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线条流畅优雅的银色跑车驰行在临江大道上,蒋云开着车窗,右手夹了根薄荷双爆,手腕轻轻搭在全落的窗沿。
海京的夜晚很静,风是冷的,刮得人脸颊生疼。
吐息间,香烟过肺,他叫的代驾年龄不大,也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他抽了几口又不抽了,调笑了一句“老板有点小浪费啊”。
蒋云从脚边摸出一个玻璃烟灰缸,比巴掌还小点,将烟头摁灭了。
他让男生专心开车,百般无聊地看向窗外,低低回了句“确实浪费”。
梦里梁津就是这么糟蹋他私房烟的。
耳边仿佛回荡着那人午夜梦回时的喟叹,一只手不怕麻的垫在他额角下,一只手搂着腰身,像摸猫一般顺着起伏的腰线来回抚动,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
阿云,我想你长命百岁。
这种腻得发麻的桥段还有很多,蒋云不愿再回想,因为他太容易把这些虚幻的东西当成真的,从而代入到现实世界的梁津身上,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
重生以来,他几乎不曾停歇,极力地向前奔跑着,生怕慢一步又会一无所有。
上辈子做的那些事究竟为了什么?
蒋云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像那种泡在蜜罐子里长大,只知道玩乐的富家子弟,他患得患失到了极点,因此梁津出现的时候,蒋云盲目地听从了酒桌上狐朋狗友的撺掇,想为自己争一口气,让蒋丰原明白他也不差。
后来争到头破血流,发现他跟蒋丰原,以及整个蒋家毫无血缘纽带后,他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真相,并没有就此打住。
蒋云突然意识到,将梁津的“私人领域”搅和得乱七八糟,惹得那人不爽却拿他没办法,似乎比赢得蒋丰原的关注来得更酣畅淋漓。
尽管一直输一直输,但蒋云始终相信,梁津不会赢他一辈子。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竟然在海京撑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岁。
宿敌其实也算某种程度上最亲密的人。
这个想法蹦出来的一瞬间,蒋云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太超过了。
还是不要做宿敌了,这辈子他真想好好歇一歇,也不要□□人,他跟梁津没到这份上。正如之前筹划的那样,当兄弟吧。
当至亲至疏的兄弟,等他赚够了潇洒半辈子的资产,从此海阔天空,各奔东西。
911稳稳当当停在他全款买下的停车位里,代驾腼腆地冲他露出一抹微笑,说:“老板,微信还是支付宝?”
蒋云是他的老顾客了。
大半夜的,除开代驾的费用,还多转了他一百块的消费。
“转过去了,支付宝。”他说。
“好嘞!”
代驾拉开副驾的车门,把蒋云从车里扶下来,服务态度良好:“需要我送您上楼吗?”
脑袋被冷风吹了一路,他走起来着实有些不稳,于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三十五楼,麻烦了。”
电梯上行,蒋云顶开烟盒顶盖,抽出一根烟夹在手里备着,等出了电梯再抽。
代驾的男生送佛送到西,把他搀到门口时,一个没注意不小心被歪在墙边的黑色垃圾袋绊了一脚,下意识地“哎哟”了一声。
“老板你没事吧?”男生问道。
蒋云挥了挥手,说:“你走吧,谢了。”
“好的好的!老板再见!”
空荡的走廊响起一点回音,蒋云刚把拇指贴在指纹识别的地方,隔壁门锁微动,轻轻掩开一道缝隙。
代驾还没走两步,听到动静诧异地回转过身,与倚着门框的梁津对上视线。
“你邻居……”
男生被那道阴森森的目光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吞了吞口水,说道:“大半夜忽然开门,是有什么心事吗?”
“他这个人就喜欢这样。”
蒋云脑子很钝,吐字含含糊糊的:“我和他认识,没事。”
电梯门一开一关,那人还倚着门框,没动。
代驾走后,那道视线便转移到了他的脊背,就像纪录片里趴伏在尖毛草丛挑选落单羚羊的猎豹,蒋云已经联想到自己被分食的惨状了。
“明天记得把垃圾扔了,别弄得楼道里都是味儿。”
“那个人是谁?”
他们同时开口。
蒋云脑子一下子有些卡顿:“哪个人?”
梁津瞥了眼电梯,无声询问刚刚把他扶到门口的男生是谁。
他指尖被掉落的烟火烫了一下,蒋云换了只手拿烟,含着润湿的烟嘴吸了一口,抬眼:“我是他的雇主。”
梁津皱着眉,眼底好似攒着一团黑压压的乌云,过不了多久就要暴雨倾盆。
“你有没有想过……”顿了顿,他组织着措辞,“外面的人未必干净?AIDS、尖锐湿疣、梅毒,哪一个都不可小觑,后续的治疗——”
“他是我请来的代驾!”
蒋云及时叫停了他的胡乱猜测,不耐道:“你认为我会傻到找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上床吗?不做体检,不做背景调查?”
在路上被冷风抑制下去的酒劲卷土重来,他眼睛里蒙着一片雾,脸颊微热,后颈被火燎过一般。
“你这么关心我的私生活,难道也想做我的床伴?”
逞完口舌之快,蒋云很快就后悔了。
前世他在很多时候“恶心”过梁津,也捉弄过他,却惟独没有将话题朝这方面带过。
好在他可以拿醉酒当借口,醒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说过,这件事会平平安安地被他们遗忘在某个角落里。
蒋云揉搓着滚烫的后颈,悄悄退到门后,想找准时机关门睡觉。
门缝里,梁津的脸一闪而过。
他无比清晰地听到那人说,也不是不可以。
做床伴,也不是不可以。
“我看你也喝蒙了吧!”蒋云大喊道,门“砰”地一声砸了上去。
蹲坐在玄关,他的心脏几近蹦出胸膛。
宿醉过后的第二日,蒋云去盛瑞稍稍迟了些,但宣传片进展到了末尾,已不必费心。
所以他和路紫沁商量好了薪酬,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决定保持长期联络,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晚宴的礼服被蒋丰原派人送到家里,深灰色法兰绒双排扣,领带也是相宜的深色,内里搭配一件白衬衫。
这次活动,两家掌权人皆未露面,大有“把主持场面的事宜扔给小辈来做”的架势。
晚宴地址与松江毗邻,江风湿咸,拂动着蒋云头顶的发旋。到场的宾客都相互认识,一个两个围在打扮风格和他有些类似的梁津身边,他倒借此得了一点空闲。
经过侍应生,蒋云端起一杯香槟,钻进面朝江面的露台,把存在感降至最低。
“我以为你再不喜欢,至少也会装模作样一下。”
某奢牌全球仅一的高定款当前正穿在霍致年身上,胸前那条收藏级别的海螺珠被一圈钻石拥簇着,与她裙子的色调十分相得益彰。
蒋云和她碰了一杯,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假装这事我做不来。”
霍致年讶异地挑了挑眉:“我现在有点欣赏你了。”
“是吗。”蒋云不咸不淡道。
“霍小姐也是性情中人,这么明目张胆,不怕霍老爷子发现?”
霍致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须臾,她神色严肃地回答道:“发现了能怎样?二十一世纪了大人,爷爷再生气,总不至于要放火把我这个该死的女同性恋烧了吧?”
说完,她被自己的说辞逗得哈哈大笑,脖子上那颗椭圆形的海螺珠随动作小幅度地晃荡。
蒋云抿了口香槟,不言语。
“你会偷摸着打小报告吗?”霍致年问他。
“不会。”
霍致年卖了个关子:“有些人在我面前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这么一看,他的确没说错。”
“蒋少,霍二小姐!”
蒋丰原人没到,却把郑思勤派过来镇场。郑思勤找人找得满头大汗,嘴唇也干得起皮:“可算找着了,两位再不回去,二少一个人恐怕应付不过来。”
蒋云问道:“怎么?”
郑思勤比了个喝酒的动作,无奈道:“酒量不好,大概有些醉了。”
跟着郑思勤回到晚宴会场,蒋云发觉梁津比他想象中醉得还要厉害。
也是,那人本身就不善喝酒,上辈子他两都在的酒席,梁津总第一个到场、第一个离席,问就是人喝蒙了,多一杯都不行。
酒桌上不乏有爱刁难的人,怎会轻易放他一马?
但梁津的助理人狠话不多,三言两语解决完,扛起老板就朝外走,两人走得健步如飞,以致于蒋云不得不怀疑,梁津离醉还差那么一丁点,只为这么一场天衣无缝的配合。
梁津走后,便有人比划着他喝的量,挪移道:“喝这么点,养鱼都不够啊!”
这都是后话了。
蒋云自然地挽过梁津的胳膊,观察了下某位新晋醉鬼的脸色。他面色如常,表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但蒋云心知肚明,这家伙醉得不轻。
“回家吧,我送你。”蒋云任命地在他耳边说道。
谁要梁津帮他挡了十几分钟的酒呢。
蒋丰原硬逼着他出席这场合作晚宴,意图暴露得太明显。现在他和梁津都与霍致年见过数面,任务完成,谁都没理由把他两扣在这。
来时蒋云没开车,所以叫了辆出租。
路上梁津靠着他的肩膀,呼吸轻不可闻,十指蜷缩着放在膝间。
意外的乖巧。
车开到楼下,蒋云确认付款,然后将梁津一只手搭上他的脖颈,一瘸一拐地走向电梯口。
那人高了他大半截,浑身肌肉也不是白练的,抬起来很有分量。
蒋云累得气喘吁吁,干脆把人抬到自己家客厅,怕他呼吸不畅,因而扯开脖子上的领带结,再脱掉那件弥散着香水尾调的西装外套。
他自己醉酒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蒋云一边想一边对照着网上搜的“如何做醒酒汤”的步骤,生疏地将食材切碎。
凉水煮开,咕噜咕噜冒着泡,他看步骤看得入神,全然没注意到背后有人逐渐接近,眸光锁定了他后颈那块肌肤。
腰间突然冒出一只手,蒋云被摸得一哆嗦,锅铲跟着抖了两下。
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眼下正轻车熟路地蹭着他的颈侧,像一只大型犬科动物,因为靠近了喜欢的人而欢愉地喷洒着热气。
蒋云偏头看他。
两人目光对视,梁津嘴唇开合,宛如梦呓:“是在做梦吗?”
半晌,他仿佛不可置信地笑了笑,说:“原来还会做这么好的梦啊。”
蒋云只觉得腰身一紧,那人圈着他,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阿云,我很想你。”
第42章
胸腔宛如过电,泛起细细密密的麻痒。
当两只手臂不由分说地缠紧腰身,后背与一堵蓬勃跳动着的“厚墙”贴得密不可分时,蒋云才真正意识到他和梁津在体格上有多么悬殊。
“水烧开了。”
他试着发出一点声音,叫身后那人松开些,但事实证明没什么效果。
喉口像塞了把沙砾,蒋云嗓子哑得厉害,一边咳嗽一边关火,生怕一个不留神引发火灾,把整栋楼都烧了。
处在投资的紧要关头,他可没闲钱赔偿几十家住户的损失。
醒酒汤是做不了了,但案板上的食材撇进碗里,裹上一层保鲜膜,还能在冰箱新鲜一两天。
蒋云拉开橱柜,腰间仿佛围着一条粗麻绳,麻绳末端连接着十来个大轮胎。他军训拉练似的拖着某个轮胎人,困难地处理好台面的狼藉,然后走到水池边洗了洗手。
从头至尾,梁津都没有放手。
那件法兰绒外套早被蒋云扔到沙发边缘,领带解了,他上身仅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下摆严严实实地收进裤腰,勒出一道两手即可掐住的弧度。
他在梁津怀里转了个圈,手心的水珠不小心擦过那人的肩膀,洇出几点深色的水痕。
蒋云手肘挡在他心口,错开目光:“还要这样多久?”
这个距离,这个姿势——
真的有点暧昧了。他心想。
“我知道你不喜欢。”
梁津敛着眼眸,作为内搭的藏青色衬衫沾了些喷在西服外套上的木质香味,挺拔宽阔的胸膛将那块的布料撑得很紧绷,仿佛下一秒扣子就要崩掉了。
眼睛看哪里都不对,蒋云想了想,视线最终回到梁津脸上。
他说完那句话以后迟迟没有下文,只盯着蒋云看,恨不得盯出个窟窿。
梁津眉骨深邃,眼球像两颗黑弹珠,没有光线的时候幽黑如墨,反之便莹莹地闪着光,漩涡一样令人着迷。
有点忘了,蒋云心想,他有点忘记自己曾经是否夸过这双眼睛很好看。
梁津一点点靠过来,距离缩短了,蒋云嗅到一丝很淡的酒味。
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抿了抿嘴唇,手指将藏青色的布料揪出几道褶皱。但那人并未如他所想的那样亲吻上来,而是偏离了轨道,额头轻轻压在蒋云颈窝。
很深很深地叹息:“我知道你不喜欢……阿云,就让我靠一下好吗?”
“有点累。”梁津说道。
此刻,蒋云大脑完全丢掉了思考的能力,什么“梁津为什么要抱着他”,什么“他真喝醉还是假喝醉”,什么“他有必要安慰一下吗”,就像从粉碎机出来的烟尘,一吹就散了。
“阿云。”
掐在他腰间的双手有一只忽然一动,抚了抚蒋云的脊背,梁津低低地笑了一声:“后背崩得好紧,在紧张吗?”
蒋云诚实地“嗯”了一声,须臾,整个人被向上一举,短暂的失重感消散后,他一脸茫然地稳坐在岛台边缘。
梁津手臂撑在他身侧,胯部挤在双腿之间。
“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好好睡一觉,”蒋云嗓子发紧,双手无处安放,“客房平日有阿姨过来打扫,你如果太累,就明天再洗漱吧……啊!”
他惊呼一声,抓住那几根在他大腿根部不安分勾弄的手指,羞恼地瞪了梁津一眼:“干什么?”
“这里摸着凹凸不平,”那人力气不小,很快反握住蒋云的手腕,“像绑了一圈……系带?”
梁津的语气带着好奇。
换在他清醒的时候,蒋云确定以及肯定他不会不知道这个“凹凸不平类似绑带的东西”叫衬衫夹。
但对待醉酒的人得如同对待有十万个为什么的三岁小孩,蒋云耐心解释道:“衬衫夹,有固定作用。”
“还没见过你穿这个的样子。”
梁津眼下那颗小痣一动,说道:“可以让我看看吗?”
蒋云:“……?”
没等他回答,那人眸光失落地垂下来,一副被狠狠拒绝了的伤心样。
岛台被收拾得很干净,但蒋云在岛台坐了很久,他不想在这跟梁津耗一晚上,所以用另一只手蹭了蹭他的下颚线,气音道:
“让我下来,回卧室给你看好吗?”
“好的。”
挡在眼前的人脚步虚浮地后退几步,脸色有些难看。
三十六计,兵不厌诈。
蒋云把梁津扶去客房,熄了床边灯光准备随时离开。
大抵梁津也困狠了,不管先前是不是装醉,这会儿都被浓烈的困意替代。
蒋云还惦记着那碗下锅未半而中道崩卒的醒酒汤,心想好不容易起了厨瘾,说什么也要做完。
单脚刚迈出房门,床上不知清醒与否的人嘴里呢喃着什么,他中途折返回去,听到梁津喊的是“阿云”。
一声刚落,一声又起。
阿云、哥、蒋总、蒋经理、蒋组长……各式各样的称呼皆被叫了个遍,把蒋云肉麻得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他捂住梁津乱喊的嘴唇,几秒后没见他再出声,手一松,两道幽幽的目光落在蒋云眉眼。
分属两个人的呼吸声在全然漆黑的环境里纠缠不清。
少顷,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蒋云手心绕着一圈皮带,他从被褥下找到梁津的左手,朝自己右腿衬衫夹的位置引去。
“这里,摸到了吗?”他说。
被他擒住的指尖猛地一颤,蒋云确认了梁津是醒着的。
衬衫夹附近的肌肤被勒得微微鼓起,蒋云找回了一部分走失的理智,语调沉缓地提起一支股票的名字。
他简明扼要地分析了一通好坏之处,佯装苦恼地询问梁津该不该入手。
根据上辈子的时间线,这支股票会在三年后上市,他心虚地承认自己提出这个点问题只是想一箭双雕地试探一下梁津,第一有没有装醉,第二是否重生。
等了好久,蒋云没等来任何答复。
那只被他压在衬衫夹上的手也一动不动的,跟死了一样。
蒋云:“……”
难道刚才一晃而过的触感只是这具“尸体”的条件反射?
“梁——津——”
他拉长音调,上半身俯下去,为了在黑暗中近距离观察梁津的面部表情,蒋云舍身取义地跨坐在他身上,衬衫夹因动作幅度过大,与衬衫下摆脱离开来。
……依旧安静。
蒋云任命地抬腿翻下去,中途还非常不谨慎地踩到了梁津硬实的大腿肌肉。
踩感还挺不错的,他在心底锐评道。
捡起床底的西裤,蒋云光着两条腿,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房门关闭的一刹那,被反复多次怀疑装睡的对象睁开眼,温热的指尖来回搓磨两下,仿佛还留有几分滑腻的感觉。
*
和霍氏的合作顺利收尾,蒋云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放了个小长假。
那晚纵然梁津是醉酒状态,但他不可避免地觉得尴尬羞耻难以面对,干脆往行李箱装了几件衣服,逃难似的龟缩在郊区那栋别别墅里。
盛瑞实习结束之后,徐进破天荒地联系他说他有东西忘拿,有没有空回公司一趟。
蒋云选了个工作日的下午,前台认得他的脸——晚宴之后盛瑞上下基本都知道他和梁津的身份了,直接把他放进去了。
“听说了吗……研究组走了一批人,把徐进气得半死!”
“我看啊他们就该走呢,待遇这么差,换作是我,我早八百年跳槽了,还用得着等到今天?”
路过茶水间,蒋云碰巧撞见两名眼熟的同事喝着咖啡闲聊,靠在门后听了个大概。
研究组带头递辞职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梁津那位学长兼饭搭子钱来。
蒋云倒不怎么意外,毕竟钱来对徐进的管理不满已久。他没想到的是,有和钱来一样想法的人竟也不在少数。
从盛瑞出来,他放慢车速,怡然自得地往郊区的方向开。
韩琦的电影还得拍两三个月,所有他看好的接受投资的俱乐部老板也都谈好了以后的分红,放在股市里的钱稳步向好,只需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蒋云摸到了一点踏实的感觉。
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两通电话,他相信这份踏实能持续好几天——
第一通电话来自魏疏,蒋云实在懒得理这名恋爱脑晚期,接电后平淡地“喂”了一声。
“明晚我包了一艘游艇,怎么样,兄弟我出手大气吗?”
“魏少阔绰。”
蒋云摸出一副墨镜戴上:“但你没事包游艇干什么,钓鱼?”
“我靠。”
魏疏寂静几秒,不可置信道:“你日子过糊涂了吗阿云?”
“好像是有点。”
前段时间被迫熬夜加班,他感觉自己老了以后患阿兹海默的几率都增加不少。
“以后能摸鱼还是摸鱼吧,”魏疏语带怜悯,说道,“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生日都忘了呢?”
被这么一提醒,蒋云想起来了。
还真是……明天就是他生日了。
“我跟你说,排除掉一些不相干人士,再去掉一些人品烂有不良嗜好的,光这个邀请名单我都花了几天才定下来。”
魏疏:“放心吧,不该来的我一个都没加!”
“辛苦了,”蒋云忽地皱了皱眉,“梁津在名单里吗?”
“妈呀。”
魏疏爆了句粗口,道:“你提醒我了,还得加一个梁津,妈的……位置又要重排。”
他电话一挂断,联系人显示“蒋丰原”三个字的电话打进来。
蒋云接了:“爸。”
“主宅置办了你的生日席会,明天下午两点准时到场,衣服让李时给你送过去。”
“魏疏已经包好了庆祝的场地,我晚上可能……”
蒋丰原:“最晚五点结束,不会太久。”
他难得这么好说话,蒋云心想,不过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就是了。
第43章
一场生日宴,蒋云没想到蒋丰原能做出这么大的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龙王过寿,要将海京大半的世家名流才堪称热热闹闹。
今天他是主角,所以早早换了李时送过来的衣服在主宅的花园里闲逛溜达。
离下午两点还差近一小时,蒋云含了根烟,逛着逛着遇到不少相识的人。
他严重怀疑魏疏的宴请名单被无意泄露给了蒋丰原,十分钟不到,他已和不下五位适龄未婚的集团千金颔首问好。
“阿云!”
一米多高的风车茉莉背后藏着一个人,疾风袭来,蒋云被一匹热情的“小马驹”扑了个满怀,戚如茵顶着刚剪的妹妹头,脆生生喊了一下。
她左手抓了把花束,腋下夹着一块装裱好的拼贴画,隔着玻璃外壳,细腻精美的贝壳纹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生日快乐,”戚如茵早一年上学,身高比同龄人矮上一些,才到蒋云腰那儿,“我手工做的,拼了一个礼拜!”
心意难得,蒋云已经想好把拼贴画挂在客厅的哪面墙上了:“辛苦小茵了,我很喜欢。”
尽管蒋丰原之前跟戚家有些冲突,但蒋云心知到了这种场合,两家的面子工程还是得做一做,其他人无所谓,他很希望戚如茵过来找他玩。
我叫徐姨提前做了你爱吃的红糖麻薯,他说,先晾一晾再吃,这个天气吃太冷的对肠胃不好。
徐姨做甜品的手艺一绝,戚如茵听到“红糖麻薯”这四个字就走不动道了,把礼物交到蒋云手上,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戚家小妹也来了呀?”
蒋云缓缓转身,霍致年没穿长裙赴宴,上半身是一件剪裁时尚的格纹西装,荡开的领口处勾勒出多道褶皱,一款白金鹦鹉螺压在腕间,闪着钻光。
“霍小姐,”他向霍致年点点头,扫了眼表带下隐约可见的新鲜牙印,“小茵天生活泼爱玩,到蒋家吃点玩点总比被关在家里写奥数题轻松。我欢迎她来。”
“这话说的,今天有你不欢迎的宾客吗?”霍致年笑笑。
蒋云又看了看她手腕的痕迹,抿了抿唇。
他们都知道这场生日宴意味着什么,上流圈层,两两联姻以稳固地位,使几代积攒的财富延续下去。
目前脱离不了蒋家,只能任凭蒋丰原拿他当棋子,霍致年的处境未必有他好,但想起上次她和路紫沁在摄影棚的偶然遇见,蒋云心底总不是个滋味。
“她知道吗?”蒋云问道。
霍致年点了根女士香烟,抽了一口便夹在指尖:“知道,和我生着气呢。”
是了,怪不得他看路紫沁脸色难看得像误吞了一百只苍蝇。
蒋云挥散半空的烟味,脑子里莫名飘过“蒋霍两家再缔秦晋之好”那句话,淡淡道:“从她的角度,正大光明的恋人被迫成为婚姻里的第三者,霍小姐,我是她我也生气。”
“好了好了,别骂了。”霍致年举双手告饶,神色无奈。
“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糟糕。你知道的,我爷爷年岁已高,表面把他哄高兴了,走个订婚流程将婚期无限期延后,延到我和……对方都有实权,再联合媒体宣布两家婚约解散。”
霍致年:“你看,皆大欢喜。”
“霍小姐,”蒋云摇摇头,提前声明道,“没有诅咒的意思……并非事事皆能如你所愿。你我不是不明白联姻代表着什么,就算得到实权,可顾虑不会变少,变数也一样。”
“这是一张空头支票,对方大概是太爱你了,所以不在乎时间,也不在乎名分,唯一的宣泄途径还是挠痒痒似的在你手上咬一口。”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愣,更别提霍致年。
“你……”
霍致年欲言又止。
她轻抚凹陷的牙印,意味不明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某些人要难办了。”
还未问霍致年“某些人”是谁,他远远看见李时寻人的影子,心想这么快就到时间了吗。
一进主宅,同他一道的霍致年声音不高不低地喊了声“爷爷”。
循声望去,蒋丰原的头发尽数后梳,露出一片皱纹密布的额头,他托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的胳膊,动作竟带着点小心翼翼。
他不确定他和霍蔓桢、蒋丰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事情,霍老爷子是否知情。
归根结底,他和霍家是有一层关系在的。
蒋云低着头,道:“外公。”
老人看也不看他,沉声“嗯”了一句便罢。
搀扶霍老爷子的人由蒋丰原变更为霍致年,他则跟在蒋丰原身后。
须臾,一对父女迎面走了上来,年轻女生持着长款手拿包,走近了温声与蒋云打了个招呼:“阿云。”
女生是智松二公子王劲青的堂妹,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蒋云与她不过寥寥几面之交。
在蒋丰原的目光催促下,他与女生碰了一杯,再然后蒋丰原开始与那位中年男人交谈,偶尔带一带年轻人择偶取向的话题。
“我啊也没别的心愿,”中年男人拍了拍女生的手背,“为我的宝贝心肝寻一位体贴的丈夫,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蒋丰原笑道:“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令嫒学识样貌万里挑一,哪里找不到心仪的对象呢?”
两人你捧我一句我抬你一下,相谈甚欢。
蒋云听了满耳朵场面话,神色淡了不少,他时而转一转右手的珐琅表盘,免得叫人看出他在走神。
恍惚间他觉得他和案板上的猪肉没什么区别,硬要说一个出来,可能是猪肉论斤标价,他论公斤。
王家父女走后,蒋丰原神情骤变。
他给不远处的李时递了个眼色,李时一来,蒋丰原便道:“梁津在哪?”
“二少说他还在路上。”
“去催,”蒋丰原冷声说,“他就是飞也得在三点前赶到。”
吩咐下达,蒋丰原陆续与其他几家闲谈几句,还拉着吃碗红糖麻薯的戚如茵聊了一会儿。
“有合眼缘的吗?”蒋丰原说道。
蒋云岔开话题:“盛瑞实习期过后,您对我还有其他安排吗?”
“王家女儿才貌双全,是一个良配。”
“您和王叔叔闲聊的时候,她偷看了三次手机,”蒋云道,“王小姐的确很优秀,但我没有夺人所爱的癖好。”
蒋丰原冷哼一声:“年轻人的情情爱爱哪能长久?小打小闹而已。”
蒋云没吭声。
“你今天非选不可呢?”
猪肉铺的屠夫磨刀霍霍,要开杀了。
蒋云摩挲着腕表旁侧的表冠,目光一偏,猝不及防瞥见假笑逢迎的霍致年,低声道:“非选一个?我很欣赏霍二小姐。”
“她是你表妹!”
果不其然,蒋丰原被这话气得不轻,压着嗓子怒道:“从前霍蔓桢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教你□□?”
蒋丰原的反应超出他的估算范围,蒋云低眉垂首地说了句“失言”,道:“爸,玩笑话您也信。”
“我只是想趁着年轻多历练历练,免得您劳心。”
这位身居高位的蒋氏集团掌权人怒火来得奇异。他和霍致年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表兄妹,蒋丰原到底在无能狂怒什么?
不是很懂。
主宅大门传来一阵骚动,附近的宾客让出一条小道,李时在前开路,后面那位通身高定,头发被抓出一个固定的造型,略长的额发轻轻垂落,微微遮住凌厉的右眉。
梁津的身材足以撑住任何衣装,蒋云心想,兴许麻布袋子披上去都像巴黎时装周走秀的模特。
目光聚焦于那颗鸢尾十字袖扣上,他多瞟了几眼,不确定地看向梁津——
他的东西什么时候跑到这人身上了?
奈何蒋丰原没给他一个询问的机会,不出片刻,梁津被他带去霍老爷子面前,这一举措引来不少人探究的眼神。
他就像失去镁光灯的配角,一下子暗淡无光起来。
蒋丰原这回与霍老爷子交谈得十分愉快,大笑声频频传来,老人甚至按了按梁津的肩膀,欣慰地朝霍致年点了点头。
这个画面让蒋云没由来地感到熟悉。
人群中,他看到有人举着摄像机咔嚓拍了几张照片。
蒋家的宴会经过层层筛查,不可能将狗仔娱记放进来。因而,他们是蒋丰原事先安排好的人。
蒋云颤抖着解锁手机屏幕,随意打开一个平台。
如他所料,置顶的暗红色标记旁边,那句标语与前世的如出一辙。
“蒋、霍两家再缔秦晋之好,强强联手,堪为天作之合。”
几分钟而已,如果是新鲜出炉的新闻绝不会发得这么快,除非提前准备过通稿,指令一出无脑发布就好。
好一出大戏。
蒋云盯着蒋丰原和霍老爷子交握的双手,以及从始至终与他没有丝毫眼神交流的人。
又来了……那股钝痛。
他不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家族有没有遗传的心脏方面的疾病,总之他心跳得很快,仿佛呼之欲出似的,蒋云觉得他需要抽空做一做全身体检了。
没有哪一刻,他的心如现在这般抽痛。
“这是一张空头支票,霍小姐。”
“对方大概是太爱你了,所以不在乎名分,也不在乎时间。”
“唯一的发泄不过是咬你一口。”
……
在花园里的对话一句一句砸回来,砸得他眼冒金星。
他说过类似的话吗?不然那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心悸究竟从何而来?
下一秒,蒋云与那人遥遥相望,梁津神色漠然,眼睛的焦点虚虚定在某个位置,看上去像发呆,也像对谁表示不满和厌恶。
这个眼神他见过太多次。
梦里、前世。
蒋云胆怯地敛回目光,不敢多看一眼。
第44章
登上那艘魏疏定了一整晚的“明珠号”,蒋云还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魏疏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怎么回事,没睡好?”
蒋云摇头否认,说:“最近有点累。”
“许警官没来吗?”
“该死的,我正想说呢,”魏疏给他两倒满酒,“今天是怎么了,我请的人迟到得迟到,爽约的爽约……江明有个同事老婆生了,他临时替人值班,来不了。”
窗边江风湿咸,酒液入肚,蒋云眸色晦暗不明。
说起许江明,他回忆起去接韩琦被拦那一遭:“你有没有调查过许警官的家庭背景?”
“没。”
魏疏皱眉看他:“好端端我查我男朋友干什么,闲得发慌啊?”
“心里有个底不好吗?”蒋云反问道。
他状况看上去很不好,魏疏把他酒杯挪开,说道:“阿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蒋云疲惫地揉了揉眼尾,“抱歉老魏,我这些天整个人……很乱,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我为我的口不择言向你道歉。”
魏疏揽了把他的肩膀表示理解,显然没把蒋云要他查许江明底细这事放在心上。
被身价数亿的魏淳亭女士放养大半年至今没上班一天的魏大少如是说道:“过度工作害死人,这句话不假。”
“船还没开,你先去套房睡会儿,人到齐了我再来叫你?”
“行,我定个闹钟。”蒋云将西服外套搭在臂弯,说道。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梦也没做,安安稳稳地睡到了游艇起航的时刻。
吵醒他的不是闹钟,是一声悠长的鸣笛。夜色降临海京,浓黑的幕布铺遍天际,岸上灯光明亮,一如既往地点缀着繁华的夜景。
蒋云起身对着窗外发呆,回过神时,船身微不可查地划破江面,他离岸边也越来越远。
拉开门,门外正对着一对激·吻的情侣,两人急不可耐地相拥着,忘我到完全忽视了蒋云的存在。
蒋云清了清嗓子,后背抵上门:“王小姐。”
女生率先反应过来,右手锤着男朋友的胸口,朝蒋云一笑:“阿云……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我爸爸不知道我在谈恋爱。”
“没事,”蒋云回应了一个礼貌的微笑,颔首道,“我不打扰了。”
他在走道遇见不少下午才见过的年轻男女,他们一一祝贺蒋云生日快乐,说礼物全集中放在休息区了。
前一秒蒋云还在想那位喜欢把话藏一半说一半的霍二小姐是否到场,后一秒他就收到了霍致年的微信消息。
她拍了张紧闭的房门,问他该怎么哄生气的对象。
“不知,我单身。”蒋云回复道。
那边发了个句号,声称要换个经验丰富的咨询师。
其余人集中在露天观景台,蒋云到的时候,最外围的周识锦第一个发现他,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扯到一旁。
“蒋哥,那照片你看了吗?”
蒋云睡醒没多久,茫然道:“什么照片?”
“您心可真大。”
周识锦给他看三分钟前刚刷新一次的微博热搜,梁津和霍致年联姻那条高居榜首,下头第二条赫然写着他的大名。
点进词条里,蒋云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
昏暗的灯光下,唇红齿白的小明星与他距离暧昧,看似“亲昵”地低头耳语。
蒋云想看得再仔细点,不料一刷新,不仅照片没了,词条也消失在热搜榜里。
也是,他心想蒋丰原养的公关部门可不是吃素的,事关蒋家,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那天我一个人,他自己过来纠缠,没一会儿我就让经理把他请出D.了。”
蒋云余光瞥向周识锦:“楚南缘不要的人,我要来做什么?”
“对哦……”
周识锦回味出一丝阴谋,恍然大悟:“谁想害我们蒋哥!”
“不清楚。”蒋云道。
没人证物证,他隐约有个猜测,只不过来不及定论——
放眼整个海京,除了戚皓和维持着表面关系的楚南缘,没人做得出这种事。
而且都不用他多思考一秒,这两个人里楚南缘绝对清白,毕竟没人乐意制造一场和自己有关的绯闻。
蒋家出动了公关部门,那蒋丰原必然是知情的,蒋云预料着即将到来的电话轰炸,想先把手机调成静音。
锁屏键按了几下,手机仍旧黑屏,可能没电关机了。
正好。
眼不见为净,省得他看了心烦。
“你俩在这躲猫猫呢?”
有人瞥见他和周识锦,大声道:“阿云太偏心了,什么话大家听不得,只能说给识锦听?”
被几人拉回人群中央,蒋云自罚三杯,笑着圆场道:“我投资了周老板的公司,聊工作呢。”
“得,又坑蒙拐骗了一个!”
一个年纪小些的男生拿周识锦一投一亏本的事取乐,笑倒了一排人。
“少来少来!”
周识锦给蒋云倒酒,指着说话的男生道:“投资是一种奉献,投资是一种大爱无疆的表现,你这小屁孩少在这插嘴!”
蒋云环顾四周,没看到魏疏,于是低声问道:“老魏人呢?”
周识锦转头问周围人:“魏疏跑哪个角落睡大觉了?”
“老魏说他对象出事故进医院,先走一步。”
蒋云正借手机给魏疏打电话询问情况,说话那人摆了摆手,说老魏交代过,让寿星好好过生日,别瞎操心。
桌面摆着几只骰盅,以及两排空的子弹杯。
蒋云心神一动,听旁边一人问梁津在哪吐去了,怎么磨蹭这么半天时,他攥住那人袖管,问道:“梁津也来了?”
“来了啊,”那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阿云,做朋友的算为你出口恶气了!”
蒋云不知道这位哪来这么大脸自称他朋友,但重要的不是这个:“什么意思?”
什么叫,为他出口恶气?
“我这辈子最见不惯私生子!”那人义愤填膺,振振有词道,“那家伙没玩过这个玩法,开局总会输几把。我们往他杯子里加了……你懂的吧阿云?就是……”
那人眨了眨眼。
蒋云明白了。
血液一股脑往颅顶冲,他不顾身后人的嚷嚷折身往回走,江风推搡着他的脊背,凛然冷风里,蒋云眼前忽然起了一阵阵黑点,随即是漫长的耳边嗡鸣。
好巧不巧,一段关键记忆自动归位,补上了大脑里的一处空白。
上辈子脱离蒋家后,他和梁津其实还有一段往事。
也发生在一场生日宴上,不过寿星公不是他,是霍家一个和他同辈的青年。
本来蒋云不想去,但不知听谁说梁津应允了邀请,也一口答应会亲自赴约。
宴会上,几个纨绔子弟凑了一窝,争着抢着说要给蒋云“报仇雪恨”,看到梁津却怕得跟缩头王八似的。
有人提议给梁津下点药,再往他房间送个鸭子,视频一拍打包发蒋丰原那里,叫梁津吃不了兜着走。
那时候蒋云纵然讨厌梁津,却不喜欢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当即摇头拒绝。
酒过三巡,他找人拿了张酒店房卡准备洗漱睡觉,一进门,一只沾着水珠的手臂捉小鸡似的把他推到门后。
房内没开灯,滚烫的身躯重重压上来的时候,蒋云摸索着顶灯开关的手也被摁至头顶。
鼻息喷洒在颈间,他双手高举头顶,徒劳地闪躲着,同时抬膝意图狠狠废了这个对他耍流氓的变态,却不想又被格挡开。
那人一条腿抵在他大腿根部,轻轻笑了笑。
“梁津。”
蒋云做梦都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方才百分之九十确定,现在变成百分之百。
“这是我房间,放开。”
“阿云……”
不等那人说完,蒋云厉声呵斥道:“谁允许你叫我‘阿云’?凭你我的关系,我们还没亲密到这种程度吧?”
那人不答,眨眼间,他被拦腰扛在肩上,像弹珠滚落地面,蒋云摔进那张大床时全身还回弹了两下。
那段记忆所属的时间,他和梁津都很年轻。
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纪,并且其中一方有药效在身,能把人折腾得散架。
这么……难以启齿的画面,蒋云不明白他怎么说忘就忘了,明明当时满身的痕迹,胸口红印蜿蜒到了腹部,大腿内侧连串的牙印,腰上挂着弧形的青紫掐痕……
怎么能说忘就忘了?
他咬牙切齿地捂着左边跳得厉害的太阳穴,把游艇从上到下翻了个遍,没找到人,然后一间一间地敲中层的豪华套房。
明珠号规格不大,整艘船只有八间套房,蒋云的那间也包含在内。
敲到第三个,门把手一转,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裹着睡袍但领口大敞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水珠顺着额发下滴,坠在他们之间的那块地面。
找到了。
蒋云被钉在原地,声音有点哑:“他们说你吐了,还好吗?”
“是在关心我吗。”梁津上前一步,脚底盖住地上的水渍。
蒋云:“你觉得是就是。”
梁津身上的冷意太重,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回来,周遭缭绕着看不见的寒雾。蒋云鬼使神差地碰了下那截路在袖口外的手腕,被冷得打了个哆嗦:“你洗的冷水澡?你知道海京今天多少度吗,不要命了?”
真是疯了……
梁津疯了,他也病得不轻。
“我没办法控制,对不起。”
胸口那枚小痣红得滴血,宛如吸血鬼用尖牙刺破皮肤冒出的一粒血珠,在蒋云的视线里晃来晃去。
拂过江面的冷风吹进蒋云的骨头缝,他微微打着颤,抬眼看向梁津:“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阿云,时间不合适。”
梁津眼底闪过一丝忍耐,蒋云看到他耳尖通红,很快脖子也红了,皮肤泛着一层淡淡的粉色。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蒋云把人往里推了一把,推得那人一个趔趄。他后背靠着门板,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主角,只不过这回是他先拽住了梁津的浴袍系带。
真的是仇敌吗?
这一刻,蒋云还在想这个问题。
梁津和他之间,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词形容才算贴切?
一个人心软一次,是巧合。
次次心软,是一种本能的反射。
无数个“梁津”在他眼前打转,系着郝家小馆围裙的,穿着侍应生制服的,一身休闲常服或者西装革履的,太多太多。
蒋云早有预料,自己上辈子追逐博弈病态到了一定程度。
扪心自问,他想得到的究竟是谁的视线,谁的青睐?
是蒋丰原吗?
不。
离答案浮出水面只差临门一脚,他没耐心多等了——
他稍微踮脚,在那人错愕的注视下吻住两瓣带着薄荷牙膏味的嘴唇。
第45章
梁津的嘴唇很软,唇线却如刀锋般冷硬鲜明,蒋云沿着线条边沿一点点地磨、一点点地蹭,抓着系带末端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他感觉自己和梁津就像两块异性相吸的磁铁,尽管所有记忆累加起来,他的恋爱经历与零直接划了等号,但下一步该做什么仿佛一帧帧幻灯片,清晰地放映在眼前。
无名的悸动淹没口鼻,蒋云忽觉窒息,松了手,捂着润湿的嘴唇后退了一步,脊背与门板撞出一声轻响。
“就只亲一下?”梁津红着眼看他,肌理紧实的胸膛上下起伏,只是气息依旧很稳。
“对,因为我想确认一件事。”
梁津垂下头颅,有点可怜地询问:“那你确认好了吗,阿云。”
当然,蒋云无声答道。
身体给出的反应往往最诚实可靠,小腹的热胀感仿佛聚光灯下令人无法忽视的舞者,霸占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沸腾的血液和欲·望无时无刻不向他叫嚣,梁津对他的吸引力已冲上不可遏止的高峰。
仇敌与仇敌,会对彼此产生如此茂盛的渴求吗?
进门前蒋云还觉得冷,现在却巴不得把衬衫长裤剥得干干净净,从头到脚淋一盆水来浇灭那缕蓬勃燃烧的火苗。
蒋云把下颚抬高了些,眼神并未跟着紧盯那人的面颊,而是心照不宣地移至旁侧。
“你心跳得好快。”他恶人先告状。
“不是药效的缘故,”梁津握住他的手腕,将蒋云的掌心牵引到心口,清爽的薄荷味近在咫尺,“感受到了吗,阿云,它本身就在为你跳动。”
明明是很老套的告白,蒋云想,就和梁津写的那些信一样,字字句句朴素平庸,合起来却显得无比郑重。
他和梁津拉开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又缩回方才亲吻时的样子,贴着那人的腰胯,蒋云好似被什么抵到,但他已无处可退。
“阿云,”梁津问得小心翼翼,“我可以继续吗?”
蒋云被美色冲昏了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这个请求,当梁津闭着眼亲过来的时候,他还好整以暇地看到了那人浓密纤长,正轻微颤抖的睫毛。
怎么有人各方各面都做得很出色?
被梁津亲得呼吸紊乱,若没有那句换气提醒,恐怕会成为世界首个因亲吻而昏迷案例的蒋云心想。
他腰上挂着一只手,颈侧被另一只手掌全然包拢,固定在下颚附近的拇指揩去唇角的透明涎液,蒋云舌头被吮的发麻,很含糊地“嗯啊”几声。
唇舌分开稍许,梁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个地方……”
蒋云舌尖向外探出一点,露出红肿处:“帮我看看,好像有点破了。”
两指捏住双颊,梁津仔细端详一番,半截手指都快伸到他嘴里。
“没破,只是有点肿。”
他检查得这样正经,蒋云以为这个亲问到此为止了,不料舌头收了一半,尖端又被含吻住。
“唔……梁津,好了!我说好了!”
蒋云被他硌得难受,双腿也软得像棉花,站是站不直了,不过勉强支撑起上半身。
“纽扣,”他补充道,“帮我解一下纽扣。”
身上那件衬衫看着裁剪简单,脱下来的难度不亚于魏疏一时脑热买的宫廷风欧式伯爵装。
蒋云把这项艰巨的任务放心大胆地交由梁津完成,因为他相信凭梁津的实力,脱几件衣服大概不是难事。
这个念头没存活几秒,他惨遭打脸。
因为有实力的梁津选择了更粗暴直接的方式:
将衬衫用力扯开。手工缝制上去的贝母扣洒落一地,在深棕色的地毯里泛着莹润的光泽。
后背再一次撞上门板,蒋云预感今晚过后,那块皮肤会留下大片的淤青。
他没有支点,以至于腿肚毫无安全感地收紧夹拢,脚背也崩出一道弯曲的弧。
房门外有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左脚脚踝勾着最后一片薄薄的布料,由于被梁津托举着,比他高出一截视角。
蒋云俯视着向下望,数不清第几次地吻住梁津嘴唇,他不喜欢闭眼,因而意外地发现自己每一次靠近对方时,那人都会慌乱地合上眼皮。
他仿佛拄着登山杖一步步爬向高山之巅的旅客,长时间的行走使他双腿肌肉酸麻难耐,呼吸变得急促,宛如哮喘病人般急剧地将空气吸入又呼出。
但站在顶峰的那一刻,一路以来的景色尽收眼底,虽然路途艰辛,人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蒋云很有成就感地完成了一次登顶,他完全沉浸在空白的愉悦中,连突然降落到了实地都没察觉出来。
下意识地搂住梁津的脖颈,梦境变为现实,他听见自己停停顿顿地说,不要背过去,想面对面再做一次。
他从未与梁津挨得如此紧密,交颈相拥,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途他有些想停,说了几次后,梁津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回复,药效还有残留。
“……残留多少?”蒋云声音带着哭腔。
“阿云,”那人亲了亲他的唇角,歉意道,“我不知道。”
蒋云的理智化成一滩浆糊:“那你知道什么?”
埋在他颈窝的人一下子静止了,须臾,蒋云感觉他肩膀那好像下了一场雨,雨水哗啦啦地滴落,顺着肩颈线蜿蜒流淌,浸入潮湿的被褥里。
他慢吞吞地反应了几秒,恍然地想,室内怎么会下雨?这好像是梁津在哭。
“我爱你……”
梁津声音哽咽,许是怕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阿云,我爱你。”
药效持续到天色蒙蒙亮,蒋云想起昨晚多出来的那段记忆里,他曾态度恶劣地质问梁津有什么资格叫他“阿云”。
在他没想起来中学那段往事的日子里,他一直以为“阿云”这个称呼的源头是魏疏,后来慢慢扩散,以致无论亲疏,大家都习惯地这样叫他。
十几年,他以为他也习惯了,无感了,但这两个字被梁津喊出口,蒋云才意识到是有区别的。
不同的人叫他“阿云”,对他来说是有区别的。
“是不是很不公平?”
梁津深邃的眉眼有些湿润,低头蹭了蹭蒋云放在他肩头的手心:“他们都这么叫你,可这个称呼明明是我先想到的。”
好幼稚,蒋云没力气地心想,但他说得也很有道理。
“那怎么办呢?”他问道。
他总不能把这个称呼设置成梁津的个人专利,除他以外任何人,谁叫一次就得上交一百万的专利费吧?
这很不现实。
思考的空隙,俯视视角换成了直起身的梁津,蒋云觉得他垂眼看人的样子有点凶,于是虚弱地抬了抬手,示意他过来一点。
“你再想一个称呼吧,只有你能叫的那种。”
梁津仿佛早就打好了腹稿,嘴唇嚅动几下,贴着他的耳际说了声“宝宝”。
再次醒来,蒋云一睁眼看到的不是套房的布景,而是一片洁白宽敞的天花板。
身上正穿着的睡衣大了几码,袖口几乎垂到指尖,下摆边缘与大腿平齐。
手机就躺在枕边,他揉了揉眼睛,看到微信的99+消息后愣了一下。
未读消息里,排位第一的联系人是魏疏,聊天框留着几条未接电话,以及十几条信息。
【抱歉啊兄弟,昨晚许警官出了点事,你看今天什么时候有空,我专程请你吃顿海京新开的米其林?】
【怎么周识锦跟我说,是梁津把你抱上车的……】
【hello阿云?下午两点了!】
【晚上六点了哥。】
【???】
蒋云按住语音键,刚说第一个字,嗓音已哑得不像样。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就算了,改天吧。”
昨天胡闹了一整晚,他全身像被车轮来回碾了好几遍,尤其下半身。
回完消息,蒋云试着翻了个身,翻到一半,发现身旁的被子下好似藏着一团有呼吸的活物。
小小一只,哈着气。
他掀开被子,一只约莫几个月大的棕毛小狗迎头扑了过来,热情地舔了舔他的脸颊。
蒋云举着它的两只前爪,把这只不请自来的小狗举远了些,好好地端详了一番。
应该是中华田园犬和品种狗的串串,眼睛很亮,两片花瓣那么薄的毛绒耳朵软软地垂下来,毛发也很干净,胸前那块的毛色棕白混合,宛如系着宝宝口水巾。
“找了半天没找着,原来是跑进卧室了。”
梁津一身和他同款的家居服,手上端着食盘,将一碗鸡丝青菜粥和一杯牛奶放到床边的小桌上。
他自然地坐在床沿,凑上前浅尝即止地吻了吻蒋云的嘴角,好像他们已经谈了很久的恋爱,亲吻只是一对感情深厚的情侣习以为常的举措。
蒋云闻到一股浅淡的薄荷味。
“你一天刷几次牙?”
怎么每次亲都是相同的味道。
“大概六七次吧,因为不确定你什么时候醒。”梁津说。
小狗在蒋云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坐姿,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蒋云的手背被它尾巴尖甩到无数次,掌心揉了揉狗头,有些局促地转移话题:“之前没见你养狗。”
“它是你的生日礼物。”
梁津轻声说:“喜欢吗,阿云?”
蒋云摸毛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双湿漉漉的小狗眼睛。
自从小时候失去那只边牧,就算长大以后有很多机会再养第二只狗,他也没有这么做了。
失去的事物不会回来,这是他的血泪教训。
就像魏淳亭死后第二年,送到他家的那只猫,他越想做好一件事,最后的结局总不太好——
那只缅因在几年后的某一天由于心肌肥厚停止了心跳。
蒋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养不好。”
“中华田园犬的身体素质很好,在领养它之前,我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哪怕你担心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阿云,我可以和你一起把它健康养大。”
“要不要试一试呢?”梁津说道。
第46章
“老板……蒋云!”
听到韩琦提高音量的呼声,蒋云下意识地攥紧掌心,握住那枚手缝的小狗挂件。他神思走失许久,终于归回原位。
一个小时前,梁津问他要不要试着养Cooper——那只中华田园犬新出炉的名字,他正被这个问题困扰得哑口无言,忽然接到韩琦的电话,说剧组在拍剧情的高潮片段,他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过来看看。
蒋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尽管韩琦电话里反复强调“不是必须”,但他放下电话后却阳奉阴违地告诉梁津,韩导强制要求他到场。
梁津的反应是什么来着?
哦,当时他将小狗抱到自己怀里,双手捏着Cooper的前爪晃了两下,垂眼落寞道:“你的另一个爸爸有工作要忙,我们向他说再见好吗?”
Cooper很配合地“汪”了一声。
临出门,梁津倚着置物柜,双手抱臂,静静地看着蒋云在玄关弯腰换鞋。
开门的前一秒,一枚走针细密的小狗挂件轻轻蹭了蹭蒋云的手背。
梁津:“学了很久缝纫技巧,但成品还是做得不太理想。你不喜欢就……”
蒋云没拿包,所以眼疾手快地把挂件放进大衣口袋。大门推开一条缝,冷风趁机而入,他伸手抚上梁津的侧脸,于心不安地踮脚浅吻住他的嘴唇。
“我很喜欢,不用收回了。”
韩琦脑袋上压着一顶黑色棒球帽,指向几米开外的办公室布景,兴冲冲问道:“怎么样,刚刚那一幕拍得好吗?”
糟糕,蒋云心想,他光顾着想心事,全然忽视了她那边的情况。
“从非专业人士的角度来看,我觉得演员发挥得都很不错……表情细腻、配合默契,”他干声笑了笑,就像编他的毕业论文一般没话找话道,“韩导调·教得好。”
“老板。”
摘下棒球帽,韩琦将细碎的八字刘海绕到耳后,表情恰似古装剧里神神叨叨的算命大师,满脸高深莫测:“我炸你的。今天的戏份过会儿开拍,刚在一对一指导演员呢。”
蒋云:“……”
“我跟你说了嘛,”韩琦搬了个椅子过来,坐到他对面,“不是什么硬性要求,你是剧组的资方,想来就来不想来直接拒绝呀!”
小狗挂件被塞回口袋,他靠着椅背,含糊道:“家里有点事,刚好那个时候你给我打了通救急电话。”
“家事?”韩琦比着“OK”的手势,说道,“大概懂了。放心,我不八卦。”
蒋云摩挲着小狗挂件的金属扣:“不是什么大事。”
“我和他,”他迟疑几秒,换了一个说法,“我和那个人,我们曾经经历过很多风波,有互相敌对的时候,也有关系很好的时候。现在他想让我做出选择,关于……”
“关于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养一只狗。”
养狗和养小孩都一样,主人或者父母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不能因为他们的任性行为中途弃养,也不能做甩手掌柜,放任他们被风吹日晒。
并且,蒋云心想,“和梁津一起养Cooper”的关键词除了“养”,还有“一起”二字。
当初他对霍致年的诘问宛如回旋镖,一分不差地扎了回来。
他与梁津,霍致年与路紫沁,眼下的处境没有任何差别。
真的仅仅只是回答“是”或“否”那么简单吗?
他不这么认为。
韩琦似乎读懂了他漫长沉默背后的挣扎,轻快地笑了两声,说道:“老板,你这走向像文艺片的剧本似的。”
“两位主角相识于偶然,最初的最初带着偏见看待彼此,而后因为一些小事消除偏见,萌生好感,”韩琦从善如流地编排着剧情,“再后来,在外界因素的干扰下……比如什么被父母阻挠、大环境不认可等等,外加各种错过导致两人分开。”
她长吸一口气,收尾道:“最后相逢,两人都已老去,只能相视一笑,擦肩而过。”
听韩琦说到“两人老去相逢”的部分时,蒋云莫名有些想笑,他还从未预想过梁津头发花白的样子。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可能新奇会大过诸如遗憾之类的情感吧。
离开拍还有一段时间,韩琦不急着回去,继续问道:“老板你怎么想的?”
“我?”
蒋云如实道:“我很害怕。”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没谁比他更想平平安安地活着。
责任与“承诺““牵挂”等词密不可分,不是诅咒自已,但万一他又出了什么意外呢?
活着的人眼睁睁看着另一方被推入焚化炉,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想想就觉得心痛得难以呼吸。
“那你有试着和那个人倾诉你的想法吗?不管是害怕也好,还是忧虑也好。”
蒋云摇摇头。
韩琦:“老板你知道吗,几天前我……我有一个朋友找我谈过类似的话题,她说她很痛苦,很迷茫,经常在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甚至察觉不到昼夜的交替。”
“我问她有没有和伴侣分享这些感受,她和你一样摇了摇头,”韩琦无奈道,“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呢……误会是仅靠沉默就能解开的吗?哪怕走到最后,结局再烂再差,也要尽力争取啊。”
蒋云隐隐察觉到她说的那个朋友是路紫沁,他抿了抿唇,终归一言未发。
他和路紫沁相同也不同,跟梁津从上辈子纠缠到今生,他们之间的阻隔三言两语解决不了。
他不清楚他的记忆恢复了多少。或许……连一半都不到?
在这种大片空白的状况下,谁都能篡改他的记忆,正如蒋丰原迫使他忘记当年血淋淋的现场一般。
“老板,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韩琦道。
蒋云看向她,示意韩琦说下去。
韩琦:“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仿佛和你认识了很多年。”
“可能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蒋云笑道,“不过我不信这个。命运安不安排是一回事,我改不改得了又是另一回事。”
不远处副导朝韩琦挥手,演员全部就位,她得回片场掌机。
“祝你顺利。”蒋云临走时说道。
街边落叶飘零,拍摄地点不在市中心,最近的一辆车还有十来分钟抵达目的地。
蒋云站在路灯下,发现街对面有一家宠物用品店。
天气转凉,Cooper还少个窝,他心想。
抱着“只给便宜的狗儿子买个窝”的想法走进店里,逛了一圈下来,蒋云手提篮里的东西琳琅满目。
牵引绳、磨牙玩具、饭碗、水碗、尿垫、指甲剪……
差点把人家的店搬空。
多的他拿不下,因而给店主留了具体地址,以邮寄的方式把其余用品送货到家。
车到了以后,他将手提袋放到车后座,顶着司机惊讶的眼神,蒋云把付款界面截图发给梁津,然后礼貌地朝司机师傅笑了笑。
绿色图标的右上角多了一个小红点,蒋云一手捂着空瘪的胃部,一手将消息点开:
【老板,我这几天刚搬完家,目前正在海京。】
联系人,杨勇。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按照前世的时间线,杨勇来海京是在几年之后,但蒋云思考片刻,忽然不觉得奇怪了。
蝴蝶效应。
他前世常坐飞机,有时不想睡觉,便打开平板随手播放一部下载好的电影。他重温了很多遍的是一个系列片,讲述主角意外看见自己的死亡现场,于是选择在事情发生之前逃离,并且成功改写了其他人的不幸命运。
但侥幸逃脱的幸存者却不断地因为各种连锁反应去世,一杯水、一条破损的漏电电线、一把不稳的椅子,都组成了死亡的一环。
【约一个时间我们见一面,位置你定。】
蒋云回复道。
顶部显示了几分钟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半晌,杨勇的语音弹出来。
“我查到了一些东西。明天您有空吗?”
信息是否重要,蒋云上辈子一直凭借杨勇约定时间的长短来判断。
明天见面……这么着急?
看来她收获不少。
【有。】
【好的老板。我刚搬来海京不久,对这里没那么熟悉,时间和位置就由您来定吧。】
蒋云提着满满一袋子的Cooper用品,开门很不方便,只好先把东西放在脚边。
门锁响动一声,一开门,一团棕白的影子闪电般扑进他的怀里,他站稳脚跟,才和他认识了一天不到的小狗仿佛一个永远不停歇的旋转陀螺,转得他眼花缭乱。
“你爸呢?”蒋云低头问它。
“汪汪!”
Cooper听懂“爸爸”的意思,撒开腿飞向厨房。
蒋云闻到一丝很淡的奶香味,他用背关上门,踩着拖鞋走到厨房门口。
梁津背对着他,貌似在做什么吃的。
甜品?
蒋云轻轻往门框上一靠,道:“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没回。”
“我看到了,”梁津解开围裙系带,端着一个半透明的雕花玻璃碗走过来,“当时在研究双皮奶怎么做,怕一分神把你厨房炸了,所以没有回复。”
“尝尝吗?”他说道。
“你第一次做,”蒋云接过勺子,笑道,“让我试毒?”
他破开平整光滑的表面,舀了半勺送到梁津嘴边:“你先替我尝一口。”
梁津面不改色地吃了,须臾眉头一皱,说好像咸了点,可能是他把盐当作糖放进去了。
蒋云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但话说回来,这人把盐当糖,也总比他上辈子为了一时之快,让梁津辣得满面通红温和许多。
想到这里他不免觉得有些愧疚。
愧疚了不到五秒,嘴边忽地落了一个甜津津的吻,他被人搂住腰:“没有放盐。是甜的。”
蒋云愣了神,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角。
Cooper这只小狗崽对好吃的很敏锐,他急得在他们脚边来回打转,生怕自己的两个爸爸偷尝了什么好东西不分给他。
毛绒尾巴在蒋云脚面扫来扫去,他被弄得有些痒了,笑着往梁津那边一躲。
“我觉得它很喜欢我。”蒋云说。
这句无心之言使他陡然想起一件事,他重新看向梁津的眼睛,脸上的笑收回大半,只有唇边挂着浅浅的弧度。
“梁津,那晚你说你爱我……”
“为什么不是‘喜欢’,是‘爱’呢?”
第47章
“那你呢,阿云。”
交叉的双手宛如一张网罩托着蒋云后腰,梁津眸光闪烁,把人稳稳当当地抱上岛台。
蒋云双腿悬空,左脚的拖鞋不小心落了地,他将另一只脚的拖鞋也踢掉,小腿收紧,钳住梁津的腰身。
不是,回答问题的对象怎么就变成他了?
蒋云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名为“梁津”的气息里,那人目光太过深邃,纵然极力避开对视,却还是有种被肉食类动物盯上的感觉。
他眼尾被梁津用手指剐蹭了一下,很轻柔,像羽毛轻拂而过,这个动作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昨晚两人双双失控的某些细节。
虽然那晚已经过去,他依旧不太想承认那个防线失守,十指甲缘在那片宽阔健硕的后背留下一道道抓痕的人是自己。
“阿云。”
蒋云音调上扬地“嗯”了一声。
梁津声音很轻,有些幽怨的意思:“你一直在走神。”
把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统统清空,蒋云当然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梁津,他刚刚走神是因为在回味那场酣畅淋漓的情·事。
这很丢脸,他也是要面子的。
“抱歉,我在想投资的事情。”蒋云自以为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他反应很快,继续道:“而且那个问题是我先问的,不应该你第一个回答吗?”
为什么不是“喜欢”,是“爱”,他真的很想听一听原因。
满打满算,他和梁津认识的时间甚至都没有超过一年,假如短时间内可以迸发出如此浓烈的爱意,那遍地开的就不是野花野草,而是打得火热的情侣了。
说到底这还是他的试探罢了——
试探这份爱是否有前世的感情积累。
前一秒活跃得不行的Cooper老老实实窝在沙发酣睡,整栋屋子再次安静下来,所以梁津的叹息再轻,也轻而易举地被蒋云捕捉到。
“我喜欢你的时间,比你想象得要早很多。”
蒋云脸颊发热,听到下一句,更是要烧起来一般:“阿云,其实我倾向于‘一见钟情’这个说法。”
“一见钟情?”
梁津:“我以为你猜到了。”
他笑着摇摇头,说:“八年前,你救我那次,那么英勇地从天而降,无论是谁,我想……都会为你怦然心动吧。”
尽管下意识地怀疑了一秒他的夸张程度,但蒋云还是对这个说法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胸腔里仿佛有一股酸涩的潮水在一阵阵地上涌,时隔多年,他好像与那个每天盼望着保卫室来信的小孩互通了感情。
十四岁的蒋云是不起眼的,是被忽视的。
蒋家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开家长会时印着他姓名的座位永远空缺。
魏疏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他有数不尽的竞赛要参加。魏淳亭将他视如己出,可她到底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
如果没有忘记这段记忆,会不会不一样?
两个同样缺失了许多的小孩走到一起,大概是可以组成一个圆满形状的吧,蒋云想。
“你当时就喜欢上我了吗?”他语气中夹杂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迫切。
梁津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无奈道:“阿云,那个时候我们才十四岁。”
“当时不觉得这种情感叫‘喜欢’,甚至误把它当作朋友之间的独占欲,”梁津放在他腰上的手慢慢转移到大腿根部,“魏疏,是叫这个名字吗?你们玩得很要好。”
“有一次送信,无意间看到你们从校门口走出来,因为承诺过只做笔友,不见面,我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没让你发现。”
那股酸胀的感觉愈发强烈,尤其在梁津说完那句“没让你发现”之后。
蒋云哑然地张开嘴,想告诉梁津,与他而言他也是非比寻常的存在,但思考片刻,又觉得这句话说得太迟。
梁津:“做题走神的时候会想,为什么我不能成为那个正大光明的朋友,和你一起肩搭着肩说说笑笑?但每次收到你的回信,我也很开心……至少阿云需要我帮他解数学压轴题。”
“你真是,”蒋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便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他从小到大脸几乎没大变过,就像网上说的那样“等比例长大”。
所以……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梁津第一眼就认出他了。
被珍视的朋友忘记是不是很痛苦?
尤其那个朋友,还把他当作潜在的敌人看待。
“现在没有数学题要解,”梁津笑了一声,说,“你还需要我吗?”
“或者,你喜欢我吗?”
他这个问法着实有些倒反天罡。
吻接过了,床也上过了,该干的、不该干的,全都做了个遍。
然后梁津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这简直和问一年级小朋友一加一等于几一样没什么挑战性。
正要开口,骨节分明的手指须臾盖住蒋云的嘴唇,“喜欢”二字因为这个动作被迫变调,扭曲成了一声仓促的语气词。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似在梁津脸上看到了逃避的神色。
他在逃避什么?
“不用说了,阿云,喜不喜欢都没关系。”
梁津握住他的小腿肚,将他往自己这边一带。
距离猝不及防拉近,蒋云看着梁津紧抿的唇线,一手撑着岛台,另一只手抚过他的颈侧。
他吻得很深,分开时甚至牵出几缕透明的丝线。
蒋云手指在梁津耳边打着转,不确定地问道:“做吗?”
下一秒,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绕过他的后腰,用行动回应了蒋云的话。
白天睡了太久,到了凌晨三四点,蒋云仍没有多少困意。
他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是他尺码的宽松睡衣,黑色,丝绸质感,细闻还有些柑橘混着木质香的味道。
光·裸的膝盖搭着一条毛毯,起身时,一半的毛毯滑落在地,被躺在床上的梁津拽住边角,完完整整地拖了回去。
“不睡吗,阿云?”梁津在他身后问道。
肿胀的感觉尚存,蒋云浑身上下都不是很舒坦,特别腰和腿根,要不是有那件睡衣挡着,他就能指着那些青紫的罪证好好问一问梁津的罪责。
“我回条消息,你先睡吧。”
卧室自带一个小阳台,蒋云龇牙咧嘴地坐进靠椅里,从椅下摸出一包没拆封的烟。
他咬开爆珠,手心挡着风点燃烟头,在打字框内编辑文字。
【棠晚酒楼,早上九点见。】
睡四个小时左右起床,说不定能赶上早茶的末班车。
刚好,他之前也答应了杨勇,等她来海京那天要为她接风洗尘。
这个点没想到杨勇还没睡,她迅速回了信,说没问题。
一根烟抽完,蒋云在阳台多站了一会儿,烟味散得差不多了,又去洗漱间把双手仔仔细细冲了一遍,才重新钻回被窝,从容地滚进梁津的怀抱里。
上午八点。
蒋云睡醒,床上只剩他一个人。
枕边留着一张便签纸,梁津写的,说蒋丰原叫他去一趟集团总部,外面餐桌放了早餐,可能有点凉了,让他记得热一热再吃。
蒋云没那么多讲究,细嚼慢咽地吃完吐司煎蛋,便驱车前往约定的地点。
他在棠晚酒楼有专属的包厢,杨勇比他到得早,茶水都已上好了。
“好久不见。”蒋云伸手道。
座位上的女人站起身,双手握住他的右手,眼神中带着疲惫,面色竟比几个月前苍老不少。
“好久不见。”她说。
蒋云把菜单转递给她,说他吃过了,让她尽管点自己喜欢的菜色就好。
“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他指了指杨勇的鬓间,道,“有白发了。”
“小椰蓉生病了。”
杨勇无心在意菜色,随手勾画一番后将菜单放到一旁,蒋云替她勾了一道较为滋补的餐食,惊诧道:“什么病?严重吗?”
“病情不明,”她摇摇头,“我们走遍了冀西的医院,都说查不出来,这才决定到海京这边问诊。”
“老板,那张支票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她声音哽咽。
蒋云找服务员要来纸笔,低头写了一串号码,随后推至她眼前:“这是我干妈的联系方式,她也是医生。”
号码旁边附了一个姓名。
“魏……淳亭?”
杨勇神色不明地把纸张折叠好,收进带来的背包里,然后从中拿出一个文件夹。
“您当初让我查的那个人,邹渝,她的资料就在这里。”
“邹渝是冀西人,十八岁高考时,从冀西考到海京的北川大学,就读于金融管理系,毕业后在楚氏集团任职过几年,曾是楚桉的随行秘书,”她点了点资料上相对应的位置,继续道,“后来离职跳槽到戚氏名下,职等未变。”
“我顺手查了当年戚氏夫妇的关系,商业联姻,貌合神离,所以邹渝能插足两人的婚姻成为戚先生的情人,并不难。”
这些信息邹渝临走时都与他说过,蒋云并不感到意外。
杨勇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叫他神情大变。
“邹渝为戚先生孕育过一个孩子,老板,你对此知情吗?”
蒋云点头道:“我知道。”
这还是邹渝亲口说给他听的。
那个孩子因为意外流产,她还说,假如孩子还在,应当比他大四岁。
“我怀疑医院的病历被人动了手脚,”杨勇从文件夹中取出另一份证据,摊开放到蒋云面前,“邹渝和戚先生的孩子可能……没有死亡。孕期将近七个月,是有一定概率存活下来的。”
“于是,我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往下查,本来不抱任何希望,但最终,我查到了一个疑似人选。”
杨勇掀开那页证据,露出藏在下面的一张照片。
五官清俊端正,面容秀丽。
“许江明,您认识这个人吗?”
第48章
蒋云把那张放大几倍的证件照看了又看,好像那不是一张薄薄的纸,而是一本很厚的书。
他抿了抿唇,沉默无言。
杨勇是个明白人,一眼就看出这个许江明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下单的餐点陆陆续续被服务员端上桌,色泽明亮诱人的鲜虾红米肠堆成三角锥的模样,虾饺皮薄馅大、吹弹可破,正中间的鲍汁凤爪也炖得软烂入味。
蒋云把那道号称滋补养生的小碗粥推向她那边,胃里的吐司还没消化,他喝了口普洱,说道:“我先把这些资料过一过眼,吃完再谈也不迟。”
杨勇没有推拒。
资料厚厚一沓,拿在手上分量十足。蒋云从与邹渝相关的部分开始看起,跳过了一些已知的地方,当读到她在海京哪家医院做的孕检时,他目光一滞。
第一次产检到后来意外流产,她去的都是魏淳亭名下的私立医院。
邹渝和他说过,魏淳亭不会原谅一个一意孤行的人。
蒋云在想,她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又一意孤行到了什么地步,才叫一辈子除了魏疏那个四处留情的生父外没恨过任何人的魏淳亭说出这样的话。
“噢,老板你可以跳过这一页,直接看下一张。”
棠晚酒楼的菜色很合杨勇的心意,她将每道菜一扫而光,把筷子换至左手,帮蒋云锁定一处关键信息。
“流产后,邹渝订好了飞往加拿大的机票,但不知道因为什么突发情况,她最终没有登机,又回到了楚桉身边,”她指尖在纸面点了点,说道,“官复原职。”
不过她并未在楚桉身边停留太久,过了几年,邹渝回到冀西,自此再也没有离开。
蒋云皱着眉头读完这段概述,把印着许江明大头照的那张纸与邹渝的履历摆在一块,说道:“你有几成把握确认他们是母子关系?”
“老板,干我们这行的都讲究有理有据,”杨勇用纸巾擦了擦嘴,“可惜我能力有限,没法弄到毛发样本,不然我现在就拿着亲子鉴定书给你个准话了。”
蒋云问她吃饱没有,杨勇含蓄地比出一个数字七,说七分饱,刚刚好。
“那就加到十分饱为止。”蒋云找服务员拿了张新菜单递过去。
杨勇攥着铅笔,一边加菜一边道:“而且邹渝不是出国了吗,老板你如果想采集他们的毛发样本,得有加拿大那边的人脉才行……”
“不一定非要母亲的样本,父亲……及其子女的是不是也可以?”
杨勇没跟他客气,在新菜单上勾了五道餐点。
她低着头:“当然喽,母亲、父亲、兄弟姐妹,都行。”
那就简单了,蒋云心想。
恰好魏疏欠他一顿饭,约的时候让他把许江明带上,口香糖、烟头、口杯、带毛囊的头发,总能找到能拿去送检的样本。
就是戚家那头不太好办,戚如茵还有一年小升初,不是被送去参加国际竞赛就是在家练乐器,虽然他们不怎么见面,但蒋云的朋友圈每天都能刷到她的凄惨哀嚎。
把她约出来一趟,简直比登天还难。
戚皓倒还有接触的可能,不过那几次争端过后,整个海京都知道他们势如水火,没谁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敢同时邀请他们喝酒作乐。
这件事不宜操之过急,得再等等,寻一个地利人和的好时机。
散开的纸张被蒋云重新收拢好,他将四角对齐时,发现手肘边遗漏了一张未读的资料。
“你还查了梁津?”他问道。
“小椰蓉生病那会儿,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压力过大总想找一个发泄的出口,所以顺手连他的一块查了。”
提到女儿,杨勇耷拉着嘴角,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忧愁。
蒋云想起她上辈子办事利落,话少又干脆的模样。
没有哪一个女人生来就无所不能,他的一生中见过许多个母亲,有洒脱如魏淳亭的,有伤怀如邹渝的,也有像杨勇一般为了孩子奔波劳累,几乎全年无休的。
他曾经也得到过来自霍蔓桢的爱,只是太少太短暂,像昙花一现的流星,让蒋云抓不住它的尾巴。
他有些落寞地想,谁说父爱母爱是一个人的必需品?至少还有梁津爱他。
“看看这里,老板。”
杨勇一句话把他拉回现实。
她反手轻叩桌角,指向她用红笔标记过的位置:“我潜进北川大学的校内论坛观察了一阵子,也在表白墙发过一些寻人的投稿,根据评论区的各种回答总结出几条调查方向。”
“第一,勤工俭学。”
“梁津大学四年坚持在校外打工,一开始在郝家小馆做后厨帮工,后来因为体力活不值钱,转去做家教。你看,他一共有十几条家教经历,我觉得最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一个……给一个名叫戚如茵的五年级小孩做全科辅导。”
蒋云视线下移,定格在一行文字备注处。
【梁津是一款解谜类游戏“迷镜”的全服前三,两人起初为游戏好友。】
备注下方附上了梁津的游戏ID:
“leaves”。
迷镜的全服前三铁打不动,ID永远都是那几个ID,只是排序偶尔会上下浮动而已。
已经很久没登录他的游戏账号了,但这个英文单词他在戚如茵那里听了不下百遍,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当时他还纳闷,这位头脑风暴的天才怎么用“离开”的第三人称单数形式当游戏昵称。
如今再看这个单词,他意识到“leaves”不光有离开的意思,也是树叶的复数形式。
以他对戚如茵的了解,这丫头很挑老师,只要她摇头说一声“不要”,教学经历再丰富、履历再优秀也进不了戚家的大门。
“梁津从哪天开始玩‘迷镜’的?”蒋云不死心地问道。
杨勇:“成为戚如茵家教老师的前一个月。”
不是巧合。
为什么必须要做戚如茵的家教老师?
蒋云想不明白。
杨勇问他:“今年的五月到六月,老板你好好回忆一下,这段时间你身上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五月到六月?
被魏疏叫去参加一场酒局,因为王劲青酒驾被举报,害得他们一群人在派出所蹲了几个小时。
再后来李时接他回家,蒋丰原把他一同训斥……
戚皓的生日宴,梁津从市中心赶到维克托,最少也要一个小时,但他来得很快,仿佛……他就在附近一样。
那天梁津为他挡酒瓶见了血,他一时慌乱失措,自然察觉不出异常。
上辈子他从未到过冀西,就算蝴蝶的翅膀扇出一团龙卷风,也不可能把他硬生生扇出原本的轨道。
假如有人故意为之,暗中改了他的命呢?
想来想去,蒋云觉得唯有这个假设可以解释一切了。
他摁住太阳穴,脸色有些难看。
“老板?”杨勇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我没事,”蒋云放下手,抬头望向她,“小椰蓉吃过早饭了吗?没吃的话打包一些早点带过去吧。”
他声音裹挟着浓浓的倦意,状似嘲讽地笑了笑:“棠晚酒楼能做病号餐,一会儿我去和他们的经理沟通一下,以后小椰蓉的早午晚饭我都帮你包下了。”
“老板,还需要我做什么吗?”杨勇道。
蒋云从钱夹抽出一张支票,淡淡道:“麻烦你继续查下去,围绕梁津和邹渝。这是你这次的报酬。”
他一个人在包厢坐了很久,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仅仅是单纯的发呆。
他有想过留在海京。在股市的收益十分可观,初步的投资项目也小有回报,韩琦那边即将结束拍摄,之后便要忙送审的事了。
……他真的考虑过留下来,陪在梁津身边。
从包厢出来,由于忘记烟放的是哪个口袋,蒋云在门口耽搁了几分钟。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听到从隔壁包厢传来的声音。
大抵是服务员送餐时为了方便没有将门缝关严,透过那道一指宽的缝隙,女人摘下帽子,捋开头发上的皮筋,手指伸进发间抓了两下,让长发在肩部披散开。
她似乎习惯性皱眉,因而眉间眼尾都生出几道深深的皱纹,但皮肤保养得很好,远远一看很容易以为女人不过三十岁出头。
她对面也坐了人,站在蒋云这个角度,他唯一确认的是她今天约见的是一个男人。
她不该出现在海京,蒋云心想。
下一秒,霍蔓桢的声音响起:
“你放心,蒋丰原不知道我回来了。”
她不屑地轻嗤一声,说道:“那个蠢货说不定还以为我在瑞士‘休养生息’呢。”
须臾,霍蔓桢对面的男人缓缓开口:“蔓桢,尽快回去吧,你瞒不了多久的。”
“不行!”
霍蔓桢情绪忽而变得激动起来,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精心打理的指甲几乎刺进他的皮肉里:“你以为我为什么回来?当年爸爸和蒋丰原拿他要挟我,逼我做出承诺好好呆在瑞士。”
“可我前段时间收到一封匿名邮件……”她戛然而止,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愤恨道,“你跟了蒋丰原这么多年,蒋丰原有没有放过他,你比谁都清楚!”
“李时,别让我白来这一趟。”
霍蔓桢约见的人是李时?
蒋云仿佛听了一出八点档家庭狗血伦理剧,重要的是,此前他竟一点都不知道霍蔓桢和李时的关系这么密切。
“这么多年还是不能放下吗?”
李时的音量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蒋云听不真切。
几近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他才清晰地偷听到一句“蒋总不会违背诺言,回去吧蔓桢”。
紧接着便是一阵茶盏碎裂的声音,两人谈崩,霍蔓桢起身要走,蒋云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了。
来电的不是别人,正是霍蔓桢方才大骂过的蒋丰原。
他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同时接通电话。
“我在总部等你。”蒋丰原说道。
第49章
如果不是他机缘巧合之下偷听到李时和霍蔓桢的谈话,他会对蒋丰原亲自来电通知这事感到非常惊讶。
没想到这么疑神疑鬼、利益至上的人,也有被自己身边“忠心不二”的副手背叛的一天,蒋云在车上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但一想到他和梁津之间也未必公开透明,那抹笑即刻腹死胎中。
等电梯的时候,挂着工牌满面倦容的郑思勤站到他左侧,郑思勤向他挥手问好,气质要死不活的,蒋云觉得他此时更适合在脑门上贴一张黄符。
“郑总没休息好吗?”
他眼底仿佛有遮瑕的痕迹,不过黑眼圈遮得再好,那股加班过度的淡淡死意就像皇帝的新衣,只有“皇帝”本人被蒙在鼓里。
这样子看着比在冀西还累上百倍不止。
电梯门开了,郑思勤抬臂让他先进,随后分别按了两人各自的楼层,道:“老师休了年假,这个月暂时由我处理蒋总下达的指令。”
难怪。
难怪李时有空赴约,与霍蔓桢吃那一顿饭。
蒋云随口问道:“听说梁津也在总部,怎么没看到他?”
梁津要是没走,待会儿他就不用单独面对蒋丰原了,毕竟有上次那条热搜珠玉在前,今天被叫到总部,指不定平白挨一顿骂。
他是无所谓,可以拿蒋丰原的话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怕到时候动起手,没第三个人在场劝架。
“小梁总刚走不久,”郑思勤无声无息地变了称呼,笑着说,“走得急哄哄,跟天塌了似的,说家里有事。”
在蒋云不知情的情况下,呆在挎包里的手机屏幕一亮,弹出几条最新的微信消息。
要是这会儿把梁津传来的图片放大,他就明白郑思勤形容的天塌级别的“大事”,仅仅只是梁津出门前忘记在Cooper的水碗里加水。
“哦,这样。”蒋云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蒋丰原的办公室大门紧闭,他谨慎地敲了两下,得到一声低沉的“进”。
“……订婚宴和婚期都是大日子,难得两个孩子这么投缘,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得为他们好好筹划才是。”
沉厚的皮革办公椅绕回桌前,蒋丰原笑如春风,看向他时手掌朝外,是一个很明显的不希望被打扰的手势。
蒋丰原和电话里那人交流没用敬语,想来对方不是霍老爷子,蒋云猜测他极有可能是霍致年的父亲霍靖元。
他来得不凑巧,这通电话持续了多长时间,他就在蒋丰原的办公室等了多长时间。
以往他倒没什么其他情绪,麻木了、习惯了也就还好,但今天眼睁睁看着蒋丰原安排梁津的婚事,与霍家人商议婚宴选址之类的话题,他却感到无比煎熬。
终于等到通话结束,蒋丰原握住杯柄,蒋云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脱离了预想中的抛物线落地范围。
蒋丰原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莫名退后。
须臾,他抿了一口茶水,说道:“你有两个选择——去英国留学,还是继续留在海京?”
“选吧。”
“出国深造这条路并不适合我这种……生来享乐懒散的人,”蒋云笑了一声,接道,“在盛瑞实习的那段日子还算愉快,不如您就让我接着呆在盛瑞吧。”
目前万事尚未尘埃落定,他不必可能抛下国内的一切远走英国。
为了向蒋丰原表明他没有任何争抢的心思,留在盛瑞真的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公司大半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想必以后也不会有人为难他了。
“知会郑思勤一声,正式入职的事让他去办。”蒋丰原目光微抬,随即抽出一份文件,埋头落上他的签名。
蒋云:“那我不打扰您——”
“慢着。”
蒋丰原说道:“之前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终究还是问到这了。
蒋、霍两家宣布联姻那晚,他的热搜估摸着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以蒋氏公关部门的能力,以及蒋丰原在海京的地位,查出是谁下的黑手简直易如反掌。
蒋云早有预料,按照原计划回答说:“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是我投资的电影项目邀请的配角之一,我和他仅仅几面之缘。况且他曾与南缘哥有些……关系,我更不可能和他有牵扯了。”
“嗯。”蒋丰原看上去很满意这个解释,面色稍缓。
从蒋丰原办公室里出来,他随手拦了一位碰巧路过的秘书,问她郑思勤人在哪里。
秘书摇摇头,说这个点郑总可能下楼买咖啡去了。
“您喝什么口味?”
蒋云在集团一楼的咖啡厅看到郑思勤,他排在队伍前面,下一个人点完单就到他了。
“香草拿铁,少冰加奶。”蒋云说道。
“我以为蒋总会和您聊很久,想着偷得浮生半日闲,买杯咖啡提提神,”郑思勤把他的那杯递过去,疲倦地笑道,“蒋总有新的吩咐吗?”
“过几天我正式入职盛瑞,他让你帮忙办一下手续。”
“盛瑞?”郑思勤惊叹道,“您没申请回总部任职吗?”
“回总部累啊。”
蒋云朝他努努嘴,摊手道:“今天一见你这副模样,就算整个集团的人追在我屁股后面求我我也不情愿来。”
“您真幽默……”郑思勤干笑两声。
蒋云鼻腔发出一声轻哼,意有所指:“有时候站在高处不一定就是好事,但良禽择木而栖,郑总你说呢?”
郑思勤笑而不语,默默灌了口加浓美式。
八点出门,饿到下午两点都没吃上一顿热饭,蒋云把911开出宇宙飞碟的架势,一进门迎头撞上吃饱喝足的棕毛小狗的热情问候。
这些天梁津一直住他家,家具设施虽没变过,但总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蒋云弯腰换鞋,一抬头就看见置物架上拴着破旧小狗挂饰的钥匙扣。
“你爸爸呢?”他蹲下来捧着Cooper的耳朵。
Cooper朝卧室的方向短促而低沉的叫了一声,声音轻轻的,不像一只处在最闹人年纪的小狗发出来的音量。
卧室的被褥被拍得平平整整,床的另一边隆起一个人形,蒋云走近些,发觉被子底下的人抻直了躺着,脚尖差一点就要伸出边缘外了。
梁津睡着时双眼紧闭,低低垂落的睫毛浓密而纤长,蒋云想到“睡美人”这个词,尽管这个形容可能没那么贴切。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那片扇子似的睫毛,可还没触碰到就被人捉住手腕,往被底一压。
蒋云冷不防倒在他胸口,挣扎着爬起来后说道:“好啊梁津……装睡?”
“嗯,”那人没反驳,挪出一块空地,“睡得不深,你一回来就醒了。”
近距离一看,蒋云发现他眼底的黑眼圈没比郑思勤轻多少。
晚宴那天梁津脸上打了一层薄粉,连着做的两晚也都是在光线昏暗的环境下,所以直到现在他才挖掘到端倪。
蒋云小指指尾轻轻揩了一下那层淡淡的青黑,戏谑道:“该不会我睡下以后你背着我偷偷夜跑了吧?”
或者是见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人,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爸今天问我,”没等梁津回答,他假装无意地扯开话题,“……是愿意去英国继续深造,还是留在海京发展。”
梁津听得很认真,与此同时偏头在他掌侧浅浅落吻,不知不觉两只手交缠紧握,指间的缝隙都被填满。
“英国的大学对雅思要求较高,我之前做过相关的辅导,”他勾了勾蒋云的指尾,垂眸道,“如果决定好了,我可以帮你。”
“无偿。”
没听到想象中诚惶诚恐的挽留话语,蒋云胸口有些闷,抿着唇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反撑在床边。
“你好为人师的愿望要落空了,我没想选留学。”
他说:“我告诉他,我想继续呆在盛瑞,准时上班、到点下班,不打算给自己无故找罪受。”
蒋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想我走吗?”
“不想,”梁津答得果决,重复了一遍,“我不想你离开。”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说?”
还口是心非地装出一副心胸宽广的样子,一边不舍,一边把他往外推。
蒋云理解不了他的逻辑和意图,不过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很别扭。
人是感情动物,但真到了要表达感情的那一刻,却笨拙得像一只哑巴鹦鹉。
喜欢难以说出口,爱难以说出口,想念也难说出口,唯独那些伤人的话,唯独裹挟着五花八门的情绪的恨意,比说绕口令顺溜。
人人都是哑巴鹦鹉,蒋云也不能免俗。
怀揣着这样那样的揣测和狐疑,他脱下身上那件腰带繁琐的风衣外套,再然后是很薄的针织衫、皮带、长裤。
疏于锻炼许久,腰腹瘦得宛如纸片,腰线残留着过去一整晚都没消的指痕。抓着针织衫下摆的时候,他看到梁津陡然变暗的眸色,笑着把衣服扔到床下。
“昨晚闹着说疼,这会儿好了吗?”
蒋云翻身骑在他腰挎上,上半身倾斜下滑,锁骨处牵连出几根好看的线条。
“没好,还肿着呢。”
他弯了弯眼睛:“但就是想做,怎么办呢?”
梁津摩挲着那几道指印,拇指与颜色最重的那枚完美无缺地重叠在一起。
半途饿到脱力,蒋云半边身子探出床沿,推搡地伸展长臂cosplay一具被使用到了极限的尸体。
梁津把他拦腰捞回来,薄唇在那片劲瘦的肩背留下一串没有痕迹的吻,末了贴着他的脖子问要不要吃点再继续。
“别。那股劲儿没出来,停下来难受。”蒋云倔强道。
为了这句话,他被折腾到晚上六点,捂着偶尔隆起的腹部告饶说行了行了,再不吃饭肚子要撑穿了,梁津才肯放过他。
晚饭也吃得很荒唐,蒋云右手抖成筛糠,吃一勺漏半勺,一碗粥磨蹭了半小时。
吃到底了,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他接起这个不凑巧的电话,问道:“什么事?”
“我这边接到消息,说姑姑回海京了。你今儿有空吗,约你出来喝一杯。”
蒋云:“明天再说吧霍大小姐,我办事呢。”
那头的女声顿了顿,笑骂了一句“操”,很给面子地主动挂了电话。
第50章
他已经很久没有“记忆闪回”了。
昨晚那场和梁津那长达数小时的荒诞亲昵,在某种程度上给予了他一定的刺激,有这个原因在,蒋云又想起一些零碎的东西。
上辈子他们也像如今这般密不可分过,只是画面中的两个人都太冷漠,一个展着健硕挺括的背肌,不留情面地摁着人折腾,另一个把头埋在枕头里,不说话,生怕闷不死自己。
当时回想起这个片段,他双手松垮地垂在梁津双肩,一低头就是那人漆黑潋滟的双眸,眼神看Cooper都深情。
好大的反差。
蒋云这么想着,挨过去和梁津接了一个很长的吻。
还有一些到了后半场才想起来。
就像游戏里点到相关物品会触发一则信息,他坐在梁津腰上的时候,手腕后撑,脑海中仿佛有一丝白线闪过,牵连出一个清晰的记忆图景——
场景中他两姿势没变,但蒋云腕间多了条领带,真丝中古款,确实是他上辈子比较钟爱的一条。
他微微汗湿的手心从梁津脸颊一路摸到耳后根,低低笑了一声。
“不会吧……”
梁津仰起头:“什么?”
“没什么,”蒋云好似看了场电影,满脑子不可说,“突然想好好珍惜某个各方面一切‘正常’的伴侣。”
第二日与霍致年约定的时间从下午改到晚上,刚手握大权的霍大小姐有场紧急会议要开,为她的突发情况给蒋云微信道歉。
晚上八点,海京市中心一栋专做私房菜的小洋楼灯火通明,霍致年拎着黑色小羊皮姗姗来迟。
“抱歉,路上有点堵。”
蒋云:“和朋友见面没这么多规矩。霍小姐请坐,喝口茶润润嗓子。”
“都是朋友了,还叫我‘霍小姐’吗?”霍致年话语中隐有责怪之意,但只是打趣而已。
“好的,致年。”
霍致年将菜单大致浏览一遍,加上蒋云选的那几道,总共点了五道菜。
“别这么看着我,没见过饿死鬼投胎吗?”
皮包被放到腰后,她抿几口沏好的正山小种,说道:“最近霍氏有一个新项目,起初预案还是定的和你们盛瑞合作,但业内不知从哪冒出一个新公司,初生牛犊不怕虎,口气大得不得了。”
霍致年颇有几分欣赏之色,蒋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这么说,盛瑞和贵公司的合作泡汤了?”
“今天开会讨论的就是这个,”她把歪掉的碗筷摆正,道,“那帮跟着爷爷打江山的老头年纪大了,反应速度降低不少,所以还没敲定最终结果。”
“身份关系,我不能透露太多。”
蒋云了然道:“嗯,我理解。”
考虑到霍致年饿着肚子赴宴,菜上齐后,他们以吃饭为重。
这家小洋楼在海京开了十几年,金牌老店,只接受老顾客预约,这回是看在霍致年和他们的主厨认识,故而临时加了个位置。
霍致年来之前,他特地留下了主厨的联系方式,把这家私房菜加入他和梁津一周年的约会备选里。
“那道鱼肉烩花胶不错,是沁沁的口味。叫他们多做一份当夜宵好了。”霍致年嘴里嘟嘟囔囔的,圆弧形的美甲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嘴边挂笑。
蒋云:“……”
“出来吃饭还惦记着给对象带夜宵,霍大小姐真够贴心的。”他夸赞道。
“彼此彼此。”
霍致年:“方才碰见主厨,他说他给了你联系方式……玉心每天名额有限,预约排队一个月来等,阿云下次是和谁一起来?该不会自己一个人吃烛光晚宴吧。”
“说不准呢,”蒋云被她猜中心思,直白道,“万一预约上了人没来,不就是一个人吃烛光晚宴吗?”
霍致年优雅地把餐巾折叠几道,擦净嘴角:“梁津?”
蒋云笑了笑,没说话。
“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合作伙伴,抛开别的不谈,这场联姻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加一远大于二。”
她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有些为难。
蒋云心知某些话得他这个旁观者开口来说,但视角切换成他和梁津,霍致年未尝不是观局的人?
“同样的话,你该不会对路紫沁也说过吧。”他说道。
霍致年没回答是否,试探道:“你和梁津……还好吗?”
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蒋云心想。
好比暴风雨来临的前一夜,那些由猜忌衍生出来的情绪漂浮在浓厚的乌云之上,等待着一个契机化为瓢泼大雨,倾泻个干净。
他们之间还差一次歇斯底里的相互剖白,可如今二人皆留有余地,或有心或无意地不想让它来得太快。
“做·爱又不影响我难受。”茶水凉了,他叫来服务员换一壶普洱。
霍致年仿佛从他的话中窥到路紫沁的态度,脸上看不出喜怒。
蒋云:“你从哪知道她回海京这个消息的?”
他把霍蔓桢拉出来转移话题。
“瑞士疗养院安排了我的人。”霍致年双腿交叠,说道。
恐怕没这么简单。
蒋云决定诈她一诈,笑道:“不止吧,霍大小姐。”
“好吧,”霍致年一开始就不想瞒他,“人是我放出来的。”
“她存了逃跑的念头,我推波助澜一番,就当做善事了。”
上一辈人的恩怨错综复杂,他们都清楚这是笔烂账。
有机会平静地坐下来,把这些都理一理,他忽然联想到两句话,说:“她当年嫁到蒋家,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
尽管这场联姻实在太像一场商业合作,他印象中,霍蔓桢在与蒋丰原的争吵中确切地表明了他们二人都是冲着利益而来,但总觉得还有其他隐情。
以及生日宴那天,他不过随口一说,蒋丰原就对他大变脸色,问是不是霍蔓桢教他□□。
“霍家旁系繁多,也出过几个资质不错的人才,”霍致年道,“其中有一个……我应该要叫他堂哥?他比我大将近二十岁,真按年龄排,他得归到我爸他们那辈才对。”
蒋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双骨肉粘连的手,顿时有些作呕。
所以在他无意撞见的现场,那个被蒋丰原踩在脚底的人算是……霍蔓桢的侄子?
“姑姑对我们这一脉的人一直有恨。二十多年前,她和我另一个早逝的姑姑资历远比我爸优越,但老爷子总惦念着儿子才能光宗耀祖,气跑了小姑姑。”
“小姑姑一怒之下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后来飞机失事,她没能回来。”
不平等的对待、早逝的妹妹、血缘相近的恋人。
这才是霍蔓桢“疯了”的原因。
“再后来,她和堂哥的事情败露,老爷子威逼利诱将堂哥连夜送到国外,然后定下了姑姑和蒋家的婚约。”霍致年说道,“那时蒋家正落魄,姑父应该知道内情。”
霍蔓桢在他六岁那年出走过一次,中考那年她返回海京,和蒋丰原做了一段时间的“恩爱夫妻”,再次离开前往瑞士。
这些时间点发生的事情,或许都和霍蔓桢口中的“堂哥”有关。
他摩挲着左手戴的那只腕表,在心底将一切整理复盘。
白金表盘被他不小心往下推了一寸,露出一段指印未消的肌肤,霍致年见状清咳一声,含蓄地点了点自己的手腕。
蒋云不动声色地将表盘挪回原位,遮住那片青红的痕迹。
“她回到海京,是为了确认你的堂哥是否安好吗?”
“谁知道,反正都是一池浑水,我巴不得姑姑能把整个霍家搅得天翻地覆。”
蒋云:“蒋家迟早会发现的。”
“不要紧,”霍致年勾唇道,“我打点过了疗养院,在姑姑回来的这段时间,他们能瞒多久瞒多久。”
“水越浑鱼越多。”
蒋云叹口气,说道:“这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和霍致年一前一后离开小洋楼,街道冷清,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
倚靠着车门的男人穿得很正式,喉结下方的领带泛着银光,是蒋云在冀西借他的那一条。
“霍小姐。”梁津微微颔首,客气道。
霍致年拎着食盒:“说曹操曹操到,既然梁总亲自来接,那我就不送阿云回家了。”
她折身上了另一辆车,蒋云拉开副驾的车门,梁津抬手挡在车框处,随后坐在驾驶位。
“她也叫你阿云,你们很熟吗?”
蒋云系安全带的动作一停。
“我和致年聊得很投缘,算是朋友。”
梁津:“嗯。”
“怎么亲自过来了?”
这几天梁津在总部上任,不忙吗?
“我如果不来,就是霍小姐开车送你了。”梁津说得好像给蒋云当司机是什么香饽饽似的。
“今早醒过来,看见你手腕青了,”他瞥向后视镜,问道,“我在枕边放了一支药膏,有擦吗?”
药膏?
起床的时候他半睡不醒的,误以为那又是什么新口味润滑,于是随意把东西扫进床旁的柜格里吃灰了。
蒋云:“啊,我忘记了。”
轿车内的氛围有些怪,明明他和梁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可气氛却没好多少。
“在总部工作顺利吗?”
“还好。”
“吃过晚饭了?”
“没有,在等你。”
蒋云扭头看他,说:“等我干什么?你不是知道我今天要和霍小姐吃饭吗?”
梁津:“感觉一个人吃饭很没意思。”
话里的委屈来得莫名其妙,饶是Cooper这么粘人的小狗,自己一个人用餐也吃得不亦乐乎,梁津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要人陪着才吃得下吗?
蒋云笑话他比Cooper还幼稚,结果那人嘴上不说,脸色愈发冷沉。
回到松江后被不明所以地压在车背接吻时,他搂着梁津的脖子,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原来他这是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