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追妻第三月——风华
席间沉闷, 瑜安饮了些酒,方才在外透气。
满殿注视之中,她淡然回到清涵郡主旁边的席位坐下, 声音自信而又张扬。
萧询接过她的话:“昌王和郡主以为如何?”
察觉到帝王目光,顺颖郡主姣好的面容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三分笑意。她微微低了头,一双眼眸欲说还休。
这样的场合,自然是昌王陈旭代妹妹开口。
嘉懿郡主主动应邀, 南陈并无异议。
于是帝王金口玉言, 定了未时三刻在安德殿中校场比试。
瑜安轻颔首, 给了清涵郡主一抹安心的笑。
小郡主被那笑容晃神了许久。趁着无人注意的当口,她悄悄凑过去道:“你可是第一次叫我姐姐。”
瑜安:“……嗯。”
她知道瑜安投壶的本事, 还未见识过她的箭术。
满殿宾客因两国郡主的比试愈发期待起来,尤以年轻的世家子弟为甚。
二位郡主皆是倾城的美人, 单是站在一处, 便是无比的赏心悦目。
瑜安如常宴饮, 未将这段插曲放于心上。
顺颖郡主则暗暗打量着对席神色自若的女子。她料想未错,这位嘉懿郡主的确是自己最大的威胁。
……
席散后,泰半宾客多留于太极殿中,抑或是一旁花苑, 原本预备着直接等候午后安德殿中的马球赛。
如今添了嘉懿郡主与顺颖郡主的比试, 更叫人翘首以待起来。
瑜安同小叔叔打过招呼,先行离席。清涵郡主还要陪着母妃在一众世家夫人间应酬,脱身不得, 只能羡慕地望她离去。
南陈使团下榻于驿馆, 至于昌王陈旭和顺颖郡主的居所则安排于宫中。
瑜安算了算时辰, 离未时还有不多不少一个时辰。礼衣繁琐,箭术比试在她意料之外。还是该回府一趟, 换身轻便些的衣裙。
“郡主万福。”高进奉帝命候在此处,恭敬对瑜安行礼。
南陈使团入京,诸事繁杂,萧询虽抽不开身,却并未忽略瑜安。
“高总管有何事?”
“陛下吩咐,郡主可以往长庆宫休憩一二。”高进笑着道。
出宫的确不便,小叔叔也还留在宫中。
高进身后,连轿辇都已一应备好。
“郡主请。”
长庆宫中仍是昔日模样,温嬷嬷在此侍奉。
“郡主万安。”她带了数位宫人行礼,笑容如往常般温煦,叫瑜安心中一暖。
除了圆桃,其余侍女皆是面生。一年未见,圆桃看着稳重许多,有了大宫女的模样。只不过一开口,还是露馅了几分。
瑜安简单问了几句,自她走后,长庆宫中仆从惯例由内廷重新分派,不过温嬷嬷和圆桃却留在了这里。
“内廷拨了一批新的宫人到长庆宫,陛下的命令,要将长庆宫中维持原样。”
不消温嬷嬷提,瑜安见寝殿中陈设同她在时分毫不差,甚至她看过的一本书都夹了书签放在原位。
宫室时时有人洒扫,纤尘不染。
瑜安于寝殿的贵妃榻上坐下,在熟悉的殿宇中有些困倦。
檀佳服侍主子卸妆更衣,温嬷嬷点了瑜安惯用的香料,而后同檀佳一起悄声退下。
……
这厢瑜安睡得安稳,另一旁思云馆中,顺颖郡主由侍女摘了钗环,坐于铜镜前。
侍女捧着三套簇新的骑装跪于屏风前,皆是御贡的衣料所制,一套不下五百金。
顺颖郡主的目光扫过,最后定了右侧那套水红色的骑装。
另两位侍女捧着托盘退下,顺颖郡主贴身的侍婢宝珞上前,将那套红色骑装展开,悬于屏风上。
顺颖郡主心中满意,她更喜欢明艳之色,只不过在南陈宫中,要时时顾忌着为公主的堂姐妹们。
可惜啊,自己就是素面朝天,亦能压下她们。
依着这套骑装,梳头的嬷嬷重新为郡主挽发上妆。
三千乌发垂落,额间仍是一抹花钿。
“你说,我比那位嘉懿郡主如何?”
宝珞犹犹豫豫,顺着郡主的心意来说。
“各有千秋,仅是如此?”
宝珞慌忙跪下,顺颖郡主笑意不达眼底:“这么紧张作甚?”
她们动身来北齐时,可还未有嘉懿郡主这么一号人物,是靖平王今岁才寻回的侄女。
流落在外长大的郡主,挡不了她的路。
顺颖郡主抹上口脂,出使北齐是她主动所请。十九岁的年纪,她对自己的姻缘大事已思量许久。她心知肚明,若是回南陈,自己只有下嫁这一条路可选。
远不及嫁入北齐的风光。
只要有母国支持,北齐的贵妃之位于她而言是囊中之物,妆奁更是能从宫中府库出。王上好颜面,和亲陪送给她的嫁妆不会输于嫡公主。
她当然知道,此番出使,为何王上王后如此厚待。
镜中女子容颜明媚,唇畔勾起一抹弧度。
……
长庆宫中,瑜安睡到未时方起身,格外舒服。
更换的衣裙也不必回王府去取,长庆宫内多的是现成的。
她择了件杏黄的裙装,样式中规中矩并不繁琐,但衣裙上的绣样很有巧思。
梳了简单的云髻,配了玉冠并几树花钗,瑜安对檀佳道:“走罢。”
她瞧出圆桃的心思,也带这个小丫头同往安德殿瞧热闹。
来时的轿辇等在长庆宫外,不敢怠慢。
安德殿外,瑜安到得略早了些,方同小叔叔打过招呼。
可巧二哥就坐在小叔叔身后几席,瑜安自然而然坐去了他身旁。
叶琦铭想想便觉有趣:“南陈郡主竟要同你比箭术,实在勇气可嘉。”
便是他和大哥,轻易都不敢和妹妹较量。
瑜安吩咐校场的侍从取张弓来,最寻常的便好。如若不然,她真怕欺负了人去。
她们坐的位置注意到的人少,兄妹二人放松地谈天。
临近的马球场已开赛,但几乎无人去观,都围在校场。
以昌王陈旭为首,南陈使团几位贵客到后,便登上了专意为他们留出的东侧看台。
顺颖郡主着水红色骑装,袖摆处绣有精巧的云纹。长发挽起,原本英气的装束,在她身上却能平添几分妩媚。
她刻意晚到些许,待人将将到齐方才出现,立时成为场上的中心。
她那一袭红衣,很难不吸引旁人目光。
察觉到一道视线,瑜安抬首,见萧询业已到来。
“陛下万岁万福。”
众臣行礼之声响彻在校场中,帝王于中心的主位落座。
不过是两国郡主间的小小娱戏,如此阵仗着实不同反响。
瑜安无可无不可,下了看台,同顺颖郡主彼此见过礼。
落在众人眼中,南陈的顺颖郡主一身利落骑装,墨发束起,比之席宴上盛装是另一番动人心魄的美,又有几分志在必得之感。
反观嘉懿郡主,只着杏黄色衣裙,比之南陈郡主的郑重,好似未将输赢放在心上。
顺颖郡主妆容无可挑剔,离得近了,她愈加能感受到对面女子的从容。
“郡主先请。”瑜安颇有待客之道。
占得先机正合陈妤的意思,她从侍女手中接过自己的弓,站到靶前。
比试的规矩不难,二人轮番射场上三靶,若皆得中,便将三靶逐步加远距离再比,直至分出胜负。
瑜安瞧了眼她书中的弓,制弓的木料乃上上品,只不过雕饰太多,略显累赘。
顺颖郡主取了第一支箭,仔细瞄准靶中。
既然敢提,她自然是有些本事的。
第一支箭射出,中了红心边缘,引来场上一阵喝彩之声。
美人射箭,实在是道极佳的风景。
顺颖郡主抿唇一笑,第二、第三箭更为熟练。
侍从确认过,三箭皆中红心。
那么,便轮到嘉懿郡主。
围观的世家虽然为南陈郡主叫好,不免对嘉懿郡主有更多期待。
清涵郡主握紧了手中团扇,目送瑜安上场。
她手中握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弓箭,并无特别之处。
瑜安搭箭上弓,不同于顺颖郡主的准备,仿佛都未瞄准一般,羽箭“嗖”地离弦而出。
三箭连贯之快,直让众人不知该看挽弓的郡主,还是那射出的利箭。
三箭直入红心,留下错愕不已的顺颖郡主。
昌王陈旭拊掌,明知高下已分。
按着规矩,这第一轮二人算是打成平手。
侍从将六面靶子向后移去,至于移出多少,瑜安交由顺颖郡主作主。
场上场下,二人再度换了位置。
顺颖郡主抿唇,取过羽箭。
不过两三轮的功夫,顺颖郡主现了颓势,三支箭中只得中一支,还是在边缘。
叶琦铭全程观之,对于闺阁中的女儿家来说,这位郡主的箭术已经算是不错。虽是偏向花架子,倒也有几分底子,胜过北齐不少贵女。
清涵郡主笑容明媚,胜负将要分晓,这一轮瑜安只需中一支羽箭便能得胜。
她周遭围坐的世家女郎亦露出欢喜神色,自然都是希望北齐得胜的。
顺颖郡主撑出些风度,换瑜安上场。
“嘉懿郡主好箭法,不输男儿。若是胜我一筹在情理之中。”她的语气绵里藏针,“想来箭靶再远些也是无碍得。”
瑜安清清浅浅回之一笑。在所有人的注视当中,取三支箭上弓。
三箭悬于弓上齐发,夹杂着风声,齐齐没入正中红心。
比试么,点到为止。
场中寂静一瞬,箭靶上的三支羽箭明明白白昭示着胜负。
众人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从始至终靖平王都坐得平稳,早有预料的模样。
他们怎么忘了,顾家箭术独步天下,嘉懿郡主乃是靖平王爷嫡亲的侄女。
只不过是因她那盛极的容貌,往往让人忽视这一点罢了。
瑜安收了弓,不知这位郡主现下是心服,还是口服。
她唇畔扬起一抹笑,肆意张扬。
满场赞叹之中,萧询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心爱的女子。
这般风华的瑜安,他……竟从未见过。
第52章 追妻第三月——示爱
看台之上, 饶是惯来闲云野鹤的康王,都忍不住对身旁的靖平王赞道:“你家这位小郡主当真厉害。”
生得貌可倾城,明眸善睐, 那射箭的风采,有如明珠般耀目,叫人观之忘俗。
因明帝的缘故,二人多少有几分交情。康王饮了盏酒, 笑着道:“今日之后, 你家郡主不知该是多少儿郎的梦里佳人。”
他也年轻过, 瞧得出那些世家子弟看嘉懿郡主的眼神。
这并不奇怪,如此美人, 怎能不叫人心折。
“你这个做叔父的,可有考虑过郡主的亲事?”
嘉懿郡主已到适婚之期, 先前康王为自家女儿择婿, 相看过不少人选。
他俨然将顾昱淮当作自己人, 说了句心里话:“这京中顶好的儿郎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得抓紧啊。”
因着宝贝女儿的婚事,康王早已将合适的人选翻来覆去筛了好几遍,能留下的几位无论家世、样貌皆是上乘。
“像那魏国公曹家的世子, 还有平南侯府世子, 皆未婚配。若是从文臣里头选,今岁新科的探花郎也不错,门第清贵。”
康王最满意的当然是宁国公世子赵凌, 大齐年轻一辈的子弟里, 数他最前程无量。
可惜啊, 女儿没瞧上。
前前后后说了这些,见靖平王少接话的反应, 康王全然能够理解。如珠如宝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孩儿,一朝要嫁出去,自然是舍不得的。
“只不过父母之爱子,总要为其计深远。这婚姻大事,绝对不可马虎。”
康王料想靖平王同自己是一样态度,为女儿择婿,看谁都是下嫁。
“皇叔喝多了酒,少饮些为宜。”萧询淡淡开口,中断了二人谈话。
帝王出言关怀,康王旋即道:“陛下说得是。”
虽说是长辈,但君臣分明的道理在前。
康王个性随和,自知无帝王之才,从未参与争权夺嫡,反而保全了富贵尊荣。
箭术比试已过尾声,萧询不再停留,摆驾离开。
借着酒意,康王似是想到些什么:“陛下后宫尚还虚悬,至今未立后。”
除了出自徐州叶家的容妃,一直未进新人。
康王对容妃印象不深,统共就在宫宴上见了一回罢了。
“你家郡主,可有意入宫?”
想想也是,嘉懿郡主如此品貌,嫁入寻常人家实在可惜。康王觉得这个主意甚好,说不准靖平王亦存有此心思。
嘉懿郡主若是入宫,后位也是当得的,正好能压南陈和亲的郡主一头。
康王做媒饶有兴致,顾昱淮神色如常:“姻缘一事天定,倒是不急。”
……
校场中,瑜安将长弓交还给侍从。
自家族归顺,她随兄长入北齐为质后,几乎再未于人前挽过弓。
她曾一箭射中萧询,忧虑他思及往事迁怒,因而时时避讳着,处处小心。
如今,不知不觉间也没了那般忌讳。
顺颖郡主面上带了三分笑,不过须臾间已收拾好情绪,款款向她走来。
“嘉懿郡主好箭术,果然大齐贵女名不虚传。若是得空,不知郡主可否指点顺颖一二?”
瑜安同她并不投机,虚话几句,先行告辞。
她原本同兄长约定过要去观马球赛,奈何比试了这一场,四下恭维的话太多,倒叫她没了兴致。
她命侍女给小叔叔和兄长捎了口信,自行回府。
在她身后,顺颖郡主眸色愈深。
……
瑜安胜了这一场,清涵郡主兴致极高,往日吃惯的糕点更觉香甜。
尤其见到南陈那位眼高于顶的郡主服了输,愈发觉得身心舒畅。
几名相熟的世家女郎围坐在清涵郡主身旁,也将箭术比试看了全程。
应和几句,其中一名贵女道:“嘉懿郡主今日当真是出尽风头,再风光不过。”
从她回京,诸事张扬,凭着郡主的身份,衬得其他人都黯淡不少。
另一位林家小姐却道:“若是清涵姐姐上阵,南陈郡主也是讨不了好的,偏偏嘉懿郡主先揽了去。”
最先开口的那位贵女接过话:“是呢,林姐姐此话不假。”
一唱一和间,听着竟生出几分道理。
有人悄悄去瞧清涵郡主的神色。郡主乃康王府唯一嫡女,向来是京中贵女中第一人。眼见着嘉懿郡主名声日盛,大有压过她的架势,不知这位殿下作何感想。
清涵郡主不紧不慢用完手中的糕点,言语认真:“章小姐若是也想出这个风头,我禀明皇兄,为你同样安排一场比试,如何?”
章家姑娘一呆,未料到她是此种反应,下意识道:“郡主说笑了。”
清涵郡主不看她,又环视过另外两人,笑着道:“你不愿,那其他姐妹呢?”
她语气诚心,大有真去求一道旨意的架势。挑事的几位贵女不敢与她对视,皆垂下了眼眸。
清涵郡主唇畔笑意压下,瑜安得胜,她由衷欢喜。今日之事,谁是真心解围,谁是假意相捧,她心里明镜似的,犯不着旁人来自己面前挑拨。
……
出了校场,瑜安特意选了条清静些的宫道出宫。
檀佳要随圆桃回长庆宫取郡主白日里穿来的礼裙,瑜安想了想,同她约定在御苑中碰面。
五月里天气已有些闷热,穿过御苑的宫道清凉不少。
瑜安选了处八角亭坐下,阳光透过树影洒落,她便在此等檀佳。
亭子一面靠着小径,另一旁就是蓬莱池。这时节荷花开了半塘。粉白的花苞点缀在碧叶间,分外娇柔。
清风送爽,荷叶随风摇晃,送来丝丝凉意。锦鲤戏于碧叶间,格外有生气。
瑜安倚在亭边坐了一会儿,依稀听得人声交谈,还有些熟悉。
她心中一动,凑近那一边去瞧。透过层层树影,蓬莱池旁,立着的正是着玄色锦袍的萧询。至于他身侧的红衣女子,可不就是顺颖郡主?
“……大齐女子擅射,顺颖今日方才见识了……”
她的声音婉转,随着水波荡漾而来。瑜安心想,这位郡主若是再换身裙裳,还不知该如何动人。
萧询回了什么她听不太真切,正犹豫要不要靠近,身后是檀佳清越的声音:“郡主。”
檀佳手中捧了衣裙,瑜安暗道不好,示意她噤声。果不其然蓬莱池旁,萧询已有所察觉,抬眸向此处望来。
第53章 追妻第三月——惊觉
这条宫道也是顺颖郡主回居所思云馆的路途之一, 同萧询遇上在情理之中。
她还穿着午后的骑装,愈发映证瑜安心中猜想。
瑜安本是偶然撞见,偏偏她在的这处八角亭有树林掩映, 衬得位置隐蔽,倒显得她别有用心似的。
主动上前解释实无必要,不声不响离去又像是做贼心虚。
“郡主……”檀佳好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声音有些不知所措。
瑜安摆摆手示意无妨:“走罢。”
她出了亭中, 顺颖郡主已先行离去。
瑜安在岔道处同萧询遇上, 二人有一段同路。
不知顺颖郡主用的是何香料, 不过稍稍一会儿,萧询身上也沾染上些若有若无的香气。
高进带着宫人远远跟随。
行了一段, 萧询开口道:“朕与顺颖郡主只是碰巧遇见罢了。”
瑜安本一直未说话,现下只觉莫名其妙:“陛下同我说这些做甚?”
萧询脚步一顿, 瑜安问此话时, 全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仿佛当真不解。
他试图在她的面容上发现些破绽,可瑜安眸中没有半分掩饰的迹象。若非演技太好,那便是真的浑不在意。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到了宫道口,瑜安径直带了檀佳离开。
萧询望她背影, 渐渐地, 心上涌起些难以名状的情绪。
……
瑜安回府不久,康王妃就遣身边亲信送了礼来,以表谢意。
檀佳开了礼匣, 一式三层, 有一对赤金刻玉的荔枝手镯, 一副羊脂美玉的项圈,一对明珠耳铛, 样样件件精美不凡,给女儿家添妆再合适不过。
举手之劳罢了,康王妃实在客气。
瑜安吩咐檀佳将东西收入妆匣中,桌上还压着几封各府的请帖。除了后日后要赴宫中的夜宴,其余时间瑜安皆有闲暇。趁兄长还在京中休沐,如若明日天气舒爽,倒是可以约他去京郊跑马。
她派小厮去魏宁侯府递了话,叶琦铭欣然应邀。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到了第二日清晨,竟下起雨来。
听守夜的侍女说起,昨日后半夜便开始下雨,晨起雨势已转小许多。
瑜安立在廊下,见雨没有停歇的迹象,不免遗憾。
趁着雨势短暂停了一会儿,叶琦铭到了靖平王府拜访。
瑜安方在试新弓,叶琦铭瞧这间厢房中摆着的大大小小十余副弓箭,有些还是瑜安从靖平王库房中顺回来的。
想起昨日比箭时的情形,叶琦铭还是忍不住想笑:“你说,那位顺颖郡主会不会觉得被你欺负了去?”
他瞧得分明,妹妹至多用了三分力,想来也没有过瘾。
“二哥同我比比?”瑜安饶有兴致开口。
“好不容易休息两日,你饶了我罢。”叶琦铭笑着摇头,“说来你曾射中齐帝那一箭,他真的不与你计较了?”
“我又没真伤着他,单单射中了衣带钩。”
为着这一箭,萧询布下天罗地网困她,还牵扯出之后许多事。
原定的行程被这场雨打乱,叶琦铭留在靖平王府用了午膳。
“明晚听说还有宫宴?”
“是,专门为昌王和顺颖郡主而设。”
并非正式的国宴,有资格赴宴者不多,皆是北齐皇室亲贵,加上些世家近臣。
叶琦铭不在受邀之列,并不觉有什么。
此番南陈有意同北齐交好,最常用的自然是和亲之法。
北方齐梁对峙,梁帝已过壮年,储君之下诸子多有夺嫡之势。反观北齐,历明帝一朝,萧询渐能将朝中大权集于手中。近些年齐梁交战,北齐亦是胜多负少。
若瑜安为南陈国主,同样会选择与北齐相交,而不是去搅梁朝那一趟浑水。况且,梁帝后宫也塞不下和亲的郡主。若是配给皇子,如若押宝不当,反而为两国间埋下祸患。
“不过这位顺颖郡主,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瑜安平心而论,无怪乎南陈会选她前来。
叶琦铭本在说梁帝后妃,闻言立刻道:“那还是我家妹妹更好看。”
瑜安没好气看他一眼,谁同他说这些了。
南北两朝隔阂百年,北方齐梁间更是世仇。
如今南陈主动前来交好,还不知会在几国间掀起怎样的风浪。与北齐相联,抛却政治上的同盟,两国通商互市能各取所需。
天下大势,无论战与和,只愿百姓能少受些苦罢了。
……
翌日午后,瑜安送了兄长去兵营赴任,一直送到城门外方归。
自南陈使团入京,北齐皇都比之往常更为热闹。瑜安的马车行驶在街巷间,听得两旁商铺生意红火。随使团而来的有不少新奇货物,南地的香料、珠宝尤为紧俏。最近这些日子的京中宴饮,世家贵女间若无佩戴几样南地的饰物,都觉落于人后。与北齐不同,南陈传来的首饰华丽、精巧,常常满饰珠玉,璀璨非常。当然,所有货物间,最受欢迎的还是要数南地的丝绸,色泽明丽,品类繁多。往往店家一收到货,立刻就被达官贵人购置一空。
最上等的尖货作为贡品送入皇宫,靖平王府亦收到南陈厚礼。瑜安见过那些料子,南地纺织技艺高超,不消说那绮丽的花样,绸缎拿在手中只觉又轻又软,用来做夏衣很是相宜。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马车行进放缓。见随她出府的两位王府侍女兴奋的模样,连檀佳都忍不住向外张望,瑜安笑了笑,允她们下马车去逛上一逛,还给了厚厚的荷包。
侍女们喜不自胜,谢了郡主赏赐,相约着去了。瑜安吩咐马车到僻静的巷子中停一会儿,不过几盏茶的功夫,檀佳和两位姑娘便赶了回来,每人手上添了一对玉镯子,成色尚可。南地盛产玉石,同样价钱买到的玉镯要比北齐好上三成不止。
在街上耽误了些时辰,晚间还要入宫中赴宴,因而更衣梳妆的时间稍有些紧凑。瑜安随手一指,择了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的月华锦裙,挽飞云髻,以一支明珠并蒂的步摇作装点。梳头的嬷嬷暗暗点头,衣裳颜色虽清丽,不及桃红夺目,但衬在郡主身上,却是风华无双。
……
天色擦黑时,瑜安入了明华殿中。
殿中灯火通明,美人踏月而来,放在饮酒的两位世家公子一时间竟忘了动作。
瑜安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好巧不巧,对席正是南陈的顺颖郡主。二人间彼此颔首致意,再无旁的交集。
宫宴历来都是大同小异,若非要说今晚有何特别之处,那便是专为款待南陈昌王和郡主两位贵客。
连着几日的宫中府中宴饮,清涵郡主也觉无趣。借着侍女送上汤羹的遮掩,侧头对瑜安道:“你今夜都喝了多少了?当心莫醉了。”
她摆出些姐姐的样子,瑜安却是眸色清明,半点不见醉意。
席上菜式无甚新意,唯食案上摆了数种美酒,且随着菜式有所添加。这些酒约莫都出自南地,风味上佳,先前是未见过的,因而瑜安今夜的一大消遣便是品酒。
她指了指嵌红宝的银壶,对清涵郡主道:“此种酒清甜,可以饮些。”
清涵郡主依了她的话,还与瑜安同饮了一杯。
“我听母亲说,席上南陈使团还安排了舞乐,倒是可以一观。”
瑜安早有所料,宴席还未过半,顺颖郡主便已先行离席。
月挂中天,酒半酣时,昌王陈旭举杯笑道:“本王代南陈,多谢陛下盛情款待。”
北齐君臣与之共饮,殿中气氛恰到好处。
时机已然成熟,昌王言笑间引入赴宴的正题。
顺颖郡主献舞,帝王欣然允之。
乐声止,二十余位来自南地的乐伎入殿觐见。或抱琵琶,或抚古琴,还有几种乐器是北齐所未有的,引得清涵郡主好奇。
“那应该是箜篌罢?”瑜安不大确认,毕竟只在书中见过。
乐声再度奏响,淙淙乐声自笛间、琴间流淌而出,泠泠动听,仿佛让人置身山中清泉,忘却俗事。诸王之中,裕王最好礼乐,此情此景闭目赏之。他乃明帝第四子,生母出身不高,素来谨守为臣之道。
一曲合奏毕,稍作停留,换作另一曲。
万众期待之中,十余位舞姬迎着恰到好处的鼓声入殿。这些舞姬皆是双十年华,容貌姣美,当中簇拥着的美人更是闭月羞花之容。
她盈盈一礼:“顺颖见过陛下。”
顺颖郡主换了一身红色的舞裙,娇艳若玫瑰。乐起,舞姿翩然而起。顺颖郡主身姿曼妙,衣袂翻飞,重重叠叠的裙摆盛放似花浪。
舞曲带着江南女子的温柔婉约,舞姬伴在顺颖郡主身旁,衬得中心的美人犹如九天神女下凡。顺颖郡主本就有十分的美貌,此时此刻华灯照耀,愈发叫人心折。
满殿的人看得沉醉,皆心照不宣。如此佳人,当配帝王。
南陈送顺颖郡主和亲,诚意十足。
一片赞叹之中,最应欣赏郡主聘婷舞姿的帝王,却未有多少在意。
萧询目光所及,瑜安把玩着手中酒盏,竟当真在专心致志地赏着歌舞,毫无芥蒂。
第54章 追妻第三月——心意
一舞终了, 殿中许多人久久未能回神。
乐曲渐次低落,舒缓悠扬,回味无穷。
顺颖郡主施施然收了舞绸, 华灯下,今夜她是明华殿最耀目的明珠。
她唇畔噙着两分笑意,满场溢美之中,独独无意般望向瑜安。
却见对方安然坐于位上, 灵动的勾人心魄的眸中竟是全无保留的欣赏。
她随众拊掌, 并不吝惜。
顺颖郡主忽然觉得无趣, 在大殿中央浅浅一礼,回到自己的席位。
坐定后, 借着掩袖饮酒的空当,她方抬眸去看上首的君王, 丝毫不落刻意。
可北齐这位年轻的帝王神情淡淡, 连几句夸赞之语都是合着礼节, 没有半点特别之处。
顺颖郡主捧着酒盏的手微紧,她对自己的舞艺从来自信。这一支凌波舞,更是皇后娘娘专意请宫中乐师为她所谱。她苦练三月,为的就是今夜。
分明一切都完美无缺。
场中, 南陈的舞姬们已换了新曲来跳。
众人赏之, 虽仍是绝妙的舞姿,但与方才那一舞倾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场夜宴宾主尽欢。顺颖郡主掩下眸中失落神色,理所当然享受着殿中中心之位。
宴席渐至尾声, 瑜安未受拘束离席回府。清涵郡主仍要等着康王妃, 只能先与她作别。
宫灯明亮, 衬得夜幕中繁星都有些黯淡。
“嘉懿郡主安。”出明华殿不远,一名内侍等在路口恭敬行礼。
瑜安认得他是朝宸宫中的和顺, 一向跟在高总管身边:“免礼。有何事?”
和顺恭声道:“陛下请郡主至朝宸宫一叙。”
席已散,帝王早便回宫。不少宾客仍留在明华殿中,彼此相谈甚欢。裕王对南陈几样乐器颇有兴致,乐伎一一奏与他听。
殿中嘈杂声远远传来,瑜安从容道:“陛下可是有何要紧事宜?”
和顺想了想,听师傅传话的语气,似乎不尽然。他老老实实回了话,在郡主面前不敢欺瞒。
“既如此,天色已晚,不便入禁宫。明日再提不迟。”
萧询并非迁怒旁人的性子,瑜安拒了这道口谕,带着檀佳离去并无负担。
宴饮回府的宾客三三两两往此处而来,和顺望着毫不留恋出宫的郡主,拍了拍脑袋,只能先回去告诉师傅,请他拿主意。
帝王召见,檀佳本有些担忧。但见主子沉静的模样,慢慢也放下心来。
靖平王府的车驾,出宫时各府皆有避让。
韵华院内,几位侍女按吩咐已备好了沐浴水。
瑜安卸了簪环,三千墨发垂落,如上好的绸缎。
在宫中一年,温嬷嬷一直细心为她养发。
丹泓捧了香膏来,道:“郡主,这右边几瓮是南陈送来的,您可要试一试?”
“放着便是。”
瑜安沐浴惯来无需人服侍,侍女们备好一应东西便自行退下。
她在屏风后褪了里衣,水温正好。
盛着香膏的小瓷瓮刻绘精致,打开时是梨花的清甜气息。
在这些女儿家的物件上,南地手艺精湛更胜一筹,连装物的匣子都能费不少心思,无怪乎北齐的世家贵女们竞相追捧。
沐浴完,瑜安梳理过长发,一夜好眠。
朝宸宫外,高进带着无功而返的小徒弟退出殿中,也不知自己该叹什么气。
陛下倒未怪罪,高进瞧着云层掩映的新月,因宴饮,离宫门下钥还有好一段时辰。
说到底,还不是陛下娇纵着容妃娘娘。不,嘉懿郡主。
高进警醒着自己,打发小徒弟下值。
……
翌日晨起,政务尚算清闲。
高进揣摩帝王心意,适时道:“陛下,可要召嘉懿郡主入宫?”
萧询一时未答,拨动手中茶盏,余光却望见书房一角摆着的棋盘。
好似忽然回到伊始,最初他便常以对弈的名目召瑜安入宫。
他知晓那时她是极为不愿的,他亦是有心搓磨于她。
他以为,边关采得的一朵娇花,自然要稍费些心力才能栽回宫中。
高进犹豫着是否要去传旨,脚步微动间,竟听得帝王道:“去靖平王府。”
高进一惊,忙命人去备车驾。
陛下往来靖平王府是常事。只不过这一次,并非为同王爷议政事,而是去寻嘉懿郡主。
韵华院中,瑜安听得侍从通禀时,有些意外。
白日里无事,她方在琢磨棋谱,是刘喻新借与她的孤本,才有些眉目。
“小叔叔可知道了?”瑜安合上棋谱,好生安放于书案一角,“告诉小叔叔,这儿无事,不必他过来。”
院中的小丫鬟得了吩咐,懵懵懂懂从后门去了。
“陛下万岁万福。”檀佳领着院中人齐齐行礼,“郡主在里间,奴婢等这便去通传。”
帝王来得突然,韵华院消息不灵透亦在情理之中。
“不必。”
萧询留了所有侍从在外间,自入主屋。
帝王命令,檀佳等人不敢擅动。
高进只道:“各自做事去罢,莫聚在此。”
反客为主,韵华院中侍女莫不从命。
……
主屋内共五间正房,宽敞明亮。
一应布置皆是靖平王比着公主的规制安排,瑜安回来后着意改了不少。
她早便听闻外间动静,省去虚礼,问道:“陛下前来,有何指教?”
她眉眼平和,墨发松松挽起,垂落几缕在颈间。耳上一对珍珠耳饰圆润小巧,极家常的模样,是在亲近人面前方会有的。
萧询神色不知不觉随之柔和下来。
“高总管,可要送些茶水?”
在外间候了许久,檀佳端了一壶新沏的茶水。
高进满意郡主院中侍女的机敏,思索一二,领了檀佳入见。
主屋中,陛下与郡主正在对弈,棋局尚未过半。
给二位主子斟过茶,高进未多停留搅扰,带着檀佳退去院中。
茶盏置于左手旁,暂无人去动。
屋内只余落子之声。
萧询一枚黑子落定,瑜安执白棋沉思。
许久,帝王淡声道:“何时随朕回宫?”
他顾念瑜安与王叔团圆,一直允她留在王府,未定归期。
“陛下说笑了,”白子落于黑子旁,“这里方是我的家,还能回何处?”
黑白二子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瑜安神色如常,仿佛说的只是今日天气甚好的闲话。她对萧询无多少爱,亦无多少恨,就是平淡至极,甚至可以当寻常友人处之。
白子半点不显弱势。眼前的女郎娇美如花,却已渐渐脱离了掌控。
“天下美人无数,陛下何必执着于此。”
自瑜安观之,萧询偏爱柔顺温婉的女子,需全心全意仰赖于他。
她过去一年在宫廷的日子尚可,不过是因为她能顺萧询心意,不与他硬碰罢了。
“你便是如此看朕?”萧询语气中隐有薄怒。
瑜安笑了:“怎么,难不成陛下还非我不可?”
就好像萧询纳她为妃妾以后,依旧要迎娶高门贵女一般,或许他有几分真心吧,但对瑜安而言不值一提。
“若朕言是,你当如何?”
二人间,一旦谁先挑明,那便彻底落于下风,一溃千里。
“可我并非陛下想要的模样。”
抛开嘉懿郡主的身份,瑜安曾于万军之中,一箭射杀福王世子,平北齐内乱;又在边关领军尽歼羯族前锋,半月肃清羯族侵犯,保一方安宁。
她若为男儿身,凭军功便是二十封侯都不为过。
即使没有靖平王作为倚仗,她在萧询面前亦有底气。
瑜安笑容明艳,“陛下若是爱美人,依我之见,南陈的顺颖郡主不是更相宜么?”
顺颖郡主所求不过贵妃之位,进退有度。又能借和亲一事同南陈交好,对萧询百利而无一害。
她字字句句道来,下棋的手分毫不乱。
如玉的皓腕蓦地被人握住,瑜安笑容云淡风轻:“若有哪一句言错,还请陛下赐教。”
萧询一字一顿:“朕从未想过纳顺颖郡主。”
瑜安并不在乎:“全凭陛下心意便是。”
与她何干。
她换左手落下最后一枚白子,提醒道:“陛下输了。”
棋局之上,黑子后半程乏力,失了往昔章法,白子胜得毫无疑义。
“陛下仍要降旨,以权压人?”瑜安挣脱萧询束缚,直言不讳。
她并不愿同萧询走到这最后一步。
……
“王爷,陛下已回宫。”致清院内,侍从时时来禀。
陛下轻车简从而来,并未惊动多少人。
“那便好。”顾昱淮负手立于书房中,“让郡主得空来书房一趟。”
“是,王爷。”
这一夜,朝宸宫寝殿的烛火久久未熄。
萧询独卧于榻上,脑中久久盘桓着心上人之语。
“陛下仍要以权压人么?”
他一时无话辩驳。
不知为何,瑜安问出此话时,他立时想到的竟是她眸中化不开的一抹失望。
下意识的,他绝不想她如此。
所以生平第一次,他退却,离开。
一枚平安符置于枕边,虽绣工拙劣,却被主人珍而待之,从未离身。
已过三更天,寝殿内方归于宁静。
久违的梦境中,依稀回到边关,代郡城。
女子如玉的面庞,落下一滴泪珠:“公子若开恩,求您赎了我去吧。”
美人含泪,犹如花上晶莹的露珠。
那是他十九岁遇见,为之一见倾心的姑娘。
他其实……梦中的萧询想,他其实想要她的心甘情愿。
第55章 追妻第四月——折腰
阳光洒落树影间, 驱散了晨雾。
靖平王府后院厅中,瑜安方同小叔叔用早膳。
新出笼的一屉灌汤包鲜香多汁,近来是瑜安的心头好。膳房变着花样做来, 蟹黄口味、鲜肉口味各有千秋。
从边关抽身回来两月,离了枕戈待旦的战场,哪怕回京大小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瑜安都觉清闲, 并不觉有什么。
夏日里水草丰美, 羯族人甚少南下, 逐水草而居,故而边境百姓能得几月安宁, 盼望着秋收。
自同萧询挑明了话,瑜安平静地等了几日, 并未等到他有何动作。
小叔叔长居京城, 徐州家中若无事, 瑜安自然也长留靖平王府。
于大事上,她自觉能同萧询两不相欠。至于回京后萧询几度帮她的人情,寻机会还是要还他。
同萧询之间,少年人的一段情事, 尚未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泰然处之便罢了。
有时候她也会想, 倘若未和小叔叔相认,自己回到北齐该是何种光景,是再扮回叶家三公子的身份么?
她没有答案。终归是未发生之事, 多思无益。
银箸夹着的灌汤包落入碗碟中, 汤汁已凉了大半。
瑜安回神, 低头咬了一口。
用过早膳,瑜安以茶漱口。
顾昱淮道:“午后要去宫中?”
瑜安点头:“是。”
今日是南陈昌王与顺颖郡主作东, 借了宫中翠微殿设宴。
邀约的人不多,除了萧询这位贵客,还有安王、裕王,再有便是康王府的清涵郡主,都是北齐皇室这一代的年轻子弟,不知怎的还要拉上她凑数。
许是看在小叔叔面上。
南陈使团待靖平王府礼数周到,备来厚礼。于情于理,瑜安都该接了帖子赴宴。
对小侄女,顾昱淮没有要格外叮嘱的,只道:“夜里早些回来。”
不知道是在防备谁。
瑜安笑着应下。
相较于这场例行宫宴,她更期待六日后宁国公府的马球赛。
趁着还未到伏暑日子,京中各大马球赛场依旧热闹。
宁国公府做东,广散请帖。其中有几场马球赛的规矩是一男一女组队便可上场较量,瑜安早早拉了兄长凑数。
那几日兄长轮到五日休沐,正好在京中。
初回靖平王府、册封郡主的风头已过,世家皆已熟知她的身份,探究的意图少了许多。兼之又是宁国公府作东,无妨。
……
入宫赴宴的时辰清涵郡主前日已同瑜安议定,二人的车驾一前一后在宫门口碰面,换了同一乘软轿往翠微宫去。
翠微宫在禁宫南处,原本是几位公主住处,因稍稍偏僻些,在顺帝一朝扩建宫室后,渐渐就改作了其他用处。翠微宫中搭建有一座戏台,正殿翠微殿可设小宴,顺帝、明帝两朝时,时有嫔妃来此听戏。尤其是顺帝一朝,纳了佳丽百余人,嫔妃间的戏码远比戏台上唱的戏更为精彩。等到了萧询继位,后宫空荡荡的,翠微宫都闲置了许久。
从南陈使团到来后,本就热闹的世家间更是流水宴席不断。清涵郡主纵然爱热闹,四下里赴宴难免觉得疲累。
“还是你好,成日里能躲清闲。”
除了宫廷推不掉的席宴,她就没见瑜安赴过谁家的帖。
北齐这一代没有公主,清涵郡主作为康王嫡女,宗室贵女之首,皇室对她的期许自然不同些。康王妃疼爱女儿,但对其礼仪规矩的教导从未有过懈怠。
两个女孩儿说话间,软轿到了翠微宫外。
昌王与顺颖郡主作为宴会的主人家,已在正殿中。安王和裕王也先她们二人一步到。
彼此见过礼,清涵郡主唤了两声堂兄。
明帝子嗣不多,安王和裕王皆是妃妾所出。安王年长,王妃是明帝在世时亲自为他定下的。
“嫂嫂今日怎未一同前来?”清涵郡主好奇道。
“她啊,昨日随岳母去千佛寺礼佛去了,过几日才回来。”
安王笑容温煦,也对瑜安一颔首。
瑜安与这两位王爷不大相熟,不过从裕王眉目间,还是能看出同萧询有几分相像,只是神色更为温和。
侍女给二位郡主新沏了茶水,是南陈特有的花果茶。花香与茶香交融,馥郁清香。
几个年轻人凑在一处,开始虽有些拘束,相处一阵后殿中渐渐也放松起来。
没有人想去看戏,清涵郡主便组了局想打叶子戏。多出两人,昌王主动相邀一人弈棋。
安王笑着道:“嘉懿郡主如何选?”
清涵郡主一心扑在叶子戏上,顺颖郡主同昌王是堂兄妹,让这两位主家在一旁对弈也不妥。
便看瑜安心意,想要玩叶子戏或是下棋皆可。
瑜安想了想,今日不愿多费神:“打双陆如何?”
佳人开口,昌王无有不应。
侍女备好一副新的双陆棋,瑜安同昌王换去了东侧的桌案上。
双陆棋多凭运气,掷骰子看点数就好。
至于叶子戏那一桌,因南北规矩有些差异,顺颖郡主入乡随俗,上家的裕王还耐心为她讲解。
斗双陆若无筹码就少些乐趣,昌王陈旭备了一枚双鱼佩,瑜安想了想,干脆取了一锭黄金。
陈旭笑道:“郡主当真省心。”
他眉目生得俊逸,自带一股风流。瑜安知晓他是南陈国主第五子,因母族出身高,生母又获帝宠,一贯很得南陈国主喜爱。
就是不知,他对储位作何想。
瑜安只管掷骰子,南陈的夺嫡之争与她无关。
“五点。”
轮到昌王陈旭,却是掷了一个“一”。
两相比较,瑜安点数大,便是她先手。
双方各有十六枚棋子,先将棋子尽数移到终线者得胜。
扔了十几轮的骰子,能走的棋子与线路渐渐增多。
瑜安手气不错,棋路走得很顺。
只要看淡胜负,双陆棋就颇为轻松,比不得一旁的叶子戏拼杀。
“郡主请。”
陈旭虽落后,但唇畔一直带着笑意。
与美人打双陆,本身就是趣味无穷。
叶子戏走了两三圈,殿外内侍唱和,陛下驾到。
殿中几人俱起身相迎,行过礼数。
瑜安同萧询对望一眼,虽说上次两人不欢而散,再见时倒也没有多少尴尬。
殿中又因帝王的到来拘谨一会儿。
萧询没有加入局的心思,只单单去看瑜安打双陆。清涵郡主早有所料,继续组了叶子戏。
又掷了几轮骰子,不知怎的,萧询一到,瑜安手气急转直下。原本还领先陈旭几布,慢慢风头逆转,最后竟叫他后来居上,胜了这一场。
输出去一枚金锭瑜安还不心疼,神色复杂看了萧询,觉得是他破了自己的运道。
……
南陈的菜色偏向甜口,偶尔尝一次还觉无妨。
听闻今夜掌勺的厨子是原先在南陈宫廷侍奉多年的,因昌王出宫建府,南陈国主特意命他跟随。
用过晚膳,清涵郡主本想继续娱戏,忽觉一阵不好。
她同侍女耳语两句,有六七分确信自己是来了葵水,寻了个府上有事的借口先行离席。
昌王和顺颖郡主送了客人,回来叶子戏的桌上正好能补上清涵郡主的缺。
最后兜兜转转,剩了瑜安去陪帝王打双陆。
萧询一副政事清闲的模样,坐在黑子那一侧。
瑜安接了骰子,想起萧询的双陆棋还是自己教会的。
骰子摇动间,瑜安今夜的风头实在太差,一连输了萧询三盘。
二人仍是以金锭作筹码。
瞧着第四盘双陆棋,陛下十四枚棋子过了终线,已然胜利在望的情形,高进忽然想到,这莫不就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他万万不敢说,又盼望着嘉懿郡主千万别是情场得意。
带出来的金锭输了个干净,瑜安盯着双陆棋盘上的两枚骰子,对一局未赢百思不得其解。
四枚金锭归了萧询,叶子戏的局早便散了,是到了告辞的时候。
……
“陛下,嘉懿郡主的车驾已平安回到靖平王府。”
“嗯。”书案后的君王淡淡应了一声。
高进看去,才收拾过的书案上整整齐齐排了四枚金锭,在烛火下闪着富贵的光芒。
怎么看都与朝宸宫的书房显得格格不入。
高进当然不敢多言,退去外间侍奉。
萧询拨了拨金锭,金锭与黄花梨的桌案轻轻相击,发出清脆声响。
他忽而想,能这般同瑜安重新相处,也甚好。
他能感知到,她的一颦一笑皆是出自本心,愈发……让人心动。
……
宁国公府包下了京都最大的马球场,马球赛事连着要比三日,遍邀京都世家官员。
仅是第一日,偌大的马球场便坐满了大半数人。场上比拼激烈,宁国公府给的彩头也极为体面。
第二日的赛事更是叫人翘首以待。只因观赛者早早听闻了消息,今日嘉懿郡主要上场击鞠。
观赛台上视野好的几处位置早早被占了去,众人观之,京都最擅长打马球赛的几位郎君,除了魏国公世子在平州任上,其余都到得齐全。
还未开赛,观赛台上就几乎坐满了人。有好事者甚至已经开始打赌,哪位郎君能有幸入嘉懿郡主的眼,同她组队。
一轮马球赛共有三队人上场比试,另外两位世家女郎已至。
男女击鞠的赛事,约定俗成是由女郎来挑选组队的郎君。
等候开赛时,观赛台上自东侧传来一片激动之声。
众人看去,嘉懿郡主着浅黄色骑装,自东门而入。她墨发束起,通身上下无任何多余饰物,未施粉黛,宛若无瑕的美玉,天然去雕饰,美得叫人甘愿折腰。
紧接着观赛者却发现,嘉懿郡主身旁已然伴了一位年轻的郎君,显然是提前组好队的。
一片嫉恨的视线中,有人认出那位是魏宁侯府叶家的二公子,翊麾校尉叶琦铭。
他与宁国公世子向来交好,年纪轻轻也立有军功。
走过观赛台下时,叶琦铭能明显感知到四面八方刺来的目光。他走得稳当,丝毫未受影响。
众人审慎观之,嘉懿郡主与叶家二公子虽然言谈举止间自然,甚至称得上亲昵,但并没有让人联想到什么男女之情。
也不知是当真如此,还是人们心底偏向是如此。
瑜安与另两位同场击鞠的女郎站到一处。
两位女郎中,右边那位着胭脂红骑装的是平南侯府二房的小姐,林锦。
瑜安之所以知晓,是因平南侯府正是宫中淑太妃与康王妃的母家。
当年平南侯府长房的两位嫡小姐,一位选入宫中为淑妃,一位嫁作康王正妃,风光无限,引得京中羡艳一时。
虽说近些年平南侯府走了下坡路,但依旧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钟鸣鼎食之家。
与长房相比,二房逊色许多,清涵郡主与这一房的姊妹相交也甚少。
另一位穿了碧蓝窄袖骑装的女郎瑜安完全不识得,是归德将军府的千金。
归德将军位列从三品上,在北齐的武将中是数得上名号的。
到了组队时,平南侯府的林小姐选了长房的堂兄林析。
归德将军府的小姐孙凝则与宁国公世子赵凌一队。
她握了球杖,想起后母来时的叮嘱,球场上必定要想让嘉懿郡主,又需不着痕迹。
她不以为然,不过一场普通的击鞠罢了,何必整这些弯弯绕绕。
靖平王府的郡主纵然身份尊贵,但上了马球场,只论输赢,各凭本事。
凭什么她一时起兴来了,自己便要心甘情愿去做陪衬。
为求公允,三方击鞠用的是马球场备的马匹,正便于以骏马颜色分队。
瑜安抚了抚牵到自己面前的温顺的白马,略略熟悉过后,一按马背利落跃上,动作之轻盈连贯,一气呵成。
倒让骑枣红骏马的孙小姐另眼相看起来。
她自幼习骑术,如此干脆的上马动作,若非天赋异禀,总得有数年功底。
清涵郡主坐在观赛的雅间中,来为瑜安助阵。
可惜视野最好的一处雅间已被人占据,是宁国公府特意安排出去的。
清涵郡主只能退而求其次,换了一旁的雅舍。
判官一声锣响,场中正式开赛。
瑜安和孙凝同策马上前,先她一步夺下了球。
她虽是第一次正式上场击鞠,但这几日在靖平王府中,小叔叔手把手教过她击鞠的技法。名师出高徒,瑜安勤加练习,学了三两日已很有模样。
加之瑜安骑术精湛,战事奔袭能日行百里,控马击鞠完全不在话下。
兄妹二人配合得当,叶琦铭全力辅助妹妹,纵马夺球后常传于妹妹球杖下。他们二人在战场上养成的默契,近乎是一举球杖便知对方要往何处传球,旁人根本插不进手。
瑜安又是一杆击球,正入球门之中。
记数的判官高声道:“嘉懿郡主再得一筹!”
瑜安击鞠很有准头,十球中九,连赵凌都不敢轻言做到。
场外的清涵郡主看得叹为观止。她观过的马球赛林林总总近百场,女郎中从未见过如此精彩技法。
瑜安在马球场上势不可挡,策马如风般而过。她忽然有一种错觉,若是自己上场与瑜安妹妹组队,也能轻松赢下。
如今场上,孙小姐同赵凌尚能争上一争。赵凌击中两球,孙小姐一球。若单论击鞠技艺,孙小姐是世家女郎中的翘楚,在瑜安之上,但骑术却逊色许多。赵凌更不必提,只不过二人配合无度,几乎是各自为阵。
而平南侯府的林家兄妹则毫无招架之力,开场到现在一球未进。三公子林析看得很开,不失风度。林锦却有好胜心,奈何实在追不上嘉懿郡主的身影。
计时的香才燃过一半,瑜安和兄长以十五筹夺魁。
场中爆发出欢呼喝彩之声。
本就是倾城国色的美人,在马球场上纵驰往来,更是耀目生辉,压过万千颜色。
观赛者如得胜一般欢欣,今日得见嘉懿郡主击鞠的风采,绝对不虚此行,回去后能同亲友好生吹嘘上三五日。
孙家小姐虽输了两局,但却心服口服:“郡主好技法,改日再一同切磋如何?”
这番相邀真情实意,瑜安笑着应下:“好啊。”
她容颜极盛,那抹明亮的笑直叫马背上的孙小姐晃了晃神,后知后觉心跳都快了几分。
乖乖,世间怎能有这么美的女郎。
难怪身边姊妹远远见过嘉懿郡主,都道美人姝色无双。
叶琦铭看向身旁的妹妹,毫不掩饰面上的骄傲神情。
二人相视一笑。
场中一切,尽被中央那处雅间收于眼底。
萧询着云纹锦袍,此时此刻竟是无比希望,立在瑜安身侧之人,是他。
……
“朕倒不知,你有如此击鞠技艺。”
“小叔叔教的。”回府时和萧询在马球场外遇上,瑜安懒洋洋答了几句。
萧询专为瑜安而来,待她下场后自然不会多停留。
瑜安大胜一场,兴致正高。诚如小叔叔所言,其实只要骑术精湛,击鞠不是什么难事。
“陛下也从未问过我啊。”瑜安登上了靖平王府的车驾,与萧询作别。
光下的女郎神采飞扬,眉梢眼角皆是傲气。
……
南陈使团在北齐停留月余。六月初五,两方正式订立了和亲的婚约。顺颖郡主将嫁入裕王府为裕王正妃,两国结秦晋之好。
赐婚旨意几乎是一经颁下,就传到了靖平王府瑜安的耳中,倒像是谁刻意要让她知晓似的。
世家反应慢上半拍,惊讶之余,也意识到裕王尚未娶亲。
不消半日,两国结亲的消息传遍整座皇都。原本以为,南陈第一美人会入陛下后宫。
裕王闲云野鹤,精于乐理,素来少参与朝政,不那么引人瞩目,但身份却是实打实的尊贵。
南陈郡主配大齐亲王,再相宜不过。
礼部已着手备办裕王大婚事宜,婚期留待陛下与南陈国主另行商议。
这一桩两国联姻为南北百年来罕有,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连去铺中买个胭脂,都能听到不少消息。
“这几日,玥儿四处在看铺子?”
顾昱淮得空到了韵华院一趟,为便于出行,瑜安这几日皆着男装。
“是。”瑜安点点头,将桌上杂乱的账目收拾一二。
顾昱淮在空座上坐下,身后的账房递上开过锁的木匣。
厚厚一叠房契和地契攒在其中,顾昱淮道:“瞧瞧,有什么想要的,抽走便是。”
靖平王府从他这一代方开始建府,二十余年的积攒,竟有如此家底。
瑜安不可置信,账房熟知内情,道:“有些是先帝赐给王爷的。”
明帝驾崩时,私库中留了三成给靖平王府。
瑜安翻过前头一小半房契,寻到间高银街的铺面。
她近日看的铺子靠高银街街尾,这一间可是在街头。
“小叔叔也不问问我为何?”
瑜安已经货比过几家,封郡主的赏赐再加上宫中的积攒,手头银钱足够盘下几间地段不错的铺子。
“玥儿总有缘由,该说时自然会同我说。”
瑜安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一旦有了主意便是立刻施行。
她笑笑,如今北齐和南陈将要联姻人尽皆知,两国俱是郑重以待。明面上的和亲背后,便是两国相交。南北皆未一统,北齐与南陈数十年内鲜有利益冲突,开城贸易是必然。
虽细节仍在议定之中,但通商互市已有趋势。
靖平王府历来所得赏赐之物丰厚,各处田庄进项供奉亦多,除了维持过王府日常开销,泰半银钱小叔叔都会散去军中,抚恤阵亡将士遗孀,王府中能留下的现银不多。
如今开源的机会摆在眼前,当然要好生把握。
……
瑜安本想寻个由头拜访顺颖郡主,不料对方竟先下了帖子。
思云馆内,二人对坐。顺颖郡主屏退了侍从,烹茶的手艺极为优雅。
她与裕王的婚期尚未敲定,不过两国的意思大抵都是尽快完婚。
因来回舟车劳顿,数月的行程,顺颖郡主此番便不回南陈,直接在北齐备嫁。
说起这番安排时,顺颖郡主眉眼沉静,俯身为瑜安斟茶。
她来时已有所料,孤身离家千里,恐怕此生再难回故土。
瑜安微有动容,同为离家之人,能对顺颖郡主感同身受。
顺颖郡主看得却开:“我在南陈也没什么值得留恋之人,不回去更好。”
她虽是宗室女,但父王不过是皇祖父最不得宠的庶子,体弱多病,王爵在几位兄弟之中是最末一等。生母出生商户,只有侧妃的名位,生下她不久后便过世了。
在一众堂姊堂妹中,她本是身份最不起眼的一位,唯一的倚仗便是这副容颜,自小到大不知令多少姊妹嫉妒。
在她十二岁那年,父王病逝。若非皇后娘娘收养,凭她庶出的身份,只怕及笄后连个郡主的名号都没有。
她当然知晓皇后娘娘为何厚待于她。皇后娘娘膝下三子,未有女儿。在中宫教养的日子,她费心思讨好,也得了皇后娘娘几分怜爱,吃穿用度与公主无异。
纵失双亲,她对外一直自矜身份,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等到要与北齐和亲的消息传出,她都不必猜,便知道必定是落在自己身上。
皇后娘娘召见她时,与她说起北齐国力强盛,北齐帝王与她年岁相当,后宫更是清静。有整个南陈为她作后盾,嫁入北齐是桩极好的姻缘。
她心里想的是,若是天赐良缘,为何不让其他堂姊妹去,单单点她一人。
口中却是乖巧应下:“妤儿深沐皇恩,但凭陛下与皇后娘娘做主。”
陈王后雍容华贵,闻言也是欣慰道:“妤儿最是懂事,不枉本宫与陛下最是心疼你。”
她面上带着得体笑意,未有挣扎,几乎是平静着接受了远嫁的命运。
留在南陈又如何?没有双亲真心实意为她筹谋,姻缘终归低人一等。反而不如去北齐,搏出一番自己的天地。
她谢了恩,自答允和亲,陛下与皇后娘娘待她更为亲厚。
顺颖郡主一袭浅粉流仙裙,衣襟上绣着朵朵梨花,发上由粉玉簪点缀。
她说起些往事,有意在向瑜安示弱。
和亲郡主说来代表一国身份,但终归是女儿身,听人安排罢了。
如今名分尘埃落定,她即将嫁作裕王妃,无需再同这位嘉懿郡主争风。
她同裕王有几面之缘,相交后一如皇室传闻,裕王性子温和,是个可托付之人。嫁入裕王府为正妃,掌后宅事宜,未必不如齐帝后宫的贵妃之位。
顺颖郡主有九分的把握能勾住这位王爷。只要先与嘉懿郡主交好,便能尽快在北齐贵妇圈中站稳脚跟。
二人叙话许久,本也未有多少嫌隙。
瑜安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寻郡主,亦有要事同郡主相商。”
“愿闻其详。”
“想来郡主也知晓,使团入京这些日子,南地货物在北齐极为紧俏,皆要价不菲。”瑜安条理分明,“借两国相交和亲之机,大有可为。”
顺颖郡主须臾间明白瑜安来意,二人对望一眼,笑而不语。
瑜安已命人查探过,顺颖郡主母妃出生赵氏,是南陈有名的皇商,生意遍布数城。如今赵府的掌家人,正是顺颖郡主嫡亲的母舅。
“郡主意下如何?”
顺颖郡主不答反问:“嘉懿郡主为何寻我,而不是我堂兄?”
“赵府富甲一方,想来不会错过此等良机。”
瑜安并不避讳告诉她自己所查探到的消息。既在北齐缺少人脉,与她合作,算是各取所需。
“况且在商铺中所出售的南陈货物,我想有些是出自郡主之手。”
做生意首要便是敞亮,顺颖郡主没有否认:“嘉懿郡主慧眼。”
她的确借出使之机,带了舅家一位掌柜前来。
相较在南陈,同样的物件售出利润能翻五倍不止。
“至于为何不寻昌王,我无意牵扯入贵国国政。”
昌王是否夺嫡她并不知晓,一旦与之往来,难免牵扯到别的麻烦之处。
瑜安行事谨慎,既只为财,顺颖郡主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既开口提及此事,当然有几分笃定。
顺颖郡主道:“我晚间便去信给舅舅。”
她在北齐人生地不熟,若要帮着舅舅开拓生意,有靖平王府的助力再好不过。
她孤身嫁入北齐,虽说陛下和皇后娘娘会给一笔嫁妆,但四下打点事宜太多,谁会嫌傍身的银钱丰厚?与其伸手向母家要银钱,倒不如自己寻机会。
虽已应允,顺颖郡主多问了一句:“我还有一事不明。嘉懿郡主……为何要入商?”
靖平王府人丁不兴,又深受皇恩,怎么看都不像银钱短缺的光景。
瑜安笑笑:“等天冷了,想给军中将士添件棉衣罢了。郡主应该知晓,我出身武家。”
两个女孩儿以茶代酒,在彼此眼中俱看到了期待。
……
顺颖郡主在殿宇中闷了半日,送瑜安出宫时,自己顺道出去散心。
她在宫中住了月余,已无需宫人时时引路。
两个女孩儿沿穿过御花园的宫道走,夏日时节,花也开得绚烂。
清风送爽,清脆的银铃声穿过树丛而来。
熟悉的秋千架上,悬着一串宫铃。
顺颖郡主道:“我在此地,还遇见过陛下两回。”
宫中嬷嬷特意交代过,这架秋千,陛下轻易不允人靠近。
秋千的位置选得极好,夏日里有树影投下整片阴凉。
瑜安顿住脚步,与顺颖郡主作别,走了出宫的方向。
……
高银街的铺子修葺一新,迎来了两位女东家。
顺颖郡主上上下下看过,对店内装饰最终满意,不枉她一月余几次三番亲自修改。
店铺的匾额不日就要悬挂上,名唤玲珑堂。
顺颖郡主那头有一位女掌柜作为陪嫁,入玲珑堂同檀佳一起主事。
这一月来,因玲珑堂之事,瑜安同陈妤相熟不少。彼此互补,竟真就在一月间做好了生意准备。
烈日炎炎,颐平楼中的凉茶与冰饮售卖得愈发好。
二楼雅间内,顺颖郡主道:“我舅舅已经回信,可以先随嫁妆分几批运来货物。”
第一批物件是瑜安同顺颖郡主商议好的,多为玉石首饰,各色绸缎与香膏,专供北齐世家。
瑜安道:“皇都中的世家积攒百年,大家族不知有多少丰厚家底,正好榨一榨。”
陈妤亦有信心,她随使团带来的货物,一到铺中便售卖一空。
因没有暴露身份,利钱被那些代售的商家平白压了四成。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赚头。
如今有了自己的铺子,借靖平王府作靠山,无需受制于人。
“至于分利,”她比了个数字,“我同你,六四分成如何?”
堂堂郡主讨论商贾之事,好似沾上铜臭失了身份,但两位姑娘谈论却是认真。
赵府商队前后出力,顺颖郡主多出来的两分利是送到舅家。
瑜安并无异议:“等到两国通商事宜敲定,后续就更为便利。”
她们已占得先机,陈妤道:“先赚上世家几笔。再往后,我们南陈的玉石和香膏可是长期不愁客的。”
雅间的门轻叩两声,得了允准方进入外间。
侍女端上两盏桂花饮,并几叠精致茶点,正好解暑气。
陈妤道:“我们宫中的荔枝饮最好。可惜了,荔枝不易保存,送不过来。”
她言语间透着淡淡的愁绪,瑜安安慰几句,试着为她转开话题:“你与裕王的婚期定下了吧?”
陈妤点头:“秋猎后,十月初八。”
那会儿天气凉爽许多,备办一应大婚仪程,又要周全两国礼数,十月的婚期已经极为紧凑。
二人现在算是朋友,陈妤道:“你可知道,我为何愿意嫁与裕王?”
瑜安早前听到过消息,南陈送郡主和亲,顺颖郡主是要嫁入宫中为贵妃的。
她摇头,最初几次宫宴,陈妤的确对萧询注意更多。
比箭也好,献舞也罢,都是存了此心思。
陈妤推开桂花饮,神色如常,说出来的话语却非同一般:“你们那位陛下,心悦的是你。”
瑜安执着银勺的手一顿,没有与她目光相接:“说笑了。”
陈妤却肯定自己的看法。尤其是宫宴上她献舞的那晚,哪怕她的一支凌波舞引得满堂彩,齐帝始终神色淡淡。
她对自己的舞艺有足够的信心,连南陈宫中最挑剔的女官,都赞誉她起舞时有仙人之姿。
可那一晚,齐帝的态度令她不免挫败。渐渐的,她发觉齐帝的目光从始至终望向的,是瑜安。
陈妤长瑜安一岁,生在南陈王室,识人观物的本事似乎是生来便有。
在她面前,这天底下年轻的郎君很容易便能看透,名声、地位、美色,总逃不开这几样。
陈妤见多了为她一见倾心的郎君,看他们在自己面前殷勤讨好,有些还要故作冷淡。自觉隐蔽,其实她一眼就能看穿,甚至乐得见这些郎君为自己明里暗里较劲。说来说去,无非为了她这副好容颜罢了。
瑜安低头吃糕点,回避的意味显而易见。陈妤见她如此态度,便知她甚少能用好自己的容貌。想来也是,她有靖平王这个叔叔做靠山,有全心全意爱护她的亲人,无需多费周章。
就是平白可惜了这倾城之貌。
陈妤坚持己见,隐隐有些猜测:“瑜安,齐帝对你的情意,你应该有所知晓罢?”
第56章 追妻第五月——真假郡主
私下里说起男女间情事时, 陈妤态度颇为自然。
瑜安却没有她坦诚,避而不答。
她与萧询之间,有欺瞒, 有利用,各凭本事。甚至曾经代郡城中棋逢对手,算计往来,还能令她觉得颇为有趣。
至于随之而来的情意, 她不愿深究。
联姻之事既定, 南陈为顺颖郡主陪嫁的队伍不日就要启程。
昌王陈旭会继续留在北齐皇都几月, 以兄长的身份为陈妤送嫁。
宫中也已辟了一处新殿宇,作为顺颖郡主出嫁之所。
她道:“天色不早, 我从前听闻北齐皇都的望仙楼盛名远扬,不如一同用了晚膳回去?”
瑜安却觉望仙楼名过于实。但陈妤相邀, 她点头应好。
等用罢晚膳回王府, 天边还有两分光亮。
瑜安瞧今日府中好似格外热闹, 问道:“府上可是有何事?”
丹泓一直守在王府,常和几处院里的姐妹谈天,消息最是灵通:“回郡主,午后新安侯亲自登门, 替他家世子向表小姐提亲呢。”
“提亲?”
瑜安对新安侯府略有了解, 刘家也是北齐开国功臣之一。这些年在朝中虽不及宁国公府风光,但祖辈的荫封实打实摆着,门庭显贵, 家底更是丰厚殷实。
丹泓道:“郡主有所不知, 新安侯世子早些年是娶了工部尚书家的小姐为嫡妻, 育有两位小姐。只可惜前年世子夫人因病过世,一直没有续娶。”
如刘家这般的高门大户, 纵是为世子迎娶继室,门第上自是不会太低。
而北齐京中有些名姓的世家,未必愿意将女儿嫁去刘府作续弦。
丹泓道:“奴婢听府里人说,新安侯夫人很喜欢表小姐。”
“小叔叔对这桩婚事意下如何?”
林嬷嬷曾提过,瑜安也有些印象,表姐自幼随母亲住在顾府,同苏家联系甚少。如今既到北齐投奔王府数年,想必婚事也是要小叔叔作主的。
这一项丹泓打问的不大清楚,郡主问了只含糊答道:“王爷好似在问表小姐的意思。”
虽未确认,但丹泓她们几个丫鬟都觉着,表小姐势必想嫁入新安侯府。
毕竟是堂堂世子夫人的名位,继室与否也无人会四处说道。
再说了,如果是原配嫡妻,只怕新安侯府根本看不上表小姐。
“婚事还未定,切莫去府外传扬。”
丹泓和几个丫鬟忙道:“郡主安心,奴婢等省得。”
……
晨光照入韵华院中,夏日里天亮的尤其早些。
“郡主,”小丫鬟进里屋禀告,“表小姐来寻您,就在院外呢。”
瑜安梳发的手停了停,虽意外,还是道:“请表小姐进来吧。”
她看看外间天色,未过卯时。
苏婧涵无事甚少踏足韵华院,她由侍女引着进了里屋,发觉瑜安寝屋内的陈设没有想象中那般华贵。
“表姐。”
苏婧涵见瑜安墨发只是随意挽了云髻,略略簪几枚和田玉梅花钗,却自有一副倾城好颜色。
她顾不上想这些,笑意盈盈:“我是来寻妹妹一同去给舅舅请安。”
小叔叔很少在意这些虚礼,瑜安平日也不见表姐这般殷勤。
她情知是与新安侯府婚事有关,点点头道:“那好。”
苏婧涵留在韵华院用了早膳,打听清楚致清院中的消息,方拉了瑜安过去。
怀着心事,她早膳的茯苓粥几乎未动。
致清院书房内,瑜安向一旁椅上坐了,安心作个陪客。
苏婧涵掌心微有冷汗,到底是与长辈议论婚事,偏偏又非嫡亲血脉,不免窘迫。是以她才要瑜安一同前来。
金玉良缘已近在眼前,靖平王府虽好,但自己终究只能是过客。新安侯府几代袭爵,论富贵未必逊色于靖平王府,那才是她的归宿,才是她能握在手中的尊荣。
顾昱淮开门见山:“新安侯府人丁兴旺,四房尚未分家,同在侯府之中,你当真想清楚了?”
苏婧涵要嫁的是长房世子,除了原配所出的两位嫡女,新安侯世子还有其他庶子庶女,门庭热闹。
不过是一瞬的犹疑,苏婧涵没有动摇。新安侯世子虽丧妻,但年岁不过二十九,样貌英朗。新安侯夫人再三同她提及,她嫁入侯府便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生下的子嗣同是嫡长子,无可撼动。侯夫人膝下三子,没有女儿,会视她如亲生女。只要生下子嗣,她就能彻底在侯府站稳脚跟。
她一心高嫁,顾昱淮照拂这个外甥女一场,是非利害耐心同她一一道明。
苏婧涵却已铁了心。
这一桩好姻缘,是她想方设法迎合新安侯夫人心意才得来的。
她何尝想为人继室,一入门就做了后母。可惜啊,她没有人家那般好命,有郡主的爵位在身,王孙公子趋之若鹜。
她不愿嫁与寻常官员,或是新科士子。就算他们会功成名就罢,可自己要等上多少年,大好的青春年华就此蹉跎。
新安侯府已是她权衡利弊后最好的抉择,她绝不后悔。
苏婧涵双膝跪于地,情真意切,落下泪来:“婧涵拜谢舅舅养育之恩。”
瑜安站起身,明白小叔叔为表姐连夜打听过新安侯府事宜,将该劝的都已劝告。
顾昱淮闭了闭眼,婧涵十五岁到靖平王府,已有六年。
这些日子她想嫁入新安侯府的心思,从未提前告诉过他。
“两日的光景,你好生想想罢。届时本王会给新安侯府答复。”
见舅舅已有答允之意,苏婧涵悬着的心才能放下:“多谢舅舅,婧涵感激不尽。”
她叩了头,在王爷示意下,侍女扶了表小姐起身。
苏婧涵红了眼眶,明白自己的婚事还需王府诸多打点。有舅舅在,新安侯府不敢轻慢自己。就算万一舅舅不在了,届时她已有子嗣傍身,再不济还有瑜安这个郡主撑腰。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她嫁入侯府,也会同靖平王府互相扶持。
多年的心愿达成,对自己费心得来的婚事,苏婧涵极为满意。
“回去休息罢。”
苏婧涵告退,瑜安未同她一起离去,留下陪小叔叔说话。
外甥女的婚事顾昱淮并非没有考量,只是没想到这孩子气性如此大,非要……重走她母亲的路。
“想什么呢?”
见小侄女若有所思的模样,顾昱淮声音温和。
表姐婚事落定,为此已筹谋许久。
难道女子及笄后,只能将出嫁视作天大的事么?
瑜安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婚事。
她自幼被当作男儿养大,往来战场之间,一心继承祖辈之志,退羯族,护边疆子民安宁。
后来与萧询羁绊不清,尽管受制于他,但她入宫的第一日便下了决心,必不会在宫廷困顿一生。
同龄的女子接二连三嫁为人妇,她是世人眼中的嘉懿郡主,姻缘又要何去何从。
瑜安没有主意。
可唯有一点她明白,自己不会更不愿依附于任何人。
她向小叔叔说了心中所想,顾昱淮只是笑道:“人活一世,随心所欲便罢了。”
玥儿的姻缘由她作主,他不会强求。
午后时分,王府几位管事皆被传去了致清院中。
说是再给苏婧涵两日光景想清楚,但顾昱淮知晓她应是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她已到出嫁之期,许多事情先备办起来便是。
……
靖平王府与新安侯府将要结亲的消息不日便传了开来。
世家夫人间私下里偶尔谈论起来,对此态度不一。
听说那位苏小姐的父家早已败落,就因着同靖平王府沾亲带故,还叫她攀上了侯府的亲事。
虽说新安侯府子嗣昌盛,未必是个好去处,不过世子夫人的名号做不了假。
有些夫人虽舍不得送嫡亲的女儿进去受苦,但白白错过了侯府姻缘,叫人占了便宜,想起还是不免惋惜。
随着顺颖郡主的嫁妆队伍进入皇都,玲珑堂也收到了三成货物。
百姓分在街两旁,看络绎不绝的送嫁车队,绫罗锦锻、玉石器物应有尽有,怕是几辈子都享用不尽。
而且据说,这些只是南陈送来的第一批嫁妆,还有好几批仍在路上。
借着和亲的东风,玲珑堂的生意从未有一日冷清。因两国通商之事未最终敲定,玲珑堂大半仍售北齐的金玉珠宝,只专门辟了一处摆放南陈来的货物。
短短几日,每日呈出来的南陈香料、绸缎尽数销售一空,一价难求,带动着铺中其他生意也好上不少。
玲珑堂门庭若市,周围商铺虽眼热,但都隐隐知道这家新开的铺子背后靠山了不得,不敢招惹。
伴着玲珑堂的大笔进项,天气也渐渐由热转凉。
这一日午后,靖平王府到了两位不速之客。
“郡主,王爷请您去正厅一趟。”
“知道了。”
天阴沉沉的,吹来的风反而更有几分凉爽。
瑜安步入正厅,主位上的小叔叔微不可察对她一颔首。
她在右处椅上坐下,方去看厅中跪着的一老一少。
那老媪着灰色的旧布裙,几乎看不出衣裙本来的颜色。她一路风尘仆仆,难掩风霜。
至于她身旁跪着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余岁。瑜安望她抬起的面容,没来由竟生出两分熟悉亲近之感。
正厅外侍卫严密把守,消息不会透出去半分,厅中皆为王爷心腹。
林嬷嬷望向瑜安,几度欲言又止。
厅中除了她,还有从前在顾府侍奉的几个老人。
眼前跪着的这位郑小姐,面容与过世的少夫人竟有六七分相像。
“说罢。”顾昱淮声音淡淡,“若是有半句虚言,本王必叫你求死不得。”
多年来战场上的威压,压得那老妇不敢抬头。
她重重磕了个头:“民妇绝不敢妄言。”
她颤着手从贴身的衣襟中取出一张泛黄的药方,往事如烟,随风而来。
昔年羯族大举进犯,顾老将军与家中男儿领兵在外,府中只余一门妇孺。
战事得胜,顾家却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圣上震怒,命官兵团团围困顾府,不许任何人进出。只待查明真相,就要株连顾氏全族,就地正法。
可叹顾氏一门忠烈,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者不知凡几,族中人丁从来凋零。
“律法无情。困在府中时,顾小姐发了高热,数日不退。”
小小的孩童,怎经得起连日的高烧。
“民妇那时守着夫家的药铺。有一日,老夫人不知想了什么法子,将这张药方送到了铺中,央求我们抓些药材。”
药方纸已泛黄,似乎一碰就要碎裂。顾昱淮认得这是母亲亲笔,确凿无误。
母亲同嫂嫂,都略通些医术。
“民妇的丈夫赶忙抓了药材交给官差,只盼着小姐无事,顾家早日洗脱冤情。”
老媪说话的时候,身旁女子一直安静跪着,红了眼眶。
她所提到的那间药铺顾昱淮仍记得,德济药铺,离顾家最近,掌柜是位极敦厚的中年人。
顾家被困前,未免无辜之人受累,顾老夫人曾遣散仆从。林嬷嬷彼时已嫁人,不在顾府之中。
在场的一位何管事,当年是顾府的门房。老夫人给了银子让他离开,他放心不下,一直在顾府附近盘桓,的的确确听到了小小姐重病的消息。他们几人忧心不已,没能帮上老夫人半点,平白挨了官兵一通打。
“老夫人最后一次命人送来药方时,给了足足五十两的银票,还有这一枚玉佩。”
她说到此,身旁的年轻女子乖巧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玉佩,先前用衣襟好生掩盖着。
玉佩送了上去,挂玉佩的红绳已经发白。
顾昱淮握着玉的手隐有颤抖。
这是母亲从不离身的陪嫁。
“边关不太平,那五十两的银票早已散尽,但民妇和丈夫拼了命也想保住这块玉,给小小姐留个念想。”她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揭开尘封的真相,“顾家遭火时,小小姐其实,其实已经不在府上。老夫人趁乱将她托付给了民妇和丈夫,求我们给小小姐一条生路。”
老媪声音哽咽:“这些年,民妇和丈夫东躲西藏,小小姐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实在、实在是对不住小小姐。”
“母亲……”
“傻孩子,那坐着的王爷才是你的亲人。”老媪抹一把泪,“民妇本想将这个秘密一辈子烂在心里,可看小小姐一日日长大,面容肖似少夫人,实在不忍她明珠蒙尘。”
“两地千里迢迢,民妇丈夫前些年病逝,本一直拿不定主意。直到……”她目光渐渐变得愤恨,“直到王爷寻到嘉懿郡主的消息传来,民妇惊疑之下,才不得不下定决心。”
郑明珠面上泪痕未干,对着顾昱淮泪眼婆娑:“叔叔,玥安终于寻到了您。”
她面容清秀,落泪之时,惹人怜惜。
林嬷嬷的目光久久落在这年轻女郎身上,她当真是像极了少夫人的。
可……
瑜安坐于右首第三席,方饮完半盏茶。
为免麻烦,小叔叔同她相认时,对外只道她当年是被军中的顾家旧部所救下。那位旧部三年后病逝,交代亲人将她平安抚养长大,是以她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小叔叔多年后凭信物认出了她,才将她接回王府。
至于当中和叶家的羁绊,还有叶家三公子身份之谜,未曾提起。
她到此时还一派安然自若的模样,郑明珠看向她的目光怨恨与嫉妒交织。
嘉懿郡主通身的气派,连裙摆刺绣都缀着珠玉。这一切一切的锦绣荣华,合该是属于她才是。
一样样证物摆在顾昱淮眼前,郑氏老媪眼含热泪,忿然道:“请王爷明鉴。民妇敢以性命担保,实在不知府上这位凭空冒出的郡主是何居心。”她重重叩首下去,“请王爷明察。”
顾昱淮掌心合着玉佩,没有阻拦老媪对瑜安的质问,眼中有怀疑闪过。
林嬷嬷心中一紧,在郡主同这女郎之间来回望着。
这位郑姑娘泪水涟涟的面容,那眉眼几乎同少夫人如出一辙。
而郡主……完全不似顾家双亲。
瑜安挑眉:“这位夫人,本郡主实在好奇,你与我祖母非亲非故,她为何会贸然将孩子托付于你?”
郑媪道:“我与亡夫在青州城中行医多年,与顾家从前便有往来。如若不然,老夫人也不会托我们铺中抓药。”
药方上顾老夫人亲笔便是铁证,林嬷嬷与顾家几位老仆相视一眼,也知道这间德济药铺。平日里府上若有何头疼脑热,多半是去这家药铺。
数十年过去,岁月风霜。何管事凭一颗眉心痣认出郑媪,其他几人亦觉得相像。
瑜安继续道:“就算如此,但你和郑掌柜皆是白身,私藏顾家人乃砍头的重罪,你们如何敢冒此等大不韪?”
平头百姓,哪里来的这般胆识?
郑媪却端正神色:“顾家护卫边疆多年,我等感激不尽。既知顾府含冤,老夫人走投无路所求,我与亡夫虽微贱,但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她拉了郑明珠的手,无限柔情,“况且,我与亡夫多年无子,是上天之意,我们对明珠从来视如己出。”
“母亲。”郑明珠替她擦拭眼角泪痕,身形虽柔弱,目光中却坚韧。
如若不然,也无法从边疆孤苦,走到这万里外的皇都。
郑媪再度道:“顾家忠心日月可鉴。羯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倘若没有顾老将军,没有顾家子弟,我们如何能留下命来?顾氏一门护佑青州,我们便是拼死,也要保下顾家一点血脉。”
她一派凛然,多年风霜,在她身上留下道道痕迹。
提到顾家,瑜安眸中黯淡下去。
她儿时大病一场,记忆所剩无几。
顾府的往事,小叔叔也好,叶家爹爹也好,从不会对她提起,不愿叫她承受。
梁帝无情,可边关百姓有情。
无数将士埋骨于战场,换边关万家灯火安宁。
顾氏先人前仆后继,从未后悔过。
瑜安垂眸,那一瞬心间的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郑媪还在咄咄逼人:“顾家高义,你一介外人如何知晓?平白玷污顾氏血脉,不觉羞愧么?”
厅中一时无声。
王爷未说话,林嬷嬷等人张了张嘴,更不敢开口。
天边阴沉,瑜安孤零零坐着,避开了小叔叔的视线。
“王爷。”侍卫长快步入内,低声禀告着什么。
顾昱淮眸中诧异闪过,颔首示意知晓。
厅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重重护卫无一人阻拦。
瑜安垂首,听声能辨得来人。
萧询一身青色常服,束玉冠,腰间系着一枚平安符。
玉色温润,淡化了帝王眉间冷意。
事情来龙去脉他已知悉,随着他入厅中,郑媪与郑明珠跪去一旁。
顾昱淮轻抬手,止了林嬷嬷等人行礼的动作。
郑明珠陡然见到如此俊逸的郎君,举手投区间贵气凛然,呆呆地望了片刻。
虽未发一言,他却坐到了那位冒牌郡主的身侧,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郑明珠指甲嵌入掌心,夺回身份近在眼前,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
萧询侧首,低声安抚过瑜安几句。尔后,方冷冷审视过厅中跪着的二人。
欲开口时,瑜安轻轻对他摇头。
她心生伤感,是为枉死的亲人,并非眼前一老一少。
她道:“若你所言为真,既早知养女身份,为何不早早前来相认?”
郑媪立时反驳:“青州与皇都万里之遥,姑娘说的委实轻巧。”
“可小叔叔,十余年间数度回过青州城中,重修顾府旧宅,你当真不知么?”
郑媪一愣,旋即道:“为避追查,我与亡夫带着小姐早已避出青州城。”
“去了何处?”瑜安追问。
“徐州城。”郑媪不言语,郑明珠替母答道。
有女儿支撑,郑媪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徐州城叶将军治下宽仁,我们藏身于此。直到徐州归了北齐,我们方能过关隘,历经千辛寻到王府。”
她拉着郑明珠深深拜下,矛头直指瑜安:“此女混淆是非,冒充顾氏血脉,罪大恶极。还请陛下同王爷明察秋毫,还明珠,还顾家一个公道。”
以头触地,声音在厅中格外清晰。
顾昱淮握着掌心玉佩,玥安的“玥”字,意为神话中的宝珠,是父亲亲自所取。
许久未有回音,郑媪直起身时,撞上瑜安似笑非笑的眼眸。
“夫人是初次带女儿来寻亲罢?”
“正是。”
“既是第一次到皇都,夫人怎知晓他便是齐帝?”
“这……”猝不及防一问,郑媪呆愣在原地。
萧询身上未佩有任何代表身份的物什,区区妇人,怎知陛下天颜。
郑媪张口结舌,嗫嚅许久道:“能进王府厅中,又非王府中的年轻郎君,只是、只是猜测罢了。”
顾氏嫡脉仅余靖平王与嘉懿郡主二人,是天底下尽知之事。
瑜安笑了:“来去王府,夫人为何不猜想,他是本郡主的义兄,抑或是……”她停了停,“未婚夫婿?”
第57章 追妻第五月——纵容
成了情郎的陛下轻咳一声, 没有插话。
高进瞧着陛下同郡主坐于一处,瞧着确实像郡主刚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婿。
再怎么如何,寻常的民间妇人怎会脱口认年轻的郎君为一国之主。只怕在她眼中, 一府长官就该是顶了天的官职才是。
郑媪无话可驳,吞吞吐吐半晌,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瑜安悠然提醒她道:“若是认错了陛下,可是欺君重罪, 夫人可要好生想清楚。”
郑媪进退两难, 一口咬定只是情急之下的猜测, 又不敢贸然推翻先前所言。
郑明珠护着她道:“不知者无罪,母亲是急于为我讨回公道。”
她怨恨的目光投向瑜安, 几乎要将她看穿。却在察觉到她身旁郎君眸中的冷意时一凛,下意识畏惧地低下了头。
瑜安轻描淡写:“你同你母亲识人倒清。”
她搁了茶盏, 问话的兴致已无。
顾昱淮与萧询目光交汇一瞬, 命侍女将郑明珠和郑媪扶起, 坐到左侧。
尔后他道:“送嘉懿郡主回房。”
他的声音中并无往日的亲和,更存了探究与疑虑。
瑜安站起身,行了一礼告退,未让人跟随。
林嬷嬷心中忐忑, 不敢置喙王爷的命令。
郑明珠目送她独自离去的背影, 显得孤寂而又落寞,唯有裙摆上绣着的芙蓉花依旧透出无尽的容华。
郑明珠攥紧了布裙衣摆,只道自己胜了第一场, 拼力压下眸中的几分喜色。
……
韵华院中, 檀佳等人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正厅中的消息尽数封锁, 王府上下无一人议论。
“陛下怎的忽然来了?”
里屋内,瑜安懒洋洋问向对侧的萧询。
“京兆府来禀, 有一对才入城的母女四下里打问靖平王府,行迹可疑。”
王叔随后送了密信来,事关瑜安的身份,他自然要走这一趟。
“你作何打算?”萧询犹豫片刻,先问瑜安之意。
“按兵不动罢,以免打草惊蛇。我会去信给父亲。”
她并未受身世的影响,萧询稍稍安心,道:“青徐二州之事,朕命人打探便是。”
“也好。”瑜安没有拒绝,此事远非真假郡主如此简单,牵扯的更不仅仅是靖平王府,已关乎北齐国政。
有萧询出手,行事会方便许多。
二人相视一眼,竟是默契地无需再多言。
……
奉王爷之命,林嬷嬷让人收拾出西院的静颐院,又拨了丫鬟仆从,供二位客人住下。
一应生活所需由王府供给,侍从流水般送来各式物件。
“这两位是?”
苏婧涵原本在自己院中绣出嫁用的绣帕,听得外间动静,带了贴身侍女灵荷来一问究竟。
林嬷嬷笑道:“少夫人母家来了两位姓郑的亲戚,王爷吩咐留他们在静颐院住下。”
她口中的少夫人,便是顾家长媳,瑜安的生母。
平白在西院多了两位邻居,苏婧涵隐有不悦,谁知道是哪儿来的打秋风的亲戚,又要住上多久。
郑氏母女已沐浴过,换了王府备下的衣物。
郑明珠瞧着衣橱里专为她准备的七八套鲜艳衣裙,翻看时几乎要挑花了眼,恨不得半日就新换上一身。
在厅中坐着时,更是看什么都新鲜,四处张望,全无半点为客的礼数。
如此眼皮子浅的模样,连苏婧涵身边的灵荷都不大瞧得上。
苏婧涵打量过这位远道而来的郑家姑娘,模样生得还算清秀,眉眼间确实与舅母有几分相似。
她自幼随母亲在顾府,顾家出事时,母亲早早带了她出府避祸,毕竟祸不延外嫁女。
顾家少夫人的模样,她还是记得清楚的。
真要论起来,反倒是瑜安的容貌,同舅母少有相像。
苏婧涵未作他想,同这两母女寒暄过,便告辞回了自己院中,不愿与她们二人有多少交集。
相较郑明珠的兴奋,郑媪久经人事,显得平静许多。
梳妆台上满满一匣的首饰,郑明珠一件一件往头上簪试,爱不释手。
郑媪提醒她道:“明珠,王府还未承认你的身份,切不可大意。”
郑明珠簪好一支金钗,听得母亲所言,想到一路寻亲所受之苦,总算寻回了些理智。
她神情倨傲:“我不会让那个冒牌货留在王府太久的,母亲放心。”
她们住的仅仅还是客院罢了,已然如此奢华。郑明珠几乎难以想象,她原本作为嘉懿郡主的身份该是何等气派。
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尊荣被她人无端占走数年,甚至毫无归还之意,郑明珠满腔的怒火,尽数对向瑜安。
郑媪谨慎道:“你要小心,在王爷正式认下你前,切莫将自己的身份外传。”
“这是为何?”
郑媪眼底一片关怀:“现在那位顶替了你的嘉懿郡主,毕竟在王府多年,保不齐有什么法子暗害你,到时还反咬你一口。”
“与她相交之人,若听信她一面之词,说不定会相帮她对付你。”
郑媪循循善诱:“关键在于靖平王。只要王爷信任你,等你的身份名正言顺,自然会为你昭告天下,比你自己传扬要好上许多。”
郑明珠也觉有理,堂堂郡主的身份,万不能短了气势。若私下里将身份宣扬出去,外间传的人云亦云的,反而弄巧成拙。
她素来安分听话,郑媪欣慰道:“你啊,还是等王爷查探清楚,早些认下你为好。”
“母亲说的是,女儿明白。”
见安抚住了明珠,郑媪还未舒口气,冷不防听她问起了旁人。
“嘉懿郡主那位情郎……母亲以为如何?”
少女欲说还休的模样,满面含春。
郑媪始料未及,一时愣住。
郑明珠却振振有词,那位郎君若是嘉懿郡主的未婚夫婿,合该属于她才是。
她自然不相信天底下有如此巧合事,那位郎君便是万人之上的北齐帝王,只当母亲情急错认。
郑明珠脸颊绯红,如此俊逸的郎君,纵然冷着脸都不由叫人心生恋慕。
郑媪深吸口气:“此事待你恢复身份后再提不迟。明珠,切记要分清轻重缓急,小不忍则乱大谋。”
郑明珠点点头,又往自己腕上开始套一对金镯,满心的喜悦。
郑媪眸底晦暗不明,无论如何,顺利住进王府便是成功的第一步。
就是那嘉懿郡主,不过二十岁的小姑娘,竟比她想象得难对付许多。
……
“听闻你病了,这两日可好些了?”
近日来瑜安一直抱恙在靖平王府,清涵郡主记挂着她,递了拜帖来府上探望。
瑜安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你还特意跑这一趟。”
见她气色不错,清涵郡主安下心来,同她谈起些近来京中的趣事。
她说得绘声绘色,瑜安闷在府上许久,听得认真。
清涵郡主正讲到京中新开的一家铺子时,檀佳来禀道:“郡主,郑家姑娘来了。”
虽是通传,但郑明珠将韵华院视作自己的地界,如入无人之境般往内院走。
侍女们未得郡主吩咐,将她拦在了屋外。
“请她进来罢。”
郑明珠的动静已然惊动了清涵郡主,她道:“这位郑姑娘是?”
“是我母亲家中的亲眷。”
郑明珠如愿进屋时,将瑜安轻描淡写的话听了十成十。
她如此泰然自若称呼自己的母亲,鸠占鹊巢毫无悔意,郑明珠怒上心来。
可她想起郑家母亲再三的叮嘱,不得不忍一时之气。
她不客气地落了座,又要侍女上茶水与糕点。
反客为主,清涵郡主柳眉微蹙。
瑜安道:“这位是康王府的清涵郡主。”
郑明珠堆起笑,知晓王府郡主身份贵重,有意讨好。
看在瑜安的面上,清涵郡主对她虽有不悦,还是给了郑明珠两分颜面。
郑明珠一来,屋中气氛变得古怪。
清涵郡主是从未见过这般不懂眼色之人,来来回回尽是无趣之语。
见她们甚少搭理自己,郑明珠愈发不服气,眼眸一转,道:“方才听瑜安说起母亲,你可还记得顾家少夫人的样貌?”
她语带挑衅,瑜安还未说话,清涵郡主已然斥道:“郑姑娘,未免失礼。”
瑜安生母早已亡故,竟有如此不知深浅的人,当面戳瑜安的心。
天家郡主的气派摆出,郑明珠讪讪的止了话。
瑜安道:“时候不早了,檀佳,送郑小姐回去罢。”
她下了逐客令,郑明珠哪里肯服,正欲辩驳时,撞上了瑜安淡淡瞥来的眼眸。
“我……”
郑明珠因这一瞥心中一凉,原本的话卡住,被檀佳半是强硬地请出了屋子。
屋内重归清静,清涵郡主很快接上前话,未再提起郑明珠之事。
哎,谁家府上还没个难缠的亲戚呢,她颇能理解。
……
盛夏的午后,暑热挥之不去。
靖平王府校场中,利箭破空而出,接连九箭正中红心。
瑜安射空了箭壶,稍作停顿。箭靶处,侍从点过筹数,小心翼翼将深没入靶中的箭镞一一取下。
退回至阴凉处,瑜安换了一张力道更沉些的弓,调试着手中弓弦。
午后难得的宁静,奈何有人横空搅扰。
“呦,嘉懿郡主还有闲心射箭?”
郑明珠的声音远远传来,她望空无一物的箭靶,着重咬出“郡主”二字。
两名侍女为郑小姐打着伞,在王府锦衣玉食住了半月,郑明珠愈加自得。
校场的侍从尽职尽责阻拦:“校场危险,闲人不得入内。”
王府的侍女亦跟着相劝,郑明珠不耐烦挥退了人,摆出十足郡主的架势。
这儿是她的家,她想去何处便去何处,凭什么要处处忍让那冒牌货。
她斥退仆从,令侍女跪于原地。
侍女们不敢抗命,郑明珠洋洋得意走出几步,抬首望去时,竟见瑜安不知何时,对着她的方向举起了手中弓。
她未及反应,一支短箭“嗖”地离弦而出,穿过她耳畔,带起一阵凛冽杀意。
郑明珠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没有侍女来搀扶她。
郑明珠鬓发松散,珠钗被箭风带于地,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她僵硬脖颈,久久不敢动弹,怒火完全被恐惧压下。
方才那支箭,几乎是贴着她右耳而过,毫不留情。
只差几寸就要取她性命。
在她身后,短箭正中靶心。
狼狈万分之际,郑明珠仰头,见那前时有一面之缘的贵气郎君蓦然出现在眼前,有如神祇般天降。
他必定是目睹了方才一切的。
郑明珠满怀憧憬,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可那郎君只是抬手,半句未言。
立刻有侍卫上前干脆利落架起了郑明珠离去,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萧询走向瑜安,见她随手将手中灵巧的短弓放置一旁。
他失笑:“你便这么吓唬人?”
“她聒噪得很。”瑜安不愿多理会,又道,“事情可有眉目了?”
第58章 追妻第五月——线索
“已追查到了线索, ”萧询温声道,“不过还需一些时日。”
瑜安并不失望,两地相隔万里, 又是探查十余年前的旧事,能这么快查到线索已然不易。
况且,对方必定是有备而来。
萧询道:“朕今日寻你,是徐州的暗卫送回些东西, 你可要看看?”
“何物?”
昭宸宫书房内, 萧询命人取出了一幅画卷。
并非什么不世名作, 作画用的是民间最常见的画纸。
画上一对年轻夫妇,荆钗布衣, 彼此相望。
画师技法高超,二人神韵尽数现于画上, 绵绵情意似要透纸而出。
瑜安的手轻轻拂过画中女子容颜, 脑中一闪而过的记忆似拨开了层层迷雾, 渐渐苏醒。
“这是……我双亲的画像。”
瑜安的生母闺名唤做姜婉,并非出身官家,而是山间一名农家女。
当年,她父亲出征遇袭, 恰好被采药的母亲所救, 留在了山村中养伤。
母亲心善,以为父亲是军中兵士。她感激于迎击羯族,保边境安宁的将士, 精心照料父亲伤情。相处数月, 二人渐生情意。
等到父亲伤势痊愈后, 便带了母亲归家。
彼时姜家族中已无亲族,无甚牵挂。
父亲带母亲拜见过顾家双亲, 风风光光聘了她为妻,母亲自此成为名正言顺的顾家少夫人,与父亲恩爱和鸣。
瑜安望着画中年轻的女子,她还在徐州时,问过小叔叔许多家中事。
小叔叔永远只挑些轻松的告诉她。
顾家所有物件,在那场大火中尽数付之一炬。
纵然小叔叔重修了顾府,许多东西终归再难挽回。
“陛下从何处寻来的这幅画?”瑜安轻声问道。
“暗卫追查郑明珠下落时,一位姓李的画师送来的。听闻此画是他父亲所作。”
二十年前,年轻的李画师为一对夫妇作下此画。因他极为满意,在征得客人同意后,又临摹了一幅留在摊上,用以招徕顾客。
机缘巧合,就留下了这幅肖像。
画中女子的样貌,同郑明珠确有六七分相像。
她神情温柔,同瑜安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于一处。
“此画我可以带回去么?”
不是什么紧要之物,萧询颔首:“自然。”
瑜安仔细收好画卷,放回盒中:“多谢陛下。”
殿外,侍从通传道:“禀陛下,靖平王到了。”
这几日小叔叔在军中,瑜安想等他一道回府。
萧询与小叔叔去正殿议事,瑜安便留在这儿喝茶。
昭宸宫的书房,外朝机要并不多,书柜上还摆着萧询常看的闲书。
他们二人不知在商议什么,瑜安等得无聊,起身从架上挑了本书,打发辰光。
虽是史书,但言之无物,瑜安略略翻过就罢了。
她换了一本书,翻开时,才发现其中夹着的一张小画。
瑜安拾起,画上女子一袭樱粉色的衣裙,正在棋盘前学棋,神情专注。
是……她的画像。
窗边一株桃花灼灼盛放,人与花相映,竟有岁月静好之感。
瑜安认得其中景,那是代郡城中,她还留在萧询身边时。
她不会下棋,萧询闲暇时便教她。
她不敢拒绝,生怕露出破绽,勉力扮出一窍不通的模样。
可惜没把握好度,似乎笨得过头了些,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萧询却是无比的耐心。
他对她,几乎算是从头提点,没有一句重话。
代郡往事,瑜安本以为自己已尽数忘却。
画上落款的字迹是萧询手笔,宣和元年。
是他登基不久后。
瑜安默然许久,将画像好生夹回书页中,只作不知。
……
同小叔叔回府时,瑜安怀中抱着双亲的画像。
“怎么闷闷不乐的?”顾昱淮道,下意识以为,莫不是小皇帝欺负了瑜安去?
瑜安将画示与他,声音有些疑惑:“小叔叔,我同爹娘……真的一点都不像。”
顾昱淮骤然见到长兄长嫂的画卷,也是一怔。
反应过来,他旋即道:“这有什么。我同你祖父母,也是没有半点相像。”
天下孩儿,未必都肖似父母。
顾氏箭术一脉相承,可从来没人说三道四,他不是顾家的孩儿。
顾昱淮笑道:“再说了,你要像嫂嫂便罢了。若是像我大哥,还不知得多难看。”
“扑哧”一声,瑜安被小叔叔逗乐。
……
静颐院内,哭天抢地的郑明珠总算被郑媪好生劝下。
方才她陪着明珠去见靖平王,请王爷作主白日里明珠被嘉懿郡主所伤之事。
孰料王爷绝口不提,只让明珠安心在府中长住,与郡主好生相处,又命人送来大宗的礼物安抚。
这大半月来,王府一直锦衣玉食待着她们,各色好东西是流水般送来,郑媪料想靖平王已然核实明珠的身份。
她没有意外,明珠的身世经得起推敲。这些日子她一直纵着明珠在王府生事,也是想试探王府其他人的心思。
嘉懿郡主不是个忍让的性子,哪怕知晓自己不是王府亲生女,依旧有恃无恐。
这也难怪,毕竟她身后有一国之君做靠山。
郑媪并不奇怪帝王对嘉懿郡主的偏爱。只是她原本以为,依靖平王顾昱淮的性子,只要知道嫡亲的侄女儿在何处,必定会不计一切代价回护。
可现下看来,哪怕确凿的证据摆在他面前,他的态度依旧不够明朗。
看来这些年京中富贵,已经磨了他的心性。
他才从边关接回那个女孩儿不久,想必没有多深的感情。
郑媪以己度人,有齐帝在,这位嘉懿郡主的确于靖平王更有价值。
甚至于……嘉懿郡主本就是靖平王精心挑选带回,以献予齐帝,延续王府圣宠。
郑媪有此想法,苦于无人相商,只能先按捺在心中。
靖平王府上下人等口风严实无比,根本探听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郑媪转念一想,其实只要能留在王府,明珠拿不拿回郡主的身份无妨。
郑明珠不算蠢笨,郑媪委婉劝慰她道:“嘉懿郡主的身份是宫廷亲自行过册封礼的,你要体谅王爷的难处。”
她道:“先在王府好生住下,王爷必不会委屈你。”
怪只怪这一年,她时时在明珠面前说郡主身份,这丫头已然认了死理。
听养母如此说,郑明珠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她居然改了主意。
郑媪重重叹口气:“在王府许久,你还没看明白?王爷想留下你,却也不会逐去嘉懿郡主。”
“这……这是为何?”
郑媪道:“你觉得,那位嘉懿郡主样貌如何?”
郑明珠不说话了。
“王爷或许要用她联姻。至于你,你是王爷嫡亲的侄女,婚事自然更不会马虎,万千好儿郎任你挑选。到时王爷再为你求一个郡主身份,也是可能的。”
靖平王摆明了不会废去嘉懿郡主,她们多争无益,反而节外生枝。
毕竟,明珠不知晓嘉懿郡主身边郎君的身份,她却是再清楚不过。
郑媪直说到天黑,方说通了道理。
郑明珠摸着腕上新得的一对白玉镯,望望屋中王府新送来的各色金玉器皿,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
郑媪放下心,总归郑明珠还是听她话的。
……
“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玲珑堂三层的雅间内,瑜安吩咐侍女沏茶。
北齐与南陈通商之事既成,两国商队来往频仍,多走水路运送货物。
萧询今日微服出宫,本是想看两国商铺情形。却不想最近风头极盛的玲珑堂,背后东家竟是瑜安。
“我同顺颖郡主合开的。”
见萧询对玲珑堂诸多好奇,瑜安大大方方为他解惑。
如顺颖郡主所料,南地的首饰北齐贵女或许只是图一时新鲜,但那些上好的未经镶嵌的玉石珠宝,还有香膏香料,从来都是供不应求。银子如流水般进入玲珑堂,短短几月,盈余近万两。
瑜安招招手,示意檀佳将东西送来。
描金的漆盘中,一枚玉佩晶莹剔透,雕工细腻,价值连城。
在南陈商队这一批送来的货物中,瑜安一眼便瞧中了这块玉,干脆自留了下来,吩咐王府的工匠雕作两块玉佩。式样不同,一枚留给二哥,另一枚则赠予萧询,算是谢他从徐州寻来的画。
高进眼尖,虽说宫中的宝物见惯了,但也知道这枚玉佩必定要价不菲。
更为难得的是,这是嘉懿郡主亲自选了送与陛下的。
果不其然,陛下命他收了,连声音都透着愉悦。
喝过一盏茶,瑜安送了萧询,自己仍留在玲珑堂中看账本。
她算过时辰,微微推开窗子,果不其然见到了靖平王府车驾。
近些日子,郑明珠三不五时带着侍女上街,已然成了几大铺子的熟客。她要的东西皆挂在靖平王府账上,单玲珑堂她就来了三次。
“若不是演技太好,那便是”
郑明珠行事肤浅张扬,她身边的郑媪却极为谨慎,对静颐院上下一团和气,王府内无一人道她的不是。
“主子。”平淮来禀,近一月他和手下暗卫一直奉命盯紧郑氏母女,日夜不停,总算寻出些端倪。
他递上一张字条,在郑媪上街的当口,府外有人同她飞快接触过,传消息的人换了三重,最后那位进了纸上写着的地界。
燕春楼。
按兵不动许久,对方终于按捺不住了。
瑜安道:“走,去会会。”
平淮唯她之命是从
燕春楼在相邻的庆元街上,各色彩绸装点,远远便能闻见随风而来的脂粉香气。
年轻貌美的姑娘立在门口,轻拢衣裙,招揽四方来客。
瑜安波澜不惊,离燕春楼正门还有七八步远,却被一只修长的手陡然拽住。
平淮佩剑几乎要出鞘,察觉到对方带来的数人并无恶意。
萧询将瑜安拉去一旁,沉着脸道:“这可是青楼,你要做什么?”
瑜安此时已换了一身锦袍,墨发以金冠束起,活脱脱一位俊俏郎君。
她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我又不是没待过。”
第59章 追妻第五月——青楼
青天白日, 高进和一干暗卫眼睁睁看着陛下同郡主进了燕春楼,皇都中最出名的风月场所之一。
有两名护卫乔装在远处相随,毕竟燕春楼在皇都开了多年, 东家有京兆府时时盘查,也是知根知底的。
燕春楼中往来贵客无数,瑜安还未踏入楼中,立刻就有三五位姑娘围了上来, 香甜的脂粉气息将人紧紧包围。
“二位公子, 可有心仪的女郎?”一位约莫四十上下的女子开口, 应是燕春楼的管事。
瑜安笑着摇头,开口点了二楼最好的包房。
那鸨母眼中一亮, 立刻吩咐姑娘们簇拥着二位贵客上楼。
燕春楼寻欢作乐之所,白日里也是舞乐不断。瑜安同萧询在雅间中坐定, 此处雅间唤作揽月阁, 布置得甚为奢华。地上铺着锦彩的绒毯, 打开右手旁的雕花窗格,能将一楼大堂中舞女曼妙的身影尽收眼底。若是合上,便成一方稍稍僻静些的天地。阳光可从临街的窗子透入,拉上两层帷幔, 屋内光线就变得隐隐绰绰。屏风后还有一张软榻供小憩, 如果想要留宿,那便要再加些银钱,上三楼的厢房。
瑜安四下打量清楚, 想到邀月楼已经是代郡中首屈一指的寻欢之地, 但在燕春楼面前, 着实是班门弄斧。
燕春楼白日里的生意已然无比热闹,晚间还不知该是何等盛景。
揽月阁内来的二位客人极受姑娘们青睐, 得闲的姑娘只要得了鸨母允准,都爱往里间凑。
瑜安才坐下不久,已经有三位姑娘争着为她侍奉。
海棠含羞带怯给瑜安斟酒,脸上难得地晕起红云。
这般清俊如玉的公子,俊美非常,就是叫她平白伺候一回,她都心甘情愿。
至于另一位玄衣公子,虽说样貌也好,就是周身上下的冷意像要将人冻住似的。许是他第一次来,还不晓得燕春楼的妙处。
姑娘们见的客人多了,再难伺候的也有,偏生在这位公子面前,竟无人敢上前造次。
揽月阁中轮番来了十余名姑娘,斟酒,端点心,弹琵琶,几乎都围在瑜安身旁。
瞧萧询实在不喜,瑜安也觉有些喧闹。她大大方方散了赏银,只让海棠和另一位姑娘明蕊留在阁中侍奉。
姑娘们恋恋不舍退出去,看向阁中两位姐妹的目光不无羡艳。
海棠指上染着粉红的蔻丹,点缀着花蕊。她跪坐一旁,精心挑了葡萄,去皮喂予瑜安。如此温柔小意的模样,直让瑜安觉得自己从前在邀月楼中扮的实在不像样,也不知萧询是如何忍的。
另一位唤做明蕊的姑娘在二位公子间犹疑不过一瞬,体贴地选择为瑜安揉肩。
吃了几枚葡萄,瑜安状似不经意问道:“你们楼中,可有什么新进的人?”
她侧眸慵懒望过来,海棠看呆一瞬,嗔道:“公子是嫌奴家伺候得不好么?”
“那可不是。”瑜安随手一指萧询,“给这位郎君寻些乐子罢了。”
海棠笑起来,便道:“最近倒未进新人。不知郎君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她笑意盈盈,大有为萧询唤来姐妹的架势。
“不必。”萧询扔出这二字,留了赏银,“下去罢。”
海棠和明蕊看清那银票上的面额,又惊又喜。
在瑜安点头后,海棠才腰肢一扭:“郎君们若有何事,且再唤奴家。”
她们告退,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一楼的乐声透过合上的窗格隐隐传入,瑜安本没指望立刻就有什么进展。
她道:“鱼龙混杂的地方,果然最易藏身。”
尤其邀月楼上下数百号人,乐伎、舞伎、甚至厨房帮佣的下人,费些心思都能混入。
瑜安深有所感,与萧询目光相接时,显然对方和她一样,想到了同一桩旧事。
回想当年,代郡之中天罗地网,小小一方城内满是追兵,出入城的关口更是严密盘查。
瑜安行踪已然暴露,不得不在走投无路之下,藏入了邀月楼中。
而下一刻,这座青楼就被萧询的追兵团团围困。
“你在邀月楼中,还有接应之人?”萧询问及旧事。
“不全是。”事过境迁,瑜安略略道,“我曾在羯族散兵手下救过一名女子。她命苦,早早就被家中卖入了青楼。此番遇险,也是因回乡探亲。”
翻起旧账,瑜安对萧询没什么好脸色。
代郡新陷落,她原本想趁一片混乱之际,潜入城中取回机要之物,再一一撤出暗桩。
哪里晓得,等着她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陷阱。城中几处暗桩,不是被萧询剪除,便是已然叛变。
好在她平素在军中以半副银面具示人,底下人并不知她真容。
她察觉情势不妙,紧急从暗桩抽身。
然而,代郡四方城门已闭,出路被断。
她转回城中躲藏数日,行踪渐渐暴露。
身后追兵紧跟不舍,前方又有巡查军队,已成将她合围之势。
她无路可逃,盘桓在街巷中。眼见着包围的圈子越来越小,她从后院遁入邀月楼,作了一场豪赌。
若是落入北齐太子手中,必死无疑。
邀月楼中情势不明,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能将她逼到如此境地的对手,萧询是第一位。
她并无把握。在这边关战乱之中,生计已然艰难。
可元娘未忘记她的救命恩情。在她贸然闯入她房中时,毫不犹豫地助她藏匿。
“连月战火,邀月楼中逃了不少人,几个管事早都收拾细软走了。”元娘关上窗子道,“这些日子邀月楼涌进来些逃难的百姓,应是能躲一阵。”
追兵已至邀月楼外,寻到她只是时间问题。
原先的伪装不能再用,瑜安散了束发的银簪,道:“可有多的衣裙?”
元娘一愣,立刻道:“有的。”
她取来一套轻薄的桃红罗裙,瑜安解了束胸,匆匆去屏风后换上。
元娘为她把风,瑜安道:“若有何不妥,你装作不认识我即可,自保为上。”
她感激于元娘的援手,不能再多连累她。
元娘端来些女子梳妆的物什:“我的命都是公子救的,有什么可怕的。”
羯族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女子落到他们手上,往往惨被蹂躏后再充作军粮。
她绝望之际,是叶家公子救她于水火中。这份恩情,她无论如何都要报答。
来寻元娘前,瑜安已在代郡中躲藏数日,形容还不算太狼狈。
她换了衣裳出来,元娘帮她挽发。
不过须臾,翩翩公子已然变为娇艳美人。
她收拾了瑜安换下的衣物包好:“我去厨房烧了,叶……姑娘可先上妆。”她停了停,“若待会儿有机会,您可以趁乱摆脱那些人。”
元娘说的机会,是她趁人不备,在后厨中放起了一把火。
可惜天不遂人愿,除了方才的追兵,邀月楼外须臾又到了二三百人,皆为精锐。
小小的火势很快被扑灭,邀月楼中人皆插翅难飞。
说起这段往事,瑜安看向坐在靠窗侧的萧询,懒洋洋道:“连亲卫都尽数派来,陛下那时还真看得起我。”
不过一箭之仇罢了,何况她仅仅射中了衣带钩,又没当真伤到萧询。
年轻的君王未置可否。他在代郡城中设局围困叶家三公子数日,对方分明已至末路,却始终未落网。
直到第九日午后,暗卫方来禀,叶家三公子最后现身于邀月楼中。
他立刻命精锐随他前往,调拨兵士合围,想要亲自见一见这位久违的对手。
不可否认,叶瑾舒选了个极好的地方藏身。
萧询无比确信,自叶家三公子入邀月楼后,无一人从此处离开。
叶瑾舒必定在这座青楼之中,再无处遁形。
一日一夜,邀月楼被围得水泄不通,瓮中捉鳖。
然而,随着暗卫层层搜捕,追查出来的可疑人物,无一人承认自己与叶家三公子有关。
萧询坐于邀月楼大堂,淡淡道:“重新搜。”
他知道,叶瑾舒必定藏身在某一处角落。
当然,暗卫并非一无所获。
灶房中寻出了未燃尽的衣服残片。邀月楼中管事虽大多逃散,留下的那一位却翻出了楼中人的名册,战战兢兢帮着暗卫一一辩人。
第二轮更为严苛搜查过后,已是深夜。
疑似叶家三公子之人,或者未能确认身份的外来人,尽数被圈到了邀月楼大堂中。
萧询坐于二楼雅舍,能将大堂情形尽收眼底。
为防伪装,暗卫一一盘查讯问。
女子皆由女卫搜身,不过因下令围捕的是叶家三公子,自然而然对女郎的盘查会松泛许多。
萧询至今仍记得初见瑜安的模样。她面上涂抹着厚厚的胭脂水粉,完全不得章法。她混在人群之中,一双眼眸分明是在看他,却在他察觉到望来后,立刻垂下了眼。
他心中蓦然起疑,淡淡吩咐亲随两句。
等她卸了妆容被带到二楼雅舍时,他见到的是清水芙蓉般的一张面庞,容颜极盛。烛火映照之间,干净得仿佛不该出现在这等风月场所。
分明是个柔弱的女子。
夜深天寒,她身上只着单薄衣裙,窈窕身形若隐若现。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冷,她的指尖不住发抖。
他命人取来一件披风,望她良久,方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怯怯答他,声音几不可闻:“……瑜、瑜安。”
叶瑜安。
第60章 追妻第五月——风月
揽月阁内, 瑜安端了案上酒盏,只闻了闻便轻巧放下。
青楼中的酒,她可不敢饮。
萧询道:“你如何寻到此处的?”
方才在外间不便问, 瑜安也没有卖关子:“我一直让平淮盯着郑氏。”
不论怎么看,郑媪都不似寻常民间妇人。识文断字尚可以说是经营药铺所需,可她言语间太过缜密,有条不紊摆上证据时寻不到破绽和慌乱。年逾五十的老妇, 还有魄力带着郑明珠万里寻亲, 出现的时机又颇为巧合。若说背后无人助推, 瑜安不信。
“她行事极是谨慎,在王府从无异动。”
平淮带暗卫接连监看一月, 想来她终于按捺不住,选了个随郑明珠上街的好时机。
“接应的人也不止一处。”
郑媪只是递出字条, 话都未言一句。动作飞快, 不留心根本难以察觉。
消息传出去后转了三手, 平淮一度险些跟丢,最后才顺藤摸瓜追查到燕春楼中。
瑜安道:“燕春楼不便封锁罢?”
北齐律例对官员狎妓并无多大限制。顺帝在位时,更是会出宫在巷中寻欢作乐。上行下效,京中的风月场所数目一时达至了顶峰。
虽然史家工笔对此记得隐晦, 但瑜安对照读过几本史书, 不难看出其中的蛛丝马迹。
在燕春楼中和萧询坐了大半时辰,瑜安观之,来往燕春楼的勋贵公子不在少数。
贸然封楼牵连甚广, 会使得世家人心浮动, 搅了原先的安排。
寻个可能藏匿在燕春楼的暗桩罢了, 犯不着如此大费周张。
再者,大张旗鼓封了燕春楼, 会惊醒其余同党。
北齐皇都可不似代郡,能闭锁城门数月搜人。
若要出手,该一网打尽才好。
搜查不可,那么便——
“引蛇出洞。”萧询接过了话。
此事由他命人去办,瑜安已给了燕春楼的线索,安心候着帝王的结果。
听了两支婉转小曲,瑜安忽而道:“陛下那会儿,也是在等我露出破绽罢?”
邀月楼中一日一夜的搜查未果,接下来的日子,萧询派人接掌了邀月楼,并未限制人出入。
甚至在代郡局势平和后,还允其开门迎客。
乱世之中,边地城池易主乃常事,百姓早已习以为常。
北齐军队入城,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城中很快便稳定下来。
邀月楼恢复了往昔的两分热闹,人事往来频频。
瑜安却按兵不动。
萧询有耐心在暗处守株待兔,她自然更能等。
她是个弱女子,无依无靠,怎么可能轻易离开避难的邀月楼,实在是太引人怀疑。
萧询眸光微闪,未否认。瑜安戳破此事时,唇畔笑意带了一抹狡黠,就是代郡城中那只他捉不到的小狐狸。
谁又能想到,她还敢反将一军到自己身边。
……
出了邀月楼,瑜安忽而想起一事:“我想问陛下借几个人。”
“哦?”
萧询对瑜安无有不应。
高进已备好车驾,萧询道:“朕送你回王府,”他停了停,补了一句,“可好?”
瑜安难得见他说话如此客气的模样,有些稀奇。
若要回宫,有两条路靖平王府都是必经之地,完全顺道。
“算了罢,我要先回玲珑堂。”
“不妨事。”
帝王的车驾等在玲珑堂外。
瑜安到雅间换了来时的衣裙,命檀佳收好厘清的账本。
一会儿的工夫,她回到马车上,萧询方在翻看暗卫新送来的奏报。
瑜安瞧他出宫一趟,马车的书柜上还堆着不少文书。
“走吧。”她对萧询点点头。
马车平稳地启程,因已近黄昏时分,行于闹市中不得不放缓行程。
瑜安取了随身带着的一本小书来读,萧询依旧分神理着奏案。
二人偶尔交谈,一路相安无事。
靖平王府的匾额逐渐近在眼前,有一瞬瑜安竟觉得,此情此景实在熟悉。
从前她还在宫中时,也是这样时常随萧询到王府。
马车停稳,瑜安道:“朝政中事,本非一朝一夕之功,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她知晓萧询推行武举不顺,为此烦忧。朝廷内武将不提,中书省、门下省的几位要臣也多有反对之意。
萧询继位不过四年,既要革新税制,充盈国库,又要兴科举,广纳人才。武举一事承明帝遗志,几乎是要从头来办,加之与南陈联姻,两国开通商互市,事情实在太过庞杂。
他二十一岁继位,再如何天生帝王之才,也不可能力排众议,将桩桩件件事做得尽善尽美。
瑜安下了马车,留下两句宽慰之语。北齐离不开萧询,倘若他不堪重负,最后受累的还得是小叔叔。
萧询目送她离去的身影,直到心上人消失在视线中,方收回目光。
“回宫罢。”他道。
他合上手中一封力陈武举之弊的奏疏。如瑜安所言,他也知道许多事务不可冒进,不可操之过急。
朝中事棘手,尚能一一应对。
唯有瑜安,求而不得,更不能强求。
……
许是白日里进了青楼的缘故,今夜瑜安的梦中竟是一片旖旎。
女子着轻薄罗裙,青涩地撩拨着贵气的锦衣郎君,任谁都能看出她的生疏与紧张。
“有何相求?”郎君开口,语气无奈,更甚至能听出其中的纵容。
他面前娇怯柔弱的女子,正是瑜安。
她栖身于邀月楼中,与来往此地追查叶家三公子的萧询已经相熟。
为免惹人怀疑,她请元娘教了些青楼女子之术。
元娘悉心相授,奈何于兵法谋略上慧极的美人,在此等事上一窍不通,完全不解风月。
“还是不行么?”
瑜安将半滑落肩头的衣裙掩好,学了几日无甚进益。
元娘叹口气:“也、也不是不行。”
这般倾城绝色的美人,无需太游刃有余。她只要轻轻勾勾手指,就能叫男子心甘情愿为她沉沦,在所不昔。
“瑜安,我……可要再教你些房中/术?”
邀月楼中春宫图册俱全,元娘屋中亦藏了不少。
这些日子她已重新开始接客,因有轮番休沐的北齐将士,生意已恢复到原先的五六成。
瑜安想了许久,谢过她的好意:“还是算了。”
她只想不连累元娘,顺利从代郡脱身。思及北齐那位冷淡的太子,她以为,她和萧询之间,应该做不到最后一步。
可后来……代郡城主府中,榻上女子青丝如瀑,衣衫/尽/解。
她樱唇微启,全然不得章法,为身上郎君所尽数掌控。
鸳鸯交颈,一晌贪欢。
……
瑜安从睡梦中醒来时,天边才现鱼肚白。
梦境太过真实,夏夜里清凉的寝衣,系扣散开了一枚。
燕春楼内,哪怕只是熏香,怕都有些玄机。
瑜安垂眸,再无睡意,直至天明
萧询言出必践,辰时一刻,宫中的三位女官便到了靖平王府,前来教导郑明珠规矩。
郑明珠起先反感,待回过神来时,无需郑媪提醒,她都知道这是宫廷和王府为了自己好。
女官教导严格,用膳、行礼,条条框框都有定例。郑明珠长于山野,哪里晓得这些,尽数都要从头学起。
偏生她悟性还不高,虽说动作依样画葫芦学得不错,但礼仪规矩总是记不住,时时出错。女官奉帝命,其余事务如数搁置,只需全心全意教导好这位表小姐。三位女官轮番上阵,郑明珠无一日清闲。
表小姐长久地被拘在屋中,静颐院上下侍女都觉轻松不少。郑家的这位表姑娘一朝得势,实在忘形,比之世家正经的千金小姐还要难伺候不少。侍女们私下难免有些怨言,便是苏小姐初到王府时,也没有这样的做派。
宫中女官自带威严,打手板时毫不容情。郑明珠欺软怕硬惯了,对这三位出自宫廷、各领五品官阶的女官不敢造次。她偶尔抱怨时,也有王府的嬷嬷劝慰,道多少世家求着宫中女官过府教导还不能如愿,夸郑明珠好福气。
每每听到此,郑明珠只能咬咬牙,继续甘之如饴。
静颐院的消息,丹泓探听到不少,府上不喜郑小姐的人私底下都当笑话来说。
“杀人于无形。”叶琦铭对瑜安竖起了拇指。
此举既能打消郑媪的疑虑,让她以为王府重视她们母女,又按住了郑明珠。
叶琦铭原本还担心,真假郡主在王府,若是作戏,妹妹难免要受委屈。
如此甚好,他该想到的,哪怕顾全大局,妹妹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他见瑜安一身琼色的素衣,发饰只配银钗,道:“稍后便要入宫了么?”
瑜安点点头:“明帝的祭礼,小叔叔清晨已经进宫了。”
明帝对于小叔叔,有救命之恩,提携之义。他同小叔叔相识于战场,二人间早已超出君臣之限,是毕生的知己。明帝临终之时,将兵符托付给的小叔叔,而非皇室宗亲。
对于这位雄才大略,力挽北齐于狂澜的英主,瑜安也心存敬重。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叶琦铭同妹妹一道出了韵华院,光下,瑜安白衣上的精致绣纹隐隐可见。
鬓边的银流苏随她的动作簌簌而动。
纵然素衣,美人亦倾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