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俞岱岩在海神庙中遇见这来历不明的俊美公子,本以为他书生模样、富贵出身,只是游玩到此,而非江湖中人,没想得对方骤然出手,夺刀、点穴,意态闲雅,却是一位不世出的高手,心中讶异,就听得远处传来呼哨声,安排人手前后包围,正是失了宝刀的海沙派众人追来。
俞岱岩心道:这屠龙刀既是海沙派失落的,物归原主也是应当,师父的寿辰将近,我合该尽快赶回武当山,不必再掺和此事。
只是是否还要邀请这位顾公子同行,他却迟疑起来,一来他忙着赶路,适才不过担心对方的安危才出言相请,眼下看来,以对方的身手,想从此间脱身,轻而易举;二来这顾公子行事颇有几分怪异,且不知来历,贸然同行,反而不妥。
可师父时常教诲,为人当有信义,既然是自己先提出同行,对方也答应了,言语间也并无失礼处,更不曾害人,自己因为一些疑虑就行事反复,也不是道理,任他是乞儿王孙、圣人魔头,自己当言出有行。
想到这里,俞岱岩不再犹豫,开口道:“那海沙派的人追来了,顾公子,此刀既然属于海沙派,便由这位老丈还予他们,化解怨仇,咱们离开此处是好。”
那边,顾绛弹了弹刀身,叹道:“宋末时,两方常年征战,需得工匠大量铸造刀剑,从中生出许多名家,这位铸刀的大师当真好技艺,以玄铁混合西方精金,烈火煅烧,千锤百炼,以成此刀,能削铁如泥,真是难得。”
俞岱岩听他这样说,也下意识向那单刀看去,只见这刀全身乌黑沉沉,材质非金非玉,想来便是顾绛口中的玄铁和精金,只不过这刀看起来并不怎么出奇,当真如此锋利么?
看过刀后,顾绛便如言将东西还给了那老者,并又一指解开他的穴道,老者踉跄着扑上前,又将刀抱回怀里,眼见宝刀适才失落,转眼复得,他的神态愈狂,竟似被刺激得失了常,听闻俞岱岩说海沙派之人追来,当下不顾身体虚弱,抱着屠龙刀撞开庙门,又往外冲去。
他的内力毕竟远不如俞岱岩,没能听出那些人已到了,正候在庙外,准备杀进庙中。
那老者冲将出去,正撞入海沙派包围里,却听庙外几声喝骂,而后一阵刷刷声,似是在挥洒什么暗器,老者发出一声惨叫,便倒了地。
俞岱岩此前见过海沙派用毒盐,知道其中厉害,连忙伸手抓住顾绛,带他一起躲到神像后,欲以神像为遮挡,以防他们用毒盐开道,闯进来。
顾绛也不反抗,顺着力道一起到了神像后,留神着庙外的动静。
那些海沙派之人在庙外大声嚷嚷道:“晕了,晕了!”
“好险逮住了这海东青,东西也未丢失,忙活半夜咱们能回去了。”
“可恶这老贼竟敢盗刀,被咱们兄弟追得走投无路,还想硬闯出去,弟兄们,将他拉起来,一起带回去处置!”
“怎么就他一人,还有个腿脚利索的年轻人哪里去了?”
“管那么许多,眼下咱们最重要的还是将刀带回去,至于另外一人,日后自有分晓。”
这海沙帮以贩私盐起家,门下之人乌糟糟一群,七嘴八舌乱说着,不过到底以屠龙刀为重,不打算继续去追另一人,再生枝节。
就在他们商议时,忽然从远处传来马蹄声,虽然只有十余匹马,但隆隆声势绝不是海沙派这样松散的模样,还有一人喊着“日月光照,鹰王展翅”。
适才还欣喜于寻回宝刀的海沙派众人顿时没了声音,俞岱岩长眉一挑,情知这是又来了一伙人,只怕远比海沙派不好惹。
片刻后,才有一海沙派的帮众颤颤巍巍道:“天鹰教,是天鹰教来了!”其余人如梦初醒,纷纷道:“快走,大伙儿赶紧走!”
但他们哪里还走得了,马蹄声已经停在了不远处,将他们全都堵在了海神庙外。
俞岱岩常在中原走动,未曾来过这一带,对天鹰教陌生得很,但见这些仗着毒盐、做派跋扈的海沙帮之人竟这样惧怕天鹰教,想来对方的势力更大,且行事霸道,这才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他侧目看去,就见这位顾公子一脸兴味地凑在神像边往外望,倒是看热闹正看得高兴,不由心中好笑,觉得此人到底年少,还有些孩子心性。
感觉到俞岱岩的视线,他还冲俞岱岩摆了摆手,让他过来一起,俞岱岩微微摇头不动。
随着一阵脚步声靠近,有隐隐绰绰的火光从门外照进来,映得背墙上也透了光晕,俞岱岩发现这顾公子选的位置极为刁钻,哪怕火光从外面照进来,也没照出他的踪迹来。
来人沉声道:“海沙派的诸位,今晚当真是热闹得很,不知可否让咱们也看个究竟。”
海沙派这群人的首领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天,天鹰教的各位高手,不知有何见教?”
那人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道:“这位是咱们天鹰教天市堂的李堂主,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要抽出功夫来跑一趟可不容易,咱们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了。只说屠龙刀在哪里?你们干脆点交出来,让李堂主省些功夫,他老人家也许心情好,就放你们一马。”
海沙帮的众人皆不做声。
俞岱岩感到有些荒唐,之前那老者为了屠龙刀,几乎不要性命,还可以说是他这个人贪婪过度,可海沙派这么多人,面对畏惧的天鹰教,居然还想冒着风险藏下屠龙刀,这刀哪里是宝物,更像是一把惹得腥风血雨的邪物了。
终于,海沙派中有一人指向了一旁昏迷的老者道:“这,这是长白三禽中的海东青德成,他,他把咱们的,不是不是,是把各位要的屠龙刀盗走了,咱们就是追着他来到这儿,才拿下这老儿,各位就到了,刀在哪里,咱们委实不知,应该是被他藏起来了。”
那人冷哼一声:“那还不快把他弄醒!”
海沙派之人道:“他中了咱们两回毒盐,昏死过去了,要先洗去毒盐,再服用解药,才能醒来。”
天鹰教的人道:“那就带上他和咱们走一遭吧。”
就在这时,另一人开口了,这应当就是他们口中的李堂主:“先把他们身上都搜一遍。”
显然李堂主并不信他们抓住德成后,没有得到屠龙刀,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后,竟真的没有人找到刀,他们这才信了线索在昏迷不醒的老者身上,眼见他即将断气,不再迟疑,一群人吆喝着带上德成离开。
良久,确定那些人都走远了,俞岱岩这才从神像后走出来。他心中着实不解,那把刀明明就在老者怀中,他扑出门去,海沙帮的人也找到了刀,怎么天鹰教的人搜找不到呢?
他往门外看,只见月色下,二十余名海沙派的盐贩子僵立着,竟没有离开。
胆大如俞岱岩都被他们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凝神一看,见他们并未有什么损伤,也不见流血,估计天鹰教那些人大概是不耐带上这么多人,干脆只将首领和德成带去了海边,留下其余人等,点了穴道站在这里。
想着,他就要上前去给这些人解穴,却听一旁顾绛阻止他道:“不必看了,这些人在搜身时就被点中了死穴,都没气了。”
俞岱岩一惊,上前两步细看,果然这些人都没了气息,不由咋舌:“这些天鹰教的人好狠辣的手段。”
顾绛倒有些习以为常:“这天鹰教本就是外来者创建的帮派,此地的民风剽悍,水上营生的、贩卖私盐的,都是拎着脑袋谋取利益,故而确实行事手段凶狠,何况天鹰教的教主本就不是名门正派出身。”
俞岱岩见他口吻熟稔,问道:“顾公子是本地人士?对此处江湖帮派倒是熟悉。”
顾绛却否认道:“非也,本人生于北方,只是从此路过,至于其中就里,看多了便能猜到些许。”
俞岱岩点了点头,环视一周,长叹一声:“此地被他们撒了许多毒盐,还有这些尸首,不如干脆烧了这儿,以防有人被误伤。”
顾绛笑问道:“俞三侠不好奇,那把屠龙刀去了哪里吗?”
说着,他举步走到门边,因为天色太暗,此处又背光,还真无人发现地上有一点刀柄露在外面,而那一米有余的长刀竟连柄整个被插入了岩石地里!
顾绛两指捻着那一点刀柄,往上一提,就将整把刀从地下拔出:“那首领听到天鹰教的口号后,就匆忙将刀藏在了门后角落里,大约是想应付了这一阵,回头再来取刀。好一把绝世利刃,削金断玉,名不虚传。”
俞岱岩神情慎重:“顾公子,这把刀被诸多势力追逐,只怕不是善物。”
顾绛却道:“错了,这把刀是善物,而且是大大的善物,恶的不过是江湖人对‘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贪念罢了。”
俞岱岩闻言沉默了片刻,叹道:“你说的是,世人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匹夫与宝玉其实都无罪,有罪的是贪图宝玉,陷害旁人的恶人。可屠龙刀在此,为那句话而来的风雨总不能止息,只会有更多无辜之人被牵扯其中。”
他说到这里,敛容正色道:“顾公子寻到此刀,在下绝无心抢夺,只是此事恐怕远未终结,看那些人势在必得的模样,不会善罢甘休。公子不妨随我去到武当,面见家师,他老人家威震四海,处事公允,有他出面或许能遏制这番动荡,也省却公子的许多麻烦。”
其实此事与俞岱岩毫无干系,他又不图此刀,说到底还是侠义之心,担忧顾绛身怀此刀遭遇不测,纵然他武功高超,也架不住四面八方的明争暗夺,想要以武当张真人的威名庇护于他,实是善心。
顾绛当然不会误会他的好意,何况这正中他的心思:“好,我正有心拜见武当张真人,听闻真人九十大寿将近,我也正好去给他祝寿,只是不知他素来喜好什么,我好带些寿礼前去,方不失做客的礼节。”
俞岱岩见他如此好说话,又尊重自己师父,也心生好感,笑道:“不必,家师的寿辰并未邀请客人,只在武当派内,咱们这些门人弟子为他老人家筹办祝寿,顾公子也去喝一杯水酒就是。”
两人既然拿定了主意,便取了神庙中的蜡烛,点燃木门布幔,将附近的毒盐和尸首一起处理了,再用干净的布将刀裹好,带着上路。
俞岱岩已看过屠龙刀,知这单刀足足有百余斤重,顾绛样貌又如此年轻,内力毕竟有限,便带着他往江边去,打算坐船走水路向东,过了钱塘江去到临安,再经过江西、湖南,便是湖北武当所在。
路程遥远,赶路辛苦,俞岱岩便与顾绛闲谈解闷,发觉这顾公子果然家学渊源,谈吐文雅、博闻广识,其人胸有沟壑,绝非一般无知轻忽的少年,也非迂腐不化的书呆子,只是他有些想法过于超人,所以行事难免带几分怪异,俞岱岩和他交谈后,知他是个奇人,也不再因他的一些言论惊异。
二人向北而行到了江边,又沿江寻找渡船,找了许久都未见人影,江边倒是有靠岸的渔船,可有船无人,只能继续向前。
比起被今夜之事扰得心下不安的俞岱岩,顾绛则悠闲许多,他提着刀走在江边,还有心欣赏江景,这一夜过来,天色已经微微发白,明月西沉,江上升起雾气。
就在此时,一艘小船自上流而下,俞岱岩见那船离岸边有些距离,便吸气提声,向那小船喊道:“船家!可否搭咱们过江?!”
他的内力中正醇厚,遥遥送声过去,当真叫到了那艘小船向岸边靠过来,就见那小船上只有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问道:“两位客人是要坐船吗?”
俞岱岩终于寻到渡船,面露喜色道:“正是,劳烦大哥送我二人一程。”
顾绛微微眯眼打量了那撑船的汉子两眼,也笑着道:“这江上左右无人,寻了许久也只有艄公这一艘渡船,还请行个方便吧。”
那艄公见状,便应了下来:“既然如此,二位客官上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