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直下雨,徐元颢下完学塾便归了家,也无甚心思出去闲晃。
他本想着趁顾清稚不在府中,进她屋里偷本王实甫的《西厢记》看看,徐阶一向不许他读这类儿女情爱的闲书,一经发现一概销毁,然而独他外孙女有自由购书的待遇。
徐元颢自是不服,问他为何如此偏心,徐阶只答顾清稚心思单纯,看再多也不会记在心里,不比他年少淘气,莫要学得那一身浮浪习气,辱徐家的名声。
然而当他放轻脚步钻进表姐房中时,才探出个脑袋,刚好被正主眼风逮住。
“做什么呢这是?”她本在习字,恰好前窗被风吹开,刚想过去关上,就见表弟做贼似地在门口张望,不禁蹙眉,“缺什么了?”
徐元颢骇了一跳,下意识喊了声:“您在家?”
“那刚才是空气在同你讲话?”
“我只是没想到姐姐原来在家里,还以为您又出去有事了呢,前段时日里不是一直忙着么?”徐元颢堆上笑脸,一双眼早往书架子上来回逡巡了半日,锁住下面那本不放了。
顾清稚循着他目光望去,哪里能不知道他意图,存心逗他,搁了笔放砚台上,笑道:“是想看那本《四书集注》了?这么好学,看来我得在老爷子面前表表你的功,哪日考考你的本事,徐家下一代科举可都靠着你徐元颢了。”
“哪能为着《四书集注》来呢!”他瞪大眼睛,也不藏着掖着,右手一指,“把《西厢记》借我瞧瞧,看完就还你,二十文钱。”
他手指比了个二字,顾清稚翻他个白眼:“我还稀罕你的那点零用?”
“那你把前日买烧饼的六文钱先还我。”徐元颢摊开手。
“抓一把拿过去。”顾清稚见他把这笔账算得比他功课还清楚,也无心和表弟争论,挪来桌上匣子,一翻盖摆他面前。
“拿着你要的书回去罢,莫来搅扰我习字。”
“怎么你也练字?”
徐元颢得了便宜还想卖个乖,闻了声便连忙拿了书塞袖子里,身子又凑过来,低头看她在写甚么。
“姐姐的字真是好!”他由衷赞道,倒是真心实意,这回不掺半点讨好,“我看学塾里同门没几个能及得上你的。”
“你那学塾统共能有多少人?外头比我写得好的不知多少,你多念点书吧,眼界拘在这小宅子里了。”清稚嫌弃。
徐元颢不以为意地挑眉,他向来不爱回应学业之事,也不再多言,怕又遭她一顿奚落,当下嘻嘻地捧了得来的书跑了出去。
不料刚跨出门,就见了一个穿着素服,发髻上装饰全无的妇人在饶儿的指引下走过来,似乎是来找清稚,看她脸又是陌生,从前并不认得。
他顿时好奇之心大起,忙一躬身,躲到窗下偷听里屋的动静。
顾清稚好容易送走了堂弟,刚拾起搁了好一会儿的笔,却闻得前屋有人进来。
她以为又是徐元颢来讨什么东西,随口道:“今日我不待客了,别让我再瞧见你。”
脚步声似乎停止,她诧异,抬头望去时,却发觉是一个脸生的老妇人,眼角含泪,白衣素服,嘴唇发着颤,仿佛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硬生生吐露不出。
良久,妇人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含着两分哽咽:“姑娘,我姓杨,家中排行第二,我的母亲正是谈氏。”
清稚立时心下浮起一阵预感,只觉胸口发凉,额头似是被笼住,强忍着不安向她欠了身:“小女见过夫人。”
“姑娘……我母亲……她老人家仙逝了……”杨二娘艰难说罢一整句言语。
手腕一滞,须臾,竟是颤到无法握笔的地步,那支兔毫笔“当啷”一声,忽而滚落于宣纸之上,浮出一圈墨痕,刚好掩盖了才书罢的一个“念”字。
顾清稚顿时跌坐回椅,稍顷,复又站起攀住妇人:“怎么会?”
杨二娘眼底泛红,尽力缓和:“母亲前两日和常人无异,照样吃与睡,然她昨日与我们一道用膳时提起,说她前些日子梦到大限将至,然她自觉已在这世间活得够久,因此愿意坦然面对那日的来临。但因是说笑的语气,加之母亲身体素来康健,因此我们只当她是随口一讲,不料昨日午后她按惯例在一方小榻上休息,晚膳唤她时再也唤不醒了……”
“您先坐。”清稚眼底生热,一股情绪将要溢出,生生忍住,“老夫人几日前过来还是好好的……”
杨二娘不肯坐,回握住她手,缓缓道:“母亲应是早已预知结局,故此临终前还要来寻姑娘……我想着她必定是与你说了经了肺腑的话,可叹我虽是她女儿,于医术上却没有半点灵性,无法承她期望,如此看来,也只有姑娘你能担得起母亲的嘱托。”
清稚并不推辞,深深凝望她的眼,点头而应:“承蒙谈老夫人与您的期望,小女必当谨记于心,不负所托。”
杨二娘谢她,竟屈身欲朝一个小辈行礼,清稚慌忙扶住她的腰:“夫人不必如此!这本就是小女的职责,是医道予了小女安身立命的本事,守着这条路走下去不是应该的么?”
“再者,”清稚俯身一拜,“谈老夫人是小女最敬重的人物,她让我瞧见了一个姑娘如何能靠着本心而活,她该被后世的人记住。您是她的女儿,请代她受小女一拜。”
“这如何使得?”杨二娘慌忙推拒。
清稚仍坚持:“谈老夫人是小女恩师,她在世的时候小女未来得及执师礼谢她,莫要让小女遗憾。”
徐元颢躲在墙后听得分明,见她把这番话说得缓慢而诚挚,候着杨二娘辞别,立时踏入顾清稚的屋子里。
“姐姐……”他心细,知道清稚此时心里悲伤,也不多言,安静地立在一旁,视着她提笔写字。笔虽移动,她的手腕却不住地颤着,时不时用力过重,落下笔画浓得像是染了幅墨色的山水,点点痕迹落于纸面,却不成词句,已是再写不好一个字。
“我要去送送。”一幅宣纸已被墨痕沾得七零八落,顾清稚索性弃下笔,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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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送过谈老夫人了?”李时珍问。
清稚点头:“将她送至京城郊外三里,谈老夫人说过她若有不测,只愿回归故土,因此她的儿女已经将她送回乡里。”
“老夫人着实是个了不得的女子,或许早已看透生死。”李时珍感慨,“前辈九十岁尚且出诊问病,做晚辈的更当效仿,切不可懈怠。”
语罢,他看向徒弟:“你懈怠了么?”
清稚刚想摇首否认,奈何被那双锐利双眸洞穿心思,被迫点头吭声:“这两日心绪不佳……故此不是很上进。”
“这我能体谅你,只是谈老夫人若在,必不愿看到她寄予厚望的人将学业荒废至此。”
顾清稚不敢接住老师的目光,垂下眼眸,认错道:“您说的是。”
李时珍取了一卷书册放她面前,清稚拿过看了,是一本宋人陈文中的《小儿痘疹方论》。
“我观你于小儿病上无甚钻研,日后若是小儿患病寻你该如何是好?你虽并非专精此道,也应涉猎广博。”李时珍喝了口茶水,望着顾清稚翻看此卷,“进来京师爆发小儿痘疹,你先学着些,免得到用时懊悔为何不早做准备。须知人命关天,这天也得地来托着,不把本事打扎实了如何能治人?”
清稚忙收了,见李时珍弯腰整理些什么物事,似要收拾行装,心里一急,站起身来:“老师是要离京了吗?”
李时珍转过头:“怎么?盼着我回去了?”
“我一看到老师要走了,心里着急才问您的,怎么会盼着您回去呢。”清稚见李时珍如此说,便知他一时半会儿并不会走,心下略宽,“只是老师若是离开了京城,那我该怎么办?”
“那跟着为师回湖广黄州乡里行医可好?”
“我愿意!”
李时珍本是说笑,不想她是真情愿,不觉笑问:“为何这般积极?还真高兴跑几千里随我回去,在哪里行医不是救人?”
顾清稚挑眉:“因为想随着老师多学些本事,想着您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李时珍闻言,唇角微弯:“只怕你有这个求学的心,京城里有的是人舍不得你走呢。”
“谁?”顾清稚下意识问。
李时珍对她的反应不满意,伸出手给她一个个数:“你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堂姐、堂弟……这么多,你怎可能跟着我走?”
“我还以为老师说的谁呢,原来都是我的亲眷,这我早就知道了。”顾清稚撇嘴,“您还不如说,等着我诊治的病人舍不得我走呢。”
“你能有这般觉悟,那也不枉为师方才和你闲扯这半日。”李时珍看着她笑。
略停了片刻,他又道:“只是我这一回去,咱们师徒又不知何日才能见面。”
顾清稚被他言得勾起伤感,垂下头,闷道:“所以我还是想去找您。”
“你可知那有多远?”李时珍打开桌下一屉柜,取出一张舆图,抖开铺在桌上。
“这里,是京城。”他手指扣了扣北边,视线下移,经了一只手的距离,方才按住那里,“此处才是湖广。”
清稚虽是熟悉地理,但这些年早已忘了许多,且平日也并不观看舆图,记忆已是有些模糊。
既然老师拿给她看,她的目光便随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长江流经的中间,正是湖广之地。
李时珍又指给她瞧:“这里是黄州府,是为师的家乡。”
清稚“嗯”了一声,视线扫过黄州的周围,须臾,眸光被一地名牵住。
——江陵。
“原来江陵离京城这么远。”她说,“走过来定是很不容易。”
“是很不容易。”李时珍感叹,“走过来怎么也得一两个月,三个多月也是常有。”
发觉她在出神,李时珍笑着探问:“可是你的哪位好友从江陵来?”
“是。”顾清稚思索着和那人的关系,犹豫了一会儿方回答,“……一个知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