

    毕竟我在生病最脆弱的时候,也不是很乐意被还不是很熟的人看见。

    果不其然,里包恩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替我转达感谢。”他说道,仍然盯着电视,目不斜视,语气平淡。

    我不由跟着望向电影。

    抛去狗血的情感文戏不谈,它前期的冒险情节非常紧凑,引人入胜,也是因此我当时才津津有味地陪了几罐啤酒。这当儿正放到男主角杀手出场,手段利落又残忍地处理了一个任务目标。

    就在他赶去一步步筹备他的复仇大计之际,女主角刚送走了奶奶,伤心欲绝,一反常态地绕进小路,夜黑风高,看不清情形,坏了他的好事。

    里包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换作是我,”他声音没什么力气,却毫不留情地批评道,“即使有无辜的人误入现场打算搭救,那个目标也逃不掉。以刚才的情况,完全可以有一千种方式收拾他。”

    不是发着烧吗!这人怎么这么精神啊!

    紧接着,杀手抓住女主角,想要干脆把她一起解决了。没想把人家拉近了之后,恰好撞见她美丽而忧郁的蓝眼睛,一瞬间闪回,想到去世的妹妹。他霎时怔住,女主角趁此机会把他狠狠推开,扭头就跑。

    里包恩又不合时宜地插话:“干职业杀手这行还能保持走神误事的习惯,这家伙吃的苦头不够多。”

    我面无表情地从饭后水果里摘了颗提子,伸手塞进男孩嘴里,“少说点话。”

    于是除了电影的声响外,客房又暂且安静下来。

    我回完消息,刚准备放下手机,屏幕偏偏忽地一跳窗口。一则通话出乎意料地打了进来。

    看清来电人备注,我有点疑惑地顿了顿,一面接通,一面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喂?铁朗。”

    “喂喂,新奈啊。”听筒那头立刻传来黑尾含笑的嗓音。他那边有点吵,但具体听不清是什么杂音,“你现在在哪?”

    我走出客房。因为房卡要插电,所以只是掩上门,留了条缝,待会儿好进去。接着,我平静地答道:

    “我在豪华游轮旅游。”

    黑尾:“……哈?”

    这个有点啰嗦的朋友抱怨了几下我居然没跟他说这件事,但得知我也没跟别的人说后便收了声,开始说起他此次电话的目的。

    “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本来想问你明天要不要来看比赛。我身为内部人员嘛,手上有多余的票。”黑尾感慨道,“不过既然你这小日子过得那么滋润,鄙人就不多加打扰了。”

    “明天的话我确实来不及,以后还有机会么?”我说。

    黑尾轻笑一声。

    “肯定得有机会,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对了。我这才被提醒:先前说要请他吃饭,结果不仅是我还是他的工作都很忙——黑尾在中途还出了一次差,去北海道待了两周。打算约饭的时候空闲时间还刚好错开。约了几次没成功,我们就表示随缘了。我甚至几乎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何况是后来天降一个史卡鲁,我更没心思还这家伙的饭债了。

    “行,我知道了。”

    我背靠着房门,偶尔有工作人员在面前的走廊经过,恭敬地与我打招呼。我一一颔首致意,边对着电话回道,“干脆现在就再定个时间吧,你这周周末有空吗?”

    黑尾:“这周啊……可能得到时候再看喽。”

    我:“你前两次都这么说。”

    黑尾:“那有什么办法,被迫加班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好吧。这我倒是代入感很强,已经感觉到通体疲累。

    无语片刻,我直接开口:“那没事我就挂了。”

    “哎,等等!”黑尾立刻打断,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夸张,难以置信地控诉道,“现代人谁像你一样和好朋友打电话没说几句就挂啊!”

    我嘴角一抽,终于忍无可忍低声吐槽。

    “谁让你代表现代人群体了啊!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比较可爱,现在现充得简直令人发指!”

    黑尾大骇:“这位施主我劝你口下留德,现充也有现充的可爱之处好不好?”

    我:“可爱在哪?”

    黑尾:“呃,比如会主动给你打电话。”

    我:“退订。”

    黑尾:“喂?!”

    “我是真要挂了,有什么话之后再聊。”我口吻平常,“没别的事吧?”

    听筒另一头的男青年似乎叹了一口气。“没有是没有。”他这么说,话锋一转,又一副很闲所以要缠着人聊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挑起新问题,“你这人这么着急挂电话,难不成是在约会?”

    “不是。”我说,“只是刚好带小朋友出来玩。”

    “小朋友指的是你家保镖?”

    “嗯。”

    黑尾讶然道:“那不就是约会吗?”

    我捏着手机的力道都重了些,气笑一声,“黑尾铁朗。”

    被我点了大名的黑尾登时识趣地闭嘴,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你放心,我就开开玩笑——说到这个,反正你现在也是单身,没想过去参加联谊会吗?”

    “联谊?”

    好熟悉又陌生的词汇,大学时还经常听到,出了社会听见的次数就少了很多。现在公司时不时还有聚餐,除了真的想赶快相亲找对象的人,没谁还会希望浪费宝贵的空闲时间去应付社交。

    “是啊,”黑尾说,“我刚好有朋友最近打算组局。老实说,虽然知道你经历前任的事件后应该身心俱疲了,但换个心情,认识认识别的帅哥也不是坏事。”

    他说的话有一定道理。只不过略微一思忖,我还是拒绝了。

    “不要,我很懒。”

    “这是什么理由啊。”

    “这是事实,”我认真表示,“不上班的时候我只想待在家里,你把帅哥空降我家吧。顺带一提我不要比我年纪小的,赚多少钱倒是无所谓,关键是要成熟、聪明、上进,一定要情绪稳定。说起来,大个十几岁也没关系,听说最近叔系爹系也很吃香啊,都说老男人会疼人。但是我不喜欢留胡子的,他最好爱干净而且有自己的品味……其它要求还没想好,先这样好了。”

    话音未落,黑尾就不识大体地大开吐槽:“你还点上单了!哪有这种好事啊!”

    我:“没有就挂了。”

    黑尾:“哦,这么说我好像真认识差不多符合你要求的人。”

    我:“你是有多无聊才非要粘着我打电话。”

    “我是说真的啦,”男青年不知道走到哪里,背景音的嘈杂渐远,声线清晰不少,“到时候发消息跟你说。而且我才不是无聊,现在还在会场当机动人员好么,你这家伙真是一点也不珍惜朋友想要联络感情的心意。”

    他的语气并不是埋怨,而是轻松的调侃。我不由也弯了弯唇角,声音带上些许笑意。

    “想要联络就努努力,把你的周末空出来。”我总结道,“能把年上帅哥也一起带来给我看看就最好了。拜拜。”

    “是是,回见。”

    总算挂了电话,我正低头看手机,走廊边正好经过几个聊得热火朝天的年轻人。由于他们不遮不掩,谈天声响亮,我不需要仔细注意都能听到大致内容。

    是在说一度灰乐队晚上的演出正式取消的事。

    等到下午,轮船会靠岸停一阵子,因为部分游客是乘船到目的地旅行的,像我和里包恩这样中奖而来的乘客不是没有,可也并不多。彼时贝斯手会被扭送下船,羁押扣留。

    而乐队的其它成员虽然暂时留在船上,但少了个贝斯,加上身体不适,演出自然而然没办法进行下去。

    我不多在意,转身推门回房。

    电视里仍然传来人物对话的声响。我瞥去一眼,剧情居然已经快做到女主角和杀手爆发矛盾的时候了。

    里包恩肯定有快进过,我记得这个情节在中期了。

    大屏幕里给了杀手的表情一个特写,突出表现他对于发现爱上女主角后,开始害怕她卷进是非里丢了性命的犹豫和挣扎。男演员的演技不错,一张帅脸在没开灯的屋子里更显深沉,一声不吭,神色莫测。

    我转过头,坐回里包恩床边的椅子之际,又倏地撞上他随着我的动作而望来的目光。

    男孩那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我。一声不吭,神色莫测。

    我还以为我走后他会睡了,没想到还醒着。

    “……”怀疑了一秒他是不是在学男演员,我关心道,“不舒服吗?”

    “嗯。”

    病人的应声鼻音有点重。我不由正色,皱起眉,二话不说地把手伸进被窝,握到里包恩的手。

    好像是还有些隐隐发冷。

    “稍等一下。”

    我说着,拿下他额头的毛巾,绕去卫生间重新用冷水打湿、拧干,再贴回去。

    泛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男孩热乎乎的脸颊,给他短暂降温一瞬间。里包恩稍微眯了一下眼睛。

    “多谢。”

    “这种时候就不用说客气话了。”

    我坐下来,继续伸去捞来小孩的手,拢在掌心里搓一搓生热。任我摆布的可怜病人则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电视。我无聊也侧首一看——电影好死不死地放到人物矛盾爆发的那一段。

    女主角受够了杀手莫名其妙的疏远、冷遇与排斥,直接摊牌起冲突。

    我回想起接下来的情节,忽然很想跳过。但明显已经来不及了。

    屏幕里的两个人在黑蒙蒙的房间里激烈争吵,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不可开交,直到女主角漂亮的蓝眼睛里流下两行清泪,大骂杀手迟钝又懦弱,事到如今都不肯亲吻她。

    然后在我和里包恩沉默的注视中,二人像磁铁似的陡然吸到了一块,紧随一段令我当时看了感觉毫无趣味,现在看了尴尬得只好紧绷着脸的床戏。

    而就在我思考要怎么装作若无其事才比较自然时,里包恩突然开口。

    “你和他周末要去哪里?”

    “…………”

    饶是我也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才意识到他在说黑尾的事。

    男孩的语气异常平静,但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嗓音压得沙哑而低沉,听起来反倒有点口气不好。我忍不住多瞧了瞧他的神情,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我于是当作他只是随口一问,顺便把尴尬的气氛带过。

    “你听到了啊。”我说,“还没确定。他也是个大忙人。之前礼尚往来决定请他吃饭,好一阵都没约到合适的时间。这周也不一定会去。”

    里包恩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从垫高的枕头上蹭下来了点,闭眼道:“我要睡了。”

    “嗯,好好休息。”

    我一手还在被窝里拢着他的指尖,抽出另一只手把电视调静音,再替小孩扶了抚略有下滑的毛巾。随即,放回口袋里的手机蓦地一振。

    查看讯息前,我也先把手机静了音。

    黑尾信守承诺地发来一张照片和一段文字信息。

    照片是他和另一个男人的合影,后者看起来三十多岁快四十,应该就是他说的符合我要求的大叔。

    附字:【我问过了,他刚好也单身。怎么样,看起来成熟吧?稳重吧?这家伙待人接物都挺不错的,我给你四星推荐。】

    我其实有点懒得回,正单手拿手机扣了个1。手指便忽地被谁轻轻勾了一下。

    下意识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只见床上病人的眼皮稍一抬起,嘴唇微微抿着。让我不知为何感觉到他好像真的有些不高兴。

    “怎么不睡?”我问。

    “你拿手机的声音吵到我了。”

    “……”

    心想着他都卧病在床,娇气一点也没什么,我放下了手机,重新用两手握住男孩的手。

    “我已经把声音关了,快睡吧。”

    里包恩这才又闭起眼睛。不过一会儿,呼吸变得有规律而沉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