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知死活
北昭弟子在短暂的呆滞后崩溃了。
“这些都杀不完,怎么又来一批?!”
“该死的,这破村子先前到底哪来这么多人,他们入了夜就不能早点睡觉吗!”
“大师兄,我们撑不住了!”
“大师兄,怎么办啊!”
“大师兄……”
北昭弟子数量众多,围在四面八方叽叽喳喳,一人一句大师兄,跟小黄人一样。
崇炀被嚷嚷的心烦意乱,正要吼一声闭嘴,却一个不慎,被后方袭来的怨鬼扑在身上。
一人一鬼倒在地上滚作一团,怨鬼张开血盆大口。霎那间,千丝万缕的生人灵气从他脸上被吸食出来。崇炀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被抽离。
死亡从未如此迫近过。
他的瞳孔一散,十分后悔死前还没来得及给刚才叽喳的那些人,一人来上一嘴巴子……
忽地,千钧一发之际,寒光闪过。
素白长剑横空而来,将压在他身上的怨鬼挑了下去。
温珩朝他睨了一眼, “终于找到你了,这一路,你可真是比过年的鸡都难抓啊。”
崇炀: “……?”
与此同时,万鬼之间,郁明烛以剑为媒,强悍的灵波卷起一道漩涡,陡然间贯彻天地。
剑气涤荡之下,万千怨鬼都被压住了神魂,寸步难行。
北昭弟子三三两两从混战中脱身,看着被两人稳定下来的局面,总算松了口气。
元修喜极而泣,跟元明轻轻感慨了一声, “这趟回去,我要在咱俩屋里挂两幅无常画像,驱邪保平安。”
元明:?
为什么是挂无常的画像?
……
温珩手中剑芒如星。
玉尘剑下,陈寡妇那张鬼脸狰狞得面目全非,几乎连五官在哪都分辨不出来。
乍然看去,只能勉强看到一双浑浊的眸子,里面交杂着凶狠和畏惧。
温珩的剑已经抵在她的命脉之上,只要剑刃再往前递一递,便能轻而易举将她的魂魄碾成齑粉。
可他却陡然一停。
因为在某一瞬间,温珩居然从那双眼睛里捕捉到,除了凶狠和畏惧以外的第三种情绪——
期待。
一只疯魔失控的怨鬼,在期待着死亡?
……
刹那之间,醍醐灌顶。
温珩收手敛剑,朝着众人: “快跑!”
北昭弟子都愣了,不明白他发什么疯。好容易绝处逢生,反败为胜,跑什么跑?
崇炀掀起染血的眼帘, “往哪跑?”
温珩道, “照你们来时的路往村外跑,能有多快跑多快。天亮之后,我们就出不去了。”
说话间,又有几只怨鬼扑了上来。
天光破晓,他逆着晨曦,玉尘剑在空中划过凛冽的光弧,迎刃而解。
本该是干脆利落,果决当。
结果一回头。
北昭弟子清澈且愚蠢的眼神齐齐看着他。
某个弟子像小学生一样乖巧举起手, “为什么呢?”
温珩: “……”
温珩突然想明白了,怪不得北昭仙君天天在外云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回来一趟——
可能是怕步了明烛仙君的后尘,也发疯堕魔吧。
顶着无数好奇又疑惑的眼神,温珩木着脸, “现在没时间解释,跑就对了。”
说完,他果断照着元明后面踹了一脚, “去吧,元卡丘!”
元明嗷的一声,下意识窜了出去。
有一就有二。
萧长清和祝清安回过神来,迅速破开周围怨鬼的围堵,飞快地冲向桃源村口。
其余北昭弟子跟在崇炀身后,同样一路狂奔。
那些先前离得远没听清楚的,扭头看到这边全往外跑,不明所以,赶紧抬步跟上。
于是逐队成群,一群人在前面跑,一群鬼在后面追,全都如潮汐般向同一个方向涌去。
整个桃源村剧烈地震荡。
田野上稻草人被从内而外地剥开,无数身死于此的修道人化成怨灵,和桃源村民和在一起朝他们追来,尖叫嘶喊声震耳欲聋。
怨鬼怨灵陷入疯狂,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转眼之间就有无数北昭弟子被扑倒,身上脸上被抓挠得体无完肤,一片撕心裂肺的喊声——
“啊啊!滚,滚下去!”
“操,疼死了!别碰老子!”
“救命啊——”
鬼哭狼嚎之间,崇炀跟在血里滚出来的一样满身狼狈。
他前脚刚抡刀砍死一只怨鬼,把地上血肉模糊的北崇弟子拉起来,后脚,又眼睁睁看着那人奔出几步之外,再次被扑倒。
“……”
崇炀低骂了一声。
根本杀不完,跑不掉!
旁边,祝清安也很快体力不支。
萧长清要开路清理前面的怨鬼,还要兼顾着她,左支右绌。
祝清安气喘吁吁,一撒手, “别管我,你先跑吧。”
萧长清的剑早就被怨鬼卷走了,反手又拉住她,拧眉, “别在这时候寻死。”
祝清安摇头,想说什么,却忽地杏眼圆睁, “当心后面!”
“嘶啊!”一只狰狞怨鬼偷袭扑来。
萧长清手中无剑,根本无从抵挡,束手无策。
可他面色分毫未变,只将袖一扬,一捧银辉撒出——
怨鬼陡然冒出青烟,皮肉销融,惨叫着跌到了地上。
嗅着空气中熟悉的苦味,祝清安错愕: “你懂药理……不对,这是……”
后面的字眼淹没在萧长清的沉冷眸光中。
“不想死,就一起跑。”
……
一路烟尘四溅,血肉横飞。
跑在最前面那一批北昭弟子眯起眼睛,在飞扬的尘土中远远看去。
前面一马平川的田野上,居然凭空破开一方边缘渺然的裂口。
外面那一边,是雾虚林的高树薄雾。
里面这一边,是桃源村的乡野田垄。
两种景色泾渭分明,又被一道突兀的裂口连通起来,就像一道分割两方世界的时空门,分割了两个世界的阴阳生死。
于是那些先前一头雾水的,这会儿也纷纷反应了过来——
桃源村恐怕是被什么人设下过法阵禁制,能将这方土地辟于世外,唯有日出日落时能打开一隙裂缝。
那些村民,也并非死后不愿转世轮回,而是魂魄被阵法强行拘束在这一方生前故地,成了地缚恶灵。
桃源村民引诱那些修道之人,又痛下杀手做出一个个稻草人时,期待的到底是得其庇护,长宁无忧,还是……
那些修士中有人能及时醒悟,反过头来一剑杀了他们,从此魂飞魄散,彻底解脱呢?
不过,都已经不要紧了。
被害的又害了人,无辜的亦成了鬼。他们皆困拘在一方土地,无一幸免。
阴阳门将要闭合的关头,郁明烛反身一立。
悍然汹涌的灵力强撑住了最后一丝裂隙。
同时,两个世界的威压重如千钧,全掼在了他的身上。
日头一点点高上,清晨暖金色的曙光洒满道路,在诡谲的薄雾中泄出一线生机。
终于,第一个北昭弟子跌跌撞撞,踏过阴阳门冲了出去。
而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门外,累翻一片的北昭弟子中,萧长清扶着气喘吁吁的祝清安,忽地眉间一拧。
“温师兄呢?”
……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厚重的铁锈味,凄厉的鬼叫不绝于耳。
温珩远远落在后面,四肢越来越沉重。
他抬首,朝远方望过去一眼。
他的师尊正站在两个世界的交汇处,雪衣被曙色渡成了暖黄。
隔着老远,看不清那张绝艳面容上的神情,只能看到墨发与白袍都被狂风掀起,吹得翻飞不止。
温珩唇动了动, “师尊……”
字音未全,就咳出一口血沫。
藤毒反噬,终于在剧烈的奔跑后达到了顶峰。
他踉跄着身子一矮,跌坠在地,任由蚀骨的寒意来势汹汹,顷刻间将他吞没。
【系统x6139随时待命。】
【宿主是否使用瞬间传送?】
……
阴阳门外。
最后一个北昭弟子摔了出去。
众人还没来得及为死里逃生欣喜,一转头,恰好目睹温珩的身影淹入万千怨鬼。
“温师兄!”萧长清拎着剑想往里冲。
祝清安一把拉住他, “别去!门要闭合了,难以再容纳多一人进出,你去了也只能添乱!”
眼下只剩郁明烛还在门内。
可阴阳门牵动两个世界的悍压,他撑着门便无法去救人。
不撑着门,就算救了人,也只能和那人一起被困在里面,是进退不得的死局!
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但郁明烛本人一点都没觉得这是死局。
在怨鬼吞没温珩的瞬间,他便毫不犹豫地松懈了气劲,任由那破门要关就关去吧!
身后咫尺即是生路。
他自然是想将人带出去的。
但若带不出去……
那就一起弃了生路!
竹木折扇一甩而出,几乎灌注了全部的灵力,扫荡之处,怨鬼只来得及哀叫一声,又在须臾间碎成齑粉。
本来势不可摧。
却倏地,在离鬼群咫尺之遥时蓦然一停。
整个世界都有瞬息的凝滞。
旋即,嗡鸣巨响。
一道磅礴灵波在层叠怨鬼中强悍爆发,以席卷四方之势震飞了层层怨魂,连带着那柄折扇一同四分五裂。
门外众人皆是一怔,定定看去。
元明不可置信的喃喃, “那个人是……温珩?”
“怎么可能?”
呼啸的风涡中,有一道人影垂首半跪。
玉尘长剑支着地面,强盛不绝的灵力就自剑端汹涌四泄。
【宿主!】
系统急切的声音传来。
【根据智能测算,阴阳门会在3秒内闭合,只来得及再出去一个人!】
【是否使用瞬间传送?】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只要在外面那群北昭弟子里面,随便选一个传送过去。
那样,他就能出这道生死门,就能活下去。
可温珩却没有回答,睫羽颤动,眼瞳里倒映出这天地血光中的一抹皎皎雪白——
郁明烛先前为了撑着裂隙,一直是站在阴阳门的内侧。但凡妄动,松了气劲,阴阳门会在顷刻间闭合,将他和这群怨鬼关在里面。
所有人都想着要逃出去,唯独他的师尊,好似从一开始就默认把自己留到了最后。
【宿主,是否使用传送?】
系统还在连声催促着, 【你说啊,你快说啊,你不说出口,我就没有权限替你开启技能!】
【随便选一个人就行!】
【只要不是郁明烛,传谁都行。】
温珩顿了顿,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小系难得这么关照他的死活。
可他要不知死活一次了。
……
天光破晓,桃源村却成了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入目皆是断壁残垣,有些怨鬼没了四肢,在地上挣扎扭动,有些没了脑袋,四下乱撞。
明烛仙君松懈气劲的刹那,北昭弟子一片怔愣中。
忽然有两道身影如风般冲了出去。
崇炀与萧长清一左一右,一寒刀一长剑,卡住堪堪闭合的裂隙,为这门内之人延续了片刻生机。
巨大的威压之下,两人丹田近乎撕裂,皆是咳出几口污血,眼前一阵阵发黑。
与此同时,遥远之处的身影竟然眨眼间凭空闪到了跟前。
郁明烛下意识伸手,朝他探去。
“锵——”
身后,寒刀和长剑同时碎裂。
电光火石,温珩抬了抬唇,迎着他师尊错愕的目光,竟然用尽全力伸手一推。
下一秒,裂隙闭合。
锋利的灵刃猝然切断了雪白的衣摆,断口干净平整。
光是看着都让人一阵后怕,脊背生寒。
郁明烛尚且心神俱颤,只来得及猛然抬眼——
门内,温珩的身影与铺天盖地的怨鬼一起,顷刻消失在闭合裂隙中。
【传送技能使用成功,传送对象……】
【郁明烛。】
————————
魔尊:我可以……
王行:不你不可以,出去吧你!
王行(半觉醒1.5版本):我现在强得可怕。
感觉这一章写得不太好,但自查又一时半会没看出该改哪……
时间不够啦,先放出来。后续我再磨一磨,争取改好看点。
宝们有什么建议也可以提提,集思广益
——
第32章
那就都毁了吧
清晨正是山岚雾霭最浓时。
雾虚林内一片死寂。
元明喃喃, “他…他就这么…和一群发了狂的怨鬼…一起留在里面了?”
“阴阳门再开一次要等到日落,他怎么可能撑那么久……”
其余北昭弟子没有搭腔,三三两两搀扶着,脸色都不好看。
元修的眼珠转了转,忽地灵光一闪, “如果这是拘灵的阵法,那附近必定有阵眼,不如我们去找一找……”
元明丧着脸: “哪儿来得及啊,里面怨鬼那么多,等咱们费力找到阵眼破了阵,也就能赶得上他头七……嘶!”
话没说完,就被崇炀狠踹了一脚。
元明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氛围俨然压抑得可怕。
他哆嗦着,后知后觉地觑了一眼郁明烛,生怕明烛仙君动一动手指,让他也亲自过一过头七。
但郁明烛一点要理他的意思都没有。
那道身影隐在浓郁的雾气里,银白的衣袂广袖都默然低垂着,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玉雕。
某一瞬间,元明差点要以为明烛仙君就如之前传言里那样,根本不在乎他那个废物亲传徒弟的死活。
不伤心,不难过,甚至如古井无波,毫无半点情绪起伏。
但是紧接着,元明发现自己额前的发丝被一阵微风吹起。
其余北昭弟子也纷纷抬首, “起风了?”
风声之外,一阵默然。
最初只是很细弱的风,就像蝴蝶振翅,叶落无声。
仅仅将周围草木被吹得低伏片刻。
然而几息之间,细风陡然强劲成巨大的风涡,旋绕着那道缟白身影,猛然席卷八方。
郁明烛运起浑身气劲,团起罡风,狠狠朝着破庙砸了过去。
“……仙君!”
呼喊消匿在地动山摇的巨响里。
元明被风沙迷了眼睛,龇牙咧嘴地用胳膊挡在眼前,又转头喊, “大师兄,明烛仙君这是要做什么?”
崇炀咳出一口血沫,沙哑着嗓音, “解开阵眼能破阵,毁了阵眼,亦可。”
郁明烛现在用的便是最直接断的法子。
既然阵眼就在附近,何须耗费时间去找去解?
“但是,”元明惊诧, “何以见得阵眼就是那座庙呢?阵眼又不拘大小轻重,雾虚林里任何一棵树,一块沙石,都有可能是阵眼啊……”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大。
但风沙走石间,郁明烛居然顿了一霎,开口应答了这句话。
“那就都毁了吧。”
话音落下,卷地而起的飓风将周遭草木碎石全都吸纳进来。
郁明烛抿掉唇间的殷红血线,眸光阴沉,接连的巨大消耗下,灵田疼痛欲裂。
动作却没有分毫迟疑。
呼啸的风声,破庙椽梁的断裂声,还有金石锵然相撞的巨响,全都混杂在一起,震得众人耳膜生疼。
雾虚林陷入一片混乱,被北昭弟子挡在后面的祝清安忽然心念一动,环顾狂风中的众人,察觉异样。
似乎……
从刚才北昭弟子和怨鬼打起来时,就少了些什么。
她心头一跳,搜寻的视线扫过四周。
宁宋呢?
……
桃源村内。
竟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副景象。
杀机平息,怨鬼全都安静下来。
而且不同于先前被强行压迫,此时的他们神识清明,似是被什么短暂地抚平了怨气,纷纷茫然四顾。
温珩手中的长剑点在地面,汩汩的灵力如霜雪环绕在周身。
他抬眼,在模糊的视线中远远望过去,看到了天边一片炽红的火光。
祠堂。
熊熊烈火,滚滚黑烟。
一道人影跪坐在门前,散落墨发如瀑般披在脊背上,柔美的面容在热浪中微微波动。
听到动静,侧过头来, “其他人都逃命去了,仙君怎么还不走?”
温珩一步一步走近, “我来验证一个猜测,宁宋……”
他顿了顿,又忽地抬起唇角, “不,应该叫你,宁渊。”
先前就觉得奇怪,怎么处处都是怨鬼的桃源村,唯有“阿渊”一个怨人偶呢?陈寡妇死都死了,总不至于凭空捏造一个孩子承欢膝下,来纾解岁月寂寞。
除非这个阿渊,是曾经真实存在,而又没死去没成了怨鬼之一的。
闻言,宁渊忽地笑了,笑得浑身都颤动起来,笑得越来越放肆,映衬着身前滔天烈焰,几近癫狂之态。
他身上的衣裙被烟熏火燎,裙摆微微掀起了些,赤。裸的足踝上赫然印着一枚莲状血色胎记。
“仙君,你说这世上万物,是不是天生就该分成三六九等?是不是有人生来便稳坐高台,有人生来便命如蝼蚁?”
温珩没有应声。
而他似乎也没想着要听到什么回答,笑完问完,兀自扬手,将一段系着铃铛的红绳被抛进火里。
火光蓦然一爆,将红绳吞噬,灰烬随风四散。
温珩抬了抬手,恰好接住了其中一抹未燃尽的余灰。
【检测到目标物品。】
【4级权限已开启。】
于是透过火光与滚滚热浪,他看到了那一年桃源村的热闹光景。
————————
(递采访话筒):请问您陷入险境时,会选择怎么自救?
师尊: (高冷且腹黑)不慌,智取。
(递采访话筒):哦哦,那如果是徒徒遇到危险呢?
师尊:那就简单粗暴地创翻整个世界: )
【碎碎念】:为了让节奏舒服点,这一章略有些短小…明天给宝宝们补粗长的,一口气讲完。
以及这里王行同学基本猜出自己的身份了,尤其是在下一章看过宁渊视角的往事后,对另一位某人的身份也产生了怀疑……
汗流浃背吧,某位魔尊大人
——
第33章
花容月貌,倾城之色
百年前混沌未开,人魔两界尚且交壤,纷战不断。
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多依附于各大仙门,在仙门周边建立村镇城池,在仙门庇护下得以生存。
但也并非没有例外。
偏远之处,有一户姓陈的人家,祖上得了些仙法,世代皆成了散修,对付些寻常妖魔不在话下。
于是陈家所在的村子依山傍水,却不依附任何门派,成了乱世中一方安稳。久而久之,村名就传成了桃源村。
陈家这代有三子,两男一女,最小的闺女名叫陈娴,许配给一位脾性温和的药师。
二人男才女貌,成亲次年便生了个玉雪可爱的闺女,街坊邻里皆传颂为一段佳话。
可世间万事,大抵都难逃一个好景不长。
那日恰好赶上中秋,邪魔格外猖狂,冲破了陈家设下的结界阵法,冲进桃源村烧杀抢掠。
陈家父兄皆上阵应敌,家中只剩陈娴与夫君幼女。
陈娴抱着幼女,满心以为这次也会和以前一样——父兄斩尽妖魔,回来用热水洗去一身污血和疲惫,然后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饭谈天,听父兄讲战场上的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可传来的,却是父兄殁于魔手的噩耗。
再然后,妖魔破门而入,陈娴的夫君为护着幼女,被魔修一节一节折断了脊骨,又生生拆去四肢,死无全尸。
最后,幼女也被抢了去,开膛破肚,一口吞吃。
陈娴亲耳听着幼女的哭声从痛苦再到虚弱,最终无声无息。
很难说清那一瞬间,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撕心裂肺,痛心断肠……
尚不足以。
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想和外面的妖魔拼一拼命,却被妖魔一脚踹开,磕在石阶上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桃源村满目疮痍。
她在夫君与幼子的衣冠冢前跪了三日,水米未进,不眠不休,失魂落魄。
起先,会有些死里逃生的村民来劝她。
算了吧,人要往前看。
总归你还活着不是吗?
那些话落进陈娴耳中,让她不禁想笑——
活着?
她倒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后来,那些劝她的村民也都四散而去,忙着过自己的日子。
而她从一个极端,堕落向另一个极端。
沉溺于酒乐,日夜纵情放肆。
终于,她都快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时,那些先前劝她要活的村民,又开始讥讽她怎么不早早去死。
——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兄?还不如当初与他们一起死了!
陈娴想,那也好。
悬崖勒马,善莫大焉。
最后一次宿醉后,她带着一段白绫进了山,想要终止这一切荒唐。
要死还不容易?何况陈娴早已在全家死无全尸那日死过一次了。
可临到关头,她听到一阵微弱的啼哭。
她做过人母,对这种的声音极为熟悉,几乎是一瞬间内遍体生寒,想起了那个被妖魔吞吃的幼女。
她颤抖着,循着声音,从葱茏草木之间抱起一个婴孩。
小小的一个,裹在破布里,浑身都白白净净,眼睛又黑又亮,像鲜嫩的应季葡萄。
那时候的陈娴应该很难看,满脸疲惫绝望,纵欲之色。就像那些村民说的,人不人鬼不鬼。
可婴孩没有怕她,没有像村子里那些人骂她又躲她,小小软软的手抬起来,抓着她一缕头发玩。
恰好擦去了她脸边垂落的一滴泪。
那天的雾虚林里,陈娴抱着婴孩出神了许久,无声地哭了又笑。
她心想,老天终究还是要救她一次的。
她取死去幼子名中的“渊”字,做了孩子的名,聊以慰藉念子之苦;又从日日夜夜吟唱的的歌谣中取一“宁”字,做了孩子的姓,愿他岁岁长安宁,不重蹈夭亡之覆辙。
没了陈家的庇护,桃源村中的人纷纷想要搬离。陈娴原本也打算带着宁渊移居别地。
但没想到第二次劫掠来得那么快。
……
陈娴被掼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襁褓里的孩子被抢了去,而妖魔张开血盆大口。
她死死闭上眼,怕再看到一次幼子的粉身碎骨。
可骤然有一瞬的寂静。
当她再看过去,却瞧见妖魔已经断了气。
仙人脸上覆着描银的面具,身姿飒沓如一捧映入血池的皎月,手中素白长剑上淌着魔血。
宁渊落进他的怀里,正晃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要抱。
仙人垂眸,一时间微微出神。
陈娴实在是吓怕了,哪怕对方刚出手相救过,她也下意识地扑上前去,将孩子抢了回来,紧紧护在怀里。
仙人回过神,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足下一点,便又杀进了邪魔之中。
那些在凡人面前猖狂肆虐的邪魔,到了仙人剑下不堪一击,很快死伤无数,逃之夭夭。
……
侥幸活下来的桃源村民纷纷祈求仙人庇护。
不惜一切代价,只求从此远离邪魔侵扰。
于是仙人便以雾虚林中央为阵眼,落下一道禁制结界,将桃源村真正辟于世外,唯有日出日落时开启一刻钟。
妖魔横行的年月里,像这样的事本该稀松平常,就此告一段落。
陈娴没有想到,仙人临走前,竟又登门找她。
仙人倚在门边,依旧是描银面具遮掩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灿如宿星的双眸,白皙似玉的下颌和绛红薄唇,唇角微微向下撇着,无端带着几分悲凉的哀色。
仙人问她, “这幼子从何而来。”
陈娴不明所以,如实答道: “山中捡来的。”
仙人不言,垂眸不知思忖着什么。
陈娴如惊弓之鸟: “仙君明鉴,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女之痛,如今上天垂怜,又赐我一子,我对天发誓会将他视如己出,绝不苛待半分!”
“无论他来自何处,是何血脉?”
“是。”
彼时的陈娴不解其意,只是笃定地抱紧了孩子。
“无论他来自何处,是何血脉,他如今只是我的阿渊。”
仙人点点头,伸出手在婴孩额间轻轻抹了一下。
许是陈娴的眼神过于戒备,仙人滞一下了,不由无奈: “不必害怕,只是一点封禁,能免去这孩子日后许多麻烦。”
浅色光晕自宁渊的额间散到全身,悄无声息地封印了浑身经脉,也帮他隐匿了经脉中异样的气息。
仙人颔首, “告辞。”
陈娴怔了怔,赶忙追到门外: “还不曾问仙人从何处来,是何名号?”
雾虚林中,已不见那道青雾般的缥缈身影,只闻得一道声如温玉。
“随云山,玉珩。”
……
宁渊小时候性格孤僻,仿佛天生性情寡淡。
村里的小孩子们常嘲笑他没有爹娘,朝他丢石头丢菜叶子的时候,他也只是垂着头神色淡淡。
说就说,骂就骂,又能如何?
但夜里他带着一身泥和伤回了家,陈娴却会安慰他,会怜惜地抱他亲他,还会拿家里为数不多的白面给他煮汤面吃。
“阿渊别伤心,别听外面的闲言碎语。”
“阿渊永远是婶婶心里最好的孩子。”
当时宁渊疑惑,为什么要伤心?那些人说就说,跟他又没有半点关系。
但对上陈娴关怀的眼神,他还是把问题咽了回去,乖乖吃面。
那天夜里下着倾盆大雨,寒意浸骨。
汤面冒着腾腾热气,好像把他的心也焐热了一点。
……
在宁渊眼里,他的婶婶平日脾性温婉,唯有在提到魔族的时候会脸色大变,说,那都是些十恶不赦,该被挫骨扬灰的禽兽!
宁渊懵懂: “魔生来十恶不赦,该被挫骨扬灰吗?”
陈娴咬牙切齿, “那是自然!但凡妖魔,没有一个好东西!要是没有魔,当年的桃源村,陈家,夫君,还有我的渊儿……”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闭了闭眼, “总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从那以后,宁渊知道自己是阿渊,不是渊儿。
他并非陈娴亲生,仅仅是那幼女的替代,他不能叫娘亲,只能叫婶婶。他亦知道陈娴所有亲眷挚爱全都死于魔族之手,从此对魔恨之入骨。
失落吗?
或许有点儿。
但也无妨,若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他的婶婶能时常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替代品也就替代品吧。
与之相对,陈娴常提起的另一桩事,是一位叫玉珩的仙君。
她将小宁渊抱在膝盖上,一遍遍讲述当年旧事——
仙君救了桃源村无数百姓,恩重如山。百姓们便在他落下结界阵眼的地方修了一座仙庙,日夜供奉香火,聊以追念。
小宁渊点点头, “那阿渊以后也要做玉珩仙君那样了不起的人,斩妖除魔,保护婶婶,保护桃源村的村民。”
他的婶婶抱着他喜不自胜,笑了半天,忽然又掉下眼泪来,状似疯癫。
有一年仙庙砖瓦漏雨,雨水斑驳了仙人的面容。偏偏仙人像高数丈,庙顶狭窄逼仄,成人踩着梯子也难以将漆料补好。
只有宁渊,仗着身量瘦小,踩着仙人臂弯爬了上去,一笔一画,将那双宽和温润的眉眼描摹清晰。
他从未见过故事中的玉珩仙君,也不知落笔描摹的面容是否真实生动。
他不信仙魔,不敬神佛。
可婶婶是唯一会对他好的人。
所以他愿意见到婶婶开心,愿意不厌其烦地听婶婶将同样的故事。
婶婶说是真的,那就通通当做是真的吧。
……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很快就到了十二年后。
生辰那天,婶婶给他一条系着银铃的红绳,说,我们阿渊要岁岁平安。
“阿渊,婶婶忙着给你煮长寿面,你自己去神庙里,给仙人上一炷香好不好?”
小宁渊点头, “好。”
他顺着桃源村的田埂往日落的方向走,没走出多远,就又撞上了那群总是欺负他的孩子。
领头的孩子一见银铃,眼睛顿时亮了。
“这么好的东西,戴在你这个扫把星身上真是可惜了,二虎大牛,给我把它抢过来!”
往日他们要打要骂,宁渊都默默受着。
可今天不一样,那几只手伸过来时,他忽然翻了起来,抡起拳头狠狠地打了回去。
可他比较生得瘦弱,双拳难敌四手,那银铃最后还是落到了领头孩子的手上。
领头孩子朝他呸了一声,想把银铃揣进自己兜里。
却倏地一顿,抬头对上了一道森冷阴戾的眼神。
“还给我。”
宁渊额角流着血,红线一直蜿蜒落进眼眶里,又从下睫流出来,他却像是浑然未觉,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过来。
“那是婶婶给我的周岁礼,还给我。”
那一刻,领头孩子打了个颤,从脚底凉到头顶。
他很小的时候,跟父亲进山打猎,见过濒死的野狼最危险——它们会吊着仅剩的一口气拼死反扑,咬断敌人的喉管。
以往的宁渊明明那么乖巧,那么逆来顺受,无论他们怎么欺负都不还手。
可当时,宁渊阴鸷的眼神居然跟濒死野狼一模一样。
……
那群孩子最后也没敢带走那银铃,只是发泄般的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扬长而去。
银铃被踩成粗糙的银片,沾满泥灰。
桃源村的夕阳斜照,将田野土路照得一片金黄。
小宁渊吸了吸鼻子,头一次觉得无比委屈,觉得这世间事世间人,真是好不讲道理。
那位玉珩仙君,不是曾经从天而降救了桃源村的所有人吗?怎么方才不曾从天而降,来救一救他?
委屈了一会,宁渊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暗自叹了口气。
算了,他早就知道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玉珩仙君,那些故事只不过是婶婶编出来,哄他睡觉的罢了。
还是早些去添了香,早些回去吃婶婶的长寿面更要紧。
这么想着,小宁渊一路穿过雾虚林的浓雾,来到仙庙前。
然后彻底愣在了庙门口。
……
日落时光线淡薄,神庙内平添几分清冷肃穆。
青衣玉冠的仙人垂首立在缭绕繁盛的香火里,身上披了一层浅金色的夕阳霞光,与身后高耸的石像隐约重合。
宁渊怀里的线香哗啦啦掉了一地。
听到动静,仙人掀起眼帘望过来一眼,似是有些怔神,而后睫羽一垂,视线又落在他脚腕的胎记上。
仙人思忖片刻: “宁渊?”
宁渊呼吸微滞, “……”
传闻中的玉珩仙君永远以银具遮面,无人窥见真容,仙庙里的仙人像也只是仿着那些老人口中的轮廓,想象雕刻而成。
宁渊更没有见过这张脸。
但在见到的一瞬间,他立刻笃定,世间不会再有第二种答案。
“玉珩仙君,您还记得我?”
“嗯,在你幼时见过一面。”
四目相对,仙人并无半分倨傲, “快要日落了,你怎会在此处?”
宁渊下意识脱口: “我来给您上香。”
说完,两人齐齐默了一瞬。
宁渊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瞄过去一眼,生怕不吉利的说辞惹仙人恼怒。
可仙人非但不恼,唇边还轻轻浅浅地生出一抹笑意,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笑起来的玉珩仙君褪去清冷疏离,浑然绝世之姿。宁渊不由自主地怔神,乖乖走上前,任由对方抬手覆上了自己的额角。
伤口愈合,疼痛消散。
仙人又接过他手中残破的银铃,用灵力一裹,银铃顷刻间恢复如初。
小巧玲珑的一颗,一晃就当啷啷地响。
仙人笑道: “多谢你的香火,这是回礼。”
宁渊的喉咙突然一涩。
方才被强行压下去的委屈又尽数翻涌上来,以前从来不爱哭的,却在今日,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仙人似是也没想到他忽然哭成这个样子,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宁渊哭了半晌,忽地感觉后脑处落下一只手,轻缓地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
仙人低声安抚着: “不疼,不疼了……”
宁渊想说,方才都痊愈了,早已经不疼了,他哭也不是因为疼。
可刚一张口,眼泪就掉得更厉害。
宁渊得寸进尺地靠了上去,赖在仙人怀里哭了半晌,委屈嗫嚅着, “他们都骂我是天煞孤星,是个没爹没娘的怪物……”
一阵默然。
仙人叹了口气,声音更轻, “不必在意他人妄论,君子守心慎独,你知道自己是谁,就足够了。”
宁渊抬起头,隔着朦胧泪眼,发现仙人也在望着他,眼底映出稀碎的微光,似难过,似恻隐,也似……
宁渊说不出来。
若非要说,那就是……
和婶婶夜里给他唱完哄睡曲子,轻声说我们渊儿要岁岁长安宁时,眼神是一样的。
婶婶总以为他睡着了,可隔着夜色,他其实看得一清二楚。
宁渊心念这么一动,喉头的酸涩反倒消了下去。
仙人见状,暗中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 “日落了,你该回去了。”
“您要走了吗?”宁渊抹了把眼泪, “不去看看桃源村吗,那里的百姓都很敬爱您。”
仙人笑着摇头, “不必了,来时看到庙里有贡品,知道他们还安然无恙,就已足够。”
……
那日之后,宁渊时常会去庙里添香。
一刻钟的时间很短,他要努力快快跑,才能赶在日落前,在神庙里多待片刻。
他想,下次见到玉珩仙君,要求一求仙君教他几招剑法,以后也去降妖除魔。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日。
宁渊没再见到仙人,倒是在庙里捡到个遍体鳞伤的小女孩。
女孩奄奄一息,却还是在求生的本能下抓紧了他的袖子,哭得可怜,求他救命。
……
仙庙香火鼎盛,邪魔之物只敢追到周围,不敢进庙。
一伙魔修将身形埋伏在阴影里,发着绿光的眼睛不耐烦地紧紧盯着神庙,伺机而动。
盯了半天,见一个少年从雾虚林深出走来,进了庙。过了一会,又背着他们追杀的那个女孩走进浓雾。
这荒无人烟的破林子,哪又冒出个毛头小子来?
赤发的邪魔眯起金眸,用舌尖抵了抵腮。
“跟上去看看。”
那一晚的桃源村,天地变色,人间炼狱。
陈娴只来得及把宁渊藏在空空荡荡的面缸里,而后,就被一刀贯穿了心肺。
陈娴死死瞪着眼前的魔修,银牙咬碎, “是你……又是你……”
十二年前,就是这个满脸刀疤横亘的魔修,杀她父兄,辱她夫君,还生生吞吃了她尚在襁褓中的幼子!
陈娴恨得想要呕血!
而那魔修忽然动了动鼻子。
“不对,这院子里…还有一道活气。”
片刻后,宁渊被他从面缸里拖拽出来。
挣扎间,宁渊狠狠咬了他的手,血液侵入口齿,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额间浅淡的光晕一闪,终究了无痕迹。
与此同时,魔修也微诧地睁大了眸子, “你……”
陈娴嘶喊声传来: “别碰他!你这个杀千刀的魔佞,别碰我的阿渊!”
“……”
魔修用惊奇的眼神看了看撕心裂肺的陈娴,又看了看挣扎不止的宁渊,忽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杀千刀的魔佞,你的阿渊?”
魔修把宁渊扔到她面前,像是发现了无比新奇有趣的事, “你知不知道,你的阿渊体内流淌着一半魔族的血?”
“若非有他引路,我们又怎能如此轻易地绕过桃源村结界?”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的阿渊,哈哈哈,你的阿渊跟我这个杀千刀的魔佞,其实同根同源,毫无差别……”
魔修癫狂地笑着。
而陈娴陷入怔愣,就像被抽去了灵魂一般,两眼空洞。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魔修道, “你看看他的眼睛,沾了一点点魔血,就变得像蛇瞳一样。之前,不过是被禁制藏住了魔气而已,可魔就是魔,生来是魔,永世都不会变!”
“哈哈哈,你莫非全然不知,你的孩子是个天生饮血啖肉的魔?”
陈娴剧烈地喘着粗气,双目失焦。
宁渊一脸血,朝她爬过来,想用细嫩的手捂住她腹部汩汩流血的伤口, “婶婶……”
“啪”的一声。
陈娴居然反手抽了他一巴掌,失声尖叫。
“滚,滚开!”
“婶婶?”宁渊愣了,半边脸都被震得发麻,疼痛欲裂。
那双眼睛突然好陌生,昔日的温婉慈爱尽数碎裂,只剩嗜血恨意。
陈娴目眦尽裂, “你是魔!”
“我养你疼你这么多年,可你居然是魔!”
“你们害死了我全家,害死我的渊儿,今天又要来害我!又要来害桃源村!”
宁渊颤抖着摇头,想要辩驳,想要讨一个心软, “婶婶,我不是,我也不知道……”
“别叫我婶婶!我情愿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我情愿从来都不曾进过雾虚林,从来不曾捡你回来!”
“我……”
陈娴满脸厌恶,字字诛心泣血。
“你这个让人恶心的骗子……你才最该死!你为何不能替我的渊儿去死,你去死啊!”
一声声如剜心利刃,狠狠刺进宁渊的心脏。
她曾说, “阿渊是婶婶心中最好的孩子。”
她又说, “你为何不能替我的渊儿去死。”
于是以往宁渊心里那些被封存的委屈和不甘全都一股脑涌了上来。
让他遍体生寒,每一寸筋骨经脉都像被千刀万剐,几乎疼得没办法呼吸。
凭什么?
他都宁愿做一个代替品了,却还是不能如愿?
十二年朝夕相处,就为了一个莫须有的魔族血统,阿渊便再也比不上一个早早夭折的渊儿分毫?
究竟凭什么?
是他天生低贱,命如蝼蚁?!
宁渊痛心断肠的目光中,陈娴的视线落在他的脚腕上,忽然发了狂一样扑过来。
“还给我,把银铃还给我,这是我要留给渊儿的,你怎么配——”
戛然而止。
她身后,猩红的刀子从她体内抽出来。
魔修朝宁渊扬了扬唇角, “看在你是大功臣的份上,我帮你杀了她,不必谢。”
那天下着大雨,雨水掺着鲜血,淹没了桃源村的每一个角落。
宁渊眼中倒映着陈娴恨意浓烈,淌着血泪的双目。
他不知在那里跪坐了多久。
浑身的感官都麻木了,心里疼过了劲,只剩下恍惚。
他忽然就很不合时宜地想起许多年前同样的雨夜,陈娴为了安慰他,端上桌的那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很想再吃一次。
那时,他的心脏曾被那一碗汤面焐热。
如今又在眼前这个寒冷的雨夜消散至冰凉。
世间万事从不讲“凭什么”,有时就是这样荒唐无理。
十二年前,陈娴抱着荒草中捡来的婴孩又哭又笑,感激这个孩子将她救回人间。
十二年间,陈娴亲自把这个孩子养成了活生生的人,等他会笑,会哭,会爱会疼。
十二年后,又毫不留情地将他重新推回深渊。
宁渊曾经是很喜欢雷雨夜的,因为每到那时候陈娴都会搂着他一起睡,为了让他不害怕雷声,还轻轻哼唱着哄睡的歌谣。他在那些歌谣里幻想婶婶是很喜爱阿渊的。
可从此以后的每一个雷雨夜,都成了他的梦魇缠身,心如刀割。
……
宁渊先前听说过魔渊,总觉得那是一片荒凉混沌之地。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所谓魔渊,其实是一座城池。
无禁城。
毁天灭道,百无禁忌。
他被赤玄关在狗笼里,拎到一个叫巫山阙的地方去卖。
有一道嫌恶的声音: “活人……不对,半人半魔的混血?”
赤玄懒懒拍了两下笼子, “对,底下人刚抓来的,四肢全活,年纪还轻。”
那人低声, “上面那位前日才说过,从此魔渊不许贩卖人间凡人,你敢顶风作案?”
“哼,我呸!”
赤玄嗤笑一声, “他算哪根葱?娘里娘气的,毛还没长齐,光长一张漂亮皮囊,谁知道是怎么坐上魔尊之位的!”
“你好歹小声些……”
“我就大声了又如何?有本事,让他亲自来杀我!”
宁渊在笼子里被关了几日。
起先,许是忌惮上面不许买卖凡人的禁令,前来问津之人寥寥。
直到那天夜里,来了个青面蛇眼的魔修,掐着他的脸瞧了几眼,便痛快地付了银子,把他带进了楼上的隔间。
那魔修吱呀吱呀地打开笼子,笑得一脸阴邪。
“长得这般好看,若是被其他魔生生吞吃了,岂不可惜?”
“何不从了我,做我的脔宠,从此无上欢愉……”
他说着,龟裂长甲的手便摸了上来。
“怎么抖成这样?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定能让你舒服。”
宁渊确实在抖,却不是怕,而是兴奋——
在魔修掐着他的脸垂涎之时,他也认出了对方脸上那道横亘的长疤。
刹那间,桃源村尸横遍野的惨状涌入脑海。
于是在魔修凑上来要亲他时,他狠狠咬上了对方的咽喉,黏稠的污浊在口舌间汹涌喷出。
那一半魔族的血液在体内翻腾起来,就像觉醒了嗜血天性的困兽,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啊——!你这个下流羔子!我要杀了你!”
魔修喉咙里挤出一声惨叫,掌心搓出一团烈焰,照着他的脸狠狠砸了下来。
但或许,宁渊确实天性擅长残杀。
……
赤玄察觉不对寻到楼上时,宁渊已经从窗子跳了出去,屋内只剩断了气的魔修,血流一地。
无禁城不是人间,没什么天理道义可言。
他顶着一张被烈火烧烂的脸,混在魔堆里苟延残喘。有时候为了口饭吃,去偷去抢,他都无所谓。
他甚至好笑地想,魔不是天生就十恶不赦,该被挫骨扬灰吗?
那就让他十恶不赦,挫骨扬灰好了。
好在三日之后,就听说上面那位魔尊杀进巫山阙,亲手封了那个地方,而曾经放了狠话的赤玄当场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他不必再躲着赤玄的眼线。
后来,又过了数月。
他一连饿了好几天,好容易偷来一块腐肉,正躲在角落里狼狈地啃食着,忽然出现一群人,强行将他押回了巫山阙。
那时候,宁渊以为是赤玄回了无禁城,来找他算账了。
所以他以为自己会看到暴怒的赤玄。
……倒也差不太多,他看到是的暴怒的,死不瞑目的赤玄。
巫山阙内血流一地。
秾稠昳艳的男人掐着赤玄的脖颈,声如轻风抚弦, “承蒙相邀,本尊亲自来杀你了。”
而后咔嚓一声,筋骨寸断。
周围人两股战战,吓得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唯有血泊中央的人一袭玄衣,唇边勾着随性慵懒的笑意。殷红的血珠顺着他冷白的下颌滴淌下来,似是魔渊开出最妖冶旖旎的花。
有人问他, “尊上,那巫山阙其他活口……”
“都烧了吧,省得腐肉生出虫子,令人恶心。”
轻描淡写,生杀予夺。
众人又是背后一寒, “……是!”
宁渊被人压着低下了头。
方才惊鸿一瞥,他没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但却也猜得到。
这便是那位“娘里娘气”, “毛还没长齐“, “光长一张漂亮皮囊”,的魔尊了。
面前多出一双黑金锦玉靴。
慵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带他去吃点东西,洗洗干净,再换张能看的脸。”
说完,抬步便走。
宁渊脱口: “你为何救我?”
魔尊脚步一停,半回过头,面色晦暗不明。
“故人之托,不敢辱命。”
宁渊呼吸一滞,拼命想要转过头看一看他的样子。
玄色挺拔的背影,挑开珠帘时那只拈着折扇,匀称修长的手,还有——
就在他要看清楚那人面容的刹那,忽地一阵剧烈震颤。
……
温珩眨了眨眼,猛然回神。
整个桃源村天塌地陷,禁制结界从外而内地崩塌。祠堂前烈火滚滚,将一切都焚毁成灰烬。
数不清的怨鬼如飞蛾扑火,争先恐后地跳进火光里。
其中有一张熟识的面容——
陈娴在身形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不由自主,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最后望过来一眼。
那或许是她的魂灵在撇开一切爱恨后仅剩的本能,想再看一看这个她曾抱在怀里极尽疼爱的孩子。
隔着地动山摇的烈火,宁渊低着头,轻声哼唱着熟悉的歌谣。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
“娘的孩子快快睡啊,”
“愿你岁岁长安宁……”
曲调悠悠扬扬,在大火里模糊了尾音,只依稀听得清起承转合的旋律。
于是濒死的恍惚间,陈娴陡然想起,她曾经是真的很爱这个孩子的。
十来岁的孩童身形一日比一日窜得快,鞋子经常不合脚。
她便在做完白日里的农活后,夜晚熬油似的坐在院落里为他缝纳新鞋底。
她曾经是世族大家的姑娘,很多杂活累活都不熟练。
可她为了这个孩子,都愿意学着去做,做汤面,洗衣裳,缝新鞋……
日复一日,新纳出的鞋子一双接着一双。
甚至刻进了她的魂灵,成了一种本能,让她那抹残魂在成了怨鬼后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
可她然后又做了什么呢?
火光中,陈娴的残魂实在很微弱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魂飞魄散的刹那,她只是恍惚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雷雨夜,那孩子垂头丧气地走进屋子,淋湿了头发,像只可怜巴巴的幼犬。
她想做什么呢?
她想……
想去给这孩子做碗热腾腾的汤面,暖暖身子啊。
……
火光,祠堂,无数被困在这里的怨魂……整个桃源村都随之化成齑粉。
尘归尘,土归土,那些早已腐朽的爱恨与悲欢尽数长埋于此。
而温珩恍然,也随着歌谣回到了莹光闪烁的岩洞里。
那时的他半梦半醒,只依稀听到藤台之上,一段随意用树叶吹出来的曲调。
与此,竟如出一辙。
先前种种熟悉感也都找到了由头。
原来并非巧合。
他轻声, “宋师弟扮起女子,果真是花容月貌,倾城之色。”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将这句话盖了过去。
结界彻底碎裂。
【支线任务已完成。】
【任务奖励结算中。】
……
雾气消散,天光乍现。
从此世上不再有桃源村。
一阵头晕目眩后,温珩脚下一空,跌进了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里。
————————
久等啦终于把这段剧情写完啦!接下来就是师徒猛猛发展感情!
(这一章大长章写得我真是腰酸背痛TAT)
【以下是一些剧情解析和碎碎念,不感兴趣的宝可以跳过】
关于宁宋,宁渊,宋子羽是同一个人,之前铺垫了挺多,也埋了挺多伏笔的。
(第八章 第九章,单独对手戏中宋子羽和师尊是认识的,但不约而同都瞒着徒徒了,显然有点什么秘密;也是宋子羽吹曲子指引萧长清找到方向和他们汇合的;这几处都可以看出宋师弟身份不简单;第二十三章温珩视角提了一句觉得宁宋的轮廓熟悉;第二十六章温珩看着宁宋岔开腿坐也觉得熟悉,其实是想起了第八章里,装女弟子却岔着腿坐的宋子羽;第二十七章宁宋和陈寡妇的对手戏,暗示她曾经是桃源村的人,和陈寡妇有关系,这个大家好像都猜到啦)
(还有一些暗戳戳的小伏笔,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这一章提到宁渊的脸烧坏了,所以其实后来是在魔渊学了易容的,男女都能扮,第八章 也提过他的脸是有点男女莫辨的。至于为什么又以弟子身份出现在剑宗……这些先不说,以后说,先让师徒感情发展发展)
如果宝子们没有猜出剧情,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笔力还不够,我反思orz
——
第34章
干柴烈火,热火朝天
南浔城正是往来游人最少的时节,街道上暑气燥热,行人寥寥无几。
客栈的生意也不好做,掌柜百无聊赖地摇着蒲扇打盹。
燥热暑气里,却忽然掠来一道裹着凛然寒意的风。
来人将满满一袋灵石扔到了桌上。
“哐当”一声。
掌柜梦里一惊,险些被哐当得从摇椅上翻下去。待他醒过神来,循声看去。
只见那人衣袍如雪,面容绝艳,怀里用狐裘大氅裹着个人形。
狐裘里面毫无动静,连身子带脑袋都被白绒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端垂落的如瀑墨发,和狐裘侧面探出那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
指尖几近透明,一点血色都没有,像冷玉雕琢的玉兰。
掌柜一时间看出了神,视线不由自主顺着手腕往上而去,想要窥视到手腕主人的更多……
可下一秒,白衣仙君便微微侧了侧身,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劳驾,一间上房,快些。”
沉缓的声音落入耳中,分明无甚冷意,可掌柜没由来地后颈一凉,登时回过神来。
“哦,好好。”
他低下头,在柜子里摸了半天,递出去一把钥匙。
“就在二楼右手边第一间,仙君您请。”
片刻,二楼的门啪嗒合上。
扫着地的小二蹭了过来, “掌柜的,这青天白日,那人怎么抱着个不省人事的来住店?”
说着,压低了声音, “别是什么魔修,欲行不轨吧?”
掌柜掂量着沉甸甸的灵石,瞪他一眼, “笨!咱们在这开店几十年了,见过的人妖神魔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你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魔吗?”
“确实没,没有,”小二细声问, “那他们这是……”
掌柜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摇头道, “唉,到底是年轻人,阅历不足。”
他招了招手,待小二将脑袋凑过来,低声传授着: “这一看就是对年轻道侣,私下相会情到浓时,没克制住,来咱们这转个场。”
“那位仙君出手阔绰,咱们也得有点眼力见。你一会掐着时辰,送点热水和枸杞人参酒上去。”
小二捂着被灌进奇怪知识的脑袋: “哦哦哦,学到了!”
掌柜欣慰道: “那快去吧,让理论和实践并行。”
眼瞧着小二那道低矮的身影忙前忙后,把枸杞参须不要钱得往酒里泡。
掌柜窝回摇椅里,摇着蒲扇,喟叹一声。
“真是老了,比不得现在的年轻人啊,干柴烈火,热火朝天……”
……
与此同时,二楼房间内。
全然没有干柴烈火之势。
屋里冷得可怕,床榻上的人昏迷不醒,胸膛起伏微弱,一呼一吸都染着冰霜似的寒凉。
郁明烛往腕上一划,划出一道殷红血线,抵在他唇边。
滚烫的血珠和冰冷的唇缝相贴。
刹那间,似是一簇烈火顺着他的唇舌烧进喉咙,在他体内攻城略地。
温珩睫羽一颤,意识浮沉,落入一番似曾相识的遥远梦境。
……
那时候还没有剑宗九峰,只有随云山孤零零的一座,伫立在人间与魔渊的交界之处。
灵泽洞府前,高崖峭壁,飞湍瀑流。
两个青发绿眸的小童蹲在瀑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哥,这都十几天了,仙君怎么还没度完天劫?”
“不知,许是天劫又加重了。”
“可再这么泡下去,人都要泡浮囊了。”
两人默了一会,联想到浮囊了的仙君,一时间有些接受无能。
“哥,我听说凡间的酒可以煨热身子,要不咱们去给仙君买些酒回来?”
“哪来的银子啊,咱们随云山唯一值钱的就剩仙君那床褥子了。”
“……”
又是一阵默然。
小的那个幽幽叹了口气: “跟着玉珩仙君混,三天里能饿九顿。”
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的飞流瀑布内,一道天堑深谷浑然天成,谷底有一潭明澈灵池。
水帘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寂寥无声。
氤氲水汽间,两个小童口中的玉珩仙君,正默然阖着眼,气息微弱不可闻——
他本就是神玉化作人形,逆天道而改命。
所以每到天劫,浑身都会冰凉僵硬,像是要被冻回那块没有呼吸心跳的冷玉。
唯有泡在灵池中,那种僵滞才会稍稍缓解。
好在灵池结界强悍,妖魔邪祟不敢侵扰。又有青临青川两个守在外面,能让他安心运转周天,安神养灵。
以往都不曾出过意外。
…… “以往”。
他对外界感知无限减弱,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被一道洪流卷进水里。
而翻涌飘散的血水中,一个人慢慢从池底浮了上来。
那人的脸着实生得好看,眉眼精致浓烈,唇瓣浓红如枫,唇边带着几分生来上扬的弧度,或喜或嗔,都是笑着的。
玉珩尚且混沌的心智有一霎时的出神,随着水波,被推到了那人身前。
而后就见那双狭长上扬的眼眸一睁,杀机凛然——
飞珠溅玉,水花四起。
他们两个从水底打到岸上,黑红与青白的衣衫交织散乱,缠着滚作一团。
他原本就在艰难地熬天劫,浑身冰凉;而那人的神识大抵也不清醒,遍体灼热。
就这么一个冰冷一个滚烫,都筋疲力尽,使不出什么灵力杀招,都仅剩最后的本能,下意识朝着对方的温度贴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少招式,直到他张口咬上那人细嫩的脖颈,血腥味蔓延开来,带着一股微冷沉香。
异样的气息让理智陡然回归。
生死一线,玉珩将尖齿生生收停,只剩一抹残存余势——
于是那致命的杀机,忽然变得像落下了一个旖旎温柔的亲吻。
于是发现明明该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场面,又因此显得格外荒唐。
耳畔淙淙的流水声变得分外清晰。
他的视线缓慢聚焦,落在面前昏迷不醒之人脸上。
……
青临青川百无聊赖地等在瀑布边,从“种地脱贫温饱”,聊到“养鸡发家致富”,发现聊无可聊,死路一条。
忽然见水帘分开一隙。
“仙君,您终于——”青川蹦起来,又当场傻眼。
直到仙人赤足走远,他才一脸呆滞地转过头来: “是我眼睛坏了,还是仙君刚才真的抱着个男人出来了?”
青临也愣了, “咱们一直守着入口,里面哪来的人啊……”
“……”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 “跟上去看看。”
另一头,玉珩一路将人抱回屋里,搁到床榻上。
那人的唇瓣立刻动了动, “水……”
使唤得倒是顺口。
玉珩抿了抿唇:行吧,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
片刻后,他端着一盏水回来,倾身过去想把这人扶起来, “醒醒,水来了——唔!”
床榻上的人猛然睁眼,一个翻身反将他压在了榻上。
而玉盏里的水尽数泼出,在织锦绣被上洇湿一圈水痕。
玉珩瞳孔陡然一震。
南海鲛纱制的!
一千多灵石的!
他最值钱的床褥!!!
还没来得及肉疼完,砰——
哗啦啦——
玉盏也碎了一地。
“……”
清脆的碎玉声显然唤回了那人的神智。
他垂着猩红的双眸,睫羽上还沾着细密的水珠,视线缓缓聚焦——
仙人被他钳着手腕压在身下,青衣和墨发都还沾着潮气,铺了满床。出浴时匆忙披挂的衣裳被他一扯,顿时顺着白皙的颈肩滑了下来,露出一半玉色的锁骨和肌肤。
……而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莽莽撞撞地跨坐在人家身上,跟那逼良为娼的流氓形象差不了多少。
他怔了怔,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正在这时,窗边冒出两颗墨绿色的脑袋。
青川探头探脑: “让我瞧瞧,仙君和那人在做什么——”
“……”
“……”
八目相对。
小童依次缓缓张开了一大一小两张嘴。
双方都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青临率先捂住眼睛, “非礼勿视!”
青川连连点头,也跟着将两只手覆在眼前。
而后,那四只手,又不约而同,情不自禁地,将中指与无名指轻轻一分——
露出四只亮到发光的大眼睛。
明晃晃地非礼着,窥视向屋中。
“……”
啪的一声,木窗被灵力牵动闭合,把两只非礼的脑袋隔绝在窗外。
仙人面色冷淡地收回手,薄唇轻抿,看向他的浅淡的眸光里染上几分愠怒。
“你还要压着我到什么时候?”
“……抱歉。”
他心中早已百转千回,闻声便乖乖起身让开。
屋内寂然,一地碎盏。
仙人拢好衣襟,用一支桃花木簪将墨发随意挽了一挽,发尾柔顺地披散下来,齐至腰下。而后转过头,耷拉着眼皮:
“既然你已经清醒了,那就……”
“仙君,”
他轻轻攀上了那段竹色衣袖,仰起头,漆黑的眸子里微光闪动, “求您别赶我走,我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
仙人微微扬了扬眉,似是诧异。
“您想使唤我做什么都行,我愿当牛做马,唯命是从,只要您能让我留在这里。”
他眉心一蹙,那双狭长清澈的眸子期期艾艾,盈着万分可怜,让人狠不下心拒绝。
然而仙人看了他半晌,冷笑了一声。
“那不然呢?”
“……?”
“弄脏了我的鲛纱床褥,打碎了我的琉璃玉盏,你不赔钱,难道还想一走了之?”
————————
【递采访话筒】:请问玉珩仙君,您是从哪找到这么好的道侣的?
某戏精魔尊: (暗中支棱起耳朵偷听)
玉珩仙君: (淡然)哦,充(渡)话(天)费(劫)送的。
——
师尊是钓系,但无论哪个阶段都会被徒徒稳稳拿捏
——
第35章
当牛做马
温珩睁开眼时,月色长明如水,屋内灯火昏暗。
郁明烛正撑着头靠在榻边,阖眼浅眠,呼吸匀长。像是已经在这里守了大半夜,浑身还沾着更深露重的冷意。
他似乎睡了太久,眼前的景象看不真切,只觉得恍惚之间,竟然和梦里的轮廓几近重合。
下意识伸出手去,又犹疑地悬停在半空。
默然间,那人似有察觉,忽地眼帘一抬, “醒了?”
“……嗯。”
郁明烛看了看悬在眼前的手,唇畔一弯, “乖徒这是……”
偷看,还想偷摸?
温珩的不良行径被抓个正着,却也没有半点脸红心跳,手往下一落,撑着床榻支起身来。
“师尊,弟子做了个梦,梦见些前尘旧事。”
郁明烛眸光一顿,迎上他的视线, “哦?乖徒不是说,那些旧事都已忘干净了吗?”
温珩目光定定, “若是又想起来了呢?”
这么久以来,他在他的师尊面前一向乖顺,偶尔耍赖胡闹说些玩笑话,也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头一次与之平视,目光紧追着对方的双眼,没有轻佻笑意,也没有撒娇讨好,只有审视与探究,咄咄迫近。
梦中的记忆模糊不清,与眼前之人重合又分开。
……是他吗?
温珩欺身上前,将两人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师尊,弟子上次在双生藤的幻境里,也做了个梦,梦中好心办了错事,一错又错,再难回头。”
不够,还不够近。
再近一些……
再近一些,是不是就能看得清楚?
郁明烛也偏偏没有半分闪躲,依旧安然自若,不动声色, “既是梦中事,何必妄为真。有时候错事忘了也是好事,为何不长长久久地忘下去?”
灯烛矮矮的火苗跃动着,明灭的光影从一侧照在两人脸上。距离无限拉进,仿佛呼吸和心跳声都交织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针锋麦芒般地互不相让,却又各自心知虚张声势,强作镇定。
客栈的隔音并不好。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恰打断了这场无声的对峙。
“哎我说你们北昭是不是抢东西成瘾啊,南浔城这么多客栈,再找一家不行?”
“少废话,大半夜的,要滚让你们的人滚,这间房我们要定了!”
“信不信我拿琵琶抡你啊!”
掌柜夹在中间惊慌失措。
他看了看左边这一群衣着光鲜,穿戴富贵的公子,又看了看右边那一群寒刀银甲,煞气冲天的侠士……
无论哪边都是惹不起的,真要动起手来能把他这样的小客栈连拆十个,不带喘气。
掌柜一个头两个大。
“哎客官客官,都消消气。细算下来,倒也不是缺太多,将客栈这余下所有的空房算上,咱们仅仅差一间,要不,劳烦哪两位客官挤一挤?”
此话一出,两方人马对视一眼。
“好啊,那你们挤一挤?”
“凭什么我们挤,要挤你们挤!”
“……”
掌柜两个头三个大。
求生欲下,他灵光一闪, “对了,天字一号房今日是不是该空出来了,那就正好够数。”
两边人都看他。
佩刀的少年抬了抬眉, “能空出来?”
掌柜赶紧点头, “对对对,一号房昨日被一对道侣占下了,那什么,几位客官懂的。”
“他们什么时候完事?”
“这,这可说不好。”掌柜为难。
佩刀少年啧一声,不耐烦道, “那他们要是一直不完事,我们还得在这等他们完事?”
掌柜小声: “他们已经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了,怎么也该完事了……”
许是他们关于完不完事的讨论太过激烈,话音未落,楼上传来当啷一声。
门开了。
里面的仙君缓缓走出,倚在天井木栏上,垂着眉眼静静看过来,里面深藏的情绪让人很难读懂。
掌柜背对着众人,也就没看到众人脸上那可疑的沉默,振臂欢呼一声:
“他们完事了!”
“……”
掌柜仰起头: “仙君,您和那位姑娘什么时候退钥,这几位客官还等着——”
天字房门内又出来个人,披着狐裘大氅,面色尚且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神色恹恹。相比之下,这张脸上的情绪就好读多了——
听不下去,忍无可忍。
这两人往二楼木栏边一杵,很有种要自证清白的意思。
然而掌柜的脸抽了一下,无限跑偏: “都是男…男的?倒也无妨,如今的修仙界包容且开放。”
可疑的沉默变成了可怕的沉默。
狐氅里的人深吸一口气,轻轻启唇: “修仙界倒也不必包容开放至此,不如我们还是刻板狭隘些——”
这时,旁边房间探出个脑袋: “掌柜的,来点热水和补酒,还有干巾……哟,兄弟,你俩也来滚天海的啊?”
楼上的两人: “……”
楼下,元明暗中嘀咕, “什么叫滚天海啊,滚什么天——”
他猛地一顿,朝掌柜睁大了眼: “我靠,你,你们这是正经客栈吗!”
他就算再傻,猜也猜得出来是什么意思了,登时臊得双脸通红!
旁边房间的人被一只纤纤玉手勾了回去,啪的一声,房门紧闭。
而凝固的空气中,小二抱着酒坛从后厨出来,抬头一瞅,瞅向天井边两人。
“咦,二位,是你们说还想再添些热水和补酒吗?”
还想,再,添。热水,补酒。
几个字眼博大精深,耐人寻味。
像千钧巨石一样砸进众人耳朵里。
众人大受震撼:……
……
一群人终于还是坐在了同一张饭桌上。
有赖于北昭弟子的心大,以及惊天地泣鬼神的吃相,嘈杂喧闹声中,刚才的事儿总算翻过一篇。
温珩低声问: “你们不是要去北赐城吗,怎么又来了南浔?”
陆仁嘉从恍惚中回过神,点了点头: “昂,是要去北赐的呀。”
说着,下意识想要来勾他的肩,却又忽然动作一顿,眼底浮现出几分茫然困惑。
好怪。
温师兄的眉眼,鼻子,唇,分明处处都和从前一样,可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具体是哪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总之,这胳膊就是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冒犯过去。
于是陆仁嘉悻悻放下了胳膊,转而口述: “但在北赐的事办完了,恰好我妹妹说想起来点事,要特意来告诉温师兄。”
“温师兄还记得吧?就那个人名,叫什么来着,哎对对对,叫——啊嗷!
元明看过来一眼,嫌弃道: “什么破名字,能是嗷开头的?”
温珩淡淡: “龙王三太子,敖丙。”
“……”
温珩凑过来,压低声音, “嘘,一会儿出去说。”
陆仁嘉眼泪汪汪捂着被掐红的大腿, “这是要保密的吗?”
温珩点头,沉重道: “现在说了会出大事。”
他默不作声地偏了偏头,余光寻到郁明烛的身影。
很大很大的大事。
一顿饭吃到尾声,已是深夜。
天空中飘起毛毛细雨,夜色中月高天阔,潮湿的空气让人鼻尖发痒。
客栈外的廊檐下,陆仁冰说: “我之前在藏书阁整理卷宗时,曾偶然翻阅过随云山的记事卷集,玉珩这个名号,应当是数年之前,随云山仙君曾用过的假名。”
温珩睫羽上沾着潮湿水汽,轻轻一动。
……
那一天也下了雨。
青临揣着袖子躲在檐下,许是因为年长些,明明是稚嫩少年的容貌,却总爱故作深沉。
相比之下,青川一刻也闲不下来。他探出手指沾了一下落雨,高兴地凑回来, “哥,你看,我给你开个花!”
细嫩的手指化作一根绿藤,顶端明晃晃一朵黄蕊的小白花。
青临送出沉稳的评价: “幼稚。”
青川不满: “哥……”
雨幕中,一道身影青衣蓑笠,踏着苍茫渺然的雨雾快步走来,路过时瞥过来一眼,顺手揪走了青川指头上的小白花。
“挺好看的,送我吧。”
青川眸光一亮,得意道: “看到没,还是仙君识货!”
青衣仙人拈着白花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窗前倚着的玄色身影。
那人姿态随意倚在窗柩边,眼里映出外面的绵绵细雨,青青山色,闻声看过来一眼,笑意清浅。
玉珩将淌水的斗笠摘下, “不是说要给我当牛做马吗?我看你倒是比我这个主人家还清闲。”
闻言,那人眉宇一低,抿起薄唇: “我打扫了屋子,洗干净了床褥,做了饭菜,还陪两位小仙君玩了两个时辰的猜花瓣单双数。”
玉珩默了默,选了一个最好衡量的劳动成果, “饭菜呢?”
“今日下雨,气候转寒,我怕饭菜凉了,便一直热在炉灶上,等你回来。”
玄色身影忙前忙后,在廊下进进出出,很快,桌上便摆满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仙人口腹之欲极低,随云山不知多久都不曾开灶了。
玉珩仙君执筷坐到桌前,高冷评价: “凡间俗食,不过如此。”
高冷形象约摸持续到吃下第一口酥肉。
随后,局面走向失控。
两个青发小童蹭过来,眼巴巴踮着脚: “仙君……”
“……”仙君的嘴显然没空。
于是他们转头:
“牛公子…”
“马公子…”
那人抵唇, “咳,我姓郁。”
青临青川连连点头: “哦哦,郁公子。”
四只水灵灵的眸子一眨不眨,看他,看饭菜,再看他。
不言而喻。
……
又两双碗筷摆了上来。
玉珩埋首于饭碗,余光撇了对面一眼。
这才来第二天,就要收买他这边的人心了?
不过眼下没工夫计较,因为青临青川的筷子正在左右拉扯着最后一块酥肉。
他眼疾手快,横刀夺肉,从上方把酥肉抢了过来。
青临青川愣了愣,目光逐渐幽怨。
“凡间俗食。”
“不过如此。”
“呵……”
“呵呵……”
玉珩仙君忍无可忍,用筷尾在他们的发揪揪上挨个敲了一下, “食不言,寝不语。”
————————
掌柜:倒也不是不行……
温珩: (发出尖锐爆鸣)不行!!!
北昭/缥缈弟子: (精神恍惚)(大受震撼)所以……热水和补酒到底是……?
【手动感谢在新年祝福墙上为我送出祝福的宝宝们】
1.
炭火烤肉送出57次
2.
雪微送出1次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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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没想到我这种小透明也会得到祝福,太感人了,潸然泪下!(抹泪)
(排名参照系统信息,没有先后之分,每一个祝福对我都是弥足珍贵)
再次感谢宝宝们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36章
柔弱不能自理
一顿饭吃完。
青临青川抱着空碗: “我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
“是仙品。”
“是细糠。”
那人笑得和煦如春风, “若是两位小仙君喜欢,以后日日我都变着花样做。”
“哇——”四眼放光。
“咳,”玉珩用帕子沾了沾唇角,冷眼睨着两个小童子, “我出门前吩咐你们给药园的灵植浇水,你们浇了吗?”
“没,但是…”
“那还不快去?”
两颗青绿的小脑袋转过去,看了看外面的雨丝,又转回来,看了看义正言辞的仙君, “……噢。”
仙君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待青临青川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玉珩掀起眼帘, “当着我的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收买我的童子,不觉得亏心吗?”
那人顿了顿, “那……”
他将手伸过来,从衣袖里往外一翻,翻出一只纸袋, “我可否单独收买收买仙君,还望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我计较?”
那只手筋骨修长,捧着纸袋轻轻一抖,哗啦一声,敞开的袋口里,红艳艳的山楂裹着雪一样的糖霜。
他眨了眨眼,笑意愈深, “给仙君买的,旁人都没有。”
玉珩目光落在山楂雪球上,有点挪不动道。
以往见到这玩意,都是人群熙攘的街头,父母买来哄稚童的,十分幼稚。
这人用来哄他……
以为他是那么好引诱的小孩子吗?
玉珩闭了闭眼,想说不要,旋即,闻到了一股山楂清香。
那人捧着纸袋又凑近了些,几乎明晃晃搁在他鼻尖底下,显而易见,写满了引诱二字。
“……”
“多谢。”成熟的玉珩仙君冷着脸接过了幼稚的山楂雪球。
他本是随口谢一谢,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对自己意志不坚定的唾弃。
却不想那人眸光流转,轻声一笑,颇有种顺杆爬的意思。
“仙君既然要谢我,不如便解我心中一惑……我知您仙号玉珩,那,姓名呢?”
随云山,灵泽洞府的玉珩仙君,行事内敛不喜张扬,偶尔出现在人间,也不以真面真名示人。
于是世人大多只听过其名号,却鲜少有人知其名姓,识其容貌。
他问完这句话,见仙人只是拈着山楂雪球一口又一口,吃得沉浸。还当今日是不会得到答案了。
于是他也颇为识趣地转身, “我去关照关照两位小仙君,莫要把千金难买的灵草涝死。”
可当他要踏出房门,却又听到身后哗啦一声——仙人吃完一颗,伸手进纸袋里又摸出来一颗,清冽声音中带着几分被成功收买后的餍足。
“温珩,温玉生。”
……
“温师兄?”陆仁嘉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迎春客栈檐下挂的一排红纸灯笼在斜风细雨中摇摇晃晃,屋里还传来北昭弟子摔杯撞盏的声音,就显得他们周围格外僻静。
温珩咳了一声, “抱歉,走神了。那既然说是之前用的假名,有没有说,当时为何用假名,之后又为何不用了呢?”
陆仁冰说, “这就无人得知了,还有,说来奇怪,明明七年的时间也不算久远,可这件事偏偏鲜少有人记得,我问了缥缈峰好几位师姐,都没什么印象。”
“就像…就像这段记忆凭空被人从脑海中抹去了似的。”
温珩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惊涛骇浪。
随云山灵泽洞府,补天神玉初通人性,化作人形,冰雪质,玲珑心。
仗剑信马穿云过海,白鹤衔月似玉中仙。
如果书中这些词句,说得不是明烛仙君……
而是玉珩仙君呢?
融融夜色间,檐下一阵潮湿的风吹过。
陆仁冰正欲说些什么,忽然住了口,目光落定在他身后。
温珩头上忽然兜头笼罩来一片阴影。
郁明烛举着油纸伞,如丝细雨被斜风吹进来,润湿了他的发梢和肩头。夜色雨幕中,那双一贯盈满笑意的眸子里只剩沉寂冷然。
“夜里风寒,当心着凉。”
温珩心底一惊,拢在衣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那些,又听见了多少。
陆仁嘉和陆仁冰对视一眼,礼貌致礼, “仙君安好。”
随云山的明烛仙君在剑宗弟子心目中一向是有些特殊地位的。
传言是他开创了剑宗九峰,可当其他仙君都收了满山头的弟子,各司其职,唯有这一位行踪不定,诡秘莫测。
看起来虽温温和和,却不敢让人真的靠近。
眼下,仙君嗯了一声,并没看他们。
一阵默然。
温师兄也不说话了。
陆仁嘉求助的眼神看向陆仁冰:妹,怎么个事?
陆仁冰无助的眼神回看:哥,我也懵啊……等等,我好像有点悟了。
她忽然就想到了消失的, “温师兄格外喜欢,留着珍藏”的《霸道师尊的甜宠掌中宝》。
以及那日花树下相拥交叠的两道身影,神秘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氛。
忽然想到了郁明烛和温珩明明来得早,客栈空房充裕,但他俩居然是从一间房里出来的。
忽然就想到了那诡异的, “再添些热水和补酒”……
沉默震耳欲聋。
陆仁嘉:妹,你说话啊。
陆仁冰脸色恍惚:这是可以说的吗?
陆仁嘉:?
一阵风吹过来,陆仁嘉鼻子一皱, “阿嚏。”
陆仁冰忽然一把搀扶住他, “哥哥!”
陆仁嘉: “……妹啊,这只是个喷嚏,等哪天为兄得了不治之症,你再用这个表情也不迟。”
陆仁冰没有理他,朝着郁明烛和温珩深感歉意: “抱歉,我这不争气的哥哥,柔弱不能自理。”
陆仁嘉:??
陆仁冰捂住他企图挣扎解释的嘴: “所以,为了避免家兄感染风寒病入膏肓一命呜呼,我们就先走了。”
“唔唔!”
陆仁嘉被强行拖走了。两道身影飞快地消失在檐下。
雨落得太小,连雨声都听不见。整个南浔街道上青砖黛瓦,洁净如洗,地面积水泛着浅浅的涟漪。
温珩心中纷乱如麻。
而他的师尊将伞又倾过来一些,伞下阴影将他全然遮拢,就似是一种在倾塌边缘,难以再克制的占有欲。
郁明烛声音微沉: “夜深了,随我回去吗?”
————————
后续预告简洁版: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不是)
这一章有点短小,一晚上推翻重写了几次,感觉还是不太对劲。
最近状态都不好,可能是第一次开文,很多地方都做不到及格分,焦虑也就越严重……跟宝们申请一下请假,期间去调整一下心态,重新梳理大纲。
不过宝宝们放心!这本书一定会好好写完的!就算每天收益只有两三块钱(抱头痛哭),榜单榜单排不上,曝光曝光没有……不过最重要的是有你们的陪伴,这就足够支撑我写下去啦
不会太久,最多最多最多一周,也可能更短。回来给大家猛猛更新!加更!抽奖红包!
永远爱你们比心!
——
第37章
是你引诱我的
“回去吗?”
低沉的嗓音在细雨中渺然轻缓,本该是悦耳动听的。
可此时此刻,蓦然落在温珩耳朵里,就像是地狱里的修罗恶鬼,刻意换上无害的人面,故作温温柔柔询问:想找找死吗?
温珩一震,坚定道: “不。”
他的师尊不置可否,依旧淡淡看着他。
为何?
温珩自然不能说弟子贪生怕死,婉拒了哈。
他目光往左右两边一瞟,紧急搜寻着救命浮萍。
倏地,眸光一亮, “弟子与他有些话要聊。”
偶然路过的崇炀: “?”
崇炀还没来得及反应,温珩已经一个箭步窜到了他身前,无比亲热地扯上了他的胳膊。
“师尊,今夜月色正好,弟子要和崇师兄叙叙旧。”
“你发癫?”崇炀惊疑皱眉, “我跟你有个屁的旧好叙。”
在不讲礼貌的北昭峰里,崇炀显然是那个最口无遮拦的。
一视同仁,众生平等,谁来都不好使,连明烛仙君在旁边一脸莫测地站着,他也不放在眼里。
崇炀十分抗拒,企图把自己的胳膊扯回来。
但温珩攥得死紧,拖着他就走, “嘘,师兄,别嘴硬,别说违心话,你心里是想跟我叙旧的我都懂。”
就这么一直拉着崇炀进了暗巷。
迎春客栈的长檐下,郁明烛握着伞的手指泛着青白,眼底暗暗映出了南浔风雨,经久不褪。
几息之后,终究指间一松,回了血色。
北昭弟子酒足饭饱,各自回去睡觉了。郁明烛穿过几桌狼藉,径自上楼,推门而入。
窗前立着一道身影。
依旧是黑色帷帽,身形面容男女莫辨,一如那晚随云山的山崖上的身影。
见门开了又合,黑影手一掀,摘了帷帽。
修眉秀目,唇线饱满,五官轮廓陌生却也无比熟悉,掺着好多人的影子。
宁渊,宁宋,宋子羽……那张脸内里的皮肉早在百年前就烧毁而不堪入目,后来换过无数假面,无论男男女女,众生百相,都全然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尊上……”
宁渊刚一出声,又下意识停住了话头。
因为他家尊上的神情不太正常。
面无笑意,黑眸沉凝。以往偶尔露出这副神情的时候,底下的人都觉得尊上动了怒,魔渊要有腥风血雨了。
但百年相处,宁渊总归还算摸清楚了几分他家尊上的脾气秉性,知道这虽然是心情不虞,但却并非真正动怒的模样。
上一次见,还是在……
“怎么不继续说?”
郁明烛迎上宁渊探寻的目光,打断了他的回忆。
“……是。”
宁渊俯首, “剑宗那几个老东西,趁着九峰大半弟子都出山历练,果然又按捺不住了,看那架势,多半是想再开一道两界裂口,地点——”
“就选在了这里,南浔城。”
幽暗的夜色里,传来一声讥讽轻笑。
“贪心不足,自有因果相报。你就在南浔守着,本尊要尽快去南海一趟,把那件本就不属于鲛人的东西拿回来。”
话音落下,屋外陡然起了一阵风。
石瓦上的积雨滚落,和着远远传来几声鸠鸟啼鸣,幽然回响。
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宁渊忽然问: “那他呢?”
郁明烛微滞。
心跳蓦然空了一拍。
宁渊道: “以前他浑浑噩噩时也就罢了,可如今……您也看到了,他在试着找回之前的记忆,也在逐渐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桃源村里,那么多怨鬼都没能伤他分毫。”
“若他发现您不是明烛仙君,而是明烛魔尊。”
“所谓的师徒情深,也不过是鸠占鹊巢,暗藏杀心。”
“您说到时候……”
宁渊一字一句,清晰分明: “您不杀他,就不怕来日他再杀您一次?”
“别说了。”郁明烛阖了阖眼,手指拢紧, “现在还不是时候,本尊自有——”
“自有计划?”
听到熟悉的四个字,宁渊忽而笑了。
“尊上,别骗自己了。古藤幻境舍身相救,桃源村里情迷意切,次次让步,回回心软,您分明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放肆,你——”
宁渊打断他, “尊上,您敢说问心无愧?”
……
迎春客栈边的暗巷中。
崇炀拎着镶银酒壶,满身酒气地靠在了青石墙上。
“到底什么事,赶紧说。”
温珩亦开门见山, “开个价吧,我要你用来腌咸菜的那棵草。”
崇炀默了一瞬, “……”
勉强在半醉半醒间理出一点头绪, “阴阳见灵草?”
“对。”
“你中毒了?”崇炀打量着他, “生龙活虎的,着实不像……还是说,只是毒素暂时被什么东西压下去了?”
温珩的舌尖下意识抵一下了,回想起几个时辰前掺着沉香味的血。
心情百味杂陈。
他轻声道, “崇师兄,别多问,我怕答案你承受不住。”
崇炀冷呵一声, “你不是中毒,是脑子有病。”
“还有那个圣女,拉着我交代了两个时辰的忌口和可能出现的后遗病症,让我千万别把自己吃死了去碰瓷。”
“她之后跟萧长清一道进了无人山,那寸草不生的破地方,他们两人说要去找什么药兽。”
“一个两个,都是神经病。”
崇炀说完,将褡裢随手扯下扔了过来, “给给给,拿了就赶紧滚!”
温珩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尚且没回过神来。
便在扔来的褡裢敞口里,看到一抹嫩叶浅绿。
……这么轻易给了?
他瞅了两眼崇炀,又仔细看了看草,狐疑道, “原来你是这么好心的人吗?”
崇炀: “……不想要就拿回来。”
温珩立刻往回收了收, “要。”
崇炀冷笑: “我先前瞧不上你,是因为觉得你私放囚魔心术不正。不过桃源村看来,你倒也算个有义气的。这草我留着没用,你拿了就滚远点,别再来我面前发癫。”
这或许就是反派的独特buff。
助人为乐的善事经过那张嘴修辞,就没一句能听的。
啊,这种被救一命但是因为要挨顿骂所以很难生出感激之心的狼心狗肺感,真让人着迷!
温珩揣着嗟来之草,默片刻,突然转而换了话题, “你的雷劫应该就在下个月。”
崇炀挑眉, “所以?”
“北昭仙君迟迟没有音讯,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崇炀低低笑了一声, “还能怎么办,得活且活,活不了就死。”
他转身仰头,顺势一抬酒壶,将里面最后几滴酒倒进口中,又随手一扔。
咣当一声,酒壶摔进污泥。
若不是命数将尽,这一套动作真是洒脱得很。
温珩望着暗巷中逆着月光远去的银甲身影。
霍然心中一动,脱口喊道: “崇师兄!”
崇炀步伐一顿,压着眉宇侧回过头, “嗯?”
他的嗓音里尚带着沙哑酒气。
雨声将歇,银辉晦暗。
身后温珩的声音深情款款。
“忌口和后遗症方便复述一下吗?你不怕吃死,我可是怕的。”
崇炀: “……”
……
不知何时,雨悄然停了。
凉意袭人,温珩不禁打了个喷嚏,拢紧狐裘。
他上楼时还尝试过挣扎,步子一转,转去了缥缈峰的一排门前。
“笃笃——”
他叩了几声房门, “陆仁嘉?”
咣当一声,门开了,陆仁嘉揉着惺忪睡眼, “温师兄?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回房间啊?”
温珩轻声, “我不敢回。”
陆仁嘉: “?”房间里是有什么恶鬼吗。
温珩叹了口气, “不说那些了,江湖救急,我能先来借宿一晚吗?”
“哦哦,当然没问——”
“不可以!”
房间里面传来开水一样的爆鸣,眨眼间,陆仁冰就像一股风刮过来了, “温师兄,其他事可以,这件事不合适!”
温珩和陆仁嘉同时问: “为何?”
陆仁冰看向陆仁嘉, “哥,这个世界险恶,你不需要懂。”
然后又看向温珩, “温师兄,这个世界险恶,你也该去懂一懂了。”
“……”
温珩轻轻闭上眼。
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懂。
……
天字一号房门前。
默然立着一道人影。
清瘦白皙的脸半掩在白绒狐氅,往下一埋,像是想短暂地逃避这个世界。
冷静,镇定。
这一面迟早是要见的,何不争气点,气势强点,昂首挺胸地莽进去就完事了!
他那尚维持且光明磊落的“师尊”还能吃了他不成?
温珩深吸一口气。
眼睛一闭,往前一莽——
哗啦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他便用力过猛,被门槛一绊,一头莽进宽阔的胸膛里。
后腰上落定的手或许只是想帮他稳住身子。
可温珩一个激灵,如同被热碳烫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就想跑。
又倏地被那人钳住手腕,不容反抗地拽进了门。
咣当一声,门被带上。
他的师尊身形颀长,肩背挺拔开阔,这么迫近似的压过来,轻而易举便将他抵在门上。
那双漆黑的眸子居高临下,平静中,似是压抑着翻滚巨浪。
温珩浑身血液都凝滞了一瞬。
几息静默。
他试着开口,艰难道: “这么晚了,师尊怎么还不睡?”
“在等你。”
“……”
突如其来的直白最要命。
温珩一噎,躲避着视线, “有什么好等的,弟子又不能助眠……师尊,您往后些,人与人之间需要保持距离感。”
郁明烛垂眼,沉出一口气,似是竭力压抑着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起。
“等你回来,也是因为有件事要与你说,为师收到故友来信,有些私事需得亲自过去一趟。明……”可疑的停顿后,郁明烛道, “后日启程。”
说完,目光落在温珩的脸上,不知是想从上面看到什么神情。
温珩眨了眨眼,毫无破绽, “弟子会想念师尊……”
郁明烛眸光微动。
温珩: “的厨艺。”
之前在随云山,他的师尊就像有什么独特的投喂癖好,今天给他做八宝甜粥,明日是桃花酒酿,变着花样养刁了他的胃口。
温珩喉头动了动,居然有些遗憾。
闻言,他的师尊眸色微沉: “其实,那地方也不算远,乖徒若想一起去……”
“不了。”
温珩笑道, “南浔城风景优美,附近百姓多有受邪祟侵扰的,需要帮忙的。弟子打算跟着缥缈峰和北昭峰的诸位同门,趁机好好历练。”
他弯了弯唇,眼中情真意切, “弟子就在此处,等您回来。”
房间内默了一阵。
“嗯。”
……
有赖于掌柜安排房间时的胸有成竹,这间天字一号房内只有一张床榻。
郁明烛出门时,温珩习惯使然,嘴上跑火车: “又要去树上睡?”
郁明烛看了他一眼,无言。
一样的玩笑话,却总归有什么不同了。
屋内只剩他一人。
也不知这些天是不是睡过了头,蜷缩在温暖柔软的被子里,却怎么都生不出困意。
直到东方第一缕晨曦倾泻。
天亮了。
温珩想去熄掉烛火。
迎春客栈装潢风雅,客房内的书桌上也摆了香炉纸笔,以作装饰之用。
桌面正中还有一副长卷,泼墨山水,苍茫银白的厚雪占满纸张,仿佛无边无际。
画上是雪落满山。
恍惚之间,温珩眸光一闪,竟似乎嗅到了清冷的雪香。
……
那段时日正赶上魔界动荡,说是老魔尊身边的亲信反了水,举家被屠杀殆尽。
而后亲信上任,大肆横行,将魔渊彻底变成了炼狱。
随云山不管魔界事,但因矗立在人魔两界交壤处,也无可避免地受了牵连,时序混乱。
前几天还细雨连绵,转天又下起大雪来。
屋外,青临青川的欢笑声喧闹。
屋内热碳熏然。
青衣仙人喝了些烫酒,一时兴起,在桌上铺了长卷肆意泼墨,墨迹蹭在冷白的鼻尖脸侧,格外醒目。
他未抬眼,懒懒问道: “今晚吃什么?”
研磨之人掰指算了算。
“两位小仙君点的竹笋豆腐,白灼菜心,蟹粉蒸肉,还有您上次说想喝羹汤,那便再加一道莲子羹。”
算完,软声问: “您看,够让仙人赏眼吗?”
“尚可。”
难伺候的仙人勉强一点头。
快到天黑时,那人任劳任怨地去了小厨房。
玉珩埋首于长卷,直到后颈酸痛,才一把撂下笔,捞来酒壶喝了一口。
酒正好温热。
他一怔,往四周看了看。
不光酒是温热的,墨也研得细密足量,暖炉就在手边的位置冒着热气,还有沾湿了的白巾搭在笔架上,让他随时能擦净手上脸上的墨渍。
玉珩回想一下最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似乎有什么人……正在逐步蚕食他的自理能力。
这样不好。
玉珩若有所思,又灌了口酒。
……但说到酒。
玉珩屈指敲了敲窗柩,召唤两颗青色小脑袋。
“去小厨房说一声,晚上加一道桃花酒酿圆子。”
食欲当前,仙人转眼就把自理能力抛之脑后。
两位小童也很捧场。
青川眼睛发光, “哦哦,郁公子做那个很好吃!”
青临纠正, “郁公子做什么都很好吃。”
郁公子,郁公子……
青临青川跑远了,窗边的仙人却似是意识到什么,暗中皱了皱眉。
下雪了,天黑得早。
一群人欢欢乐乐吃完晚饭。
青临青川忙着抢最后一块蒸肉,玉珩餍足地缩进毯子,余光瞥见那人收拾完一屋凌乱笔墨。
忽地停步,驻足在桌前。
画中的随云山银装素裹,雾霭环山,漫山遍野皆是一片苍茫静谧的雪色。
右上角题了几枚清隽小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那人看了一阵,叹了口气,语气中万分遗憾。
“仙君丹青妙笔,字更好看。若我小时候能有人来教这些就好了,可惜……”
玉珩拥着手炉,酒足饭饱,毫无戒备。
顺着他的话头便接了下去。
“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那双黑眸立即弯起, “多谢仙君。”
案前。
玉珩拢了拢云袖,覆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感受到掌心下微微一僵。
似乎并不擅长信任别人。
“放松,你这手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今日恐怕写不出好字。”
那人一默,努力放松了些。
玉珩扫他一眼,转而凝神于笔锋。
点提撇捺,先带他试着写了几个笔画,待两只手总算合拍不少,又试着随意写写诗词。
屋内暖意熏然,静得仿佛能听见屋外簌簌落雪声。
两人挨得极近,经年杀伐的仙人此时半点不设防。
他一转头,就能看到仙人恬静专注的侧脸,浓密睫羽,湿润软唇,以及……
微红的耳垂上缀着一颗小痣,只有这个距离,这个角度方能看得见。
美玉有瑕,绝世无双。
……
写满的纸张在旁边堆了一摞。
玉珩想了想,带着那只手,慢慢在纸上落出一个“郁”字。
旋即,笔锋一顿。
他侧目看过去,无声地询问。
似乎已经揣着这个问题许久了,也似乎是专门揣着这个问题,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这么久以来,居然还不知他的名字。
那人似乎刚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倒也没拆穿这场蓄谋已久。
“君婴。”
玉珩问: “哪两个字?”
他道, “君主的君,婴孩的婴。”
窗外应景地传来两声惊呼。
“好草率。”
“听起来像, ‘那谁家孩子’。”
玉珩也眉心微蹙。
那人抿了抿唇, “的确不是真名,但并非要刻意骗你,只是因为爹娘没给我起过正经的名字,周围人随口都这么叫了……”
窗外的评价仍在继续。
“虽然听起来有点惨,不过倒是和咱们仙君挺般配。”
“是块玉,所以起名总跟玉有关,玉珩玉生玉尘什么的。”
“草率得如出一辙。”
“啪的一声”,窗户合上。
玉珩面无表情,考虑着以后要不要干脆把窗户封上。
窗户再不封,他就要疯了。
跟前,那人似是想到什么,眸光一转,落在先前画迹初干的长卷上。
而后手腕一动,走笔成线。
他的字迹与玉珩的清隽小字不同,苍劲潦草,锋芒毕现。
在“郁”后面又缀了两个字。
玉珩一字一顿,轻声读过去,似是思忖着什么。
“郁明烛。”
屋里静默。
那人张口,刚想说话。
就见仙人眼帘一抬,凉飕飕道, “所以,你其实自己也能写好字?”
“……”
他没说话,但是表情中有些无辜。
于是迎着那道视线,玉珩想起来,人家本来也没说写不好,只说小时候没人教。
而且,似乎还是自己开口,主动请缨,说要教人家的。
于是仙人的眼神更凉了,不太讲理地断言, “是你引诱我的。”
“是,”那人道歉得毫不犹豫, “对不起。”
屋内寂寂烛火映着外面的雪色,将窗纸照得一片橙红,随云山不知何时落入一片宁静,只剩簌簌雪声。
玉珩先前为了握着他的手运笔,与他站得极近,执笔时还没觉得异样。
可如今四目相对,才意识到他们几乎拥在一起,连对方呼吸时胸膛的起伏都能分外明晰。
这么一来,微微加快的心跳也格外容易被察觉。
未谙红尘的仙人心念一动,莫名觉得有点古怪。
可具体哪里怪,是旁人怪,还是他自己怪,又着实分辨不出来。
他带着几分茫然的慌乱拧过了头,下意识想要躲避,但反而将薄红的耳垂送到了那人视线内。
——郁明烛目光一落,瞧见仙人通红的耳垂上,那颗不起眼的小痣也比平日更深了些。
呼吸骤然烫了几分。
耳侧有一阵温热的呼吸扫过,仙人身形猛地一僵,脱口而出: “我去看看外面,这么安静,不正常。”
说完拂袖,落荒而逃似的抽身离开。
跟前陡然一空,连带着几分暖意也被仙人衣摆搅散。
默然间,郁明烛浓长鸦黑的睫羽微垂,恰遮住了眼底的未明情愫。
他一直执着笔。
良久,一滴浓墨滴了下来,在纸上洇出一团痕迹。
……
玉珩一出门,便跟四双明亮的眼睛对个正着。
青临青川眼巴巴: “仙君,救救。”
“……”
仙人一向淡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错愕,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屋前堆了好大一堆雪丘,半人高,他的两个小童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埋进了雪里,连脑袋顶上都堆着雪。
仙人木着脸,一手一个,将两个童子从雪里拎了出来。
青临告状, “都怪青川,打雪仗居然还用仙法,厚颜无耻!”
青川嚷嚷, “是哥哥先在雪球里藏冰块了!”
“我…我哪知道里面有冰块?”
“哼,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说着说着又互相砸起雪球来。
从招数来看,两方都无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所以郁明烛从屋里出来时,两颗青绿的小脑袋又一次齐齐埋进雪里。
青衣仙人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看得津津有味。
显然打算袖手旁观。
意识到仙君救救不了后,两个小童对视一眼,齐声, “郁公子,救救!”
他们早就已经摸清了,遇事不决,先找仙君,能解决一半的困难。
找仙君不管用,转头去找郁公子。
能解决另一半。
片刻后,郁明烛帮他们抖落领子里的雪,送重见天日的两棵藤嬉嬉闹闹跑远。
“两位小仙君年幼,爱玩爱闹,倒是与您沉稳的性子截然不——”
一回头,见仙人手中团着一捧雪,朝他眯起眸子笑了笑。
郁明烛: “……”
下一秒,那雪球照着他砸过来,正中胸口。
玉珩砸完,眉眼一弯,笑声朗朗。
他甚少笑得这么明艳,像是枝头一捧霜雪落进了群芳,染上人间烟火色。
可兀自笑了一阵,却见郁明烛定定看他,虽未开口,却低眉垂眼,有些委屈的模样。
仿佛是他无理取闹,欺负了人家。
于是仙人笑声一敛,忽然有些兴致寥寥。
玉珩抿唇,上前伸手想去拍掉那玄色衣襟上的碎雪。
“抱歉,不知你不喜玩闹,冒犯——唔!”
后领被人猛地塞进来一把雪,凉得他浑身一个哆嗦。
跟前,那双墨色双眸一弯,染上深深笑意。
“骗到仙君了。”
下梁歪,上梁也不正。
他们两人没比青临青川成熟到哪去,很快打得雪球满天飞。
两人身上都沾了一层霜雪潮气。
起先还是远程,后来也不知怎么,简直是互相拉扯着往对方身上扬雪。
直到郁明烛垫着他,背后在树上磕了一下。
而后惯性之下,两人又拉拉扯扯跌进了树下的雪里。
玉珩无措地抬起头时,对上身下的目光。
那一霎时,恰好满枝厚雪摇落,纷纷扬扬,落了满身满头。
他的手就支在那人心口处,心跳声如擂鼓。
……
迎春客栈的窗子忽然被夜风吹开一隙,潮湿的水汽吹进一室寒凉。
温珩搓了搓胳膊,拢紧白狐裘。
他想去把窗户合上,一动,却自袖子里哗啦掉出来个油纸袋。
温珩一怔,伸手去捡。
里面是三颗山楂雪球,先前他小心翼翼地收好,揣进衣袖里珍藏的。
现下化了,黏黏腻腻的粘在纸袋最底下。
可惜他察觉得太晚,已经都不能吃了。
……
清晨。
陆仁嘉早早登门, “温师兄,一起吃早茶去吗?我打听到一家百年老字号,特别出名!”
温珩的视线暗暗在客栈内转了一圈,没看见那道身影,心头不由松了口气。
他点头, “好啊,走一个。”
南浔城上午热闹,这家号称百年老字号的茶馆更是坐满了人。
小二搭着白巾, “您几位来点什么呀?”
陆仁嘉无比阔绰,随口应答: “你们这招牌是什么?都来一份。”
“哎呦,这您可就来着了,我们这里的招牌是桃花茶与春糕,就连百年前的仙君都爱不释口,次次来,次次点,历久弥新,广受好评!”
“有那么好吃?”陆仁嘉扬眉, “那就上一份尝尝,再来几样咸口点心。”
“好嘞,您且请好吧!”
小二一声吆喝,退了下去。
“铛——”
醒木砸在桌上,满茶馆骤然静了下来。
说书人满头白发,精神烁烁。
“今天咱们要讲的,是仙魔之战。”
温珩执着茶盏的手一停: “……”
“各位都知道,近百年间,仙魔大战共有两次,第一次年份久远,少说也是在百年前,仙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直接将那十恶不赦魔尊封印在了魔渊之下!”
陆仁嘉小声, “温师兄,你脸上为什么有一种释然的表情。”
温珩闭着眼, “因为我看开了。”
说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第二次在七年前,那魔尊卷土重来,誓要取仙君项上人头,谁知仙君几招就将那魔尊打得落荒而逃,至今下落不明。”
“从此一仙一魔注定你死我活,彻底结下了血海深仇!”
“温师兄,你脸上的释然已经变成视死如归了。”
“……是啊。”
陆仁嘉尝试去悟: “你是真看开了?”
温珩轻声纠正, “我看是真完了。”
“仙人有两样法器,皆由上古勾陈潜心锻造,一件是通体银白的长剑,所过之处妖魔逃窜,另一件叫万生镜,流落在南海鲛人一族手中……”
有人不乐意了。
“说书的,每天能不能讲点新鲜的呀!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们都听厌了!”
“就是啊,说点大家不知道的!”
“附近不是有个什么宗门吗,叫什么来着,对,剑宗,这里面就没什么奇闻秘辛好说?”
很快引起一片附和声,茶馆里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地吵闹起来。
“咳咳,静一静静一静!”
说书人捋了捋胡子,在满堂注视下,忽然一拍醒木, “好!今日老朽就给诸位说些没人知道的新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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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啦久等啦!
现在的我是钮祜禄·渡!
前文有很小很小部分改动,但主线未变,即便不重看也不会影响后续阅读体验哒
(想重看的宝宝不用重新购买,dj相应章节即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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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感谢所有读者宝宝的阅读,评论,支持和帮助,评对我对这篇文都万分珍贵。爱你们!
这段时间我重新梳理了主线和人设,所作出的改动大概为以下几个方向。
1.
增加师徒感情互动,并明确各阶段心动节点。
2.
细化萧长清对温珩的心动历程。
3.
增加萧长清,崇炀个人剧情及高光点。
4.
细化温珩觉醒,成长道路,投放副本奖励。
5.
进一步区别剑宗九峰,突出各峰特色。(后续会有更加鲜明的其他宗门,种族的新配角)
6.
宁宋/宁渊/宋子羽的同一身份暗示加强。
7.
让师尊强起来烧起来!
8.
让本该紧张刺激的情节更紧张刺激点!
9.
难以一一列举的遣词造句和小细节!
今天先放个二合一粗长章跟宝宝们打回归招呼!
【本文自3.2正式恢复更新,从现在起到更新当天,给评论区宝宝们献红包】
【更新时间为早上九点整,努力日更】
——
第38章
明天就离开南浔
“剑宗九峰起先只有随云山一座,第一次仙魔大战后,随云仙人以神剑移山填海之力,平地立起八座山峰,将封印魔界的阵眼封固在了山峦之间。”
这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照你这么说,魔渊入口岂不是就在九峰之下?”
“住在那种龙潭虎穴,日夜提心吊胆不说,经脉灵田亦会在魔气侵扰下受损!”
“怎么可能?剑宗九峰的长老们又不是自讨苦吃的傻子!”
“……”
面对众人的质疑,说书人捋了捋白胡子,高深莫测道: “那九峰长老……你们可知是何等人物?”
有人答, “这谁不知道?”
“主峰为弟子日常起居之所,其余八位,随云山明烛仙君,乾坤峰璇玑真人,无相峰戒律道长,天机峰贪狼长老,青莲峰玄清娘娘,缥缈峰琉璃仙,回春峰妙手医圣,北昭峰宋含章。”
又有人插了句话。
“哎,我听说,除了明烛仙君与北昭宋含章外,其余几人似乎之前就颇有渊源。”
“不错,”说书人点头, “早年间,有一户姓陈的人家,底蕴深厚,散修仙法,能护佑一方百姓免受邪魔侵扰,是当地家喻户晓的清流之门。
“这几人原本都是陈家的幕宾,略通仙法的无名之辈。”
“后来,许是善心有报,不知得了什么机缘,修为大增。”
……
温珩随意听了几耳朵,打了个哈欠,注意力逐渐跑偏。
“小系,最近都没有新任务了?”
【根据系统定位,萧长清和祝清安正在无人山并肩作战,剧情回到了正轨,暂时不需要助攻。】
温珩哦了一声,片刻后,又问“那上次桃源村副本的未知奖励是什么,能不能结算一下?”
【已经投放了,你看看你的剑。】
温珩借着桌面的遮挡,在桌下翻了翻玉尘剑。
剑柄末端镶嵌的墨玉松动了,他轻轻一拨,就咔哒掉了下来。
先前嵌进去那一端断口粗糙,流线生硬,像是能和另一半合二为一的。
“这是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那它怎么用。”
【以后你就知道了。】
“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以后你……】
【?】
温珩轻轻笑了一声,把墨玉拢进袖子里。
说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原来那陈家家主捕杀魔族并非为民除害,而是为一己私欲,暗中饲养魔佞,所做作为,简直丧心病狂!”
“六位幕宾发现真相后,不愿再与其同流合污,当即联合起来覆灭陈家,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时,正赶上了仙君封印魔渊,需有修为强盛之人镇守禁制。”
说到这里,周围一阵感慨。
“原来如此!”
“若不是这几位长老镇压魔渊,咱们南浔离剑宗不过百里,这百年来定然少不了要遭殃的!”
“几位长老是心怀苍生的大善人啊……”
茶馆里的人忙着给剑宗长老歌功颂德。
而陆仁嘉低声喃喃, “可是,陈家人先前饲养魔佞做什么?”
他这句声音轻弱,跟自言自语似的,但恰好让旁边那一桌听见了。
于是那人转过来, “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妖魔与人不同,是有血脉之分的,血脉越纯,就越特殊。”
陆仁嘉一怔, “特殊在哪?”
那人压低声音, “传言道,越纯种的魔就越容易丧失心智,沦为丧心病狂的凶煞邪物。但与此同时,以邪制邪,越纯正的魔血,也越能克制其他邪煞。”
“豢养妖魔做脔宠,辅助修炼,度化天劫,好处说也说不尽。”
说到这里,那人又幽幽叹了口气。
“不过,这也只是传言罢了。自从魔渊被封,魔尊下落不明,人间已罕有魔族现身,至于那血脉纯正到能克制邪煞的,更见所未见……小二,再来壶桃花茶!”
一段对话就此结束。
陆仁嘉只当听了个奇闻轶事,未曾放在心上,无意间眸光一转。
“温师兄,你又在走神。”
温珩慢慢转过目光来看着他: “又?”
“是啊,你最近老是走神,神情中还带着几分茫然和哀怨,”陆仁嘉夹了颗花生米, “就像刚才画本子里的琵琶女一样。”
温珩预感不妙, “?”
陆仁嘉用筷子尖点了点他: “偶然撞破了丈夫杀妻之心,发现多年恩爱只是骗局,却畏惧于丈夫威压只能忍气吞声。”
“那种对生活的怨憎,和对未来的惊惶,一模一样。”
温珩: “……”
也没那么凄惨。
他只是兢兢业业上了几个月班,一心只想快点退休养老。
结果发现老板自始至终都只是在诈骗他,连劳动合同都是假的,而已。
呵呵,天杀的缺德公司。
温珩平复了一下气息,转而问道: “历练之期还有大半个月,你们缥缈峰有什么计划。”
“听说南浔附近出现些微弱的魔气,或许是哪只小魔兽跑到人间作乱,我们明日就去查一查。”
说话间,陆仁嘉已经狂炫完一盘花生米,又灌了两杯热茶。
“温师兄要和我们同行吗?”
“……”
温珩咬着半块春饼,眸光滞了滞。
——弟子就在此处,等您回来。
默了几息。
温珩道: “不了,我明天就离开南浔。”
————————
下一章新角色鲛人族圣子(某魔尊2号情敌)要出场啦!
师尊: (冷笑)(咬牙切齿)真是一点都不期待呢。
——
第39章
学术交流
茶馆里来客熙攘,不知不觉已是一个时辰过去,桌上的一壶桃花茶喝尽。
温珩看了看正午日头, “南浔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咱们去逛逛。”
陆仁嘉嚼着花生米, “南浔不过一座边陲小城,倒也没什么特殊的。”
“不行,得有。”
“?”
“早一刻回去,就要多面对一刻的狂风骤雨。”
“……”那是客栈,又不是虎狼窝。
陆仁嘉不懂,但选择尊重。
他又夹了一颗花生米。
嚼嚼嚼……嚼嚼嚼……
终于灵光一闪。
“啊对,先前听璇玑峰弟子说,南浔城是有个好地方。”
温珩赶忙问, “什么地方?”
陆仁嘉想了想,作出凝练: “吹拉弹唱,歌舞表演。”
乐坊啊……
温珩点头, “也行。”
……
半个时辰后,温珩看着高悬匾额上,那一目了然“醉春楼”三个字,瞳孔狠狠震颤了一下。
吹拉弹唱,歌舞表演?
很贴切,但明明完全不挨边!
陆仁嘉也不知从哪弄来把扇子,摇来晃去,十分风雅。
“温师兄放心,我昨天晚上就来踩过点了,这里的人都开朗热情得很。”
温珩更加震惊, “你昨天晚上就来过了?”
“是啊,我和小冰一起来的。”
“你和你妹一起来的?!”
“可惜要找的几位姑娘都没时间,不得不遗憾作罢。”
“几位?!”
温珩陷入了深深的震撼。
这个世界已经癫成这样吗?
出神的功夫,屋里的环肥燕瘦瞧向门外,纷纷眼睛一亮, “公子?”
陆仁嘉眸光一亮,一敞双臂, “对,又是我,你们居然还记得——”
一群姑娘小倌呼啦涌出来,将人团围起, “好俊俏的公子,第一次来醉春楼吗?”
“奴家瞧您好面生呀,快进来坐坐!”
“不知公子贵姓?喜欢听琵琶还是古琴,读诗书还是戏文?”
温珩从人群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声音淹没在一群“公子公子”里。
“救救——”
旁边如同透明人一样的陆仁嘉: “……”
片刻后。
二人终于体面地坐在了包厢里。
陆仁嘉拿着花名册,跟点菜一样, “这个牡丹姑娘,这个翠竹姑娘,还有这个弄弦姑娘,全都叫上来。”
花妈妈笑得满脸褶子, “好嘞公子,您真有眼光,这都是我们楼里最会弹琵琶的姑娘!”
温珩从恍惚中反应过来点什么, “都是弹琵琶的?”
“对啊,”陆仁嘉一脸期待, “璇玑峰弟子们说,这三位姑娘技艺精湛,琵琶之乐余音绕梁,我正好向她们讨教讨教,肯定受益匪浅!”
原来如此。
温珩恍然一摊。
他为他的思想浑浊自罚一杯。
但是……
“你一定要在这种地方交流学术吗?”
陆仁嘉正色,字字铿锵: “温师兄,学海无涯,学无止境!”
温珩轻声, “我知道,可这些人或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精通……”
“温师兄,虚怀若谷,不耻下问!”
“……彳亍。”
学吧,谁能学过你啊。
不听师兄言,吃亏在眼前。
……
半个时辰后。
陆仁嘉一脸恍惚, “我的耳朵……脏了。”
他死心似的闭了闭眼睛,忽然猛地给了桌子一拳。
“砰!”
琵琶声骤停。
陆仁嘉爆发, “这都是弹得什么破玩意!我家门前弹棉花的都比你们在调上!”
“出去!带着你们的五音不全的琵琶立刻出去!”
姑娘们一头雾水, “公子这是心急了?那我们不如直接进入正题——”
陆仁嘉: “好啊,那我们来聊聊阳春曲的双挑指法该用几分力度?你不知道吧,来,你把琵琶给我,我给你演示一遍。”
“……”
待几位姑娘一脸“这人有病吧”地出了房门。
温珩一脸复杂,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们。”
人家弹得不差。
虽然不至于登峰造极,但也算得上是宛转悠扬,余音袅袅。
总之在这种场合是绝对够用的了。
是陆仁嘉脑子缺根弦,非以学术交流的标准要求一群弹琵琶卖艺的姑娘。
就像在问,这个精美摆设花瓶它——
能保温吗?
陆仁嘉还没意识到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一方,愤愤灌了一杯茶,气得呼吸急促。
“璇玑峰那群人耳朵瞎了吧!还说什么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简直一派胡言!重金求一双没听过的耳朵!”
“收那么多银子,就这么糊弄人,当我是傻子吗?”
他骂完,还要转头征询一下围观群众的认可。
“温师兄,你说是不是?”
温珩默了一会。
“傻孩子,你怎么会是傻孩子呢。”
陆仁嘉得到认可,颇为满意, “哼,就是!”
就在此时,十分不巧。
青天白日里,醉春楼的来客不算多,几位姑娘临走时没将门合紧。
于是隔壁放肆的琵琶乐,和着几声朗朗大笑清晰传来——
“好好好!果然是高山流水,天籁之音!”
雪上加霜。
温珩瞥了一眼陆仁嘉的脸色,在他窜出去的前一秒,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后衣领。
陆仁嘉皮笑肉不笑, “温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温珩礼貌微笑, “我很怕一放手,就如同撒开了牵着哈士奇的狗绳,你会像猛犬出笼一样冲去隔壁,把坐在恩客大腿上的姑娘揪起来,自己坐上去,企图给她们演示演示。”
“不可以吗?”
“不可以,太辣了。”
辣眼睛。
持续未停的琵琶声中,陆仁嘉深呼吸好几次,再三保证自己出了门立刻就走。
温珩质疑, “真的?”
“真的,在这里多待一秒,我都怕自己的音准被她们传染拉低。”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温珩犹豫片刻,将信将疑松开手。
在警惕的注视中,眼睁睁看着陆仁嘉步伐沉稳地迈出门槛,朝着左边楼梯走了过去。
是离开的方向。
温珩松了一口气。
但是下一秒,那道身影迅速掉头闪现回来,冲到隔壁——
咣当一声破门而入——
“都把琵琶给我撂下,全场看我表演!”
“……”
温珩轻轻闭眼,伸手抚上了额。
合理,一只出笼的哈奇士,确实四匹马都追不上。
隔壁天翻地覆的声音响了一阵。
那群人可能是被镇住了,居然真就那么呆若木鸡地看着陆仁嘉抱起琵琶,一抹一挑拨起了弦。
缥缈峰专修乐攻,明明是同一把琵琶,同一排长弦,可换了奏乐的人,就像银瓶乍破,扣人心弦,几乎直直敲进人心底深处。
事已至此,温珩也不急着走,秉承着“钱都付了能薅点是点”的原则,把目光移向桌上的点心茶水。
正好,他也饿了。
醉春楼做点心的手艺虽然没他师尊好,但也尚可垫垫肚子。
隔壁传来的琵琶声如珠落玉盘。
温珩慢慢悠悠吃着糕点,另一只手指尖随旋律点着桌子,惬意地眯起眸子。
这于他何尝不算身处乐坊呢?
“救命!救命——”
可刚吃了没几口,门外忽然就一阵吵闹。
迎面扑过来一道身影,一脸惊慌失措地跌到了他脚边,一把攥住他的衣裳下摆,用很生涩的口音求救——
“救救我!”
旋即,呼啦一群人堵到了包厢门口,手里拿着木棍,凶神恶煞。
花妈妈冲进来: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这小奴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冲撞了您,我这就将他带下去狠狠责罚!”
说着,一把拽着那人往外拖, “碧青,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不要,放开我!”
那人挣动之间,露出白皙的手腕上布满青紫伤痕。
他回过头,异色的瞳孔里盛满惊恐: “救我!”
……
花妈妈揣着沉甸甸的钱袋离开了。
温珩尝试安抚角落里的一团人。
“别怕,我已经帮你赎身了,现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角落里的人慢慢抬起脸,两腮挂着泪痕,下巴尖瘦得可怜,头纱包裹之下,只有额前垂下一缕浓密卷曲的蓝发。
他似乎不通语言,发音滞涩,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我,迷路,他们骗子,绑架……”
温珩耐心地听着他把这几个字眼重复了许多遍,而后柔声问: “那现在,你想离开这里吗?”
碧青看了他一会,小心翼翼点了点头。
一只纤弱的手从衣袍中探出,搭在了温珩的手上,水波似的清凉。
他拉着人往外走。
“幸好陆师弟的马车就在楼下,我们先……”
咕噜噜一声肚子响。
温珩话头一顿,循声看去。
碧青正直勾勾盯向桌上糕点,伸出艳红的舌尖抵了抵下唇。
温珩: “……”
温珩连带人带糕点都搬上了马车。
眼前的人抱着几块糕点啃,显然饿坏了,吃的狼吞虎咽,将白净的两腮撑得鼓鼓囊囊,沾了一圈糕点碎屑。
就剩最后一块的时候,忽然有所察觉,一抬头。
接收了一道混杂着向往和痛惜的目光。
他犹豫了一会, “……泥要次嘛?”
你要吃吗?
虽然是这么问着,但水葱似的手指将糕点捏得死紧,看起来完全不舍得。
温珩深深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渴望, “不了,谢谢,你吃吧。”
“好的!”这两个字说得最为清晰。
温珩: “……”
温珩: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话一出,碧青忽然一个哆嗦,往前扑上来。
“不,我不想,回家!”
温珩一惊, “等等,你别……”
“不想回家!”
“行行行,但……”
“不回!”
“我知道!”温珩崩溃地按住他的双手, “回不回去的事可以商量,但你别把这一手糕点渣子抹在我的衣服上,我可就这一套能穿!”
待终于把人怼回了座位里。
温珩肉痛地拍打着衣襟上的油渍,听见那人愣愣地问:
“原来你这么穷吗?”
衣襟上的手顿时一停。
这几辈子加起来,他身上唯一有点钱的时候,是下山前九峰统一分派银两灵石。
那领事堂的弟子许是见随云山就这么一颗独苗苗,便将一整座山的份例都给了他。
当时温珩接过钱袋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了。
不过后来发现,跟缥缈峰这种本身就有钱的大户比起来,他那点蚊子腿简直不值一提。
眼下,就连那点蚊子腿,也都用来给碧青赎身了。
现在他两袖清风,兜比脸还干净。
而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一脸无辜地问, “原来你这么穷吗?”
温珩心里一痛,憋屈道: “你懂什么?莫欺少年穷。”
碧青没放过他, “以后少年会变富有吗?”
温珩咬牙, “……以后就是莫欺中年穷。”
“喔,”碧青举一反三, “还有莫欺老年穷?那再然后——”
“死者为大。”
“……”
————————
你好,我捡到了一本魔尊日记:徒徒饲养指南。
“要征服一个男人的心,先征服他的胃。
——魔尊亲笔”
写得有点疲软啦,先发出来一章给宝们吃一吃, (摊)
但是说好要加更粗长……
所以晚点努力再补一章!
——
第40章
妻子在外鬼混的绝望主夫
马车内,因为这沉重又心痛的话题陷入一阵静默。
碧青纠结了一阵,小声问, “你真的被我吃穷吗?”
“银钱虽然没有了,”温珩点头, “不过,不必担心我……”
“可是,我还没吃饱。”
温珩: “……”
这人是不是有点没良心?不确定,再看看。
他去找陆仁嘉的时候,被屋内围得满满当当的人脑袋震撼了一下。
这里就跟幼儿园大班似的,言传身教,诲人不倦。
陆仁嘉正在夸奖敢于第一个上台演练的弄弦姑娘,闻言,随手将钱袋抛了过来,让他赶紧走,不要打扰教学进度。
温珩捧着钱袋回来。
碧青探出脑袋, “楼上怎么了,好激烈的鼓掌声。”
温珩把他按回马车, “有人在改革醉春楼,解放琵琶女,普及高教育,狠抓不作为。”
碧青: “?”
虽然听不懂,但感觉思想被洗涤了。
……
余下的时间,就一直沉浸在买买买吃吃吃的节奏里。
一直到了日暮黄昏时,温珩的目光在碧青仍然平坦的小腹上看了又看,始终没明白哪里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是在肚子里藏了个黑洞吗?
终于,碧青咽下最后一口蒸酥酪,举着沾满糖霜的双手,长舒出一口气。
温珩小心翼翼地试探, “饱了?”
碧青勉为其难, “半饱。”
“厉害。”温珩感慨, “其实赎身是没必要的,你在醉春楼多待两天,能把整栋楼吃垮。”
碧青不满,正要开口反驳。
忽然听到窗外嘈杂吵闹,一阵踏踏马蹄声——
“站住!”
“刀剑无眼,不想死的都让开!”
“魔兽往那个方向逃了,给我追!”
温珩掀起车帘,往外面瞧了一眼。
是北昭弟子撵着几只四散而逃的妖魔,人马穿市而过,周围百姓惊慌逃散。
这就是先前陆仁嘉提到的几只魔兽,在原书中也有。只不过原书里追着妖魔跑的是萧长清,被妖魔追着跑的才是北昭。而缥缈峰的弟子连影子都没露。
一想到面对如此崩得亲妈都不认识的剧情,系统还要咬牙切齿说出“剧情就在正轨上”,他就不由得想笑。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乐极生悲。
温珩唇畔刚弯起一个弧度,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整架马车都被顷刻掀翻滚了好几圈。
第一时间,他下意识护过身边之人。
两人从车帘缝隙滚了出去,滚到了扬尘的闹市里。
温珩低头, “没事吧。”
碧青吓坏了,跟个大型挂件一样缩在他怀里,两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满手糖霜也就尽数抹上了云纹锦缎。
温珩闭了闭眼睛。
行,他这件衣裳算是彻底脏了。
怀里传来颤抖的细声, “我好怕……”
温珩便安抚道, “别怕,那些妖魔都是跑龙套的炮灰,出场三百字造成零伤亡,我们肯定会平安——”
话音未落,就感觉衣领一紧。
下一秒,腾空而起。
温珩仰头,看了看后领上覆满黑鳞的爪子。
看了看脚下越来越远的街市。
又看了看身边同样迎风凌乱的碧青。
“……”
零伤亡……
算了。
他在古藤幻境里就有所预料了。
他果然是绝世倒霉蛋,还经常拖累身边人,买一送一那种。
街道上,元明元修挽起长弓,手臂绷出道道青筋,却终究投鼠忌器,只得忿忿放下。
“继续追!”
两只生了黑翅的魔兽在空中一骑绝尘,很快便出了南浔城。
温珩挂在魔爪上晃晃悠悠,想开口说:这都飞出二里地了,两位大哥能放开我这个柔弱无辜的病号人质了吗?
结果刚一开口,被灌了满口的风。
如果不是他及时闭嘴,那两片沾着污血的羽毛也要掉进他嘴里。
温珩选择闭嘴。
南浔近海,城池周围多有村镇打渔为生。
此时夕阳斜下,正是涨潮时。
两只魔兽在礁石边落了下来,收起黑翅,聚在一起咕咕啾啾说了半天。
声音压得很低,前面的部分温珩全没听懂。
但当那只龟裂干枯的魔爪指了指他们俩,又往脖子边一划——
意味还是十分明显。
碧青抖了抖,又往旁边人怀里缩, “怎么办?”
温珩气定神闲, “没事,我们有数量优势。”
碧青: “?”二对二哪来的优势?
……
两只魔兽叽里咕噜的低声交谈里,耳尖一动,忽然听到旁边幽幽插进一句。
“可是我们有两个人……”
俩魔一怔,循声看去。
夕阳映照的礁石上,刚刚抓来的人裹在狐绒盘腿而坐,一脸恹恹病色。
病秧子问, “你们要先杀哪一个?”
旁边碧青睁大了眼。
原来是这种刚好够做一道选择题的数量优势!
两只魔兽也被问懵了,居然真的考虑了片刻。
其中一个用生疏的嗓音说, “那就……先杀左边长得好看的这个。”
病秧子反驳, “你这是外貌歧视。”
另一只魔兽想了想, “那就先杀右边的,看起来细皮嫩肉的,正好让我开开荤。”
先前那只正要附和。
突然听到病秧子轻声, “一起抓来的人,凭什么你吃独食?”
好可耻的断章取义和挑拨离间!
但管用。
先前的魔一下就不干了。
“是啊,凭什么你吃独食?”
“你傻啊,那不还剩一个给你吃吗?抢什么抢?”
病秧子: “他的意思是你只配吃他剩下的。”
“什么意思,我就只配吃剩下的?之前要不是我,咱俩能这么顺利逃出来吗?”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咱俩能一出魔界就被人逮狗笼子里吗?”
“他说全都是你的错。”
“兔崽子,我早看你不顺眼了!”
“真要硬碰硬,我扒你一层皮!”
很快,两位凶相毕露的魔兽吵吵着动起手来,互相推搡,宽大的黑翅也扇动着,满天黑毛乱飞。
直到其中之一被按着脸,发音不清, “等等,停一下停一下!咱俩为什么要顺着他的意思?”
另一只也反应过来, “该死的,他耍咱俩!”
对视一眼,达成共识: “先杀他!”
可是当他们齐齐扭过头,却发现病秧子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了,迎风立在礁石上,墨色长发与雪白的大氅被海风吹得飞扬乱舞。
那双弯起的黑眸像是暗夜中的墨石,盈满笑意。
也映出两张不可置信的面容。
……
“噗通”, “噗通”。
海面散开两圈懵懂可怜的波纹。
礁石上回归宁静。
最后一点日头消退下去,天光暗淡。海水蔓延而上,很快将礁石表面也打湿了一层。
缩成一团的碧青呆呆愣愣抬起眼。
见那道身影踏着残照,朝他缓缓走来。
明明上一秒剑锋凶悍招招毙命,下一秒却漫不经心地甩掉剑上的污血,敛剑入鞘,语气随意, “坐在石头上不凉吗?”
说着,递手将他扶起。
那只手也是温润细嫩,骨节泛凉,让人全然想不到上面沾了血腥的模样。
碧青呼吸一滞。
但随着起身动作,头上的厚纱松动滑落。他回过神来,赶忙慌乱地想重新披上。
却听见一声轻笑: “此处没有别人,不必再藏了。”
“……”
“你,你知道我是……”
“我本来打算装不知道,但你的鱼尾已经快化形了。”
闻言,碧青呆愣一低头。
这才发现方才的潮水打湿了双腿。
于是半遮半露的衣袍间,嫩白的肌肤覆上一层细密的鳞片,在月光下映出一片闪烁粼粼的宝石蓝。
温珩说, “再装下去,无异于双目失明。”
海风静静地自耳畔吹过。
半晌,碧青咬了咬唇, “那你不捉我?”
“什么?”
“世人都说鲛人织纱千金,泣泪成珠,先前醉春楼的人不知我的身份,只把我当寻常小倌,可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不……”
温珩本来是笑着的,直到碧青喉头一动,咽下了末几个字,转而小声, “何况你还那么穷。”
“……”
恶语伤人六月寒。
他现在的心跟铁一样冰冷。
于是碧青再一抬眼,就见面前之人悄然敛了唇边的弧度,目光沉冷,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而为的阴寒。
“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值钱。”
唰的一声,玉尘剑出鞘。
碧青浑身血液一凉,双腿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凛冽的剑芒顷刻间迫近,他只来得及失声, “不要!不——”
剑梢在他耳侧一挥,灵力成波,震开了他身后偷袭扑来的魔。
又是“噗通”一声。
水花溅起又落。
那双点墨似的眼眸也重新染上笑意。
在碧青惊愕呆滞的目光中,温珩抬了抬唇, “你再不回家,没准马上就会追来第四只,第五只,第无数只魔。”
声音微微压低,带着几分威胁, “到时候他们拔你的鳞片做下酒菜,我可就不管了。”
碧青的小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不知道该说你这混蛋怎么又戏弄人,还是该说多谢恩人又救我一命。
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你是很坏的好人。”
默了几息,又问, “我不想回家,可以跟着你走吗?”
很坏的好人说: “不可以,我不想养鱼。”
“我以后少吃点。”
“那也不可以,而且你的少吃肯定少不到哪去。”
碧青又说不出话了,他本就语言不通,说几个字眼要琢磨半天,结果被这人轻而易举地一句句都顶了回来,憋屈得脸更红了。
温珩眼看小鲛人从眼尾到耳朵再到侧颈,绯红一片,嗫嚅着对他说, “那,那我给你些报酬吧,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这话一出,他承认他期待了一瞬间。
然后就见鲛人巨口一张,咬上了自己的手臂,一通猛啃。
“……你这是?”
碧青含含糊糊, “我们鲛人一族,眼泪能化成明珠,很值钱的!”
但他怕疼,不忍心对自己下重口,啃了半天把自己啃的眼泪汪汪,就是凝不出一滴能掉下来的眼泪。
耳边一声叹息。
一只手拎起他的领子,抖了抖,抖得他松了口。
“不必了,你再啃一会,突然想吃肘子了,我又得搭钱给你买。”温珩说, “我真得回去了,家规森严,不许夜不归宿。这里是东海,碧青,你——”
碧青猛地扑了过来,两臂紧紧缠着他的脖颈,带来一阵独特的浓香萦绕。
他闷声道, “别再叫这个名字,那是楼里妈妈随口起的,难听死了。”
“行,那小饭桶,你——”
温珩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觉得腰间被塞过来什么东西。
旋即,怀里一空。
鲛人立在礁石边,入水前回过头,异色眼眸在月华下像净透的琉璃。
“我名濯厄,别忘了我。”
……
回到迎春客栈已经是明月高悬。房内安静无声,连烛火都没有。
温珩设想了好几种结果。
比如屋里空空荡荡,郁明烛像昨夜一样去外面过夜;比如郁明烛以为他走了,顺理成章早早在床榻上安睡。
他甚至想过,可能一推开门就四目相对。
然后他的师尊会像以前一样,似笑非笑地责问, “乖徒这么晚才回来,是又去哪里鬼混了?”
他自以为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但当看到那一地横尸与血红时,霎时,仍是遍体陡寒。
旋即,一阵罡风猛地扫过来,将他一把磕在了门上。
眼前的上扬的猩红长眸溢满魔气,全无理智。
郁明烛薄唇一扯,狠狠抵过来了,尖锐利齿咬上了温珩颈侧肌肤,汩汩流动的鲜血隔着血管与皮肉,如同致命的引诱。
“嘶,师尊……”
疼痛让温珩皱了皱眉,伸手去推,可两只手腕被对方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握住,又束在头顶。
分毫都反抗不得。
“轻些,疼……”
失去理智的人或许听都没听清,为了咬得方便些,另一只手还顺势扯上了狐裘与青衣,猛地一拽——
温珩心头蓦然有些恼意, “郁明烛!”
颈上的尖牙倏地一僵。
郁明烛睫羽微颤,眼底的疯狂渐渐退去,恢复清明。
被他抵在门上的人衣衫不整,露出一片玉白肌肤,纤弱的脖颈上几枚牙印还在渗血,就像落入雪中的瓣瓣红梅。
定神看清的一刹那,他险些再入魔一次。
但下一刻,那人已经拢起衣衫,从他身边掠过,站定在一地狼藉边。
死去的人浑身都炸开了皮,目眦尽裂,血肉发黑。
分明昭示着魔道恶行。
郁明烛努力平复着呼吸, “是这群人先闯进来杀我,我只不过……”
说到这里,不由顿住了。
不过什么?
不过反击?
这群人是何身份?为什么要闯进来杀他?死在他手下的人为何模样这么狰狞难看?他方才那副丧心病狂的丑陋面容……
桩桩件件,他能解释得了哪个?
郁明烛的眸光一点一点沉下来,掩在衣袖中的手慢慢拢紧,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紧张得过分。
堂堂魔头,如履薄冰。
却忽然听到平淡一句, “怎么清理?迎春客栈没有多余空房,晚上还要在这里睡的。”
郁明烛一怔,蓦然察觉到什么。
可却不敢相信。
他心神俱颤,甚至没察觉到脚边那血肉模糊的人还剩一口残气,在他恍惚无防备之际,拼尽全力将匕首刺过来。
“锵”的一声。
郁明烛未动。
却是玉尘长剑凛然出鞘,毫不留情将那只手钉在了地上。
残月的清辉从大敞的木窗中透出几缕。
温珩背对着郁明烛,看不清面容与神色,空气中还弥漫着沉重刺鼻的铁锈味。
那人不甘心地睁大双眼,死不瞑目。
郁明烛如梦初醒。
原来他千方百计要瞒着的事,他以为暴露时的惊慌不定,都像个笑话。
温珩分明已经都知道了,却不说破,而是用行动表明——
无妨,我算同谋。
……
温珩将窗子推开通风。
—— “越纯种的魔就越容易丧失心智,沦为丧心病狂的凶煞邪物。”
以郁明烛的血脉,不知已经熬过了多少身不由己,痛不欲生。
回过身来,地面已经全都清理干净。
郁明烛正在收桌上的碗盘。
说来也怪,方才满屋子都溅满了血,唯有这方桌子,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就像被陷入疯狂的人凭着本能,刻意避开了一样。
可桌上只是些清粥小菜。
郁明烛为何要避着区区……
温珩心念微动。
是因为他昨晚说,离别后会想念师尊做饭的手艺,所以郁明烛今晚就特意亲手做了宵夜?
郁明烛正将碗盘都收到食盒中,准备拿出去,却忽然被一只手阻拦了动作。
温珩道: “何必要收,我正好饿了。”
“……”郁明烛抿唇,低声道, “这些都凉了,难以入口,你若饿了,我再去做些吧。”
温珩没听出来他语气中的迟疑, “不用折腾,我也没那么挑嘴。”
他说着,径自捞过了粥碗,米粥加了桂圆莲子和花瓣,入口绵密。
可口感有些奇怪。
味道也太重了。
……这人今天的做饭水平发挥失常了?还是他真的被养得更挑嘴了?
温珩从睫毛下觑了郁明烛一眼,有些困惑。
又喝了几口,他拈起筷子去夹一颗花生米。
可是花生米上居然软到带着潮气。
南浔虽然近海,气候湿润,不放上几个时辰,不会从酥脆变成……
温珩陡然一顿。
目光落向绵白清粥,恍然惊觉什么。
原来不是发挥失常,也不是他挑嘴。
他早上出客栈时,心中暗暗庆幸没看到郁明烛。
那是因为郁明烛正在小厨房帮他煮粥。
早上就煮了出来,一整天等着他。
不知道他何时回来,于是粥放到冷了,就重新用炉火热一遍,热了又冷,冷了又热,连粥米都要化开了。
粥被煮得发干,中途又加了些水进去,可是味道就难以再把控得恰到好处。
可惜折腾了一整天,最后仍是又干又冷,难以入口。
这些事情,他的师尊一个字都不说。若他没有发现,这人便干脆当做无事发生,不觉得委屈,更不因此生气。
可……何至于此?
明明郁明烛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一个,能轻易翻云覆雨,而他微不足道,毫无反抗之力。
何至于此?
何至于用如此笨拙粗劣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来讨好他?
郁明烛见他忽然停了动作,捧着粥碗走神,还当是那粥实在过于难喝,不禁皱眉道: “别勉强,我再去重新做一碗就是。”
“不,”温珩迅速将剩下的冷粥三两口打扫干净, “我在外面饿了一天,一时间喝快了,有点噎而已。你看,这不是都喝完了。”
良久。
郁明烛微微避开了视线。
他怕再多看一眼,就要生出许多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那你早点歇息,我先走了。”
“等等。”
————————
晚上回去——
某师尊幽怨盯过来: “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
徒徒:我只是犯了每个徒弟都会犯的错误o。o
ps。(按理说这里郁明烛清醒是因为喝到了温珩的血,但是莫名其妙的,写出来就像是媳妇一发怒瞬间耙耳朵的妻管严……怎么回事……)(也可能这才是事情真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