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杨勇这句话带来的冲击力强得可怕,蒋云抽了抽嘴角,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反驳。
荒谬。
他这辈子就算再死一次,也绝不会对梁津动半点心思。
女人拿到的照片是蒋云从那人的母校——北川大学的校园墙上保存下来的,梁津大学四年成绩优异,且帅得出众,得到一张他的照片不是难事。
拍摄者的角度选得非常刁钻,拍的虽不是正面,却清楚地记录下主人公的面部特征,连眼下那粒黑痣都清晰可见。
“模样长得很不错嘛,”杨勇翘着二郎腿,拾起照片细细端详着,须臾八卦地弯了弯眼,“不是暗恋对象……那就是抢了你女朋友的男小三?”
蒋云:“……”
他很怀念那个在电话里沉默寡言,二话不说把工作成果打包发送到他邮箱的靠谱雇员。
“别再自由发散你的想象力了,”来之前,蒋云找到魏疏当初发他的电子版原件,把梁津的资料打了一份新的,“他是我的私生子弟弟,被我们的父亲和家族共同认可的那种,算半个竞争对手。”
“喔,我明白了!”
杨勇恍然大悟,总结道:“兄弟相残,财产争夺,豪门恩怨,家族纷争。”
“你狗血连续剧看得有点多。”蒋云点评道。
但她说得也差不离,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为什么是半个竞争对手呢?”杨勇坦诚地表达出她的疑问。
蒋云正想解答,躲在一整排打印机后的小房间“嘎吱嘎吱”地活动着筋骨,房门被人推开四十五度,一个穿着小黄鸭睡衣的女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梦游似的边走边向杨勇展开手臂。
“妈妈,抱!”
她爬到女人怀里,宛如一只环抱着大树懒的小树懒宝宝。
小孩子的敏锐度异于常人,很快,她察觉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多了一个陌生人。但她不怎么认生,眼睛因新奇睁大了些:“咦?”
蒋云忍不住冲她笑了笑。
杨勇轻柔地解开女孩睡得乱糟糟的发辫,歉意道:“真不好意思啊老板,我女儿睡醒了就喜欢找我要抱抱。”
“小椰蓉,”她亲了下女孩的脸蛋,“妈妈教过你,见到大人要喊什么?”
被称作“小椰蓉“的女孩搓揉着自己的下巴,腼腆道:“叔叔好!”
“欸。”
蒋云的心仿佛被晒化的巧克力,他把手伸进空荡荡的外套口袋,想起今天除了现金和资料什么都没带。
毕竟他从未想过杨勇其实是一名女性。
更没料到她还有一个孩子。
“你好有礼貌哦,”蒋云决定在语言上夸一夸小椰蓉,“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小朋友了。”
要是能把“叔叔”改成“哥哥”,小椰蓉的“最可爱”就是世界级别的,他心想。
等杨勇把小椰蓉哄回房间写作业,蒋云延续了方才的话题:“我和他关系不错,所以是半个竞争对手。”
“嗯……懂了。”
杨勇:“但是老板,你说我什么时候来海京就什么时候开始查,那万一我七八十岁了才去呢?你岂不是亏大了。”
“不会的。”
顶多过个两三年。
“老板……”杨勇深吸一口气,“先谢谢你认可我的能力,但你有必要知道,像我们这种靠勤苦劳动赚钱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攒不够买海京一个厕所的钱。”
杨勇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但蒋云不可能现在就跟她说,别担心,你以后不仅成功在海京安家,和他确立了雇佣关系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将收到比业内最高价的两倍还多的酬金。
前世他跟杨勇没见过面,这位专业雇员把私生活捂得很严,他唯一知晓的是,杨勇很缺钱,非常缺钱,没命地接单开工,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
蒋云揣度着用词,语气谨慎:“我——”
“老板你听我说完。”
杨勇探头朝那扇门望去,随即两指夹了根烟,压低音量道:“介意吗?”
蒋云摇头。
“我的想法是,”她叼着烟嘴,打火机擦亮烟胃,“既然你断定我未来有能力在海京居住,那我还在冀西的这段时间里,你或许可以给我安排点其他的工作,不然平白无故收了一大笔钱,我攥在手里也不舒坦。”
“这样吧,”蒋云赞成她的观点,低声说,“你再帮我查一个人。”
“邹渝。三点水,至死不渝的渝。”他补充道。
杨勇“嘶”了一声:“这名儿……好耳熟,像在哪里听到过。”
烟头被摁瘪在烟灰缸里,她在手机上敲敲点点,指着一条前几日发布的新闻公众号头条:“你说的邹渝,是她吗?”
“对。”
“老板,你让我刮目相看。”杨勇感叹道。
为什么把邹渝列入调查名单,蒋云的回答还是“直觉”二字。
他说:“你这些天留意一下新闻吧,邹渝很快就要离开冀西了,人走了你再查。”
免得出什么意外。
“行,我记住了。”
蒋云加了她的联系方式,商量完第一阶段的计划,杨勇把他送到了店门口。
“冒昧地问一句。”
走时他两手空空,外套口袋多了一盒杨勇送他的薄荷爆珠:“杨勇是你的真实姓名吗?不方便回答也没事,我单纯好奇。”
“不是。”
杨勇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搭配着小麦色的皮肤,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这是我自己取的代号,有寓意的。”
蒋云原以为她取这个听起来很中性的名字,目的在于保护自己。是他思考得太浅显了,他心想。
“寓意是,成为一个勇敢的人!”
蒋云跟她告别,说道:“你到海京那天,我为你接风洗尘。”
蒋丰原恢复了他被冻结的四张银行卡,蒋云没告诉她,公文包底部压着一张五十万的支票,就当未来的雇主对优秀雇员的提前投资了。
返程那天,蒋云托运了一些名贵补品,还有魏疏当时没加任何形容词修饰的“土特产”。
机票拿到手,他点开和魏淳亭女士的聊天框。这几天断断续续发了十几条消息,她一句也没回,是真生他气了。
【我马上登机,预计晚上八点到冀西。】
蒋云活学活用,在满屏的小猫表情包里精挑细选,点击发送:
【回来向您赔罪。小猫龇牙咧嘴.jpg】
消息刷新,左边聊天框多了两个字。
魏淳亭:【已阅。】
因为时刻盯着微信消息,他落后梁津和郑思勤几步,准备快步跟上的时候,一通电话将他留在原地。
看到来电者的备注,蒋云感到很意外——
霍蔓桢。
前方就是候机室了,手机持续震动,催促他尽快按下接听键。
此时,走在前面的梁津脚步顿在贵宾休息室门口,扭头看着他。
“有电话,”蒋云指了指手机背面,大拇指比向脑后,“我接完就进来。”
梁津朝他微微颔首,间隔得比较远,蒋云听不清他的声音,但通过口型,分辨出梁津说的是“快去快回”。
他找到一块无人的角落,把电话拨了回去。隔了十来秒,铃声停了,另一端的霍蔓桢声音听上去很遥远:“听说你过几天回去?”
霍蔓桢知道他离开海京的事情。
尽管时间没说对,蒋云内心依旧产生了一点点隐秘的喜悦。
在他眼中,霍蔓桢是不同于其他蒋家人的存在。蒋云记性很好,他记得霍蔓桢离开蒋家时,说的那句“我不是你妈妈”,但他找补地把这归咎为遭受蒋丰原长期的冷漠和暴力后的不堪重负和自我逃避。
“是今天的航班。”他纠正道。
电话里,海潮翻滚起伏的声音仿佛在为人声做铺垫,霍蔓桢语气没什么起伏,很平静:“你父亲最近如何?”
蒋丰原的近况?
问他可真是问错人了。
总共也就给蒋丰原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是刚到冀西不久,一次是回程的前几天。
蒋云:“父亲的工作很忙,每次都是李叔接听,他说父亲一切都好。”
“嗯。”
霍蔓桢:“你父亲领回家的那个人呢?他不是跟你一块去了冀西?”
“我们同一个航班,”蒋云很想多聊几句,说,“您那边有海浪的声音,是在海边散步吗?”
“是的。”霍蔓桢说道。
蒋云等待着她的下文,不料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出声。
“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吗,”霍蔓桢的嗓音再度响起,“金钱、人脉,所有你缺少的,都可以跟我提。”
她加快了语速,很急切的样子,跟前世相比一字未改。
那个时候蒋云选择了金钱,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
非要说一个的话,他想他缺少的是一个完满的家。
可是这个愿望霍蔓桢无法满足他。
“我没什么想要的,”手机屏幕贴着耳朵,蒋云想了许久,小声说,“谢谢妈妈。”
“那就这样吧。”
霍蔓桢“嗯”了一声:“我挂了。”
一眨眼,电话那边没了声音,那句“再见”被蒋云抿在舌尖,他抿了抿唇,手机从耳边挪开。
蒋云不想那么早回贵宾休息室跟梁津大眼对大眼,他在星巴克买了杯咖啡,坐在高脚凳上发了半个小时的呆,随后绕着那层楼闲逛几圈,捱到登机前二十分钟才与他们会合。
登机前,蒋云径直走向VIP安检通道,没走几步却被梁津拉住手臂。
“走错了。”
蒋云:“不是头等舱吗?”
梁津举起手里的机票,蒋云定睛一看,他深深信赖着的郑助理竟然反手捅了他一刀,定的是实惠超值的经济舱。
而且,他和梁津的座位还是挨着的。
“……”
旁边的人把他的反应理解为担忧飞机的空调温度过低,说道:“那条羊绒披肩在我包里。”
“好的,谢谢。”蒋云有气无力道。
照着机票的座位号,他们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蒋云把外套脱下来反盖在身上,这次他学聪明了,随身带着一副遮光性很好的眼罩以及一对防噪耳塞。
强烈的耳鸣过后,飞机在空中平稳滑行,蒋云岔开的膝盖往中间并拢——
外套的保护范围是肩膀到大腿根部,他的小腿好冷。
柔软的羊绒布料裹住腿部的肌肤,那股冷意一下子减轻大半,蒋云的食指将眼罩勾出一道缝隙,看到了裹在腿上的宽大披肩。
“睡吧,不会冷了。”梁津说道。
“谢谢。”
蒋云低头瞟了眼蚕蛹一般的双腿,情绪潮涌。
一码归一码,心情再怎么复杂也影响不了他的正常睡眠,归功于郑思勤的每日“监视”,他累得就像躺在法老墓里的木乃伊,睡得格外安详。
这么美妙的时刻,蒋云却没有享受太久。
婴儿连绵尖细的哭喊声极具穿透力,把他从睡梦中轰炸出来,前后左右和他一样在补觉的旅客也被吵醒,整个机舱,不满的“啧啧”声接连不断。
哭闹婴儿的父母起身鞠躬道歉,还给在座的每一个旅客都发了一个密封的小袋子,装着耳塞和糖果,看来是早有准备。
面对这对礼貌的家长,其他人不好再有意见,婴儿的哭声也随着母亲的温声轻哄而缓缓平息。
蒋云合上眼,试图把睡意重新找回来。
他努力试了几次,最后放弃地摘下了眼罩。
“睡不着?”
“嗯,”蒋云把眼罩和耳塞收好,“反正也没几个小时,回去睡算了。”
周遭的噪音约等于无,他们前排的大叔睡得正香,发出微微的鼾声,梁津上半身向他凑近,嗓音低沉:“之前你问我的两个问题,我还没回答你。”
被羊绒披肩捂得发热,蒋云把它拆了下来,窝在怀里当抱枕:“你想好了吗?我怕你没说完又晕了。”
“这次不会了。”
梁津的吐息一下下扑在他耳梢,好似一群蚂蚁在蒋云的耳道里开演唱会,痒得叫人抓耳挠心。
他揉擦着耳廓,道:“你说吧,我听着。”
“那份贸易计划书,在我们和邹渝见面的时候就有了雏形。”
梁津:“直到拍卖会当天,计划书终版临近完成,我在病房做的是最终收尾。”
“清醒以后,由护士把它转交到郑助那里。”
他的解释堪称滴水不漏,配合说这些话时的微表情,蒋云很想把今年的奥斯卡小金人颁发给他身边的这位影帝。
“是吗,”蒋云说道,“是我误会你了。”
“还害你晕倒,对不起。”
梁津:“不用道歉。”
遇上气流,飞机不稳地跌宕了几下,蒋云的右肩被一只手扶住,等气流过去,那只手又很快地撤离。
“站在你的角度,有这种误解很正常。”
“而且我晕倒与你无关,是我身体情况不稳,吓到你了。”
话音入耳,蒋云想连夜夺走金鸡、金像、金马、华表、百花五座影帝奖杯,给予梁津国内影史上前所未有的荣耀。
飞机落地海京,浓黑的夜色铺遍整个天空,郑思勤今晚在酒店过渡,拖着行李箱先行告别。
剩下两个同路的人,一个在叫车,一个蹲在路边回消息。
把行李放回松江的住宅,蒋云马不停蹄地开出一辆落灰的宾利,直奔魏女士那里。
抵达魏淳亭居住的别墅区,开门的人上半身套了件洗缩水的短袖,裤衩被灌进来的风吹得发鼓。
“谁啊……”
魏疏用毛巾招呼着一头湿发,看清来人是谁,“嗷”地一声抱了上去:“我靠,云!”
蒋云后退一大步,两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侧身走进客厅。他换上客用拖鞋,把补品搁在沙发上,寻找魏淳亭的身影。
“干妈在家吗?”
“在!”
魏疏激动地抬头向楼上高喊:“魏女士!你的云来了!”
“……”
蒋云:“你跟谁学的,好土。”
“呵呵,你们没谈恋爱的人是这样的,”魏疏大大咧咧地歪倒在沙发中央,“冰箱有水,渴了自己拿……一点情商都没有,说话真伤人。”
蒋云不怎么渴:“小许警官答应你的追求了?”
“这个嘛。”
魏疏自信地摇了摇头:“差一点。”
“那我嫉妒你什么?”蒋云嘲讽道,“嫉妒你‘差一点’吗?”
“你……噢,我们的魏女士下楼了!”
魏淳亭的长发盘在脑后,被一支黑色中性笔横插其间,把发型固定住。走到楼梯的二分之一处,她停下来,四指上下扇动:“小云,和我到书房坐坐。”
蒋云应了一声,余光瞥见上一秒还瘫软如泥的魏疏已然端正坐好,表情苦涩:“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解释吧,我妈这几天,天天看我不顺眼,我被她瞪得浑身都是筛子。”
“我这不来顶你的班了吗?”蒋云笑道。
魏淳亭的书房在三楼的走廊尽头,他来过很多次,屋内空间很大,有一面墙专门用来放置魏淳亭的参考书籍,还附带一个小阳台,魏淳亭时常坐在那喝咖啡看书。
“干妈。”
魏淳亭背对阳台防护栏,手肘后撑着栏杆,下楼到现在,她脸上再没出现过半分笑意。
正当蒋云以为魏淳亭即将打破十几年从未凶过他一次的记录时,她卸下一脸的严肃神情,抬臂拍了拍他的后背。
“没伤到哪里吧?”
她眼底的黑眼圈像是加重了,疲态倍增。
“没有,”蒋云张开双臂,说,“您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当时压住消息,是因为我担心您为这件事思虑过度。干妈也知道,魏疏心里藏不住事,我索性连他一块瞒了。”
“小云,从你成年起,我就不再把你当小孩子看了。”
魏淳亭说:“你有你的考量,也有你的选择。但我想说,哪怕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看待你跟看待魏疏没有区别,不用把界限分得那么清晰。”
她叹了口气:“任性一点吧,小云。我们是家人,不要觉得麻烦。”
在蒋云的认知里,魏淳亭并没有那么善于言辞,她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方式,去爱护她的家人,比如魏疏,比如他。
前世魏淳亭走得突然,诺大的产业顺承到魏疏那里,把他砸了个眼冒金星。
魏疏第一次接触这些,初期一直是蒋云陪着,后来他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出国舒缓身心的前一夜,魏淳亭生前的合伙人把一箱遗物交给魏疏。
那是魏淳亭的plan B,她知道魏疏不喜欢学医,所以没有逼他走上和自己相同的道路;她知道魏疏喜欢自由潇洒的人生,所以提早做好了打算。
蒋云也是同理。
魏淳亭也给他留了一份丰厚的资产,在他遇到的另一个重大难关时,及时地救他于水火。
她走后第二年,蒋云在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个惊喜礼物——一只性格很好的奶油色缅因。猫舍的店长将小猫送到他家,顺带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是魏女士写给他的寄语。
猫咪的繁殖周期很长,性格好、漂亮、健康三者兼具的小猫,等待的时间更长,魏淳亭至少在两年前就预定好了这份生日礼物。
蒋云拆开信封,魏女士在纸面潇洒落笔:
陪伴。
这是魏淳亭第一次这么直接地告诉他,任性一点,把她、把魏疏当作真正的家人。
蒋云轻轻抱住她,偷偷揩去眼角的泪水。
和魏淳亭聊到一半,一个电话将他紧急召回蒋家主宅,说蒋丰原请了一些宾客,想为他和梁津接风洗尘。
上车前,蒋云反复嘱咐魏淳亭注意睡眠,定期体检,切勿疲劳工作。
魏淳亭嫌他啰嗦,把人推进车厢,示意司机快点开走。
汽车尚未开进庄园,蒋云就看到主宅隐隐闪烁的灯光,距离越近,光芒越大,人声也越嘈杂。
推开车门,一双铮亮的皮鞋停在蒋云眼前。
“爸让我在这等你。”
梁津的头发貌似短了点,仿佛刚被人精心打理过,利落沉稳,和他身上那套西服很搭。蒋云穿的还是原先那套,往他身旁一站,透着一种不伦不类的休闲。
蒋云问道:“都请了那些人?”
“戚霍楚三家的人都到了,还有一部分在路上。”
这叫“只请了一些宾客”吗?
蒋丰原分明是把整个海京的人全搬到主宅了。
以后世界末日干脆别躲进地下安全屋了,他看蒋家主宅就是个很不错的避难点,因为没有人比蒋丰原更好客。
“我换身衣服。”蒋云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他的房间,穿得正式点再下来。
“好。”
有梁津帮他打掩护,蒋云原本溜得很顺畅,不幸的是,离房间仅仅几米远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李时。
他挡住他们的去路,说道:“宾客都到了。蒋总说,您可以不换衣服。”
“穿这一身见客,是不是不太好?”蒋云说道。
李时对答如流:“宾客们不会介意的,二位去晚了反倒不妥。”
作为蒋丰原的传声筒,李时的语气很坚决,不容抗拒。
蒋云偏头对梁津说:“走吧。”
丢的是蒋丰原的人,他又不在乎。
这次宴会的规模比单独为梁津举办的接风宴大一些,蒋云走在梁津前面,艰难地穿行于人群当中,许是他穿着打扮很普通的缘故,多数人在听了他那句“借过”时,不仅不让路,反而有意无意地阻碍他前行。
“等等。”
穿行的间隙,他被梁津一拉,那人趁他停住脚步,闪身走到前面替他开路。
前路顿时畅通不少。
蒋云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直到靠近举着高脚杯与人交谈的蒋丰原时,他挣脱开来,喊了一声“爸”。
蒋丰原在人前装得一手慈父形象,两只手一个也没闲着,一边揽一个,和颜悦色地介绍他培养出来的两个最得意的“作品”。
蒋云听得直犯恶心,视线瞥向梁津那边,那人的面部表情跟平常没多大区别,喜怒不形于色,恍若一张冰冷的扑克牌。
时不时的走神使他听到的话断断续续的。
蒋丰原与人的交谈中,穿插着“合作”“聘礼”“般配”之类的词语。
蒋云老老实实扮演着没存在感的花瓶,脑海中回荡着离开魏家的半小时前,魏淳亭说的那句话:
“小云,你愿意出国吗?”
愿意,他当然愿意。
但蒋云说的却是:“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蒋丰原是一个喜欢利益最大化的人,上辈子蒋云得以离开蒋家,主要是蒋丰原从他身上再也榨取不出多余的价值。
现如今他安然无恙地走过了被蒋丰原赶出蒋家的时间点,短期内,他必须生活在蒋丰原意志的笼罩之下,无法自由地决定他的意愿。
“你父亲的想法不重要。”
“你有没有想过,于你而言,脱离蒋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魏淳亭说。
怎么可能没想过呢?
他甚至亲自实现了这个计划。
结局却显而易见。
重生以来,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只能依据前车之鉴,作出相反的决定。
最大程度与梁津和平相处、顺从蒋丰原、依附蒋家……
这么做就能躲过那一劫吗?
也许吧。
杯中的酒液被蒋丰原喝尽,下一个人迎了上来,与他展开新一轮寒暄。
说话间,蒋云莫名被塞了一个酒杯,他看向梁津,他也不例外。
敬酒的人说着奉承的话语,把梁津从头到脚地夸了一遍,间接称赞蒋丰原教子有方。
被一笔带过的蒋云疲惫地按着太阳穴,心想梁津的优秀履历跟蒋丰原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就硬蹭。
“我敬蒋总一杯!”
那人碰完了蒋丰原的酒杯,又挨个碰了梁津和他的。
这给后面的人开了个好头。
接下来,上前攀谈的人越来越多,蒋丰原应接不暇,便让梁津代他应酬,一小时不到,梁津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他的那只永远只剩那么点。
蒋云混迹在宾客当中,带着嘲弄的心情围观这一幕情景。他依稀记得,梁津的酒量一般,再这么下去,喝醉是迟早的事。
那人脸色正常,耳朵红得滴血。
“爸,”蒋云回到了蒋丰原身边,说道,“梁津好像醉了,您让他回房休息吧,我陪着您。”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周围一圈人都听得到,于是“兄友弟恭”这样的形容纷纷砸向蒋丰原,他叫来李时,吩咐他把梁津送回卧室休息。
宴会持续到了深夜,最后一批宾客陆续被送走,蒋云简单洗漱完,下楼进厨房做了碗醒酒汤。
他倒是没醉,就是脑袋里装着的浆糊滚了滚去,撞得人头晕。
蒋云本就缺觉,折腾一晚上后困得不行。
醒酒汤留了一层底,被他倒进杯子,装了将近三分之二的量。
打算回房来着,却不知不觉停在梁津的卧室门口,房门没关严实,一推就开了,昏暗的光线里,蒋云端着杯底走到床边,把醒酒汤放在床头。
行了,他已经仁至义尽。
蒋云脚步转了一半,熟睡着的人猛然抬手,握紧了他的手腕。
蒋云:?
装睡……?
那人抓他的力道很大,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开,蒋云转了回去,弯下腰,试图在梁津脸上找到一丝假装的痕迹。
观察了五分钟,那人的呼吸声仿佛有催眠的功效,蒋云困得眼皮子打架。
在“伏着床边睡”和“上床睡”之间,他选择让自己睡得舒服踏实一点。
第26章
当初创办公司之前,他将霍蔓桢打到账上的资金分成几个部分,一半拿去投资他看中的小项目,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投进股票市场,百分之二十留作备用。
他的一天也很简单。
工作日盯着股票开盘,休息日和一些没名气的小导演、俱乐部老板坐一块吃顿便饭,凭他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些人是真的时运不济怀才不遇,还是单纯想把他的钱拿来打水漂。
公司成立初期,资金周转、员工面试、寻找投资、市场调研,每一样他都亲自盯着,周末拎起行李箱全国各地巡回出差,就是他的家常便饭。
长此以往,蒋云对过夜环境的要求降到极低的标准。
不认床,坐着也能睡着。
梁津睡得很沉,但他还是轻手轻脚地翻过抓着他不放的那座山,侧躺在那人身边,被攥住手腕的那只臂膀向右抻直。
非常难受的姿势。
诡异的是,他的入睡速度好似加快了一倍,一沾枕头就被强制关机下线。
先前做的那些梦,底色是清一色的漆黑,虽然感应到“第二个人”在他左右若即若离地徘徊,但蒋云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光芒亮得刺眼,让事物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变成雪白的一片。
两边太阳穴宛如贴了电极片,开关一拧,尖锐的刺痛感实化为一根长针,贯穿着他的额头。
蒋云双手遮在眼前,溺水一般地大口呼吸着,生理性泪水流经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到跪坐的双膝间。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他痛得说不出话,只好绝望地在心底呐喊。
白光宛如褪去的潮水,将疼痛一并卷走,世界又暗了下来。
噔。噔。
脚底蹬上木质楼梯的声音。
蒋云在梦中疼晕了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仍在这个该死的梦境里。
张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衬衫布料覆盖的宽厚肩背,透着沟壑分明的肌肉线条。
他十指抓挠那块柔软的布料,第一个恢复的感官是他的视觉,然后是听觉、嗅觉。
蒋云上半身悬空,双腿紧紧攀附着那人的腰部,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支点。
“很难受吗?”
那人的声线冷感而低沉,唤醒了他最后的触觉感官。
抬腿迈上下一个台阶的动作,像被推到的多米诺骨牌,蒋云整个人被抱着颠了颠,他克制不住地轻哼一声,指甲在男人背部陷得更深。
短短三层阶梯,那人硬生生走了快一个世纪。
好几次,蒋云试图把男人的肩膀推远些,看清他是谁之后,照着鼻梁狠狠给他一拳。
那人仿佛知道他的意图,每当蒋云有所举措时,他都会故意晃动几下,营造出他们即将以锁死的姿势从楼梯上滚落的假象。
蒋云没办法,气得在他肩头留下一圈渗血的牙龈。
男人就像痛觉神经缺失,没有反应不说,还喜欢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每句话不长,四五个字左右。
比如刚刚那次,他说的是,“你牙齿好尖”。
悬空许久的后背终于有了着落,蒋云被放到乱糟糟的被褥间,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这时,那人单膝跪在他腿间,原封不动地将他压了回去。
那人胸前的衬衫纽扣开了几粒,露出的皮肤白得晃眼,蒋云面朝两块饱满紧实的胸肌,短暂地眩晕了一会儿,须臾,他眼睛撑开一条缝,刚好对上一粒颜色鲜红的红痣。
它就在男人心口的位置,随动作轻晃。
伏在蒋云身上的人用手指拭去他鼻尖的汗水,男人低头靠过来的时候,蒋云总算看清了他的面容——
梁津。
这个玩笑开过头了,他心想,一点也不好笑。
被发现开小差了,耳鬓厮磨间,“梁津”欺身吻着他的颈侧,眼神晦暗地问他到底行还是不行。
什么行不行?
蒋云觉得他莫名其妙,手心捂住“梁津”的嘴巴,让他别到处乱亲。
掌心一阵濡湿,那人的舌尖仿佛在描绘他的掌纹,蒋云飞快地把手藏到枕下,反复擦了五六遍。
被狗舔了,好想死。
蒋云濒临崩溃的边缘,心想为什么这场梦这么真实,这么漫长。
“梁津”再一次回到那个“行还是不行”的问题上,大有蒋云不回答,这场梦境就无法终结之势。
绝境往往激发人最大的潜能,他在无尽的折磨中一遍又一遍地检索他的记忆,幸运的是,蒋云找到了问题的出处。
很不幸,他本人就是这个“出处”。
上辈子他和梁津在生意场上针锋相对的时候,海京不入流的媒体人喜欢拿他们当噱头,编造一些不实的言论博取眼球。
其中最火爆、流传度最广的一条,说蒋云并非因继承权被夺而记恨梁津,二人矛盾的真正原因,是梁津那方面秒了蒋云。
天知道他从公司茶水间听人口述这条小道消息的时候,表情有多崩裂。
关键是,这种一眼假的传言竟然真的有人相信。
蒋云没想到他凌晨联系杨勇,不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事件,只是因为他被那条广为流传的豪门八卦气得辗转反侧,一晚没睡。
电话那头,杨勇的声线很沉闷:“老板,您确定吗?”
“确定,”蒋云俯瞰海京繁华的夜景,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团烟云,“照我说的做,一个字都不许漏。”
“明白了。”
杨勇确认道:“后天一早,您要求的内容将成为二十家娱记小报的头版标题。”
如今,蒋云尴尬地回忆了一下。
登顶二十家海京媒体的标题貌似是:
#梁津疑似患有功能障碍,俗称不行#
蒋云默默用手臂挡住上半张脸,在梁津的追问下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这算不算一种“谣言止于智者”?
翌日清早,日光洒进卧室,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镀了层淡淡的金光。
窝在另一人胸前的青年把头埋得更深,没过多久,由于缝隙的空气稀薄,他不得已把脸转回正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彻底清醒的时候,蒋云正以一个蜷缩的姿势背对着偎在梁津怀里,两双手指缝紧扣,交叠在他腹部。
时至今日,蒋云明白了什么叫“寸步难行”。
昨晚的梦境历历在目,他小幅度地挪了挪,挪到一半,被抵住的后腰僵成了一块钢板。
此处道路不通,蒋云低头看着他和梁津交握的双手,思考怎样才能在不吵醒梁津的前提下抽出双手全身而退。
须臾,一股温热的吐息喷在他后颈。
蒋云仿佛双手着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拔出自己的手指,转过上半身,先发制人地说了声“早”。
梁津似乎对他的出现感到异常困惑,他缓缓从床上坐起,低垂的目光在蒋云和他之间来回流转。
“昨晚是你抓着我,不让我走。”蒋云冷静地陈述事实,伸出那只被攥红的手腕。
“抱歉,”梁津想碰一碰那圈红痕,但最终把手收回,没这么做,“很疼吗?”
蒋云刚想说“不疼”,忽然想起了什么,脸颊一热,嗓子眼顿时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昨晚的记忆反扑上来,听到后三个字的时候,他条件反射地打了个战栗。
“很疼吗”这三个字在那场梦境里,他反复听了不下二十遍。
两人相顾无言,少顷,梁津第二遍向他道歉。
“这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地方吗?”
蒋云挪到床边,踩进他的拖鞋里,假装云淡风轻道:“都是相同的性别,睡一晚没多大问题,反正我也不喜欢男人……呵呵无所谓。”
不就是做了一场梦吗?
不就是梦见和上辈子的死敌那个什么了吗?
人是感情动物,一时间热气上涌,这很正常。
快走到门边,梁津有些低哑的嗓音传到蒋云耳中:
“但我喜欢。”
这句话的后半部分被梁津沙哑的声线一笔带了过去,落到蒋云耳中,他只听到梁津字正腔圆的“但我”二字。
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替梁津带上门,不经意间瞥见那人敞开的领口下,胸口处躺着一粒色彩鲜艳的红痣。
从蒋家主宅落荒而逃后,蒋云连夜收拾行李,搬进了他名下另一处房产里。
那块建在郊区,恰好蒋云这段时间不想见人,尤其是梁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梦里梦外的细节可以相互对上。更重要的是,如果把责任推给“潜意识”,那么他必须得见过梁津胸口的那颗痣。
但他没有。
这些天,蒋云的思绪处在一个混乱崩溃的状态里,他订购了一批纸笔,边查找相关资料边记下他梦见的细节。
痣、葬礼。
他写下两个关键词。
如果他猜得没错,前后几个梦境,他梦到的那些样貌模糊,或者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全都是“梁津”的化身。
倘若痣对应的是梁津,那葬礼对应的人是谁?
首先排除梁津,因为他们那时正在争吵。
在他心中地位非凡的……
魏疏?魏淳亭?楚尽风?
不,他记得他出席了魏淳亭的葬礼。
所以……只剩下他的两位好友了。
他需要知道的是,梦里发生的到底是什么,是预知还是对过去的投射?到现在为止,蒋云还没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在郊区躲了三四天,蒋云过得昼夜颠倒,直至蒋丰原的另一位秘书打来电话,他的清净生活正式宣告结束。
“蒋总请您来公司一趟。”秘书小姐说。
蒋云:“有说是因为什么吗?”
“关于工作分配的事情,”女声说道,“二少已经过去了,就等您了。”
第27章
集团总部建坐落在东三环,自郊区赶过来,车程至少一个半小时。
蒋云被堵得寸步难行,于是车窗被摇到底部,他瞥向窗外,一条红色“长河”蔓延到了视线边际。
路况惨烈。
在同一个地方又堵了二十分钟,李时亲自打电话来催,问:“您还有多久到?”
“明天吧。”蒋云用玩笑的语气说道。
“三环这边堵得吓人,”他右手搭着方向盘,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爸很着急吗?实在不行,麻烦李叔转告一声,可以先进行梁津的入职安排。”
刚好,与梁津错开时间,免得他们到时候见面尴尬。
“稍等。”
李时音量减小,与旁边的人低语时,蒋云无聊地拨弄着蓝牙耳机,稍后,他听李时的声音回到听筒附近:“蒋总说,他最多等您半小时。并且他还希望您能够培养一下时间观念,选择明智的出行方式。”
通话结束,蓝牙耳机被粗暴扯落,降落在副驾的真皮坐垫上。
宽以律己、严以待人,是蒋丰原终生奉行的行为准则,蒋云早有领教。
没有具体安排,没有提前通知,一旦下达指令,被命令的人必须无条件遵从。
但凡有一点让蒋丰原不满,他就会把责任全盘推给其他人,独善其身。
“车河”开始缓缓流动,蒋云刚踩住油门,一辆车从后方蹿出来,试图插队加塞。
本就不爽的蒋云“啧”了一声,喇叭狂按一通,分毫不让地跟上了前面那辆车的尾巴。开到集团总部楼下,恰好在蒋丰原规定的三十分钟内。
一个秘书打扮的年轻女人带他走过人脸识别,说蒋总在顶层办公室等您。
不远处,唯一一座停在当前楼层的电梯即将关闭,蒋云小跑几步,以为赶不上了,不料电梯门再次开启。
修长白皙的指节按着开门键,那人空着的那只手端了杯咖啡,对愣在门前的蒋云说道:“不进来?”
蒋云回过神来,闷不吭声地站在梁津身侧,眼神放空地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
“这些天没有出过门吗?”
听到声音后过了一会儿,蒋云的目光慢吞吞地挪到梁津脸上,意识到电梯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是在跟自己讲话。
“你怎么知道我没出过门?”他反问道。
梁津:“每次下楼倒垃圾都碰不到你。”
空气安静几秒,蒋云说:“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倒垃圾?”
梁津又不说话了。
蒋云没由来地感到烦躁,他和梁津之间的氛围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哪里怪,但一看到他就哪哪不自在。
不然那晚过后,他也不会扛着行李箱连夜搬家。
这次蒋丰原把他们叫过去分配工作,他大概率将被分到一个清闲且没什么用处的岗位混吃等死。
以后两个人一个忙得脚不沾地,一个闲得长蘑菇,应该更难碰上面了。
这当真是——
太好了。
电梯上升到蒋丰原办公室的楼层前,蒋云已在心中计划好了接下来的安排:
这两年先将他名下的资产变现,投几个前世他看中的、未来发展非常不错的小项目。蒋氏有意在欧洲建立分公司,到时候再申请外派,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届时累积下来的财富,足够他安安稳稳地度过后半生了。
堪称完美。
“叮”地一声,电梯门向两侧移动,门后的李时等待已久,侧身做了一个“这边请”的手势。
离办公室还有一步的距离时,有人从里面出来,怀里抱着一摞文件,见到蒋云,黑框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往下沉了沉,带着笑意。
郑思勤还是老样子,衬衫西裤,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贴心地用肩背帮蒋云和梁津抵着门框,说:“二位请进。”
“郑助,好久不见,”蒋云故意慢一步进去,问道,“方便告诉我你在哪个部门吗?”
他好避开。
郑思勤笑得很内敛:“我在秘书处工作。”
秘书处?
直接对接蒋丰原,李时就是他的顶头上司。
“好的,”蒋云点了点头,真诚道,“祝贺你升职加薪。”
“也祝您万事亨通。”
蒋云带着郑思勤的祝福走进办公室时,梁津似乎已经与蒋丰原聊了一两句,他脸色平淡,反而蒋丰原一副心情极佳的样子,以“不错”二字作为上一句话的结语。
“你也是,在冀西的表现还过得去。”蒋丰原斜睨了一眼蒋云,说道。
托郑思勤的福,蒋云心想,他也有听到蒋丰原不那么难听的话的时候,真是可喜可贺。
“我看过你在分公司做的项目报告,”蒋丰原十指交叉,说话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上位者的威严,“思路成熟老练,不像一个刚毕业学生的手笔。”
蒋云余光扫向身体右侧,梁津眼尾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怪蒋丰原怀疑项目报告的真实性。
纵然梁津在学校成绩优异,获得的奖项荣誉数不胜数,但带领团队完成一个项目,更多时候需要一定的经验积累,也考察一个人的协作能力。
事实证明,像梁津这样的人,仿佛生来具备这方面的天赋。有些人摸爬滚打十几年总结出的方法路径,他摸索几下就会了。
对此,蒋云既认可也嫉妒。
上半身后仰靠着皮革座椅的蒋丰原还等着梁津的解释,蒋云盯着那人垂落的手指,在身体的遮挡下,飞快地碰了碰。
“我可以做一次整体汇报,如果您需要的话。”梁津道。
“不用这么麻烦吧。”
蒋云:“冀西分公司一整个项目组的人,包括梁津在内,加了不下一个月的班,他的付出有目共睹,这做不了假。”
下一秒,他感受到梁津向他投来的目光,蒋云摸摸鼻尖,装没看到。
下意识的维护来得莫名其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可能……是一种对对手的尊重吧,他心想。
“盛瑞科技有一个项目正在推进。”
刚才的插曲被蒋丰原一笔揭过,话说到一半,李时走进办公室,拿着茶水和几盒药品。
蒋丰原就着水服下好几种胶囊,继续道:“待会儿让李时带你们过去。”
你,们?
蒋云抬头问道:“您的意思是,我和梁津一起?”
“我不觉得我的话有歧义。”吃完药,蒋丰原的神情松弛下来,眉心微皱。
“蒋总累了,”李时恰到好处地替蒋丰原送客,说,“两位少爷后续有任何疑问,可由我代蒋总解答。”
被李时送出集团大楼的时候,蒋云人还有些恍惚,因为事态全然脱离了他的掌控,一路狂飙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为什么蒋丰原又一次把他们安排到一起?
蒋云匪夷所思地从李时手中接过车钥匙,朝地面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规律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蒋云停了停,钥匙环扣在指尖打了个转儿。
“公交车站在反方向。”
顿了顿,蒋云说道:“地铁站过马路右转。”
“刚刚在他面前,谢谢你帮我解释。”
“不客气。”
宾利受到感应,车灯闪了两闪。
梁津没有要走的意思,蒋云双手抱臂,后腰靠着车门:“还有别的事吗?”
“你最近好像在躲我。”梁津说道。
这回蒋云不能用“你怎么知道我在躲你”反驳梁津。
因为他真的在躲他。
重生回来的这几个月里,不可否认的是,梁津对他没有恶意。但许多事情表露出来的东西,冥冥之中都在把他往“梁津也重生了”的方向上引。
但他不敢肯定这个猜测。
蒋云引用了一句经常刷到的渣男语录:“我只是最近有点忙。”
忙着搬家,忙着推翻各种推测,还忙着获取一些尚且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和俱乐部老板的联系方式。
蒋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汽车发动,梁津还站在副驾的车窗前。
“……”
一车一人僵持不下,蒋云认输地摇下车窗,问道:“去哪?”
“回松江。”
差点忘了,梁津目前就那一套房。
路上蒋云打开车载音响,随机放了首舒缓的英文歌,看似专心开车,实则在想盛瑞科技的事。
不同于其他几家齐名的企业,蒋氏的风格比较传统老派,这个也与它以钢铁生意起家有关。
零几年之后,全国各地进入快节奏发展模式,蒋氏把产业陆续拓展到地产、文娱,唯独IT这个行业怎么都插不进去。
直到蒋丰原与霍蔓桢成婚,借助霍家的力量,盛瑞科技的势头一路向好,虽不至于和几个行业巨头比肩,但好歹让蒋家拿到了一张入场券。
即将抵达的时候,遇到一处红灯,蒋云摸出一包薄荷双爆,烟头含在嘴里还没点燃,就被人连烟带火机一并没收。
靠,蒋云偏头看向坐在副驾的人。
想得太入神,忘记身边还坐着一个戒烟大使了。
“下次再想抽烟,试试这个。”梁津在他手心里放了个东西。
蒋云收回手一看,棉花糖,芒果夹心。
“你小心得糖尿病。”他说道。
须臾,那人在他耳边轻声笑了笑。
把梁津送到楼下,蒋云忽然想起马上换季,他要收拾点厚衣服带到郊区那边。
两人一起走到电梯里,上了楼,蒋云一摸口袋才想起来钥匙没带。
干脆买新的算了,他心想。
电梯还停在这个楼层,转身去按开门键的时候,背后响起梁津的声音:“今天做红烧小排、蟹黄豆腐羹和椰子炖鸡汤。”
三道菜名让饭菜的香气具像化,蒋云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地往回走。
“介意多双筷子吗?”
第28章
梁津侧身一让,露出在自然光线下明亮的客厅。
玄关的鞋柜里摆着一双拖鞋,深蓝色的,很新。和冀西那套公寓不一样,这是蒋云第一次踏入梁津的私人生活领域,他在门外犹豫要不要找梁津要对鞋套,没等他迟疑太久,那双拖鞋就被那人弯腰放在他脚边。
“没人穿过。”梁津说。
蒋云踩进去试了试,好巧,正好是他的尺码。
“大约七点前开饭,”梁津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蒋云发现他抖开的围裙就是在冀西逛超市满额附赠的那一条,“茶几上的柠檬水是下午刚泡的,游戏机在电视机柜的第一格。”
“都不喜欢的话……可以到阳台看看我种的花。”
这段话让蒋云心生亲切感,想到小时候到魏家过年,魏淳亭也曾对他和魏疏说过类似的话。
蒋云有些口渴,于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新鲜的柠檬切片在水中泡了几个小时,味道却一点也不酸涩,相反还带着一丝丝的甜味。
屋内的陈设布置都很温馨,生活气息浓郁,小到冰箱顶部风格和谐统一的摆件,大到墙壁上的挂画。
他捧着玻璃杯不知不觉走到阳台,郁郁葱葱的盆栽宛如一颗绿色炸弹,蒋云呼吸一滞,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愣在原地。
比起他那些除了十年如一日地囤放着酒水的冰箱,其余地方空荡荡的住宅,梁津真的——
太热爱生活了。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的程度。
半干的衣物悬在头顶,风一吹,柑橘类的清香扑面而来。
手指蜻蜓点水地碰碰绿箩的叶面,蒋云脚步一挪,鞋尖被一盆开着白色小花的绿植迎头拦住,但他不知道这盆花的品种。
摄像头拉近,对准绽开的花骨朵。摁下拍摄键后,他把这张照片贴到朋友圈,并编辑了一行文字:
【这是什么花?】
这个点是海京的纨绔子弟昼伏夜出的时间,一刷新,朋友圈底下多了十几条评论。
前排首评被魏疏抢到手:
【首先排除玫瑰。】
一位当前在美国留学,和蒋云关系不错的高中同学别有深意地回复:
【有情况?】
剩下评论的讨论中心则由这盆不知名小白花发散到“今晚去哪家酒吧蹦迪”,一口气读完这些毫无意义的消息,蒋云仍旧没有找到答案,还浪费了他宝贵的五分钟。
在他点开浏览器搜索之前,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蒋云仰着头向上看去,梁津手持一双碗筷,胸口的围裙上画着一个不太好看的小羊:
“它的学名是香雪兰。”
梁津介绍了一下香雪兰的生长习性,蒋云了然地点点头,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种的?”
“对。”
碗筷转移到蒋云这里,碗底躺着一块酱红色的小排,酱汁的香气与肉味杂糅,催人泪下——
眼泪从嘴角缓缓流下。
梁津:“今天火候没把控好,可能炖得有点烂。”
筷尖一剔,骨与肉即刻分离,他吃人嘴短,但也确实觉得梁津做得没毛病,说道:“烂一点才入味,我觉得很好。”
在他咀嚼的时候,梁津回答了他的前一个问题:“有些是,有些不是。”
“那盆绿萝是我在花鸟市场门口捡的,叶片烂了一半,后来还是救回来了,”梁津对阳台上的绿植如数家珍,“角落那盆是垂丝茉莉,现在不是它开花的季节。当时结款的时候,因为买的多,老板送了我一包香雪兰的种子。”
“她说香雪兰的寓意很好,适合养在家里。”
蒋云:“所以你的空余时间,全用来照料这群花花草草了?”
“嗯。”
梁津说:“我没什么娱乐爱好。”
这倒与他印象中的梁津重叠在一起。
那人握着小喷壶,依次往今日还没浇水的盆栽里喷了喷水,他爱惜地抚摸着绿箩的叶片,淡淡道:“每一棵植物都是一个小生命,要好好爱惜。”
梁津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蒋云化身花草刽子手,把他阳台的“小花园”残害了个遍。
碗筷被梁津收回去,他说道:“再陪它们待一会儿吧,晚饭很快就好。”
“……”
他的身份十分自然地从“花草刽子手”过渡成了“花仙子”。
看着梁津回到厨房的背影,蒋云眼底夹带着微微的怜悯。
他没想到梁津的社交圈已经匮乏到了与植物作伴的境地,照这么说,前世他和梁津虽斗得死去活来,在某种程度上,是否也给了他一些慰藉和陪伴?
饭桌上,蒋云提出了这个在心底酝酿了十几分钟的疑问。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他说道,“有一个人成天跟你作对,让你忙到没时间养花养草,你会怎样?”
梁津多炒了一道西葫芦,蒋云筷子伸向这道绿色蔬菜,像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似的,夹了他所认为的最小的一片。
“要看那个人是谁。”
梁津看了眼他痛苦吞咽的神情,挪开视线:“假如对象是你,我会觉得很充实。”
蒋云:?
……充实?
他呛了一声,头偏向一旁咳了好一阵。
晚饭过后,蒋云想留下来帮忙洗碗,被梁津以“家里有洗碗机”的理由拒绝了,既然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他勾起搁在玄关的车钥匙,和梁津说了声“再见”。
“盛瑞科技离这里不远,能节省许多通勤时间。”
蒋云:“知道了,我考虑一下。”
他得在“每天起早床”和“每天出门就碰见梁津”之间做一个抉择。
他们在四日后就职盛瑞科技。
把他们送到公司门口的,是刚升职加薪过老熟人郑思勤。
盛瑞尽管隶属蒋氏总部,但毕竟是一个近几年才起步的子公司,员工招得不多,项目的负责人也不认识梁津和蒋云,态度只有在面对郑思勤的时候稍微好点,因为他提前收到风声,说郑思勤是总部那边派过来的人。
“郑总,”项目负责人徐进谦恭道,“您嘱咐的事我心里有数着呢,放心。”
“行,那我不多说了。”
郑思勤调到海京以后,每天的任务加重了一倍不止,他急着回总部处理时刻在增多的文件,微笑着与蒋云梁津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我们这个项目在研发一款智能导航系统,”徐进带着他们往里走,顺便同他们说明公司构造,“这层是研发室,等到了办公的地方,就能见到你们的前辈们。”
徐进也许把他们当作了那种有后门但不多,需要履历刷新简介的实习生,郑思勤离开后不久,他的态度大打折扣。
“上班时间不要摸鱼,这边网络监控都看得到。”
蒋云胸前挂着工牌,白衬衫的袖管折到手肘的位置,领口随性地解开几颗纽扣,整个人透着一股徐进不乐意看到的松弛感。
“好的。”蒋云的语气也很松弛。
这年头,号称整治职场的年轻人真多,不过徐进不敢做得太明显,只在心里腹诽说,他们这个项目一做完,对接的可是IT的行业巨头霍家,万一出岔子谁来负责?
刚好办公室缺两个端茶倒水的,徐进为他们想了个好去处,一到办公层,一个身高与蒋云持平,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将一摞策划案放到他桌上。
梁津则是被安排着给几个项目的核心成员买咖啡。
“这是宣传策划案,”男人说,“改了十几版,目前还没改到甲方满意的版本,之后和甲方沟通、修改策划案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蒋云“哦”了一声,没让男人看到他想看的懊恼神色:“时限多久?”
“三天。”
“这份策划案做了多久?”
“半个月。”
蒋云:“……”
好一个烂摊子。
不仅如此,许多细碎的小活也紧跟其后,均匀地分配到了他和梁津那里。
明摆着把他两当免费劳动力使唤。
上班第一天,蒋云的工位宛如糊了厚厚的一层502,抛开吃饭和上厕所,他的屁股基本没挪过位置。
这个项目所谓的“甲方”即是海京霍家,对方标准高、要求多,这无可厚非,但一日内被打回两次草稿的蒋云沉默地看着手边的废稿,心想那边的屁事未免太多。
一丁点细节也能挑出来叫他改,改完又说不满意,推翻了采用起初的那一版。
傻逼。
在冀西他尚且还能赶回去吃顿晚饭,一来盛瑞,晚饭直接变夜宵,将近夜晚十点,办公层的人一个没走,统统加班。
十一点过后,工位逐渐空了大半,蒋云手里临时被塞了新的工作,要求加班完成,不能等到第二天早上。
他本科专业学的是国际金融,文科类,对于一些专业性强的工作任务,推进起来进展很慢。
办公层零零落落地亮着灯光,少数几个技术人员还在处理代码的问题。
蒋云大脑过载,太阳穴就像即将爆炸的小行星,突突直跳。他定了一个二十分钟后叫响的闹钟,趴在桌面上小睡片刻。
他座位靠窗,不知是谁把窗户推开了四十五度角,附近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蒋云被一阵冷风吹醒,一看手机,仅仅过了八分钟而已。
窗户被他严严实实地关紧,转身时,桌上多了一个包装精致的食盒,以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送来夜宵的好心人士走到蒋云对面的工位,重启电脑。荧屏的亮光照着梁津眼底的黑痣,蒋云打了个哈欠,干脆不睡了,继续工作。
“再睡十二分钟吧,一会儿我叫你。”
他听见梁津如是说。
关了窗户,偷跑进来的冷意却挥之不去。
蒋云拢了拢外套,睡下的时候脑子里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海京的秋天要来了。
第29章
蒋云还是搬回了松江边。
没多少行李,也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叫搬家公司一车车地运家具,甚至这个决定都是蒋云在车辆排成长龙的上班路上临时做的——
他再也受不了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只为避开堵车高峰期的日子了。
搬家当天,蒋云腰后斜挎着一只黑色keepall,指纹识别的那几秒,隔壁门被人骤然推开,他和梁津撞了个正着。
他俩在冀西合住的时候,他记得梁津是有晨跑习惯的。
跑到八点钟,连带着把菜一块买了,回家差不多九点。
特地选在那人出门的时间段溜回松江,但此时却与梁津面面相觑的蒋云觉得自己有点滑稽。
“你怎么还在家,”门锁识别成功,蒋云扭头说道,“不晨跑吗?”
梁津:“我并不是每天都晨跑。”
“哦,那我误会了。”
梁津也没他想象得那么……
“小区健身房九点半开门,所以今天晚一点出门。”
蒋云悄悄把后面的“勤快”二字咽回肚子里。
上下扫视梁津一眼,他这一身的的确确是健身的穿搭。上半身穿了件黑色速干长袖,非常紧身的感觉,布料与肌肤贴合得很紧密,胸口、肱二头肌微微隆出。
下身是一条常见的浅灰色休闲裤,松紧带随手扯了个结。
蒋云收了视线,左脚迈进玄关之前,梁津在门外开口道:“是回来拿东西,还是以后就住这里了?”
“我又搬过来了。”说完,他嫌这句话不严谨,遂在句尾加了个“暂时”。
梁津:“好。”
好什么?蒋云心想。
“我有个礼物给你,”梁津看着腕表,说,“现在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很快”可以是几分钟,也可以是几小时,蒋云没把他的话放心上。
从郊区驱车近两小时,他累得都要散架了。
黑色挎包被他扔到沙发边的地毯上,蒋云抱出一条毛毯,往沙发拐角一躺一靠,须臾沉入梦乡,但没睡多久就被门铃弄醒。
他拖着毛毯,一边揉眼睛一边走过去开门。
一束盛放的香雪兰冲到他鼻尖,清淡的花香幽幽地环绕四周。这束花被梁津夹在肘部,他左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花盆,右手拎着满满一大袋食材,像一颗行走的挂满装饰物的圣诞树。
“乔迁礼。”梁津把花送给他。
猝不及防被香味袭击,蒋云接下花束,心想家里好像没有用来插花的花瓶。
“我那有多的养花瓶,待会儿拿一个过来。”梁津说。
蒋云看向栽在花盆正中央的圆球形植株,小小一个,仿佛迷你版南瓜。
“这是什么?”
“兜锦,”梁津解答道,“已经服盆了,两周浇一次水就好。”
他将那袋食材转移到厨房,回头道:“直接脱鞋进来吧,我这里找不到第二双拖鞋。”
巴掌大的小花盆被梁津安置在客厅光照充足的地方,蒋云走过来俯身围观了一会儿,说:“我养不好怎么办?”
“活到这么大,就没养活过什么东西。你还不如把它拿回去,至少能多活一段时间。”他自嘲地笑笑。
“在照料的过程中如果遇到麻烦,找我就好。”梁津铁了心想把这盆兜锦留下。
蒋云:“行。”
虽然不懂梁津为什么如此坚持,但他还是希望这盆小东西能在他家坚强存活一个星期。
厨房响起颇有节奏感的切菜声,蒋云靠着门框,一旁的垃圾桶里埋葬着他切飞的三分之一块土豆和打蛋时摔烂的碗的碎片。
上一次开火还是早几个月以前,大部分厨具还是梁津从他那边搬来借用的。
“你最先为什么想学做饭?”蒋云问道。
他发现梁津什么都会做,郝家小馆那种家常菜拿手,粤菜里比较有代表性的也会做,正儿八经的西式料理同样很出色。
“为了照顾人。”
案板的基围虾被人熟练地挑去虾线、开背,整整齐齐地围着餐盘摆了三圈。
“噢,我记得的。”
蒋云站得有点累,拖开椅背坐在餐桌前,开放式的厨房让他得以直观看到梁津的一举一动。
“你母亲不太会做饭,你学做饭是为了她,对吗?”他托着下巴,自觉猜得很准。
处理好的基围虾被闷进锅里,闷煮的时候,梁津在案板上继续料理下一道菜的食材,没有回答他。
住回松江以后,梁津来他家做饭的次数成倍增加,蒋云从心底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因为他做的饭真的很好吃。
可惜工作日就没这个口福了。
盛瑞作为蒋氏的子公司,福利待遇样样不差,公司食堂的菜色一月换一次,但蒋云觉得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每道菜荤素搭配,炒肉必加青椒,还有生姜和大蒜混迹其中,时不时偷袭他的味蕾。
中午同组的同事把一部分杂活分到他头上,做完已是下午一点。
跟梁津赶到食堂的时候,几乎不剩什么好菜了。
蒋云取过餐盘,挑剔地打了三道菜,和梁津在一个四人位坐下后,一个打满米饭和蔬菜的餐盘轻轻落到梁津的左手边。
“嗨!”理着板寸的年轻男人拉开椅子坐下,拍了拍格子衬衫的衣摆,“我们在一个项目组,我叫钱来。”
来钱?好名字。
到盛瑞也有一个多星期了,若非工作需要,其他人压根不会主动与他和梁津搭话。
“你们都是22届的毕业生吗?”来钱……不是,钱来问道,“在海京读的大学?”
虽然蒋云在打菜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一些绿色蔬菜仍浑水摸鱼地藏在肉块的缝隙里。
“是的,”蒋云将青椒丝拎到餐盘的空格里,“我读的令大,他念的是北川大学。”
钱来:“令大?原来是top2的小学弟。”
他看向梁津,笑道:“我是北川大学20级毕业生,信院的。”
梁津不冷不热地叫了声“学长”,从容地用筷子夹走蒋云不吃的蔬菜。
“你们……”看到这一幕,钱来吞了吞口水,“关系这么好吗?”
蒋云也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主要是梁津这一系列行为太理所应当,就好像情侣之间,一方将照料另一方,在他睡熟的时候帮忙掖被子、生病的时候喂水喂药、吃饭的时候主动分担剩下的那一半视作习以为常一般。
“对啊,”蒋云尴尬地笑了笑,“我们是兄弟。”
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名义兄弟”。
钱来面露疑惑:“可你们一个姓蒋,一个姓梁啊。”
“我哥随父姓,”安静了半天的梁津放下筷子,说道,“我随母姓。”
“难怪!”钱来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我们吃完了,先走一步。”梁津说。
蒋云把餐盘放到餐具回收处,追上大步流星的梁津,夸他临场反应能力很好。
“你也是。”
梁津说道:“毕竟是你先说的兄弟。”
蒋云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九十月换季,海京接连下了好几场雨,寒流过境,蒋云日日都能听到天气预报的播报员用标准播音腔提醒海京全体民众注意保暖加衣。
项目组的进度没有因大雨天气放缓脚步,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熬到周五,蒋云终于撑不住地病倒了。
高烧三十九度一,在梁津的陪同下吊了一整晚的水,回到家,挂钟的时针恰好指在五点钟方向。
蒋云把自己塞进新换的被窝里,手脚冰凉,浑身发着冷。
这一觉他睡得很不踏实,中途辗转醒了几次,没多久又闭眼睡下。
然后他再次回到那个梦境中。
梦里他也生着病,重感冒,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头晕鼻塞的滋味。
耳边穿插着两道声音,一个是较为年长的中年女声,语气担忧地说,小蒋一天没吃饭了,药也没喝,嫌苦呢。
“家里不是备着糖吗?”那道磁性低沉的声音说。
“是呀,我说喝完药就可以吃糖了,结果小蒋把脸闷在枕头里,我在哪边他就翻身转到相反的那一边去……这孩子!”女声无奈道。
“把药给我吧,我来喂。”
床边下陷了一块,“蒋云”把被角拉过头顶,闷声闷气道:“说了不喝。”
卧室的门被琼姨合上,男人道:“不喝病怎么好?”
“那就不要好,”“蒋云”卷着被子,滚到床的另一边,眼眶发热,“你不是出差去了吗,怎么,合同被拒灰溜溜滚回来了?”
那人并未生气他的尖酸刻薄,拍拍疑似是“蒋云”后背的位置。
“你拍我屁股干什么,手拿开!”
“……”
“对不起,不是故意。”
那人说:“要怎样才肯喝药呢?”
被子被“蒋云”掀开,他肩颈微微泛红,鼻尖蒙着一层细微的汗珠:“滚。”
“好,”那人答应得很爽快,将感冒冲剂和软糖放到床头,“药凉了会更苦,你记得尽快喝掉。”
关门声再一次响起。
“蒋云”皱眉盯着深褐色的药液,拿起来一饮而尽。
深夜,被他那声“滚”赶走的人又折返回来,甚至爬上床躺在他身边。感冒冲剂放大了他的困意,“蒋云”抬腿踢了踢他的大腿根,说很热,叫他离远点。
冰凉的手心捂住他的额头,凉丝丝的,宛如降温效果奇佳的冰块。
“蒋云”贴了一会儿,嘟囔道:“手留下,其他都离我远点。”
那人从鼻腔哼出一声轻笑,道:“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才提前赶回来的。”
“我没忘。”
生病的人喜欢不自觉地吐露真心:“我也没有很在意,你回不回来对我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
那人说:“我不回来,谁帮你捂额头呢?”
“我要睡了,别吵。”
梦境结束在此刻。
蒋云的意识逐渐复苏,他听到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声,哗啦哗啦,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一条手臂从他颈后越过来,弯曲成一道弧形,耳边的呼吸声平稳绵长,蒋云习惯性地把脸在枕头里埋了一会儿,随即正面朝上,故作冷静地将梁津的胳膊拎走。
那人眼皮一动,手臂又缠了上来,这次圈住的是蒋云的腰身,顺手捏了两下。
也是一个习惯性动作。
“梁津。”
蒋云扒开他的眼皮,冷着脸道:“醒醒。”
那人一点反应也无,不知是装没听到还是真没听到。
雨声敲打窗户的声音愈发响亮清晰,大雨席卷了整座城市,将树叶吹落一地。
蒋云的心情正如街道上被汽车和路人碾过的落叶一般,很不美妙。
他稍稍用力地摇晃着梁津,直到那人掀开眼睑,稀奇地显现出一丝迷茫的神情。
“你硌到我了。”
蒋云的表情凶得可怕。
第30章
高烧退去,昨晚换上的棉质睡衣被汗水打湿,与背部粘连。
摆脱了那条手臂,蒋云翻身下床,在衣柜里选出一件向来以新潮闻名的奢牌卫衣。
背对着梁津,材质轻柔的衣料坠落,堆叠在脚边,脱衣时拉伸出的那截劲瘦腰身很快被宽松的卫衣遮掩住。
幸好他和梁津还什么都不是。
倘若蒋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和被逐出蒋家自立门户的商界新贵被拍到睡在同一张床上,蒋云敢打包票,他两的大名将响彻海京,乃至全国各地的大街小巷。
在热搜包年的明星爱豆都得给他们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蒋云捡起一条掉在地上的长裤,弯腰穿上,两条帽带垂在胸前:“不解释一下吗?”
“早上六点三十五分,你有点低烧。”
梁津的视线飘来飘去,总落不到实处,但头脑很是灵活,有条不紊道:“一会儿说热得难受,一会儿又觉得冷,让我上来陪你睡。”
他作势划开手机锁屏:“要听音频吗?我录了存证。”
“……”
“算了,我相信你。”
他又不瞎,梁津明摆着一副没睡好的样子,黑眼圈重的能到动物园扮演大熊猫,上床睡一晚也没什么。
再说了,这也经过了他的同意,虽然那时他人还不怎么清醒。
蒋云把他的屏幕按下去,说:“存证你现在就删,不许留任何备份。”
他从旁盯着梁津操作,语音备忘录只有一条存档,时长足足有三十六秒,天知道这个把柄被握在梁津手里,往后将变成一个多么恐怖的祸患。
“已经删了。”梁津把手机给他检查。
蒋云上下翻了翻备忘录,干干净净。
过关。
“我周末两天不在家,你别来敲门,”他把头发抓得蓬松,光着脚找拖鞋,“白天晚上都不在,下周也是。”
前几天蒋云在朋友圈刷到某个创业期二代的哭丧,说一手创办的娱乐公司快开不下去了,版权大甩卖,坐等一个好心的天使投资人。
二代创业大多以失败收场,没经验是其一,眼光差是其二。
收来的剧本名为待爆宝藏,实际却是翻版逐梦娱乐圈。
将这条朋友圈一划而过前,蒋云留了个心眼,上网查了一下这位二代签了哪些编剧导演。
在一众糊穿地心的人名里,他找到了自己当年赞助过,电影上线后票房大卖的导演的名字。
财运要来了,挡都挡不住。蒋云想,早一天赚够他的“fu·ck you money”,就能早一天躺平摆烂,获得属于他的自由。
拖鞋找到了,呈八字形躺在床底。
蒋云尝试着用脚趾勾到一只,另一只在即将出来的时候,被人轻轻踢到一旁。
始作俑者不以为然地仰视着他,眼神沉静如水,哪怕潮水之下波涛汹涌,湖面也静得像块镜子。
目光相互对峙几秒,半晌,梁津说道:“可我周末要煲汤,莲子和猪肚也买好了。”
蒋云嘴唇抿成一道直线,赤·裸的那只脚后退一步:“你可以自己喝。”
“一个人喝不完,”梁津看着他,“汤会浪费。”
在蒋云的计划里,他只想与梁津保持两米的安全距离线,在这个范围内,他们既不是对手也不是朋友,他不需要对这段关系付出什么,也不会因为它损失什么。
万事都是可控的,和平的。
在某些方面上,他迟钝的思维替他挡住了一些不必要的情感,这是蒋云保护自己的途径之一。
不去想原因,不去想结果。没有改变,一切如常。
但现在他却感到很惶恐。
因为有人不甘于被困在两米的安全距离线里,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所谓的旁敲侧击只是用以打破安全距离线的手段,无缘由的保护、无缘由的亲昵、无缘由的包容,都让人心生不安。
顿了顿,蒋云深吸一口气,叫他的名字:“梁津。”
“汤浪不浪费,和我有关系吗?”
“没有必然的联系,对吧。”
蒋云拉开卧室的房门,俨然是一副送客的姿态,他若无其事道:“你养了那么多花,应该很缺花瓶吧?”
“前段时间我收了一个苹果青釉瓶,送给你刚刚好。”
话音未落,床边那人倏然有了动静。
梁津捡起那只拖鞋,走到他面前时,俯身放在他左脚前,眉眼弥散着冷意。
“谢谢,但我不需要。”
梁津拒绝的方式和他分清界限的口吻一样冷硬。
随后一天半的时间,蒋云都在郊区的别墅那边,这次并不是故意躲着谁,而是那名急需天使投资人的二代跟他住在同一片别墅区。
雨后放晴,自带的小花园里传出一声惊呼:
“什么?再说一遍你想投多少?”
当初在戚皓酒局里染着一头小金毛的青年换了一个薄荷蓝的新发色,但染得久了,黑色的发根逐渐冒出来,处于好看和难看之间。
蒋云喝了一口没泡开的大红袍,舌尖发涩:“一千万。”
“我靠,蒋哥……不对,蒋爹!”
周识锦激动得胡言乱语,各种称呼满天飞:“我的七舅姥爷三姨奶,我再确认一遍,你真准备给这个数?”
一根手指颤颤巍巍竖在蒋云眼前。
周家在海京地位中上,周识锦父亲建立的锦天传媒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民营娱乐集团,所以周识锦一门心思扑进他的娱乐公司,也不能说是剑走偏锋自寻死路。
顶多算一个子承父业。
周识锦是二代里被父母管得严的那一类,手头的流动资金就那么点,还得分担一部分日常吃喝玩乐的花销,把公司建起来他也真是下血本了。
但蒋云的资金不比他多多少。
蒋丰原起先冻了他五张卡,后来虽然复原,蒋云却发现卡里的钱少了大半。前段时间,他把在冀西没花完的那部分投到股市里,凭借着上辈子的记忆以小博大。
外加卖车的钱,满打满算凑够了一千万。
“你没听错。”
蒋云说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您请说,”周识锦单手握拳,假装话筒递到他嘴边,“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这一千万,我只花在你公司的一个人身上。”
周识锦:“谁这么大福气?”
“韩琦。”蒋云说道。
每一个名垂影史的导演都有一条非凡的电影之路,相较那些电影学院出身,家庭条件优越,拍摄经历丰富的大导,韩琦的成名历程普通得过分,甚至称得上“寒碜”。
一路走来,伴随她的关键词是“业余”和“才疏学浅”,美名与骂名并存,每次获奖带来的都是无休止的争议。
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女人。
蒋云初次见到她,是在一场饭局上。
两间包厢相邻,他与合作方喝酒喝得头晕,出门透气的时候,隔壁那扇门被人怒气冲冲地踢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嘴里叼着根烟,骂骂咧咧地朝空气挥了一拳,大骂道:“一群屁都不懂的蠢驴,干脆把摄影机给你们来拍得了,就看你们能用屎雕出一朵什么样的花!”
这番说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蒋云偷偷瞄了她一眼,被女人当场逮住:“看什么看?”
“别误会,”蒋云摆手道,“我认为你骂得很对。”
女人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怔了怔,两指夹着烟:“你……挺有眼光。”
“我也这么觉得。”蒋云毫不谦虚。
女人爽朗地大笑两声,翻开口袋,找出一张有些皱的名片。蒋云接过去一看,上面就印着两个字,韩琦。
作为交换,蒋云把他的名片送到女人手心。
“蒋……云?”女人一板一眼地念道,“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
“你的经历很出彩,适合拍成电影。”
韩琦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说:“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或许能有一场合作。”
“何必等以后呢?”
蒋云笑道:“我现在就能投资你拍一部电影,前提是你别让我失望。”
听到这句话,韩琦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再然后化作平静:“别了吧,你把钱砸我头上属于白砸。”
“为什么这么没信心?”
“不是没信心,是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韩琦看向他,说:“这种滋味不太好受。”
确实。
蒋云在心里点点头,没有什么比期待落空更令人难过。
他那间包厢被人打开一道缝隙,合作方催他进去接着喝,蒋云应了一声,回头对她说:“还是试试吧,万一结果在你的预料之外呢?”
“我已经输过很多次,不记得失望是什么感觉了,”蒋云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想好就联系我。”
一周后,他接到韩琦的来电,女人斩钉截铁地说,她这次一定要打一个翻身仗,让那群瞧不起她的人被啪啪打脸。
“但你也要做好票房惨淡的准备,”明明韩琦才应该是那个在乎票房的人,她却提前在电话里安慰蒋云说,“钱我会还你的,只不过要很久,可能一辈子吧。”
蒋云笑出声,说:“好。”
电影拍了近一年,审批通过、上映又耗了几个月的时间,好在结果是好的,没让他们失望。
影院座无虚席,场场票房售空,一周之内战绩冲破一个亿,韩琦也因此一跃成为国内票房第一的女导演。
想到这里,蒋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周识锦眼神怪异,说道:“韩琦?怎么是她?”
“有什么问题吗?”蒋云问道。
这个时间点,他和韩琦还不认识。
周识锦咽了口唾沫,惊悚道:“你没听说吗?她前不久刚给戚皓开了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