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岁岁长安宁
再一次出庙门,外面已经是跟昨夜一样的雾气弥漫,阴森可怖。
打更的锣声响了两回,又消散在浓雾中,只剩一片寂然无声。稠白的雾阻碍着视线,连伸出的手都只能看清迷糊的轮廓。
这一回,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与雾虚林整座山都被鬼雾笼罩的情形不同,这座村子坐落之处居然雾气稀薄。
放眼望去,甚至能看到连绵的屋脊和辽阔农田,土路两侧堆着层层黄草垛。
祝清安不由喃喃, “怪不得叫桃源村。”
阡陌交通,豁然开朗,在漫无边际鬼雾中居然辟出这么一方遗世独立的村子。
如果不是事先得知,他们或许也会被眼前闲适的山水画卷所迷惑。
元明指着村口刻着“桃源村”三枚大字的匾额,又开始抖。
“对对对对,就是这这这这这里,桃桃桃桃源村。”
温珩瞥他一眼, “你卡卡卡带了?”
元明磕着牙齿, “你要是看看看过昨晚那阴阴阴间场面,你也得卡卡卡带。”
正说着,忽然有一阵阴风从村子里迎面吹过来,带着厚重的土腥味。
路中央凭空多出一道影子,正在缓慢地朝着他们移动过来。
郁明烛眸光微凛,拇指已经下意识抵在了扇柄上。
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郁明烛垂下眼睫,用气音低声问, “为何。”
为何不动手?
他开口时,两人离得有些近了,于是说话时气息拂在温珩耳侧。
温珩耳尖下意识微微一颤,而后抿了抿唇,往旁边避了一步。
“弟子听闻,魂魄不散者为鬼,亦或含冤而死,亦或心存执念,大多理智全失为祸世间,可雾虚林里有这么一座鬼村,却从来不被外人所知,实在蹊跷。”
“贸然行动恐怕会打草惊蛇,不如先静观其变,弄清楚他们有什么冤,存什么念。”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系统任务里不仅要他探索真相,还让他度化桃源村村民。
度化,听起来是温和又善良的,春风化雨。
而明烛仙君刚才那气势,明显想的是把整个村子掀翻过来,再抓几个倒霉的怨鬼强行逼供。
这样的物理超度,恐怕不能作数。
……
温珩抬头瞧了一眼郁明烛的神色。
他的打算归他的打算,但若郁明烛嫌麻烦,铁了心要用实力碾过去,在场所有人加起来也拦不了。
难道还能因为一个支线任务,把个好容易哄好的,阴晴不定的大反派给得罪了?
他本想说,师尊若是不愿,那就算了。
然而静默中,他的师尊连一刻犹疑都没有,眨眼间,便将浑身紧绷的杀意卸了下去。
温珩耳畔传来低声笑音。
“都依乖徒。”
在一行人的警惕的注视下,雾气中的人影一边走近一边开了口,声音穿过薄雾和夜色——
“哎呀,几位是哪里来的外乡人呀,要不要进我们村子里坐坐?”
听到熟悉的声音,元明一颤,惊恐地睁大眼。
直到那影子如鬼魅般走到了他们眼前,元明猛地吸了口气, “你你你你你……”
面前是位挎着菜篮,围着围裙的农村妇人,笑得慈祥热情。
但元明像是迫切想要证明什么,伸手指着她,抖如筛糠, “就是她她她她她……”
其他人: “……”
这位妇人鬼显然不太会察言观色,眼见元明都快要抽过去了,居然还笑着一把拉上他的手。
“小仙长,去我家吃个便饭——”
元明嗷的一声, “啊啊啊啊啊!”
啧,受不了。
温珩一把封住他的嘴,冲大娘礼貌道, “不好意思,我这位兄弟小时候发烧烧坏了头,后天结巴。”
元明颤抖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里泄出: “鬼鬼鬼鬼鬼……”
温珩: “贵姓,他是问,您贵姓?”
许是他的眼神过于镇定且正直,妇人愣了愣,居然顺着他的话哦了一声, “我姓陈,家里男人走得早,你们叫我陈寡妇就行。”
她说, “我们村子叫桃源村,千百年来得仙人庇佑,从无妖邪侵扰,是被称作桃源之乡的好地方呢。所以呀,平日最喜欢接待你们这样的修仙人。几位仙君,要不要去做做客?”
最后几个字轻轻上扬,带着一阵阴寒。
她的视线在几人之间扫了一圈。很难分辨那眼神里藏着些什么意味,满意,垂涎,迫不及待。
像是饿久的恶鬼看到阳气四溢的活人,顾不得披好伪饰人皮,馋得连涎水都淌了三尺。
元明拼命地挣扎着,但按着他的人一动未动,反而也轻轻笑了一声。
“那就,多谢款待了。”
……
夜幕四拢,道路蜿蜒。
一望无际的禾苗郁郁青青,几只歪七扭八的稻草人扎在田里。一行人在村子里走过,时不时有干农活的农民朝他们打招呼,看起来热情又淳朴。
但就像元明所说,明明是夜间,这些村民却如白日里一样劳作,诡异至极。
细细看去,那笑容也蒙着一层阴晦的寒气,就像被刻定好的模子,为每一个踏入这片鬼域的人上演着相同的桥段。
温珩快走两步,到了郁明烛身侧,借着宽袖的遮掩,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
郁明烛侧过头, “?”
“师尊,”温珩轻声, “地上有马蹄印。”
郁明烛依言低头看去。
道路上的黄土被踩得纷乱不堪,每日不知多少村民来来往往从上面踩过去,加上夜间光线昏暗,印记几乎无法辨别。
但在路边的一团湿泥里,赫然印着几枚马蹄印。
北昭的人马确实来过这里。
郁明烛指尖探出一缕灵识,悄悄向四方舒展,片刻后收了回来。
他摇头, “鬼气太重,范围太大,难以探寻。”
温珩倒也没觉得失望。
让架海擎天,所向披靡的明烛仙君掩藏锋芒,不动杀机地悄摸勘察鬼村,就好比让一位五星大厨拿指甲刀给软豆腐雕花。
不能雕坏。
还不能吓着一碰就碎的豆腐。
这已经很为难大厨了。
温珩抿唇想了想, “那我们夜里亲自出来找。”
两个人低声耳语,没注意到身后一直有一道幽幽邃邃的视线,一动不动落在两人挨着的袖子上。
衣袖随着走动微微一摆,露出里面两人勾着的手指。
祝清安努力压着飞扬的唇角:喔喔喔喔喔!
又走了一段路,陈寡妇方向一拐,进了道木栅栏门,庭院正中摆着露天的桌凳。
她扯着嗓子喊, “阿渊,去拿碗筷,招待几位仙长吃饭了!”
庭院里有个小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摘菜叶子,听到声音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知道了,婶婶。”
陈寡妇一边把几人往屋里领,一边看着阿渊的背影叹了口气, “这孩子苦命,生下来的时候正赶上魔界动荡,魔族为祸人间。”
“他的父母估计都死在魔族手里了,就把他一个婴儿扔在山沟里,恰好我那天进山,把他捡了回来。”
说话的功夫,阿渊已经熟练地拿出一摞碗筷摆在桌上,又帮忙端饭端菜。
宁宋的目光往下一滑,落在阿渊的脚腕上。
那截细嫩的脚腕上系着一条带银铃的红绳,绳下清瘦的腕骨边,印着一块色泽火红,状如碗莲的胎记。
陈寡妇循着她的视线,哦了一声。
“这是我们这的习俗,十二岁圆锁的孩子都要系一段带银铃的红绳,说是能保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银铃随着阿渊的脚步,一下一下,当啷啷的响。
宁宋垂着眼,看不清眼中的情绪,低声喃喃, “才刚十二岁。”
她声音太轻,只有身边的祝清安听到了。
祝清安不由看了她一眼。
宁宋这一路上都默不作声,克制不住似的发着抖。
或许真是让鬼村给吓得厉害。
祝清安想要宽慰,却又着实不太擅长此道,只好低声附和了一句, “这么小就做了鬼,确实可怜。”
……
陈寡妇很快招呼着摆了满桌吃食,香气四溢,几个人的注意力顿时都被勾了过去。
“吃啊,大家都吃,千万别客气!”
元明咽了咽口水,脑海中抽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记忆被莫名淡化,只剩下强烈的饥饿。
他急不可待要动筷子。
但下一秒, “嗷啊啊!”
十分嘹亮,令人瞩目。
“……”
他尴尬的笑了笑, “那什么,我饭前习惯开开嗓。”
说完,又偏过脸来,怒咬着牙低吼, “姓温的,你有毛病啊,拧我大腿干什么?”
两个人的声音压低,只有彼此能听见。
温珩问, “你饿不饿?”
元明说, “我饿得能吃下全村的牛。”
温珩默了一息, “你再想想,你真饿吗?”
元明不耐烦, “我真——”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元明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可能会饿呢?
他刚才一个人炫了半扇羊腿。
可是这么短短的一阵功夫,胃里居然真的空虚得过分,一阵阵胃酸不断翻涌着,恨不得生出只手,从嗓子眼里钻出来,把一切食物吞吃殆尽!
再一想之前他亲口所说,盘子里全都是“腐肉蛆虫,黄沙枯骨”,刚才,这段记忆居然连他本人都短暂地忘记了。
就仿佛一进桃源村,他们身上就被绑了透明的丝线,一举一动,一呼一吸,全都成了提线傀儡,任人摆控。
一旦妥协一次,等在前方的就是万丈深渊!
其他几人也意识到问题所在,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陈寡妇期待地盯着他们, “几位仙人怎么不吃啊,是不是菜色不合胃口?”
这谁敢吃啊?
腐肉蛆虫能合哪路仙人的胃口?
是饭吗,就端上来?
温珩定了定神,镇静地扯了个理由: “宗门传统,不沾荤腥,只能茹素。”
元明赶紧点头, “对对对。”
陈寡妇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 “理解理解,修道人嘛。”
她把另一个盘子推过来, “那尝尝这道荷塘小炒,一点油星儿都没搁。”
温珩看了一眼,又挪开视线: “不好意思,我们对蔬菜过敏。”
元明: “……”
元明: “对对对,过敏!”
陈寡妇张了张嘴, “肉和菜都不能吃?那,起码吃口馒头填填肚子?”
“最近减肥,不吃细粮。”
“喝点水?”
“不渴。”
陈寡妇: “……敢问仙君一般吃喝些什么?”
温珩想了想, “西北风。”
“……”
陈寡妇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枯黄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温珩。
骤然风起,似乎带着无限的森寒鬼气,从四周向他围拢过来。
但那鬼气还没来得及碰到他。
忽地,左右同时传来两道杀意。
左边,萧长清眉心一沉,桌下的手咔哒一声拨剑出鞘,浑身戾气蓄势待发。
右边,明烛仙君笑意未变,折扇微开,不动声色便藏足了摧枯拉朽的气劲。
一个剑仙大男主,一个反派大魔头。
温珩:……
二位,你俩比鬼还吓人。
气氛像是弦越崩越紧。
旁边之人还很不幸地旧疾复发,慌乱地卡带, “姓温温温的,你快快快想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温珩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惹到他,这群鬼算是惹到棉花了!
他拿起筷子,视死如归地夹了片雪白的藕片,送入口中。
全桌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萧长清眉心一紧, “温师兄!”
祝清安和宁宋的脸色也变了。
元明瞠目结舌: “不是说不不不不能吃吗……”
在所有人中最突出的,是一阵扑面而来,压迫感十足的煞气——
明烛仙君轻轻缓缓笑了一声。
有某一瞬间,元明以为他们马上就能离开桃源了。
因为……仙君的眼神看起来很像是,一旦温珩露出一分半点的异样,就会当场大发慈悲,送整个村子的鬼去转世轮回。
但温珩偏偏毫无异样,轻嚼慢咽,喉头一滚。
“……”
就像寒冰消融,气氛陡然和缓。
陈寡妇又露出之前那样热情和蔼的笑容。
“好好好,那几位慢慢吃啊,千万别客气!锅上还炖着菜呢,我得去看看火候!”
直到那围着围裙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后。
元明拧起眉,低声问: “喂,姓温的,你真吃了?还能吐出来吗?”
温珩不紧不慢摸出帕子,将秽物吐出来裹了进去。
“没真吃,藏在舌下了。”
元明刚松了一口气,又想到什么。
“那万一入口也不行呢?谁知道那白藕的原材料是不是哪位倒霉兄台的头盖骨?你,你不会马上就七窍流血,当场去……”
话音未落,他忽地止了声。
因为旁边的仙君正含笑望着他。
元明觉得那眼神可能是“把剩下的话咽回去”的意思。
否则,仙君也会带着同样温温柔柔的笑容,轻轻掀起他的头盖骨。
元明打了个哆嗦,两只手分别捂上了脑袋顶和嘴。
……
郁明烛收回目光,手一抬,往那盘藕片上覆了一层仙法。
原型短暂显露片刻,只不过是一堆树叶。
还好,温珩暗中松了口气。
没有通过奇怪的方式补充蛋白质。
趁陈寡妇走远,他压低声音说正事, “我们在饭桌上会不由自主觉得饿,那一会,或许也会像元明先前一样,不由自主觉得困。”
“一会若是进屋,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待在房间里就好,但安全起见,也千万别睡着。”
话音刚落。
“香喷喷的蘑菇煨鸡肉好喽——”
陈寡妇将一盆热腾腾的炖肉放在桌上,满院肉香。
温珩清晰地听见身边传来咕咚一声。
元明咽了口口水,慌忙闭上眼,念经一样企图催眠自己, “这是腐肉这是腐肉这是腐肉……”
他睁眼,望眼欲穿, “退一步而言,腐肉就真的不能吃了吗?”
温珩: “……”
温珩轻声, “什么都吃只会害了你。”
元明妄图反驳, “也可能会营养均衡。”
几息沉默后,温珩悠长地叹了口气, “你等会进了屋,还是睡一觉吧。”
元明纳闷, “你不是说睡着了不安全吗?”
“那是对于一般人,”温珩语气轻柔, “像你这样智商和自制力都超乎常人的卧龙凤雏,睡着可能比醒着更安全些。”
元明: “……”
总觉得被骂了,但没证据。
……
吃过了饭……虽然只有一个人吃了一口,但也勉强算吃了。
陈寡妇照例招呼大家睡觉。
她伸出手指点点, “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人,这可真不好办。”
“我家就只有三间空房,恐怕得请各位挤一挤了。”
挤一挤。
六个人三间空房。
说挤一挤倒也好挤,像连连看一样。
但是一时之间没人应声,气氛中有一种古怪的沉默。
——怎么个连法呢?
元明的目光在众人之间转了一圈。
宁宋和祝清安两个姑娘一屋,自然没什么好多说的。
剩下三人。
萧长清是全北昭峰的弟子不约而同,不谋而合,最看不上的一号人。具体为什么也不好说,可能就是某种奇妙的宗门传统。
明烛仙君,北昭峰倒不至于看不上,反而是看得太上了。
元明一直觉得这人气场太强,靠近时心里发怵。安全归安全,但若是一晚上待着这人身边,未免太过窒息。
于是,仅剩的那一个顺眼的,此时看起来就更顺眼。
他秉着先下手为强的理念,率先开口, “喂,姓温的,不如咱们一……”
话还没说出口,就感受到一排幽幽的目光。
甚至还有一道是来自祝清安的。
元明: “……?”
他是误入了什么竞争激烈的修罗场吗?
旋即,这一排目光又绕过他,看向了温珩。
含义显而易见——
当事人来说两句?
温珩木着脸,一个字也不想说。
那不如他去跟陈寡妇一屋好了。
起码陈寡妇不会用这种“请问海先生您选择踏在哪条船上”的死亡眼神盯着他。
寂静之下,萧长清咳了一声, “温师兄,这些人里,我只与你相熟。”
他说完,抿起薄唇,默不作声地看着温珩。那双杏圆的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下撇。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这么耷拉着眉眼看人,眼眸中就仿佛天生蕴着一层水汽,有点像被雨打湿了的犬类。
温珩被他用这种眼神看得心头一颤。
这就是蛊惑人心的男主光环吗?
真的好耀眼,好难说出一个不字。
他即将被折服时,忽然衣角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是郁明烛借着桌子的遮掩,将广袖撩开一半,露出藏在里面的硬纸袋。
那只修长匀称的手一晃,纸袋敞开了口,红艳艳的山楂裹着雪一样的糖霜映入眼帘。
霎时间,山楂的清甜又在记忆中占据了舌尖。
本就嚣张肆虐的饥饿感雪上加霜。
温珩的小心脏比刚才还要颤,疯狂乱颤。
引诱,这是明晃晃的引诱!
有没有人来管管?!
而光明正大的明烛仙君,似乎完全不介意自己用了这么卑鄙的一种手段,甚至朝着他牵了牵唇,露出一个不言而喻的笑容。
温珩当然能喻。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果断拍了拍萧长清的肩, “既然不熟,就更要相处相处,争取早日熟一熟。”
郁明烛笑意更深。
——引诱成功。
……
郁明烛和温珩的房间在最边上,靠着篱笆墙的位置,陈寡妇拿钥匙引着两人进屋。
元明睨了一眼萧长清,不情不愿, “行吧,那咱俩一屋。放心,虽然我看不上你,但既然已经住在一起了,那就是一条绳上的,等遇到危险,我罩着你。”
萧长清没理他,抿了抿唇,遮住眼底几分不明的情绪。
祝清安临走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宁宋小声问, “祝姐姐,为什么你眼神里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祝清安一脸惆怅, “你还小,你不懂。”
……
果然就如温珩所说,一踏进屋子里,困倦瞬间如潮水将人的理智吞没。
暖黄色的烛光下,床榻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张龙凤彩蝶生子绣被堆在床上,看上去温暖又舒适。
好想窝上去睡一觉。
哪怕不睡,过去躺一躺,或者坐一坐,也比干站着舒服……
不行!
温珩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直觉告诉他,一旦上了那张床,就像撕开了鼓胀袋子的裂口,里面的潜藏的危险喷薄而出,情况只会更糟。
郁明烛立在窗边,白衣勾勒着身形颀长,一伸手将他捞了过来。
“过来吹吹风,或许会清醒一些。”
温珩困得大脑发懵,并不能立刻梳理清楚这两个句子的含义。
但他的身体显然比意识更信任说话的人,被乖顺地被拉到窗边,睁着茫然的眸子不发一言,很有种任其摆布的意思。
夜色中,郁明烛垂眼瞧了他一眼,忽然一滞,不知想了些什么。
但很快面色恢复如常,转而将窗子掀开一隙。
院子里,陈寡妇正坐在矮凳上,借着月光缝纳一只布鞋的底面。
月光给她的脸蒙上一层阴森的鬼气,穿针引线之间,动作僵硬麻木,又带着日复一日的熟练。
仿佛她被困在了这样的动作里,周而复始无数次。
郁明烛低声道, “她在院子里守着,我们若是想出去,很难不打草惊蛇。”
“唔。”
温珩强撑着眼皮, “那就等一等,她总不至于纳一晚上鞋底,都能缝出增高垫了。”
“……”郁明烛垂眼看着已经开始用头模仿鸡啄米的人,默了默, “你还撑得住吗?”
温珩迷迷糊糊又一点头,大着舌头, “冲得唔。”
意思是,撑得住。
但完全不像撑得住的样子。
郁明烛默了一息。
而后抬起手,轻轻点在他的颈侧。
热流浸入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驱散了寒冷和困意。
但这已经不是郁明烛第一次给他输送灵力。
所以在温珩稍微清醒了那么一点之后的第一时间,就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输送过来的灵力不再如往日般平稳,而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波动,一贯温热的指尖也浸上了几分寒凉。
——在这片鬼域里,他受到了多大的干扰和折磨,郁明烛也受到了一样的。
只是凭借强硬的修为与定力,一直硬撑着。
郁明烛见身前睡眼惺忪的人忽然动了。
抬起手,按在了他的腕上,推了推。
见没推下去,秀气的眉拧了一下,又加了几分力道,带着点执拗。
温珩含糊, “唔用,以也空。”
不用,你也困。
夜色浓黑的帷幕遮盖了月光和星宿,院内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眼前的人也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温珩眯了眯眸子,视线涣散,许是被幻境内的鬼气迷瘴侵扰了心智。
纷乱与纷乱相抵,反倒生出了乍然一瞬的清明。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和久远的记忆重叠。
好像曾经有那么一刻,屋外圆月高悬,星河明亮。
随云山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浸着花香的风缭绕熏暖。万籁俱寂,融融夜色,只剩呼吸滚烫似燎原烈火。
有人倾身压来,眉眼含笑,声音低哑。
“我自折花赠仙人,愿以山河聘春风。”
那笑意轻佻随意,仿佛只不过玩笑之言,不该当真。
可目光相对的刹那,眼底掩藏的试探与认真昭然若揭。
分明问心有愧。
……
一瞬烈焰灼热,又一瞬如坠冰窟。
逐渐的,窗外吹来的凉风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连日以来的寒冷和困倦更加猛烈,几乎让他站不稳身子。
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想开口喊一声师尊,可喊出的却是: “郁明烛,明烛……”
眼前的身影一僵。
温珩呵出一口气,失焦的眸子里蒙着一层茫然水汽,像是被卷进了浩瀚的汪洋中,浑噩迷离。
分不清身在何处。
他缓缓开口,润红的唇瓣吐出几声呢喃细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无论正道还是邪路,无论世人非议,无论此身生死,我都愿……”
温珩早就已经看不清郁明烛的面容,模糊之间,只隐约发觉那道目光越来越晦暗,带着难以抑制的汹涌暗流。
被那样的目光看着,他有些呼吸不过来。好似有什么很快要破开胸膛,呼啸而出。
下一刻,他就被一把扣进了怀里,力道大得似是要将他揉进骨血。
滚烫的掌心按上后颈,如同发泄一般,又使劲揉了几下。
旋即,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四肢百骸。
温珩骤然清醒一瞬,想要挣扎, “不……”
郁明烛哑声, “别动。”
不是温温和和的“无妨”,也不是调笑打趣的“原来乖徒这般关心为师”。
郁明烛很少向他说出这样强硬的句子,语气不容回绝,不容躲避。不似命令,更像克己。
——鬼域阴气同样滋养了他的欲念。
温珩思绪一乱,本就不太清醒的头脑更纷乱如麻,但和被阴气控制的昏沉还不太一样。
他断断续续,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你也会,冷,累……”
他想推一推郁明烛,但郁明烛扣在他腰背间的手反而更紧了几分,甚至顺势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呼出的气息烫得吓人。
“那便让我抱一会。”
鬼域夜色里,他的师尊哑着嗓子,闷声轻语, “抱一会,就不冷,不累了。”
……
屋外冷风瑟瑟,不知吹了多久,残月拨开浓云重雾,透出几缕细弱的光。
寡妇带着缝好的一双布鞋回了主屋。
温珩的理智一点点回笼。
待意识到眼前情况,大脑猝然轰的一声。
这什么情况?
他紧紧抱着的……或者说紧紧抱着他的这位,是他名义上如师如父的明烛仙君,是日后血债累累的明烛魔尊吗?
温珩很希望不是,因为这不太合理,更不太合礼。
但不可能不是,银白飒沓的素衣,浓密如绸的墨发,还有近在咫尺,如擂鼓般的心跳,世间再无其二。
甚至因为抱在一起,两人领口处的衣裳都被扯开了些,凌乱地叠在一起,看上去真是……
礼崩乐坏,无法无天。
温珩觑了一眼郁明烛,咬牙闭了闭眼睛。
冷静。
这很正常。
抱一下而已。
这简直是师徒间最正常,最坦荡,最光明磊落不过的事了。
虽然说抱得紧了些,久了些。
那便当作第二正常,第二坦荡,第二光明磊落的事好了。
对吧?
对。
何况他们都是男子。
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话。这是关系好的证明,是相互信任的表现。
对吧?
肯定对。
一点毛病都没有。
温珩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他强行按捺下心绪,推了推郁明烛,小声提醒, “师尊,外面的鬼走了。”
郁明烛闷闷嗯了一声,静了片刻,松了开手。
这会困意减弱,两人的头脑都分外清明,于是就显得方才一幕也分外荒唐。
两个人都揣着点难以言说的心虚和慌乱,也就都没敢多看对方一眼,很难得的各自挪开视线,手足无措。
良久。
“出去看看?”
“嗯。”
……
三间屋舍并不挨着,温珩和郁明烛所在是最靠近院墙和大门的一间,再往里是萧长清和元明,然后是陈寡妇的主屋,再后是厨房,正对面是宁宋和祝清安。
于是两人绕着院子,按顺序,先到了萧长清与元明的屋子。
郁明烛屈指敲了敲窗柩。
“笃笃。”
窗子里面的人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反敲了两声,显然也是谨慎地试探着。
紧接着传来一声压低的, “是谁?”
温珩下意识, “在敲打我窗~?”
屋里默了几息,带着几分无需多言的然,把窗子推开一条缝。
黑暗中,萧长清眼睛里熬出一圈红血丝,但尚且保持着清醒。
温珩问, “元明呢?”
萧长清的脸色沉凝几分,侧了侧身,让他们能看清楚屋子里面的景象。
刚才说要罩着萧长清的人,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或许是因为已经第二次进鬼村,还曾吃过这里的饭食,格外难以自控,一进来就昏睡过去了,根本叫不醒。”
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但若一直这样睡下去,只怕很快就会被这里的鬼气淤塞经脉。”
萧长清思忖片刻, “我现在这个状态也不好,贸然在鬼村里行动,恐怕比待在屋里还危险。”
“我就留在这里看守他,若一会儿他醒了,我再与他去找你们汇合。”
温珩点头。
眼下看来,也只能这样。
郁明烛抬手捏出一只火红的长尾灵蝶,用灵力驱使着递进窗内。
“若有变故,可用灵蝶传信。”
萧长清点头, “仙君放心。”
窗子掩上后,院内复又陷入一片安静。
郁明烛和温珩轻手轻脚地绕过主屋和厨房,到了祝清安与宁宋房门前。
“笃笃。”
跟上一扇窗户的小心谨慎形成鲜明对比。
哗啦一声,宁宋从里面探出头, “你们来啦。”
温珩, “……”
真是好勇猛一姑娘。
没等两人开口,宁宋已经把情况介绍了个遍。
她抬起扎满银针的手臂, “祝姐姐懂施针之术,帮我扎了几个穴位后,困意就减弱了许多。”
她又一让身,指着后面原地打坐入定的人。
“她困得比我更厉害些,刚才把自己扎成了刺猬,说是先缓一缓,等状态恢复些,去给你们也扎一扎。”
温珩默一下了, “多谢刺姑娘好意。”
“不过等她醒了还是转告她,先不必管我们,给隔壁那两人扎一扎就行。”
宁宋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旁边主屋的门一声响动。
温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郁明烛已经迅速将眼前大开的窗户,连同宁宋的脑袋一起按了回去。
又一把揽着他,掠进了屋墙和院墙之间的夹缝。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是陈寡妇拿着一双新鞋,坐在了那张小板凳上,又开始穿针引线,循环往复。
夹缝才不到两尺宽,两人几乎是面对面挤在一起,连转身都做不到。
温珩极力想把注意力放在外面的情况上,但夜色之中过于安静,身前之人又颀长玉立,这么挨着挤在一起,一抬手就能把他圈进怀里似的。
这距离也太……
……
算了,零距离抱都抱过了。
眼下着实不算什么。
温珩又一次说服自己,理直了气也壮了,干脆好整以暇地仰起头,用这个恐怕再无旁人见过的新奇角度,细细打量起声名赫赫的明烛仙君。
五官精致深邃,下颌线条锐利,如温玉般的喉结脖颈流畅地延至领口内。
是任凭何人见过一面,都绝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往风雅些说,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往通俗里说,肤白貌美大长腿,人间尤物真绝色。
……啧。
温珩内心叹了口气。
这么好看一个人,真是可惜了。
要是郁明烛不虚,没准魔后姬妾加起来比萧长清还多,孩子能生八百个。
想想那画面都……
咳咳咳,还是少想为妙。
郁明烛一垂眸,瞧见近在咫尺的人紧紧抿着唇,眼里激动和惋惜混杂,耳尖也激动得红成一片,甚至还有隐隐向眼尾,脖颈蔓延的趋势。
郁明烛:……
他眯了眯眸子,抬手捏住眼前通红乱晃的耳尖。
“在想什么?”
温珩下意识, “在想你不——”行。
紧急刹车。
郁明烛: “?”
温珩: “……”
郁明烛, “不什么?”
温珩, “不……不守信诺,明明说好了要给我吃剩下的山楂雪球的。”
郁明烛垂着眼帘,注视着义正言辞的小徒弟。
但他这小徒弟显然脸皮厚得很,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 “师尊,饿饿。”
即使耳朵上的红已经连成了一片。
郁明烛面色一淡。
行吧。
就这么一个徒弟,能吃是福。
他道: “忍一忍,纸袋声音太大,过会儿都给你吃。”
说完,放下手的时候,又顺势捏了捏圆润通红的耳垂。
谁知这么一捏就捏出了问题。
温珩耳尖不怕痒,耳垂却怕得厉害,他被捏得浑身一颤,险些失声。
想往后退,但背后也是墙,慌不择路之下,只好往旁边迈了半步。
“咔哒。”
踩住了一片碎瓦。
针线声戛然而止。
轻飘飘的声音形如鬼魅: “谁在那里?”
温珩意识到闯祸,面色一凛,赶紧放轻了呼吸。
“谁在那里——”
针线被放下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回响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谁在那里——!”
郁明烛将折扇捻开一折,温珩的手也按上了玉尘剑的剑柄。
“吱呀”一声。
居然有房门开了。
宁宋的声音传来, “婶婶,屋里的枕头开线露棉花了,枕着不舒服,我实在睡不着,可否请您帮忙缝补两针?”
陈寡妇步伐一顿,僵硬地转过身,眼球转了转,视线缓缓落在她身上。
半晌,轻应了一声, “好。”
跟在宁宋身后进了屋,床上里侧躺着另一位姑娘,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陈寡妇还没多看两眼,宁宋就将破了口子的软枕递过来。
“劳烦您了。”
……
屋内燃着一豆烛火,在无尽的诡谲中添了一抹暖黄色彩。
陈寡妇僵硬的手指居然还很灵活,三两下就补好了枕头,甚至朝她笑了笑, “姑娘,补好了,你试试。”
宁宋接过枕头,纤长的手指在上面摩挲着,线脚细腻,一看就是做惯了这样的针线活。
她低着头, “多谢婶婶。”
陈寡妇转身要走,又忽然被拽住了衣角。
转过头,宁宋正朝她笑着, “婶婶,我见了您,觉得十分亲切,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的长辈。”
她停了片刻,复又开口,轻声问: “您可以给我唱一支哄睡的曲子吗。”
陈寡妇的眼睛像一潭死水,似乎这样有人情味的请求不在她能理解的范围内。
可片刻后,她还是点了头, “好。”
屋外,料峭寒风吹过,桃源村无数枯败的稻草和枝叶发出嘶嘶的响动,像无数亡灵不甘的呼喊。
可一道缥缈空灵的童谣声悠悠扬扬,蓦然划破了妖冶悚然的夜色。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
“娘的孩子快快睡啊,”
“愿你岁岁长安宁…”
……
“姑娘…”
童谣声止了,烛光下妇人抬起头,看着面前柔和的眉眼,面色露出短暂的茫然。
如同早就破碎的魂灵刹那间凝聚,死水陡然生出波澜。
“我见了你,也觉得十分亲切。”
……
屋外。
悠扬的摇篮曲静静飘荡在鬼村中,长夜孤寂,残月浓云。
屋墙和院墙的夹缝之间,两道影子走了出来。
现在元明昏睡,萧长清看守他,祝清安入定运转周天,宁宋拖着陈寡妇。
只剩他们两人尚能自由行动。
在院子里和厨房各转一圈,确定崇炀几人既没在这被吃,也没原地被埋后,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先去探一探主屋。”
主屋的门半掩着,没上锁,里面也没有灯光,浓郁的阴气近乎要化成实体,将两人完全吞噬。
在宁宋房门打开的前一秒,两道人影迅速掠进了屋内。
陈寡妇空洞无光的眼神在院子里巡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
于是她坐在板凳上,重新拿起针线。
主屋内。
两人刚松了口气,一转身,对上一双乌黑空洞的眼睛。
黑暗中,阿渊正静静盯着他们。
————————
(递采访话筒):魔尊大人,对于王行同学表示零距离抱抱不算什么,您有什么见解吗?
某腹黑魔尊:唔,争取有一天尝试负距离吧。
【入v啦,感谢读者宝宝们支持,以后也会更加努力写出让大家喜欢的内容】
——
第28章
玉生
一片漆黑中,阿渊无声地睁着眼睛,对闯进来的两个人毫无反应。
温珩按着玉尘剑柄的手有片刻迟疑。
他今天已经够不尊师重道的了,实在不想动起手来,再不尊老爱幼一下。
滴,您的道德余额不足。
……
于是寂静中,温珩与他对看了好一阵子。
然后,又忽然意识到,这场对看的另一方,其实并没有真的在参与对看。
阿渊只是正好朝着这个方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上,像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那双灰白的眼眸什么都没有看,甚至里面连倒影都没有,像两颗蒙上灰尘的琉璃珠。
郁明烛默了默,低声说, “是具怨人偶。”
怨人偶和怨鬼不一样。
怨鬼是活人死后灵魂怨气太重,难以归入轮回,只能游离在凡世间。
若是肉身腐烂,要么只剩一缕残魂继续飘荡,要么,残魂就再找一具能用的躯壳,占据寄生。等这具也烂了,再找下一具,循环无端。
怨鬼是活人魂魄所化。
而怨人偶干脆连魂魄都没有,只有一副木偶似的空壳。
空壳也不见得非要用人身,若是主人家修为足够高深,大可随便拿点什么东西做成人形,聊以充数。
这样做出来的怨人偶没有神识,不被支配的时候,跟木头人没多大区别。
温珩想了想,似懂非懂,忽然说: “陈寡妇倒颇有情调。”
郁明烛无声地看向他, “?”
“都当了鬼了,还要定制个等身仿真娃娃,专职帮她端盘子。”
“……”
郁明烛沉吟一会儿,轻声笑了, “如此说来,乖徒也颇有情调。”
“都身在鬼窝了,还时刻惦记着讨山楂雪球吃。”
温珩噎了一下。
片刻,又开口, “您不懂,人活一世,最要紧的就是时刻都需多多保重。”
郁明烛抬眉: “此言何解?”
温珩郑重且认真: “要多多吃,才能保重。”
“……”
郁明烛由衷感慨, “强词夺理。”
他的乖徒抿着唇凝望过来。
于是顶着视线,明烛仙君面不改色地改了口。
“言之有理。”
……
怨人偶暂时没有威胁,两人索性就不去管他。
温珩抱着半袋子山楂雪球,一边吃一边在房中四处转悠。
这是乡村很常见的砖坯房,屋子里灰蒙蒙的,到处积着一层灰,东西少得可怜,只有日常用得些掸子箩筐一类堆在角落。
按照元明的说法,崇炀一行人也来过陈寡妇家。只是不知他们有没有识破怨鬼的障眼法,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现在又是生是死,身在何处。
温珩转了一圈,心里寻思着桃源村的诡谲,杵在桌边又往嘴里塞了颗山楂球。
不经意间一抬头,见郁明烛正不声不吭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未明的深意,似乎微微向下——
落在了他的唇畔?
温珩悟了悟,试探着递出纸袋, “师尊也想保重保重吗?”
“……”
郁明烛无言地缓了口气,抬起手,居然抚上了他的唇角。
温珩一僵,捏着纸袋的手指紧了紧。
或许是先前窗边那一幕太过荒唐,让他现在对任何肢体接触都心有余悸。
于是此时,唇边的触觉更加鲜明。
如同鸦羽撩动春水,温缓悱恻,修理整齐的指甲不经意间划过,引起一阵痒意,勾后颈发麻。
这种异样的触觉,实在是过于刻意,惹人惊疑……
“师尊……”
“别动,”然而,郁明烛无比正经, “这里沾上糖霜了。”
……
……
温珩唾弃一下了自己的心脏,面无表情地去搜床榻周围。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他那正经的师尊暗中牵了牵唇,笑意深长。
显然是故意的。
床也是很寻常的床,除了上面坐着个不太寻常的怨人偶。
这么一离得近了,才发现怨人偶还抱着个木盒子。
同样没有锁,一挑就开。
浓郁枯朽的香气扑面而来,盒子里面放着一把散落的线香。
温珩一怔。
他亲手点燃过鬼庙里的三支线香,插在仙人像前的香炉里。
和眼前的线香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想要把线香拿起来仔细看一看。
却在触及的刹那,听到滴的一声系统音。
【检测到目标物品。】
【4级权限已开启。】
下一秒,温珩眼前一白,场景猝然转变。
他又见到了神台上拈花捧镜的仙人。
那似乎是许久以前的另一段岁月,仙人像上的漆料尚且光鲜,衬得仙人面容更加生动柔和。
狭长飞扬的双目微微垂下,仿佛含笑看着众生芸芸,庇护来来往往的拥趸信徒。
下一刻,仙人像似是活了过来,竟然朝他缓缓伸出手,声音如古朴晨钟——
“玉生…”
他心头忽地一紧,只觉得血液逆流,全部的场景都扭曲涣散。
仙人还在柔声唤他——
“温珩,温玉生。”
太阳穴像是撕裂一样疼痛,温珩遍体生寒,下意识朝着仙人像伸出的手探去。
抓到了一只修长的手。
“温珩!”低沉的嗓音炸在耳边。
须臾间,场景回到了桃源鬼村,他还在陈家砖坯房里。
温珩大口大口喘着气,近乎摇摇欲坠,冷汗将额前碎发打湿几缕,贴在苍白失了血色的脸上。
他一把按住郁明烛又要给他渡灵气的手,摇了摇头, “不必。”
郁明烛眉心紧皱, “你方才怎么了?”
不像是被鬼气侵扰,更不是藤毒发作,就仿佛……
仿佛内里的灵魂突然被什么东西重击一下了,惊慌又错乱,惶然地想要躲闪。
温珩缓了缓,疲惫答道, “没事,只是想起来一些……”
说到这里,猛地止住了话头。
因为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在说出某几个字的刹那,扣着他的手猛然紧一下了。
屋里一点光线都没有,郁明烛鸦黑的眼中蓦然看不到分毫情绪,如深潭般幽不见底。
他低声问, “想起来一些什么?”
“……”
温珩低垂着脑袋,同样看不清面容神色。半晌,又抬起头与他目光相触。
“想起来一些,有关桃源村的破绽而已。”
怨鬼死后,理智会逐渐被阴气吞噬殆尽。那些执念深重的少数,会变成怨气极重,无差别杀人的极凶恶鬼。
而更多的怨鬼,都只是被困在生前放不下的那些冤情,或者执念里,游走世间,循环往复。
总之无论如何,要成怨鬼,大多得有那么一桩执念。
——我们村子叫桃源村,千百年来得仙人庇佑,从无妖邪侵扰,是被称作桃源之乡的好地方呢。
——所以呀,平日最喜欢接待你们这样的修仙人。
床榻上,阿渊依旧是那副木雕泥塑的模样,一动不动,暗淡无光。
温珩拨剑出鞘。
银白剑光一闪而过。
怨人偶侧脸的皮肉上被挑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枯黄外翻的草絮。
他揪出一根,在指间捻了捻, “稻草。”
初进桃源村时,他们亲眼所见夜色下一望无际的连绵稻田,道路两侧堆叠着数不清的稻草垛,田地里数不胜数的劳作农人,和……
歪七扭八的稻草人。
温珩脑海中灵光一闪,种种线索汇聚成线,骤然清晰——
但还没来得及说话,阿渊忽然动了。
像是屋外的人察觉到什么,控制他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探寻似的摸了摸皮开肉绽的侧脸。
下一秒,锐利的尖叫声穿透耳膜。
“啊啊啊——”
屋外一阵阴风骤然掀起,陈寡妇的面容在眨眼间变得扭曲恐怖,尖啸着扑了过来。
屋内,郁明烛一把将他拦腰拢过去, “走窗户!”
一白一蓝两道影子迅速掠出破旧的木窗,快得只剩残影。
旋即,门被阴风震开,扭曲的鬼脸逆着晦暗月光,阴森的视线在屋内巡视一圈。
屋内已然全无异样,只剩怨人偶捧着掉絮的侧脸,不断扯着嗓子尖叫。
外面月黑风高,薄雾诡秘。
温珩扯了扯郁明烛的袖子, “师尊,刚才……”
郁明烛嗯了一声, “为师明白,这些怨人偶的执念或许跟修道人有关,而他们若想让修道人长长久久留在村子里守护他们,那必定有一个积尸之地。”
“田里那些稻草人最古怪。阴气浓郁,鬼村里连雀鸟都没有,要稻草人又有什么用。除非这些代表着守护田地的稻草人,并非为了防范鸟雀。”
说完一低头,见温珩的表情一言难尽。
郁明烛抬了抬眉: “怎么?何处不对,直说便是。”
“没什么不对,师尊,很精彩的一场推理。但弟子其实只是想说……”
温珩迟疑了一下,觉得很该到此为止, “刚才山楂雪球落在桌子上了。”
他抬眼,小心翼翼, “还能拿回来吗?”
郁明烛: “……”
风谲云诡的桃源村,无数人丧命于此,处处鬼雾弥漫危机四伏。
黄土路上,三三两两游荡的鬼村民早就没有半分生气,更难以窥破障眼法诀下擦肩而过的身影。
他们只能在一阵微风扫过后,十分困惑地耸了耸鼻子,不明白为何风中弥漫着一股酸甜的山楂清香。
走到稻田之中。
温珩正好炫完剩下的半袋子雪球,舔了舔唇角,犹豫了一会,将仅剩的三颗折回袋子里,揣进袖子收收好。
嗯,可持续发展。
这一片田野辽阔无人,暗淡月光下,十数只稻草人扎着堆挤在一起,歪歪斜斜,每个都有活人高。
郁明烛并指为剑,凛冽剑气凭空一划,强悍的气劲骤然迸发。
所有稻草人齐时炸开,枯黄的稻絮四溅纷飞。
温珩挥了挥眼前飞舞的稻草,眯着眼睛想要凑上前去看一眼,却忽然见郁明烛转过身,抬手覆上了他的眼。
温珩困惑眨了眨眼,睫羽在宽大的掌心里勾划几下。
“师尊?”
郁明烛顿了顿,委婉道: “不太好看。”
想也知道,不可能好看。
温珩尽量说得轻松些, “没关系,我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将眼上蒙覆的手扯下来,凝眸往郁明烛身后望过去一眼。
…………
行。
这场面他还真没见过。
————————
某魔尊:不管我怎么撩,宝贝徒徒心里都只有山楂雪球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王行: (吃山楂球把脸吃成仓鼠)(茫然抬头):嗯嗯?发生甚么事了?
——
第29章
黑白无常
翻滚的青禾麦浪里,枯黄草叶撒了一地,只剩下光秃秃立在地上的长杆,长杆上面用草绳捆缚着一具具早已腐烂的尸身。
那些尸身不知在稻草里裹了多久,浑身溃烂的皮肉中还嵌着短茬。有些烂得厉害的,浑身都软了,稻草一被剥去,身上各处都有碎肉掉下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郁明烛眼底晦暗, “年纪不大,都是修士,看衣裳…像无极斋的弟子。”
温珩心里一沉。
无极斋,他之前在陆仁冰送来的涨知识画本里见过,是一个专修符箓的小宗门,最善治鬼。
最善治鬼的,尚且在眼前成了枯骨黄土。
那北昭之人呢?
风陡然更加沉冷了些,腐烂的尸臭钻入鼻腔,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窒息。
郁明烛问, “怕吗?”
温珩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
片刻,牵唇笑了笑, “师尊护着点弟子,弟子就不怕了。”
……
辽阔的稻田上伫立着无数草人,在幽暗诡谲的薄雾里,像成百上千披枷带锁的不甘亡灵。
他们就顺着最外围的良田一直走,走一段路,遇到一群稻草人;遇到一群稻草人,就动手拆一群稻草人。
一路上见了无数修士,五湖四海,男女老幼,都有。
好一点的还能看出个人模样,差一点的干脆血肉和稻草融在一起,拆都拆不出来。
就这么不知道拆了多少稻草人之后,漫天飞舞的草絮中,终于显露出一片熟悉的衣袍。
稻草剥离,捆缚着他们的绳子也就松懈下来,咚咚几声,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北昭弟子。皆是腹部鼓胀,满脸青乌。
好在尚有微弱的气息。
温珩挑了个看上去情况最乐观的,蹲下身扣着他的肩膀摇了摇。
“醒醒。”
没有动静。
温珩往他脸上轻轻拍了两巴掌, “再不起床,鬼要来吃你了。”
无事发生。
甚至,那人似乎睡梦中不太舒服,咂着嘴企图在他手里翻个身。
“……”
温珩忽而扯了扯唇角,声音清幽。
“小仙君,要不要来我们桃源村做做客啊——”
“!!!”
那名弟子一震,瞬间,眼睛瞪得像铜铃。
是噩梦!是刻骨铭心的恶魔低语!
但他显然只有身体醒了,意识还在九天神游,只记得昏睡前的最后一幕,也就只能承接着那段可怖的记忆,颤声开口。
“我现在,是已经死了吗?”
不巧,在他发出这个疑问的时候,郁明烛的雪白衣袍在禾浪中熠熠翻飞。
而温珩身上海青色的弟子服,落在灰暗的夜景里无限接近墨黑。
于是那弟子的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分别落定一会,不负众望地又吐出一个问句。
“你们是黑白无常?”
短暂的默然。
远处立着的白无常执一柄折扇,眸光似笑非笑,没有出声。
而黑无常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错,我们是奉阎王旨意来抓人的,配合从宽抗拒从严,你叫什么名字?”
一语成谶,弟子绝望地闭上眼, “元修。”
“认得元明吗?”
“认得,是我兄弟,他比我先来鬼村,是不是比我死得还早?这饿死鬼投胎的,就非急着吃那一口饭!这下好了吧,又得投胎了。”
元修说着,紧紧闭着眼,企图逃避现实。
看来这就是陪元明去解手,最先遇到陈寡妇的另一个幸运儿。
温珩默了默,手动扒开他绝望的眼皮。
元修:……?
眼前,面容清隽的黑无常一脸怠懒,支着下颌,朝旁边地上四仰八叉的一群人指了指。
“劳驾,点点其他北昭弟子,看看够不够数。”
“够不够数”这个说法让元修的表情更加痛苦,显然不太能面对这种地府全家福的局面。
但默了一阵,他还是颤颤巍巍挣扎要着从地上爬起来。可惜身体虚软,在阴气浓重的稻草里裹了太久,一时间,四肢各有各的想法。
温珩有些看不下去,顺势拉了他一把。
元修礼貌道, “多谢无常大人。”
趁着挨得近,他又多瞄了两眼, “无常大人,您长得有点像我们宗门里的一个人。”
温珩一挑眉, “是吗?你这是在跟我套近——”
元修说, “那人是个众所周知的痴傻废物,他师尊收他当亲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温珩脸色一木, “少废话,数人。”
元修乖乖哦了一声,开始在一堆面目全非的弟子里面认脸。
他数了一圈,又掰着手指头,念念有词,最后拧了一下眉, “咦?怎么少了一个。”
温珩眸光一动, “少了哪个?”
元修: “少了……”
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匆忙改口, “没少,一个都没少,北昭弟子都在这,齐全了!”
温珩: “……”
元修表面努力维持着从容淡定,内心九曲十八弯。
少了一个,是不是说明阎王的生死册上,有机会能逃出一个?
那他千万别胡乱说话,千万莫要暴露。能逃一个是一个。
元修诚恳道, “无常大人,信我!”
温珩看着他心虚到抖出虚影的手,咂了下嘴, “我信你个鬼。”
元修心里一痛, “我现在不就是鬼吗?”
“……”
温珩沉默了,转而由衷生出几分困惑。
北昭峰到底什么风水。
居然能培养出这么多天赋异禀的卧龙凤雏。
元修很努力地琢磨着,还要说些什么才能让黑无常信他。忽地一阵寒风吹过,矮矮的青禾扑簌作响。
不远处走来一道影子,一步一步,僵硬呆板。
元修瞳孔一缩, “那边…”
不远处的怨鬼扛着锄头,或许原本只是想给新苗松松土,却倏地一顿,察觉到了这方土地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浑浊的鬼眼镀上一层诡异寒光,村民一抽一抽地拧动着脖子,缓缓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那一瞬间,即使元修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也忍不住再一次毛骨悚然,惊慌地想要往后退避。
然而下一秒,身披雪衣的“白无常”忽然动了。
五指一收,凶悍的罡风扫过,狠狠拽着那鬼村民到了眼前。匀长的手又向下一扣,不留任何余地,灵力交织成禁制,如万斤重枷落下。
白衣的无常仍旧是那副慢条斯理,温润出尘的模样。
可怨鬼已经被悍然的灵力压进泥地里,再难动弹分毫,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好熟悉。
这样泰山压顶般,强悍又霸道的气势,似乎在哪里见过——
元修细细回想,猛然心头一惊。
那天的善恶台,刚出关的明烛仙君就是用这么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把在场众人压制得丹田滞涩,呼吸困难。
没想到地府里的白无常,章法居然跟明烛仙君如出一辙,真是好有缘分……
元修:……
元修:?
稍等。
他定了定神,凝眸看去。
薄雾中刀刻温玉般的面容,修长挺拔的肩背,以及那眉目间浅淡又深长的笑意,分明都跟明烛仙君别无二般。
半晌,元修天赋异禀的脑子终于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所以他根本就没死,眼前这两人也不是什么黑白无常,而是明烛仙君和他家那废物亲传——
再稍等。
记忆中自己口中吐出来的句子震耳欲聋:那人是个众所周知的痴傻废物,他师尊收他当亲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他口中的废物就离他一步之距。
而“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师尊收拾完怨鬼,不疾不徐,笑吟吟地转了过来,。
“……”
元修的脸色变幻莫测,最后安然宁静地合上眼,一副洒家这辈子不如到此为止的释然模样。
地上的怨鬼不再挣扎,没了动静。
温珩问他, “还活着吗?”
元修声音虚弱, “怨鬼是死的,我也可以是。”
“……死前先告诉我们到底少了北昭哪一位弟子?”
元修这回不三缄其口了,睁眼道, “大师兄不见了。”
听到这个答案,温珩的情绪出乎意料的稳定。
好样的。
崇炀,又是崇炀。
次次遇到计划外的事,次次都和这人有关。一个负责给男主拉爽度的炮灰,能不能不要给自己加这么多戏。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冷静,乃至静过了头,有种内里早就疯癫了的美感。
元修觉得有必要小声插话: “其实,我有一个猜测,有点麻烦,有点难办,有点荒谬,也不知道对不对。”
“那你还说个…”温珩闭了闭眼。
罢了,不要跟小凤雏计较。
“那你长话短说。”
元修犹疑: “但这说来话长。”
温珩指了指既白的天光,提醒道, “话一旦长了,你们大师兄的命可能就不长了。”
“……”
元修吸了一口气,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
“当时领我们进村是的一个挺热情的寡妇,姓陈。但我们人太多了,吃饭的时候一桌坐不下,她便去找了几个相熟的村民,各家接待几个,分担分担。”
“我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元明的人,她说有,就在屋里睡觉呢。我远远瞧见床上一团影子,也没多想,跟着大师兄去了另一家吃饭。”
“但是一路走,我们就一路觉得奇怪。”
“按理说,寻常乡下农户扎几个稻草人放在田野里,以防鸟雀啄食庄稼,这是很正常的事。但这里的稻草人也太多了,田地里,屋舍边,到处都是,而且越来越密集。”
“大师兄当时就跟我说这里不太对劲,让我处处留心着点。”
“我原本是记在心上的,但也不知为什么,一上了饭桌,立刻饿得眼冒绿光,只顾的上吃,其他什么也留心不到了。”
“好在我从小肠胃不好,吃了几口觉得肚子不太舒服,怕影响明日赶路,就没敢再多吃。大师兄可能心情不好,也没吃多少。”
“吃完饭后,他跟我说要趁夜里出去探一探。”
“还说,如果这些稻草人被刻意摆成外少内多,那就必然有一个围绕着的中心点。”
“于是我们趁着夜里要睡觉之前,跟那户村民闲聊,套了套话。他说村子里确实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建在了整个村子的正中央。”
元修总算把这一长串讲完,憋着的一口气也随着最后两个字吐了出来。
“祠堂。”
元修的意思是,没准崇炀不在这里,就是先一步摆脱了村民怨鬼的控制,去那里调查了呢?
有了方向,总好过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瞎拆。
万一再拆出个隐藏款盲盒,这辈子都呕得吃不下饭了。
温珩扫了一圈地上七零八落的普通款, “师尊,障眼法诀能同时把他们都先带回去吗?”
闻言,郁明烛暗自估算片刻,颔首, “能,但是会比较壮观。”
元修忍不住问了一句, “壮观是什么意思?”
……
不肖片刻后,元修就切身体会到了壮观是什么意思。
乡间窄路上,北昭弟子整整齐齐漂浮在半空中,正一荡一荡地,一边连绵波动,一边缓慢向前移动着。
场面岂止壮观,简直炸裂。
一排弟子飘过,显得处处诡异的鬼村都正常了许多。
元修正恍惚着,忽然感觉身边人用手肘杵了他一下。
温珩总算逮到机会,眯着眸子朝他笑了笑, “问你个事。”
元修, “?”
“你们之前,是不是拿到一株叫阴阳见灵草的草药?”
元修一惊, “这事你怎么知道?”
他道, “确实有这么株草。这段时间大师兄身上经常莫名出现淤青,揉了多少药酒也不见散,我们都猜,可能是躲了天雷之后,天道以其他方式降罚了。”
“那会儿在雾虚林救了个懂医术的姑娘,说这草能解百毒,我们寻思着虽然功能不太对版,但总归有比没有好,所以就要过来了。”
“那,崇炀已经把它吃了?”温珩盯着元修。
元修摇头, “没来得及吃,后来就到了这里,现在估计还在大师兄手上。”
温珩松了口气, “那就好。”
元修警觉, “你问这个做什么?”
顶着戒备的目光,温珩默了默, “我最近想腌咸菜。”
……
几人从院墙翻进去,把一群飘着的北昭弟子,依次从窗户送回了陈寡妇家。
宁宋嚯一声, “几位好兴致,大半夜在鬼村放风筝玩。”
祝清安已经醒了,看着地上这一群歪七扭八昏睡着的弟子,沉默着转头又把银针掏了出来。
“放心,不会很疼。”
元修瞪大眼睛看着她手里三寸长的银针,觉得那句不会很疼简直是在扯淡。
他颤声问, “祝姑娘,你确定吗?”
祝清安郑重道: “我是专业的。”
半个时辰后,满天风筝变成了一地刺猬。
郁明烛挨个探查了一下气息,确实感受到鬼气从他们体内一点点抽离消散。
虽然还没有醒,但多半只是力竭昏迷,出不了大事。
他转过身,想唤温珩。
却见要唤的人已经坐在床榻上,兀自靠着窗柩睡着了。
细长的睫羽投下一片阴影,如暖玉般的脸上带着疲累,胸膛随着匀长的呼吸一起一伏。
郁明烛心念微动。
有一霎那,他想,怎么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三两分肉,又清减下去了呢。
他走上前,倾身过去,伸手抵着熟睡之人的后脊, “温珩……”
他是打算将人叫醒。
可许是窗柩太冷太硬,温珩被这么一推,顺理成章地往前一栽,靠进了眼前比窗柩温暖软和的肩窝。
“嘶——祝姑娘,轻点!”
“抱歉,激动了。”
元修, “?”
是在激动些什么。
不过元修这么一嘶,把温珩的神识嘶回来点。
他还没彻底醒过神,只隐约觉得自己靠在一个温暖舒服的胸膛里,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沉香,低沉而清晰的心跳声在耳边砰砰作响。
一缕墨发从上方垂下来,不经意拂过他的鼻尖。
好痒。
温珩下意识蹭了蹭。
被他靠着的胸膛瞬间绷紧。
待他彻底睁开眸子,眼中的茫然渐渐清醒,身前的人却已经及时撤开,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天快亮了,走吗?”
……
破晓的晨光中,两道身影循着稻草人,一路往桃源村最深处走去。
拐过三道弯,眼前赫然是一座恢弘磅礴的建筑,偌大的宅邸飞檐翘角,古色古香。它矗立在桃源村的正中心,又几乎跟淳朴简陋的桃源村格格不入。
周围稻草人的数量已经多到令人不适——尤其是亲眼见过那里面裹着的是什么东西后。
祠堂笼罩在一层浓郁的鬼气里,是整个桃源村最阴寒的地方,阴气太重,数十步开外,就让人遍体生寒,从心底里生出一股退却的畏惧。
甚至连怨鬼都下意识地远离,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冷清森然。
砰的一声,郁明烛掀开两扇沉重木门。
偌大的宗祠里面,挤满了半人高的黑坛子,堆得密密麻麻,一层摞一层,不计其数地挤占了宗祠内全部空间。
离门口最近的一口坛子,被开过封,坛封和昏黄的油纸散落在地。
郁明烛走到坛边,忽地顿住了,神色很是耐人寻味。
于是温珩也探头,往里面猫了一眼。
和陈寡妇来了个面对面。
“……”
“……”
这种情况,他该打个招呼吗?
嗨,几个时辰不见,气色怎么这么差?
温珩看过去一眼,郁明烛会意,广袖一挥,接连砰砰砰的几声巨响,周围几个的坛封黄纸都被掀起。
那些堆叠的罐子里,露出无数熟悉的面容——
进村子时跟他们打招呼的,坐在井边浆洗衣裳的,扛着锄头被按进地里的……
他们曾用鼎盛的香火供奉仙人,祈求桃源村百年平安,不受邪魔侵扰。
可如今,桃源村成百上千口人,一个不落,全都在这些坛子里。
第30章
擦出一只干净徒徒
温珩开启4级权限后,系统曾经给了他两个外挂。
一个叫瞬间传送,技如其名,非常的通俗直白。
月抛的,声控的。
除了上一次的使用体验颇有些一言难尽,他基本能与其和解。
另一个叫追忆前尘。
起先温珩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四个字听起来跌宕起伏,悬念重重,还带着那么一点前情未了的神秘感。
让他一度怀疑系统是不是背着他,开启了什么青春伤痛文学的新业务。
而在他表达出疑问后。
系统扭捏了一会,说: 【我也不太清楚。】
温珩: “?”
多荒谬啊。
厂家没有说明书。
系统可能也意识到这听起来不太合乎常理,于是又补充了两句。
【这功能是上次系统更新的时候,刚被批准投入使用的,据说目前效果还不太稳定,所以也就没有公开统一的使用说明。】
“……”
温珩敏锐地捕捉到某几个关键信息字眼,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系,你说的这个效果不稳定,它具体……能有多不稳定?”
【嗯,问得好。】
一段可疑的沉默后,系统说出一句更加可疑的: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温珩:……
温珩等这个所谓的“到时候”,一直等了三个月。
直到几个时辰前,他触到怨人偶匣子里那一把线香,透过仙人像前虔诚信徒的视角,看到了曾经光鲜生动的仙人面容。
他才明白, “追忆前尘”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他触碰到某些特殊的物品,他便能用别人的视角,看到一段与之有关的前尘。
宗祠内阴冷逼人,那股被强行压制了许久的森寒又从骨缝间透出来,冻住了浑身血液,就好像在时刻提醒着他,没有时间了。
温珩立在坛边,低垂着眼帘,手一抬一落,轻轻搭上了坛中腐骨。
【检测到目标物品。】
【3级权限已开启。】
刹那间天地倒悬,眼前景色骤然涣散又重新聚合。
那个时候的桃源村还没有阴森的雾气。
天色才刚黑,如水月华撒在田野阡陌上,让这方世外桃源更显得静谧而安宁。
陈家篱笆院墙外,陈寡妇提着一盏烛灯,面色焦急踱来踱去,等待着什么。
直到远方出现一道小小的身影。
“阿渊?”陈寡妇快步迎上去, “你这孩子,让你去庙里添个香,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知不知道天黑了之后……”
她住了声。
因为阿渊背上背着另一个女孩,两条细嫩纤弱的手臂从他背上垂下来,布满血痕,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一下的晃。
阿渊脚腕上的银铃也一下一下地响,那年他正好十二岁。
陈寡妇怔怔问, “这,这是哪来的孩子?”
阿渊喘着粗气,实在力竭,便暂时将女孩放下来。
“在庙里捡到的,她说她全家都被魔族杀了,只剩她一路逃到这里,实在逃不动了……”
“婶婶,我们带她去找村医,救救她吧。”
他说得急切,但陈寡妇却没应声,蹲下身来,在女孩的鼻息处探了探。
良久无言。
阿渊睁着茫然的眼睛, “婶婶?”
“……”
陈寡妇咬了咬牙, “明日去山里找个好地方,埋了吧。”
埋了?!
阿渊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怎么会呢,婶婶,是不是她的呼吸太虚弱了…没准还能救的……”
他说着,声音也渐渐微弱下去,好像自己也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死了就是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
仙人自己都不例外,更遑论搭救他人。
阿渊垂下暗淡的眼睛,看着背了一路的小女孩。
一刻钟前,她还活生生地缩成一团,哭得满脸花,拽着他的衣袖求他救救她。
他背起她,想尽快回桃源村来。
一开始用跑的,跑不动了,就走,走也走不动了,咬着牙硬撑。
汗从额角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刺得双目酸痛,唇瓣也因剧烈的喘息而裂出两条血口,满嘴的血腥味熏得他一阵阵想呕。
结果他拼尽全力想救一救的人,早已悄无声息地停了呼吸。
陈寡妇也是心里难受得厉害,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憎恶和痛恨。
“魔,又是魔!这些害人的妖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绝!”
每回提及魔,婶婶总是这一副厌恶至极的模样。
阿渊眨了眨眼睛,先前的汗被眼泪冲出来,喉咙一阵阵的酸涩难言。
他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可是目光忽地一滞,落在了不远处的天边。
“婶婶……”
阿渊缓缓抬手,指着桃源村另一端,指尖发着颤。
“禁制,怎么会破了……”
陈寡妇一怔,似乎察觉到什么,循着他指的方向转过头——
远处硝烟熊熊,一群魔族势不可挡席卷而来,长着翅膀的魔兽在天空中肆虐,村民绝望的哭叫声隐隐传来。
火光将桃源村的夜空染成一片血红。
……
又一次被抽离,温珩胸膛剧烈起伏着,扶着坛口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原来所谓桃源村,早在百年前被邪魔屠杀殆尽,无一生还,只剩成百上千的怨鬼不甘堕入轮回,自愿困拘在生前的土地上。
阴气太重,尸身难以腐烂。怨魂便在桃源村的最中央建了一座祠堂,穷尽奢侈,将自己生时的模样藏了进去。
或许是还无法接受自己早已死去的事实,所以这些残魂便不约而同,远远避开了这座尸身长眠的祠堂。
与此同时,他们引诱无数修道之人,费尽心思将对方留在这里,渴望能得庇护,从而避免那场血流成河的灾难。
怨魂神识混沌,浑然不知自己早就已经成了与昔日那些刽子手一样,满手血腥的恶鬼!
温珩闭了闭眼睛,半晌,长长呵出一口气。
忽然手被人拉了起来。
他睁眼看去,他的师尊轻轻捉着他的腕,用帕子将那指节上沾的秽物仔仔细细擦拭下去。
郁明烛眼中含笑,似随口打趣了, “那腐尸有这么好看?引得乖徒看了许久,还要上手去摸。”
温珩顿了顿,心头那点沉重也随之消散了些。
他摇头, “不好看,丑。”
郁明烛一抬眼,无声询问。
丑怎么还看还摸?
温珩: “丑的可以不看,丑到牛批的,弟子想开开眼。”
郁明烛一默。
他的手被握着,那人的动作轻柔得过分,像是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宝,碰一碰就要碎掉的瓷器,耐心又细致,将指缝里的秽物揩得干干净净。
指尖下意识勾了勾,忽而觉得被冻僵了的手有些回暖。
“好了。”郁明烛道。
默然间目光相触,那双狭长深邃的眸子里莫名压抑着异样的情绪。
温珩抿了抿唇,转过头。
他还是选择跟陈寡妇对望吧。
谁知下一刻,那口坛子居然咚咚晃了起来。
……陈寡妇可能不愿与他对望。
晃动越来越剧烈,连同着旁边几口被开了封的坛子一起,如同沉睡的魂灵猝然被侵扰,陷入惶恐和躁动。
与此同时,一只火红灵蝶飞了进来,长翅一震,扑簌簌抖出两行匆忙字迹:
崇炀带着北昭弟子与半个村的怨鬼打起来了,速归!
简洁明了,画面感极强。
温珩: “……”
温珩扫了一眼躁动的坛棺,也没空再管方才的眼神不眼神,又转头看向郁明烛, “师尊。”
郁明烛与他心照不宣, “乖徒想打草惊一惊蛇了?”
温珩嗯了一声, “惊个大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郁明烛折扇一甩,汹涌灵力在蓄力间静了一瞬,又陡然爆发——
强横的灵力扫过整个祠堂,梁木和长柱依次断裂坍塌,成百上千的坛棺被霎时间震碎。
地坼天崩,巨响穿云裂石。
桃源村所有的怨鬼都感受到尸身毕露的威胁,在惊慌与恐惧中陷入疯狂的躁动,朝着他们的方向涌来。
……
另一头,北昭弟子和怨鬼厮杀成一片。
萧长清护着手无寸铁的祝清安,一边逼退几只的怨鬼,一边往安全的角落里退。
祝清安脸色发白,扯了扯萧长清的衣袖,低声道: “怎么办,怨鬼太多了,从数量上我们就不占优势。”
眼下陈家几乎聚集了半个村子的怨鬼,争先恐后地和北昭弟子混战在一起。纵使北昭长刀凶悍,却也架不住这么源源不断的车轮战打法!
“别怕。”
萧长清斩开一只怨鬼,偏过头朝她沉声, “我方才已经给温师兄和明烛仙君传了灵蝶,先等他们回来。”
“回来”二字余声还未落下,忽然,地面传来一阵震颤。
一开始还算轻微,几息之间,震颤越来越强烈,连正在交战的北昭弟子都有所察觉,不明所以。
崇炀眸子一眯,在刀光剑影中分出几分心神,循着震颤的源头向远方看去。
东方曙光微露,两道身影踏着云雾与晨曦疾步而来,衣衫在风中猎猎飒飒,翻飞摆动。
元明当即眸光一亮,脱口高声: “兄弟们,是仙君回来了!”
元修闻声,顿时精神振奋,高兴得一脚把扑过来的怨鬼踹开,踹出了气吞山河之势。
他亲眼见过明烛仙君是如何轻而易举把怨鬼按进地里的,这会看向远方的眼神,跟看救世主毫无差别!
“哈哈,你们的死期到了,仙君回来定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他转过头,想招招手喊一句仙君快来给这群小犊子们点颜色看看,却在看清远处光景后,满脸灿烂笑容变成了呆滞空白。
晨曦下,两人身后跟着的乌泱泱一片人脑袋,浩浩荡荡,十分壮观。
——那是另外半村子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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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视角: (老鹿乱撞)(嘴角疯狂乱特么上扬)亲手擦出一只干净徒徒!
王行视角: (懵)师尊是不是有洁癖?
PS:桃源村的故事没讲完,不止这么简单。和王行(1.0版本)有很大的关系。
以及大家有没有发现,阿渊到现在还没有姓氏……他是捡来的,不姓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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