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要住校这事儿,在杨家是遭到了一致反对的。

    夫妻俩说得倒是挺冠冕堂皇,“在家里的吃穿用度再怎么着也比学校里好,你大哥那会儿也是上了大学才住宿的,你一个人搬到学校去我们不放心。”

    杨舒乐倨傲又像是被羞辱,“你要是不满意上下学和我一辆车,我可以每天坐公交,你去住校给谁看?搞得倒像是我把你赶出去一样。”

    杨跖是唯一一个没表态的。

    大抵是陈默最先只与他打了招呼。

    周一大清早,客厅的餐桌上,杨家人难得齐聚。

    杨跖坐在那儿刷新闻,针对桌上过于安静的气氛,他无甚情绪,只说:“他要住就让他住。”迟早有一天,他会受不了求着搬回来。

    “大哥。”杨舒乐扔了勺子,在碗里发出叮一声响。

    他面露不满,“明明是他要赶我走,现在他倒是去住校了,学校里的同学会怎么议论我?!”

    周窈茕安抚:“乐乐,同学之间,这种事儿不去理会很快就过去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专心读书。”

    正说着,提着行李箱的陈默从楼上下来。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他随手把行李箱递给司机,走到餐桌边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像是奇怪,挺有心情问:“聊什么?”

    “聊你们上学的事儿呢。”周窈茕体贴地为陈默也舀了一碗汤,柔声开口:“你们俩年纪一样,又都在一个班,努力读书将来也能更好地帮助你们大哥,他现在一天天的有够辛苦的。”

    杨舒乐当即道:“我才不会进家里的公司呢,我将来要靠自己的能力闯出成绩。”

    周窈茕笑得一脸欣慰,转头问陈默:“小默呢?”

    “我?”陈默轻笑,“爷爷之前不是说了,小辈只要满十八就能从集团得到年底分红,到时候就把我名字挂靠在公司里,每年定时把我那份打给我就行了。”

    周窈茕笑容一顿,迟疑两秒又说:“也,也挺好的,你大哥总不会亏待了你。”

    原本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杨跖,突然睨了陈默一眼,像是意外又像是忍不住嘲讽,“你还真是有志向。”

    陈默没搭理他。

    倒是一家之主杨启桉把话题拉了回来。

    “一定要去住校?”

    陈默从善如流,“更有利于专心学业。”

    陈默心想,既然都给他立了个三好学生的人设了,这个借口他们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杨启桉默了几秒钟,然后才说:“想住就住吧,要是缺钱就说。”

    周窈茕见丈夫松了口,看着陈默,心底又突然涌现出那么点后知后觉的愧疚。

    陈默在家里满打满算也就住了一个多月。

    他和刚回来时已经不太一样了。

    那些曾让她觉得胆战心惊的戾气,仿若消失不见。大品牌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很合身,坐在长条餐桌边时,喝汤的动作慢条斯理,甚至有些令人赏心悦目。

    她不禁去想,这个儿子如果从小养在身边,到了如今是何种模样。

    想到这里,她叫了声:“张嫂?”

    “哎,太太。”厨房叫张嫂的佣人擦着围裙走出来。

    “你把厨房煨着的汤再给小默盛一碗。”周窈茕吩咐完,转头就对陈默说:“多喝点,学校里的伙食肯定不比家里,今天这汤炖得清淡,你要喝着好,周末回家来再给你做。”

    陈默放下勺子,靠着椅背,笑容端得那叫一个母慈子孝:“谢谢妈妈。”

    旁边的杨舒乐看着这一幕,捏着汤匙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太太。”这时候张嫂突然出声。

    她看了一眼低着头,只能看见一个黑黑的发旋的杨舒乐,直觉可怜,开口的语气就带了不客气,“这汤得炖俩小时呢,总共也没多少,您不是说是特地给小乐补气血的吗?”

    陈默差点乐出声。

    周窈茕脸色尴尬不已,很快又面露愠色,“又不是只剩一碗,小乐一个人能喝多少。”

    “没关系的张嫂。”杨舒乐抬头冲张嫂笑了笑,“我最近一直吃药,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天还得去学校呢。”

    张嫂张张嘴。

    “啪!”

    是杨跖扔了勺子的声音,他语气不善,“张嫂,你在我们家也十几年了,我们家什么时候连喝碗汤都要靠争了?”

    张嫂脸色白了白。

    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朝厨房走去。

    很快,煨着汤的砂锅被帕子包着被端出来。

    原本搭腿坐着的陈默起身相让,顺带伸手,“我来吧。”

    结果不到一秒,又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啪!”

    陈默看着碎了一地的砂锅,里面枸杞,红枣,乌鸡等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食材洒了一地。陈默在一片鸦雀无声当中,语气挺可惜:“不好意思啊,太烫,没端稳。”

    张嫂胸脯起伏。

    他分明故意,可这副不走心的道歉愣是堵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本以为他至少会得到几句谴责。

    结果,杨跖皱眉:“还站那儿,那么烫看不见?”

    周窈茕:“洒了就洒了吧。”

    杨启桉:“张嫂,找人收拾一下。”

    陈默随手拎起椅子上的背包,说:“这汤看来我是无福消受,先走了。”

    他路过张嫂旁边,又往再次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的杨舒乐那边扫了一眼。

    “小乐,别往心里去啊,我针对的可不是你。”他说着又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张嫂:“这汤虽然很费时,也只能麻烦你给我弟弟重新炖一锅了。啊,另外张嫂,我得提醒两句,逢年过节,我免不了得回来以杨家亲儿子的身份帮着见见人,希望张嫂到时候得多张罗几份了,我倒是无所谓,丢了整个杨家的脸,在这个家里工作多少年我都怕挽留不住你。到时我会觉得很过意不去的。”

    张嫂战战兢兢,看他的目光终于开始畏惧。

    而远处三五个偷偷在往这边打量的佣人,尤其是之前偷偷给陈默下过绊子的人,此刻只想原地消失,祈祷他千万别把麻烦找到自己头上来。

    陈默再不管身后那些人各自是什么样的表情,心里又都在想些什么。

    踏出大门的那一刻。

    外面风轻云淡,日光正暖。

    司机一路把陈默送进学校,下车时帮他提行李的姿势都显得格外恭敬。

    “要是缺什么东西,给我发消息,我给您买了送来。”

    陈默拉开箱子手提杆,说:“没事儿,你去忙吧。”

    “哎!那我周五放学,准时在门口等。”

    “不用等我。”陈默在司机怔愣的目光中,开口说:“周末假期短,长假再回吧,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不管司机一脸为难的表情,陈默拖着行李箱朝门口过去。

    周一早上的绥城市一中校门口,很热闹。

    送学生的家长逮着自家孩子千叮咛万嘱咐,车子的喇叭声,卖早餐的小摊贩的叫卖声,领导教训学生没带学生证的训斥声,混杂成一片。

    学生都穿着统一的校服,依次从门口排队进入。

    这不是刚开学,陈默的行李箱压过石板路的声响,引来不少目光。

    陈默站到队伍里。

    排在他前边的是两个女生,听见动静回头看他一眼,又很快收回,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激情讨论。

    “上周末南山有赛车比赛,听说是咱们学校的拿了第一名。”

    “疯了吧,那里赛车死过人的,谁敢这么不要命?”

    “不知道啊,保密级别有点高,我也是听我一个远房挺有钱的亲戚说的。在那里面找刺激的基本都是些富家子弟,烂人也多。”

    “说到有钱,我倒是听说高二年级那个发生抱错乌龙的杨家,这周末发生的事才叫精彩。论坛有人发帖子的,你可以去看……”

    两个女生头碰着头,看着手机嘀嘀咕咕。

    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情绪激动。

    陈默隐约听到席司宴的名字,其中一个女生兴奋说:“他居然也在?”

    “不奇怪吧,都说他和杨家那假儿子关系好啊。”另一个女生的语气稍微平淡一些,也不乏憧憬,说:“听说他从初中部直升的时候学校老师都建议他跳级来着,不知道最后为什么没有跳。而且年年竞赛得第一,搞得另外几所学校的那些尖子生听见他名字都犯怵。关键是运动能力也不差、智商高,长得好,还有钱,这种人,我等凡人仰着头都未必看得着他。”

    少女的梦总显天真美好。

    通过零散信息,就能给自己心目中那个人加诸众多光环,仿佛他就是梦中的那个盖世英雄。

    陈默不想打击,她们讨论的那个人,也是她们自己口中南山那群“烂人”中的一员。

    席司宴爱赛车这事儿,陈默是无意中得知的。

    他还知道他在国外那两年,拿到过国际专业赛车执照,参加过不少大型比赛。

    国外没人在意他姓席,估计不介意撕下那层端方君子的皮,露出骨子里的极端掌控欲。

    回到国内,依然做他的席家新贵,生意场上推杯换盏人模狗样。老熟人谈论起他,也还是记忆中那个,学生时代引得万千少女仰望的遥不可及的太阳。

    女生还在继续。

    此时的话题急转直下,一个轻拍另一个,心照不宣般:“醒醒吧,他可能都不喜欢女生。”

    “是哦,我好几次看他打球,在旁边等着给他送水的那个男生就是姓杨那位吧?”

    “就是那个,听说好久没来学校了,这周杨家聚会,两人又同框了。”

    “你说,当初他不跳级,不会就是为了陪他吧?”

    “要我说你不去论坛发个分析贴,实在是可惜了。”

    ……

    陈默正听得兴起,队伍就已经排到他了。

    今天在门口执勤的,恰好就是高二年级的主任,也是周五那天把苟益阳一伙人吓得像被狗撵的赖秃子赖先复。

    赖主任其实也不过四十来岁,就是头发稀疏。

    他认得陈默。

    对看过他旧时档案,又看过塑造他是个好好学生新闻的人,赖主任愣是在一张严肃的脸上挤出亲和,开口说:“我已经收到你要住校的申请了,陈默同学,你想认真学习的态度是端正的,不管过去条件多么艰苦,到了这里都要继续努力,好好学习,要对得起自己,将来也要对得起母校!”

    这慷慨激昂的。

    陈默亲切之余都有些震住了。

    上辈子在这里的高中生涯是压抑且紧绷的,赖主任这人是真的担心过他适应不了,也说过让他别在意学校里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陈默毕业后来那些年,几次回校,都请他吃了饭。

    已经老了不少的他还是个年级主任,看着他面露欣慰,“当初高考成绩不理想,你那状态我还真以为你会一蹶不振,幸好,幸好啊。”

    最后一次吃饭,他却有些担心,说:“陈默啊,你状态看起来不好,这些年是不是过得不开心?人有时候怎么过都是一辈子,别把自己逼太紧。”

    陈默给他斟酒:“我挺好的,劳您这么多年一直挂心。”

    回到如今。

    陈默姿势散漫,笑说:“谢谢赖主任,下次我给您送点东西,报答您的教诲。”

    赖主任皱眉挥手,“陈默同学,你这个习惯要不得……”

    “又不贵重,我最近刚发现的一款黑芝麻糊,纯天然无添加。”此时周边的学生都停下来在驻足观看,眼睁睁看着他说出那句:“利滋养肝肾,保护血管,外加……防秃。”

    周围先是哧哧的笑,很快压抑不住,一阵哄笑声响起。

    旁边有相熟的老师,也跟着玩笑:“赖主任,现在的学生都懂行贿了,升旗仪式怎么着也得罚人上去念三百字检讨。”

    赖主任看眼前的学生,看他带着松弛的笑。

    所有担心都仿佛喂了狗。

    笑骂:“还不快滚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