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景澄发烧的消息,唐秋云第一时间赶回了家。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对景澄的爱,不比对亲生儿子少。
景澄温顺听话,懂事得让人心疼,比起谢钦言这个处处都要跟你对着干的“逆子”,简直就是妈妈心目中理想的神仙儿子。
来到谢钦言房间门口,唐秋云轻轻敲了几下。
谢钦言过来给她开了门,唐秋云往里探下头,小声问:“澄澄睡觉呢?”
“嗯。”谢钦言贴墙站着,双手抱臂,“你赶紧把人弄走。”
“他睡着觉,我弄哪去?你这当哥哥的,怎么这样说话。”
唐秋云皱下眉头,接着问:“烧退了吗?”
“我怎么知道。”谢钦言嘲弄扯下唇,他又看不见温度计。
哑然两秒,唐秋云走进去,看到景澄出了一头的汗,头发都浸湿了,赶紧拿纸巾给他擦了擦。
景澄撑开沉重的眼皮,喊了声:“唐姨。”
“你这硬撑着不行啊,去医院看看吧。”唐秋云摸摸景澄的额头,“还是很烫,这可怎么办。”
她的担忧溢于言表。
嘴上忍不住念叨:“上了大学要多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你总生病,都是小时候营养没跟上,现在得使劲吃才行。”
一说到这个,唐秋云就十分懊恼。
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生了孩子不好好养,随随便便就给遗弃了,当初从游乐园门口把景澄带回家时,他整个人瘦瘦巴巴的,腿还没有谢钦言的胳膊粗,去医院体检,医生说已经属于是重度的营养不良,脾胃虚弱不堪,再怎么补也难以吸收。
就像盖房子,地基没打好,往上再牢固,也是徒劳无功。
景澄往谢钦言的方向看了眼。
他站门口,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盼着人赶紧走。
唐姨都回家了,想来他也睡了有一会儿,他真就放任不管,不再像以前那样,看他磕破点皮,都能紧张得如临大敌,立刻找碘伏给他消毒。
失望如海潮无声无息涌上来,景澄从沙发坐起,不想让唐秋云担心,低声说:“我去看医生。”
唐秋云扶着他,从谢钦言面前经过。
两人刚踏出一步,那扇门便“嘭”的一声重重关上。
景澄的身子跟着一震,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你别理他。”唐秋云将景澄的失望看在眼里,也不知怎么安慰,“我们下去吧。”
-
唐秋云带景澄去了附近的一家私人医院。
这边的医生她都很熟,去到以后也不用走流程,直接进了一间办公室。
检查结果并无大碍,还是免疫力低下,稍微受点凉免疫系统就撑不住了。
医生不主张挂水,开了些药,交代平时注意保暖,不要着凉。
谢钦言出事故后,唐秋云对待孩子更加谨慎,医生说没什么事儿,她还在问要不要做个抽血检查。
景澄看得有些难受,谢钦言出车祸那天下了不小的雨,他被唐秋云安排参加一个晚宴,由于路面湿滑,两辆车相撞在一起,冲击十足。
她心里肯定很自责,要是那天看了天气预报,要是小心点没有让儿子去,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天命难违,事情发生后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
在那之前的她特别恣意洒脱,从此以后变得如履薄冰,不敢再有任何的疏忽大意。
从医生办公室离开,唐秋云仍不安握着景澄的手,战战兢兢。
“唐姨,等会儿回家我想喝你熬得红豆粥。”景澄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
唐秋云不知在想什么,猛地回过神,“发烧能喝红豆粥吗?”
景澄刚要回答,一个声音惊喜传来,“景澄。”
走廊的尽头,穿着灰白色运动套装的男生站在那儿,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冲他的方向挥手。
他的笑容如同夏日阳光般热烈,照亮了周围的一切,笑起来时酒窝深陷,眉梢舒展开,璀璨的眸像有亮光流动。
在这儿碰见顾翼州不奇怪,他妈妈就是这家医院的院长。
两人高中同窗三年,上了大学后,他们偶遇的次数微乎其微,景澄不止一次明确拒绝过顾翼州,他心里清楚,俩人没可能,很有分寸感,不会纠缠景澄。
唐秋云和顾翼州母亲关系不错,对顾翼州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待人来到跟前后,她解释说:“景澄发烧,我带他来看看。”
唐秋云骨子里自然是精明能干的女人,很会洞察人心,以前去给景澄开家长会时,留意到他面对景澄时那股紧张劲儿,就看出来他喜欢景澄了。
她思想是很开放的,不会干涉孩子之间的感情之事,怎么发展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她才不管。
可眼下,景澄对谢钦言过于执着,她了解自己儿子有多固执,不想看他受伤,只好出手了。
果然,顾翼州一听景澄发烧,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关心。
“难怪脸色这么差,最近流感频发,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听得出,顾翼州十分紧张。
景澄不知要说什么,只应了声,说:“谢谢。”
唐秋云又和顾翼州闲聊几句,让他没事多带景澄玩,两个人高中还当过同桌,又考上同一所大学,这份情谊很难得。
说这些话,唐秋云也不光是想让景澄和顾翼州有发展,他自幼心思细腻、性格孤僻,成天只知道跟在哥哥身后,没什么朋友,如今谢钦言也不带他玩了,还天天对他冷嘲热讽,她很怕他心理出问题。
像顾翼州这样开朗外向、简简单单的男孩子,多少能感染景澄。
顾翼州听唐秋云那样说,自然很开心。
他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眼,笑得眉眼都上扬,说等景澄病好了就带他去徒步,增强抵抗力。
景澄有话想说,但又不能拂唐秋云的面子,只能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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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看过医生后,景澄睡醒一觉头不疼了,拿体温计一测,烧也退了。
他伸个懒腰,踩着拖鞋下了床,去洗手间拿了刷牙,然后去阳台刷牙。
谢钦言的房间和他的挨着,阳台是打通的,两边共用。
景澄拉开门,意外看到阳台另一边坐着个人。
谢钦言在早晨仅有几度的天气里,穿着单薄的黑色衬衫,白色短裤,风吹得下摆鼓起来,他对冷浑然不觉,闭眼靠在躺椅上,长腿随意交叠着。
毫无预兆地望见这一幕,景澄半只脚迈进阳台,剩下半只还留在房间。
他怕弄出一丁点儿声音,都会被他察觉。
嘴里叼着牙刷,景澄不知看了他多久,从绷紧的下颌看到淤青的膝盖,他的心好像一颗腐烂的苹果,满目疮痍。
谢钦言曾经引以为傲的灵魂,成了废墟一片。
他坐在那里,是否知道已经天亮了?他还会期待来日吗?
突然,躺椅上的人动了下,他先是慢慢坐直了身子,随后才站起身,扶墙往房间里走。
景澄见他没关门,放轻脚步跟上,看见他去到桌边,拿起水壶想给自己倒一杯水,结果壶口没对准杯子,倒了半天全流到桌子上。
他也不知在想什么,桌面的水滴落到脚背才发觉,“咚”一声放回水壶,不喝了。
景澄眼睁睁看着,又不能上前帮忙。
这种时刻出现,只会让他的自尊心更加受挫。
谢钦言拿纸巾擦干了水,景澄很意外,他居然又重新试了一次,这次转变了方法,一手拿着杯子去找壶口,对准了才开始倒水。
适应了其实不难的。
就是要比正常人多几倍的耐心。
对于他这种后天失明的人来说,克服心理障碍才是最不容易的。
景澄还在那边观察,凉薄的声音突然传进耳朵里,“看够了吗?”
小心脏“咯噔”一下,景澄反射性出声:“哥,你当过警犬啊?”
“你骂人真脏。”谢钦言拧了下眉心,“过来。”
“啊?”
景澄还以为听错了。
“我有话跟你说。”
不知道谢钦言又要说什么难听的,景澄拿着牙刷,有些不知所措,“我、我还没洗漱完呢。”
“给你十分钟。”
谢钦言一副没得商量的口吻。
景澄回房间的途中,一直在思考,他究竟要说什么正式的话,但怎么想也没有头绪。
时间过得很快,洗完脸,景澄磨磨蹭蹭去到谢钦言房间,“哥,我好了……”
谢钦言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
食指弯曲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
好半晌,景澄才听他风轻云淡地问:“你真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景澄完全没有准备。
安静了半分多钟,他才垂下头,细若蚊声回答:“喜欢啊。”
短短三个字,仿佛耗尽全身力气。
红晕已经从脸颊蔓延到耳后。
“要是真的,你就不会犹豫这么久了。”
谢钦言直起腰,空洞的双眸对着雪白的墙壁,脑海中闪过铭记已久的片段。
这件事,他本来不想戳穿的。
说出来都是对自己的讽刺。
可景澄的使命感太强了,他把拯救他于水火视为他必须完成的任务,怎么都赶不走。
不和他撕破这一层隐秘的纱,他还要沉浸在报恩的角色里无可自拔。
干涸的唇瓣动了几下,低沉的嗓音才缓缓出声:“景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只是可怜我而已,别自欺欺人了。”
“我没有……”景澄慌乱无措地摇头。
“你毕业前和谢嘉禾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放在桌上的手,因为过度用力绷起青筋,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口也如蜿蜒的河流,仿佛能看见血蔓延而过的痕迹。
谢钦言扬着讽刺的笑,一字一顿地重复:“你说你也分不清对我是喜欢还是感激,因为我对你好,你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应该和我在一起,回馈我的感情,因为我从小到大保护你、照顾你,你很依赖我,所以你不知道离开我该怎么活下去……”
“景澄,你觉得这是喜欢吗?”
“你告诉我,这能算得上是喜欢吗?”
谢钦言的质问声声震耳,击溃心理防线。
景澄张着嘴巴,呼吸急促,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那些话他竟然都听到了。
怎么被他听到了呢?
任何反驳的话语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景澄也不得不承认,当时的他是由于倍感压力才跟谢嘉禾吐露心声的。
他和谢钦言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亲如兄弟,不打不闹、关系要好、彼此依赖,周围人都觉得他们走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谢钦言对他的感情,他心里都明白,他的思想一直都比他成熟,又年长他两岁,开窍比他要早,在上高中的时候,他就接收到他的暗示,等上大学两人交往。
当毕业在即,离约定的期限越来越近时,景澄开始陷入迷茫,谢嘉禾问他究竟喜不喜欢她堂哥,他想让她帮忙分析一下,就把心中的困惑和她说了。
景澄觉得那在青春期是很正常的,他的性格无趣,平时只知道埋头读书,跟同龄人相比,对成人世界的讯息接收很慢,也不像谢钦言那么果断,做决定都很犹豫,和谢钦言朝夕相处在一起,从未分开,自然难以分清楚自己的心意。
如果早知道会被谢钦言听见,他是打死也不会说那些话的。
景澄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暑假那段时间,谢钦言会和团队去外省参赛,没带他一起,为什么他上了大学半个多月,谢钦言都还没正式表白。
原来他心里已经认定了,他不喜欢他。
脑子里嗡嗡的,像有无数只蜜蜂在转,景澄努力想要组织语言,向他解释清楚,却拼凑不出一句话。
他还生着病,面色苍白如纸,站那里好像风一吹就要倒,虚弱无力。
凝固的空气过了很久终被打破,但不是景澄说了话。
“我对你好,从一开始就是出于哥哥对弟弟的责任,后来我单方面变了质,这与你无关……是我肮脏不堪觊觎你,对你产生了想法,让你产生了困扰,今天我正式向你道歉。”
谢钦言语调冷漠,郑重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景澄拼命摇着头,口中喃喃:“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错了哥哥……”
泪水无助滑落,他很怕被抛弃,当年那个站在游乐园门口无助徘徊的身影冲出脑海,使他不顾一切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谢钦言,想要用尽全身力气融入他的身体,却被他蛮力地拉开。
谢钦言淡漠的神情里充斥着对世间的厌恶,决绝得不带一丝留恋。
“景澄,听好了。”
“从今往后,我们退回到哥哥和弟弟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