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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恶鬼

    吴悠觉得哪里有点吵。

    那种嘈杂的响动就像是蚊子苍蝇之类的小虫子在他的耳边振翅, 搅得他心神不宁的。

    奇怪,这屋子里还有这种小虫子么?

    而且,如果不是他的错觉的话,他总觉得他二十四小时, 时时26度的大别墅, 近日来却仿佛被开了空调似的, 别墅内不知从哪里接来的空气冷得厉害且离谱。

    吴悠好奇地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寻找,间或利用些许从模拟器之中得来的技能。

    最后他遗憾地发现,或许只是自己心不静,以至于耳中吵闹。

    整个别墅还是如同过往的一般,安静祥和,平静到似乎带着点温馨的惊悚。

    “还是那个牢狱啊。”吴悠说着说着到有点心酸了。

    “一晃眼, 我都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了,难不成,我要等到鸡啄完米, 狗舔完面,烛火烧断,火烧断了锁,才能出去么?”

    吴悠双手抱头后仰,倒在厚实的皮椅上,闷笑一声:“这该花费多久的时间啊, 我出去之后, 世界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啊……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挺好的,没什么压力。”吴悠摇摇头:“毕竟我又不是什么科学家, 又不是什么医学家,只是个安心躺平分子, 那些世界发展的大事,就交给更有能力,更有智慧的人吧。”

    吴悠起身:“我呢,就乖乖玩我的模拟器,希望这个‘颠倒匹诺曹’能够给我惊喜!”

    【16岁:你偶尔会听见那些焦头烂额的老大夫聊天,他们的头发一把一把花白,不仅身体难以经受长时间寻找药方带来的思索,人还深陷在焦虑与压力之中。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病,尽管病的症状是如此的一致,但他们细细勘察过后,竟发现每个人生的病都有着不同,这不同并不细微,足够决定他们或许适应不同的治疗方案。

    疫病区之中传出来一个言论。

    喝热盐水能够预防疫病,一时间整个松城的盐比金贵,还是县令连夜开仓抑制盐价,甚至亲手发盐,保证大部分人手中都有盐巴才勉强把这种隐患的动乱与恐慌压下去。

    时至今日,这个被称作“松城病”的病症已经在松城之中爆发有十四天了。】

    寄空神色疲惫地阖上眼。

    他身边坐着好几十个同样身具诡秘之力的奇人异事,这些都是县令不断搜罗雇佣而下的,与寄空一同搜索整个松城。

    从寄空接到县令的委任迄今为止已有三日。

    三日前他才知道县令深谙“不能把鸡蛋放进一个笼子里”的道理,请了不少能人协助捉鬼,寄空微妙地松了口气。

    可是三日前松的这口气,现如今却被他深深提起。

    一切因为……

    ——找不到,他们找不到鬼的踪迹!

    “才三日,三日而已,松城这么大,人口如此之多…….”蛊女咬着唇瓣,再次用小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放出血,细小的虫触足颤动,将血一饮而尽,蛊女手一扬,虫便纷纷扬扬而散,钻入松城之中不见踪影。

    几只不是是什么的骨头被扔在了地上,扔骨头的密教成员念念有词,词句含糊不清,黏腻得如同阴湿的沼泽,他身着一身极其宽大的黑袍子,整个人被罩在袍下,裸露的的只有一双眼睛,任何其余部位都包裹于黑布之下。

    几个道家子弟正围在一起不知在干些什么,隐约能闻见些许烧焦的煎肉的味道。

    各种各样,甚至还有朝着手中木偶问话之人,十足诡诞。

    提着食锅进来的厨师心里都有些许打颤,完全不敢看那些人的动作,他手里端了一锅鸡熬成的菜,散发着浓郁的肉香。

    身后跟着的帮厨手里提着的锅里放着点炒了的绿叶菜,和一桶米饭。

    在整个危机状态下的松城,这便是最好的招待了。

    往日厨师上完菜便避之不及地回去了,但今个儿,厨师却兼任着更重要的任务。

    他左右扫了扫,从角落里扫出了寄空。

    厨师连忙小碎步过去,先是忐忑地看了一眼寄空手里的钵盂,小声且紧张地问候道:“法,法师,今日这几道菜,还合你心意吧?”

    寄空的筷子一顿,小心翼翼地点头:“味道很好,多谢施主费心了。”

    “那个,嘿嘿,”厨师有点紧张地拿着围兜擦手:“法师啊,就是我能不能问问你,那只鬼什么时候才能找出来?”

    这图穷匕见的,图也太短了。

    寄空佯装片刻,终于艰难道:“我们正在找。”

    “那,什么时候找的到?一日后,两日后?三日?三日会不会太久了!已经三日了!”厨师激动起来:“我舅哥染了病了,苦熬着就等着法师你们……”

    寄空嘴唇张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若是直说他们进度缓慢,什么都没有找到的话,又该如何……

    “砰——”一双筷子被扔在桌案上,吓得激动的厨师一激灵,整个人又如同含羞草般缩了回去。

    只见浑身裹满黑纱,连吃饭都未曾脱下面罩的男人冷冷道:“吵死了!让不让人吃饭了——”

    厨师连忙低声赔罪,终是强留不下,手都发颤,最后他只好回头看了一眼寄空,纠结着走了。

    门被合上,寄空松了一口气,端着钵盂走到刚才的男人身边,双手合十致谢:“多谢施主为小僧解围。”

    “哼……”黑衣人没理寄空。

    倒是有别人说话了:“我说,大和尚,就是因为你这样,那些人才堵着你来问。”

    “这…….”寄空不知所措起来,小声道:“可是……佛门便是如此的。”

    说话的蛊女古怪地瞧了寄空一眼:“念经念傻的和尚。”

    她吃了一口饭,大口啃了一口肉。

    “算了六七遍了,没有什么结果,松城中这么大,县官又背靠朝廷,三天时间,哪怕锦衣卫速度再慢,这刻也该到松城了…….喂!你们谁里面有锦衣卫的暗桩么?”一人没好气地问道。

    南州自有国情在,锦衣卫就跟蟑螂一样到处都是,也不知道到底是如何发展起来的,能培养出那么一批不怕死只忠于朝廷的人,还手握大量诡物,通晓大量情报,明明已经存在了十几年,但那些南州教派中的老怪物一捋时间却死活琢磨不明白这锦衣卫的发展史。

    只知道当他在大众脑海之中之时,便与庞然大物挂上了钩,哪怕现如今锦衣卫之中,顶级战力仍然稀少,但基数却着实庞大,让人不容小觑。

    按道理来说,南州官府首选应是锦衣卫,毕竟其余教派之人或多或少都要收点好处,可锦衣卫吃的却是公粮。

    这个问题不只问出来的人在思索,连其余人同样在思索,锦衣卫这种东西,向来只见遍地开花,从没见过如此稀如奇珍的状态,难不成是哪个甲字牌锦衣卫变脸进了队伍里?

    一众人稀稀拉拉地都做出了否定。

    顾定邦理了理道袍同样摇头。

    最后一人遗憾地叹息:“许是在借诡物,锦衣卫宝库里不少好东西,手续太繁杂,估计人还没到吧?”

    “要是锦衣卫在,就好了。”

    他们各自独行了三天,都想独揽筹金,但最后他们不得不承认,这只鬼藏得很深,他们使出全身解数都没有效果。

    若是有锦衣卫在,天塌下来,有锦衣卫顶着。

    他们做个不粘锅,还能混个出手费,这多好?要知道松城可是真的富啊…….

    ***

    松城县令点起火烛,将纸质的灯罩盖了回去。

    桌案上的热菜仍然散发着阵阵香,县令沉默地坐下,将火折子收好:“吃吧,别饿着了。”

    他抬起头,满是血丝的眼中印着一个虚弱的身影,那人身着一身飞鱼服,英气笔挺,她虚弱地掀开眼皮,手中的绣春刀横在膝上,一只手握着一个长条形的,外壳带着螺旋纹路的石头,而她的半边身子已经变成了灰质的物质,无生命之物与人脸相连,如同人的肉躯镶嵌其中,格外惊悚。

    若能够再细心些看去,能够瞧见她的腰间挂着一个木制令牌,上面正勾勒端正的字“甲”。

    情况并不妙的甲字锦衣卫有气无力地瞥了眼县令,开口道:“今日怎么样?”

    “……还好,死得人少了点,大家都盼着他们把鬼捉了,日子有盼头了。”县令沉默片刻。

    他凑近低声不甘心地问道:“真的不是鬼怪作祟?”

    若是真是鬼怪作祟,那么该多好,鬼怪死后,那么一切皆能回到正轨!

    “呵呵…….小学堂应教过你,在所有可能性被排除之后,最后的那个结果哪怕再不可能,也是真实的。”甲字锦衣卫闭上眼。

    “砰——”县令一拳锤在了桌案上。

    “那个,那个东西,真的不会出错么?”

    县令仍是不甘。

    锦衣卫手中东西,是来自于锦衣卫秘密档案之中的诡物,由各种诡秘之物沾染过后形成的具有奇异效果的物件,类似于西洲大名鼎鼎的《长寿宫鬼宴图》,能够成为供人,供鬼驱策的工具,只是,需要付出代价。

    甲字锦衣卫手中所持的是「密封档案4-1-5-101 神奇海螺」,是十几年前被封印的老物件,里面的介绍里有这么一句话“你为什么不问问神奇的海螺呢?”,这是一个问答性诡物,只是所付出的代价同样不可计量。

    “不会。”甲字牌锦衣卫淡淡道:“他给出的药方也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县令深深叹了口气,抹了把脸:“时间,时间还是不够啊,还是不够,还有什么法子,能再拖延一点时间!”

    甲字牌锦衣卫伸出手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口中细细咀嚼。

    县令焦虑地在房中踱步,他咬着自己的大拇指试图冷静下来,可是无边的恐惧,对未来的未知,再加上剑走偏锋的解决办法,都让他无法冷静。

    “真的会有用么,若是没用怎么办?若是没用怎么办!到时候怎么办啊!”县令几欲失控,混乱之间挥手打落了甲字牌锦衣卫手中筷子。

    甲字牌锦衣卫半边身子已经在使用诡物的代价下石化,她无法动弹,面对着县令的爆发,她只是古井无波般瞥了眼落在地上的筷子。

    县令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半晌,他眨着眼,颤抖着双手从地上将筷子捡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有点冲动和失控了,许是因着连日来的潮湿的梅雨天气,许是因着松城之中无数街道上积累的深水,许是因着那一片片黑压压的雨云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全然喘不过气。

    筷子被擦了擦,塞回甲字牌锦衣卫手里,她什么也没说,依旧平静地继续吃着。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县令喃喃自语,似乎正在增强什么信念。

    甲字牌锦衣卫没有说话。

    她需要好好地品尝这些菜,或许这就是她最后一顿,诡物随时都有可能给出答案,随时都有可能吞噬她。

    她已经做出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如今只能去相信,去等待那个最终的结果,或许疾病仍然无可遏制,或许整个松城都可能消失在这场灾劫之中,但是她会走在最前头,就像是过去每一个锦衣卫所做的那样。

    半晌,她低声道:“坐下来一起吃一口吧,吃完再去做事吧,没关系,我在这里。”

    第142章 扮鬼

    两只飘荡在空中的红鞋子落在了土堆上。

    梅雨天不仅让人烦躁, 也让鬼发恶。

    红鞋子跺了跺脚,显然不满于伞外飘进来的雨点打湿了她秀美的鞋面,油纸伞朝她倾斜,握着伞柄的手是一只染着深黑色丹蔻的手。

    在瓢泼的雨声下, 声音都显得极其模糊:“确定是这儿么?”

    红鞋子兴奋地点了点脚尖。

    伞下传来沙哑的笑声:“好, 好, 这次再错的话,我扒了你的鞋垫。”

    ***

    “事情不容乐观。”

    顾定邦沉声道。

    “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全城搜捕了,不再使用自己的手段,而是选择简单粗暴的办法。”

    抱着章鱼的镖师老三脸一白:“那小章鱼他怎么办……”

    章鱼如今长到了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手臂一直好好地被裹在了厚厚的袄子里,为了避免他异于常人的生长速度被发现, 基本上他都待在客栈之中绝不出门,给别人提供记忆点。

    章鱼摇了摇头,他的话仍然说得不是那么流利, 但是如今已经可以完全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我可,可以,砍掉手。”

    小孩拽着自己的手:“砍掉就一样了。”

    “说什么呢!砍掉手你就死了!”镖师老三担忧地斥道。

    那几条手臂与□□连接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是不重要的模样。

    “没关系,我没那么容易死。”章鱼小声道。

    “别说了!”顾定邦头痛地制止。

    “一定还会有其他的办法的,这偌大的松城真就没有一个外来鬼么?”顾定邦挠乱了头:“该死, 要是这时候万蕊教的鬼能出现在这里就好了, 起码解了燃眉之急。”

    “许是这里的锦衣卫下了大功夫, 毕竟是交通要道,若是摊上某些个鬼藏身于中, 杀人越货,又或者是举行化诡仪式的话, 那松城还有什么人愿意来呢?”时愿晃动着手中的发簪,咬牙:“要不然,我就带着我侄子杀出去!城门口那些守城军,不是我的对手!”

    “不,不不……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顾定邦头痛地环视周围,各个都陷入冥思苦想的深渊,可见他们这一圈人在这儿,竟然没有一个聪明人!

    火烛烧得快要见底。

    镖师中的老六痛苦地发出了一声呻吟:“要是教主在就好了!教主一定能够给我们答案的!教主那么聪明,向来走一步看十步!”

    教主,六味这家伙确实比他那个纯良的模样还要心机深沉。

    顾定邦苦笑一声。

    这家伙真的很擅长用着那张脸骗人,虽然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而且那家伙也不知道对寄空那个大和尚干了点什么事,以至于他很关照他们这儿“一家”,会在搜查的时候专门过来提醒他们如何注意防范,还送了点米粮过来。

    “走一步看十步,是啊……”时愿怀念地点点头:“要是他在就好了,他一定有莫名其妙,但一定能让我们脱困的点子。”

    她至今都很难忘怀六味对着万蕊教中人,斩钉截铁地说顾定邦怀了他的孩子,又在大庆典上让众鬼怀孕,导致他们无法行动,而后带着他们逃跑的那段日子。

    时愿抬头,六味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空中回荡。

    “该死的臭和尚!”时愿想到这个就来气,极其入戏,也极其咬牙切齿道:“老娘给佛寺花了那么多钱,他们这群该死的吞金兽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居然还害我小妹陷入困境!还我一家逃脱不能!还要害我小侄求生不能!”

    要不是被佛门通缉,他们不得不花了点时间变装寻找更合适的身份证明,他们也不至于被困进了松城里,又被牵扯进了松城大疫里,要是小章鱼被搜出来,凭借着这场灾难的规模,众民的愤怒,哪怕他与此事毫无瓜葛,他也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砰——”

    时愿手中长棍被拍在桌案之上,这还是其余人头一次见到她情绪波动大成这样。

    长棍在桌案之上晃了两下,发出极其沉重的闷响,似乎并不简单,重量也绝不轻便。

    镖师几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扰到这位大姐头。

    虽然大姐头现在很和善,但是当时他们初见之时,人那一脸的东西,他们是半点不敢忘啊。

    只能说,他们面对着六味是向往中掺杂着爱戴,面对顾定邦是佩服之中带着点微妙的同情,面对小章鱼时是喜爱,那面对着时愿,那就是全然的尊敬里挟裹着畏惧。

    “小姑姑……小姑姑!他不是给了我们这个么!”

    一直在旁听的小章鱼念叨着,念叨着,突然三只眼睛一亮,扑到床边,两只手举起一本书,四只手指着书,剩下两只手高兴地在空中游动。

    “可这只是用来变装……”顾定邦强笑着接过来:“咱们一家都在这儿,小姑姑还被带走了,变装也不能……”

    “等等!”顾定邦一愣,他哗啦啦翻开书:“变装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能不能……”

    “变成另外一个鬼呢!”时愿抬头,接话道。

    二人对视一眼。

    都有个大胆的想法。

    松城里没有鬼来顶锅,先现造一个顶锅!之后的事,到时候再说!

    ***

    药堂里。

    大家都在吃午饭的功夫,静文帮六味找准吃饭的位置后,找了个如厕的借口,悄咪咪溜了出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小树正拿好了馒头放进布袋子里,转过身,熟练地往自己的脸上系上布巾。

    静文实在是好奇,当日六味到底给了小树什么东西,就打算瞅准机会直接去问小树。

    小树提起自己的背篓转身就走。

    他今日要去和爷爷一起吃饭。

    疫病区忙,不管是衙役还是帮工都很忙,他们祖孙两个也就只有吃饭的时间能见上一面。

    疫病区的没有染病的人,自然是根据工作区域的不同分开来居住,爷孙两个都算是后勤,考虑到小树的年纪,那时师爷便将他们的住所分配到了一起。

    小树刚进他们的小院,就听见了一声压低了的咳嗽,他脸色一变,连忙左右看了看,还好他们本来就住得很偏僻,又是吃饭休息的点,似乎没有人听见。

    小树转身进屋,关好门。

    背死死贴住墙壁的静文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她扭头就走,当机立断打算去向衙役举报,但是很快,她就停下了脚步。

    不行,只是一声咳嗽算不了什么,或许只是小树爷爷呛到了。

    静文纠结片刻,咬咬牙。

    她是县令家的孩子,自有小学堂科考的打算,从小允文允武。

    静文转头身段轻盈地翻进了小树家的院墙。

    小树给爷爷倒了一杯热盐水,从自己的布口袋里掏出一颗乌黑的,被搓成圆球的丹药状的东西,一脸认真道:“爷爷,吃这个!这个一定能够治好你的病!”

    小树爷爷惊疑不定:“孩子?你……”

    “爷爷,相信我,我就是吃了这个……”小树将丹药举起来,指着自己:“才好的。”

    “可……”小树爷爷犹豫地看了眼孙子。

    这疫病哪怕是县令大人纠集了多个名医也无法治好,据说是鬼怪播撒而出的东西,凡药才治不好。

    这等病,孙子手中的丹药又怎么像是有用的样子呢?

    他已经咳了两日了,小树爷爷知道自己许是得了这要人性命的东西,他本该进入疫病区,可是他舍不得啊,进入疫病区后,他这把年纪,估计也等不到鬼怪被消灭,死前连孙子最后一面估计也见不到了,他不想,他也是真的不敢……

    小树前些日子的有些咳,但很快就好了这事他也清楚,他一开始本以为小树得的不是那个东西,但……万一呢?万一真的是这个治好的呢?万一他不用进那疫病区?万一他真的能够和小树一起好好活下去呢?

    鬼使神差,在小树焦急且恳切的目光下,小树爷爷终究是伸出了满是伤痕的手,抓起了那颗药丸,塞进了嘴里,吃起来不苦,甚至有点山楂的香甜。

    小树登时绽放出了笑容,信任地看着手中的药瓶:“爷爷一定会好起来的!爷爷不会离开我的。”

    “对,对,爷爷不会离开我可怜的小树。”小树爷爷满含热泪,本想将孩子拥进怀里,最终却只是摸了摸小树的手,给他调整好脸上的白布。

    静文神色复杂地转回脸,低垂下头,靠在屋外斑驳的墙壁之上,静文只觉得心中有种激烈的情绪在涌动,而后酿成了痛苦的无奈。

    ***

    翌日。

    寄空和身边同行的人一间一间敲开了客栈的门。

    顾定邦抱着睡着的章鱼,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地拉开了一小道门缝,紧张地露出一只眼,等终于看见了寄空和尚,他才终于拉开了整道门:“法师,您怎么来了?”

    他将门拉开后,一只手抱着孩子晃,一只手捂住章鱼的头。

    要是没能骗过去,他就直接抱着孩子跑。

    “别叙旧,要贿赂我们么?”身着黑袍的人淡声道。

    顾定邦的笑容僵在脸上,半点话不敢说了。

    说出了暴言的黑袍人却只是自顾自地走进房内,客栈的套房里有三间卧房,听见声音,一个朦胧的身影从一间房内探出身来,似乎是那个特别羞涩的章家姊妹。

    黑袍人转头看了一眼:“你们排在一排接受检查。”

    顾定邦和羞涩的“时愿”站在一起,见黑袍人又往另一间房走,顾定邦连忙道:“那间是我小妹的房间,人不在这儿。”

    “她在疫病区。”寄空不乏愧疚道。

    “……原来是这样。”黑袍人眯了眯眼。

    他靠近顾定邦,准备先将这孩子抱下来看看,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小孩鬼并不少见。

    他刚抱住了腰,突然,寄空和他两人皆是头一扭,像是感知到了什么。

    黑袍人当机立断松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探出身去瞧,雨从天际坠落,拍打在黑袍人脸上的面巾之上,忽而,他头上荡过一阵风。

    只见头顶掠过一个快如雨燕般,轻盈的身影,向着城门口一路踩着屋顶而去!

    “休走——”黑袍人大喝一声。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黑袍人似乎隐约间能瞧见她脸上突兀睁出来了第二对眼睛。

    寄空和黑袍人从窗口钻出,和身后同样正在追击的同伴汇合。

    冲天的蛊虫一扑而上。

    时愿手中长棍一挑他人院中晾晒的床单,剧烈的气浪卷起蛊虫,扑冲回蛊女身边。

    时愿并不恋战,只想营造出“鬼怪蹿逃出城”的假象。

    此时正值梅雨季,暴雨瓢盆,蛊虫的翅膀本是沾水,此刻又被飓风带走,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蛊女发出了尖叫。

    雨太大了。

    时愿逃窜的速度太快,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几乎是燕过无痕。

    他们都不是以追击见长的门派,只能像是被遛狗一般追逐着鬼!

    黑压压的雨云趴在松城之上,雨太大了,街道之上迅速涨起了水,遮住了太阳的雨云,让整个松城灰暗不明。

    狂风呼啸而过,众人踩着水花飞驰而过,艰难地追逐至城门前。

    “轰隆——”

    急促的闪电伴随着轰鸣的雷,短暂地照亮了笼罩在雨幕之中,晕头转向的松城!

    城门口,出现了一把颜色极其红艳的油纸伞。

    在黑灰的景色之中,油纸伞就这么静幽幽地出现在原地,突兀地飘荡在巨大高耸的城门之前,如同一朵不知何时长出来的毒菇。

    众人不禁停下脚步,敏锐的预感正在不断向他们报警,他们警惕地眯起眼,试图从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分辨出来人。

    锋利的雨链将他们浑身上下的衣物打湿,潮湿的热气从他们鼻尖冒出来,胸膛在剧烈的运动下起伏不定。

    他们拥挤在一起,数十人定定地注视着城门口下那一把油纸伞。

    血色油纸伞下,一张温文尔雅的脸缓缓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气从伞下冲出!

    “……”

    “……”

    双方相顾无言。

    暗地里,手摸出了剑,摸出了刀,摸出了法杖。

    右护法神情复杂,让人无法分辨,到最后他却是轻笑一声,瞥了眼红鞋子。

    红鞋子心虚地踮了踮脚,安静且自觉地将自己的鞋垫抽了出来,扔进了水泊里,鞋垫子打了转,随着积累下的水泊流向流走了。

    右护法两侧脸颊青筋暴凸起,漆黑的指甲缓缓抻长,他面对着对面五光十色的施法场景,扇了扇手中的扇子,似乎正在强装和煦,右护法轻声细语道:“还真是热情如火的欢迎!”

    第143章 “神医”

    “嘶——”

    时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惊讶地探出头来,原本想要立刻顺风溜走的想法消失不见,扒在屋檐之上观察起来。

    她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在松城大门口碰见万蕊教的右护法!

    实在是事情太多, 太巧, 从他们自万蕊教拐上教主出逃, 面临万蕊教追杀,到现在愁苦于面对整个南州名门正教的围追堵截,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内,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以至于时愿看见万蕊教的右护法随风,还颇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甚至还生出了些许的亲切。

    毕竟这世上愿意舍己为人的好人……啊不, 好鬼完全不多了啊!

    时愿对这个好心鬼表示由衷的感谢。

    但很快,时愿就不禁想道。

    怎么会刚好那么巧,就这么两头遇上了?

    这难道真的会是什么巧合么?时愿琢磨着, 从昨日他们集思广益,挠破了头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的头脑来说,可见他们一行人多的是以拳脚功夫见长的,唯一一个靠头脑吃饭,有着满脑子奇妙诡计的人还被拘在了几里之外。

    但偏偏,他们就是靠着, 这被迫远离他们这些家人的唯一一个聪明人留下的秘籍, 才想出的解决办法。

    这么一品, 这么悄悄一细品。

    时愿骤然醒悟!

    这很显然不是什么巧合,非常明显, 这来自于他们的家人,他们聪明绝顶的“小妹”的谋算!

    六味定是对右护法的习惯有着极其深厚的了解!像是许久之前, 某位谋士谋算东风一般,通过各种极其复杂的思考推断出了右护法定会在此刻出现在城门口!

    而且,六味还仗着对他们这些家人的了解,成功将他们引导向了假扮恶鬼,引走寄空等人这一计策。

    最后在人算之中,将他们聚集在了一起!造成了如今这一番大好局面!

    没错!定是如此!

    时愿恍然大悟

    嘶!这么一想,她的“小妹”还真是恐怖如斯啊。

    屋檐之下。

    一方人,一方鬼的局面仍然紧绷。

    眼前的鬼是否真的是播撒疫病之鬼,现在是谁也没心思去思考,去确认了,就眼前这个直冲云霄的阴气规模,鬼脸上满满当当的杀意和煞气……

    若这只鬼正好是他们寻找的鬼,那么将他杀死在此皆大欢喜,一雪多日之耻,若是不是,这种阴森之鬼在此刻前来松城,总不会是为了给松城人民送温暖吧?将危险扼杀在苗头,怎么想这都不亏啊!

    作为万蕊教右护法,随风自是实力过硬,更别说教主临走之前,还特意为了他赐下好几十倍的福气,纵观整个万蕊承露大典,有哪个鬼得到过如此多的赐福?这不是偏爱是什么!这不是偏爱,还有什么是偏爱!

    顶着各种喧嚣的术法诅咒与蛊虫,面对着猛然盖下了金色钵盂,与缠绕而上的梵语锁链……

    可面对着这等场景,右护法随风却只是盯着自己张开的手掌喃喃自语。

    “教主,这也在你的预测之内么?”

    教主赐予他力量,只是为此刻,让他面对着这番场景,仍有斗争之力么?

    明明教主……选择了离开,却还是对着他施下了这样的怜悯与偏爱……

    教主!教主啊!您真的是……

    “啪——”右护法的手掌霎时握拳!

    他缓缓抬起头,阴气翻涌,发丝舞动,衣袍猎猎!

    黑砂从右护法指尖冒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的面前铸成了一道窄窄的长长的墙壁,巨大的冲击力从墙壁正前方冲来,墙壁如同蛋壳般弯曲,将压力卸走!

    ***

    【16岁:你的天赋正在发挥作用!

    你感觉有某种力量从冥冥之中的虚空霎时涌进你的身体!

    变聪明啦!

    你的智慧正在不断增长!你的声望正在缓慢增加!】

    六味挑挑眉,身前是激动的小树。

    他耐心地俯下身,不甚确定道:“小树?”

    小树强行摁压住自己内心的满溢的情绪:“缘姐姐,药还能再给我一点点么?”

    来求药的?

    六味眼中深意被掩盖在了蒙眼的白布之下,表面上人却是有些许犹豫。

    “小树,你还不舒服么?”他担忧着,低声问道。

    并不是所有咳嗽发热都是因为疫症,小树当时的咳嗽也只是因为过度劳累而引起的,当时六味只要他多喝温水,每天多睡一会儿,发发汗,那点小病自然而然就好了。

    只是优秀的骗子,要学会把自己的目的掩盖在轻薄的假相之下。

    那瓶味道不错的山楂丸子就变成了来自于,久病成医的医生,不成熟的,犹豫的尝试。

    现在看来,那点随手而为下的尝试,已然将信任种在了小树幼小的心灵里,让真实开始在谎言之中发酵。

    小树抿了抿唇,坚定道:“缘姐姐,我爷爷也生病了,你的药很管用的!”

    “这……”六味表现出担忧,毕竟他给自己树立下的人设更多的是,面对着疫病,尝试着配药试图解决,但是没有多少经验,害怕没法起作用,偶然碰见一个因疫病而苦恼的小孩,不自觉把自己配的药递出去,试图帮上一点忙的半吊子医生。

    人设是一回事,可是事实的成功却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人不对,但是药对啊。

    “求求你了!姐姐!你帮帮我们吧!”小树焦急地恳求道。

    被扯住衣袖哀求的,自己都还坐在轮椅之上,无法视物的医生,脸上立刻流露出动容的神色。

    “我爷吃过您的药,已经开始好转了!求求您再给一点吧!”

    小树充满信任道。

    “…….好!”六味不禁点头。

    突然,就在此刻,一个复杂的叹息从转角传来,小树挡在六味身前警惕地看过去:“谁!出来!”

    只见转角县令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身边跟着两个疲惫且怀疑的衙役,他道:“小树,你的事情和你爷爷的事情,本官都清楚了。”

    小树脸色一变:“大,大人,我们……我们什么事……”

    “未及时上报,可能导致疫病传播一事本官暂且按下,等疫病了结,再行商断,”县令满身威严,低声斥道。

    小树脸色瞬间灰败下来,他有心想要辩驳,但是苍白的言语无法掩盖住他本身的私心,暗地里,他自己是觉得不对的,他无法辩解,寻找不到理由,只能哭泣了。

    “县令大人……”六味踌躇道。

    “至于你,知情不报,同样有罪,只是……章小姐,本官很好奇一件事,得了疫病的小树,真的是你治好的么!”

    话说到此,县令终于将克制地将目光投来。

    可县令满是红血丝的眼中却仍然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些许极其狂热的情绪。

    其余人还在焦急地等待恶鬼被消灭,但是唯有和甲字牌锦衣卫联手,创造出这个惊天骗局的县令心里清楚,整座松城,的确没有鬼怪作祟,反而当真是一种极其罕见,极其恐怖的疫病出现在了松城之中。

    但最为糟糕的是……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场疫病,而考据过往数千年以前的历史,最近的一次大疫,还是几百年前,一个名为“万江”的小城生了场大疫,却始终没有医治的药方,当时为了防止持续的大疫催生无数恶鬼,避免有大鬼借此设下仪式进阶为诡,导致生灵涂炭……

    那场大疫,仅仅持续十九日之久,便连城带人,由佛门带领各个国教中人出手,将整座城坑杀!彻底将其在南州的地图上抹杀!

    而后各个教派还联手设下法阵,将其封锁十年有余。

    话至于此……谁都能够清楚,松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这却不足与外人道。

    每每想到……今日流逝过的,每一分,每一秒,暗地里,或许是锦衣卫动手,或许仍然是佛门牵头,或许是别的什么教派,已经有一股足以毁灭一座城的力量将松城瞄准,在今日,在明日,在后日,在不远地将来,在众人皆困于睡梦之中……

    ——带着最后的柔情,骤然降下!

    县令就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松城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你真的——成功制出药方了么!将感染了疫病的小树,治好了么!”

    县令瞪着眼,紧紧揪住眼前,似乎被吓得说不出话的人的双肩,难以抑制住的情绪,几乎要冲破整个躯体,化作噬人的猛兽将六味吞吃!

    “我……”眼前的希望,半晌说不出话来。

    县令一顿。

    面对着面前惊讶的六味,身边两个疑惑不解的侍从。

    他缓缓松开自己抓住的肩膀,脸上的皮肉蠕动,带着惊人的克制与理智,于面孔之上挤出一个笑来,格外的亲切,格外的和蔼,正如同县令每一次从容地慰问着民众,慰问着那些苦苦哀嚎的病人时那般温雅,对着他们说出“相信本官,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样笃定。

    县令在平稳的喘息之中,慢慢地,执着地将手下的衣服褶皱一点一点地抚平,端详着眼前的目盲的医者,沉声道:“如今松城正值危难之际,章小姐若有此等才能,正是施展之机!”

    “本官并非那种迂腐之人!此刻正是不拘一格之际!章小姐待在这磨药简直太过浪费!”

    县令热切地邀请道:“请发挥您的才能!去将医治疫病的药方研制出来吧!”

    六味隐晦地偏头,透过略微透光的白布,瞥了眼被县令抓过的衣领,褶皱凸起之后,哪怕再用力地抚平,亦看得出它曾经留下过的痕迹,如若寻着痕迹追溯,未必不能找出全局。

    作为一个嗅觉灵敏的骗子,六味隐隐察觉出,县令仍有什么话或许没有说尽。

    他为何显得如此焦急?

    毕竟,只要将藏匿于城中的疫鬼杀死,那么松城自然不药而愈。

    县令此刻急切地求医问药,又是为什么呢?

    越是琢磨这点表象之下的异常,越是能察觉出县令所说话中的矛盾。

    六味表面上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道:“我是一名医者,我……自小就想悬壶济世,救济苍生!”

    当然,他口中所说乃是谎言。

    第144章 骗局

    “随处可见的, 最是平常不过的双色草?”杏花堂的老大夫不可置信地问道:“这就是这药丸里的秘密?这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双色草性热,药性温和,几近于无, 这等凶险的疫病, 这等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产生变化之物, 区区双色草,又怎么能应对这等难题!县令大人,您不是在逗老夫吧?”

    杏花堂里聚集的是松城所有的大夫,连近些年拿着刀割别人的肉的新医流派都在,如此集思广益之下,却仍然无法找出能够应对疫病的药方, 现在县令告知他们,一个只是生病多年病中学了医的人居然拿出了方子?这简直天方夜谭!

    这还不如说村口卖猪的八岁小儿一刀了结了城中疫鬼呢!

    在医学这等行业,虽然经验不能代表一切, 但是哪怕就是天才鬼才,都需要经验喂养。

    那目盲的娃娃今年才多大,看过多少病,医过多少人?知道人能生出多少畸形怪状的病么?

    一个大夫冷脸道:“县令大人老夫是信服的,但是大人您根本不懂医!怎可叫这个娃娃来掺和药方?”

    “可她的确医治好了生了疫病的小树,连同样染病的小树的爷爷也在逐渐好转。”县令直接了当道。

    几个大夫呐呐半晌, 事实摆在眼前, 不由没了话。

    目光投向无措的医师。

    这位医师年岁很轻, 双目蒙布,从动作来看, 显然是已经盲了多年,身体孱弱, 腿脚似乎也不太好。

    “说不准,瞎猫碰上死耗子呢。”一个医师嘟囔道。

    县令沉着一口气,高声道:“诸位!本官将章医师带来此处,自有本官的用意,是的,大家都清楚,法师们已在寻觅恶鬼 ,只要将其诛杀,就能解松城之困。本官将章医师带至此处,显然多此一举。”

    “可是诸位,南州在对于疫病一类的医治之上,近乎空白,这是否是我等共同承认的事实?”

    此话一出,药堂瞬间鸦雀无声。

    这疫病的确变化多端,但除了其本身的实力之外,南州在面对疫病时药方的薄弱同样是松城溃败如此的原因之一。

    料想一个在面对传播开来的大疫之时,第一个只想到要将其焚毁,防止灾难不断升级,导致南州覆灭的国家,是否有那些时间,那些精力,那些从容去研究疫病?

    至于那空留的十九天?那不是抢救的时间,而是毁灭的倒计时。

    在十几年前,只要染疫就是等死的份,唯一能活的路,也只有趁朝廷调动毁城灭地的力量之时的空档,悄悄跑出疫城才有存活的可能,为何是可能?因为若是被之后清理打扫的人发现,不管你有没有染病,都会死。

    这一切都造成了南州在疫病防治上的空白,县令能如此果断地隔出疫病区,也全是靠了当年在小学堂里上学的经历,那些教材里存在着这些防治手段,也不知那些编写小学堂教材的高人,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

    县令斩钉截铁道。

    众位医师的脸或是沉晦,或是羞愧地低下了头,自己人知道自己人,经历过那怎么也研究不出来药方,只能看着人死去的绝望,又经历过大落大起,疫病能够被神鬼手段解决之后的狂喜,他们因此陷入了懈怠的情绪,毕竟,有那些法师兜底,他们也能休息一下了吧?

    但是县令的话确实点醒了他们,在此时有人兜底的情况下,都不去试着寻找医治的药方,那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

    县令的话仍在继续。

    听得周围的人逐渐入神。

    推着六味轮椅的静文也不由得陷进县令的话里。

    她突然含糊地听见了轮椅上的人似乎在说些什么。

    “……接下来,就是画饼。”轮椅上的六味低声道。

    静文疑惑地凑近,小声问道:“怎么了缘姐姐,你说了什么?”

    六味似乎如梦初醒般感动地侧过头:“县令说的真对啊!”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县令的“即兴演讲”也来到了高潮:“料想日后,世人提及诸位,约莫只会想到几个词……”

    他一字一顿:“悬壶济世!当代神医!”

    六味和身旁一众医师一起,激动地攥住了衣裳。

    ——真是个浑然天成的骗子!

    六味心中饶有趣味地想道。

    从县令压下狂喜,将他带到杏花堂,六味就在怀疑,县令正在撒一个弥天大谎,不排除真的有人会想着如何拓展在医学在疫病领域的占领地,但就是县令用了这个理由,六味才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位县令大人,在撒谎。

    毕竟,县令的本职,与他口中狂热的事情本末倒置了,他应该关注的是药方么?他现在最应该关注的,不该是如何推进寄空他们杀鬼的事情么?

    人会说谎,但是人的动作却会不自觉透露真相。

    县令扯了一张“福泽万方”的大旗遮盖自己的目的,这更说明,里面不简单,否则一地之长,为何要如此费尽心机?

    “大人!事情不好了!”

    一个衙役灰头土脸地跑进来杏花堂内堂大声报告道。

    县令表情一滞。

    “去抓鬼的大人们!在与鬼怪的打斗之中!生了疫病了——”

    所有人一顿,表情空白起来。

    他们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内堂,外堂之中,被清出的一块地里躺着四五个奄奄一息的人。

    周围生着病的病人,来往的医者,此刻都如同雕塑一般伫立在了原地,近乎鸦雀无声,只剩下逐渐激烈的心跳声。

    “救人——赶紧救人啊!”

    六味出声喊道,跌跌撞撞地从轮椅上起来,扶着静心的肩膀要往那边去。

    如同一声平地惊雷,众人慌乱之中有序地凑了过来。

    不安正在静悄悄地酝酿。

    县令也愣住了,趁着老大夫们心神不宁地救治病人,他连忙拽过跑来报信的衙役,满心荒唐:“怎么回事?这怎么回事!”

    不是说城中没有鬼么!这到底是谁打伤的他们?

    衙役六神无主道:“法师们在城门口堵住了意图出逃的恶鬼,恶鬼实力高强,法力深厚,几位法师措不及防下中了招,其余法师们把他们丢给我们,我们就急忙跑来求医了!”

    “那鬼呢!那个恶鬼呢!”县令瞪大眼睛,无措道。

    “寄空法师和其余法师正在与之斗法呢!”衙役连忙道,他抹了一头的汗,正巧抬头,就见县令没了动静,整个人沉默在了原地,他不禁喊道:“大人,大人?”

    县令喃喃自语:“快!快把那个区域的人疏散开!疏散开!”

    他一把推开衙役,火急火燎往外跑。

    “哦,哦!”衙役也恍然,连忙跟着跑了出去,只是县令跑得太快,他一走出门,在梅雨季的滂沱大雨里,他连县令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

    顾定邦抱着章鱼跟随着客栈之中拥挤的人群前进,他的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之中寻找时愿的身影。

    他不知道时愿到底成功没成功。

    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大雨倾盆倒灌而下,所有人的衣身全部湿得厉害,发丝黏在脸上,在这个暴雨如注的白天,却看不见一点前路。

    他焦急不已。

    这项计划是时愿和他共同商定的,几乎是让他们绞尽脑汁,但是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顾定邦心神不宁。

    时愿不会出事吧?或许应该他来做这件事的。

    顾定邦懊悔不已地想道。

    到处都是慌乱的人流,惊恐地叫骂声,远方隐约传来极其恐怖的响动。

    金光,梵语冲天而出,化作锁链落下,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屋檐之下。

    每到这个时候,顾定邦都不禁悔恨自己的无力,无法长出三头六臂,将自己在意之人护在身边。

    章鱼被裹得很紧,紧的几乎要叫他喘不过气来,但是他只是很懂事地一同紧紧拥住顾定邦,感受他的焦虑。

    连绵起伏的,梅雨季的雨水,浇在衣裳之上,几乎要叫他显露原形。

    顾定邦只能扣紧章鱼的帽子,将他抱的更紧,抱得更紧一点!

    突然,一种极其尖锐,极其恐怖的鸣叫刺破低沉呢喃的梵语,那声尖啸如同什么恐怖的魔咒一般。

    所有人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停驻在了原地。

    血管好像正在有目的性地收缩,血液像是被操控了一般在一张又一张人的脸上游动,它们好像正在升温,不断变得炽热,所有人眼前近乎蒙上了一层焦灼般的烫意,声嘶力竭的哀嚎被锁在了喉咙的深处。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仿佛如处烫锅之中!

    顾定邦也不例外,他只是学了些许奇诡之术皮毛的浪荡剑客,活在江湖之中到处飘荡。

    他下意识艰难地低下了头。

    空中不断坠下的雨珠砸在了他曝露而出的,如同献祭的脆弱脖颈。

    顾定邦颤抖着,喘息逐渐艰难。

    “砰——”

    不知是哪边的房屋倒塌了。

    顾定邦瞳孔紧缩。

    “——”

    一阵微凉的触感突然摸上了他的脖颈,凉意让他的皮肉下意识升起鸡皮疙瘩。

    一个头从混乱的人群之中探了出来,小孩悄悄拉高了自己的帽檐,那备受冷遇的眼睛迫不及待地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睁开,效率极高地扫视四周。

    “姑姑——我们在这里!”

    章鱼稚嫩的声音在此刻仿若一记穿云利箭!

    时愿猛然抬起了头,惊喜地抻高了长棍。

    “呃啊——”

    顾定邦如梦初醒,手立时抬高将爬在他肩膀上的章鱼拽了下去,重新挺直了背脊,将章鱼塞进了怀中。

    “砰——”

    “快跟我们走!先迈左脚!后迈右脚!手拽住身边的人!跟我们走!”

    不知从哪而来的锣鼓声一声一声敲得震天响!

    衙役们声嘶力竭地吼道:“左!右!左!”

    堵塞的人群终于开始在巷道之中开始移动。

    接二连三的房屋崩毁声混杂着各种各样奇诡的声音,大雨似乎都带着一种腥臭的味道。

    天空之中的太阳被云遮掩。

    雨冲进松城之中预留的水道里,只可惜在连绵不断地破坏之下,碎石堵住坑道,雨水积起了水洼,而后又混进了血色。

    被砍伤的人趴在下水道边“哇”得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而后愤恨地扭头看向前方。

    梅雨季的雨似乎永远下不完。

    寄空浑身上下湿得极其厉害,僧袍黏在他的身躯之上,勾勒出肌肉的轮廓,他喘着粗气,捏着法杖的手暴出青筋。

    眼前空无一鬼。

    “我佛,”话语间满是咬牙切齿:“慈悲!”

    ***

    那恶鬼的确有一手。

    所放出的毒,几乎称得上是变化无穷,比疫病都来得恐怖。

    那毒让人生出脓疮,散发恶臭,形容恶鬼。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起码它不会传染。

    自从恶鬼被法师堵住,所有人的精神都出奇的亢奋起来,虽然恶鬼逃了,但是法师们一日十二个时辰来回巡逻,抓住他是早晚之事!他们有救了!

    但是恶鬼也不是吃素的,哪怕两天不见鬼影,可毒却鬼魅至极,令人防不胜防,不少追击恶鬼之人都倒在了毒下。

    好在……

    衙役们极其崇敬,极其敬仰地看向药堂中央,那个给人把脉的,瘦小身影。

    “章大夫,药好了!”静文端着药汤道。

    尽管面巾蒙住了医师的面容,尽管白手套套住了医师的手,尽管发套套出了医师的长发,但是那悲天悯人的神情却能够从医师的眼角眉梢流露而出,如此的温柔,如此雪一般纯粹。

    暖光笼罩在医师的脸上,碎金落进她发灰的眼眸,像是神明落下的亲吻。

    这世界上若是有谁值得偏爱,那么定然就只是这个人了。

    在短短的两天,见证天才的崛起,目睹生命被强行拽回的,医师与死神搏斗的痕迹。

    这一切都在向所有人证明,什么叫做……神医!

    不管是什么样的毒,在那双手的面前就如同世界上最简单的锁面对世界上最顶端的开锁匠,只需轻轻拨弄,就能打开。

    光随着六味的动作不断往后流淌,药香萦绕在密教之人的鼻尖,如同镇痛剂,细碎的光终于停驻在了冒着细汗的鼻尖。

    密教之人下意识道:“章医师……”

    被喊住的人寻着声音弯下腰,温柔的手掌扶住他的腰背。

    医师凑近,裸露出的脸如同不可亵渎的白玉,似乎是一时掌握不好距离,密教中人屏住呼吸,他近乎能够看清医师脸上细小的绒毛。

    医师那双灰白却极其漂亮的眼睛如月牙般弯起,灵动地似乎能看见密教之人眼中的欣喜与激动,医师温柔地低声哄道:“吃药吧。”

    能看见吗?

    或许能够看见,也或许不能够看见。

    但是一定能发现有什么在密教之人眼中闪烁着光亮。

    而那闪闪发光的东西……

    名字——叫做信任。

    第145章 威胁

    密教的人总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几乎不愿意露出一丝肌肤,最多将眼睛露在外面。

    这也导致了他们总是不好被别人辨认。

    但这个耿直的密教人却不是如此。

    就好比其他等待救治的人只会红着脸看着六味走过来。

    这位就不一样,他直接扯着嗓子喊:“医师!再不过来我就要死了!”

    类似于这种,偏偏他说得又是实话, 耿直中又带着点憨, 或许就是因为那张嘴格外被右护法针对。

    六味给他低头换药的时候, 密教人还在忧心忡忡:“你看不见容易弄痛我,可是被你弄痛也没什么关系。”

    六味疑惑地抬头,只见密教人耿直地盯着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话:“毕竟是你。”

    “……?”

    “骂了你会被别人骂,所以没关系。”密教人淡声道。

    这种奇葩倒是挺符合世人对那些神鬼莫测之人性情的揣测。

    梅雨季的时候,天色阴沉, 总是让人分不清晨昏。

    六味感受了一下天赋的储蓄格,心中暗忖,还差一点, 不过尽管谎言还未完全化假为真,但是疫病区的病情显著地被控制住了,谎言在变为真实之前,要足够真实才能化假为真啊。

    背后的静文撑开伞,这个小小的护卫非常尽职尽责,行事极其利索, 很快就把湿淋淋的油纸伞递到了六味手中, 自己披好蓑衣转身推起了轮椅。

    溅起的水花落在路边随处可见的双色草上, 草微微打了个晃,似乎正在颤栗。

    静文将六味推进房里后, 就告别离开了。

    天色正晚,仍在下雨, 屋外的雨水冲刷之声几乎算得上给人助眠的白噪音,六味听着听着窝在轮椅之上不由打了个哈欠,近乎昏昏欲睡。

    不行,还没有洗漱!

    六味强撑起自己的精神,一只手摸向了桌前的水壶,另一只手摸向了茶托上的茶杯。

    突然,他动作一顿。

    “轰隆——”

    屋外的雨越来越大,轰鸣的雷声似乎正在伴奏。

    闪电赶趟儿般穿梭过云层,光亮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屋子。

    两个重叠的影子落在了窗纸之上。

    六味不禁蜷缩了一下自己的手掌,避开手边温凉的触感。

    一只苍白的,纤长的手挑起了一缕长发,微微勾至眼前。

    “教主,你的头发白了。”

    六味动作一顿。

    “轰隆——”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

    ***

    顾定邦抱着怀中的孩子,跟着人流一路前进。

    等终于到了空旷地带,才终于能够去找时愿。

    时愿脸上的变装用的薄膜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瞧上去一副不甚高兴的样子,顾定邦却快快活活地露出一个大笑:“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章鱼也从顾定邦的怀里爬起来,懂事地只向“姑姑”伸出两只手要抱:“姑姑!抱!”

    时愿非常大方地满足了章鱼的愿望,被小孩几手死死地缠住,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能够看见自己的家人,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情。

    时愿的手指将略微撩起的衣袖勾下,遮住衣袖下滴溜乱转的眼睛。

    “成功了吗?”顾定邦期待地看着时愿:“要是不成,就轮到我出马了!我听见那大动静了!放心,以我的实力,一定能够复刻你的成就!”

    时愿看着眼前逐渐跃跃欲试的顾定邦,沉吟片刻,表情微妙起来:“成不成功,得另说,但是小章鱼肯定是安全了。”

    顾定邦和章鱼缓缓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好不容易和雇主一家终于挤到一起,只听见后半截的镖师们也附和着打出一个问号。

    时愿深深吸了一口气:“总之,这件事情,可能是超出你们想象的复杂。”

    时愿将自己所猜测的通通说了一遍。

    人群此刻按照家庭为单位各自挤在了一起。

    现如今正是逃命的时候,原本想着的隔离此刻也只剩下形式主义。

    好在他们一家人多得离谱,全部围在一圈,居然也能真隔出点空间来说话。

    六味的“智慧”与“谋算”震惊四座。

    顾定邦呆滞地张大嘴巴:“这都能成功?他还是人么?”

    “他不是人。”镖师中的老四突然严肃着脸开口。

    众人一时间不由为他吸引了目光,毕竟已经把自己的形象变成六味拥笃的人此刻居然说出了倒反天罡的话,谁不好奇。

    “他是神!他是下凡救世的神!所以教主才能预测到这样的未来!”老四虔诚道:“在教主说出那么富有哲理的一句话时,我就知道他绝对是下凡来普度众生的!”

    顾定邦无语:“……你差不多得点,他刚从邪教里跑出来的,估计把你当教徒忽悠了。”

    但他说完也不禁嘀咕起来。

    真的假的,真有这么神?

    难道说六味那些鬼信徒,居然真的是伯乐,识出了六味这匹千里马?

    这也太荒谬了点吧?

    真有人先天就是邪教圣体么?

    顾定邦不由得用上了从某位中州鬼怪好友嘴里听到的词。

    “不,只是因为他是个聪明人吧?”时愿不禁辩驳道:“通过谋算右护法的鬼心,引导我们的计谋,让我们选定在正确的时间,将寄空他们引到城楼处,让他们两个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

    顾定邦有心想问真的有这么聪明的人么?

    时愿似乎从他的表情之中看出来了这一点,不由道:“有的!真的有的!我,见过!不管是多么难的术士,都不是她的一合之敌,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那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

    她沉默了些许,眉宇间似乎有些疑惑:“人。”

    时愿都说久,这该是多么久之前的人啊?

    顾定邦不由想道。

    “只希望他这个聪明人好好的吧。”

    毕竟孤零零呆在外面,现在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他和时愿把六味从万蕊教里带出来的时候,他连野草都不知道怎么采,现在还装着盲人在外面磨药。

    哎,他再怎么聪明,不还是肉体凡胎,还需要小心自己染病,这怎么能在恐怖的疫病区里混出名堂?

    那里忙碌的人可不吃他的嘴皮子啊。

    他只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小少年啊!

    顾定邦惆怅地思考道。

    反倒时愿他们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智过常人”的设定,完全不担心。

    顾定邦只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继续听从朝廷的安排,领着救济粮,好好当逃难的民众。

    直到两天后,他们刚吃完饭。

    一个衙役突然站到了他们身边:“你们,是不是,章医师,章缘的家人?”

    她的表情里带着些许崇敬。

    “章医师?”明面上算是一家之主的,狼狈的顾定邦抱着章鱼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时愿却已经点头:“没错,我们就是。”

    她坚信不移,这衙役的出现一定是六味的安排。

    果不其然,衙役的表情更加崇敬起来:“你们受苦了,跟我来吧,县令大人说,绝不能让章医师的家人受到慢怠,章医师可是松城的大救星啊!”

    等会儿……什么救星?什么医师?

    六味的职业不是一直是教主么?什么时候转职成医师了?

    不是,他认得清哪些是杀人的草,哪些是救人的草么?逃出来的一路上他连个油麦菜都不认识的啊!

    顾定邦满脸懵然。

    “章医师……真的是神医啊!”

    衙役却近乎感叹道。

    随之而来的,是时愿感动且认可地点头,镖师们此起彼伏的附和,最后是他怀里的章鱼,高声喊了一句:“是神医!”

    顾定邦恍惚。

    六味混得居然这么好?

    顾定邦抱紧章鱼,低头看了一眼,思想突然滑进岔道。

    等等,说到神医,那什么,让男人怀子,说不定也算,难道他…….

    路过的男性衙役在顾定邦探究的目光下,不由打了个冷颤。

    ***

    六味将那缕发丝从随风的手中扯出来。

    随风喘着气,脸歪着凑过来,注视着六味的双目,痴痴道:“教主,你还是异瞳白发之时最是好看。”

    怎么?这白毛异瞳也对你的X癖?

    六味轻哧一声。

    随风从背后绕出来,屋里没有点灯,不管是对于一个盲人来说,还是对于一个鬼来说,这似乎都不是什么值得觉得这是障碍的环境。

    随风将水倒满杯子,殷勤地将水递到六味的唇边。

    六味喝了两口。

    “教主,我帮你洗漱!”随风嘴角噙着温柔的笑,脚步轻盈的凑近。

    黑暗之中传来的,是水流动的声音,而后是帕巾浸入的声音,若是黑暗之中,六味能够看清,他应该能看见随风那格外流畅,似乎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仿佛仍未厌倦的动作。

    随风的动作极其体贴,仿佛六味皱皱眉头,都能明白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到位。

    他们的动作窸窸窣窣,掩在梅雨季的雨声之中。

    “好早,好早就想这样试试了,但是教主一直都很抗拒我们,不喜欢我们离你太近,能够像这样侍奉您,真的是鄙人最大的荣幸。”

    随风低声说道。

    六味不置可否地托着腮,垂下眼睫,感受着随风近乎面对易碎品那般,用着轻柔的力道,一点一点梳开他的头发。

    外面的雨急促地拍打着窗棱,身后鬼没有温度,如同冰凉的空气。

    察觉到六味似乎并不想回应,随风住了嘴,继续将头发梳好,而后将镜子移到了六味的面前。

    镜子里六味的脸侧,猛然冒出来一张俊秀的鬼脸,乌黑的唇弯起,笑吟吟地看着镜中人。

    随风亲昵地,依赖地靠在了六味的脸侧。

    “教主,明天,又该用什么毒呢?”

    “轰隆——”

    巨大的雷声呼啸而过。

    银蛇般的闪电照亮了随风略微自得的表情。

    “金银花如何?中了此毒之人,只觉水深火热,内劲亦寒亦热,比前几次毒更加痛苦,更加难以忍受。”

    “……”

    “……”

    “呵……”

    六味低声笑了一下,眉头挑起:“够了,差不多可以了。”

    顾定邦对他的了解确实没错,他对草药的理解甚至的确不如一个刚入医门的学徒,就敢胆大包天直接扮演神医,连药材都是从药架上随便找的药。

    一切能够管用,当然与他随手指的药材半点关系皆无,而是用了别的手段。

    毒药他治不好,毒药的源头他还治不好么?

    万蕊教之中的鬼们早就被他忽悠得底掉,尽会眼巴巴地将一颗赤忱的鬼心尽数奉上。

    随风找到他的时候,六味三言两语就将这只鬼说得晕头转向,也顺利将谎言尽数铺开,手段之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是见过的人都不会不惊呼卑鄙,与他每一个前世的行事风格都截然不同,带有一股从出生起便难以脱舍的决绝和酷烈。

    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几乎将整个松城人玩弄于掌心之上,若是有人能有幸目睹这一场阴谋诡计,便决议不会再被六味表面上的无害所蒙蔽欺骗,甚至会恨不得离上十里百里之远。

    可惜,松城之中,还没有足够聪明之人能够看穿这一幕自导自演的戏码,松城人便也彻底落入败局,各种心绪随六味心意涨落。

    六味要他们哭,他们便只能哭,要他们笑,他们便只能笑,被幕后黑手操纵至深,却转脸将幕后黑手捧上至深的神坛。

    可悲,居然相信一个骗子。

    六味在心中想道。

    他悲悯如神子的目光同样瞥向正为自己梳发的右护法随风。

    时间差不多了,随风也该逼走了。

    被人呼吸间安排好前路的右护法对此还一无所知,反而他的笑容也逐渐演变为惊喜:“您已经戏弄够了那些人,打算跟我回教中了么!好!明日我就让红鞋子动手!将那群冒犯了教主的混账都杀了!”

    六味没有回应随风杀气腾腾的话语,反而敲了敲桌面,

    “怎么说呢,随风,你觉得教主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六味突然歪头问道。

    随风一愣,什么样的人?

    随后,随风不禁抿唇一笑,脸上竟然显现出几分天真和笃定:“是神,是神的样子,您是神的分身降临人世之间,如此充满智慧,充满神圣,平息魂灵的酸楚,告解过往的哀伤。”

    六味低声笑了片刻,随风看不出来他到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许久过后,六味才慢悠悠地说道:“随风,我是否曾经对你说过,我既喜欢又讨厌,人们注视着太阳的模样。”

    “注视太阳?”随风低头苦思,不由摇摇头,随风再次开口的话语之中少不了些许嫉妒:“许是您曾对左护法说过吧。”

    “太阳高悬于空中,地上仰望的人凝视着太阳,可是太阳的光与热只会灼烧凝视者的眼眸,将太阳的光晕误认为太阳本身。”六味一顿:“也就是说,当你越是凝视着太阳,就越是容易误解太阳,误以为他是如此的庞大,如此的绚烂,如此的神圣,可实际上,那只是一颗距离地球一点五亿千米的恒星。”

    “什么?”随风一懵。

    他有点听不懂教主在说些什么。

    六味失笑,他转身站起来,定定地注视着随风:“我会跟你走?你为何要如此笃定?”

    随风慌乱起来,他抓住六味的双肩:“教主!你答应过我的!”

    “是啊,我说了,那时候你也相信了我。”

    六味意味深长道。

    繁杂的雨水之中掺杂着零碎的脚步声,随风猛然扭头,不可置信地低声道:“教主?”

    六味笑吟吟地凑近随风的耳畔,轻声细语:“还叫我教主么?你应该知道吧,佛门通缉了我。”

    随风侧过脸,与六味一闪而过的异瞳对视一眼。

    随风的目光里只剩下傻乎乎的茫然,让这只长得极其像个聪明人的恶鬼显现出几分蠢笨。

    六味心底蔓延出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叹息。”威胁我,挟持我,放了我。“

    六味缓缓勾起的嘴唇在随风眼中一张一合,随风的黑眸里立刻条件反射性地浮现出不情愿的痛苦,伴随着教主对他的拒绝,让他的黑眸湿漉漉起来。

    哎,谁叫随风信了他呢。

    六味有些无奈,但他仍然慢条斯理道:“毕竟,你也不想你的教主被佛子杀了吧?”

    随风瞳孔一缩。

    “砰——”

    一切都是那么让随风猝不及防,且难以预料。

    不知从何而来的梵语锁链,几乎在瞬息之间束缚住了随风的身躯!

    第146章 药方

    【16岁:憧憬是距离理解最远的距离。

    你不清楚你这个右护法在之后能否明白, 他不想其在追逐下去的目的,但是你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位了,你已经不想再当教主了。

    你的声望达到顶峰。】

    吴悠摇摇头,唏嘘地评价道:“虽然右护法被耍了, 但是右护法真的爱另一个‘我’啊, 被背刺了都愿意给被通缉的‘我’打掩护。”

    他想起模拟器上关于教中生活的描述, 基本上很大一部分,另一个自己与鬼怪们相处都是类似于“嘴遁”的交谈情节,不管是聊什么,天南地北各种聊,总之这个教主除了是个送子观音,还是个人工客服。

    或许就是在这样不断交谈之中, 另一个自己便逐渐感染了鬼怪,最后才让鬼怪们狂热地追逐着他。

    吴悠的脸突然痛苦地一皱。

    “好吵,太吵了……”吴悠喃喃自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别墅外总能传出点奇奇怪怪的声音。

    吴悠虽然很想出去,但在这种情况下出去,总觉得人出去了也会没了,所以只好当作没听见。

    但是这声响很频繁,有点像人的交谈声,又有点像锯木头的锯木声, 或者, 是人走路的脚步声, 间或之中又带着些许金属碰撞的声音。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块,成了让人无比烦躁的声音。

    吴悠捂住耳朵, 裹紧了身上的小被子。

    此刻,连别墅都给他带来了一种诡异的安全感。

    模拟仍然在继续。

    【16岁:被赶跑的恶鬼奔逃得飞快。

    松城的县令, 松城的大夫,松城的百姓,满怀后怕的将松城的救世主抱在怀里。

    老天啊!若是神医出了事!他们松城又该怎么办呢!还会有谁来救救他们呢?

    于是,弱小可怜的神医,感动地抱住了他们。

    所有人相互依偎,在这一刻,仿佛心心相印。

    再也没有什么,比一场失而复得来得更叫人难忘和惊喜。

    你的声望突破峰值,恭喜您获得称号「神医:你们说我很会对症下药?呵呵,或许的确如此吧!」!】

    寄空从来没有这么自责过。

    他早该想到,六味不断将恶鬼的毒解开,如此轻松且从容的做派容易惹的恶鬼升起憎恶之心。

    如果他早点想到,施主就不会受到那么多磨难了。

    明明他答应过施主,会保护施主的。

    六味可是他在寺外交到的,最重要的友人。

    恶鬼遁逃而走。

    好在最后还算守信,将六味留下。

    或许是看穿了哪怕他再如何散播病痛,在六味的妙手回春之下都无法起效用。

    毒已经渐渐失效,恶鬼似乎是把自己化诡的仪式都丢弃了。

    疫病也在六味所制的药丸之中好了起来,药方被其大大方方地传递了出来,基本上南州有关注到松城状况的人,都得到了一张治疗此类疫病的药方,只是这其中简单的配比,以及普通的药材,究竟是何原理能够调配出治疗疫病的效用,南州那些医药大家,便是挠破了头都没想明白。

    最后,他们只能不得不承认,天才创造出的奇迹,确实让凡人叹为观止。

    六味对此只评价道。

    他们虽然很懂医学,但完全不懂什么叫骗局。

    但总而言之,那张药方被完整且珍惜地收录进了“疫病方”之中,于国都内的博文馆,供来往之人借阅。

    “吱呀——”

    门被推开了。

    寄空踌躇地走进房内:“施主……”

    六味转过脸:“寄空法师,很高兴见到你平安无事的模样。”

    寄空羞愧地低下了头:“小僧失职了,小僧本该……”

    “是啊,寄空法师确实失职了。”六味慢悠悠地说道。

    寄空更加羞愧了,双肩内扣,试图缩成一团,看着就是一副非常好欺负的样子。

    六味微微一笑:“法师那句‘不负所托’,是不是来得有点太久了?”

    寄空一愣,茫然地抬起了头。

    ***

    以当前六味的名声,就算他想要让守城军送他出十里地县令都愿意抽调出人,何况只是蹭个连夜赶路的商队的车马?

    商行的老板相当之热情:“放心,章神医这样的人,小人怎么不会愿意,倒不如说是小人的三生有幸啊!章神医的大哥您就放心吧!”

    顾定邦尴尬地点头,商行老板的手死死拽住了他,手掌上的老茧磨得顾定邦有点发麻。

    其实真的不必热情成这样。

    但老板一边说着,顾定邦还是很礼貌,很认真地听了起来。

    他们准备连夜启程赶往中州,镖师们托关系搞的假证并不是无懈可击,在这等盛名之下,保不齐哪天就被看出来了端倪,到时候松城的大英雄摇身一变,变成通缉犯,那才是真正的大起大落。

    好不容易从热情的商行老板那里挣扎出来,顾定邦看见推着六味轮椅的寄空就忍不住牙疼。

    “他到底是怎么把那个大和尚忽悠过来当保镖的?”顾定邦喃喃自语,但他很有自知之明,以他这个江湖文盲的水平,估计也想不出来,于是,他耸了耸肩:“聪明人啊!”

    远处的六味似乎注意到了顾定邦的视线,朝他这边隐晦地挥了挥手。

    商队正在整理行囊。

    县令带着一家人冲到六味的身前,深深一拜:“松城,多谢章医师救命之恩啊!”

    静文也冲过来学着她爹深深拜下。

    “章神医,这是松城一点心意,还望收下。”

    县令温文尔雅道,半点也看不出来被诡秘之人讨薪时的焦头烂额,毕竟如今的松城没钱了,因为县令直接将松城的全部税额投进了救灾之中,所以他也就只能和他们打哈哈。

    六味温和地回以微笑。

    从静文手中接过木盒。

    骗子最明白骗子,六味早就发现了县令是个骗子,他胆大包天设下了一个惊天骗局,只是六味出于对自己性命的顾惜,并没有拉长时间,去等县令费劲一切心机想要去挣得的后手。

    不过能解决这样一场大疫的后手,到底要付出什么呢?

    毕竟,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先行舍弃,才能获得,那该是什么样的代价啊!

    好在,他遇见了自己这个善心人。

    六味发觉自己手上的盒子有点轻,倒并不像是什么贵重之物。

    这样一个剑走偏锋的人,会给自己什么呢?

    六味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他出生在南州,在深山僻壤一直活到了如今年岁,本该并不了解南州的一草一木,但是他不是独自一个人,过去的他,曾经见证过南州辉煌的风景,和崇高的事业。

    那束理想的光还照耀在南州玉京。

    松城那场大疫,明面上只存在县令这一个最高领导者,但实际上,某些人大概已经暗暗出动了吧?以当年国师一手遮天的盛况,查出那几张契证的真伪几乎用不了两天。

    六味的手探进盒中,摸到了几张薄薄的纸。

    六味笑意渐深。

    县令介绍起了自己的家庭,将夫人,两个女儿都拉了出来给六味过目,而后极其自然地苦恼道:“章医师,小女刚出生没有多久,在下为其取名一事已烦扰多时……”

    “在下实在无法抉择,拖到最后,快要上户口了,大名也没能取好,今日在下转念一想,章医师是有大能耐,大福气之人,可否请您为小女赐名?”

    六味一愣。

    脑海中瞬间联想到一系列造声养望的手段,毕竟家中幼女得神医赐名,不就是最好的一个宣传手段么?这可是天大的交情!

    但很快,六味不禁失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毕竟不管怎么说,县令的算盘都错打了,神医只会昙花一现,真正的他,只是个擅长造谎的骗子罢了。

    县令夫人殷切地将孩子抱给六味,小心翼翼地试图让他抱抱,眼中满是对孩子的爱。

    六味的双目隔着白布,一瞬间似乎与那孩子滴溜溜的眼睛对视。

    那就……职业骗子再撒一个谎?

    “不如叫素问?高洁高雅之药,望她能志高性洁,济民安民。”

    “素问?真是个好名字。”县令欣然。

    六味一家人上马车,寄空本要一道,但是人太多有些拥挤,便与一齐准备去中州的密教之人乘了另一辆车马。

    顾定邦抱着章鱼松了口气,念叨着六味几天没见有点瘦了,多少是太过操心。

    而后又兴致勃勃问起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否也给他这个行走江湖的英俊侠客传授些许聪明人办事的诀窍?

    六味欣然颔首,张嘴就编。

    顾定邦带着章鱼反复在这是“真的”,这是“逗他的”之中徘徊。

    最后一抽大腿,突然发觉时愿含笑着看着他们,许久没说话了,不由寻求这位颇具实力的“愿姐”帮忙。

    时愿和了会儿稀泥,等到章鱼控制不住打起哈欠,马车之中才安静下来。

    顾定邦和章鱼昏昏欲睡,正闭目养神的六味突然察觉到时愿坐了过来,探寻地睁开眼看过去。

    只见时愿递过来一个小瓶子:“这瓶子是城门口一个小孩给我的,还给我们带了点自家种的菜,我听他说,他叫小树,这是你之前治病的时候,给他塞的瓶子。”

    “哦。”六味都快忘了这茬子事了,把瓶子收回来。

    时愿犹豫片刻,还是不由好奇道:“我记得这是咱们逛街时候买的东西吧?距离你给出药方也没多久,你就用这瓶子装了药给人家治病?你到底算计到了第几层?是不是一进松城就开始计划了!”

    她的模样简直像是押题高考的老师,殷切地询问考试过后终于被放出来的出卷人,试图验证自己押题的水平。

    “……”

    “噗。”

    六味连忙咳了几声防止时愿生气,而后难得一见的,调皮地朝时愿眨了眨眼。

    “从刚出教那一刻就算计到了!”

    时愿瞪大眼睛,恐怖如斯!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她被这个总是一脸纯良无辜的家伙给耍了。

    她哼了一声,邦邦给了六味两拳。

    而后她压低声音,又是恨恨,又是自得道:“你这个坏东西,我就知道,你当时让你大哥怀孕也是故意的!”

    六味瘪瘪嘴,囫囵含糊道:“那不是没办法么,谁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怎么能说是故意的呢!我可是个大好人!”

    他小声地嚷嚷道:“大好人!从不骗人!一点也不坏!”

    顾定邦发出了一声如驴打响鼻一样疲惫的鼾声,似乎正在应和六味的话。

    空气里霎时充满了快活的味道。

    马车跟着车队驶过大路,朝中州远去。

    天蒙蒙微亮,梅雨季难得一见这等晴日,让人见之不由心情疏旷,有如此刻的松城,终于渡过了最艰难的难关,迎来了难得的耀阳。

    城楼之上。

    “下一年你应该就能进京了吧?”腰胯绣春刀,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淡声道。

    “幸而不辱天恩!”县令微微颔首,眉宇间多少有些许自得之意。

    甲字牌锦衣卫置之可否,打趣道:“这般骄傲?那也别往陛下那上折子哭着求减免税费了。”

    “哎?”县令脸色一变,立刻求饶起来:“大人啊!可怜可怜松城吧!今年再征税!就没米下锅了!咱还欠着佛教的钱啊!”

    县令一开始计划着诓骗那些教中人,打着的是反正城中没鬼,到时候他再靠着事实诡辩,配合着星点劳务费做甜头,用“哪怕他们没能除掉恶鬼,但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样的话术赖掉那些雇佣费。

    但是没成想,计划完全赶不上变化,他差点抱着锦衣卫的大腿嚎:“大人!您不能不管我啊!”

    其余小教小门的还能赖一会儿,但是那些门第大的国教是半点也不敢赖,只能付账,县令是真的焦头烂额了。

    “好了,不会不管松城的。”锦衣卫躲开县令抱过来的动作,无语道,她道:“自那束光照下来之后,什么时候没管过你们了?”

    “是极!是极!”

    远处的车马越行越远,商队长长一条如同蛇一般蜿蜒在地面之上,朝中州国都而去。

    县令一时间有些感慨,在十几天前,谁能想到里面居然藏着一位神医,而后,县令想到了什么,不由转过头好奇地问道:“大人,那件东西,真的出错了吗?说起来,最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甲字牌锦衣卫的手指在被石化的手臂上点了点,意味不明地重复道:“出错?可能出错了吧。”

    至于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县令当时匆忙过来打断她而造成的……

    那张海螺吐出来的字条正被她贴身放在怀中。

    上面用着血色不详的大字却写了一个极其荒诞的药方。

    ——【山楂丸,一颗足以】。

    第147章 谣言

    “这个给您。”

    寄空微笑着接过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眼前跑过来的章家小孩名叫章鱼, 身高约莫只到他的大腿侧,家里人看得紧,也很溺爱,明明天气也不算太冷, 但他容易操心的亲人却已经给他套上了厚实的衣物, 几乎将他整个小孩都裹成一颗臃肿的球。

    圆润的额头上蒙了一层宽宽的抹额, 搭配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但小孩人长得可爱,倒也算不上是非常突兀。

    寄空已经很习惯有人凑上前来与他说话,佛教弟子都是如此。

    小孩子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寄空,一口奶气的口音正努力装出大人模样:“法师,你为什么跟着我姑姑来了?”

    寄空的笑容一僵, 尴尬道:“顺路。”

    “顺路?”章鱼奇怪地歪了歪头:“您也去中州?去中州国都么?”

    寄空没有说话,神色不安地沉默下来。

    正在一旁旁听的密教人轻嗤一声:“管他去不去国都,反正就是要暂时跟着你姑姑的。”

    寄空抿了抿唇, 手指忍不住抠住掌心的皮肉,他低声道:“章施主身体不好,一路上若是恶鬼再次袭来,小僧也好护其周全。”

    “这样啊!”章鱼恍然大悟,他年纪虽然小,只有近一个月大, 但是家人们说话是完全不避着他, 他其实知道很多, 那个恶鬼章鱼也清楚,是追杀他们的, 只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眼前的这个和尚, 好像也是追杀他们的吧,章鱼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把抹额,热情道:“法师!你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跟我说!我跑去告诉我姑姑!”

    寄空踌躇半晌,眼见热情的小孩正要转身离开,还是小声地开口了:“那个,那个,小施主。”

    “嗯?”章鱼立刻转身,凑上前,热情的让寄空颇有负担。

    寄空悄悄红了耳垂,不由问道:“章施主,一路上如何,怎么没见他出马车透气?不舒服么?小僧小僧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只是施主一路上都没有出马车,是不是真的哪里不舒服?”

    寄空说着说着慌乱起来:“不是说施主一定不舒服,只是小僧小僧担心,担心施主是否哪里不舒服,小僧没有别的意思……”

    寄空说话太绕了,章鱼一时都反应不过来,直到最后寄空尴尬地闭上嘴,章鱼的大脑才重新连接起来,他简单地组合了寄空的意思,爽朗地笑道:“法师想见姑姑?好!我这就把姑姑推来!”

    “法师等我!”

    “哎——”

    寄空伸出手,茫然挽留的动作停到了半空。

    旁观全场的密教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说你啊!有必要这么紧张么?怎么就不敢大胆走到神医的马车前,大声说‘我很想你,请你下来跟我说话?’”

    寄空脸瞬间炸了:“慎,慎言!施主!怎么可以这么做!这实在是太过,太过失礼了!”

    他弱气地说着,浑身坚硬的肌肉正颤抖着。

    密教人挑了挑眉,眼中嘲笑一闪而过,一撩黑袍起身,直接道:“我就说我跟你合不来,总之看好了,看我怎么把神医喊下车。”

    于是,这位极其耿直的密教人就这么直挺挺地走到马车前,在寄空瞠目结舌的表情下,顶着旁边一圈人诡异的目光,大声且毫不羞涩道:“神医!能否下马车一叙!我想和你说话!”

    马车里的六味:“……?”

    他无奈地撩起马车帘,被迫结束了摸鱼的生涯。

    密教人名字叫翁珂,是个在一众黑大袍里非常具有个人特色的黑袍密教人,具体体现在想干什么就干,想做什么就做,完全不管不顾外人的目光,我行我素到了极点,也不知道是怎么信的密教。

    翁珂听见六味的疑惑,直接揭秘:“家族传承!否则我不信这个!信你就不错,还会跟我聊聊天,还不用我出血割肉,还会跟我聊聊天哩。”

    翁珂是南州深山老林的部族,说话总是带着点轻盈跳跃的韵律。

    “你这几天不下马车,我都差点怀疑你死在里面了!”翁珂亲昵地埋怨道:“搞得我故事都听不成了!”

    翁珂这人由于嘴过于离谱,当时在松城老是被右护法毒,右护法得意之作,基本上算是尝了个遍,而痛苦与右护法的毒素总是脱不开关系,翁珂也就经常痛不欲生地哀嚎,六味偶尔也会讲几个故事安抚他。

    深山老林里来的人,哪里见过这等丰富多彩的言语,几乎是瞬间被迷了心神,老是和跟自己合不来的寄空混在一起,也完全是因为寄空看起来和六味关系不错的样子。

    “只是为了听我的故事?”六味微微挑高了声音问道,颇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翁珂人掩在黑袍下,却总让人感觉他傲然地翘高了尾巴,抬起了头:“哼!故事不错!人也不错!不过我是知道你们这些外乡人总爱骗我们的!你小心着点嘴!千万别骗我!”

    “可是现在你在这里,你才是外乡人啊。”六味故作无辜地逗了一句。

    “……”翁珂骂骂咧咧:“那你别管!”

    “快给我继续说猴子的故事!”

    只可惜翁珂实力比不上寄空,不然他才是最好的保镖,六味说着说着,目光遗憾地在全神贯注的翁珂身上打了个转,毕竟翁珂接到了别人的邀请,前往中州国都,与他们顺路,而且他人容易上当受骗,简直是骗子的天菜!

    翁珂顿了顿,突然扭头:“喂!大和尚!你要听就过来一起听!”

    只见寄空立刻尴尬地走开了。

    “嗯?法师也在?”六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翁珂嘟囔道:“谁知道他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别管他,继续讲。”

    ***

    寄空有点不太敢凑近前去。

    甚至有点自卑。

    翁珂比他直白,更要活泼,甚至很大方,和翁珂相比,他除了实力更强之外,简直一无是处,寄空不禁开始怀疑,他们一开始相谈甚欢,是否是因为六味一直在故意迎合他呢?他是不是给六味造成负担了呢?

    寄空颇为焦虑地在阴影下徘徊。

    而且他也辜负了他的所托,让他被恶鬼挟持。

    他不仅找不到那些冒犯了佛的罪人,却还让承诺落空。

    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

    寄空瞳孔缓缓缩动,忍不住掐住掌间钵盂,恐怖的力道让金制的钵盂缓缓收紧,直接变形。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沉默地将钵盂复原,口中默念清心经。

    “不以有形,亦不以无形。”

    “在念经么?”

    寄空高大身形猛然一耸,整个人像是某种被人踩了尾巴的动物,浑身炸开了毛,但很快发现是六味后,就忍不住悄悄松快了下来,他别扭地点点头:“是的,施主,在,在念经。”

    寄空痛苦地双目一闭,完了,他说话又结巴了。

    六味却神秘兮兮道:“寄空法师,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寄空一愣,忍不住被六味的表现勾动出好奇心,将其余的想法抛诸脑后,寄空下意识蹲下来,仰头靠近道:“秘密?”

    六味在唇间竖起手指:“告诉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寄空立刻点头,结结巴巴道:“小僧,小僧以,以性命担保!”

    “啊……倒也不必如此。”六味撑着腮,低声道:“我发现这商队运送的货物,似乎是兵器。”

    寄空瞳孔一缩。

    兵器?

    ***

    中州国都的氛围近日日益紧张。

    沈余焦急地等在殿门外,一见殿中侍女宣他入殿,连忙大步跨进殿中,深深拜下:“参见陛下。”

    大殿之中点着香,香味极其浓,近乎让初次嗅见之人头生晕眩,这是安神香的味道,带着点清苦。

    殿中人低声道:“免礼。”

    沈余担忧地抬起头。

    容貌俊逸的青年额生玉角,形容清瘦,唇色泛白,神色孱弱地靠在了榻边,玉白的双手搁在书桌之上,手指微微蜷缩,这个中州年轻的统治者捂住嘴轻咳了起来,咳嗽声在空寂的大殿之中回荡,莫名生出些许悲凉。

    “陛下!”沈余忍不住喊道,心中绵密的疼痛满溢而出,双手死死攥在了一起,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呵呵,我没什么大事,别太担心了,太医说了,只是近来觉轻,睡不太好罢了。”年轻的皇帝还在温声安慰着下属。

    沈余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戾气:“臣明白的,臣明白。”

    “有何要紧之事?”安抚过了心腹,燕游垂下眼睫,重新执笔开始批阅奏折。

    沈余顿了顿,汇报道:“陛下,如今宫中流言甚嚣,是否需要出手管制一二?”

    宫中早有流言,陛下夜不能寐,是有恶鬼侵扰。

    这本该是一个极其荒谬的言论,毕竟中州有麒麟庇护,鬼魅如何近身?但架不住,陛下与一鬼神同吃同住将近十年之久,便是谁都会对此犯起嘀咕。

    更何况陛下不知何时患上了梦游之症,近乎传遍整宫,陛下仁慈,可人心叵测,沈余忧心忡忡地想道,眸色晦暗起来,那些有心人居然将陛下的病传出宫外,竟传陛下被鬼神影响,与鬼魅相合,有失麒麟威严。

    想到这里,沈余的手忍不住攥紧。

    那群该死的东西,要不是陛下仁慈,他们如今就该在煤山挖矿,而不是在这里嚼舌根!居然不感天恩!真该千刀万剐!

    “啊……”燕游动作一顿,笔尖墨水在奏折之上泅出一块污渍。

    沈余紧张而焦急地等待着上头人的回复,祈求陛下不要那么仁慈宽厚,准许他出手管制一二。

    半晌。

    寂静的大殿响起来了燕游意味深长的话语。

    “沈统领,莫管了,嘴长在人的脸上,思想藏在人的心里,咱们能管住嘴,可人心又该怎么管束呢?”

    第148章 冤大头(修)

    【16岁:他们将你当成了瞎子, 将神医当作了自己的囊中物,他们热情的笑颜之下,潜藏着涌动的危险和不自知的自傲,他们将你带上, 显然并不为松城之中的救命之恩而动摇, 他们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才欢欣至此。

    他们另外打着小算盘。

    你摇了摇头, 不禁骂了一句白眼狼,不过好在,你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盲眼神医,你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你的智慧增加了,又变聪明了呢!】

    寄空第一反应是睁大了眼睛,注意力瞬间被狡猾的骗子所抽取, 只剩下心中的疑惑和担忧:“他们为什么要运送兵器去中州,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南州与中州停战十年之久,这段休养生息的和平是两地民众等待了百年之久的结果!

    “松城的县令居然也被他们蒙混过去了吗?”寄空的表情奇怪起来, 他是松城大约脱离了危险的时候,才隐约察觉到锦衣卫的存在的,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松城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锦衣卫不在说不过去。

    但都有锦衣卫把关了,这些兵器居然还能运出去?这就显得极其古怪且突兀了。

    但很快的, 寄空心里有忍不住有了一个疑问。

    可是, 眼前孱弱的医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医师似乎与他心有灵犀一般, 温和且骄傲地笑了笑:“我虽然目盲,可我的耳朵不聋, 我的鼻子也不堵,甚至拜目盲所赐, 还要更加敏感,更加容易注意到诡异的动静。”

    “他们将东西藏在了我的马车之后,将遮掩用的香抹在兵器之间,马车行运之中,那刀枪剑戟便如同乐曲般相互碰撞,让我完全无法忽视。”

    六味苦恼的脸低垂而下,不禁凑近寄空,六味低声道:“我不知该与谁商量,苦恼了许久,果然,只能告诉寄空法师了吧?”

    “而且……”眼前人的神色愈加不安起来,他不自觉地伸出自己葱白的手指揪住了寄空灰白的僧袍,欲言又止,似乎正在犹豫自己到底该怎么说。

    六味有一张极其无辜且纯真的脸,当他仰视寄空之时,寄空心里的失落瞬间被填平,就像是在法会之上,到处都是不认识的其他教派之人,间或之中还有锦衣卫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原本他会感到难以忍受,但是峰回路转,法会之中出现了认识的,且需要他的人。

    他感觉自己瞬间强大了。

    寄空的动作一顿。

    一句嘲讽的话突然闯进了他的脑海之中。

    伴随着毒腥甜的臭味,与雨水夹杂着的水汽味。

    “佛门圣子?佛门第一人?普度众生?我看你是沽名钓誉之徒吧?你口中颂着佛经,手中拿着法杖与钵盂,可是真糟糕了,我在你的眼里,你的心里却看不见一点佛的踪迹。”

    恶鬼从容不迫地将梵文锁链挡在折扇之外,轻佻且骄傲道:“你真的如我一般尊敬你的佛么?你的佛真的如我的神爱我一般偏爱你么?“

    “啊——”梵语的锁链在暴雨之中顷刻碎裂,恶鬼得意地凑近,朝他吹出一口毒气,乌黑的毒素顺着他胸膛上的血管,狰狞地爬上他的脸颊,恶鬼低声道:“你的信仰似乎如这锁链一般一崩就断。”

    在恶鬼口中,他健壮的身躯之中藏着一个无用的灵魂,他不信仰佛,却成了佛的圣子,佛不如他的神一般爱重众生。

    简直,简直……荒谬!荒谬!区区一个不知哪来的邪教鬼,居然敢在他的面前自得神明的偏爱!

    六味最终却只是抿住了唇,只是说道:“或许只是我感觉错了,或许他们只是经过中州倒卖去其他地方。”

    寄空回过了神,从中感受到一丝忌惮,他贴心地选择忽略,而后郑重其事道:“施主,不必担心,小僧定然时时关注,若是这群人心怀恶意,小僧绝不让有他们得逞。”

    佛怎么不爱世人,他怎么不尊崇佛,他打定了主意,绝不会让六味因此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谈话或许到这里就该终结。

    可是谁料六味静静地顿了许久,那双灰白的眼睛似乎真的能够看见他似的,寄空不禁羞涩起来。

    “太好了。”六味慢悠悠道了一句。

    “什么?“寄空一愣。

    寄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目盲的医者,颇为受宠若惊地扬起了嘴角。

    “虽然我的眼睛没办法看见寄空法师的模样,但是我的鼻子却很灵敏。”轮椅上的医师的语气带着点俏皮和跳跃,朝寄空活泼的挤弄了些许眉眼:“甚至颇为奇异,我……能够闻见情绪的味道。”

    这完全就是在胡说八道了吧?

    但六味却装模作样地在空中嗅了嗅,而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寄空法师现在很高兴,不复过往的忧郁,说明我的话疗起了效用。”

    像是真的闻见了点什么特别之物。

    寄空抿住唇,耳尖泛红。

    “……多谢施主治疗。”

    寄空勉强压抑住笑,这种被关心的暖意却回荡在心间很难淡去,瞬间就表现在眼角眉梢,让他整个人精神焕发。

    玩笑过后,六味才道:“寄空法师,我很担心你,我的侄子小章鱼也很担心你,说来你可能不信,但他非常崇拜你。”

    寄空多少有些惊讶,放松道:“难道小施主也信仰我佛么?”

    察觉到寄空对于佛的态度,多少带着点含糊,六味笑意加深,摇摇头:“他看上了佛金光闪闪的金身,小孩子,就爱这些东西。”

    寄空失笑。

    六味重新被寄空安置到马车之上后,章鱼便期期艾艾地蹭过来:“姑姑,怎么样?怎么样!他不会要发现我们了吧?”

    六味谜语人般勾勾唇角:“治疗效果很好,他的注意力会到他该去的地方。”

    章鱼松了一口气,美滋滋道:“谢谢姑姑!”

    小孩满满的安全感几乎要溢出来了,他真的很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被寄空发现,据顾定邦说,信了教的人就是狂热的癫子,哪怕是世界毁灭都不能阻止他们费劲一切心机去完成神明的指示。

    侧面很好的例子就是将六味奉为神明,结果惨遭背刺怀了十几个小崽子,最后却还是期期艾艾地要抓六味回去当神的右护法随风。

    章鱼虽然看寄空一副慈祥正常的模样,但是若是寄空的神明可是当真说出了要将他们缉拿的口号,寄空法师会干些什么呢?这谁又明白。

    接下来的一路上,也不知道是不是随风被那场突如其来的背刺伤得颇深,总之他没追上来,但是教中不少小头目却追了上来。

    他们叫嚣着要把神医抢出来,倒是半点没有说关于“教主”之类的话题,显然是随风与他们通过气了,他们死的死,逃的逃,居然到最后都没有鬼说出一点六味是他们教主的情报。

    借着这个更近的例子,顾定邦教训章鱼道:“你看这些信教信的脑子都坏掉了的东西,你看他们教主什么表现?”

    章鱼一边听话地点头,一边倒是朝六味挤眉弄眼,被顾定邦发现了,似乎陷入叛逆期的章鱼很是维护对自己很好的六味,梗着脖子道:“姑姑只是喜欢体谅别人,常常和别人交谈,给他们疏解心事而已!”

    “全是那些鬼自己随便狂热起来的错!姑姑能有什么错!”

    六味笑盈盈地转过脸,感动且附和着点头:“没错!我超级无辜!”

    尽是一派轻松之相。

    “真该让万蕊教那些傻子鬼来看看,”顾定邦恨铁不成钢:“这家伙他是完全不在乎啊!”

    六味微妙地感觉到自己的第二职业被讨厌了,不过他倒是完全没想到,顾定邦居然是个如此坚定的反教派主义,这倒是叫他新奇,毕竟平常看着一副浪荡到没有观点,接受能力强到没有原则的模样。

    但转念一想他们的初见,顾定邦当时也的确是一派大侠的风范,亦对邪教教派嫉恶如仇。

    现如今有了章鱼,他的心似乎还是没变,只是这侠客风度需要时间打理,一天到头紧张地看着孩子,顾定邦如今是半点没怎么管理过自己的形象了,什么大侠不大侠的,一整个憔悴又精神,唯有每日清晨坚持的剃须,多少能看出他最后的倔强。

    但总而言之,万蕊教源源不断的追兵,还有商队之中的兵器之谜牵动着寄空的心神,使他的注意力完全偏离了探究六味一家本身的古怪,反而在章鱼的关心之下,逐渐与这个机灵的小孩成了好友。

    中州与南州之间路并不算短,也并不算长。

    商队的目的六味始终难以分辨,他总觉得自己缺少了点重要的情报,不过老板倒是贯彻了前后如一的热情态度,尽管知道兵器藏于商队,这也让顾定邦不禁软了点心肠,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他备受讨好,很难给别人坏脸色看。

    就在近乎要到达中州国都前,似乎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顾定邦态度的软化,商队老板当即立断提了一壶酒,邀顾定邦共饮。

    酒过三巡,火光之下,光影模糊了商队老板本就圆润的轮廓,他的两双眼眯成一条,细细得如同两条爬虫,鼓起来的双颊飘上两团红润贪婪的颜色,商队老板意味深长地诱惑道:“章老弟,老哥这里有内幕消息,你想不想,跟老哥一起做一桩大生意?”

    他顿了顿:“天大的那种?”

    话音落下,火光的影子落进商队老板斜睨过来的双眼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熊熊燃烧。

    【16岁:有人透过□□看本质,居然一眼看中了你忽悠人不眨眼的天赋。

    怎么不算是天赋呢?一脸真诚地骗人也是很厉害的好吗?

    大老板出了大价钱,请这位近来在南州声名鹊起的神医,骗一个人。

    这个人你也很熟悉,或许说,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六个人之外的人,比你还要熟悉他!

    你听着条件差点控制不住表情笑出声,不过好在,多年的教主生涯让你对自己的脸部肌肉拥有良好的掌控能力。

    老天啊,这是多么有趣的巧合!

    冥冥之中,似乎有谁也为此投下目光,有人期待地笑了笑,有人吹了一声看好戏的口哨,还有人百忙之中决定再给自己增加点工作量,防止某些人玩过头。】

    吴悠直接笑出来了:“这算什么,职业正对口啊,我不就是靠着忽悠人成神医的么!松城战绩可查呢!”

    他一边笑,一边往下拉:“要被骗的那个人,不会是老三吧?这老板真是背到家了啊!”

    “六个人,哈哈哈,等等,”吴悠突然严肃起来,掰着指头开始数起模拟人物来,然后他就发现自己怎么算都是七个:“哪个人被模拟排除在外了哈哈哈……”

    “等等,不会是我吧?”吴悠笑容消失。

    不!他不服!他明明是“自己”的源泉,自己的“本体”,怎么还有模拟器把自己排除在外的!

    吴悠气得跳脚:”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不管是老大的教学生涯,老二的普通人大侠一生,或者是老三的皇帝幸运夺权记,老四的破碎虚空,还是老五的科学缅京!是我!是我这个本体矜矜业业在观看好吗!“

    “我知道所有事情!所有!“吴悠严肃地批评模拟器。

    “哼,下次不许这样了嗷!”

    吴悠顺手拍了拍模拟器作为惩罚。

    【16岁:出于某种原因,你欣然同意,毕竟这个世界上有这种冤大头,是所有骗子的福气,你怎么可以放走他?】

    第149章 隐喻

    寄空看见远方露出的城墙之时, 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

    中州国都守备森严,尽管近来有了放宽了诡秘之人进入国都的条例,但是本质上却还是管控着城中可能进入的每一个变数,只是明面上看起来宽松了。

    诡秘人士无法通过正常途径入城, 寄空无奈只能与六味分开, 单独去申请监天司的通道。

    他完全没想到, 有些人已经有着与他分别的想法了。

    六味收回目送寄空的视线,看着顾定邦从怀中掏出契证,各种证明皆交由南州锦衣卫过了明路,极具说服力,让紧张的镖师几人松了一口气,他们都清楚自己在南州找人做的假证不算是完美无缺, 但是这已经是他们能力范围内能找到的最好的假证了。

    镖师们一看居然连中州国都这般严苛的检验程序都能通过,都忍不住在心中喝了一声彩,美滋滋地想道, 他们还是有点实力的!

    镖师几人一进入国都之中,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切实际之感,差点跪在地上亲吻城中土地,离开的时日也不短,但总让人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

    商队老板的货物不少,比不得六味一家轻便, 在他们临走之前, 笑眯眯表达了自己进城之后, 会在约定好的时间差人上门。

    话语间并没有询问任何有关落脚地的意向,带着兵器却仍然敢走正门, 这商队老板背后的大老板显然不简单。

    六味的猜测在心中转了一圈,隐约圈出几个群体。

    顾定邦和时愿对视一眼, 二者皆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出疑惑。

    他们都是有阅历之人,瞬间意会到了商队老板的言外之意。

    时愿抱着长棍的手一顿,担忧地摸了摸章鱼的小脸蛋。

    他们似乎又卷入了不得了的事件之中。

    等等,为什么说又?

    一进城中,这本该是最好的离别之机,时愿盘算着一切,他们几人实力多少有点平庸,但是如今站在中州国都的土地之上,监天司会维护他们,就像是维护麒麟的威信一般让所有在中州国都里的人平平安安,万蕊教这种连教主都被偷走的邪教,本身绝对无法成功进入中州国都,只要他们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总能找到机会甩开万蕊教的跟踪。

    至于同样通缉他们的南州名门正教,在此刻同样不足为惧,他们绝不敢在中州国都动手,否则就是向麒麟宣战,寄空哪怕在城中发现了他们几人的真实身份,他难道还敢在中州国都里动手么?

    她可以离开了,就像是往常,就像是过去无数次与人同行后那般淡然离场,他们假扮了将近几十天的家人,她会在自己漫长的生命之中记住这短短几十天,直到她的记忆消磨,他们的脸在时光之中模糊扭曲,而后忘记。

    这世界上总有分别,只是这次来的快一些……

    时愿站在原地踌躇许久,前方的几人回过头,疑惑地望向她的三人,许久没话,六味眼中闪过一抹沉思,拍了拍章鱼的肩膀,小孩子总是善解人意。

    章鱼很快就哒哒地跑过来,他长得很快,如今都快像个小少年,他眼巴巴地拉住时愿的手,眼中流露出浓厚的不舍与依恋,他嘀嘀咕咕道:“姑姑,怎么了吗?有什么东西想买吗?章鱼帮你付钱!”

    相处这么久,他们都清楚时愿这个毛茸茸的小喜好。

    凝视着章鱼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忐忑,时愿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不能让孩子和坏家伙混在一起,这才多久就学会说谎了。

    他们亲昵得就像真正的一家人。

    时愿想道。

    她攥紧长棍。

    她以后要走过的路仍然漫长,不差这一点停驻的时光。

    时愿抬步走进中州国都,牵着章鱼的手:“好,咱们逛逛吧。”

    ***

    镖师们极其郁闷地叼着小食,郁闷地看着时愿,怎么都想不明白,时愿怎么比他们这些在国都长大的人都要熟悉中州国都。

    身上挂满了饰品的时愿笑眯眯道:“怎么说呢,中州国都,千年未曾变过了,我以前来过几次。”

    镖师们本地人的自信心瞬间被打击得七零八落。

    只来过几次,却比他们还熟悉中州国都的大街小巷。

    镖师老大靠近六味:”教主,还在咱们家住吗?“

    六味几人一开始计划前往中州国都,打着的是避开万蕊教纠缠的目的,而后又莫名其妙地被通缉了,只能乔装改扮躲避南州名门正派的追杀,这两个危险,不管是哪个都需要他们在中州国都住上好一阵避避风头。

    他们一开始是准备住镖师们的镖局内的,毕竟都已经被六味忽悠瘸了,自己人了都,不用白不用,况且教主屈尊降贵住他们家里,他们还能在感到荣幸之外,还能向他们这群人收钱么?

    可是这么完美又不伤钱包的计划完全赶不上变化,现在他们被中州国都本地的一个有大能量的大人物盯上了,住镖师们家中不再是最好的选择,反而有可能连带着连累他们。

    至于顾定邦曾经交游过的中州帝师的弟子,也不算是个非常好的选择,毕竟谁都不知道那个弟子是否愿意帮助他们。

    最后他们只能选择搬进了客栈。

    镖师们忙前忙后,帮着一起把东西放进客栈之中,镖师老六支起腰,抹了把头上的汗,随后问道:“要去通知寄空法师,教主他们住这儿了吗?”

    老三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把那大和尚甩开了,谁管他啊。”

    老大探究地去看正靠在窗边听对面客栈说书人说话的六味,恭敬又不失亲昵地凑上前去:“教主,您觉得呢?”

    六味手里抓了把瓜子,正耐心地把瓜子肉和瓜子壳剥离开来,他手很巧,不一会儿,手边的碟子上就堆积了一大堆瓜子肉。

    听见老大的疑惑,他把剥好的瓜子肉倒了一部分给镖师老大,脸上噙着微笑注视着台下的说书人,他朝说书人努了努嘴:“我刚刚听说书人讲了个故事。”

    没有得到回答,但是得到了瓜子肉的镖师老大茫然地“啊”了一声,但已经非常习惯六味谜语人的模样的老大还是很淡然地继续听着。

    “传言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古来有个王朝,王朝之中又个暴戾而恐怖的王,相传该王每日要食九颗心,早上吃三颗,中午吃三颗,晚上吃三颗,宫中人甚惧之,但却无力反抗,可人只有一颗心,失去了就不会再长出来。”

    六味悠闲地丢了一颗瓜子仁进嘴:“久而久之,阖宫上下,除了王自己,所有人都变成了无心之人,朝中奸臣听闻此怪事,眼珠一转,想出了个绝佳的计谋讨好王,他在朝中提议,开大选,每日采选九人进宫,明面上是关心皇朝传承,但只是巧立名目,本质上却是为王满足口腹之欲,世人恶此奸臣一党,可这却并不妨碍此奸臣一路高升,风头无二。”

    老大听着听着,却觉得哪里不对起来,生活在皇城脚下之人,多少对头顶上的王朝有些许了解,更何况整个麒麟王朝并不介意百姓对朝政议论,从古至今,这渐渐形成一种惯例与风俗,街头巷尾的茶水店里,连做苦工的扛包工都能对当今侃侃而谈。

    六味仍然在继续总结着台上说书人曾经说过的话语。

    老大隐隐约约,听出些许不对劲起来。

    话中那些隐喻“那个王”上位并不光彩的句子,勾勒出“那个王”的模样乃是一个少年天子,手段阴诡暴戾,这一切都让人忍不住联想起了麒麟王朝当今圣上的模样。

    老大坐立不安起来,他不算是聪明人,可六味一路上与他们聊了那么多话,他逐渐拜服在六味的言语之下,久而久之,自然也在教主的不吝教诲下知道了点东西,他隐隐绰绰地明白了,这里头不对劲。

    “教主,这里面……”他神色复杂地发问。

    “嘘——”靠在窗边的人红润的唇微微扬起:“听我说。”

    “为了让王认识到吃心的危害,朝中的忠臣耗费千辛万苦,寻来仙神遗留的丹药,妖神奇诡的双目,治愈万物的药方,终于治好了王的病,将奸臣斩首,朝野上下欢欣鼓舞,百姓终于安居乐业,故事就这么……”

    六味顿了一下:“以圆满美好的结局作结。”

    台下的观众同样在叫好,朝着台上向四处作揖的说书人扔些铜板,以及高声喝彩,但同样的,里面有些人面露古怪,就如同眼前形容更加不安的老大一般,屁股上着了火,但碍于此刻好似正站在领奖台上领奖,见也未曾见过的大人物正微笑着将奖杯颁来,哪怕是屁股着火,也得站在那里,用狰狞的面目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老大是说也不敢说,动也不敢动,他已经嗅见了这则说书里的腥风血雨。

    憋了好半晌,傻乎乎的镖师老六正忍不住咂舌:“**,这里面故事还挺波澜起伏的,好听!哥!咱找个时间把故事听全吧!”

    “啪——”老大反手给六老六一下:“知道什么啊!就听全,不读书可以去去练武!你给我安静点!”

    他着急地看向六味:“咱们要不赶紧跑吧!教主!那个大老板肯定不怀好意!他不会,他不会……是要去!那个吧!他疯了吗!”

    他从没想过,居然有人能大胆成那样!那可是麒麟庇佑下的帝皇啊!他怎么敢的啊!他居然想架空中州皇帝!甚至于……兵谏!

    老大都不愿意说出那个词!

    在没有需要防备的寄空在,六味露出了自己的本来相貌,他异色的双瞳之中,趣味一闪而过,玉白的手托住腮,红润的唇缓缓勾起。

    “应该是吧?不过啊,说真的,他还是保守了点。”

    老大一愣,保守?哪里保守了?这已经足够激进了!简直是麒麟王朝上千年来从未有过之事啊!

    六味的双眸如月牙般弯起:“要我说,那个圣上的位子,是不是也可以给我坐两天呢?”

    第150章 道

    “……”

    “?”

    镖师们如同定格了的画片瞬间停驻在原地, 信息量接受过大显然已经陷入了当机状态。

    要不是南边有个南州王朝,西边有个西洲轩辕王朝,这些与麒麟同行几千余年的人,哪里还有“造反”, “兵谏”的概念, 他们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都没听过。

    露出这等可怜可爱的表情, 就显得极其正常了。

    六味不禁放声大笑。

    镖师老大率先回过神来,喉结紧张地滚动,他忐忑不安道:“教主,您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六味定定看他半晌,看得人表情越加凝重,而后才挑挑眉, 轻声道:“谁知道呢?说不定皇位上那个真的愿意把位子给我坐几天也说不定哦!”

    想起教主爱开玩笑的性子,镖师们勉强在六味轻松的表现下将其认作了吹牛。

    简单休整过后,便是等着那些人寻过来, 六味对于逛街的兴趣不大,偶尔陪着时愿出门,更多的时候则是在茶馆听说书人说书。

    “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人影从人群之中闪过来,坐在了六味身边,他打量了半晌六味的模样,奇道:“你怎么一个人出门, 轮椅呢?”

    来人一身黑布蒙身, 只露出了一对锐利的眼眸, 与之前相比,格外不同的点在于, 他的腰间多挎了一张监天司给出的令牌,来人正是密教人翁珂。

    翁珂自来熟地从六味手里抢过了一大把剥好的瓜子肉, 掩面吞下,一边嚼一边道:“那大和尚正四处找你呢?你忘了通知他你的客栈么?”

    六味但笑不语。

    台上说书人一拍案:“传言皇宫之中藏着一个稀世美人,只消一眼,便能被迷得神魂颠倒,再难脱身。”

    在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里,翁珂明白了,也说出口了:“你不想理那和尚了?他可是急得很啊。”

    “还要吗?”六味将瓜子肉放在碟子上微笑道:“你来中州国不去找你的委托人做事,怎么随意乱窜,还来听书啊?”

    “暂时不需要我,”翁珂耸了耸肩,他嘀咕道:“中州国都里多的是恐怖的家伙,我一进城中,甚至恨不得连眼睛都遮起来,我的雇主居然不找城里的人,而来找我,真是人傻钱多。”

    “小心被你的雇主听见,白跑一趟。”六味调侃道。

    “哼,他们敢!就算是……”翁珂脸色狠戾一瞬:“我也能让他们付出愚弄我的代价。”

    翁珂的性子来的快,去的更快,说书人脸色暧昧一起,话里明里暗里开始暗示,这位绝世美人与当今陛下关系并不简单之时,翁珂就瞬间转移起了注意力,开始吃起瓜来。

    说书人说了多年的书,各种让人心照不宣的词信手拈来,含糊其辞更是个中好手,听得众位茶客几近痴然。

    “放肆——谁准你这么编排的!”

    一声暴喝乍然刺破长空。

    被打断的翁珂循声看去,脸色难看至极,却见了个老冤家,只见茶堂中央蹦出个威风凛凛的道士来,该道士一身道袍,手持浮沉,头戴道冠,腰佩三清铃,哪怕是找一个再严苛的人来辨认,都会认为此人是从道教壁画上走下来的道士。

    密教与道教是两个老冤家,二者使用法门的手段相差无几,都与血肉有关,道教之中甚至有传言密教是发展不过道教以至于转移向南州传教,当然,南州的密教人对此嗤之以鼻,但言而总之,那梁子是十足十地结下了。

    “帝师何等人物,尔等这些愚钝小民怎可得知其威能!”道士怒气冲冲,双眉竖起,高声喝道:“还不速速与帝师赔罪!”

    原本热闹非凡的茶馆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的脸上有些懵,又有些疑惑,各种复杂的情绪酿成一团,最后归结成了愤怒。

    过去,他们连当今皇帝不光彩的上位史都能传颂,皇帝也全然不管,今日也不过就是说了两则帝师的艳事,就突遭这等驳斥。

    怎么,这帝师还能比皇帝尊贵?

    众人脸色都不妙起来,一读书人正想站起身,却又突见一身材高大如山岳之人迈步而进,他显然是听见了方才那道士一番斥责之言,大声叫好:“没错!就你们这些人怎么懂老师的学识广博与主张!又怎么懂老师的伟大!就只会美貌美貌的!”

    翁珂身形侧过,回护些许六味,低声道:“是书院的人。”

    在中州,有无数书院教导读书人,可当中州里的人说出“书院”二字之时,却只会心照不宣地想到那一家书院——出自鬼神书生之手的书院,教人教妖教鬼,有教无类之地!

    但翁珂此时顿了顿,考虑到六味是个彻头彻尾的南州人,解释道:“是个很厉害的地方,里面出来的弟子,不管人鬼都实力高强,这一个便是书院的弟子。”

    “我知道,我还很清楚。”六味心中道,甚至比你还要清楚,还要明白。

    书院人的出场,瞬间加重了茶馆众人不满的情绪,可书院弟子几乎在中州几乎可称得上是候补官,那个读书人坐了回去,冷着脸饮了口茶水。

    六味葱白的手指按在茶杯之中,将茶杯绕起来打转,他注视着眼前旋转的茶杯,情绪压在心里深处:“哎呀,这可真是不妙的发展啊。”

    ***

    时愿近来颇爱带着章鱼逛街,章鱼人小,力气却不小,买多了东西可以让他帮忙拎包。

    相比起过去那个严苛的中州国都,如今的它显然更加包容,街道之上,时愿常常能见到一身书生打扮的妖鬼行走,他们有的鬼与周遭的人混得很熟,甚至能在摊子上帮忙看摊,就好比眼前这个脸上猴毛都没褪干净的猴子。

    一脸奸相地快速计算出了时愿所购买的珠花价格,身后的尾巴还勾着一个小女娃,女娃乐呵呵地揪着这猴怪的毛,时不时试图舔一舔,被猴怪嫌弃地拨弄开。

    算得速度很快,时愿被摊位上的打折信息绕得双眼打转,完全破坏了她的家庭会计的过家家人设,她掰着指头,一点一点算,还是一头浆糊,不禁看向猴怪:“你算的准吗?”

    猴怪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那客人您自己慢慢算吧。”

    “你!”时愿强装冷静,瞪了猴怪一眼,低头看向章鱼:“走,我们一边算去。”

    章鱼比她多好几只手,肯定能算得明白!

    小孩子立刻身负重担,严肃地点头。

    一支珠花打九折,三只珠花一起打八折,六只珠花打六折,她还买了好几只不在打折区的珠花……啊,她和章鱼算到哪里去了?

    他们窝在珠花铺的巷子里算了老半天,章鱼差点连脚都出上了都没算明白,急得时愿手往脖子后边一摸,居然摸到了一个滴溜溜转的东西,她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按掉。

    时至正午,时愿决定放过自己,章鱼叹了口气,忧伤地鼓起脸:“要是姑姑在就好了。”

    他们家庭里唯一的聪明人肯定算得又快又好。

    突然,一抹阴影从上方投下来,早就察觉到是猴怪的时愿不情不愿地抬头,倔强道:“我们很快就能算出来了。”

    猴怪冷哼一声:“照你们这种算法,算到明天你们都会算错!”

    “你!”时愿又气,脖子上又冒出来个不该存在的东西,她反应极快地试图拉高衣领遮住。

    猴怪似乎已经结束了看摊的小工,靠在墙壁上无语道:“看到了!你和你身边那小崽子,都看见了!遮什么遮。”

    猴怪的尾巴指向小摊摊后的一面铜镜,正好对准这边,靠着反光,全然能瞧见巷子里的景象。

    章鱼面色不安地拽住时愿的衣袖:“你想干什么!”

    “啧。”猴怪咂舌:“我这双眼睛里,看不得蠢人!”

    她的影子逐渐升高,落在惊恐的章鱼脸上。

    面摊。

    “……懂了没?”

    猴怪尾巴甩了甩,抬了抬下巴,看向坐在面摊对面时愿和章鱼,她方才教了好几遍如何计算折扣,终于,对面两个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猴怪摇摇头:“谢天谢地。”

    吃了一口面,咽下肚去,猴怪问道:“你们两个该不会也是来找老师求学的吧?”

    时愿:“?”

    “什么书院?”

    “不是?”猴怪郁闷:“那你们这时候跑中州国都来干嘛?”

    章鱼小声道:“跟商队来做生意。”

    “做生意?”猴怪嘲讽地看了他们一眼。

    时愿淡声道:“家里有聪明人管事。”

    猴怪思忖道:“跟你们……一样的人?”

    时愿没有回答:“你们的老师很有名吗?怎么看个人都是要向他求学的?”

    猴怪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你们是从山沟出来吗?连我的老师都不认识?中州王朝的帝师,书院的院长,千万年前的鬼神,周身簇拥着无数恶鬼弟子,但同时也教养了无数恶鬼弟子,我们有教无类的恩师。”

    “……这谁?”现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这么老的鬼了?

    章鱼被击中心灵,期期艾艾道:“我们是从山沟里出来的。”

    “哦——难怪。”猴怪拖长声音应道:“不过你们也别想了,老师很久就不收徒了,现在教人的是他培养出来的人,不过偶尔运气好,还是能看见他的人的。”

    “你为什么帮人看摊子?”时愿好奇道。

    猴怪周身阴气厚实至极,几乎可以触摸到化诡的门槛,这种实力不去想怎么突破,怎么举办仪式,居然在城中给一个珠花摊子看摊,还给人照顾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化诡的家伙。

    “想做就做了,以人身入世,感受人世,或许就是我寻找的道。”猴怪淡淡道,

    时愿突然一愣,她似乎才发现,眼前的猴怪浑身的毛发都极其舒展,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平和的光泽,猴怪的双目之中只能看见一片静,如同平静无波的海,一只猴子,却隐约散发出超脱尘世之气。

    好奇怪啊。

    她好像哪里不一样。

    跟如今的人人鬼鬼都不一样。

    真奇怪啊,这个世界之上,还有鬼会琢磨道么?

    简直与当今收割性命,鼓捣仪式的人鬼,都不一样。

    时愿不禁恍惚,猴怪又说起话来,那一瞬间的仙似乎只是时愿的错觉。

    时愿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眼睛正一个一个接连不断地冒出来,就像是遇见了春雨的野草不断疯长,正应和此刻她波澜起伏的心。

    那段时光实在是太过短暂,短暂得在她漫长,永无止境的生命之中似乎只是一个瞬间,但是尽管只是经历过那一个末梢,经历过万万年前那一个时代的回光返照,她却始终忘不掉那种骇然之感。

    那是真正该修的道,该寻的仙。

    与此刻的丑陋相比,那是何等的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