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姻缘神(21)
之后的日子里, 景颐该做什么做什么,认真打理着红鸾殿的事务。
偶尔也听听从雪族传出来的、姬宇沛和窈莲婚后的二三事,权当乐子。
原书里, 男主姬宇沛和女主窈莲成亲后,生活美满,琴瑟和鸣。雪族王君、雪族世子和世子夫人, 还有其他的一众王室成员,无一不喜欢窈莲。窈莲也像个端水大师那样,不管出什么事,都要照顾每个人的利益,谁也不得罪。
可如今, 世子被姬宇沛气死了,世子夫人恨死了窈莲,王君也因为雪族败落而心力憔悴, 什么都不管。于是世子夫人和窈莲这对婆媳,几乎每日都在互相算计、挤兑,把王宫搞的是乌烟瘴气。
姬宇沛被夹在两个女人中间, 一边是生他养他的娘, 一边是他心爱的妻子,他根本无法取舍, 帮谁都不行, 只能每次都优柔寡断地说着:
“娘,窈莲是个好姑娘, 您是不是误会她了。”
“窈莲,咱们夫妻一体, 我以为你该是要和我一样孝顺娘的。”
诸如此类。
别说景颐把他们当乐子听,连雪族的庶民, 都把他们的统治者当成笑料,拿来在茶余饭后讨论。什么今天世子夫人要给姬宇沛纳妾,窈莲抱着姬宇沛哭得梨花带雨;明天世子夫人看中的贵女,说自己已经决定修无情道,实在没法沾染情爱。
这是连王城的贵族,也嫌弃起王室了。
而姬宇沛呢,本来还想向帝子辞官,回雪族待着,不愿再被同僚们讥讽。可如今家里乌烟瘴气,娘和窈莲每日都在争锋相对,姬宇沛觉得好心累,待在家里也让他喘不过气来。
姬宇沛不明白,他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本来在上界有着大好前程,是雪族的骄傲,现在却不管是上界还是雪族,他都没法心情愉悦地待下去。
娘只会一遍遍地骂他,为何拎不清是非;窈莲总是在哭,求着他去和他娘硬碰硬。
姬宇沛觉得好压抑,天下之大,竟没他的容身之处。
姬宇沛只能两边跑,在家里窒息到极点了,就跑去西宫;在西宫受尽侮辱了,就跑回家里。
至少,他每次从西宫回来的头一日,娘和窈莲都会笑脸迎他,至少有这一日的舒心。
时间就这样在姬宇沛的糟心中、和景颐的愉悦中过去。
一晃就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景颐过得很好,红鸾殿的工作也做的得到许多人的赞许。
她很充实。
扶光仍没有回来,景颐也时不时会想到他。
从前她总觉得,像扶光帝君这样法力高强的正神,时常去处理魔域残留,是他们职责所在,有时候甚至一去数百年,景颐也就是听一耳朵,没觉得有什么的。
然而如今,她亲身体会扶光不在的二十年岁月,才真正意识到,他们比自己辛苦的多。
扶光帝君虽有漫长的生命,却更有漫长的责任负担。
人们总说,能者多劳,却没问过能者想不想这样。
他们或许也想做个平凡的人,甚至做个废物,但因为是能者,便要将责任置于自己的自由、快乐之上。
不过,景颐想,若换作她也和扶光帝君一般,要承担这样的重任,她也会责无旁贷的。
因为她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地知道,当年的魔域有多可怕;她流亡魔域的日子,有多朝不保夕,甚至生不如死。
所以,当奄奄一息时,看见一只向她伸过来的手,那绣着雪花图案的袖子,她才会那样动容,将一颗痴心尽付给向她伸手的姬宇沛。
沉浸在思绪中的景颐,忽然,被闯入脑海中的一种危险感唤醒。
她倒吸一口气,是姻缘海!她突然察觉到姻缘海有异动!
景颐连忙赶到姻缘海,坐上小船,循着那股危险感找过去。
随着越靠近危险感的源头,景颐的心里也有种不祥的预测。
她渐渐察觉到了,出问题的不是别人,是燕姬!
拾起燕姬的红莲,景颐立刻令红线显形。
当看见燕姬和笙竹之间的红线旁,出现一把气流化成的剪刀,在一下下剪着这条红线时,景颐的心顿时跌落谷底,一片寒凉。
但凡出现这种情况,就是有人在强行破坏燕姬的姻缘,而且是逆天而行的那种!
景颐几乎都能想出答案。那气流剪刀,也正是从远处海面上伸过来的。景颐满腹怒气,抬手朝着气流剪刀的来处虚空一握,向着自己的方向一扯,长长的剪刀尾巴处连接的一朵红莲,被连根拔起,落入景颐手中。
就是这朵红莲,在试图剪断燕姬和笙竹之间的红线。
果不其然,这是雪族世子的红莲!
景颐惊怒交加,怎么会呢?当年燕姬身死后,她已做下判决,令燕姬和笙竹之间的红线相连两千年。
她是姻缘神,由她判决过的姻缘线,代表的是天地的意志,是“宿命”,谁想要更改,便是大逆不道。
而雪族世子死后转世,该是忘却前尘,根本不会再和燕姬有交集。可为什么会出现眼下这种雪族世子仿佛是逆天而行也要夺走燕姬的情形呢?
从雪族世子的红莲来看,这种疯狂的执念,俨然就像是雪族世子还记得一切!
难道……
景颐当即丢下红莲,拾起船桨就走。她得去一趟阴司冥界!
自己这边的工作必然未曾出错。会造成这等局面,多半是雪族世子轮回的时候出错了,所以问题出在阴司冥界!
这是景颐自任姻缘神来,第二次造访阴司冥界的王都。
上回她来时,阴司冥界的冥帝,还不是如今这位。如今这位是在一百多年前,匆匆上任的。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据说是因为那时,阴司的公主犯事,落了个被送去葬魂崖的下场,连带着老冥帝被打入北海之底监禁千年。冥妃因此抑郁不起,无法替丈夫主掌阴司冥界的事务,冥帝的位置才匆匆交给了现在这位,也就是老冥帝和冥妃的儿子。
不过这次景颐来,并没有见到新冥帝。
这位新冥帝,从来深居简出。没有特别大的事,是见不到他的。
景颐被冥界王都的一位将军,领到了轮回塔林。
所谓的轮回塔林,就是主掌众生轮回的地方。
轮回塔林就和景颐的姻缘海一样,在这里,每个生灵的魂魄,都是一支蜡烛,在烛台上燃烧。
“塔林”二字,也不是指真的塔,而是那数以万计、无止无境的,安放魂烛的灯台。
每一座高高的灯台,都像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每片枝叶上,都托着一支魂烛。
红色的魂烛,代表它这一世是人。
黄色的魂烛,代表它这一世是畜生。
蓝色的魂烛,代表它是妖。
绿色的魂烛,代表它是仙。
白色的,是神。
当它的生命耗尽,蜡烛就燃烧成灰,然后,经由阴司的判决,轮回转世,蜡烛也从灰烬中重生,再一次燃烧、烧尽,周而复始。
将军带着景颐直奔雪族世子的魂烛。
两个人朝那方向走了十步,这十步便是三千丈远。
接着一支红蓝交错的蜡烛,便闯进景颐的眼中。这种诡异缠绕的颜色形状,在整个灯台的无数蜡烛中间,分外显眼。
景颐面色不好,果然是雪族世子轮回的时候出了问题!
“这是……”将军也没想到会这样,赶忙查看起这支蜡烛。
将军接着又召来判决书,翻开查看。判决书上白纸黑字写着,这一世雪族世子转世为人。
可是看魂烛的颜色,俨然还混合妖的颜色。也就是说,如今的雪族世子虽是人,却同时还保留他上一世的法力和记忆!
怪不得他疯了般地破坏燕姬和笙竹的姻缘!
而燕姬和笙竹……
燕姬和笙竹这一世都是人,能斗得过雪族世子吗?!
不好,得抓紧时间!景颐当即记下判决书上记录的雪族世子这一世的地址,然后飞快赶了过去。
这一世的雪族世子,降生在杭城一个商贾之家,是家中的独子。
这家人也姓姬,雪族世子这一世的名字,叫姬延年。
上一世他被大孝子姬宇沛气死,死的无比不甘。凭什么扶光帝君放凶兽咬他,他就要活该被咬成重伤;凭什么自己的夫人趁他受伤,把持王宫不说,还要毒害他和燕姬的女儿。
更不甘的是,自己还没有继承王位呢,雪族就一败涂地,老婆儿子没一个让他省心。
他还准备着伤好后,再把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呢,结果姬宇沛,他无比宠爱的独子,居然、居然将他气死了!
雪族世子从前一直有个坚定的想法,埋在心里,那就是等自己成为雪族的王以后,就废了世子夫人,立燕姬为王后。
结果燕姬自杀了。
雪族世子顿时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怪到世子夫人头上,他恨死了这个女人,也恨自己的父王,恨整个王室容不下他和燕姬!
这一切的不甘、气恼和执念,让雪族世子在轮回转世时,居然保留下了前世的记忆。
当他呱呱坠地,被产婆塞进襁褓中时,他两只眼睛狠狠地盯着产婆,那是一种近乎发狂的凶光。产婆直呼诡异,雪族世子却全然不顾这些。他只是想,这下子自己自由了,再没有会气死他的儿子,上界也不会盯着他这一凡人。
他便要找到燕姬的转世,和燕姬永远幸福快乐地在一起。然后他要找回前世的法力,带着燕姬修炼,再回到雪族去。
这次他会逼迫父王让位给他,他要自己成为雪族的王,他要立燕姬为王后,他要和燕姬生一个优秀的世孙,以后继承他的王位。
至于雪族世子夫人,和姬宇沛那个不孝子,他要把他们驱逐出雪族。这两个玩意儿,不是他的家人,他再也不会承认他们了!
第062章 姻缘神(22)
雪族世子, 也就是姬延年,想法很好,但现实却给了他一记沉重的耳光。
他这辈子只是个凡人, 什么都不是,还要从一个小娃娃长起。这种局面下,他要怎么天南海北去找燕姬?
更令姬延年抓狂的是, 他出生的这户人家,是杭城的富商。全家人都盼着家里能出个科举中第的,好入朝为官,脱掉他们身上低贱的商贾标签。
而姬延年又是独子。
这下子全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对他管束极严, 每天就是念书念书再念书。除了学习,其他的什么也不许干。
家里还请了两个书童、三个夫子,监视姬延年。
姬延年堂堂雪族世子, 上万年的阅历和记忆,如今就被一群人困在小小的杭城学堂,去学一些他简直觉得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这感觉, 比所谓的“龙困浅滩”还糟, 根本就是“龙困老鼠洞”。
姬延年每天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更抓狂的是,姬延年企图在科举上考取好名次, 这样他做了官, 就不用再搭理家里,可以去找燕姬了。
结果他初试直接落榜。
家里对他失望万分, 也对他管束更严了。
那段时间,姬延年每天一睁开眼睛, 都觉得天空是黑色的。
然而,姬延年没想到, 他居然很快就迎来了转机。
就在他二十岁弱冠的当日,他竟然觉醒了!他前世的法力回来了!
这下姬延年二十年积累的痛苦抑郁,顿时一朝爆发。什么家人,什么学习,他再也不用忍受他们了!
姬延年直接弄死了他这一世的爹娘,然后又弄死叔叔婶婶。
已出嫁的妹妹回来奔丧,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毫不留情弄死妹妹。
全都是用冰把他们冻成冰人,然后一发力,他们碎成一块块的冰。
接着毁尸灭迹。
有前世法力的姬延年,干得行云流水。
等清除完家里人,姬延年就开始寻找燕姬。
很快他就找到了,燕姬居然也在杭城!和他在一个城池里!原来他们相隔这么近!
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好让他和燕姬再续前缘!姬延年这样想。
只是姬延年不知道的是,当他找到燕姬的时候,红鸾殿的姻缘海上,属于燕姬和笙竹的红线,也开始出现异变……
这一世的燕姬和笙竹,住在杭城西市。
他们不富也不穷,做点小活计,过着平凡安详的日子。
他们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种了满院的冰清芍药。杭城从几十年前,就开始流行冰清芍药了。
平日里燕姬和笙竹没事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打理花草,织布、喝茶,这样的生活幸福极了。
当姬延年推开院子的一刻,入目的正是徐燕,也就是燕姬,素手侍弄花草的画面。
眉目如画的女人,穿着件没有修饰的青色衣裙,那熟悉的样子、熟悉的动作,熟悉的抬眸和如蛾般的长睫,令姬延年刹那忘记了呼吸。他觉得,好像时光倒流,他又回到无数年前,初见燕姬的那一天。
这一定是命中注定!一定是!燕姬是他的!这一世他们一定会天长地久地幸福下去!
徐燕注意到这个陌生的来客,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尽量友好地笑道:“请问您……”
姬延年红着眼睛,只顾着朝徐燕扑上来。
徐燕万万没想到这样,吓到了,手中的水壶嘭的一声摔倒。
眼看着姬延年的手,就要揪住她的手腕,徐燕急得闪躲,下意识就拿起花盆防在身前,口中惊呼:“你是谁?你做什么?!笙哥!笙哥!”
这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在房屋里忙碌的陈笙。陈笙冲出来,就看见自己爱妻被陌生男人疯狂拉扯的一幕,当即怒气上涌,冲上去一拳头砸在姬延年脸上,“滚开!你对我娘子做什么?!”
姬延年满脑子都是燕姬,直到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冲到自己近前,脸上重重挨了一击,才知道怎么回事。
“笙哥!笙哥!”徐燕花容失色,在丈夫挡到身前时,因主心骨的到来总算有了安全感,慌忙趴躲到陈笙背后。
姬延年捂着脸,表情瞬间黑暗下去,盯着陈笙,死死的,如同要将他吃咬成渣。
笙竹的样子,姬延年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这个燕姬的青梅竹马,就是横亘在他和燕姬之间的那道天堑!就是因为这个男人在,他始终得不到燕姬的心。笙竹的脸在几千年间始终缠绕着姬延年,犹如最深的噩梦阴魂。
这个不自量力的蝼蚁,现在还要抢走他的燕姬!
霎时一把锋利的冰锥,贯穿陈笙的身体,冰锥的末端,就握在姬延年因激动愤怒而颤抖的手里。
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和剔透的冰,形成触目惊心的颜色对比。姬延年眼中是怒火,嘴角是狰狞的冷笑。
随之而来的是徐燕的尖叫声,仿佛一辈子的惊恐,都汇聚在这一刻了,徐燕要死要活地攀住倒下的陈笙,“笙哥!笙哥!笙哥你振作啊!”
陈笙插着冰锥的胸口,在猛烈起伏。他极度地想要说话,想告诉爱妻,快逃,可他却无论怎样用力,也嗡不出一个像样的字眼,只剩下一只手死死地推在徐燕身上,想让她走。
景颐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对姬延年来说,弄死陈笙就像是碾碎一只蚂蚁,姬延年只需要再一弹指,轻轻一弹指,陈笙就会变成一块块冰块。
千钧一发,景颐抄起掠过的一树梧桐的树枝,折了树枝劈向姬延年。
树枝在被景颐抽出去的瞬间,延伸到十五丈长。
带着一把梧桐叶的枝条,狠狠刮在姬延年脸上,树叶在打击中飞散,糊了姬延年一身。
突起如来的袭击,姬延年根本始料不及,脸上顿时见血,模糊了视野。姬延年在惨叫中,被这一击的力道,推出去十几尺远,后背撞在了院墙。
下一刻景颐乘风而至,右手挥着树枝又一下抽向姬延年,左手顺势向身后甩了道法术。
法术化作重重红线打着圈,把徐燕和陈笙围绕在里面,形成防护的结界。而陈笙胸口的冰锥,也在瞬间融化成水。刚刚喷涌出的血液,极速倒流回陈笙的伤口,伤口快速生肌愈合,流失的生命重新注入回陈笙的身体。
姬延年此刻正用手捂着流血的脸,顿时景颐的第二击,就抽在他手上。姬延年的手也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他再次痛得惨叫,反手揪住树枝,将树枝冰冻!
冰沿着树枝攀爬,一个眨眼的空挡,就爬到景颐手边。
景颐当即扔了树枝,只见树枝断裂成无数块,上面还裹着着姬延年愤怒的灵力,似乎为没有击到景颐而懊恼地波动。
景颐蓦地扑杀向姬延年,一掌打在他身上。
这一掌,将姬延年推出去整整五里远,两人顿时就到了杭城的城郊。
姬延年大怒,终于看清了这个攻击他的人的脸。
“景颐!”他这个外甥女,她……!
姬延年打死都不会忘记,这个外甥女,给他们姬家带来何等的大起大落。她围着宇沛转,为了宇沛,便让崤山君把宇沛高高地捧起,可是转眼,就因为一个窈莲,她便将宇沛狠狠地砸落深渊。同宇沛一起砸下去的,还有他们整个王室!
她这样任性,这样不顾亲戚情面!
更让姬延年恼羞成怒的是,他永远忘不了那日在吞云宫,他和父王被苍帝扶光像是丢狗一般,丢进兽苑,受尽那些畜生的侮辱。而他这外甥女,就站在扶光的身边,居然像是看戏一样,齿冷地看着他们。
现在这目无尊长仗势欺人的小贱人,还跑到杭城来,阻止他和燕姬再续前缘?
就凭她景颐,也能挡得住他堂堂雪族的世子?!
姬延年抹一把脸上的血,扯过远处一座高山,冻青山为雪山,直接朝景颐脑顶掼下去。
“既然你自己找死,就别怪舅父下手无情了!”
景颐面怀怒色,眼神冰冷,望着姬延年和他掼下来的山。
很久以前,她也是把姬延年当舅父的,但现在,他不配!
景颐丝毫不乱,她是姻缘神,她判决的姻缘出了岔子,那她就要来拨乱反正,责无旁贷!不论现在在她面前的,是多强大的敌人,她也会把它押回阴司冥界,重新扔进轮回!
不就是比她多活了几千年的舅父吗?
斗斗看就知道了,她可不会输!
这种丧心病狂的家伙,杀那么多无辜的人,伤害燕姬和燕照雪数千年,她非要亲自把他打废了不可!
景颐手腕蓦地翻动,瞬时从五百里外,移来大海。
万顷汪洋卯上巍峨冰山,狂肆的海水,将山狠狠抽回。
水滴石穿,冰山咯吱咯吱裂开,霎时崩裂成无数块。
姬延年顿时脸黑。
景颐挥动海水,把破碎的冰块冲回原位。冰块在原处倒流重组,冰雪化去,重新变回一开始那座山。
海中的鱼翻腾而起,溅出无数水花,将姬延年吞没。
姬延年猛地破水而出,抢过汪洋大海,反朝景颐掼过去。
景颐十指间飞出红线,万千红线结成一个口袋,将大海全数装入。
把装满海水的口袋,扔回五百里外,大海重新复原。景颐再次使出“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驭使无数红线,正面扑向姬延年。
而杭城的百姓们,只觉得好似有瞬间天变异象,转而又一切如常,哪里知道,就在刚刚短暂的时间里,杭城的上空曾移山倒海。
这就是有神威之人的对决,弹指间山崩地裂,云海翻覆,却又能将一切控制在芥子须弥中。
然而接下来,杭城的百姓们,还是见识到了堪称灾难的恐怖。
因姬延年忽然在全城下大雪,令杭城刹那从春天变成寒冬!
恐怖的暴风雪,席卷杭城。穿着单薄衣衫的百姓,哪里能承受这样的天变异象?整个杭城顿时乱套,人们惊恐地逃跑,或是跑回家,或是想跑出杭城。
只片刻的时间,就有承受不住严寒的人,倒在满地大雪中,抽搐僵硬。
满城惨绝人寰!
景颐大怒,姬延年这是拿着全杭城的人做人质,威胁她撤去。
这样的行径……景颐素来是那样嫉恶如仇。姬延年既然眼睛也不眨地就要拉全城人垫背,那她就更要把他打成渣!
语气激烈地嘲讽道:“你在杭城下大雪,根本也没顾燕姬!口口声声说爱她,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占有欲和虚荣心,他要的只是抢走燕姬,为此哪怕连燕姬一起冻伤,他也不在乎。
景颐浑身灵力暴涨,抬手握住太阳,把太阳从九重天拉下来。盛大的阳光顿时化去暴风雪,杭城重新春暖花开,冻僵的人纷纷站起。
一救下百姓,景颐便送回太阳,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用无数红线缠住姬延年,拉着他远离杭城。
姬延年不断挣扎,身边白云苍狗。猛地姬延年挣脱开红线,崩裂的红线如雪般飞了满天。
一盏茶的时间,两人已到了千里之外。
姬延年一看周围荒凉无比,到处是没化雪的苍山和干枯的平原,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大骂景颐:“我要杀了你!一个不自量力的小辈,你就是再想逃,也晚了!景颐,这是你自找的!”
激烈的斗法就这样开始。
狂风呼啸,云散成雨。
姬延年就像是杀死他这一世的家人那样,不遗余力地要杀死景颐。
他才不管妹妹和妹夫没了女儿会有多伤心,他只想弄死景颐,然后继续去找燕姬!
然而姬延年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小辈,居然会那么厉害。他以为,自己比她多活几千年,多修炼几千年,她根本不会是自己的对手,然而,他却怎么都击不败景颐。不管他出怎样的法术,景颐都能当场拆解,并打回来。
姬延年将云全变成雪,砸向景颐;景颐就用风吹散雪,化雪为云。
姬延年将方圆百里化作冰牢,要困死景颐;景颐就以红线化藤蔓,爬出冰牢,刺向姬延年。
看着景颐纤瘦却灵活的身体,如燕子般翻飞,一双素手裹着无比强悍的灵力,姬延年惊呆了。
为什么他的这个外甥女,这么强?
难怪敢单枪匹马来抓他!
姬延年一气之下,直接祭出杀手锏。
刹那,景颐眼前光景变换,四周的一切就像是张起层层玻璃,莽莽荒原变成冰原雪地。一座看不到尽头的城池,从雪原拔地而起,全城没有一个人,空荡如死,而景颐就被困在这座城的正中心。
凛冽的风雪割在脸上,景颐仰头环顾这座城。
这座城,居然就是雪族的王城!
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是姬延年编织的幻境,还是葬魂崖那样的囚笼?
景颐只感受到冰冷刺骨的寒意,和充斥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恶劣杀意。
景颐有些气喘吁吁。经过刚刚连番的斗法,她很累,体内的灵力也损耗不少。
她按压一下胸口,强行平复体内翻涌倒灌的内息。
随处走上几步,惊异的事情便发生。
景颐发现,她每挪动一尺,空荡荡的冰城里,便从地下爬出来一头雪族的凶兽。然后凶兽嚎叫着,声音震痛景颐的耳膜。它们瞪着血红的眼睛,直接锁定景颐,扑向她。
敌人,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多。
景颐心想,无碍,幻觉也好,囚笼也罢,不过就是个法阵。
从前她在魔域,遭遇过比这更要恐怖的,不都一次一次扛过来了吗?
待脱离魔域,回到爹娘身边,她也一直狠命地修炼。几千年了,她的修为早就今非昔比。即使是比她多了数千年修为的舅父,又如何呢?
猛地,眼前,是三头凶兽扑杀而来的画面,景颐调动全身灵力,瞳心绽出凛光,从她浑身喷薄出的气场,直接将三头凶兽震得飞出去。
景颐双手结印,应着她的召唤,数也数不清的红线,从地底爬出,从梁柱爬出,从瓦片下爬出。缠住了凶兽们的身体,缠住了整个王城。
凶兽们还在奋起挣扎,想要撕碎景颐。然而景颐却忽然召来整个姻缘海,从天顶朝着王城,倾泻而下。
正在操控法阵的姬延年,看见整个姻缘海淹城,脸色大变。急着要应对,可景颐根本不给他时间!
只见海水半盏茶的时间,迅速淹没整个王城,将那些被红线捆住的凶兽,全都埋在水下。而景颐,倏然一跃而起,坐上姻缘海的那支白玉小船,顺着海水,漂渡出城。
就在即将踏出城界的瞬间,景颐以红线化成粗大的鞭子,狠狠抽向城界处看不见的结界!
刹那,整个冰城如玻璃镜破碎,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响。
景颐如一道霞光,冲出城!
姬延年“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杀手锏被破,带给他的反噬是致命的。他如同一个断了线的风筝般,整个人从云端失控地坠落。
姬延年吐着血,在半空中好不容易才聚起一朵云,得以托住自己。然而还没等松一口气,就突然看见,景颐已经逼到了自己近前,离自己那么近!
近到可以看见,景颐眼中如宝剑般的冷光。而她的双手,攥着一段锋利笔直的红线——
姬延年还没反应过来,就忽觉得脖颈一凉,接着整个视野都像是颠倒翻滚出去,眼前有血在飞,还有、还有——他居然看见自己的整个身体,没有了头。
这一刹姬延年几乎不能置信到崩溃,是景颐!她居然趁他不备,用红线割掉了他的脑袋!
这还没完。
景颐把姬延年枭首后,接着就将他的灵魂从尸体里扯出来,然后绑住他的灵魂,直接拖走。
姬延年就像是被牵狗一样,眼看着景颐要把他拖去阴司冥界,姬延年简直崩溃了,暴红着眼睛,嘴里什么难听的都骂,骂得歇斯底里。
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景颐内心全无波动。只要把姬延年扔回阴司冥界的轮回塔林,这事就解决了。这无耻舅父骂得越难听,反而说明他除了无能狂怒再也不能拿她怎样!
景颐拖着姬延年的灵魂,一步三千里,偏在这档口,眼看着就要抵达阴司冥界和人间的连通处,突然,数以百计的人驾着云出现,如潮水般将景颐团团围住。
当看见人群中领头的,居然是雪族世子夫人和姬宇沛窈莲夫妇,而他们率领的正是雪族的王宫侍卫们,景颐心中大为恼怒,狠狠一眼剜向姬延年。
已成灵魂的姬延年,此刻停止了辱骂,开始得意地狂笑,仿佛觉得自己又行了。他这反应,顿时印证了景颐的猜测——雪族一干人,怕是姬延年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呼唤来的!
果不其然,姬宇沛一看到姬延年,当即激动地大喊:“爹!爹!儿子来了!”
接着姬宇沛便用失望愤怒的语调,向景颐兴师问罪:“表妹,你还有良心吗?你杀了我爹,强行押着他再去转世是吗?你怎么能做出这样欺师灭祖的事情!”
窈莲也焦急地呼喊:“爹,您别急,我们这就收拾了景颐,救您出来!”说罢还不忘声讨景颐:“宇沛哥哥说的不错,你这般行径,简直丧心病狂!你哪里还是神?恶鬼还差不多!”
欺师灭祖?丧心病狂?
“窈莲,你也配声讨别人?”景颐简直想笑。这帮人黑白不分,还想阻拦她执行公务,才不用废话,直接揍!
景颐几乎在话音响起的同一时,就扑杀向拦路的窈莲。
窈莲顿时被吓到,倒吸一口气。
景颐手里产生无数的红线,变化成一把红色巨斧,直接往窈莲腰上砍。
窈莲哪想到景颐这么凶悍,慌忙招架,然后一出招才发现,根本无力招架!
窈莲结结实实挨了一斧头,腰上血流如注,居然差一点就完全断了。
窈莲发出无比刺耳的惨叫,随着她跌落云头,一条蛇尾巴从她身上脱落出来,也掉下万丈高空。
这一幕把在场所有人都吓得倒抽。
九尾蛇族,九条蛇尾巴,一条尾巴是一条命。
景颐不过上来第一招,就杀了窈莲一条命!
窈莲一跌落,雪族这面人墙顿时漏了个缺口,景颐趁机拖着姬延年,冲缺口冲过去,几欲突破他们,继续去阴司冥界。
雪族世子夫人反应却也快,拔.出佩剑,直刺景颐面门。
侍卫们也相继反应过来,蜂拥而上,包围景颐。
一个雪族侍卫俯冲下去,又把窈莲拽回云头。窈莲被景颐杀了一条命,肺都气炸了,不管不顾又朝景颐扑开,只想报复景颐:“景颐,我杀了你!”
景颐却在窈莲即将接近她时,猛地回身,又给了窈莲一斧头。
窈莲惨叫,只见第二条蛇尾巴被从她身上打出来!
这下窈莲所有的气焰都消失了,凝视景颐的眼神也从愤怒变成了恐惧。怎么她样样都比不过景颐?景颐比她美就算了,家世比她好,又有神位,现在连实力也甩了她几条街。
窈莲不明白啊,她和景颐,分明是差不多岁数的,凭什么景颐轻松就去了自己两条命,这景颐,难道天生的血统就这么好吗?
窈莲哪里知道,什么叫后天的努力。而此刻,姬宇沛也被景颐的连翻出手弄怕了,竟畏缩着不敢向前,只肯招呼侍卫们去迎战。
另一边世子夫人心一横,挥着剑,更凶狠地扑杀向景颐。
“让开!”景颐要一边用红线牵着姬延年,防止他逃走,一边要对付这么多人的群殴。适才同姬延年斗法时,已损耗不少灵力,现在体内的灵力开始枯竭,内息不稳,翻腾得厉害,景颐气喘吁吁,算是体会到什么叫作双拳难敌四手。
周围尽是雪族的喊打声,夹杂着姬延年的咒骂,和姬宇沛的控诉,景颐艰难地向着冥界和人间交界处突破,一尺、一尺,一丈、一丈。
越来越多的雪族侍卫,被她打下云去,这时候姬宇沛也上来了,和他母亲联手对付景颐。
这个优柔寡断的男人,这会儿竟是又有勇气了,就觉得愧对自己爹,不能再容忍表妹这样了。姬宇沛甚至想着,都是表妹逼的,他也不想伤害她啊,心中一派自我感动。
直到被景颐一斧头差点砍断手,姬宇沛才从无比的愧疚感动中回过神,发出“啊”的震天惨叫。
然而景颐却也到强弩之末,体内灵力几乎枯竭。她死死拽着姬延年的线,蓦地胸口一突,有血沫从喉咙里反上来,泛至嘴角。
景颐大怒,难道她今日没法把姬延年带去阴司冥界了?
寒酥他们怎么还没到?
是,就在雪族这帮人出现时,景颐就传音给了寒酥,叫她赶紧带红郎红娘们来增援。
可不是只有你姬延年会搬救兵。
只是红鸾殿的人寻着她过来,需要时间。
再撑一下,让她再撑一下……
手死死揪着红线,将白嫩的手勒出了深深的红痕,景颐隐隐觉得,要撑不住了,身体里的灵力几乎空虚,每调动一次法术,都有种在瘦削的肋骨上拿着刀片拼命刮肉的感觉。
再这样下去,怕是只能把姬延年丢给他们了,这样自己是能全身而退,可姬延年一定立刻就会去对付陈笙,抢走燕姬。
她不允许自己判决过的姻缘,就这样被毁掉!
世子夫人看出景颐的身法越来越迟滞,兴奋地冲手下们叫起来:“快!景颐不行了!你们继续给我上!”
姬宇沛也对景颐语重心长地嚷道:“表妹,你快把我爹放了吧!这样我就不再怪你了,我本以为你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啊!”
景颐根本不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更加顽强地拼杀,她视野已经开始摇晃,脏腑都开始在高负荷下胀痛,血沫从唇角流出。景颐咬牙撑着,眼睛都红了。
就在这个时候,风云突变!
一种压迫到堪称恐怖的气息,瞬时笼罩了这片天地。
当这种感觉降临时,景颐感到,竟像是有一口厚重的巨钟,就在自己的耳边震动,悠长、磅礴。在它的笼罩下,万事万物都没有了颜色,万壑松风都消失了声音。
这样恐怖的气息,能让所有人忘记手头在做的事,本能地屈服,甚至身体本能地发抖。此刻,不论是雪族世子夫人还是姬宇沛,亦或是窈莲和那些侍卫们,都像是正面对着即将崩塌、向自己倾泻而下的巍峨山峦,而滋生出一股无比惶恐的情绪。
只有景颐不是。只有景颐觉得,虽然被笼罩在铺天盖地的压迫中,却没来由的有种熟悉的感觉。
风起云涌,遮天蔽日,紧接着便是雷鸣滚滚。
炫亮的闪电一道接一道刺破云层,滚出响亮的雷鸣。一道道霹雳如暴雨,向着世子夫人姬宇沛他们落下,仿佛整个天地都朝着他们吞噬而来。他们无处逃避,无所遁形,只能看着雷鸣闪电滚过自己的头顶上落在自己的手边,摧毁自己的意志。
姬宇沛第一个撑不住,惊恐地叫出声,却又在漫天风雷中,连他的声音也被撕碎,成了无足轻重的呜咽。
窈莲也怕了,惶惶不安,脸上的妆容更显得白如薄纸。
什么?是什么来了?
陡然间,云层中现出一条巨大的蛇影,游走间狂风呼啸。
这一刻,雪族众人被漫天惊恐攫住。只有景颐,她想,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真的体会不出那种狂喜、安心和感动的。
能腾云驾雾,携风雷而行的蛇,这世间仅有腾蛇一族。而那游走迫近的蛇影,身披苍松似的墨绿色鳞甲,整个腾蛇族也唯有扶光帝君一人!
二十年不见帝君,景颐没想过,他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无数的流星天火,应着腾蛇的召唤降落,将雪族一干人等逼成了一群小小的蝼蚁,却有没一丝天火,接近景颐。
景颐想,原来帝君真的是来帮她的。这种在她陷入绝境时,忽然将她稳稳托起的感觉,景颐恍惚感到,原来她还能在被姬宇沛救出魔域后,第二次体会到这种震撼啊……
不远处,从红鸾殿赶来的众人,亦震惊看着这一幕。景颐没事,他们都松口气。却没想到,会看见扶光帝君现出真身排山倒海的一幕。
寒酥就心情复杂了。
寒酥远远瞧着景颐被围攻,以为都要来不及增援了,那真是万念俱灰。此刻,寒酥简直想立刻给扶光帝君跪下,叩谢他一百次都没法表达自己的心情。
可也就是因为扶光帝君相救,寒酥的心也咯噔一下。帝君不是离开上界,又去处理魔域残留了吗?明明行踪成谜,结果她家主人一出事,帝君就来了,这……
寒酥只觉得,怕是以后,主人都要和扶光帝君纠缠不清了。
腾蛇从云层中逐渐清晰,景颐就看着它游走至自己身边。
景颐有些失语,又蓦地激动起来,喊道:“扶光帝君!”
从腾蛇身上传出扶光熟悉的声音,磁性而厚重,回音如同遥远的钟声,回荡在整个天地:“上来。”
景颐听言又有些吃惊,上来,扶光帝君让她,骑上去?
景颐敢肯定,从没有人能这样冒犯扶光帝君。腾蛇一族从来高傲,何况扶光帝君是什么人,如今,居然允许她骑乘?
“愣着做什么?还不上来。”扶光帝君又道,这一次,语音更添一丝霸气,不容拒绝。
景颐忙应下:“多谢帝君!”然后牵着已经瘫倒的姬延年,坐到了腾蛇背上。
这一幕看在寒酥眼中,更是心脏砰砰砰地都要跳出来了。
而雪族世子夫人他们,已经在漫天风火下,全数跌落了云层。这一次,他们只能在无比惊恐中,望着扶光带景颐离去。谁也不敢再靠近景颐,哪怕回到云层上都不敢。
姬宇沛歉意地望着远去的姬延年,他对不起爹!可是这不怪他啊,不是他不孝顺,而是对面是扶光帝君啊!
窈莲没了两条命,心情正差到谷底,几乎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偏偏姬延年还陷入在自我安慰的情绪里,压根没问她怎么样。
窈莲终于忍无可忍,婚后所有积攒的怨气,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受够了,指着姬宇沛的鼻子谩骂:“你到底爱不爱我?没看我都少了两条命吗,你从来想的都只有自己!”
姬宇沛一下子就被骂懵了,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女人,是一向温柔体贴的窈莲。他和窈莲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的啊,窈莲为什么对他这么大的怒火呢?
还不等姬宇沛说话,世子夫人就先一巴掌抽向窈莲,“你这贱人,谁给你的胆子骂我儿子?自己法力低,打不过景颐,还好意思怪到我儿子头上?”
挨了一巴掌的窈莲,眼睛顿时红了,下一刻却又满目狠色,用更大的力气,还了自己婆婆一巴掌,“你才是贱人,管不住丈夫,这都转世轮回了,还一心想着别的女人,生个儿子被上界人人嘲笑,你自己看看他这副怂样,就是个废物!我真是瞎了眼会看上他!”
世子夫人震怒,捂着红肿的脸,气得颤抖:“敢打婆婆,以下犯上,我回去就让宇沛休了你!”
窈莲横眉怒目:“谁稀罕再同你们母子凑在一处,别拿自己当香饽饽。但是你给我搞清楚,你雪族敢休了我,就迎接我九尾蛇族的怒火!要散伙也是我不要你们,轮不到你们休我!”
世子夫人痛心疾首,连连呼道:“你这个贱妇!毒妇!合该被扶光帝君退婚!”
窈莲听了如同心被扎了一箭,扎得真准,若是她当初没一意孤行选择姬宇沛,而是老实嫁给扶光帝君,一切怎么会发展成如今这个样?
窈莲仍是开口,向世子夫人狠毒地还击回去:“别忘了你儿子还被景颐当堂悔婚呢!还有你丈夫,要是还活着,等成为王君第一件事定是废了你!”然而心里,却不断地疼,一抽一抽的疼,很快蔓延成无比悔恨。
是啊,早知道姬宇沛这样不堪,她为什么还要追求真爱。
扶光帝君的样貌,窈莲并未见过,但现在窈莲满脑子都是方才腾蛇降世救走景颐的画面,那样神武威昂,霸道无比,再看看姬宇沛……这就是她放弃的,和她选择的,窈莲越想心里越扎,和离的心思也越来越强烈。
然而,一想到和离,窈莲又觉得不甘心。毕竟,她在姬宇沛身上,投入那么多的时间和感情,若就此斩断一切,那她所有付出的,不都打水漂了吗?
第063章 姻缘神(23)
寒酥等人, 在景颐的命令下,转道去杭城,保护陈笙和徐燕。
景颐牵着已经麻木的姬延年, 坐在腾蛇的背上,心情久久没法平静。
几度地想要开口,问扶光帝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又不知怎的,半晌也问不出口。
扶光却也没给她多少时间纠结这个,腾蛇一跃千里,转瞬就到了阴司冥界。
昏暗广袤的冥界,再一次呈现在景颐的视野里。冥界的天空是堕落的星辰, 与一条漫长的冥河。
幽绿色的河水,流淌过整个天空,就在景颐的头顶。
腾蛇自冥河下飞过, 下方是无数的城池、荒野。
一座座城池中的臣民,站在鳞次栉比的街道上,仰头望着飞过冥河的腾蛇, 无不屏息震惊。他们仰望着景颐, 而景颐俯瞰他们所有人。
很快,地平线上, 阴司冥界的都城出现。高耸的城墙, 壮阔的琼楼玉宇。王宫中最高台处的一座钟楼,正发出浑厚的撞钟声。
城墙之下, 遍是绵延百里的桃花林,将整座都城围在粉红色的花海云雾中, 仿佛显得这黄泉鬼城,也并没有多么阴森, 反像是一个神秘的、远离尘嚣的古老国度。
当腾蛇带着景颐,来到轮回塔林时,这一次,景颐终于见到了那位深居简出的冥帝。
冥帝,被扶光帝君的到来,惊动了。
这是景颐第一次见到这位新冥帝。和她想的很不一样,她本以为,这位在妹妹与父亲判刑、母亲病倒的情形下仓促成为冥帝的男人,怎样也该有种坚忍的气质。然而从这位冥帝身上散发出的,却是种沉钝的颓废。而他的眉眼间,雕镂着浓浓的悲伤,犹如一条无边无际不会干涸的黑暗长河。
若不是扶光帝君莅临,景颐知道,冥帝是不会亲自来迎的。
这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穿着黑色拖地的长袍,肩头披着雪白的一段毛皮,向落地的腾蛇,缓缓行了一礼。
俊美如玉的面目,在浓浓的悲伤中,显得更加颓废寂静。
景颐把目光从冥帝身上移开,她随着扶光降落后,赶忙拖着姬延年,冲到轮回流,然后扯过姬延年,就把他给丢进去。
直到看着姬延年顺着轮回流,开始流向天上的冥河,看着他在河水中挣扎谩骂,景颐的心才完全落地。
总算搞定了。
景颐终于看向扶光。
扶光帝君已恢复人形,穿着松绿色的交领长袍,广袖如云雾,袖摆平整硬朗地垂在身侧。他头戴紫金冠,脚踏镶金盘螭玄色靴,气场非凡,薄唇轻扬,神采赫赫,处在这幽暗的阴司冥界,就像是黑夜中绽放锋利光芒的一把宝剑,将周围的一切都衬得仿佛虚化,独他如白昼逼人。
仅仅是二十年没见啊,二十年,这对神灵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根本无足挂齿,但景颐却觉得,不知怎么喉咙有点发酸,心中却是实实在在的感激,和欣喜。
景颐有片刻的讷讷,原来,自己会因为扶光帝君的归来,感到欣喜啊。这样说的话,自己的内心,一直盼着他早日归来是吗?
而刚刚扶光在千钧一发之际对她的相救,更是让景颐控制不住心底的激动,景颐开口:“帝君,谢谢您。”
扶光轻笑一声,随意看了眼挣扎在冥河水里的姬延年,眼神不带一丝温度,接着向景颐一招手,“过来吧。”
景颐依言走向扶光。
却就在这时,随行的阴司官员们,因见到有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发出些骚动。景颐的注意力也被吸引。
景颐看过去,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看到燕照雪,只身来到这里。
燕照雪俨然是闯过来的,她那通身雪白的麻衣,有些凌乱。三千青丝束成的发髻,亦是有些松垮,好些碎发散了出来。
燕照雪素来是冷眉冷眼的,过于白皙的皮肤和鲜红如血的唇,让她看起来,美得令人脊背发冷,真真就是那莽莽雪原上诞生出的妖女。
景颐下意识问道:“照雪表妹,你为什么会到这里?”
一旁的冥帝,淡淡地说了句:“如今的阴司,竟是连一个擅闯者,都拦不住了。”他说话时,双眸像是凝望着一片虚空,但所有阴司官员都噤若寒蝉地垂下肩膀。
燕照雪却只是惊急地问道:“我娘在何处?是不是雪族世子又要伤害她?!”她向在场所有人发问,她说话时颤抖的身躯和气声,已经说明了心里有多焦急激动。谁能告诉她答案?谁都好。
燕照雪跌跌撞撞地,又朝景颐扑过来几步,犹如一只在风雨中即将折翼的蝴蝶,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强撑起冷静,“表姐,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娘和笙竹叔叔生离死别,又是雪族世子掳走了她。那感觉太逼真了。”
从看到燕照雪的状态起,景颐已经隐隐猜出,燕照雪突然找来这里的原因了。母女连心,表妹真的是感受到燕姬即将遭遇灾难,才会这般失态。
燕照雪道:“表姐,我去红鸾殿找你,你的人说你去了阴司冥界。”燕照雪颤抖着声线询问:“是不是雪族世子轮回的时候出了问题,你才来这里?我娘呢?她到底有没有事?表姐,求你告诉我!”
“表妹,你别急。”景颐马上安抚燕照雪,便要告诉她的。
可这时,冥河中的姬延年,声音却先一步传来。姬延年看到自己的爱女到这里,尽管他不能置信,却忍不住激动之情:“照雪,照雪!爹在这里!爹在这里啊!”
燕照雪凄身一颤,当看到冥河中的姬延年时,冷漠的眉眼,顿时笼罩上无边的恨意。
燕照雪几乎是疯狂地召来冰雪,化作一副冰弓箭,冲着姬延年就将弓拉满。满载她愤恨的箭,顿时向着姬延年射去。
景颐被燕照雪的举动惊到了,忙要阻止:“表妹,不可!”
却见一道疾风袭来,将燕照雪射出的箭,瞬间击了个粉碎。
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冥帝。
冥帝还是那副悲伤颓废的模样,对燕照雪淡淡道:“你父亲,罪不至魂飞魄散,他既被捉拿回来,重新投入轮回便是。阴司也不允许外人擅自处决灵魂。”
“他不是我父亲!”燕照雪铮铮切切道。
她颤抖地盯着冥帝,这个人,她认得,在兰台典藏室里,她见过这个人的画像。
她也知道这个人在说什么,燕照雪已经明白来龙去脉了。正是因为明白,满腹的愤怒和恨意,便朝着这冥界的主人倾泻而来。
“若不是你冥界疏忽,他又怎有机会再伤害我娘?”燕照雪看到景颐身上灵力枯竭的状态,也已经猜到,表姐定是因她娘亲的事才会变得如此,“我表姐判下的姻缘,那是我娘受了多少苦才换得的补偿慰藉!”
燕照雪不知道,此刻的燕姬和笙竹有没有被姬延年所害。这些年的遭遇,让她本能地把事情往最坏处想,她再也压不住对冥帝的迁怒:“你枉为冥界的主人,怎知我娘都经历过什么,又怎知阴司的一点疏忽,对我娘来说就是万劫不复!你还我一个平安幸福的娘亲,还我笙竹叔叔!”
话音伴着燕照雪施法召来的风雪,声嘶力竭,她将风雪整片扔向冥帝。
景颐见此倒吸一口气,万没想到照雪敢攻击冥帝。冥帝,那可是和扶光帝君位阶相同的神明。
景颐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燕照雪。被踩到逆鳞的女子,便从极致淡漠,变成了这般不死不休!
冥帝淡淡看着燕照雪,手指一弹,便将这片风雪的锐气顿时冲散。风雪陡然间,每一朵雪片都变成一朵桃花瓣,飞开漫天漫地轻红的雨雾。
桃花瓣飞往都城外,一片片长到了桃树上,原本茂盛的桃花,更加繁茂如仙境。
而燕照雪,被冥帝这一招的袖风,掀翻在地上。实力的差距过大,只是一缕袖风,便让燕照雪毫无招架之力。
燕照雪在地上滚过好几圈,她强忍着没发出声音,她挣扎着,倔强地支起上身。肩头的衣服因刚刚的遭遇,滑落下来,露出了燕照雪一块锁骨,还有一道横亘在她胸前的、丑陋的伤疤。
景颐一惊,连忙闪现到燕照雪身边,替她掩上衣服。在场的男人们,也都挪开目光。只是那道伤疤,还是被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正是从前雪族世子夫人用符咒在燕照雪身上造成的致命烫伤。
唯有冥帝,始终一瞬不瞬盯着燕照雪,却一句话也不再说。
“表妹,”景颐心有余悸,又将燕照雪的衣襟掩了掩,还伸手去衔住燕照雪的衣带,为她系得更紧些。做这些事的同时,景颐侧过身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燕照雪,隔绝冥帝看过来的目光,“表妹,你别急,燕姬没事,笙竹……也没事。”
燕照雪直到听见两个“没事”,脸上的激动和恨意,才慢慢化去,化作短暂的一片怔色,她有须臾的恍惚,接着喃喃:“表姐,谢谢你。”
燕照雪猜得到,一定是景颐救下了娘和笙竹叔叔,所以景颐才会灵力枯竭,呈现这样随时可能会晕倒却又强撑着精神的样子。
燕照雪眉眼间爬上一缕愧色:“这已是表姐,第二次这样不遗余力地为我。这样的大恩,我不知该怎么报答,我亏欠表姐太多。”
景颐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手覆在燕照雪的手上,看着她说:“你莫忘我是姻缘神,要为天下姻缘负责任。这次是我发现燕姬和笙竹的红线出现问题,那我必须亲手解决,才是一个合格的姻缘神。所以这次的事,就算你不是我表妹,把你换作一个陌生人,依旧我责无旁贷!”
燕照雪微垂下眼,眼中已染上些湿红。
景颐又道:“还有,也多亏扶光帝君。”说着看扶光一眼。
扶光眼中染上一丝笑意,他朝景颐走来,大刀金马。在场的阴司官员赶忙给帝君让开道路。
经过冥帝时,扶光步子不停,朝他简单一抱拳,接着朝景颐大手一挥,“走,本尊送你们去杭城。”
顷而,遮天蔽日的腾蛇,再度现身于冥河之畔。
冥界的臣民们再次被震惊,仰望着蜿蜒过天空的巨蛇,发出满城的惊叹声。
腾蛇一族,天生就与水火风雷为伴,游走间,云雾听其号令,水火伺其为主。
极尽气派,极尽震慑力。
它们是天生的强者,而扶光,又是它们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个。
腾蛇飞出王都时,臣服在他身侧的风云与雷电、天火与流星,在天空中铺开万顷奔腾的壮阔,一如他降临冥界时,也是这般雷霆之势、风火之威,将冥河的光芒都已盖过。
冥河中的姬延年,已经快要被冲到轮回的源头,待抵达那里,他就要被抹杀一切前尘,转世成一个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当姬延年看到巨大的腾蛇,从冥河畔略过,看到蛇背上双手被景颐轻轻覆着的燕照雪,姬延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甘心地呼喊:“照雪!照雪你真的不管爹了吗?你快回来救爹!你是爹最爱的女儿!”
燕照雪几乎是用所有的自制力,才让自己没有再向姬延年射一箭,而她看向姬延年的目光,亦是将千年的仇恨都聚集于此:“我只想你以后能转生成畜生,任人宰割,生生世世为畜,永不为人!”
姬延年被彻底震惊,他的女儿,不仅拿箭射他,还说出这样恶毒到极点的诅咒……
他再也不能和燕姬在一起,他宠爱有加的女儿,又是这么看他的……
万箭穿心后,便是心如死灰。姬延年宛如变成一个陶俑,再也不喊了、不挣扎了,就这么被吞噬进冥河的尽头。
燕照雪亦再不看他,此刻,她急迫地想要看看燕姬。
之后,在杭城,那个养着花草的朴素小院里,燕照雪终于见到了徐燕和陈笙。
陈笙的伤,已经都好了。多亏景颐及时阻止姬延年杀害陈笙,又给陈笙丢了个治愈法阵。这会儿的陈笙,连气色都已恢复。只是,刚刚经历那样的惊变,陈笙和徐燕都心有余悸,久久缓不过来。
燕照雪到的时候,恰看到陈笙把徐燕轻轻地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安慰着她。
徐燕眼角挂着泪滴,面颊上还有泪痕。她看起来已经渐渐定神,手还紧紧握着陈笙的,像是生怕她一松手,又会看着他被那样伤害。
寒酥和几个红鸾殿的红娘红郎,已按照景颐的吩咐,来这里守着徐燕和陈笙了。
一见到随之而来的扶光帝君,寒酥的心已是不知几次咯噔跳了。
而燕照雪,痴痴看着娘那张熟悉的脸,忘记开口,甚至忘记呼吸。她立在门边,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两人,不知道两行清泪从自己的眼眶滑落。
燕照雪没有隐身,陈笙和徐燕发现了她。
“这位姑娘是……”陈笙疑惑,友善地笑着出声。
徐燕也因而看向燕照雪,这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热了一下,这位姑娘……
为什么忽然有种熟悉感呢?徐燕这样问自己,随之就一笑而过,只开口道:“你是……新来的邻居吗?”
燕照雪仍是那样无声地矗立着,却在这一刻,泪如雨下。
娘的声音,娘与她说话……对面的这对夫妻不会知道的,这于她而言,是跨越两千年的恩赐。
两千年。
景颐见状,也觉得眼睛有点湿。她走上前,推了推几乎石化的燕照雪,对她道:“表妹,你在这里陪陪他们吧,不过,不能太久,因为……”
天人有别。
景颐没说出的话,她相信燕照雪是明白了。
燕照雪点头,满是泪的脸上终于出现久违的笑容:“请表姐放心。”
景颐道:“我便先回红鸾殿了。”又嘱咐寒酥他们:“你们多留一阵,看还有什么需要善后,全做完回红鸾殿报我。”
“是。”寒酥和红娘红郎们领命。
景颐这便看向扶光,扶光一点头,同景颐一起离开杭城,返回上界。
扶光道:“本尊送你至红鸾殿。”
至此,景颐的心总算结结实实都落地。待她马上回到红鸾殿,第一件事就是去确认燕姬的红莲和红线。
不对,第一件事,应该是好好同扶光帝君再道谢一次。景颐的脑子这会儿已经有点浆糊了,但仍是如此清晰地想着。
而弹指一挥间,她就被帝君送回到红鸾殿。
“帝……”景颐还未站定,便想要道谢,可是,折腾这么一大出,就在这一刻,她的身体状况到了临界,刹那眼前一黑,唇边的话语没能说完,便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景颐倒进扶光怀里。
扶光剑眉一皱,面色顿时一沉,将景颐打横抱起。
景颐尚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她无力地靠在扶光胸口,只能任由他将她抱进红鸾殿。虽然,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求扶光放她下来!再怎么说,她红鸾殿里那么多手下,可都在看着呢。
景颐也一点不意外,这个男人对于她无力的挣扎无动于衷,反将她抱得更稳更劳。
景颐只能努力地嗡出只言片语:“帝君,不要……”
扶光的态度不容拒绝:“本尊面前,何必逞强。”
“帝君……”
景颐无法,心里一面急,一面又感受到一种全然的安心。
鬼使神差的,她自己都不知为什么,竟忽然想到昔年,她被从魔域救出的那一刻。
那时,那逆光伸向她的大手,那将她抱出血泊的那个怀抱,居然……就像是此刻。
就像是……同一个人的。
怎么会呢?
她真是累迷糊了。
景颐想着,疲累地侧过头。扶光也在这时,迈进红鸾殿。
殿中的红娘红郎们,瞧见自家上司竟是被扶光帝君抱着进来的,全都呆了,有人的嘴巴张成鸡蛋那么大。
然而,有个景颐没料到的人,也在殿中。当看见这人时,景颐就和她这些惊呆的手下们一样,惊得脸色都变了。
哥哥!
景阮哥哥,怎么偏在这时出现在这里!
哥哥他全看见了!这下她和帝君之间的秘密,要藏不住了!
第064章 姻缘神(24)
后来, 景颐陷入了沉睡。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乏力的身体和大脑都在叫嚣着, 需要一场好好的休息来恢复。
等景颐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回不过神,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眼中怔怔的,望着头顶粉红色的纱帐,垂落在手边。
景颐慢慢地找回神智,这是她的床,是她的寝殿。
对了, 景阮哥哥……
景颐想到景阮,蓦然心头一惊,惺忪的睡眼也一下子清明一些。
这时她听见推门的声音。
景颐扭过头去, 见是景阮进来寝殿,手里端着些碗碟。
绿绮襦随意地穿在他身上,疏狂而不修边幅。景阮到底是笑着的, 来到景阮床边坐下, 语调也很温柔:“妹妹醒啦?”
景阮拿过他端来的碗,景颐瞥了眼, 里面是热腾腾的汤, 漫出浓郁的仙草味道。景阮另一手拿起木勺,随意摩挲着问:“需要哥哥喂你吗?”
景阮越这样体贴, 越这样跟个没事人似的,景颐就越觉得心虚得慌。
“哥哥, ”景颐撑着自己坐起来,“我自己来吧。”接过汤碗和勺子, 舀了口汤喝下去。
汤里蕴含的仙草的灵力,顺着喉间漫入体内,景颐顿时觉得周身舒适了不少,就像是泡进温泉似的。
景颐于是一勺一勺,往口中送,打算一股气全喝完。
景阮以手支颌,歪着头看她。
忽然,景阮道:“我说,妹妹就不打算同我解释点吗?”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景颐还是被景阮冷不丁的开口,吓得心里一颤,不禁头皮紧绷,倔强地不肯开口。
景阮又道:“你昏迷的时候,小酥儿可都告诉我了哦。”
景颐心里又一颤,头皮绷更紧了:“寒酥……她说什么了?”
“你觉得呢?”景阮只含笑看着景颐,明明是一副游戏人间的气质,可那眼神却漆黑清亮,让景颐觉得,自己连灵魂都被哥哥看透了。
景颐整个头皮都要麻掉了。
景阮忽然又一拍她的被子,哈哈笑道:“好了,不吓唬你了,其实小酥儿只说了今日的事。”
景颐一怔,也就是说,寒酥只说了她为解决燕姬红线异变一事。
景颐的心如同从悬崖底又飞回去,连忙解释:“姬宇沛他们攻击我,想抢回雪族世子的魂魄,恰好碰到扶光帝君,他出手慑退他们,送我做完任务。”
“嗯。”景阮不在意地哼了声,“先赶紧把药喝完吧。”
景颐这便将一碗仙药一饮而尽,感觉身体恢复个七七八八了。
不妨景阮来一句:“其实我早看出,你跟扶光帝君之间有什么。”
这下景颐指尖一颤,还好碗还稳稳拿在手里,但哥哥是什么人?她懊恼地想,自己这样的细微反应,一定被哥哥完全看破了。
景颐突然就自暴自弃地想,要不都告诉哥哥算了,只要哥哥别再同爹娘说。
只是,她和帝君之间的事,尤其是那个晚上的……这让她怎么启齿?
景颐硬着头皮道:“你想多了。”
景阮道:“你看看你,我是你唯一的哥哥,我能害你不成?景颐,别跟防贼一般防着我。”
“我不是……”景颐心里纠结极了,又是羞于启齿,又觉得愧对哥哥,只好说,“其实也没你想的这般严重,反正我现在好好的,姬宇沛焦头烂额,九尾蛇族成那副惨状,这样就罢,很多事都已过去了!”
“是吗?”景阮喃喃,心疼地叹口气,拍拍景颐的手,“终究是让你受苦了。”
不等景颐回答,景阮又问:“只是你都不担心扶光帝君的处境?”
景颐一愣,怎么?
景阮道:“他本是去净化魔域残留,却掺和进你的公务里,还对雪族王室出手,怕是会被天帝降罪。”
景颐心里一惊,赶忙掀开被子坐起来,就要下床。
景阮再道:“你昏睡一整日,兴许这会儿,降罪的旨意已经到吞云宫了。”
景颐只觉得这字字听在耳中,都如火焚心口似的,一时竟发现,自己心中乱成一团,旁的什么也无法想,只驱动着她赶紧去往吞云宫。
看着景颐焦急冲出寝殿去了,景阮又朝窗外一看,自己妹妹就如一颗流星般,已飞往东方,他耸耸肩,无奈低语:“真是关心则乱,分明是雪族不占理,帝君做得完全正确。何况,扶光帝君是什么人,还能怕天帝降罪?”
***
这是吞云宫的百官,第二次看见景颐这样匆匆冲进来。
张丞相正同扶光商议完东方天阙的政务,走出来没多久,就看到景颐,她直奔扶光的寝殿。
张丞相恍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幕,景郡主不加通告,亦不论百官谁喊她,她都置若罔闻。不同的只是,二十年前那晚,她身着嫁衣;而今日,夕阳西下,天将黄昏,她穿着鲜亮却略有凌乱的鹅黄色襦裙,像一束坠入吞云宫的流光。
守在寝殿前的天影,并没有阻止景颐的擅闯,“景郡主。”反而是抱拳,让开身子。
景颐却也顾不上天影,她气喘吁吁就推开寝殿的门,冲进去,一边喊道:“帝君!”
扶光就坐在书案前,正在抚琴。
他的琴音霸道,一弦一扣间,有气吞山河之势。
看到景颐忽然闯入,扶光抬眼,神色如常:“景郡主?”
景颐赶忙来到扶光案前,问他:“帝君,天帝没有怪罪您吧?”
扶光一挑眉,指下琴曲便停了。他四平八稳坐着,双眸看着景颐:“何出此言?”
景颐担心道:“您本在处理魔域残留,却出手去帮我,重伤雪族王室。”
扶光眼眸深了深,就在景颐忧心的目光中,蓦地,朗声笑了。
扶光起身,来到景颐面前,视线锁着她那张写满急切的小脸:“你在担心本尊,是不是?”
景颐差点语结,她……猛地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把哥哥丢在红鸾殿,就这样一路跑到扶光的面前。
扶光笑意更深:“原来你这样在意本尊。”
“帝君,您说什么啊!”景颐抢白道,“您是因帮我才……我又怎能不过问您?”说到后面,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一颗心跳得厉害,扶光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又是那样的灼热,那样的烫,烫得她脸都快要烧起来,额头都在发热。这些,都是骗不了人的,也让景颐不能不意识到,她的一颗心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景颐也急于问出答案:“帝君,您到底会不会被我连累?”
扶光却笑意更深,那笑浸入他眼眸深处,就像是星河在燃烧,愈发炽烈。
见他还不答,景颐是真的急,又想说话,却不料扶光忽然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带进怀里。
景颐一惊:“帝君!”她撞在坚硬的胸膛上,属于扶光的气息顿时将她牢牢包围其中。她没想到,帝君会忽然这样的,一颗心顿时砰砰作响,震动整个胸腔,连带着自己好像都置身于混沌的热气中,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双手推拒着浮光的胸膛,“帝君,您放开我……”
可她的腰却被扣得更紧,扶光的一只手,就按在她的腰后。他的掌心是那样热,让景颐更加的无措。扶光强势地抱着她,道:“本尊帮你大忙,你便是这样抗拒的态度?”
景颐道:“我没有!我是真感谢您,可是您……我……”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扶光的一切都化作一团阴影,向自己笼罩下来。景颐有刹那的愣住,而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惊觉扶光竟然吻住她。
景颐这一下整个思维都停摆,混热的脑袋却像是要爆炸。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想躲开,可根本抵抗不了扶光的强势。她所有的感官也像是一团火,烈烈烧起来。唇间的感觉,便是火势最强烈的那处。
她徒劳无功地,做着微弱的反抗,却只能哼出些微声响。推在扶光胸膛的手,也不知怎么,慢慢变成揪住他的衣衫,然后混乱地无知觉地移动着,又扯在他的腰封上。
有那么一瞬间,景颐觉得自己好像被扶光带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失控的夜晚。当时他也是这样吻住她,不容拒绝地索取,攻占她的纯洁。
那晚她是喝了酒的,整个人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一会儿像飘着,一会儿又像沉入深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现在她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明明没有喝酒,却好似醉得更厉害了。
“帝君……”景颐只得央求,嘤咛出的声音也被扶光吞没在缠绵的吻中。
直到快要呼吸不过来,帝君才放过她。
景颐气喘吁吁,脸颊绯红,尴尬、羞耻,还有那些翻腾在心里的小心绪,令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在慌乱半晌后,一把推开扶光。
只是景颐这模样,扶光看着,却觉得有种闹脾气的味道。
她根本不知道吧,二十年没见她,他可一直想着她。要不怎么会在察觉她有危险后,就从万里之外赶来替她解围,让她带着姬延年的灵魂去冥界。
他手头的净化工作,本该要五十年完成的,倒是想早点回去再瞧瞧她,才二十年就做完。
他就知道,景郡主,景颐,就知道发掘她的各种面目,就像是在剥花生。把那看起来严严实实的、规规矩矩的红衣剥下来后,里头是鲜活白嫩的花生米。
而且,他还就是喜欢看景颐焦急羞涩时候的样子。那手足无措间透露出的小女人般的感觉,和她平日里一根筋做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样子,两者间强烈的反差对比,对扶光而言,是种无比新奇又迷人的体验。
他既欣赏平素的她,认可她的负责和成绩,也最是喜欢像现在这样,在他怀里手足无措的她。
想更进一步将她剥开,所以就吻她了,就是这样,想做就做了。而扶光也如愿以偿,看到他想看的景颐。甚至现在这个挣脱出他怀抱,满脸通红,明明魅色逼人,却偏偏又气又恼的景颐,更加超出扶光的期待。
亲吻她的时候,他也发觉,这味道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就像一个漩涡,在引诱着他,拉着他下沉,不断沉入其中,直到万劫不复。
而这种万劫不复,扶光想想,竟觉得心中是发痒的。内心的直观感受,告诉扶光,若是为了景颐万劫不复,似乎,他完全能接受,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挣脱了扶光的景颐,是真想逃离吞云宫。事情的发展完全失控,这让她心里乱糟糟。可是她还没问出帝君到底会不会被她连累,心里对扶光的担心又在扯着景颐的念头,不让她就这么走。
见景颐这样纠结,扶光心软了。明知景颐脸皮薄,他还不讲理地享受这一点。
扶光又将景颐拉回来,景颐身子僵了一下,扶光看在眼里,他没敢用太大的力气。这次只是虚虚环着她,一只手轻放在她后腰上。
“帝君……”景颐低着头,有些生气。
扶光放柔语气,带了点哄人的味道:“是本尊不好。”
景颐听得更面红耳赤。
扶光又笑道:“不过,你的唇,真软,真让人留恋。”
“帝君!”景颐急得又要挣脱扶光。
扶光按住景颐的身子,说道:“好了,不逗你了,还说不是担心本尊,那雪族违逆红鸾殿判决,私自抢夺魂魄,大逆不道,要降罪也是降他们,你倒说说,本尊何错之有?”
景颐一怔,终于得到答案。只是扶光这会儿忽然说这个,景颐很是愣了片刻,顿时完全反应过来。
是啊,明明是自己做拨乱反正的事遭到阻碍,帝君伸出援手,捍卫大道,帝君又怎么可能被罚呢?
可自己怎么就忧心忡忡地跑过来,刚刚还和帝君那样。
景阮哥哥他,难道……
景颐觉得自己好像被景阮坑了,中了景阮什么圈套,但还没等她细想,就被扶光握住手。
扶光拉着景颐的手腕,让她握住自己的腰封。
景颐目光顺着看过去,帝君原本佩戴得好好的腰封,此刻散了,几乎就要从他衣上脱落。
而景颐瞬间就反应过来,这腰封,是她刚刚和帝君接吻时,硬给拽开的。
景颐的手像是被烫到,颤动一下。
扶光笑道:“你得负责,替本尊再系好腰封。”
他又勾起唇角:“这腰封,是你在本尊一万两千年生辰宴上,送予本尊的贺礼。”
景颐讷讷,双颊挂着红晕。别说,她也认出来了,这条腰封就是她上回送帝君的那条。一想到帝君这二十年不知有多少日都带着她送的腰封,就觉得有种难以启齿的暧昧感觉。
景颐埋怨:“您自己系好就是。”
扶光强迫她不许把手收回去,“这是你扯下的,自该你来系好,由不得你拒绝。”
景颐无奈,咬一咬唇,只得道:“您把手臂抬起来。”
扶光满意地一扬下颌,平举起双臂。只是,因他这动作,本就已松了的衣襟,顿时向两边滑开,一块肌肉结实的麦色胸膛,就这样近距离直冲进景颐眼底。
景颐赶紧撇开视线,却又不禁小心看两眼,她知道那片胸肌有多紧,有多烫……
赶紧双手顺着腰封,整理平整,然后小心将两只手环到帝君身后去,将腰封的走线绕过来。
帝君是那样高大、精壮,当景颐的手环到帝君的腰后,景颐几乎已经贴到扶光胸口。
这姿势,就像她主动依偎着帝君一样。
而头顶上,是来自扶光深邃的目光,和他灼热的气息。景颐感受着,亦无处可逃,想要赶紧系好腰封,可越是心绪起伏,越是会触碰到扶光。
每一次触碰,景颐都会被他衣袍下滚烫又充满力量的身体,弄得呼吸失措。
终于,景颐将腰封系好,接着就退开些。
景颐问道:“帝君,您还要继续去下界净化魔域吗?”
靠在怀里的软玉没了,扶光不大餍足,但想想方才她为自己系腰封的种种,罢了,今次就这样,适可而止,可别把她逼炸了。
扶光道:“坐着说吧。”说罢向寝殿外走去。
景颐随着扶光,走出寝殿,和他一起在殿前的台阶上坐下。
黄昏的天,已然步入沉寂,太阳大半隐没入天际线,斜月东升,天空一半昏黄,一半蓝紫,色彩如打翻的颜料般绚烂。
扶光告诉景颐:“本尊此次是去白獭族的疆土,收拾些外溢的魔气,已然告一段落。”
景颐思索着:“白獭族,好像是在遥远的西方吧,在天下水源的源头,极少同外界交流。”
扶光道:“确实如此。”
景颐继续询问:“那您接下来,会留在东方天阙吗?”
扶光笑着反问:“你是想让本尊留在上界,还是离开?”
景颐不答。
扶光再问:“是想让本尊长久留下吧。”
景颐别开目光,嘴上不肯说,但心里,她知道的,她不能骗自己,她是想让帝君这次回来就多待一阵的。
扶光道:“回答本尊。”他侧头看着景颐,目光一瞬不瞬睇着她。
这犀利的视线里亦有着一种渴求,景颐顶不住,小声回道:“嗯。”
扶光扬起唇角,愉悦地笑开。
“本尊这次回来,会在东方天阙待上许久。”扶光道,“最近数百年本尊鲜少回来,东方天阙五城十二楼多少出了些道心不稳之辈,得好好收拾收拾这偌大的东方天阙。”
景颐喃喃:“这样……”
沉默一下,景颐抬眼,看向扶光,由衷地说:“帝君,谢谢您出手帮我,我还没向您道谢。”
景颐回想着被雪族围攻的一幕幕,“要不是您救我,我便只能将雪族世子的灵魂先给他们了,那样,我不知能不能保住燕姬和笙竹不被雪族世子伤害。若他两个出事,别说我对不起照雪表妹,就是我自己的职责、这姻缘神的位置,都要没脸坐了!”
扶光宽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他们也不过是仗着人多,搞车轮战。即使你没能挽回,责任也多是冥界的,你已尽力。”
景颐抿抿唇,如立誓般说道:“往后我要是再遇到今日这样的事,定要更加注意,不能出一点纰漏!”
扶光望着景颐,眼底深了深,目光变得更柔和,也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打量景颐上下,扶光觉得,二十年不见,景颐倒是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人还是这么个人,却——变得更美了。
扶光从不久前见到景颐第一眼就知晓了原因——她换了衣装。不再穿一身黑纱,而是按照他所建议的,穿上鲜嫩的颜色。
刚刚她闯进寝殿,他于琴前抬眼时,便觉得一身鹅黄衣裙的景颐,将他昏暗厚重的吞云宫,都点亮了。
现在仔细瞧她,梳着雪月髻,发间点缀满天星样的米珠,配一对银流苏钗,透亮又精致。鹅黄色的对襟裙上绣着一朵朵连翘花的图案,她的一双手放在膝盖上,两团云袖垂在身侧,像是蝴蝶轻放下的翅膀。
扶光道:“你真是倾国倾城。”
景颐怔住。
“这样的衣衫,很适合你。”他深邃的双眼,愉悦地眯起,“照着本尊所说,不再如从前那样穿着,你让本尊很高兴。既是天生丽质,便该这样肆无忌惮地展示,你有这个资格。”
景颐心中一热,熨帖的感觉,让她眉眼都不禁染上柔和。
扶光修长的手指,轻敲几下坐下的台阶,他问道:“你以前,为何总穿着深色?”
景颐略张唇,欲言又止。
扶光道:“本尊想知道。”他也清楚,这个问题怕是要触碰到景颐藏在心底的某些裂痕,但扶光从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想问,那就问。
既想要发掘景颐的全部,那就包含那些晦暗的、狼狈的。
他宁可景颐痛苦地说出,由他来替她打开心结,也不想让两人间隔着些不明不白。
“你可以相信本尊。”
有些人,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比旁人义正严词的承诺,还要教人宽心。景颐觉得,帝君就是这样的人。
不知怎的,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如厚重的山峦般可靠。
景颐在这样的鼓励下,说了出来。
第065章 姻缘神(25)
“我幼时同家人失散, 不慎掉落到魔域,帝君您知道。”
“本尊知道。”
景颐说:“爹娘哥哥遍寻我不得,我亦跑不出魔域, 只能一日日苟且偷生。比我强的魔,想吃掉我,比我弱的魔, 看见我就会跑的远远的,去搬救兵来对付我。我要躲着所有看见的活物,还要躲着隐藏在暗处的杀机。”
“我连有点色彩的衣服都不敢穿,生怕被发现。魔域不见天日,黑暗昏沉, 也只有穿上黑色,我才觉得有了保护色,仿佛这样就获得一点点安全。”
扶光听得眉峰凝起。
景颐回忆着:“我在魔域流落许多年, 我只知道应是许多、许多。那里没有日升月落,没有季节交替,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是清醒时的每一刻都好像很长很长。我不知道这种煎熬, 还会持续多少年,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五百年。”
“而更可怕的, 不是躲避他们, 而是不慎被卷入他们的纷争里。”
“他们杀起自己人毫不手软,两方势力冲突时, 就像野兽没有理智的屠杀。凡是附近被波及到的同类,都会被无差别杀戮。”
“我经历过三次这样的事, 前两次我都凭着法力,得以自保, 远离了他们,但第三次……”
景颐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手揪住裙子,稳了稳心绪,鼓起勇气,将这可怕的回忆,尽量完整地说出:“我一直努力修炼,拼命地修炼。我害怕一停下来,就会因为法力低微而死在魔域。我只想回到崤山,哪怕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回去都好。”
“那时魔域在与上界的连年战争中,已处于式微。我总听那些魔物抱怨,说上界兴许哪一日就会荡平魔域,让他们这些魔物彻底消失。我记得那日……我潜入一座城池,想要盗取城主的法宝。我听说那座城池的城主,他的一件法宝,有连接空间的能力,我想用它助我回到崤山。”
“可我却在偷盗中,被卷入反叛军和城防军在战争里。”
“反叛军忽然就如潮水般涌来,我从没有见过那样惨烈的景象。整座城都像是浸在血池里,飞在天上的法器和刀剑,在地上扭打的那些法力低微的小妖魔,有人形的,有还未成人形的,什么样的都有。城楼,在战争中忽然倒塌,无数人来不及逃走,被压死在废墟下。我的前面是交战的人,后面是,左边是,右边是,到处都是。”
“反叛军胜利了,可他们没有停下,他们开始屠城。被屠杀的人,尸体在我身边越堆越多越堆越高。如果把那些尸体全部加起来,一定能垒成环绕整座城池的高高城墙。如果把他们所有人的血都加在一起,一定能将天河都染成红色。这种时候,城里的住民,也无人再理会我是一个异类。他们都和我一样,只能逃,只能打。不,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没有战斗的能力,没有法力,像蝼蚁一样被无情地踩死。”
“到最后,反叛军也累了,停下来,他们去接管城池。我坐在血泊里,觉得看不到任何活着的东西,看到的只有血色。鼻子里也只有血腥味,冲天的血腥味。我的裙子浮在血水上,漂啊漂,鲜血顺着我的裙子爬到我的身上,把我的身体全都打湿。我的脸上也是血水,风一吹,就凝固了,糊在皮肤上难受极了。”
“我想要离开这里,却坐在血泊里,站不起来,我的腿像是没有知觉,整个身子都粘在那里。那些反叛军仍有人在全城搜索幸存者,继续屠杀,他们还没有杀够。”
“那时我想,缘何我这样不幸,会掉到魔域来。我宁可去的是地狱,地狱都比魔域要强上百倍。我想,为什么上界的神灵不来救我。上界不是一直在同魔域对抗吗?不是一直想要荡平整个魔域吗?为什么现在不来?”
“我想啊,谁能向我伸出手,带我离开这里。是谁都好,只要能带我离开,不要再让我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
“然后,我没想到啊,是我的许愿上达天听,灵验了吗?竟然实现了。”
“昏暗的天空被撕开一道口子,我感受到有着强大气息的神灵,自裂口而来。他像极光一样,照亮半边天空。我看见层层云朵上面站着许多神灵,他们像是在极光的指引下,一起降临魔域。而我,被那片极光晃得几乎睁不开眼睛,直到一只手真的伸到我的面前。”
“他逆着光,我看不清他,只知道那一定是真正天神的模样,那般光芒万丈,驱散了笼罩在我身上的所有黑暗。他说,‘跟我走’,那是我直到数千年后,依旧觉得无比动听的一句话。”
“我将手递给他,他握住我的手,是滚烫的温度,真实且温暖。我看见他雪白的袖口上,绣着几枚雪花。这也是我在失去意识前,记下的最后一幅画面。”
“我得救了,我终于回到崤山。睁开眼睛,就是爹、娘、哥哥,还有他。”
“他衣服上的雪花,我曾在娘的衣服上也见过,那是雪族王室的标志纹样。”
扶光静静听着,眼中越沉越深,却猛地瞳底一颤,像是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景颐睫毛颤抖,讲完了最黑暗恐怖的一段回忆,她也像是窒息的人终于探出水中,呼吸到新鲜空气,重新找回那种活着的感觉。像是从噩梦中醒来了,回到尚且有着丝丝温度的现实里。
揪在裙上的手指,也慢慢松开,发白的指骨间,慢慢回流一些血色。景颐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扶光的一只手,已经覆盖在她一只小手上。他没用什么力道,但只是这样轻轻地覆盖,传递来的温度,也让景颐的思绪迅速平静下来。
这只手的温度,就和那只带她离开魔域的手,是一样的。尽管不是同一个人,可却……那样相似。
“帝君,”景颐侧过头,看着扶光,嘴角扯开一丝略有苦涩的笑,“我在魔域经历过这些,哪怕已经过去数千年,每每想起,仍是不寒而栗,有时一个人躺在床上回忆,还会觉得喘不过气。当然,我没那么脆弱,我没死在魔域,就要更加勤奋修炼。如今我能战胜楚娴,还有您辖下的五城十二楼,肯定有城主楼主打不过我的,我相信自己只会越来越强。但是,穿深色衣服的习惯,我却是迟迟没有改变,我知道这都是潜意识作用的。还有就是姬宇沛……”
再次提到这个名字,景颐眼中多出些灰暗色泽,染上一缕厌恶的神色。
曾经,姬宇沛救了自己时,有多么的教她感动,如今就有多么的如鲠在喉。
没有经历过如她那般的绝望,是不会明白,她的动心的。
那位白衣不染,却一步步踩进血泊,来到她面前的神灵,他的那只手,就如同姻缘海上那些相隔千里却仍旧牢牢牵系的红线,宛如命运般不可忤逆。
在后来的几千年里,像楚娴就同景颐说过,对救命恩人所生出的感情,也许都只是感激,却被当事人误以为是爱情。
但景颐清楚地知道,不是的。也正是因为她知道,所以,才愿意为了姬宇沛压制自己的本性,努力去按照他的要求,改变自己。
可是为什么,拯救她出炼狱的洁白神灵,后来会成为那副优柔寡断的自私模样。
为什么,如极光般照亮黑暗的他,内里却是黑乎乎的一团败絮。
景颐因此,甚至在刚刚讲述时,都只说“他”,不愿意说出“姬宇沛”三个字。
多么的膈应。
而现在,当她真的说出这三字时,盘绕在心间的,竟是只剩下一派恶心,“姬宇沛说让我穿黑色灰色的衣裙,我都照做。只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不过是因为窈莲总穿着鲜亮,姬宇沛不愿我与窈莲抢风头,才让我保持黑衣。在他心里,窈莲独一无二,谁也不可与她重样吧。”
“所以我就这样,一直穿着黑灰色衣裙了。”景颐道,“直到您生辰那日,让我换些鲜亮的衣裙,我才想试试的。结果红鸾殿的人都说,现在这样才适合我,我娘也这么说。还有那之后我遇见的神灵们,都这么说。就连姬宇沛……”
景颐说到这里,眼角的苦笑已变成讥讽的冷笑,说道:“姬宇沛和窈莲成亲那日,我拿着请柬去了。我就看姬宇沛见到我时大吃一惊,状若呆滞,眼中的惊艳看的我想笑,又真令我作呕。窈莲脸都黑了。”
扶光沉默片刻。
景颐挪回目光,又望向远方,黄昏已几近被夜色吞没,月色迷蒙,又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夜晚。
扶光问了景颐一句:“那个救你出魔域的神灵,你未看清他的样貌,是吗?”
“嗯。”景颐并没有在意扶光这一问。
扶光却再度陷入沉默,笼罩在他浑身的气息,都变得低沉而压迫,如同沉入潭底的玄铁。而他若有所思,没说什么,只是用了些力,将景颐那只手收紧在掌心中。
***
景颐走出吞云宫时,已是月上宫楼,乌鹊南飞。
她没有整理凌乱的发丝和衣衫,就只是那样怀着心事,漫漫乘云。
没有想到,景阮就在宫外不远处等着她。
看到景阮,景颐什么都明白了。果然是哥哥故意用言语激她,让她担心扶光帝君,一路跑来吞云宫。
哥哥就是要看她的反应。
现在,哥哥都看到了,定是来向她询问明白的。
景颐的头皮再度麻起来,只是这次,心里被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然感慢慢填满。知道她再也没法瞒着景阮,景颐反倒放下了。
景阮迎到景颐跟前,抱臂看着她,“景颐,说说吧。”
景颐叹了口气,回道:“哥哥,去你那里说吧。”
两个人便这样来到景阮的山林,在那片杏花林中,找了一处大石头坐下。
景颐坐在石头上,景阮坐在地上,靠着石头,任由落花拂面。他一招手,便招来一支玉壶、两盏夜光杯,在月色下反照出萤石般的柔光。
景阮倒上两杯葡萄酒,递一杯给景颐,自己先饮下一口,“说吧,景颐,我们兄妹两个,想想看,从未交心。”
“是我从魔域回来后,就几乎没和人交心,包括姬宇沛和楚娴。”景颐说。
她衔起景阮给的葡萄酒,饮下一口,唇齿间醇厚甘甜。紫红色的酒酿在夜光杯中,杯子是白的,酒是红的,酒中倒影的月亮又是白的。
景阮侧过头,扯了下景颐的裙子,疏狂一笑:“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只要是你别委屈自己。”
景颐想起从前她执意要嫁给姬宇沛时,景阮一直反对。是,因为他觉得,她在委屈自己。
时至今日,她已完全理解景阮了。景颐喝着酒,将和扶光之间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没有一丝的隐瞒。
她自己都没想到,在和扶光交心后,便能这样坦然的把和他之间的事吐露给景阮。
景阮并没有吃惊,全程都没有,他只是百无聊赖地一翻身,举起夜光杯,同景颐一碰杯,在清脆的琳琅声中说:“随心而动,千万别委屈,以后再有什么事我也给你兜着,爹娘那边我不会告诉他们的,你放心。”
景颐笑了:“好。”
夜色迷蒙,清晖一片。
风清月皎,星河天悬。
吞云宫,在夜色中崔巍地伫立,雄浑壮阔,也透着空旷的苍莽。
天影抱着剑,来到恢宏的寝殿前。
扶光依旧坐在这里。
从景郡主走后,帝君就一直一个人坐在这寝殿前的台阶上,沉默不言。
偌大的宫阙,都因它主人的气场变化,而仿佛发出沉重的呼吸。
“帝君。”天影出声。
扶光眼也不抬地道:“去收拾九尾蛇族吧。”他淡淡道:“你知道怎么做。”
“是,属下知道。”
扶光冷声道:“收拾完九尾蛇族,就给本尊盯着雪族。”
“是。”
天影抱着剑退下,冷酷的一张脸在月光下,隐入黑暗。帝君的想法,他从不多问,照做就是。帝君这是要给景郡主出气了。
姬宇沛、窈莲那些人围攻景郡主,想要抢走雪族世子魂魄这事,就记在帝君的账上,不会就这么算了。
帝君要先从九尾蛇族开刀,把雪族这最后一个半死不活的盟友,彻底杀灭。
***
很快,天影就去见了一个人。
那人听说天影来,是带着手下们恭恭敬敬出来磕头迎接的。因为天影代表的是扶光帝君。
这个人,是九尾蛇族地下起义军的首领。
自从帝君收回笼罩在九尾蛇族王宫的大阵后,九尾蛇族王室便每日活得生不如死,一边要时刻对抗从魔域外溢的魔气,一边要镇压不服气的臣民,维护自己的统治,一边还要给窈莲搞出的那些破事兜着,为她忙前忙后。
九尾蛇族的民怨,十分严重。虽然扶光没有撤去保护普通臣民的法阵,但王宫的法阵缺失,到底是一个大缺口,普通臣民的生活不可能不受影响。就说王室要对抗魔气,就抓很多臣民去帮工。那些被抓的臣民,哪个不是受害者?
臣民们也都是明白的,扶光帝君已经仁至义尽。把他们九尾蛇族带入这般处境的,分明是昏庸的王室,还有那个是非不分的混蛋公主!
那公主如今还嫁去雪族,享受她的爱情去了。凭什么九尾蛇族的子民就要为公主的任性和王室的糟糕行为买单?
民怨沸腾之下,自然滋生反抗。
有人拉起一支起义军,想要推翻王室。
天影一直按着扶光的授意,在默默监视这支起义军。
而今日,天影来到义军首领面前,看着这一干恭敬跪在地上的人,不带温度地说:“去把王室换了吧,东方天阙给你们撑腰。”
***
不过三日,九尾蛇族爆发起义、王室被一锅端的消息,就传遍整个上界。
自然也传进景颐的耳朵里。
彼时,景颐正坐在白玉小船里,漂在姻缘海上,检查众生的红莲和红线。
过来寻她的寒酥,将这件事描述给她。
“说是有人在阵前指点起义军,法力高强的很,手里法宝也多。这样一来正规军根本招架不住,几乎是一溃千里。”
“九尾蛇族现在已经改朝换代,原先的王室全被驱逐出境,四处逃散。新国王亲自到东方天阙拜访扶光帝君,希望帝君能不计前嫌,重新给王宫搭上护持阵法。”
“扶光帝君同意了,不过往后阵法的维护,就由新王室自己负责,帝君不会再管。”
寒酥说到这里停顿住,特意观察下景颐的表情,见景颐神色还好,便说:“指点起义军的人,奴婢去打听了,是东方天阙的,千水楼的楼主,起义军就是在他的帮助下,一路势如破竹。千水楼和整个东方天阙瞧着都没有隐瞒这事的意思,奴婢随便一打听就问出来了。”
景颐应了声,那答案就很明显了,真正颠覆九尾蛇族王室的,是扶光。千水楼是东方天阙十二楼之一,楼主之所以亲自驾临、坐镇起义军,也定是扶光帝君授意的。
可笑当初九尾蛇族王室拿着窈莲和扶光帝君的婚约,硬赖着扶光帝君吸血,还不看好窈莲,由着她去自己和姬宇沛的婚礼上抢人……王室统治全族久了,是真的觉得自己高贵强大,不管怎样都能收拾得了局面?
结果呢,而今帝君只是派个楼主下去,就直接让九尾蛇族换了江山。
对这件事,寒酥是觉得解气的,忍不住辛辣地嘲上两句:“这些下界的妖族,以为得到上界承认了便自以为是,心比天高,非得跌下来才知道自己在上神们面前都是什么东西。老老实实的不行么?雪族王室也是这样,妖就是妖,还总觉得能和天神比肩。当然,奴婢不是说看不上妖族的意思,关键是得道心端正,一心向好。”
景颐同意寒酥的话,应了声。只是,她在想,帝君为什么忽然对九尾蛇族发难。上回帝君亲自去九尾蛇族,收走王宫的法阵,事情就该告一段落了。难道,是为她出气吗?
因为窈莲和姬宇沛、雪族世子夫人一起来抢雪族世子的魂魄,帝君为给她出气,就直接毁了窈莲母家?
而九尾蛇王室这么一倒,雪族就更是如履薄冰。
景颐左思右想,觉得除了为她出气这个原因,真是再想不到其他的了。
这让景颐心里百感交集。
但无论怎样,亦觉得,世事真是个讽刺的圈。从前窈莲为追求真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没家的孤女,如今,她成了亡国公主,怕是比孤女还不如。
见景颐像是沉浸在思绪里,寒酥没敢打扰,过了会儿才试探着说:“主人,这是不是扶光帝君在为您出气?”
寒酥也想到了。
景颐道:“我感觉是。”
寒酥也百感交集。
平心而论,在寒酥眼里,扶光帝君那样风光又正气的人,真挑不出一点毛病。要不是因为姬宇沛给寒酥留下的心理阴影仍在,寒酥想,她也不至于总是担心帝君会如姬宇沛般,又伤害到景颐。
而其实,寒酥的这种心态,也是在随着时间变化的。
那日见扶光忽然以真身降世,救下景颐时,寒酥担心归担心,却对扶光的认可提高太多。再加上这两日,景阮找过她,和她说了些要支持景颐的话,寒酥就更加改观了。
是以,寒酥斟酌着道:“主人和扶光帝君之间,也该是有红线的吧。主人有看到,那条红线吗?”
景颐一怔。
这个问题景颐不是没想过,甚至这些时日,总是在想。她和姬宇沛之间尚有红线,那与扶光帝君这般的纠缠,也该是有红线的啊。
可是景颐从没见过那条红线。
她甚至偷偷在姻缘海里,召来了扶光的红莲,那红莲上也并没连着红线。
难道是因为,在天道的眼中,她与帝君之间,只是不足道之的意外吗?
“我没见过那条红线,应该不曾出现过吧。”景颐回答寒酥。
寒酥蹙眉,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第066章 姻缘神(26)
雪族王城。
窈莲在得知自己娘家居然整个被推翻, 人都傻了。
雪族上下也是一片惊愕,他们剩下的最后一个盟友,就这么没了?
虽然这个盟友, 本也没什么用。
窈莲本来还计划归宁几天,这倒好,家没了。
这下雪族世子夫人像是终于找到打压窈莲的最佳借口, 她直接在朝堂上,当着王君和所有朝臣的面说:“九尾蛇族倒了,宇沛的正妻不能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亡国女,我看应该废除窈莲,让她把位置让出来。”
朝臣们面面相觑, 看神色,有支持的,有反对的, 但没有一个人坚决反对。
支持的人,自然是觉得,得再通过联姻救一救雪族, 最好是能和九尾蛇族新王室缔结姻亲, 这样反倒对雪族的作用更大了。哪怕是让姬宇沛娶一个雪族的贵女,好歹也能利于全族团结。
而反对的人, 无非是觉得:“这窈莲夫人的娘家刚倒, 就逼她让出正妻的位置,此种行为, 会损害雪族的名声。怕是人家都要以为,我们太过薄情寡义, 这样也不好吧。”
于是就有折中派的,提出思路:“我们可以给世孙娶平妻嘛, 这样既能结亲,又能让人家都看看,我们不是那薄情寡义之辈,依旧收留无家可归的窈莲夫人,这不就结了吗?”
“这想法甚好。”大家纷纷附和。
王君自从儿子死后,也早没了心劲儿,这会儿听朝臣差不多达成一致,便宣布:“那就此决定吧,就派使节去九尾蛇族,同他们的新王室接洽。”
这边使节刚派出去,世子夫人就同时着手在整个雪族中挑选贵女当她新儿媳。
世子夫人觉得,原先她想挑选贵女给姬宇沛做妾时,贵女们不愿,那只是因为妾的名分。如今放出的是平妻之位,定然有大把的贵女争着抢着要嫁给她的儿子。
世子夫人还想,要是九尾蛇族新王室和雪族贵女都愿意给她儿子当平妻,那便索性两边都娶了。
反正,窈莲在世子夫人眼里,已是个透明人了。
整个雪族很快就知道了上层的决定,窈莲如遭五雷轰顶。她找到姬宇沛,拽着他的手央求道:“宇沛哥哥,你知道你娘做了什么吗?他要给你娶平妻!我娘家才倒,她就这样羞辱我,那以后新夫人进门,还有我容身之地吗?”
窈莲泪眼汪汪,无比可怜,她抱住姬宇沛,在他怀里哭道:“宇沛哥哥,你说过你爱的人是我,你只爱我一个。只要你出面,你娘还有王君他们就不会非要违背你的意愿,给你塞平妻了。宇沛哥哥,曾经你为了我,可以在婚礼上放弃景颐,如今也要为了我们的爱情去战斗啊!”
是啊,窈莲说的对。他的真爱只有窈莲,他要是娶别人,那不就是欺骗了别人吗?当初他对景颐就是这么说的,姬宇沛想。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累了。自从娶了窈莲,他每日都要忍受妻子和娘无休无止的争吵,他在西宫工作得压抑无比,回到家又是乌烟瘴气。
他和窈莲明明真心相爱,却为什么将日子过得如此糟糕?
糟糕到,他已经厌倦了。那种守护真爱的勇气,已经被磨平了。
“窈莲,你要理解我啊。我是雪族的储君,我也要为雪族奉献的。”
听到姬宇沛的话,窈莲整个脸都白了:“宇沛哥哥,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要听从你娘的安排,她让你娶谁你就娶谁吗?你要背叛我们神圣的爱情吗?”
“我没有背叛你,窈莲,你始终都是我的真爱。”姬宇沛说着,“可你也要理解我一些!自从娶了你,你和娘每日都在争吵,你有没有想过给我带来多大的困扰?窈莲,我本以为,你是个对所有人都好,能把所有人都考虑照顾到的人。可你为什么又不考虑娘,又不考虑我呢?是因为我偏爱你吧,所以在这个家里,你就只考虑自己。求求你也为我多考虑一些!”
窈莲想不到姬宇沛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她简直惊呆了。转瞬,巨大的落差让窈莲几乎抓狂,若早知嫁给姬宇沛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她……
“夫人!”一个侍女从外头匆匆跑进来,跑到窈莲跟前,打断她思绪。
“窈莲夫人,您娘家人来了,就在宫门口,他们要见您!”
窈莲霎时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只好先撂下姬宇沛,去接家里人。
等窈莲到了宫门口一看,人都傻了。乌压压的一大群人,全都在吵着要进宫找她。她爹她娘,她那几个哥哥,还有叔叔婶婶、堂兄弟姐妹们……这是整个王室全来了!
亲戚们一见窈莲过来,还不等她开口,就纷纷嚷道:“我们都被赶出九尾蛇族了,没地方呆,只能来投奔你!”
“我们都是因为你,才惹恼扶光帝君沦落成这样的。所以责任都得你负,你得给我们安排起居!”
还有个堂姐阴阳怪气地说:“窈莲堂妹,你可是雪族未来的王后,可别说我们这么几个人的生活你都保证不了。这王宫哪个院子比较好?快拨给我住,再给我配三个侍女,可不能比我在九尾蛇族时候过得差。”
这、这……窈莲气得七窍生烟,感觉头顶都要烧起来了。她都自身难保,还有什么本事安排这么多人的起居?关“键是他们还想着进王宫享福!
窈莲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最疼爱她的爹娘。
爹娘却躲开她的目光,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爹还说:“窈莲,我们也真的是没地方去才投奔你的。现在我们只能靠你了,你是家族唯一的希望。”
连爹也这么说。窈莲气得焦头烂额,指着那一干叔婶堂亲们道:“他们平日里与我无半分往来,怎么一出事就让我接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这样赖着我是何道理?”
叔婶堂亲们顿时也被气炸了,纷纷骂起窈莲:“你说这话要不要脸?你要是乖乖遵守婚约,嫁给扶光帝君,我们家族早就吃香的喝辣的了。全部都是你造成的!我们都是被你连累的!”
“就是说!把娘家挥霍倒了,又谈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把事情搞成这样,你泼得出去吗?”
“是你把我们原来的生活都毁了,把我们的地位把我们的荣耀全毁了,那你就该把一切给我们还回来!”
窈莲被气得脑子嗡嗡响:“你们都是有手有脚有法力的人,去哪里不能生活?偏要我安顿,我能安顿你们什么?雪族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们自己没数吗?”
一个堂弟面红耳赤道:“我才不管!反正我以前住在王宫,今后也要住在王宫。我们丢失的待遇,你都得负责给安排回来。”
“你们……”
周围还有雪族的侍从和宫门外的庶民在围观取笑,窈莲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晕过去。
等窈莲费大力气,终于暂时把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安排进了王宫的偏院,已是深夜。她带着一肚子气,回到姬宇沛那里。
姬宇沛居然已经躺床上睡觉了,灯都不给她留。
窈莲觉得委屈极了,忍着怒气点燃了灯,却听姬宇沛咕哝抱怨:“怎么才回来?我明日还要去西宫整理藏书的,又影响我休息。”
窈莲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带着哭腔问:“你就一点不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吗?你知道我今日一天都经历了些什么吗?”
姬宇沛不耐烦道:“赶紧睡吧,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窈莲不甘地叫道:“连你也不关心我了,宇沛哥哥,你是想让我在王宫里变成真正的孤立无援吗?”
姬宇沛像是被窈莲整没辙,无奈爬起来,“你这是又觉得孤独了?窈莲,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事多的一个人。算了,那我让你怀个孩子吧,这样就有人陪你了。”
顿时,窈莲所有强撑的情绪终于崩溃了。这不是她要的生活,不是她要的爱情!不是,统统不是!错了,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忍不了了,她要去找扶光帝君!
***
可窈莲,怎么可能见到扶光呢?
甚至她还没到吞云宫的门口,天影就已派人将她拦住,直接丢下云层了。
而扶光,连看看窈莲究竟长什么样的兴趣都没有。
没人知道,扶光正在吞云宫的后殿,亲自点数一样样的天材地宝、珍奇之物,并亲自提笔写下一本长长的聘礼礼单。
窈莲走投无路,回到雪族王宫。
在这里等待她的,却是雪族丞相之女即将嫁给姬宇沛做平妻的消息。
窈莲看见王君、世子夫人和丞相正在大殿里,商量这件事。那气氛和乐融融的,真真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人。
世子夫人透过窗户,看见殿外的窈莲,还故意向她投来一个鄙视而得意的眼神。这小蹄子屡屡恶心自己,殊不知风水轮流转,自己以后定要把这二十年受的气全找回来,看不弄死她!
窈莲转身离去。
转身那瞬间,窈莲心里最后一丝为爱情而生的不甘也消失了,世子夫人的这一眼彻底粉碎了窈莲此前所有的执着。
这份她几乎失去所有才得到的爱情,她不要了!
而她失去的那些,她投入的所有成本,她都会从整个雪族手里讨回来的!既然她过不好,那就所有人都不要过了,连带着利息,一起还给她!
窈莲来到安顿爹娘亲戚的那个偏院,让爹娘哥哥把所有九尾蛇族人都集中起来。
然后,用晦暗无比的眼神看着他们,用再不掩饰的很辣,同所有人道:“你们不是想回到从前的地位,过上从前的生活吗?我这儿有个办法,就看你们敢不敢干。”
“我们九尾蛇族,就在他雪族的地盘上建国!跟我一起,把雪族王室都杀光,把敢反抗我们的人杀光,这座王宫这个国家就是我们的了!”
暮色将至时,雪族丞相同世子夫人从大殿走出来。
雪族王君在敲定姬宇沛与丞相之女的婚约后,就先一步回后宫休养了,而世子夫人同丞相还有不少要嘱咐的,就在大殿说了许久,俨然已是非常热情的儿女亲家。
丞相十分满足,春风得意,走出大殿时,整张脸上飞扬的笑意几乎要扬到天上去。
“那老朽这就回去嘱咐好女儿,等她嫁入王室,一定不会让您和王君失望的。她也一定会服侍好王孙,早生贵子,以期来日继承雪族大统。”丞相满面笑容,又十分恭顺地向世子夫人拱手。
世子夫人也非常满意这么一个亲家,充满笑容的眼角眯出了深深的皱纹:“好,我就知道丞相忠心耿耿,您的女儿必定不会辜负我的期待。我会让王宫办最风光的婚礼给你女儿,聘礼也一定是最昂贵的。丞相就回去好生准备吧,不日赏赐就到。”
“好,太好了。”丞相乐得合不拢嘴。
“呵。”一声冷笑,却在这时忽然响起。
世子夫人和丞相俱是一愣。四周并无旁人,一时竟不知这冷笑是从何处传来的。
世子夫人只觉得声音分外耳熟,却又无比阴暗,令人毛骨悚然。
忽然世子夫人惊觉,自己竟站在一个人投下的影子里。她倒吸一口气,猛地察觉,抬头一看,神色瞬间巨变。
只见窈莲站在王宫最高的那座塔楼上,也就是当年囚禁燕姬的那座塔楼楼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那笑声就是窈莲发出的!此刻的窈莲,浑身散发出一种阴毒的气息,这让世子夫人恍然才惊觉,窈莲本是一条蛇。
那间曾经用来囚禁燕姬的房间,窗户上拉满的铁丝网和而今仍旧挂在那里的一张张符咒,此刻都在窈莲的脚下,宛如一个无比阴森的图案。
世子夫人喝道:“窈莲,你这小贱人在上头干什么?”
窈莲却再度冷笑一声,兀的,像一支箭一般飞身而下,伸手扯下铁丝网上所有符咒,直朝着世子夫人和丞相扑下来,然后瞬间,在冲到两人面前时,抄起一张符咒按到丞相脸上!
霎时丞相发出刺耳的惨叫,撕心裂肺的声音就仿佛将这片冰天雪地变得还要再寒冷数倍。
世子夫人大惊!丞相就在她的面前,一张脸直接被烧成脓浆。接着身体就像一块猪油被丢进充满沸水的锅那样,顷刻就融化,化为一滩血水。
世子夫人惊呆了,同时一股铺天盖地的恐慌撞入她心胸,她闪避开数丈,大呼:“来人!快来人!”
驻守王宫的侍卫军们很快从四面杀出来,世子夫人指着窈莲喊:“她造反,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可世子夫人和侍卫们谁也没想到,九尾蛇族人忽然一个个划开风雪,从虚空中飞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厚厚一大把那种符咒。
他们见人就贴,狰狞的眼里满是嗜血的兴奋。凡是被符咒沾到的侍卫,全都和丞相一样,顷刻就化为脓水。
铺天盖地的惨叫声顿时湮没了极北之地的风雪声,满地的血水混杂着脓黄色的浆液,把宫城里的皑皑白雪全染上刺目的颜色。
肉被烧糊的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钻。侍卫们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只能一个个倒下。场面完全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世子夫人几乎傻了,一张脸被惊恐夺走所有的血色,她只能不断地喊:“来人啊!救命啊!九尾蛇族造反了!”
可源源不断涌来的救驾者,不论是侍卫婢女还是朝臣,全都敌不过九尾蛇族人手中的那些符咒。而这些侍卫婢女们也怕了,前面的人还没有被烧完,后面的人就崩溃地逃走,他们的喊叫声已经完全失去腔调,慌不择路间,甚至相撞着摔倒。
世子夫人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前一刻她还想着以后收拾窈莲,春风得意马蹄疾,后一刻窈莲和九尾蛇族就拿着符咒,屠杀整个王宫!
这符咒……当初王室镇压不听话的臣民,费尽力气找人弄出的这种符咒,只针对体内有雪族血脉的人,只有王君、世子夫人和已故的世子三个人能用。他们将符咒贴到哪个臣民身上,就能把对方活活烫死。
当年雪族世子用这种符咒把燕姬锁在封闭的塔楼,世子夫人也用这种符咒试图杀死燕照雪……
她存了无数张这种符咒呼风唤雨,却没想到会有一天掘了自己坟墓!窈莲嫁进王宫二十年,怎能不知道这些符咒都存在哪儿!世子夫人万万没想到,这些本用来维持统治的好东西,如今被九尾蛇族拿着来灭他们种族!
这符咒全族上下只对王君、世子夫人和已故的世子没用。世子夫人红着眼睛将塔楼连根拔起,直接掼上窈莲。
窈莲躲过塔楼,然后忽然身影消失不见。
世子夫人正要将她找出来,却不妨窈莲出现在她的身后。世子夫人还来不及回头,手臂就传来一阵椎心刺骨的痛,霎时眼前发黑。
就见窈莲如一条蛇般,滑到自己跟前,自己手臂上印着两个血洞,正冒出黑血。
窈莲狰狞地张着嘴,口中两颗沾血的蛇牙,一条黑色的蛇信子唰的一下吐出。
世子夫人肝胆俱裂:“杀千刀的蛇女,你咬我!”
窈莲抬起袖子,一擦毒牙上的血,“挣扎吧,我要你一点点被我的蛇毒折磨至死!今天这王宫所有人都得死,以后我就是个极北之地的主人!”
“你……!”世子夫人已感觉到眼前眩晕不止,丹田像被什么东西封住,无法运气。蛇毒上来得极快,好似无数把锯子在她的骨头关节上齐齐刮磨,那种疼痛简直无法想象,世子夫人几乎要跪倒在地。
“我忍够你们了,什么爱情,什么姬宇沛,我不要了!现在我只想让你们给我连本带利地还回来,全给我死就对了!”窈莲一抬手,手中凭空出现一个黑色的光球,球体中流动的黑光看起来极为让人不适。
“我九尾蛇族可是从上古时候就在的,也曾风光无两,连那腾蛇族一方神族,都要看我们的脸色,求我们援助。我就让你看看我们九尾蛇族的厉害!”
窈莲话音落下,催动光球,光球发出四散的诡异黑光。世子夫人惊恐地看着那些黑光钻进自己的身体里,紧接着,五脏六腑就像是被缠住,被死死地往外扯。
世子夫人从喉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她看着那些黑光从自己身上扯出一条条的灵力,注入到窈莲身上。
世子夫人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就像是被逐渐掏空皮囊下的所有血肉。她的修为,她的法力,全都被黑球吸走,给了窈莲,而体内的蛇毒让她全身麻痹,动也无法动,逃都逃不了。
窈莲阴毒地说着:“我九尾蛇王室能从上古繁荣至今,真当我们被赶下台就是没用的东西是吗?你雪族有专杀同类的符咒,当我九尾蛇族就没有压箱底的好东西吗?”
她掂着手中的光球,“这就是我九尾蛇族最大的底牌。你中了我的毒,动弹不得,我用它吸干你所有的修为,从此你的法力就是我的了!当然,还有那半死不活的王君,还有你们王室所有忝居高位的人,你们所有人的修为都会是我的了!”
“悔恨吧,你要是不找我的麻烦,让我跟姬宇沛幸福快乐,就不会有这一天。我要的很简单,我只是想追求纯粹的爱情,是你们逼我的。我投入那么多成本,还失去扶光帝君那样优秀的未婚夫,这些账,你们统统赔给我!”
世子夫人简直悔的肠子都青了,却不是悔没有好好对待窈莲,而是悔从一开始,就该按着姬宇沛娶了景颐,直接跟窈莲划清界限。
这样姬宇沛就还是隐元星君,雪族又有景颐全家做后盾,全族都只会越来越好。
所以,当初姬宇沛在与景颐的婚礼上犹豫时,自己为什么要作壁上观,甚至乐见姬宇沛放弃景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世子夫人眼前越来越黑,她快要失去意识,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冷。
她的周围堆满了血水和脓浆,连赶过来的王君,都被九尾蛇国王和王后双双偷袭,被放倒在地。然后他的修为被窈莲手里的黑色光球吸走。
王君的身体逐渐破碎,化成一个即将散架的雪人,窈莲看起来却越来越红光满面。
世子夫人在极度的不甘中,闭上眼。这刹那,他和王君一样,成了一个轰然倒地的雪人。
窈莲得意地仰起脖颈,狰狞笑起来,然后狠狠一脚踢在世子夫人的尸身上,将这摊雪踢得粉碎。
九尾蛇王室的欢呼声响彻风雪。靠手里这些符咒,往后整个雪族都是他们的奴隶。他们会比在九尾蛇王国的时候,更加的权柄滔天!
远处,天影抱着剑,站在一片云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冷酷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从帝君为给景郡主出气,要他扶持九尾蛇族起义军推翻王室时,帝君就告诉他,九尾蛇族一倒,雪族也别想善了。这群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东西,一定会窝里斗起来。
帝君说的,果真是一点错没有。
只不过,九尾蛇王室和雪族王室这种将一方屠杀殆尽的局面,倒也超出天影的预估。
只能说这群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东西,他们的下限低到难以想象。
王宫内,九尾蛇王室已经开始满宫搜刮珍宝和仙草灵药。王宫里生存下来的雪族臣民,莫不瑟瑟发抖,噤若寒蝉。他们只能向九尾蛇王室臣服,缩成一团跪在地上,祈求对方不要一个不顺眼就丢符咒过来。
九尾蛇国王很快就坐上本属于雪族王君的龙椅宝座,开始一系列发号施令。
而窈莲,现在她的修为是九尾蛇王室最高的,再也没人敢顶撞她。姬宇沛还未从西宫回来,不知道全家已经被妻族杀光了。
窈莲托着黑色光球,看向天空,视线如要穿透云层,“景颐,还有你!你对我做的,我也要你连本带利地还回来!我要让你永生后悔,不该针对我!”
第067章 姻缘神(27)
这几日, 景颐不大忙。
她曾连着好些日子,夙兴夜寐地处理红鸾殿的工作,从而腾出两日稍微闲暇些的, 上景阮那坐坐。
这日,楚娴也来景阮这里了。景颐景阮兄妹同楚娴,还有两个仙子, 一同在竹林里玩叶子戏。
他们在落满竹叶的地上,铺开一张浅色的锦缎,坐成一圈,出叶子牌,欢声笑语。
景颐觉得, 好久没这么愉快放松了。
同玩的这两个仙子,都是东方天阙的,一个叫司巧, 一个叫瑰儿。
这司巧和瑰儿并无神位,只是小仙子,按说是不敢同景颐景阮这样的正神, 还有楚娴这样的神二代坐在一起玩的。
不过景颐、景阮、楚娴, 都不是摆架子的人。加上景阮之前曾给司巧和瑰儿两个仙子赠送、改进过武器,两个仙子对他们三人感官都很好, 相处在一起便也挺放松。
玩了两局叶子戏, 十分愉快。只除了楚娴作为兰台史官,总是羊皮本和笔不离手, 时不时就要记录一些见闻时事,这就遭到景阮抱怨。
“我说小娴儿, 你能不能别什么都往上写?就玩个叶子戏,你还要奋笔疾书, 不会是把这牌局的过程都写上去吧?”
楚娴蓝衣如水,貌若春花,爽朗回道:“我就是再没东西写,也不至于要写这叶子戏。只是我忽然想到,这些时日记录的阴司冥界的事,还有不善详的,得再找机会挖掘才是。”
景阮掷出一枚叶子牌,道:“阴司冥界可不是好打听的地方,那位新冥帝几乎不于人前出现,便是在躲着你们兰台。还有他手下的一众官员,瞧着一个个老实巴交的,实则都跟嘴上缝了线,想问出点什么,难的很。”
楚娴摩挲着笔杆道:“是啊,我也发觉阴司冥界人人守口如瓶,住民们甚至对上界颇有敌意。但是,我作为史官,必定是要拨云见日的,由不得半点含糊。”
玩过一局,景阮输了,爽快地罚酒一杯,再开一局。
景阮又问瑰儿仙子:“小瑰儿,我送你的袖里剑,你使的怎么样?”
瑰儿连忙道:“很是趁手,让我修炼都变快了,真的感谢酒神大人。”
“客气了。”景阮不当回事地一笑,朝司巧仙子一弯唇,“小巧儿,你呢?我给你改造的绢扇,是不是用着也增益不少?”
“正是。”司巧笑吟吟道,“谢谢大人指点。”
“客气,客气。”景阮笑容扬起,抻了个懒腰,感叹道,“还是你们东方天阙氛围好啊!小丫头各个上进,努力修炼,皆是大有可为。”
司巧谦虚道:“我与瑰儿还很弱,还需勤加修炼。且我们如今能取得这些成绩,都仰仗师父悉心栽培我们。”
司巧仙子口中的师父,是东方天阙五城十二楼之首的,暮雨城的新城主,素白门。
这位女城主可算是扶光帝君的能臣,能力与口碑在整个上界都是极好的。
谈到素白门,景阮就问:“你们师父怎么就允许你们来我这里玩牌了?我没记错的话,素白门虽然脾气温柔,但对徒弟要求挺严格的。”
司巧道:“师父今日随同扶光帝君去崤山了,就放我们一日假。”
扶光帝君?崤山?
这两个词,一下就抓住景颐的注意力。
景颐问:“扶光帝君去崤山做什么?”
司巧道:“不知,师父也没告诉我们,就说扶光帝君有要事。不过帝君近来确实……”
“什么?”景颐追问。
司巧回道:“是这样,最近我们随师父去过吞云宫几次。帝君都在后殿,不知忙什么……我们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别的,她们这种小仙子无法窥探,也不敢知道。
司巧和瑰儿自是不知景颐同扶光的关系,也就不知景颐此刻心中不安。
帝君不同她知会,突然就带着素楼主去崤山,显然是奔着她爹娘去的,这让景颐如何不去想,究竟有什么事?
景颐偷偷扯了下景阮的袖子,然后对几人道:“红鸾殿有点急事,我先回去处理,实在抱歉,失陪了。”说罢匆匆就走。
景阮会意,见楚娴想跟着景颐一道去,直接就把楚娴拉回来,“小娴儿,继续玩,我估摸景颐一会儿就回来了。”
妹妹扯他袖子,不就是让他打掩护,把楚娴这个史官给扣住吗?景阮洞若观火。
景颐一离开景阮的竹林,就驾云直奔崤山。
心里忐忑,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却不想,还没到崤山,就碰上她娘的亲信侍女。
侍女一看就是专程来找她的,激动地迎上来,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把鞭炮落在景颐心里。
“景郡主,老爷和夫人着我请您回去,东方天阙的扶光帝君,向您下聘了。”
***
景颐简直不知道她是怀着什么心情回到崤山的,这一路上她的心乱哄哄的,就似那鞭炮一直在炸个没完,让她什么也没法想,想什么都会乱。
直到踏进崤山深处,自家的宫殿,看到浩浩荡荡、推了满地的聘礼,景颐脑中好似嗡的一声响,突然就明白司巧仙子说的,“帝君最近总在后殿”,是在忙什么了。
“岁岁。”看到景颐这么快就回来,崤山君和崤山君夫人赶忙过来相迎。
爹娘满眼都是对景颐的关爱和担心,他们的脸色很复杂,说不上是喜是忧。
但景颐看见他们,便觉得安心不少。
“爹、娘,”景颐走向他们,一边又忍不住看看这些包裹着红绸的聘礼箱子,多的惊人。
“扶光帝君……他人呢?”
崤山君与夫人交换眼色。
“岁岁,”崤山君递给景颐一张镶金的红色册子。
景颐打开册子,“聘书”二字映入眼帘,心里一震。
崤山君说:“帝君已经先回去了,他让我们将聘书给你,聘书上并未写下姓名。”
景颐看向聘书的落款,是,那里空空如也,没有她的名字,也没有扶光的。
崤山君道:“帝君的意思是,若你愿意嫁他,就写上自己的名字。若你不愿,就将聘书撕了。不用害怕会有人说闲话,他与素楼主此次前来,无人看见。不过聘礼要暂且放在崤山,回头帝君再取走。”
崤山君吐出一口气,定定道:“帝君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你,他说,让你不必考虑他,只管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景颐讷讷无言,此一刻心里千头万绪,她没想到会这样的。
她知道,自己表面上没有显现得太激动,只是因为太过不解扶光的行为,但心中这会儿,却当真是在翻江倒海的。
为什么呢?
帝君为什么忽然想娶她?
她早就和帝君说过了,更强调过,她不想因为那晚上的事,就嫁给帝君。那只是个意外,当它不存在就好了,什么事都不会有。
虽然帝君对她……景颐不愿自欺欺人,她不是没有感觉到,帝君对她日渐浓厚的兴趣。他看她时,目光里有放肆的热情,有毫不掩饰的欣赏,还有藏于其中的星星点点的温柔。
这些,景颐都清楚地察觉了,她知道,帝君喜欢她,她唯独不知这份喜欢究竟是兴之所至还是什么。
而她对帝君……
被他认可、欣赏、鼓励时,在遭受雪族人围攻时被他强势地出手相救,还有被他抱在怀里亲吻无法挣脱时的热烈,同他诉说过往时的靠近感……那每一次加速的心跳,既惶惶不安又不能逃离的感觉,还有他给与的温暖、欣慰……
以及此刻,站在满是聘礼的庭院,手中捧着聘书时,她心中不断翻涌的疑惑、焦急、紧张、纷乱……却独独没有抗拒……
这一切,都告诉景颐:她也喜欢上了扶光帝君。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疑惑,帝君为何忽然就决定要娶他。饶是帝君做事雷厉风行,大开大合,但景颐就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就是觉得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见自家爱女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崤山君夫人忍不住出声唤景颐:“岁岁……”
景颐回过神来,丹唇有轻轻的颤动。她又低头看手里的聘书,里面的字一看都是扶光亲手写的,和他的人一样苍劲有力,如走龙蛇,偏偏落款处什么也没写,空空一片,像极了此刻自己的茫然失措。
景颐不禁攥紧聘书,心跳得厉害,也急迫不已,匆匆对爹娘道:“我要去问帝君!”说罢便焦急地冲出庭院。
“岁岁!”崤山君夫人面色一变,下意识呼喊女儿。
探出去的身体却被崤山君揽回来,崤山君夫人不禁将担忧的目光投向自己夫君,而崤山君只是轻轻叹气,告诉爱妻:“岁岁她不就是这样吗?她一定会直接去找扶光帝君当面说清的,她就是这样的脑筋。”
而他们做爹娘的,此刻更在意的是——
“岁岁没有想撕掉聘书。”崤山君喃喃。
女儿从头到尾,不论是怎样的神情,都小心拿着聘书,攥紧的时候也没有将聘书弄出折痕。
女儿是想都没想过要撕掉聘书。
这说明什么?
崤山君和夫人是过来人,哪还有什么不懂的。崤山君夫人喃喃:“岁岁没有对我们说实话吧,她和帝君之间,没那么简单啊。”
崤山君沉默,他想到早晨扶光帝君登门时,同他的对话。
彼时,崤山君是真的被惊到了。而他刚按着礼节,向帝君行礼,就被帝君阻止。
帝君亲自将他扶起身,对他说:“此番前来,本尊才是晚辈,崤山君不必如此。”
在崤山君的记忆里,这么多年来,还从没见过扶光帝君对谁如此谦恭过。
崤山君自然明白,帝君在他面前这样的低姿态,只能是因为他的女儿景颐。
崤山君没有询问扶光帝君同女儿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他只是问扶光:“您知道岁岁同我那不成器的外甥间的纠葛吧。”
他看到帝君平静地说:“本尊知道。”
崤山君再问:“那帝君可知,岁岁心里始终有一块疤,便是她流落魔域,遭遇过的苦难煎熬。”
扶光道:“本尊知晓,景颐已同本尊说了。”
崤山君长长吸了口气,没想到女儿竟是将这种锁在心底、自己默默承受的东西,都说给扶光帝君了。
若不是完全的信任与合拍,岁岁是不会同人提这些事的。因为即使是回忆,都会让岁岁觉得痛苦不堪。
这样看,扶光帝君定是那个能缓解岁岁痛苦的人。
崤山君不禁叹道:“在魔域流落的这段遭遇,对她的性子影响很大。为什么岁岁总是一根筋?尤其是对红鸾殿的工作,恨不得尽善尽美。就是因为幼年时不小心掉进魔域,觉得是自己的这份不小心,给自己带来漫长的恐怖痛苦,便不允许自己的工作出一点差错,生怕这一点错,也会在别人身上酿成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这种执拗,也影响到她做其他事。从前她对我那外甥就是这般,我和她娘都不同意她和姬宇沛的婚事,她却硬要坚持,怎样都不肯放弃。说实话,她会忽然拜托您去将姬宇沛的神位撤掉,此事反倒让我和她娘觉得意外。”
崤山君说这些的时候,扶光都静静听着。而等崤山君说完,扶光道:“本尊明白您的意思。”
扶光拢袖,向崤山君行礼。这一礼,郑重万分,仿佛弯下的脊梁,便是如巍峨泰山般的承诺。
“这样的景颐,本尊觉得很好。但,往后有本尊在,必令她不被过往裹挟,亦不令她失去自我。”扶光抬眼,眼底有无限坚定之意。
“我要她随心所欲,要她想如何就如何,要她痛快淋漓。”
这番话,让崤山君和夫人失语了半晌。他们没想到,高高在上的东方苍帝,能这样将他们的女儿捧起,这样坚决霸气。
他用最平淡的语调,说出的却是一字千钧。
而崤山君和夫人丝毫不怀疑他的话,因为扶光帝君万年来,便一直是言出必行的人。
从回思中出来的崤山君,拍了拍夫人的手,说:“扶光帝君,确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
然而景颐没想到,她才刚跑出崤山宫殿,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在看到这人模样的瞬间,景颐是被惊到的。这个人浑身都是脓血,和一块块烫伤,身上甚至散发出烧焦的黑气,就像是一团人形的怪物,朝着她扑来。
这个人连脸都已经被烫伤,从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仿佛是在叫着景颐。可那沙哑的声音难听的像是刀子刮在砖墙上,她难以分辨。
他从一块即将破碎的云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爬向景颐。看到他腰间眼熟的四联璜玉组佩,景颐才认出这个人。
姬宇沛。
她不禁大惊,他为什么变成这样?又为什么跑到崤山?
“表……妹……救我……”姬宇沛声嘶力竭地吼着,这一次,景颐终于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他拼命往前爬,试图去抓景颐的裙摆,仿佛这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景颐下意识退开,同时喊道:“快来人!”
崤山君夫妇听到景颐的声音,瞬间就闪现到景颐身边。
看到姬宇沛的样子,夫妻二人也先是疑惑,然后大惊。
到底是外甥,血脉相连的,崤山君夫人就是再不喜欢姬宇沛,这会儿也赶紧招呼人去扶他:“快,先送进屋里!”
可姬宇沛却推开来搀扶他的人,他竟是红着一双眼睛,要死要活地爬向景颐,硬是要抓她的裙摆。他拼命地挣扎着喊道:“表妹!表妹你原谅我……我错了……不,不是……饶了我!你饶了我!”
姬宇沛究竟在说什么?!景颐眼中生出些愠色,她又往旁边退,就是不想让姬宇沛碰到她的衣衫。
而姬宇沛的精神,几乎要疯了。
姬宇沛从没想过,他能悲剧至此。他本以为,被从隐元星君的神位上撤下去,被塞进西宫,当一个小小的典书官,受人指摘,那已经是他最悲惨的一天。
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塌地陷,生不如死。
几日前,他离开乌烟瘴气的家,去西宫上工,今日忙的差不多了,便回家去。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轨迹。
然而一回去才知道,他已经没有家了。他的家,他的王宫,他的所有亲人,被九尾蛇王室屠戮殆尽!
是他最爱的妻子窈莲,领着九尾蛇王室的人,灭了他满门!窈莲还说都是他的错,要他加倍地宠爱她,把之前欠她的全都补上,否则就要将他也杀了,将他的修为也吸干。
姬宇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们拿符咒对付他,他被烫得浑身流脓水,几乎就快保不住性命。
被逼到绝路时,他心里的念头就只剩下一个——去崤山!去姑父和姑母那里!只剩下这几个亲人能庇护他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窈莲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接着更令他崩溃的事发生了。
他才刚逃出雪族王城,就遇见了站在一朵云上的天影。
天影冷酷的脸,在北国茫茫风雪中,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
姬宇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天影一定已经在王城附近徘徊许久,雪族发生的事,天影一定全都知道。
他当即就质问天影,为什么袖手旁观,任着他全家被杀。是,他是得罪过扶光帝君,可帝君对他的惩罚还不够吗?为什么不肯救他的家人?
姬宇沛边说,边“嗬嗬”地喘着气,脓水一滴滴从他身上滚下来,疼痛让他生不如死。
可天影却对他说:“因果报应,咎由自取。”
“另外,姬宇沛,我替扶光帝君问你一句,你且仔细想想,究竟还做过什么亏心事。”
这一刻,姬宇沛似头皮炸开,从心底激射出的震惊和恐惧,几乎要顶穿他摇摇欲坠的躯体。他就像是一只蓦然被打断骨骼的鸟,在空中顿时被风吹飞,狼狈地栽下,还找不到着落的地方。
天影的话,让姬宇沛猛地想起一个被他隐瞒了数千年的秘密。一切都是他的私心作祟,他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本以为他可以永远地瞒下去,可是此刻天影的一句话,将他数千年的伪装一瞬间击碎,将他刹那打回原形。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在失去家园满门被屠半死不活之刻,终于明白过来他真正惹到的是谁。
这一刻,姬宇沛连最后一点求生的希望都如被掐断。他想,原来是这样啊,是扶光帝君在报复他。窈莲会变成这样,九尾蛇王室会干出这些事,全都是扶光帝君的手笔!
是为了表妹,是不是?这一切的根源,分明都在表妹身上啊!
姬宇沛崩溃了,他只能逃,逃到姑父姑母这里,求他们庇护他,求他们替他向表妹说情。只有表妹饶了他,他才能有活路。一切的原因,始作俑者,都是因为他顶替了扶光帝君的恩情,欺骗了表妹数千年!
姬宇沛如同一条失了水分拼命挣扎的游鱼,在地上翻滚着,死死仰着脑袋,盯着景颐。他眼中迸出泪水,不顾蹭了满地的脓水血浆,只歇斯底里地喊道:“表妹,我骗了你,我错了!当初在魔域不是我救你的,是扶光帝君!是他找到幸存的你,把你抱出血泊的!我只是在你晕倒后,按他的命令送你回崤山而已!”
“是我错了,我不该欺骗你,表妹,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第068章 姻缘神(28)
万籁俱寂。
这一刻, 景颐所感受到的,就是这个词。
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万籁俱寂。
周围的一切, 都仿佛变成白沫,无声地、却铺天盖地地翻腾,在脑中一次又一次强烈炸开。
她愣住, 忘记呼吸,忘记一切,手间不禁将聘书捏得更紧。
姬宇沛,在说什么?
崤山君和崤山君夫人也是大惊,他们的目光随之就聚焦到景颐身上。他们的女儿, 此刻眸中一片怔色,似乎失去了焦距,凝望着她自己的世界。她唇半张着, 失却话语,只从唇间溢出些微的喘息声。
“表妹,你饶过我吧, 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 我也是有苦衷的!”姬宇沛仍在歇斯底里地央求,他不让那些试图搀扶他的人靠近他, 却在拼命爬向景颐。他的手在爬行中, 掉落下一块块焦黑的皮肉,疼得他腔调扭曲, 可他只能抓住景颐这唯一的希望。
表妹爱过他那么多年啊,现在一定也还对他余情未了, 她会原谅他的吧!姬宇沛只能如此希冀。
“我已成这副模样,我娘和祖父他们也全都被杀了, 整个雪族王室都被窈莲屠杀了!纵然我错了,也求你看在我已这样惨的份上饶过我!”
可是任凭姬宇沛猜想了数十种景颐接下来的反应,都没能想到,表妹居然没同他说一句话,猛地就转身而去,招来一片云直飞上天。
姬宇沛如遭雷击,尖叫:“表妹!表妹你回来,求求你别抛下我!”
崤山君夫人也不禁唤道:“岁岁!”
乘在云上的景颐,忽然回过头来。姬宇沛以为表妹是要回应他的央求了,心中又生出一点希冀。
然而景颐却理都没理他,而是对崤山君和夫人喊道:“爹,姬宇沛是被针对雪族的那种符咒所伤的,您保护好娘!”说完,消失在天际。
这下姬宇沛如同坠落深不见底的地狱,表妹曾是那么爱他,可如今看他伤成这样都无动于衷,连询问他一句是谁伤他的都不曾。
难道表妹的眼睛里,已经完全看不到他了吗?
姬宇沛只觉得,完了,彻底完了。巨大的打击,令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流云如火,惶惶不安。
风在耳边放肆地呼啸,夹杂着一点乍暖还寒的凉,刮起景颐艳丽的衣裙。
她疯了般地朝吞云宫奔去。
黄昏的天光落在白皙的脸上,像是为她镀上一层薄腻的、随时颤抖的柔光。
姬宇沛、扶光帝君……扶光帝君、姬宇沛……
两个人的身影在她眼前不断变换,视野仿佛一团氤氲,只能看见身边迅速倒退的流云,听见自己失序的喘息声音。
到最后,这两道身影都融化成片,最终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逆光而来的神灵。
极光在他的背后,绚烂无比,绣着雪花纹样的广袖,纤尘不染地垂落,不惧满地的尸山血海。
那只粗糙的、却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伸向她,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镌刻入她的心。
这些年,景颐总是忍不住在心里,拿姬宇沛同她心目中的神灵对比。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委屈。
她心中的神,为何会越来越变得让她觉得平庸,让她觉得狭隘而自大?
她也曾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纵然时间如长河,可昔日拯救她的神灵,也从未在长河中远去,反而经霜犹艳,更加无法湮灭地刻在她肌骨里、掌纹里。
他从不曾在她的心里褪色,褪色的只有姬宇沛。
可如果她的神灵,从一开始,就不是姬宇沛呢?
渐渐地,吞云宫的轮廓出现在景颐视线中。
厚重的深色宫阙,在黄昏中巍峨地伫立,似一头撑起天阙的崔巍巨兽。
她更加拼命地催动脚下的云,直到终于落进吞云宫。
帝君、帝君……
周围张丞相等人对她的呼喊,景颐置若罔闻。
姬宇沛说的话,她不想询问,也不愿给他分毫的信任。她只想见到帝君,当面问帝君!
当景颐猛然摔倒的时候,仿佛,她觉得一点也不痛,仿佛根本感受不到脚踝的撞击。
她摔在了扶光的寝殿里,是因过于激动焦急,被门槛绊倒的。
她的身子砸到厚重的地板上,纹理分明的檀木地板,散发出的浓郁气味,浸入她的发丝和皮肤。摇曳的深紫色纱帐,划过景颐的身体,她看见了纱帐后被雕镂在梁柱上的呐喊的鸣蛇。
衣襟因摔倒而散开,衣下佩戴在脖间的雪魄珠,滑了出来。
景颐拿起雪魄珠,就要塞回衣襟,只想要立刻起身。
可当她看见那条穿着雪魄珠的线时,她愣住了。
这条线,变成了红色!
景颐心尖颤抖。
而它本该是一条墨绿色的线,是当初帝君用他蜕下的蛇皮,为她化作这条牢固的线,替她穿上了雪魄珠。
“主人和扶光帝君之间,也该是有红线的吧。主人有看到,那条红线吗?”
寒酥的话还言犹在耳。景颐蓦地眼睛发红,心间绵绵密密的颤抖,让她几乎想哭,仿佛心中有一面墙轰的一下倒塌。
她不会认错的,她是姻缘神,她知道此刻这条红线握在手里的感觉是什么。
在很多年前,那条牵着她和姬宇沛的红线出现在她腕间时,亦是同样的感觉。
这是她的红线啊。
是她和帝君的红线。
原来它就在这里,原来早在二十年前,它就已经挂在她的脖间!而直到今日,直到刚刚,她得知了姬宇沛说出的那个秘密,这条线才终于化作它真正的模样。
这就是命运,原来,是这样啊。
“景颐!”扶光已来到景颐身边。
她蓦然闯进来,又摔倒在地,扶光被吓到了,他刀雕斧凿般的脸上,笼罩着一团阴云,眼底却是止也止不住的心疼和担忧。
他立马就抱起景颐,将她带到内殿的羊毛毯上。
他小心把景颐,放在厚厚软软的毯间,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手抚上她的脚踝,轻轻握住,替她揉了揉,问她:“疼吗?”
他紧锁的眉间,有一丝心疼的责备:“怎这般不小心?”
景颐看着浮光的脸,看着这样惊为天人、这样总是充满霸气和自信的脸上,却写满浓浓的对她的挂心;看着那双漆黑如点墨的深邃瞳眸里,压抑的狂潮几乎要将她吞没……景颐再也忍不住胸臆间的激荡情绪,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她颤着声问:“帝君,把我救出魔域的人,是您吗?”
扶光眼中顿时掠起两汪惊涛,而这样的目光变化,无疑给了景颐无可辩驳的答案。
景颐哽咽出来:“真的是您,原来是您……怎么会?为什么会这样?这么多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是姬宇沛,我以为他变了,我以为我心目中的神灵只能沦为记忆深处的幻想,原来、原来……”
原来什么都没变。
原来她的初见,就是她的重逢。
原来她蹉跎的这些年岁,只是命运的玩笑和姬宇沛的谎言。
原来过尽千帆,她一见倾心的神灵,还在原地,还在这里,她还在他的怀中。由始至终,一点未变。
“可是为什么?”景颐问,“那件白衣的袖上,有雪族王室的图腾……”
扶光眼中滚动起浓烈的自责,他哑声道:“那确是姬宇沛的衣袍。”
他看着景颐落泪的眼,心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拧住,一下下地拧着。
他告诉了景颐所有:
“那时,魔域在同上界的连年战争中,已渐落下风。本尊知晓,上下两界有一些不慎流落在魔域的人,便召集些上下界的正神妖灵,突入魔域,看能否救回你们。雪族当时也派来人参与,便是姬宇沛,大约是雪族王君想历练他一番,才叫他跟来。”
“然后本尊就找到了你。”
“在找到你之前,本尊诛杀了几个恶贯满盈的邪魔。姬宇沛见本尊衣袍上沾了太多血,便将他的大氅脱下,覆到本尊肩头。那时本尊只当是小辈的一片好心,虽多此一举,也随他去了。”
“将你救出后,姬宇沛认出你是崤山君的女儿,他的表妹。于是,返程之时,本尊便让他送你回崤山。”
扶光漆沉的神色中,化开一道铮然,他眼中的自责却是汹涌如火焚:“若早知会酿成你与姬宇沛的孽缘……”
豆大的泪珠破开眼眶,沿着景颐的双颊落下。她从未见过帝君露出这样的表情!
造化弄人,原来是这样!是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被送回崤山时,已经因过于疲惫而失去意识。一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穿着那件白色衣袍的姬宇沛。
从此,就完全错了。
而姬宇沛,他明明就知道的,可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欺骗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痴恋和奉献,心安理得地接受崤山君的扶持,每当觉得她哪里令他不满意,就拿着自己是她救命恩人这事说道,从来都理直气壮。
他一边享受着不属于他的一切,一边还和窈莲暧昧不清,嘴上说着只想娶景颐,又屡屡觉得窈莲是可怜的孤女,他有责任照拂她。
滔天的怒火再次点燃了景颐的胸口,她想,她刚刚为什么没有再给姬宇沛一巴掌,为什么没有把他踢翻在地,狠狠地打他,打到力气用尽为止。
而姬家那些人,王君、世子、世子夫人……或许他们不是不知道,或许他们都和姬宇沛一样,一起维持着这个弥天大谎,看着她一门心思吊在姬宇沛身上,一面还对她有所不满。
是与不是,答案已经没必要了。他们已经全都死了,全部死于非命。
只剩下姬宇沛,被烫伤成那副模样,无法再恢复容貌,妻子背叛他,杀光他全家。景颐齿冷地想着,原来,这都是报应。
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占着不属于自己的位置,挥霍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到最后,恩义、地位、感情,所有的一切都以更惨烈的方式,加倍地报偿出去。
而景颐也终于明白,扶光帝君为什么忽然对九尾蛇族出手,赶走九尾蛇王室,以至于后面引发这样颠覆的连锁反应。
他在为她出气。
为她痴心错付的几千年,向那些人,讨债。
景颐忽然想起她和姬宇沛大婚的那晚,忽然钻入自己脑海中的文字和画面,告诉她,这个世界是一本书;告诉她,没有觉醒的她,原该是那样不公的结局。
对她而言,不论这个世界,是否真的是一本书,她所经历的一切,所品尝的每一分情感,都是真实的。
命运终没有过分苛责她,让她得以觉醒,走出另一条道路。
而这条路上,不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她珍藏在心底的、她的神灵,从未褪色,一如初见。
就像是当年,他跨越神魔两界,走过尸山血海,将手伸向她,将她颤抖的身躯抱在炽热的怀里一般,如今的他,亦铮然果决地为她出手,如最无情的雷电般把欠她的人全部打落地狱。
景颐也恍然明白,为什么就在她同扶光讲出自己的过往后,扶光便开始忙碌下聘的事,忽然想要娶她。
她问出自己猜测的答案:“您想娶我,是不是因为愧疚,觉得害我蹉跎数千载?”
扶光道:“不是。”
他语气沉肃而坚定,直视景颐的眼睛:“本尊只是在知晓一切后,有种强烈的想法。想把最好的给你,想让你随心所欲。本尊做事,向来随心而动,怎样想就怎样做。本尊就想让你更张扬,更任性,就想让你无论何时都能无阻碍地贯彻自己的原则,让所有人都对你望尘莫及。”
“而本尊,”他停一停,一字字重若万钧,“要做你的后盾,要明目张胆地将你捧在掌中,本尊迫切地希望能有这个机会。”
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景颐脸上还挂着泪水,心中猛烈的震撼和熨帖,让她微微抖动。
她喜欢的人,其实从来就没有变过。
她恋慕的是那个救她出魔域的人。
她喜欢的是扶光帝君。
他们是一个人。
在过去的数千年里,她所求的,便是与他长相厮守。
如今,兜兜转转,她终于求到了这份姻缘。
可是……
帝君对她生出的这种“强烈的想法”,那想要“把最好的给她”的这种渴望,有几分是因为真正喜欢她,又有几分是愧疚和负罪感造成的?
她不想帝君因为愧疚和负罪而娶她。
“可是我不愿。”景颐哽咽着说,“您太霸道,都不和我商量也不告诉我真相,就先送来聘礼,替我定下未来,您问过我的想法吗?”
扶光没有立即开口,却是用指尖挑起景颐的雪魄珠,“这条线,化作你与本尊的红线了,是不是?”
景颐失语。
灼灼的视线向下移,盯住景颐手中,大红色的聘书。
从始至终,景颐都把聘书攥在手里,没有松开,也没有弄坏。哪怕是刚刚她摔倒时,依旧下意识地保护聘书。
他看得清楚分明。
“本尊也给过你选择了。”扶光看着聘书,唇角稍微恢复一点弧度,眼中仍是对景颐的心疼,“你没有撕毁聘书。”
景颐的心脏猛地一收缩,喃喃:“我……”
“所以,你骗不了本尊,也休想骗自己。”扶光语气加重,这次,他强大的气场席卷上景颐的全身,说出的每个字,都仿佛落在景颐心头。
“本尊既已知道你的心意,就绝不会让你逃了!”
“我——”扶光的态度这样坚决,景颐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嚷道,“我只是急着来同您确认是不是您救我出魔域,还没来得及处理聘书,我没说就愿意接受!”
扶光不言须臾,尔后低笑一声:“哦?”
这就耍上性子了?
他说让她任性,她嘴上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意,不肯嫁他,却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抱怨他、向他任性了?
很好,这样的景颐,他扶光喜欢!
不过,这还不够。她这会儿哭着埋怨,口是心非的样子,还不够。
他一直不断地挖掘她,现在,扶光感到,他已经快要把景颐剥得干干净净,就还差最后的一点了。
就像是剥开层层花瓣,才能见到缤纷妖艳的花蕊一样,越是藏在里头的,越是令人惊喜和着迷。
他想剥掉景颐的最后一层。
他想看她哭下去,是那种哭,像新生儿不着寸缕地那种娇嫩啼哭。
他想看她在情绪最激烈的时候,还能不能口是心非下去!
“你逃不掉了,景颐。”
他低哑的声音,就像是一个魔咒一样。
景颐心尖一颤,一双含泪的美丽杏眸,惊诧地张大。她还来不及回话,只见扶光低下俊颜,不由抗拒地以薄唇封住她的菱唇。
衣襟被哗啦一下撕开,雪魄珠再次滑了出来。
冰清色的晶石,穿在鲜红的红线上,跳跃战栗,在景颐白皙的肌肤上滑过,成了一道最靡丽又纯洁的美景……
***
景颐红着脸,扯过身下的羊毛毯子,把自己的身体裹住。
雪白色的羊毛,和她奶白的皮肤衬在一起,竟是溶溶不分,仿佛化为一体。
但肩头和纤细脖颈上的一些痕迹,还是为这片美丽的白色,增添了些斑驳,却显得更加娇艳魅人了。
景颐面红耳赤,不肯看扶光。
她没想到,帝君刚刚竟对她那样,而她也……
他以霸道的力道,不由分说地强吻她,一次又一次。场面慢慢就失控了,他又在她的身上留下属于他的热度和气息。
这一次,她没有喝一点酒,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她甚至在某个时段,啼哭着央求帝君:“您变成人好不好?蛇鳞……蛇鳞好扎……”
扶光便变成了人。
可是景颐却觉得后悔了。
变成了人,他那深邃的眼睛便一直锁住她,眼中的炽热太过有攻击性,在这样的目光中,景颐只能丢盔弃甲,只能全盘承受,更加的羞涩难耐。
聘书被丢到一边,与之一同甩过去的,还有扶光的腰封和原本佩戴在腰间的白玉犀牛角。
景颐这会儿脸上持续冒热气,头皮都是热的,她背对扶光,裹紧自己,凌乱的长发贴在汗湿的脸上,一下一下地喘息。
“岁岁。”扶光从她身后贴近她,他靠近时,给景颐带来急剧提升的热度。
一件大氅被覆在景颐肩头,是扶光的那件墨绿色氅衣,他亲自给景颐披上的。
一声“岁岁”,让景颐的心尖都控制不住地发酥。
当平日里气场犀利的男人,忽然用温柔的语调唤她的乳名时,真不是能轻易遭得住的。
而刚才激情时分,他唤了好些声“岁岁”。
这般的绕指柔,景颐抵挡不了,心都要被一声声低柔的“岁岁”给烫化了。
“帝君您……太过分。”景颐声音里还带着没消散完的啜泣。
扶光从景颐身后,强势搂住她,动作却温柔,生怕弄疼她。他不答反问:“还不相信本尊对你的心意吗?”
不是因为什么愧疚、负罪感而想娶她,而是真的喜欢她。
所以,想将她放在心底最柔软的位置,想要成为替她张目的剑,成为守护她的盾,让她没有束缚地放肆绽放。
而刚才的一切……扶光又餍足地舔了下唇角,勾起薄唇……他终于将景颐剥得丝毫不剩,也如愿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景颐,并且,不出意外的,远超出他的期待,教他无比的惊喜。
她的各种反应,他都太喜欢了。
她竟然还嫌他鳞片扎肉呢。
扶光满足地低笑,然后长臂一伸,勾过聘书。
他把聘书打开,放进景颐的手中,然后召来笔墨,又将蘸了墨汁的笔,也放进景颐手中。
握住景颐执笔的那只手,一手和她一起托着聘书,另一手带着她,提笔,一边哄道:“来,岁岁,我们来补上聘书吧。”
第069章 姻缘神(29)
景颐的心尖一下一下地轻颤, 她披着扶光宽大的氅衣,更显得纤细,像是一朵细软的花枝, 一掐就会碎。而扶光随意系上湖水绿的内衫,强壮的肩头和坚硬的胸膛,仍露在外面, 肌肉上铺着层薄薄的汗,灼热的温度煨着怀里的景颐,烫着她的身心。
他带着景颐的手,在聘书上一笔一划,先写下自己的名字, 然后,又写下景颐的名字。
当颐字最后一个笔画落下时,景颐的心都要颤出胸膛了, 紧张感揪着她,只是,她的心也告诉她, 缭绕在心底的是一种酥麻的甜味。
她是愿意的。
她看着两个人的名字, 并排在一起。因是扶光带着她写的,这字便又像她的, 又像扶光的。
这种感觉……还有点神奇。
景颐推了推扶光, 说:“我要回红鸾殿了,还要做公务。”
扶光道:“本尊送你。”
景颐不愿:“我自己回去就好。”她还有点没做好把扶光正式亮给红鸾殿的准备, 刚才的一切,实在太羞了。
扶光何等目光如炬, 怎会看不出景颐的心思,他道:“本尊现在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 凭什么不让本尊见人?”
景颐道:“还没成亲呢!”
扶光大手一挥,“你若愿意,明日就大婚,本尊让整个东方天阙一夜给置办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景颐埋怨,语调里又带了些耍性,接着声音低下去,嗫嚅道,“再说,我爹娘定还在等我回复……”
扶光道:“那就派人去红鸾殿知会一声,本尊陪你去崤山。”
“……好吧。”景颐只得说。
扶光愉悦道:“来,本尊为你穿衣。”
景颐脑袋顶都要烧冒烟了。
***
等景颐走出扶光的寝殿时,天已经黑了。
今夜是满月,月明星稀,天空如深蓝色的镜湖水,十分的通透。
有两个侍女站在殿外不远处,都保持着极为严苛的候命姿态,半低着头。
看见景颐走出,她们先转过身面向景颐施礼,然后恭敬地走过来,说话行事训练有素:“景郡主如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吩咐我等。”
这两个侍女,身上灵力尚浅,一看就是腾蛇族的小辈,却在扶光这里学得规规矩矩的。
景颐也不知道扶光是什么时候传音让她们候在这里,她回眸,询问的眼神睇向随她一起出殿的扶光:“帝君,这是?”
扶光道:“你备嫁的日子,要是缺人手,用得上她们两个,就传音唤她们。她们也能办其他事,都随你使唤。”
景颐想了想:“那就让她们去帮我爹娘归拢聘礼吧。”帝君送的聘礼太多,让帝君这边的人帮忙归拢,爹娘那边一定能省很多力气。
扶光笑道:“都好。”
接着扶光抬手,长指在虚空轻轻一划,就割开空间,将手边同吞云宫的后殿相连。
由此,扶光转瞬就从后殿取来一件狐裘斗篷,相当的驾轻就熟。
“来,岁岁,披上点。”扶光亲自展开狐裘斗篷,盖在景颐身子上。
景颐讷讷无言,包裹身体的斗篷传来的温暖,和她心中感受到的温暖,像是涟漪一样一波一波地共鸣。
这件狐裘斗篷,穿在身上柔软的好像花瓣,又隔绝了夜晚的凉风,让景颐从头到脚如同浸入温水里,舒服极了。
大红色的狐裘,衬得她整个人像是一团火焰,把整个吞云宫都点亮了。
长长的棕黑波浪卷发,半簪半披,有几缕搭在斗篷上,红棕分明。狐裘的领口那里,镶了一圈的白色风毛,簇拥着景颐的脸,把这张艳压群芳的脸更修饰得轮廓精致。
“手给本尊。”扶光说。
景颐顿了一下,将手给他。
扶光握住景颐的手,牵着她走向宫门。
宫门处,属于扶光的专属天车,已经等在这里。两侧还有些吞云宫的侍者,皆恭谨地弯着腰,仪仗感十足。
扶光把景颐拉上车。
他的专属天车,和他这人的气质一样,颜色深厚的车上雕花繁复,车窗盘着两条腾蛇雕刻,车顶四角是四只螭吻。车上镶金边,沉稳而张扬。拉车的苍雀也是气场非凡,展开翅膀时硬朗雄健。
车内一应陈设,无不奢华厚重,处处彰显扶光的地位和气派。
景颐想,能同扶光一起坐进这辆车的人,万年来一定寥寥无几。
这种珍重,让景颐心中熨帖,不过同时也有些紧张。帝君这样高调,要不了明早,整个上界都要知道他们的事了,到时候……她的红鸾殿一定会被友人围得水泄不通。
倒是此刻,作为友人的楚娴、司巧、瑰儿,还在景阮的竹林玩叶子戏。
天已黑,景阮就召来竹林里的萤火虫,让它们充当灯烛,照亮牌面。
楚娴问景阮:“不是说景颐很快就回来吗?莫非真是太忙,不回来了?”
景阮只悠悠笑道:“管她做什么?玩咱们的,丫头们高兴就好。”
抵达崤山时,夜色已是更浓。
崤山宫殿灯火通明,崤山君和崤山君夫人还在等着景颐,还未歇下。
当看见扶光帝君的天车掠月而来,从天而降,再看到自家女儿被帝君从天车上抱下来,还裹着一条价值连城的狐裘斗篷,崤山君夫妻二人不禁对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崤山君夫人百感交集之余,还为那件狐裘斗篷深深震惊。
她家岁岁没见过这是什么狐裘,她在世时间久,却是见过的。
这是用九尾火狐褪下的毛,织成的。
九尾火狐是九尾狐族中最稀少的一类,上古时候还有那么几十只的,到近两千年,纯种的九尾火狐就只剩下天后和南方赤帝两人了。
天后又在千年前驾崩,流淌了她血脉的废太子昙清,也消散于天地之间。
如今别说纯种的九尾火狐只剩下南方赤帝,就连体内流有九尾火狐血液的人,都已经找不到了。
而这件狐裘斗篷,却源自纯种的九尾火狐,斗篷的岁数,怕是比岁岁都大一轮,定然是上古时候就有的。而每一只九尾火狐,隔一百年才会褪下一小撮毛。能织成这样一件斗篷,只能是上古时候那几十只九尾火狐合力才成就的。
扶光帝君贵为东方苍帝,能手握这样的东西也不奇怪。
可是将这样有市无价之物,披在岁岁的肩头……
崤山君夫人几乎在这片刻的时间,心中便认下扶光帝君这个女婿了。
崤山君带着夫人上前,迎接扶光帝君。不意外的,又被帝君拦下。
扶光郑重向崤山君和崤山君夫人行了礼,随后将聘书递上。
崤山君收下聘书,同爱妻一起看过,两人心中慨然万分。
崤山君说:“往后,岁岁就拜托帝君了。”
扶光道:“放心。”
接着那两名吞云宫的侍女过来,去帮忙崤山宫殿的人一起归拢聘礼。
这时景颐问了句:“姬宇沛如何?还在我们家吗?”
扶光眉心微拧,是打心眼不愿听到这个名字的。但他知道,景颐定不会便宜姬宇沛。她要做什么,都随她喜欢。
宫殿这边的喧闹,确也传到姬宇沛的耳中。
姬宇沛此刻被安置在一间厢房,正半死不活地挣扎。
崤山君之前给他上过一道治疗的法阵,总算是稳住他的伤势,现在他的体力也渐渐回来了。
可是姬宇沛哪里敢见人?他现在的模样,他不看也知道,奇丑无比,比地狱里的恶鬼还恶心。
这种打击,再加上今天经历的一切惨剧,让姬宇沛想死的心都有,觉得简直天昏地暗,无法呼吸,哭都哭不出来。
然后他就听见了宫殿那边传来的喧哗。
姬宇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伸长脖子,想要透过窗户看看究竟发生什么。
可还没等他爬下床,房间的门就赫然被推开。
姬宇沛吓了一跳,而当他看见裹着狐裘斗篷的景颐踏入房内,他惊住了,眼睛都直了。
即便是到了这种穷途末路的时候,他居然还是会被表妹乍然而来的惊艳震撼到。姬宇沛忽然就觉得,为何从前他爱窈莲呢?窈莲不论是品格还是长相,都输给表妹这样多!
姬宇沛忽然好后悔,要是他没有在婚礼上抛下表妹就好了,那样之后的一切惨剧都不会发生,他和表妹一定是一对幸福的眷侣,他也可以永远瞒着表妹那件事。
姬宇沛本来陷在思绪里,却看到表妹身后又进来一人,是……扶光帝君!
这下姬宇沛如被人扇了一耳光,猛地就清醒了,顿时陷入无边恐惧中,连滚带爬从床上爬下来,叫喊:“扶光帝君您饶饶恕我吧,我已经知错了!”
“还有表妹!表妹求求你,留我在崤山!我已经没有地方去了,窈莲他们都要杀我!窈莲说如果我不能加倍宠爱她,她就要我死。现在我只有姑父、姑母和表妹你们这几个亲人,你们不能抛下我啊!”
景颐本来还想过来虐虐姬宇沛出口气的,可是见姬宇沛此刻这摇尾乞怜的模样,她觉得没意思了。
乞人憎!这人岂止是优柔寡断,便是连骨气都没有!
现如今他是雪族王室仅剩的一棵独苗,就算此前再被雪族臣民诟病,可面对九尾蛇王室的屠杀,他也是雪族臣民最后的一点寄托。
景颐想,如果自己是姬宇沛,那么便是历经千辛万苦,也一定要找出克制那种符咒的方法,带领雪族臣民,把九尾蛇王室赶出去。
姬宇沛倒好,就想着苟且偷安,也不考虑会把她爹娘拖下水,甚至还觉得他会落到如今这般地步,是因为扶光帝君在利用九尾蛇王室凌虐他,便要死要活地恳求她和帝君饶命。
真是好笑,谁稀得要他的命!若不是九尾蛇王室和雪族王室自己出了问题,会有这么一天吗?
帝君不过是添了把火而已,他们自己却烧得遍地尸骨。
景颐道:“姬宇沛,你真没意思。我不想把你如何了,你现在就离开崤山,往后不要再出现在我和爹娘哥哥面前,你自生自灭去!”
然这句话对姬宇沛而言,就是将他死撑的最后一点念想也给断了,姬宇沛叫道:“不!表妹,别赶我出崤山,我已成这副模样,窈莲他们说不定还要追杀我,离开崤山我会死的啊!”
激动的姬宇沛,连滚带爬地扑向景颐,疯了般地想要抓住她的双腿。
然而一股力道猛地就裹住他的身体,姬宇沛眼睛大睁,愕然地看着扶光帝君一道法术,就把自己给甩出了窗外。
接着给扶光拉车的一只苍雀飞过来,叼住姬宇沛的衣服,就飞走了。
姬宇沛在苍雀的喙下挣扎、喊叫,像个疯子般歇斯底里求饶,却无济于事。
现在的他就像个无力的破麻袋,被苍雀叼着,翅膀一张一合,就已飞到五十里开外。
姬宇沛还在喊:“表妹!表妹求你救我!不要抛弃我!”
却无力控制苍雀张开嘴,将自己丢下去。
姬宇沛重重地摔落在地,浑身烫伤之上,顿时又添了一圈青紫色的砸伤。
他被苍雀丢在了崤山下某个人类村落的边缘。
大晚上的,村子里的人本都睡了,忽然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还夹杂着男人难听嘶哑的求救声。全村人被吓一跳,胆子大点的,纷纷小心翼翼出来,点着火把聚集到一起,然后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移动,直到在村子边缘,发现被烧得比鬼还难看的姬宇沛。
夜里山影幽深庞大,四周寒气逼人,冬日里无虫鸣鸟叫,一片死寂如同鬼域,唯有风声鹤唳。这般气氛下,火把的光照在姬宇沛脸上,更凸显了那张烧焦扭曲的脸,和身上混着脓浆的衣衫和焦痕。
村民们这刹那几乎全被吓到了,纷纷尖叫“鬼啊!”“妖怪!”,接着就把火把往姬宇沛身上扔。还有村民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姬宇沛,然后掉头就跑。
所有人慌不择路散去,只留下姬宇沛一人,在这冬日冰冷的荒草地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会儿他无比虚弱,连腾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草丛里,像一具毫无尊严的尸体。
姬宇沛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他虽然活着,但仿佛已经死了。
崤山。
扔掉姬宇沛的苍雀,很快飞了回来,重新回到扶光帝君的车驾前。
扶光带着景颐,拜别崤山君和崤山君夫人。扶光要送景颐回红鸾殿。
走之前,扶光特意叮嘱了崤山君,九尾蛇王室如今俨然疯癫,叫崤山君夫人暂时不要接近雪族。
崤山君夫人想着从姬宇沛口中听来的话,说她的父亲和兄嫂都被窈莲他们杀了。崤山君夫人虽然心里难受,但那份亲情,早在之前雪族王室一次次让她女儿受委屈的行为里,被磨得差不多了。她本来就是个实诚人,和家里关系一直不好,否则也不会远离雪族,嫁到崤山去。
如今见雪族王室遭逢屠杀,也只能感叹一句天道轮回,出来混都是要还的,然后为家人点几盏长明灯,祈福他们来世能好好做人,别再和这一世这样作死了。
像她这样有着漫长寿数的人,其实许多都对生死持看淡的态度。她明白的,因果轮回,是非报应,看似虚无缥缈,却是冥冥之中谁也逃不掉的定律。
月过中天时分,奢华的天车停在红鸾殿前。
红鸾殿众人,早就已经得到吞云宫侍从的口信,传达了扶光帝君要娶景颐的事。整个红鸾殿震惊难当,如掀起了一场雷鸣,无法平静。
这会儿,寒酥领着几十个红郎红娘们,在红鸾殿前整齐站好,躬着身子,恭迎扶光帝君和他们的上司景颐。
当看着景颐被扶光从天车上亲手带下,还披着件看起来就是至宝级别的狐裘斗篷,红鸾殿诸人纷纷交换目光,只觉得太惊喜、太爆炸了。
扶光一直将景颐送到殿内,才离去。
离开前,还不忘索要景颐一吻。
看他负手在后、天经地义般的霸道姿态,景颐无奈,只好顶着全殿人灼灼明亮的目光,伸出手,抱住扶光的脖子,然后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一吻,旋即就退开,双颊隐隐发热。
扶光似乎不太满意,不过倒也放过景颐了。他乘天车离去。
而景阮的竹林处,玩叶子戏的楚娴、司巧、瑰儿,玩了一整天,已经快要玩不下去了。
趁景阮洗牌的时候,楚娴以手掩嘴,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地眯了眯眼睛,吐出一口浊气,道:“景颐也真是,去这么久不回来也罢,怎么也不派人来捎个口信。”
司巧和瑰儿两个仙子,也已经玩累了。她二人只是小小仙子,自然不敢评价姻缘神景颐,因此也只是交换下目光,彼此为难地笑笑。
这时候,景阮的小童忽然过来,一双芒鞋踩过竹叶,发出碎雪般沙沙的响声。
夜色盖不住小童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情,他来到景阮身边,冲着景阮的耳朵,以手作喇叭状说:“扶光帝君和景郡主刚定亲了,老爷和夫人那边过了明路。”
小童虽然是耳语,但因着夜下竹林里安静,而小童声音也压得不够低,瞬间,楚娴打到一半的第二个哈欠,直接卡住。她猛地就困意全无,一双眼睛明亮如珠,扭头就盯着小童问:“你说什么?扶光帝君跟景颐……?!”
楚娴顿时反应过来,谴责的视线直射景阮:“酒神大人,您忒不厚道!景颐同扶光帝君之间是什么时候的事?您按着我玩叶子戏,是知晓景颐做什么去了吧。”
景阮挥退小童,手臂一摊,心安理得:“我是她的哥哥,当然该知道的都知道。我说小娴儿,你是史官,应当多盯着些扑朔迷离的旧案,比如阴司冥界当年那事,而不是挖朋友的小报。”
楚娴大方地反驳:“我有盯着那些旧案,阴司冥界之事,我从未放弃过,一直在走访追查,如今燕照雪也与我一同打听阴司冥界。景颐这事,您误会了,我并非是要记她的小报,而是,她是我的好友,我竟不知她同扶光帝君之间……”
楚娴说着难免失落,叹了口气,却也不放在心上,宽慰自己道:“无妨,我是史官,大家都不愿让我知道私事,我也习惯了。要当史官,若连这个都承受不了,便是矫情了。”
她挥挥手,不计较这事,只对景阮道:“我理解酒神大人您和景颐,但酒神大人,可否送我一坛‘蓬莱慵’作为您不厚道的赔礼?”
景阮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小娴儿,心胸宽广,兰台有你,是你们兰台神君的服气!”他很大方地决定了:“我送你一坛蓬莱慵!还有小巧儿和小瑰儿,也带一坛蓬莱慵回去吧,今日多谢你们陪我这俗人玩牌了。”
“那就多谢酒神大人了!”楚娴重新爽朗笑起来,明眸善睐,心里欢喜。景阮的一坛好酒,可是多少正神求也求不到的。她就这么得到一坛,当然就不怨怼景阮和景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