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追妻第六月——
由小叔叔亲自领着, 瑜安入了祭祀的乾明殿。
几场祭礼已在正午前一一作完,此刻殿中清静许多。
大殿内供奉着明帝画像。这位赫赫有名的北齐中兴之主,瑜安无缘, 从未谋面。
她的郡主之位乃明帝亲封。昔年小叔叔凯旋而归,明帝封赏时,小叔叔只为她求了一份荣耀。
其实当时所有人都知晓,靖平王口中的侄女早已不在人世。小叔叔清楚, 明帝更清楚。
可他就是应了小叔叔所请, 赐下郡主爵位时甚至不是追封, 而是诏命六部,实打实按照郡主册封之礼一一备办, 分毫不差。
除了未行正式的册礼,连赏赐都是以三倍之数送到靖平王府。
就好像是圆了小叔叔一场美梦。明帝愿意陪着小叔叔相信, 想到他的小侄女还在, 终有一日会回到他身边。
自顾家去后, 明帝已然成为小叔叔在世间最后的亲人。如兄如父,宽和纵容。
侍从为王爷和郡主打点祭祀之物,殿中一前一后摆着两张蒲垫。
瑜安接过三炷清香,跪于小叔叔身后, 一丝不苟行祭礼。
画像上的明帝着帝王冕服, 英朗不凡。瑜安有些遗憾,宫廷画师虽妙笔,也未必能绘出史书上的明帝三分威仪。
他在位十余载, 外御羯族, 内平政乱, 兴科举,开运河, 桩桩件件功于千秋。
只可叹,天不假年。
而偏偏昏君庸主如梁帝,从来长寿,祸贻百姓。
瑜安敬上香,若论样貌,萧询肖似其父,确有明帝遗风。
他从明帝手中接过偌大的江山,弱冠之年承父遗志,怕是如履薄冰。
青烟袅袅,顾昱淮与画像上的君王对望。
他曾说过,倘若有朝一日小侄女归来,一定要带她来拜见兄长。
明帝笑着答应,借着同他饮酒的三分醉意,还道会为侄女备好一份厚礼。
如今,他已应诺。
可兄长,终归是失约了。
祭奠完明帝,顾昱淮道:“歇息会儿罢,晚些我们再回去。”
瑜安点头,知道小叔叔在此仍有其余事宜。
她去偏殿坐了坐,天色阴沉欲雨,屋内格外闷热。
宫人开了窗子透气,方稍稍好些。
明帝的生辰祭礼,寻常世家宗亲只能在外朝叩拜,进不得正殿。
瑜安安静等候着小叔叔,因檀佳在玲珑堂主事,今日是丹泓陪她入宫。
“陛下万福。”
“陛下万福。”
正殿外的行礼之声隐隐传来,是萧询到了。
瑜安垂眸,亡父的祭礼,想必萧询心中也不大好过。
暗沉的天幕蓦地被闪电照亮,闷雷炸响,骤雨倾盆而至。
侍女匆匆合上殿内各处窗,雨水打在窗框上,溅起无数水珠。
瑜安起身至殿外宽檐下,望雨帘细密如织。
下这样一场大雨,天气凉爽不少。
正殿与偏殿间有回廊相连,高进本候在正殿外,向瑜安遥遥见过礼。
夏风微微吹起瑜安素色的裙摆,天地之间一抹琼色,极纯极美。
瑜安听了会儿雨声,待到雨势渐缓,回到殿中坐下。
因天色昏暗,侍女四下点起灯火。
不多时,瑜安听见殿内熟悉的脚步声。
“陛下。”她略略与萧询见礼。
萧询自主位落座,示意高进呈上东西。
黄花梨嵌七宝的一只小小木匣,分外精致。
“这是?”
萧询打开匣子,今日这样的日子,将此物交到瑜安手中最合适。
……
待到雨霁,瑜安方随小叔叔回王府。
顾昱淮见她手中亲捧着宝匣,来时还未见过,便奇道:“这是从何而来?”
羊脂美玉的一对手镯,触手生温,无一丝杂质。
如此美玉,可遇而不可求,怕是阖宫都寻不出几块。
“明帝的见礼。”瑜安轻声道。
顾昱淮一愣,怔在了原地。
马车内久久无声。
……
暑热退去,八月秋狝,是北齐三年一度的盛事。
朝廷年初即已开始筹备,能够随帝王远赴围场行猎的世家臣子皆以此为荣。
“这把弓力道太沉。”
靖平王府校场内,顾昱淮笑着道。
瑜安放下小叔叔的新弓,顾昱淮挑了副灵巧些的递与她。
瞧人一心一意摆弄着弓箭,顾昱淮道:“你那些行囊可收整好了?”
“快了快了。”
瑜安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对准最远的箭靶,弯弓搭箭。
接连射出三支,如数中了靶心。
她满意道:“这张弓也带上罢。”
顾昱淮失笑:“此番秋狝要去上两三月,你可别光顾着挑选弓箭。”
秋狝与春猎不同。春猎多为祭祀仪典,位于齐平山,离京城不过二百余里。而秋弥则是在松城围场,那是北齐萧氏发迹之地,谓之“龙兴之城”。来去路程月余,各府能随驾前去的人不多,早早就将名录上报了礼部。
靖平王府向来是王爷一人前往,今岁多了一位嘉懿郡主,礼部的人不敢怠慢。
苏婧涵从来不喜弓马骑射,兼之已经定下了好亲事,更加安心在府备嫁,对秋狝无半点兴致。
“静颐院那二位如何?”瑜安道。
郑明珠学了一月规矩,少在她面前出现,人也安分不少。至于郑媪,小叔叔叫她掌了静颐院中事务,她偶尔会随郑明珠出府。
“陛下已控制了两处与郑媪有关联的可疑之所,暂时未动。”顾昱淮道,“王府内不必忧心,会有人盯紧她们。”
靖平王府全数在小叔叔掌控之中,郑媪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瑜安笑了笑,她和小叔叔皆不在,郑媪和她背后之人才能放松地有所动作。
而一旦出手,便多的是机会寻出破绽。
“她们倒是按捺得住。”瑜安感慨一句,入府许久,郑媪为博信任几乎全盘未动。
不过,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府中事不提,瑜安倒很期待秋狝盛况。
顾昱淮再次点了点她:“别光顾着选弓,衣裳得收拾全。”
松城靠近北地,山脉连绵起伏,比之北齐皇都要冷上许多。
瑜安只随萧询去过一趟春猎,不过大多数时间都在行宫中,闷得紧。
若非遇上福王世子叛乱,她手中弓箭就全无用武之地。
顾昱淮自然还记得小侄女在猎宫城墙上一箭射杀萧谈的情形。
他便说么,如此有天分的小姑娘,果然是他顾家女郎。
……
临行前的日子,瑜安抽一日空当去宫中见了陈妤。
按理来说,南陈的顺颖郡主已经定下与裕王的婚事,算作北齐宗妇,此次围猎合该出行。
但依南陈的规矩,新嫁的女郎在婚期前需静待闺中,否则婚后会不如意。
因而顺颖郡主留于宫廷,昌王陈旭也推了秋狝之邀。
帝王出猎,北齐皇都由康王坐镇。既是皇室亲贵,又为长辈,待客不会失礼。
陈妤的住处已经换到顺和宫,大婚之日会从此间殿宇出嫁,取“顺和美满”之意。
寝殿内,瑜安同陈妤坐于桌案一侧,对着铺开的几份街巷图琢磨着分店新址。
玲珑堂的生意一日红火过一日,加之北齐正式设三郡同南陈通商互市,是到了扩充新店的时机。
瑜安同陈妤有商有量,圈定了两三处铺面。
“我不在京都时,还得你多费心。”
陈妤笑着应下,有靖平王府的管事帮衬,许多事做起来都很顺当。
她收了铺面图,又道:“不过我听裕王提起,松城围场夹于几处山间,偶有猛禽出没。此去围猎,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北齐萧氏起于松城,历代定下秋狝的规矩,意在提醒后人不得忘本。
“好,放心吧。”
二人相视一笑,经营玲珑堂的生意这般久,彼此皆将对方视作友人。
……
七月二十八,风和日丽的日子,皇都城门大开,围猎的队伍正式起驾往北地的松城而去。
因是陛下即位后第一次秋狝,故而格外隆重。
各府随行之人胜于往常,在两旁禁军护卫之中,队伍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如若路程顺利,约莫十二三日便能到松城外。
瑜安坐了小半日马车,队伍稍作休息用过午膳后,她便改为骑马。
因是以嘉懿郡主的身份出行,不宜着男子锦袍。
城外空旷,迎面吹来的风叫人身心顺畅。
瑜安回望身后的队伍,魏宁侯府是兄长前来,与她相差了些距离。
等到晚间在行宫住下,再与兄长打招呼不迟。
靖平王府的车驾就在帝王御驾后两位,因帝王喜静,一路上来搅扰的人也少。
瑜安的坐骑是小叔叔亲自为她挑选,围猎场上再相宜不过。
透过康王府马车的帘子,瑜安瞧清涵郡主睡得正香甜。
此番秋狝,康王与康王妃并未前来,由世子萧语伴驾。康王名义上代帝监国,自福王府叛乱平定后,近一年朝政平顺,又有三省协理,无需康王太过费心。
“笑什么呢?”
瑜安回头,萧询不知何时策马到了她身边。
“嘘。”
没了康王妃在身边,清涵郡主此行放松不少。
……
晚间队伍在承宁行宫宿下,明日辰时继续启程。
“还是你这儿宽敞。”
叶琦铭在瑜安院中坐下,饮了妹妹为他准备好的茶水。
他打量过屋中,虽是行宫临时的住处,布置得也费巧思。
靖平王府来的人不多,瑜安分到了一处单独的院落,院中还种着一棵桂花树。
“我可得跟桓平伯府,还有乐成伯府的郎君挤一处院子,”叶琦铭比了比,“还只有你这里一半大。”
行宫万事从简,瑜安替他倒茶:“没有让你在行宫外安营扎寨,你便知足罢。”
这话不假,行宫中容纳有限,历来都需人在外安营。
叶琦铭起身在院中绕了绕,道:“靖平王住在隔壁院中?”
瑜安想了想,摇头道:“应该是陛下罢。要不你爬上那棵桂花树看看?”
第62章 追妻第六月——嫉妒
八月里金桂开满枝头, 随风而来的花香沁人心脾。
兄妹二人站至树下,瑜安比了比,笑道:“从这处借力, 应该能爬上去。”
叶琦铭认真求教:“敢问嘉懿郡主,要是我被当成刺客,该怎么办?”
瑜安故作思索:“二哥放心,我替你看着护卫?”
“希望你的箭能比暗卫快。”
语气轻松, 兄妹二人俱笑起来。
“不过这棵桂树, 我看有些年头了。”叶琦铭摸了摸树干, 顺势接了一朵落下的桂花。
平淮方带着两名护卫检查过院内外,确保无虞。
叶琦铭道:“你若是住在陛下隔壁, 那守卫是再安全不过了。”
“这可说不准。”瑜安不以为然,“你想啊, 有什么刺客都往这个方向来。万一刺客走错了门呢?”
“哦, 有理有理。”
换了皇都外地界, 兄妹二人心情愉快不少,说话也无所顾忌。
一墙之隔,萧询端着手中茶盏,一时无言。
侍女奉了茶点到石桌, 在总管示意中安静退下。
高进立在帝王身后, 陛下今夜本是在院中赏月。
他听着郡主的话语一字不落传到此处,未得陛下吩咐,他也不敢出声提醒郡主隔墙有耳。
“……我院中还有两间空厢房, 二哥要不今夜住我这儿?”
经叶琦铭提醒, 瑜安才发觉自己的院落的确宽敞得过了头。
高进瞧陛下喝茶的手一顿, 神色晦暗不明。
他跟着提了口气,还好还好, 叶家二公子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这可不行。我还没娶妻呢,让人家看见对我名声多不好。”
叶琦铭后知后觉,自从妹妹换回了女儿装,他再同妹妹走在一处时,周遭世家郎君看他的目光可都不大善意。
他同妹妹的关系外人并不知晓,可不能坏了妹妹清誉。
他如此说,瑜安也不强求。
“话说回来,你这院中还有小厨房?”
“怎么,二哥饿了?”
赶了一日路,晚膳叶琦铭没正经吃多少。
瑜安也被他说得有些想用宵夜,兄妹二人相视一眼,默契地手势令重出江湖。
一为剪子一为布,叶琦铭得意洋洋:“输了输了,你输了!”
瑜安收回布,不客气道:“那你烧火。”
“得嘞。”
叶琦铭朗声应下,瑜安吩咐人去取了食材。
不多时,热腾腾的炒鸡蛋的香气就顺着院墙飘了过来,在夜里格外勾人味蕾。
虽未亲眼见到,萧询直觉瑜安会做上次的清汤面。
普普通通的味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进察言观色:“陛下,不若奴才去膳房传些宵夜?”
“不必。”
萧询没了半点赏月的兴致,干脆放下茶盏,起身回了寝屋。
高进指挥着侍女收了东西。他摸了摸鼻子,堂堂昭宸宫总管难得在当值时笑了出声。
……
天亮得早,围猎的队伍早早动身。
这几日天气不错,趁着晴日自然要多赶路。
从北齐皇都一路至松城,官道平坦宽敞,马车行驶得稳当。
瑜安多数时皆骑骏马,对她而言,这点赶路的里程完全不在话下。
毕竟从前军中若遇急报,昼夜奔袭百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清涵郡主坐倦了马车,可惜她惯常骑的那匹踏雪马没有跟来。
康王府此次随驾的女眷不多,依着身份,清涵郡主是单独乘一驾马车。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唤来侍从吩咐道:“去寻匹骏马来。”
侍从正要领命而去,一直策马在前的康王世子萧语闻言回头:“不可。”
妹妹虽通骑术,但家中惯骑的马向来温顺。尤其妹妹曾坠过马,如今在外,萧语谨记母妃再三的叮嘱,务必照看好她。
清涵郡主撇撇嘴,她与兄长虽是一母同胞,但年岁相差太多。兄长总将她当小孩子看待。
兄长既反对,又搬出母妃,底下人自然是听他的。
清涵郡主重重放下帘子,越想越觉闷得慌。
她吃了半块糕点,听得阵阵马蹄声,打开马车的窗子四下里张望。
“瑜安妹妹!”她寻到人,眼前一亮。
清涵郡主是康王府幼女,自同瑜安相熟后,总爱如此唤她。
“何事?”
清涵郡主满怀期待,尽数写在了脸上:“瑜安妹妹,可否捎带我一程?”
“……好啊。”瑜安没有拒绝这位“姐姐”。
康王府的队伍停下片刻,瑜安伸手稍一使力,清涵郡主稳稳坐到了她身前。
迎面而来的风凉爽惬意,清涵郡主舒舒服服地松了松筋骨。
瑜安高她半头,御马极为稳当。
萧语望见这边动静,失神一瞬。迟疑片刻,他还是由了妹妹去。
骏马在队伍中来去极为自由,瑜安带着清涵郡主轻轻松松。如她所愿,瑜安稍稍甩动疆绳,骏马向前奔驰。
清涵郡主满心欢喜,将兄长远远落在身后。
道两旁景色不断变换,几丛小花开得格外精致。
她兴奋地与瑜安指点,还是头一回与旁人共乘一骑,感觉实在不错。
御驾内,萧询听见堂妹聒噪的话语声渐渐靠近。
“……瑜安妹妹,瞧。”
马车侧帘掀起一角,萧询第一眼望见的是着青色锦裙的瑜安,极淡雅的颜色。
尔后,他看到了瑜安马背上的萧念。
萧询不轻不重道:“你自己不会骑马?”
萧念对这位皇兄又敬又怕,她见过礼,小声道:“回皇兄,瑜安妹妹愿意带我。”
心里倒又将自己的兄长骂了一通,都怨他不让自己骑马。
瑜安瞧萧询的马车中还翻开着几本奏案,大约是京中新送来的。
她道:“不搅扰陛下理政。”
说罢,一甩马缰,与御驾分开些距离。
离了帝王,萧念的笑容愈发灿烂。
……
十日路程过去,松城已在望。
京城太平顺遂,朝中无甚要事传来。
今夜按照既定行程,围猎的队伍宿在承天行宫。此处原为齐高祖起兵时客居的一处驿站,后北齐平定天下,齐高祖下令在此地修建行宫,历代君王多有扩建,方成今日规制。
叶琦铭依旧与桓平伯府、乐成伯府的三位郎君同住。依照家世,魏宁侯府占了东二最好的一间厢房。眼见着快到松城,桓平伯府的二公子李钦晚间组了酒局。叶琦铭与他们三人不过点头之交,婉言谢了相邀。
李钦本也不是真心叫他,闻言正好,拉了乐成伯府的赵忠、赵畅两兄弟一同到堂屋饮酒。
京都的世家彼此间多有相交,李钦与赵家两位郎君也算是旧相识。
酒过三巡,推杯换盏间,膏粱子弟谈论之语自然也不着四六。
说到燕春楼平分秋色的二位花魁,赵忠借着酒劲道:“要说京中的第一美人,依我看还得数嘉懿郡主。”
赵畅与这位兄长并非同一妾室所出,素来面和心不和,唯有在此事上并无异议:“兄长所言甚是。”
李钦嗤笑一声:“怎么,你们还肖想郡主呐?”
两家伯府虽有祖辈的荫封,外人看来风光,但在皇都世家中也不过尔尔。
“美人么,说说还是可以的。”
对酒当月,三位伯府郎君都有了几分醉意,将靖平王府家的郡主从头到脚品评着,挑不出一丝不满意的地方。
“你们说,靖平王最后会将嘉懿郡主许给何人?”
听得“靖平王”三字,赵畅酒稍稍醒了些,话也收敛不少:“怎么着也得如魏国公府那般的家世罢。”
李钦满上酒:“谁知道呢?”他与赵氏兄弟碰杯,“这些日子嘉懿郡主一直纵马在外,说不准就是在勾得哪位世家郎君求娶。”
杯中酒溢出些,想起佳人,李钦笑容不怀好意:“如此绝色姿容的美人,你们说在榻上滋味,有没有燕春楼的金芍姑娘一半销……”
魂。
最后半字卡在李钦喉间,他手中的酒盏坠于地,四分五裂。
……
瑜安本已准备睡下,听得外间熟悉的人声,披衣起身,吩咐侍卫放行。
来人行过礼,果然是二哥身边的亲卫何耀。瑜安心道不好,立刻道:“出了何事?”
由何耀引路,瑜安赶至二哥院中。
好在魏宁侯府的护卫乖觉,知晓要来寻她。
堂屋内一片狼藉,酒案几乎被掀翻,几坛酒碎于地,酒水四溅。
瑜安只先确认二哥安危,见他除了在揉手腕,并无其余伤处。
至于屋中另外三位郎君,脸上披红挂彩,好不热闹。
瑜安以口形示意兄长:“一打三?”
叶琦铭无声比了个“六”,还要加上三人各自的护卫。
兄长未受伤,瑜安舒口气,跨过满地碎瓷,站到他身旁。
方才肆意谈论的美人骤然出现在面前,恍若神女下凡。赵忠和赵畅咽了口口水,酒是彻底醒了。
慢瑜安几步,随后闻讯而来的还有桓平伯府与乐成伯府二位家主,浩浩荡荡带来一干护卫,好不气派。
桓平伯脸色铁青,命人将李钦扶起,回头教训。庶子纵然再不成器,平白遭人如此欺辱,将堂堂伯爵府邸脸面置于何地?
乐成伯面色更加难看,魏宁侯叶家不过区区北梁降将,还真敢爬到他们头上不成?
“私下伤人,依我大齐律例,乃是交付京兆府的重罪。”
遑论打伤的是伯爵府公子,罪加一等。
桓平伯开口便是以齐律压人,全然未将区区叶家放在眼中。
就是不知,嘉懿郡主为何在此。
叶琦铭两手一摊:“敢问桓平伯,您说我伤人,可有证据?”
证据?!
桓平伯几乎要叫这北梁降臣气笑了,李钦被护卫搀扶着,脸上根本寻不出一块好地。
“来人,将这竖子拿下!”
眼见着桓平伯不分青红皂白要扣下二哥,瑜安眸光转寒,命暗卫现身,毫不相让。
桓平伯多少顾忌些,但自持长辈身份,不肯失了颜面。
他执意要动手,外间忽而传来一道声音,不怒自威:“本王的侄儿,若有错本王自会管教。”
桓平伯与乐成伯面色皆是一变。
顾昱淮踏入屋中,声音平静如往昔:“不劳二位费心。”
月挂中天,靖平王并非独身前来。
小小一间堂屋中,桓平伯府与乐成伯府的人跪了满地。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萧询目光越过众人,望向瑜安。她一袭月白衣裙,墨发挽起,只簪了一枚玉钗。
月光映过窗子洒在她裙摆,美得不染纤尘。
第63章 追妻第六月——围猎
世家公子间私下斗殴, 此事可大可小。
如今捅到了陛下跟前,恐怕谁都讨不了好。
桓平伯本以为魏宁侯府在皇都无亲无故,故而先发制人, 欲定死了是叶琦铭的罪过。
偏生,靖平王竟有心庇护叶氏子。
这一下,倒叫他不得不谨慎起来。
堂屋上首,陛下与靖平王分坐两侧。
桓平伯与乐成伯也得陛下赐座, 坐在屋中听几人对质。
事到如今, 真相如何全然不要紧, 万万不可得罪了靖平王府。
瑜安接了叶琦铭先前的话:“几位郎君道我兄长伤人,有何证据?”
“兄长”二字一出, 赵氏兄弟只觉后背一阵发寒,忙不迭地回想自己酒后都说了什么混账话。
李钦被打得最狠, 一说话时便牵动嘴角伤处, 疼得龇牙咧嘴。
若说证据, 人证物证俱全。
叶琦铭仍是一脸无辜状:“分明是伯府三位郎君酒后闹事,我听得动静过来察看罢了。三位当真是喝酒喝糊涂了,竟全数算到了我身上。”
他如此颠倒黑白,有恃无恐, 李钦怒极:“你!分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闯入, 二话不说,嘶——便对我动手,屋中人皆可作证!”
他们三人饮酒时有意屏退了仆从, 屋中只剩各自的亲随。虽说他们的证言不能尽信, 但若是两府家仆都执一词, 事实真相也就摆在眼前。
叶琦铭有理有据:“若说我出手伤人,我与三位往日无冤, 近日无仇,无缘无故为何要对你们出手?”
“那是因为——”李钦张嘴,伤处的疼痛激得他神志清醒了些。
赵忠和赵畅拼命对他使眼色,靖平王在上,他们酒后对嘉懿郡主说的那些荤话若是叫王爷知晓,只怕就全完了。
谁能知道,叶琦铭和靖平王府还有这层关系。
嘉懿郡主唤他兄长,现下想起来,郡主好似还和叶家这位郎君一起打过马球。
赵畅只恨自己为何入了李钦的酒局。他反应最快,叶琦铭再三想言明斗殴的缘由,这个哑巴亏只能是他们吃下。
真捅出来,叶琦铭固然讨不了好,可他们三人只怕更得遭殃。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莫说靖平王,就是父亲为给靖平王一个交代,都不会轻饶他们。
李钦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嗫嚅半晌,说不出个正经缘由来。
瑜安笑道:“看来,三位果然是喝醉了。竟误会了本郡主来劝和的兄长。”
“是是是,郡主说得是。”赵畅陪笑,“李兄的确喝多了。”
三言两语间,他将事端推给了李钦。叶家这位郎君,出手很分轻重。他和兄长身上不过挨了几拳,就被撂在一旁。反倒是李钦,结结实实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仔细想来,叶家郎君多半只听见了李钦之语。他和兄长何必再入这趟浑水。
于此事上,赵氏两兄弟默契地一致对外,准备明哲保身。
就算说破天,他们和李钦也没有多深厚的交情。
萧询淡淡道:“桓平伯如何看?”
桓平伯忙站起身,没有瞧自家不成器的庶子。
知子莫若父,方才听李钦吞吞吐吐,他便知晓此事必定同他脱不了干系。
若说叶家二郎平白无故对他们下此狠手,连他都觉站不住脚。
“想必是一场误会,惊动陛下,实是老臣教子无方。”
他主动请罪,乐成伯府自然也是同一番说辞。
既时随帝王出行围猎,此事闹大了对三方皆不好。
两家伯府主动递下台阶,叶琦铭见好就收。
萧询道:“天色已晚,此事便到此为止,无需传扬。”
如此,保全了三府颜面。
“臣等谢陛下。”
事情了结,萧询去看瑜安。
只是她关心着叶琦铭伤处,全然未分神于此。
萧询眸中黯了黯,不语。
“时候不早,陛下不如先行回谨辰院歇息。”顾昱淮笑着起身,暗卫传来消息时,陛下恰同他在饮茶,故而一道跟来。
帝王摆驾,院中人如数行礼。
“臣等恭送陛下。”
顾昱淮看向桓平伯与乐成伯:“本王尚有话同侄儿交代,便不留二位了。”
“王爷说的哪里话。”乐成伯客客气气,“是我等教子无方,惊扰王爷。”
他与桓平伯各自带了不成器的儿子回去,如何教训暂且不提。
许是方才揍人揍得太狠,叶琦铭右手稍有伤处。
瑜安倒不担心他,先回自己院中去取伤药。二哥十五岁便上战场,那些个纨绔子如何能是他的对手,加起来都不在话下。
顾昱淮支开了瑜安,问向叶琦铭:“为何动手?”
叶家这孩子不似冲动之人,怎就闹到当场出手的地步。
叶琦铭离家万里,惹出事端后久违地有长辈回护。
他垂首,只道:“他们冒犯妹妹。”
污言秽语无意落入他耳中,那一瞬他没有办法从长计议。
等他反应过来时,拳头已经直冲李钦面门而去。
他半点不后悔,自己亦有办法全身而退。
只不过靖平王看在妹妹面上的维护,让事情变得容易许多。
短短六字,顾昱淮明了,眸色冰寒。
不多时瑜安取了药膏来,这还是她从徐州回来前母亲给的,治外伤有奇效。
“行了,我没什么事,你早些回去睡。”
瑜安没好气:“下次一打六前,记得早些告诉我。”
已近亥时,事情缘由明日再提不迟。
……
一场风波悄无声息地消弭,承天行宫内无半点传闻。
第二日,乐成伯府的赵忠和赵畅还前后脚来向叶琦铭赔了罪。
叶琦铭一眼看穿他们的用意,只道:“昨夜太乱,不小心误伤了二位,对不住。”
赵忠和赵畅大喜,明白叶琦铭未听到多少他们酒后之语。
二人备了薄礼,说过几番客套话,悬了一夜的心勉强放下。
他们记了这次教训,总归最后能置身事外。
至于仆从们的嘴,不消叶琦铭费心,他们自己都上赶着告诫仆从不得乱言,以免走漏什么风声。
握着把柄,叶琦铭不必担心两家府邸的报复。
瑜安倒也追问过前因后果,叶琦铭随意寻了个借口搪塞。
那些污言秽语,永远都不会落入妹妹耳中。
……
松城坐落于群山环抱之间,山地贫瘠,田产不丰,百姓多以捕猎为生。
离围场不远,北齐皇室出猎惯例安营扎寨于无量山脚下。连绵的营帐傍临川河与怀川河而建,依序分成五片,排布数里,尊卑分明。水源充沛,汲水完全不成问题。禁军巡查严密,猎旗迎风飞扬。
瑜安的锦帐同清涵郡主相邻,同在中心偏右之所,这一带多为女眷。
二哥的营帐在另一侧,离小叔叔不远。
瑜安有些意外,这些帐篷是一早便分派好的。
营地的管事笑道:“回郡主,围猎队伍尚未出发时,王爷特意命礼部如此安排。”
礼部几位大人虽意外,但靖平王特意吩咐自然照办。只是多了魏宁侯府二公子一处营帐罢了,无甚大碍。
虽是随天子出猎,但松城围场地处山间,地势险要,许多变故不得不防。
有小叔叔这番安排,瑜安放心许多。
明帝在位时,清涵郡主随父王来过松城围场两回,对此地比瑜安熟悉许多。
“原本皇兄继位第一年就该办秋狝的,不过遇上朝局动荡,未能成行。”
萧氏先祖定下的规矩,饶是皇祖父再不喜出京城,都得一一照办。只不过到了不惑之年,皇祖父多遣叔伯们代为前往罢了。
收拾完锦帐,第三日便有第一场围猎,为期半日。
清涵郡主熟悉出猎的规矩,猎得前三者会蒙帝王亲自赏赐,荣耀无比。
她道:“从前只要靖平王上场,魁首向来轮不到旁人。其余人只能争个第二罢了。我父王还戏言,陛下若有什么宝贝作彩头,直接送到靖平王帐中就罢了,还走什么围猎的过场。”
她口中的陛下正是明帝。
瑜安在府中见过,明帝赐下的嵌七宝的金弓,还有金马鞍,都被小叔叔好生珍藏在书房中。
清涵郡主道:“听说后日的围猎,王爷不上场?”
“是,小叔叔说懒得欺负后辈。”
这话不假,放眼整个北齐世家,有谁能与靖平王相争。
康王府此番是世子萧语打头阵,另有清涵郡主的两位庶出兄长争风。其余世家皆跃跃欲试,不愿放过此等良机。
“那你们王府,便不参与了?”
清涵郡主起先觉得可惜,话一出口,便知晓自己问得蠢笨。
瑜安笑而不语。
清涵郡主也随她笑,极是讲义气:“我到时一定为你摇旗助阵。”
至于家中几位兄长,叫他们自求多福去罢。
……
清涵郡主回自己帐中歇息,瑜安收整过弓箭,得了清闲。
丹泓道:“郡主,可要奴婢等去打水备浴?”
夜里天凉,这个使臣最是相宜。
临川河出自山间,河水分作十几道支流。
其中一道清溪专供皇室女眷所用,因萧询后宫无人,加上安王妃身怀有孕未前来,便专划给了瑜安与清涵郡主的营帐。
帐中虽宽敞,若要沐浴到底还是局促。
瑜安命侍女带了些漱洗物件,顺势去溪边散散心也可。
中心一片的营帐本就不多,等闲世家都驻扎在东西两侧。
清溪上游穿过一片树林,暗卫早已勘探过,无碍。
几处支流界限分明,各府皆按序取水,不会有人造次,乱了地界。
阳光透过树影洒落野径,林间一片静谧。
瑜安原本是想找处僻静的水段沐发,沿着清溪向上走时,竟叫她发现了丛林掩映处的一小块湖泊。
湖水清澈见底,自山间而来的活水浅蓄于此,再分作清溪与另一条支流。
鸟鸣悦耳,四下里并无人。瑜安心中一动,从承天行宫出来一连赶了三日路,在此沐浴也无妨。
她交代侍女回帐中取一套新的衣裙,丹泓与另两位侍女散开为郡主望风,再度确认并无人靠近。
瑜安一件件褪了衣衫,赤足踏入湖中。
从前在军中时,遇河水中洗浴是常事。
澄澈的湖水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置身其中一片舒爽。
瑜安沐浴过,换了月白的如意锦裙。
她坐于溪边石上,用巾帕慢慢擦拭着长发。
除了丹泓留下,她命其余侍女打了水先行回帐中即可。
风吹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鸟鸣声回荡其中,自然之音宛若天籁。
临水照影,女子墨发垂散,在光下宛如上好锦缎,无拘无束。
小径中,有脚步声蓦地一顿。
瑜安回眸,透过层层树影,见到了帝王一角玄袍。
第64章 追妻第六月——神女
瑜安在湖边坐了许久, 墨发已干。
她三千青丝未束起,慵懒闲适的模样,若遇外男其实极为失礼, 更遑论帝王。
可偏生,萧询见惯了瑜安如此模样。
未料到会在此处遇见萧询,瑜安随手去拿一旁的流彩云纹外裳,罩在锦裙外。
随着她的动作, 原本叠得整齐压于外袍上的发带不慎被甩出, 落入湖中溅起圈圈涟漪。发带在湖面漂浮半圈, 很快随溪流而下。
瑜安心道不好,这条发带是母亲亲手为她绣的, 身边一共剩了三条。
她顾不上萧询,沿着溪边疾奔几步。幸好水流并不快, 发带逐水漂了一段, 被溪中露出的半块石头阻了去路。
“留神。”
溪边湿滑, 萧询远远出声提醒,往瑜安处而来。
不是什么难事,瑜安在周遭打量一圈,捡出一截枯枝。
她回到溪边, 看准方向用枯枝一挑。发带借力被枝桠带起一段, 离了溪面。眼见着发带因不稳再度要落下,瑜安稍一使力,发带飞向岸边, 萧询眼疾手快替她接住。
“多谢陛下。”
瑜安将枯枝掷回灌木中, 在溪边净了净手。
她从萧询手中接过发带, 另一侧丹泓未得帝王吩咐,只敢在原地等着。
瑜安唤她收拾了物件, 同萧询打过招呼,先行离开。
踏上回营帐的小径,一路行来,瑜安才发觉此番确实走得过远了些。
……
第二日无甚要事,瑜安从小叔叔那儿顺来一幅松城围场的舆图。
多年行军的习惯,每居一处,务必要厘清地势。
瑜安同兄长展开舆图,松城依山而建,山川相连,周围能叫出名字的高山就有七八座。
两处皇家围场分布其间,一处较小,最靠近安营扎寨的无量山,共有三处进入猎场的入口。
“明日便是在这里行猎。”
至于另一处围场,则是位于今屏山和无量山交错之处,地势更为错综复杂。
除开皇家围场圈出的地界,附近猎户也会入几座山中打猎。
周遭山势连绵起伏,密林无数,松城百姓多以此为生。
瑜安标记了几处要地,两炷香的工夫绘了简单的舆图,送与二哥。
……
第三日阳光破晓,穿透山林间。
出猎的号角吹响,世家公子胯下骏马生风,早已在营地外跃跃欲试。
当先二位是康王府世子萧语,还有战功在身的宁国公世子赵凌。
等到嘉懿郡主出现时,世家郎君间一阵喧闹。
瑜安着月白骑装,长发利落地以发带束起。
出猎队伍中不乏女子身影,多为将门之女。
归德将军府的小姐孙凝主动同瑜安打了招呼,她们二人在击鞠场上相识,有两分交情。
瑜安回之一笑,手执长弓,灵动的双眸中满溢自信神采。
阳光洒落她侧颜,意气风发的美人模样,不知折了多少郎君的心。
今日多为北齐年轻一辈的子弟历练,小试牛刀,故而只选用无量山下猎场。
众人观之,虽或多或少听闻过嘉懿郡主与顺颖郡主比箭,但毕竟用的是靶子一类的死物,与入林中围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只怕郡主要觉力不从心。
魏国公世子曹盛笑着与瑜安道:“今日出猎,我擒一双雪兔赠与郡主,如何?”
围猎场上,本就没那般礼仪顾忌。
曹盛原在平州任上,此番特意告假一月,为的就是在猎场上崭露头角。
他一开口,对嘉懿郡主大献殷勤,世家子弟纷纷侧目。
“若是想要,本郡主自己会取,不劳世子好意。”
曹盛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可美人盈盈道来,他竟半点恼意也生不出。
听瑜安之语,萧询神清气爽。帝王亲自击锣,宣告围猎正式开始。
瑜安当先策马入林中,曹盛原本想着伴在佳人身侧,奈何林间弯弯绕绕,一下竟寻不到嘉懿郡主踪影。
他不免失望,只得一夹马肚,专心射猎。
原定一日的围猎,可惜天公不作美,未时后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瑜安不喜淋雨,在天色变换前,早早离了猎场,安然回锦帐中。
听着外间雨声,清涵郡主摸了摸笼中瑜安猎回的一只红狐。小家伙毛皮顺滑,极讨人喜爱。
瑜安笑道:“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红狐只有后腿受了些轻伤,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
清涵郡主格外欢喜:“那我得等到点算后。”
可不能坏了瑜安的比试。
尽管未淋雨,顾昱淮还是吩咐侍女给瑜安熬了姜汤来,盯着她饮下。
他察看过瑜安所获,几乎都是一箭避开要害,干净利落。
瑜安道:“我午后在林间见到了一只鹿,可惜没能猎到。”
那鹿生得好看,通体棕栗色,腿部却是乳白,一对鹿角精致漂亮。
顾昱淮听她所言,笑道:“那可是泽鹿,你能遇上已是稀奇。”
“原来如此。”
“什么什么?”
清涵郡主也未见过泽鹿,见瑜安一脸明了,不由好奇。
瑜安道:“泽鹿多长于深山。昔年齐高祖起兵,连日进军不顺,颇觉苦闷。一日夜间他独自进山中行猎,得遇神鹿,视为祥瑞。此后齐军果然气势如虹,连战连捷,一鼓作气拿下数座城池。”
这段史事亦真亦假,瑜安料想所谓神鹿便是泽鹿,乃齐高祖鼓舞士气所用。
清涵郡主赧然:“这段祖宗旧事我都不知晓。”
瑜安也忘了是从何本野史上读来,左不过是在萧询御书房中,可见宫中时日实在无聊。
若有机会,她倒想再亲眼见见那泽鹿是否有如此吉祥。
等到黄昏时分,出猎的世家郎君们才陆陆续续归来。
清涵郡主瞧自家兄长被雨淋得格外狼狈,衣上低着水,好在收获不错。
判官开始点算各人一日所得。瑜安回营最早,猎物虽不多,却都是极难猎中之物,更为可贵的都是活物,故而占得筹数颇高。
判官仔细清算至半夜,靖平王府的嘉懿郡主夺了第二,恰稳稳压过魏国公世子曹盛一头。
……
后面接连两日为祭祀之典,敬告山灵与萧氏先祖。
祭典虽冗长,但感山林之慷慨馈赠,北齐开国先祖们筚路蓝缕,无人敢潦草应付。
瑜安夜里睡得安稳。待到第六日,便是北齐皇室三年间最盛大的一场围猎。
今屏山下围猎场大开,共计六道入口。
萧询为君,祭告天地后亲入山中狩猎,以续先辈之志,众臣相随。
今岁盛事不同往昔。北齐国史上于秋狝中夺魁,直拜三品武将者比比皆是,多少人借此平步青云。上至勋贵世子,下至寻常兵卒,皆有机会相争。陛下更是金口玉言,秋狝中勇武者重赏。
帝王出猎,靖平王顾昱淮留守营地,早已无需此等功劳。
叶琦铭与瑜安临行前,他只仔细叮嘱:“莫出围场地界,山中密林极易生出危险。”
围场历百年,禁军再三巡查过,顾昱淮放心让他们二人前去。
叶琦铭颔首,示意自己同妹妹记下。
“小叔叔安心。”
围猎队伍浩浩荡荡,瑜安方知前时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一入层层密林中,人马四下分散,各自建功。
……
马蹄声踏破林间静谧。小径弯弯绕绕,树丛遮挡,极易迷途。
此地已是林中深处,正在溪边饮水的公鹿受了惊吓,慌忙逃窜。
独身而来的帝王毫不犹豫策马追上。
连月来朝局不顺,各地税制革新阻力丛生,推武举又中道崩殂。今日在林中遇见泽鹿,或许是冥冥之中指引的天意。
昔年高祖孤身入山中,猎得神鹿,以飨军士,重整河山。
父皇代皇祖父出猎,亦得神鹿,出征边关,大破羯族。
自登临帝位,萧询数年周旋于朝堂波谲中。此刻他纵马驰于林间,两旁风呼啸而过,是难得的自由舒畅。
泽鹿生于山林间,奔跑极为灵巧。
萧询接连数箭落空,天色渐晚,存定了要猎到泽鹿的心思。
树木参天,这几日断断续续落雨,泥土湿润。
他追逐许久,眼见着泽鹿即将隐于灌木林中,鹿角为枝桠所困,萧询看准时机一箭射出。
那鹿闷哼一声,在林间消失不见。
灌木丛浓密,骏马不便穿行。
萧询下了马,以剑开道,穿过低矮丛林。
密林之中,并不见受伤的泽鹿身影,只留下一道蜿蜒血迹。
萧询半蹲下身,细细追查踪迹之时,身后一道腥风扑来。
他反应出奇迅速,本能般就地向侧边一滚。
一道棕红色的身影堪堪从他右肩而过,抓破一角衣袍。
扑了个空的小型野兽在地上磨了磨爪子,其身形逊于狼,兽耳圆且短,爪牙极为锋利。
是豺狗。
萧询手中长剑出鞘,闪着寒芒,映出从另一侧扑啸而来的豺犬形状。
剑锋划过,被一剑刺穿喉管的豺犬仍在垂死挣扎,血腥味四溢。
萧询毫不犹豫将豺甩出,污血顺着剑身滴落,开出猩红的花。
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方才攻击的第一只豺猛得朝他扑来。与此同时,另有两豺从树后袭出,一左一右从帝王背后撕咬。
萧询旋身,右手佩剑死死抵住身前张开利齿的豺狼。左手将腰间箭筒掷出,一豺稍退。
萧询左手留出一箭,直直刺入眼前豺腹中。那豺吃痛,鲜血淋漓,染红帝王掌心。
第三只豺闪电般从右侧而来,萧询防备不及被其扑倒,后背狠狠撞上树。
豺狼张开满嘴利牙,肉食者的腥气扑面而来。
一人一豺相搏,萧询以横剑相抵。豺犬利齿近在咫尺,闪着森然寒意。
无瑕分身之际,原先被箭筒击退的豺此刻也伺机而动,四爪猛然腾空跃起,直往他而来。
萧询瞳孔一缩,却挣脱不得身前危局。
夹杂凌厉风声,两支利箭破空出现,如一道闪电,自右侧没于豺犬腹间。
那豺维持着凌空的姿势,发出一声哀啸,坠于地后滚出数步远。
电光火石间,又是一箭往萧询方向射出,箭锋以三寸偏差直入豺犬喉管,溅起一道污血。
萧询趁势用剑锋结果此豺性命,以剑支地起身。
十余步开外,瑜安手握长弓,月白的发带随风飞舞,宛如神女天降。
“接着。”
半数火折抛与萧询,瑜安留了另一半在手中。
不过须臾间,四匹豺二死二伤。
她背倚树,活着的两匹豺仍苟延残喘,已无攻击之力。
箭囊的箭空了大半,她舍不得再补箭。豺生性群居,瑜安无暇与萧询叙旧,警惕地见周围树丛中,另有五六道棕红的身影现身,松散将她和萧询呈三面包围。
瑜安同萧询对视一眼,脚下不动声色向彼此靠近。
两人数豺僵持,林中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为首的那匹豺摆出攻击姿态。论单打独斗,豺犬远不及狼与豹,因而常以群居。
瑜安左手摸向腰间箭筒,试探着同萧询半步后退。
显然这群豺没有轻易放过他们的打算,为首的豺犬长啸一声当先扑来,余者紧随其后。
瑜安飞快引数箭上弓,五箭齐发,有两箭落空,三箭暂止攻势。
随箭而来的空隙,萧询默契地以火折引火。剑气挥洒,满地枯枝败叶燃起,划出一道短暂的屏障。
“走!”
修长如玉的指节紧紧握了瑜安的手,二人并肩往身后出路撤去。
第65章 追妻第六月——美人谋
连日来断断续续下着雨, 林地湿润,枝叶仍沾水珠。哪怕火折精准掷于枯叶丛中,火势也根本燃不起来。
才撤出几步远, 为首一匹豺狼深跃过丛丛火苗,棕红的毛色在火焰映照下愈发骇人。
它三两下纵跃逼近,萧询同瑜安各自向旁灵巧闪避,豺狼利爪堪堪从二人中间擦过。
火焰灼伤了它的毛皮, 带着难闻的焦糊味道。
豺狼扑空落于地, 下一瞬萧询长剑刺去, 将那豺牢牢钉于地,又飞身抽回剑。
火势湮灭在即, 剩余数豺逼近,蠢蠢欲动。
再添火折徒劳无功, 若是逃, 人如何能跑赢豺犬。
“这条道有猎户陷阱。”瑜安同萧询退至岔道, 冷静开口。她正是从此方向而来,识得自己留下的记号。
此处已越出皇家围场界限,故有猎户上山行猎。
萧询明白她之意,却言简意赅:“你走另一侧。”
豺群合力捕猎时, 威力更甚, 不会分散目标。
他身上血腥味重,更引豺犬追逐。
事出紧急,容不得二人商议出万全之策, 各行一处。
萧询向身后小径退去, 四五匹豺为血腥气感召, 争先恐后踏过余烬,追逐今夜盘中餐。
豺犬距离不断逼近, 萧询脚尖提起挡路的粗枝,点燃执于手。
明亮的火焰示威,豺群攻势放缓。
萧询徐徐向后靠去,直至枯枝上火苗势弱。
豺犬磨动利爪,伺机而动。
明火熄灭的当口,萧询掷去枯枝,疾奔几步,显而易见露出颓势。三匹豺全力跃起,等到了它们的最后一击。
土红色的身影划过林间,在前奔逃的人却陡然转过方向,身形滚入一侧林中。
藤条被远处射来的利箭折断,已然生锈的铁笼重重砸下。
两匹豺困入其中,一匹豺被生生砸中。
余下的漏网之鱼,也被萧询一剑结果性命。
危局暂解,瑜安自丛中现身,身上最后两支箭消耗殆尽。
尚未等她察看这是何年布下的陷阱,便听得萧询疾声道:“留神。”
可已然太晚。
一匹豺突袭至眼前,瑜安猝不及防之下以弓箭抵挡。
一人一兽相撞,瑜安身形不稳,同那棕红的豺犬一同滚落身后陡坡。
她手中长箭坠于原地。
……
天色阴沉,乌云漫天,又是一场风雨欲来。
雷电刺破天幕,女子墨发凌乱,白净如玉的面庞染上一道干涸血迹。
她身旁,横卧着一具豺犬尸体,死不瞑目。
身上沾满泥尘草屑,瑜安握着匕首的手掌因脱力而发酸。
风卷起枯枝残叶,黑云压山林,天地间似融为一色。
背倚树石的瑜安不得不承认,在见到那抹玄色身影出现时,心中升腾起无言的庆幸。
总归没有白白救他,她想。
萧询穿梭于山林间找寻,模样看上去未比瑜安好上多少。
豺犬被利刃割破喉管,是一刀毙命。
萧询踢开那豺的尸体,瑜安仰头问他:“都解决了?”
“嗯。”
瑜安收好匕首,萧询半蹲下察看过她伤处:“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半跪在瑜安身前:“上来。”
瑜安知晓自己的伤势,左腿为利石所伤,此刻寸步难行。
……
山洞中点起篝火,照亮昏黑的夜。
瑜安靠在石上,看萧询四下里忙碌。
火焰明亮而温暖,驱散了人身上寒意。
湿漉漉的外衫和中衣褪下,置于火旁烘烤。
已沦落到此境地,倒无需讲究其他。
山间雨声,在洞内听来格外清晰。
萧询仔细检察过瑜安左腿伤处,他们二人曾在军中,多少懂些外伤。
瑜安道:“应该是骨头断了罢,等明日雨停后,回去寻御医便好。”
她神色平静,未乱分寸。
萧询先前寻来些半干的木柴生火,他从其中抽出两枝枝桠,用剑磨平,暂替瑜安固定伤处。
瑜安解下束发的发带,临时用作绑带。
三千墨发垂落,火光映照间,女子长睫纤细浓密,唇因疼痛而泛白。脆弱而美丽,若折翼蝴蝶。
“这儿,应该出围场许久了罢?”她轻声道。
松城围场,萧询远比她熟悉。
“你为何跑这般远?”
萧询分明记得,王叔叮嘱过瑜安。
“我与兄长合追一头鹿,失了方向。”
瑜安微不可察叹口气:“也不知兄长能否找到我。”
先前来时的马匹大概是受了豺群惊吓,不知奔向了何处。
不过帝王在此,想必营地很快便会派人来寻,脱困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身上尚带着围猎所用的干粮,又有雨水,可以支撑几日。
萧询将自己的外袍披在瑜安身上,又往篝火中添了两支柴。
火焰贪婪地吞噬枝叶,燃得愈发旺。
“睡会儿罢,朕守着你。”
“嗯。”
瑜安伤处太疼,昏昏沉沉间,不知何时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
虽然时隔数年之久,梦中的瑜安依旧认出屋内熟悉的陈设,是代郡城主府中萧询的卧房。
榻上的女子墨发垂散,身上只松松套了件男子的雪白里衣,掩不去颈间一片欢好痕迹。
初经人事,女子神色恹恹,仍不大适应。
瑜安一瞬便明白她此刻心中所想。
“该向元娘学些房中推拒之术的。”
她一月前方被萧询从邀月楼中带回,本是想作侍女,但太子殿下身边之人都默认殿下添了房美貌妾侍。
她知道萧询对她并未打消全部疑虑。巧的是,她对他更有所图。
借着青楼中与元娘学的魅惑男子的手段,瑜安蓄意靠近萧询。一则,是要彻底撇清自己与叶家三公子的关系;二则……乱世之中,无依无靠的孤女为贵公子所救,以身相许也好,攀附富贵也好,在旁人眼中实在是顺理成章。
谁又能想到,假戏竟能成真。
彼时十七岁的叶家三公子不晓风月之事,不明白温香软玉在怀,如何能叫人不意乱情迷。
哪怕她撩拨的手段再如何青涩稚嫩。
烛火忽明忽暗,梦境中再望去时,仍是那一方床榻,女子衣衫系带被逐一解开。
“殿下……”
最贴身的里衣翩然滑落,原本的话语,渐湮没在深深浅浅的吻中。
美人雪肤玉貌,陷于锦被之间,承受着身上郎君的一切。
芙蓉帐暖,夜夜良宵。
……
梦境太过暧昧,瑜安惊醒时,外间仍是一片漆黑,唯有洞中一丛火苗跳动。
雨势急促,睡梦中的她不知何时靠在了萧询肩头。
“做噩梦了?”
萧询方才一直守着瑜安,她其实并未睡多久,至多不过三刻钟。
梦中场景不足为外人道,瑜安掩下眸中神色,再无睡意。
漫漫长夜,她接过萧询递来的烤热后的干粮,略略吃了些,恢复了两分力气。
雨声杂乱无章,坠于林间、石上。
这一场风雨,不知何时能止息。
“陛下可曾,怀疑过我的身份?”瑜安没头没尾问道。
她好奇此事已久。虽有刻意的引诱,但她如愿到萧询身旁时,的确太过顺遂。
萧询知晓她问的是代郡中事,沉默一会儿,道:“自然起过疑心。”
代郡城中层层布防,瑜安脱身不得,情知久居邀月楼绝非良策。因而她索性破釜沉舟,主动接近萧询,求他为自己赎身。
她如愿到了萧询身边,步步谨慎。此招极险,稍有不察,便同自投罗网无异。
“朕核实过你的身份。”
那时瑜安自称是来代郡中投奔亲友,遇上战乱,亲友不知所踪,只能暂栖邀月楼中。
所有她提到的籍贯、人物皆有据可查,暗卫再三确认无疑,有八九分可信。
火苗跳动,柴火发出爆裂的清响。
第一次从萧询眼中说起这桩旧事,瑜安唇畔勾起一抹弧度:“身份确有其人,当然没有破绽。”
她入邀月楼虽是走投无路之举,但进入代郡前,确实给自己留下了最后一张保命符。
这一层假身份一直尘封,原本以为不会有动用的一天。
遇上北齐太子设局,她认栽。
瑜安身份明朗,如若不然,萧询不会轻易带来路不明的女子回府。
更何况,叶家三公子如人间消失般无踪无影,萧询直觉眼前人有异,也愿意顺水推舟留她到身旁看管。
可……
未及弱冠的北齐太子扪心自问,女子跪于他面前,柔声求他垂怜收留时,他亦不知自己究竟动了几分真心。
日日夜夜的相处,瑜安全心全意依靠着他,对他一片顺意。
他看不清自己心意,只知道自己想带她回皇都,愿意庇护她一辈子。
他数度对她诉说起将来之事,心下已为她筹谋。
可最终等来的,却是瑜安的不告而别,出城玉令不知所踪。
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父皇病重,朝中风云变换,他不得不提前退兵归京。
丧父,继位,揽权,平叛,朝政大事旋踵而来。
三年的光景,他有时忆起与瑜安相处点滴,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朝局渐稳,他出兵徐州。
既是承父皇遗志,更是要那人无处可逃。
既然招惹了他,如何能轻易全身而退。
梁帝昏聩,徐州归降。
早在叶家三公子叶瑾舒入皇都前,萧询便已猜透了她的身份。
代郡城中女子的欺瞒与利用,帝王心中仍是恼怒。因而在重逢伊始,他毫不留情地将人闭锁深宫。
他知道瑜安反抗不得;她本就该回到他身边。
代郡中是是非非,瑜安未放在心上。
“是陛下设局擒我在先。”
真要论起来,萧询除她暗桩,引她入城,一步步将她围困至死路。
“我如何脱身,只能是各凭本事。”瑜安有自己的道理,“最寻常的美人计罢了,有何讲究?”
第66章 追妻第六月——救命之恩
代郡城中一场博弈, 萧询筹码远胜于她。
如若她输,便是沦为阶下囚,性命不保, 甚至拖累整个徐州战局。
分明是他布下陷阱算计她在先,二人互有立场,彼此对立,萧询凭什么觉得自己亏欠了他?
难不成只许他设局, 不许她回敬?
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倘若换做陛下, 陷于代郡中能如何脱身?”
身份互换, 瑜安不信萧询能做得比自己更高明。
她谋划中唯一的意外,就是城主府中二人过分的亲密。
瑜安有理有据, 萧询无话可说。
陈年往事在小小一方山洞中摊开澄明,帝王思绪完全为瑜安所牵引。
似乎……是这个道理。
占据上风的瑜安轻哼一声, 她也没想到, 最后兜兜转转又遇上了萧询。
早知如此, 当年逃出代郡时不如安排死遁,省得萧询一直追查她的下落。
说不准,还能给帝王留下段不可追忆的少年情事。
……
长夜寂寂,女子靠于石壁上。伤处不可乱动, 一日的疲乏令她再度昏昏睡去。
长弓放于她右手畔, 萧询来寻她时带回了她的弓,又沿途收回几支残箭。
轻轻替她盖好滑落小半的外袍,萧询一夜未睡守着身侧人。
瑜安墨发柔顺地滑过他指尖, 如玉的面庞愈发显得精致而脆弱。
睡着的瑜安, 总让人有说不出的乖巧之感。
萧询还记得自己召瑜安入宫的第一夜, 强行要她侍寝。
三年未见,从知晓瑜安在代郡中的骗局, 他便誓要她付出代价。
可那一晚,后半夜瑜安靠在他身旁沉沉睡去,面颊上尤带着未干的泪痕时,他心软了一瞬。
因而第二日,他暂时放了她归府,且再给她些时日。
如瑜安所言,代郡中是自己为难她在先,她的所谓欺骗利用不过是顺势而为,只为自保。
没有什么错处。
火焰忽明忽暗,女子半边面庞陷于光影之中。
萧询俯身,在她唇畔印下一吻,极轻极浅。
瑜安并非对他无情。
或许从重逢伊始,他若能换些更温和的法子,他和瑜安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
天边已现鱼肚白,晨光慢慢洒入洞中。
雨过天晴,山风温润,林间碧叶折闪着光芒。
瑜安是被一阵香味唤醒。
她睡着时,萧询借了她的长弓,在洞口附近猎得一只野兔。
“先吃些罢。”
他用匕首割了一条兔肉,虽在野外万事仓促,但火候控得尚可。
瑜安接过,咬了一小口,并没什么胃口。
“要走了么?”她问道。
萧询点头,雨已停,瑜安的伤势不可再拖延。
此处地势开阔,少有野兽出没。
只要回到围场地界,遇上护卫便容易许多。
一日一夜,王叔必定能察觉到异样,想必此刻已四下里搜寻围场。
瑜安轻应一声,神色比之昨日更加苍白,勉强打起些精神。
阳光穿透层层枝叶,照于身上暖融融的。
瑜安伏在萧询背上,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如此狼狈之时,竟是同他一起。
她眼皮有些沉:“还有多远啊?”
萧询记得大致的方位:“就快到了。”他希冀瑜安说话保持清醒,却又怕她耗费太多气力。
两侧好似是无止境的木丛,偶尔有一簇野花盛开。
瑜安慢慢道:“我昨日……应该算是救驾有功罢。”
“自然。”
“那陛下……陛下不得封我一个公主当当?”
萧询行得极稳当,声音温和:“还想当公主啊?”
“嗯。”
“若是一国之后,地位远胜于公主。”
“陛下这是恩将仇报。”
瑜安声音渐次低落下去,有些凌乱:“同你在一处,莫让外人看见,我……”
她合上眼,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
瑜安的伤情远比所见更为严重。
随行的女医者检查过郡主身上伤处,有好几处暗伤都需妥善医治。
所有随御驾而来的御医一同诊治过,再三向陛下与靖平王保证,郡主左腿的伤势没有伤及根本,只要好生将养,能够恢复如常。
几位太医皆如此论判,顾昱淮终是松了口气,对守在榻边的君王道:“此处有我看着,陛下不如先回去更衣休息。”
小皇帝同瑜安在外一夜,状况亦不大好。
“朕无碍。”
榻上女子仍昏睡着。
御医小心翼翼为郡主包扎伤处,这样的伤情,都不知郡主是如何熬了一夜的。
他着实钦佩,嘉懿郡主不愧为靖平王的侄女。
瑜安的伤势需要静养,帐中不宜留太多人,连清涵郡主都被萧询下令拦下。
靖平王帐内,萧询与王叔商议接下来的事宜。
一日一夜,帝王和嘉懿郡主一同失踪这样大的消息,根本瞒不住。
整座营地闹得沸沸扬扬,各府护卫俱随禁军一同入山寻人。
如此大事,总得给外间一个说法,以安人心。
“陛下,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自家侄女受伤昏迷,在外一夜,还是小皇帝亲自将她背回。桩桩件件说出去,都要闹得满城风雨。
……
瑜安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
守在屏风旁的叶琦铭又惊又喜:“总算醒了,总算醒了。”
“二哥。”
瑜安一抬眸,叶琦铭便明白她的心思,知晓她累得慌,不想惊动太多人操心。
他叫了当值的御医来,又命人去给靖平王报平安。
御医为郡主诊过脉,开了方子下去熬药。
瑜安睡了许久,由送膳的侍女扶着坐起,身后垫上两枚软枕。
“外间消息如何了?”
床榻前只留二哥一人,瑜安喝了半碗清粥,放心问起。
叶琦铭说了世家间的消息,道帝王追逐泽鹿,出了围场地界。幸得北齐先祖庇护,无甚大碍。
至于嘉懿郡主,是不慎落入猎户陷阱,受了伤。最后由魏宁侯府二公子连夜寻回。
因靖平王早就在人前认下了叶琦铭侄儿的身份,二人如此外人只当是兄妹情深,并无风言风语传出。
“那便好。”瑜安倒是满意萧询如此处置,又给二哥加了重保障。
脚上的伤总得有个解释,进了猎户陷阱便陷阱罢,总比跟萧询扯上关系强。
“是啊,要是让外人知道你不见的一夜一日是同齐帝在一起,那真是不嫁也得嫁。”
叶琦铭的确是最先寻到瑜安之人。
他同妹妹在林中走散,当时并未如何放在心上。
可眼见着下起了雨,他回营地等了许久,都不见妹妹归来,直到天色黑尽。
他急了,连夜带人出去找寻,这才知道除了瑜安,齐帝也不知所踪。
整座营地闹得人仰马翻。
深夜的密林,又下瓢泼大雨,要想寻人谈何容易。
叶琦铭是一夜未睡,待雨一停便纵马入山中,身边只带了几个亲卫。
“天光大亮,我找到你和齐帝时,他背着你呢,你那会儿完全昏迷。”
妹妹受了伤,齐帝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二人皆是一身狼狈。
“多谢陛下。”
他谢了恩,想接过自己的妹妹,齐帝愣是不放。
君臣有别,他不能硬抢。
好在齐帝身边的暗卫不久后都赶到,护送着妹妹和齐帝回了营帐。
因都是帝王亲随,消息紧得很,无外人知晓。
听二哥三言两语说清这些事,瑜安松了口气。
“是……齐帝救的你?”
叶琦铭实在有些感慨,自己寻到他们二人时状况可都不大好。齐帝没受什么重伤,如果不管妹妹,恐怕早就能抽身回来。
围猎场上危险重重,他没有丢下妹妹,是当真对妹妹有几分情意在。
叶琦铭毕竟亲眼所见,饶是再不喜萧询,也不得不承认。
“他应该做的。”瑜安没好气,“分明是我救的他。”
“啊?”叶琦铭瞪大了眼。
从在围场中与兄长走散,瑜安想着晚间同他会合无妨,便继续在林中追寻泽鹿踪迹。
熟料越往前走,她发现鹿蹄印与马蹄印交杂,起初还以为是兄长捷足先登。
她顺着踪迹往林间深处,直到见一匹惊马奔回。
她认得这是萧询的座骑。
远处隐有声响传来,胯下骏马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行了一段便再不愿向前。
瑜安无可奈何,只能自行去查探,堪堪救下被豺群合围的萧询。
“早知林中还埋伏有数匹豺,我就不出手了,惹来许多麻烦。”
“父亲不是早便告诫过我们,豺多以群居,”叶琦铭接了话,却隐约察觉到异常。
不对啊,妹妹分明应该知道这些——
营帐的门帘被人掀开,随风而来一股药香打断了叶琦铭思路。
“王爷。”
“小叔叔。”
顾昱淮亲自看着侍女端了药来,道:“先把药喝了罢。”
虽说已经不是小孩子,但瑜安喝药的坏习惯未改。
叶琦铭瞧着有趣,果然靖平王出面,妹妹不敢拖延。
侍女搬来圆凳请王爷坐下,瑜安蹙着眉,喝了整整三大碗药汁。
见靖平王似与妹妹有话要说,叶琦铭方才留的够久了,便随收拾药盏的侍女一同离开。
小侄女服了药需要多休息,因而顾昱淮只简要提起。
“陛下昨夜同我商议了一事。”
围猎遇险的原委小皇帝已同他说清楚。此番他想以靖平王救驾有功为由,晋封瑜安为公主。
瑜安一怔:“他还当真了?”
顾昱淮本也觉公主封赏有些突然,此时见瑜安如此反应,反而有了解释。
“我不过随口与陛下一提。”
她那时伤口疼得厉害,胡乱说几句话分散注意罢了。
“小叔叔替我转告陛下,不必了。”
她半点不稀罕什么公主之位。虚名而已,随之而来的束缚也多,出城更是麻烦。再说了,北齐皇室没有公主,连清涵郡主都没有这等殊荣。异姓王府封公主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也不知萧询怎么想的。
瑜安干脆利落地推拒,顾昱淮顺从她的心意,自会替她告知。
第一桩事说完,顾昱淮说起第二桩。
“进山围猎之前,我是如何同你说的,你又是如何保证的,可还记得?”
围猎场外危机重重,偏生瑜安半点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瑜安辩白一句,将祸水推给萧询:“如若不是为了帮陛下,我根本不会受伤。此事……此事怪不得我。”
顾昱淮点了点她的脑门,罢了,小侄女还在养伤,这几月都需好生休息。
秋后再与她算账不迟。
瑜安心虚地拍了拍枕头,亦如此想。
等到伤好后,小叔叔大约也该忘了此事。
……
宫中出行的御医奉帝命换了居所,搬到了离嘉懿郡主不远处的营帐中,轮流值守。
前来探望她的世家夫人小姐有小叔叔让人一一替她挡着,瑜安在自己帐中落得清闲,只与清涵郡主报了平安。
虽有医术最精湛的几位御医坐诊,悉心照看,但腿上的伤还是要养上许久。
晚间的药送了来,太医在与侍女叮嘱一应事项,瑜安暂将药搁在一旁。
她对着棕色的药汁正出神时,屋中陡然安静下来。
她抬眸,见到的是萧询。
“先下去罢。”
“是,陛下。”
萧询到瑜安榻边坐下,伸手试了试药碗温度:“放凉了,可以饮了。”
“陛下操心的事真多。”
瑜安偏生不想此时喝药,只吃了颗萧询带来的蜜饯。
“陛下有何事?”
萧询将蜜饯的碟子往瑜安手边推去,屋中安静一会儿,他道:“为何要救朕?”
他知道,瑜安大可以袖手旁观,却为他以身犯险。
“因为北齐离不开陛下。”瑜安换了种蜜饯来吃,说得极为顺畅,“陛下若出事,北齐朝堂四分五裂,难免殃及池鱼。谁知道新君上位,对靖平王府,对徐州,对叶家是何态度。”
靖平王府在明帝与萧询两朝深受倚重信赖,背后嫉恨者不知凡几。一旦除萧询以外之人掌权,靖平王府必受打压。况且徐州才方安定两年,承受不起北齐政权倾轧。若是梁帝趁北齐动乱起兵,徐州九郡战火再起,百姓苦不堪言。
“再说了,如若陛下——小叔叔会伤感。我不愿小叔叔伤心。”
“嗯,我知道了。”年轻的帝王神色自若,甚至眸中仍能保有两分平和笑意。
他道:“该喝药了,可要再给你热一热?”
第67章 追妻第六月——放肆
“瑜安睡了?”
“嗯。”
靖平王主帐内, 萧询与王叔对坐。
围猎场上总归没有酿成大祸,顾昱淮代帝彻查,此事并无外人动手脚, 应当只是个意外。
毕竟谁都没能预料到,陛下与瑜安会同出猎场。
“日后行猎,还是小心为上,陛下该保重御体。”顾昱淮道。
“王叔说得是。”
萧询认下这个教训, 他一时意气, 平白拖累了瑜安。
顾昱淮替他斟了清茶, 自兄长崩逝,眼前的帝王弱冠继位, 历经丧父、逼宫、叛乱,承父遗志, 二十余岁撑起整个北齐。朝局之外, 他偶有些少年气性, 其实并不难理解。
“陛下仍有心事?”
安静须臾,萧询道:“王叔,我竟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瑜安的箭术。”
密林之中,豺群围攻, 远处而来的利箭一瞬解他危局。哪怕性命攸关的当口, 瑜安依旧挽弓搭箭,分毫不乱。
可笑他曾为瑜安枕边人,留她在身边时, 一心将她当做了笼中金丝雀。
说起玥儿, 顾昱淮神情中带着骄傲:“这孩子的确很有天分。”
他以为帝王只是赞叹瑜安的箭术, 忍不住与他多夸耀几句。
萧询安静听着,思绪不知不觉回到数年前。
他同瑜安初次相识, 便是因战场上那一箭之仇。
周围武将都道太子殿下自有神明庇佑,敌方暗箭只射中衣带钩,有惊无险。
他却觉莫大的屈辱,自己竟疏忽至此。从出征边关以来,他从未遇过如此挫折。
很快他知晓了对方的名姓,叶家三公子,叶瑾舒。
彼时少年气盛,他誓要擒到叶瑾舒,于是方有了代郡之局。
数度牵扯,终是从那时起说不清道不明。
……
月朗星稀,营地沉入一片梦乡。
帝王帐中的烛火久久亮着,高进带着人在外守夜,只以为陛下是为嘉懿郡主的冷淡伤了心,又或是尚在忧心郡主的伤势。
白日他在帐外囫囵听到几句话,原本依他所见,郡主在猎场上舍命救陛下,二人再续前缘实在是恰到好处。陛下风风光光迎郡主为后,再过上几年,说不准北齐就有了小太子。
可谁成想,郡主出手相助,竟只是为了靖平王,为了徐州叶家,他听着都替陛下伤心。
高进替君上叹气,心底也是希望如郡主这般好想与的主子入住后宫的。
搁在朝宸宫那道尘封了两年的立后诏书,都不知有没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依陛下的性子,又添了郡主的救命恩情,只怕不会强求。
高进胡乱想着,见帐内烛火熄下,亥时陛下方安寝。
星光漏进营帐中,照着枕畔一枚绣功拙劣的平安符。
瑜安的话语犹在耳畔,萧询却未真正放入心中。
或许瑜安救他时有这些考量罢,可他与瑜安相处日久,如若完全看不懂她,那才真是愚不可及。
瑜安对他并非无情。只是,仍然对他恼怒罢了。
今夜星光灿烂。在山洞中那一晚,后半夜雷雨停歇,层云散去后,也有这样亮的星星。
瑜安就在他身旁,睡颜恬淡而宁静。
过去种种浮现在脑中,他想,自己对她从来不够好。
代郡之中的怜惜与喜欢,自己存的不过是将她立为侧妃的心思。
纵是承诺护她一生,在那时的瑜安看来,亦无几分可信罢。
等到后来相逢,他将瑜安强行纳入后宫,没有给她半分选择余地。
他知道瑜安并未完全臣服,忧心她若诞下子嗣会另有所图,甚至让御医备了一副又一副避子汤药。
那时的想法何其可笑,他想等瑜安彻底愿意留在他身边,再允她生下孩子。
可惜啊,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哪怕没有福王世子叛乱,瑜安都会设法离开,只是早晚罢了。
再回想起往事,萧询对心上人有这般信心。
是他伤了瑜安,怨不得她要离自己而去。
从来为君者,生杀予夺大权一朝在手。
但对心爱的女子,如何能够用权。
洞中一夜,篝火柔和照出两道人影。
慢慢挽回瑜安罢,年轻的帝王想。
今时今日,唯有徐徐图之。
……
因腿上伤处,围猎的热闹再与瑜安无关。
她的营帐本就在离帝王不远,素来少闲人。又有小叔叔替她挡着各世家探望,能得不少清静。
围猎仪典照常进行,每每出猎时,营地中便空了大半。
瑜安伤势稳定下来,李御医妙手回春,在宫中数十载绝非浪得虚名。
“二哥,外头天气好,陪我出去晒晒太阳呗。”
看准二哥来探望自己的空当,瑜安懒洋洋开口。
伤处已经可以稍稍挪动,叶琦铭想了想,没有拒绝。
两名侍从合力抬了张贵妃榻出去,侍女垫上软枕,让郡主坐得更舒服些。
叶琦铭横抱起瑜安,小心翼翼避开妹妹的伤处。
“我这伤还要养多久啊?再有一月便差不多了罢。”
“我看你还是老实些。”叶琦铭稳稳抱着妹妹,侍女为他们二人挑起营帐门帘。
天空澄澈湛蓝,宛如上好明玉。
苍穹之下,草木青黄间,亦点缀有野花盛放,勃勃生机。
瑜安动了动无碍的右脚,道:“去那边树下。”
“是。”叶琦铭笑着答应她。
难得出一次营帐,瑜安想去远些的地方。
今日清涵郡主也随康王世子出去行猎,帐中空着。
“你走稳些啊。”
“怎么,还怕二哥摔着你?”
叶琦铭自幼习武,少年时期便随父上战场,抱着妹妹完全不在话下。
兄妹二人说笑几句,叶琦铭将瑜安好生抱到贵妃榻上。
此处景致不错,一旁松树挺拔,结着饱满的松果。
溪水潺潺,偶有花瓣飘零其中。
外间舒畅,瑜安颇觉自在。
“二哥,围猎结束还早,你去忙自己的便是。”
叶琦铭听她的意思,道:“想让我给你带什么?”
妹妹养伤无趣,去围场给她猎些小玩意儿倒不错。
叶琦铭如是想,瑜安摇头:“母亲的信你可读过了?”
二哥早就到了成婚的年纪,因徐州战事耽误至今。如今他远在北齐皇都,母亲为此愈发忧愁,都旁敲侧击问到了她这里。
回徐州自然不大可行,二哥平日在军营,更没什么指望。
围猎这样好的机会,多少世家借此成就一段良缘,二哥也该机灵些才是。
瑜安说得隐晦,叶琦铭不解其意:“明日我进山,给你猎只白兔?”
瑜安:“……”
叶琦铭又道:“那我陪你下棋罢。”
“就你那半吊子棋艺。”瑜安虽嫌弃,但也实在无其余事可做。
棋盘和黑白玉棋还是高进高总管差人送来的,御前一应物件都备得齐全。
高进殷勤道:“郡主还有何吩咐,尽管差遣便是。”
“多谢高总管。”
瑜安道了谢,高进含笑,为自己当了一回好差事而满意。
嘉懿郡主要寻棋盘,可巧他听到底下人的消息,立时就寻出送了来,总算没耽误郡主的兴致。
棋是好棋,白玉的棋子打磨细腻,闪着温润光泽。
树梢的松果随风摇动,将落未落。
瑜安瞧了一会儿,将目光转回棋局。
叶琦铭手上捏了枚黑子,仍在苦苦挣扎。
这已是第三盘,瑜安让了八子的结果。
她没什么失望神色,甚至还夸了一句:“二哥棋艺颇有些进益。”
叶琦铭艰难扯出一抹笑,潇洒地掷子投降。
“该喝药了罢?”
良药苦口,几位御医斟酌的药方,一天饮三四次,说是见效更快。除此之外,还有各色补药与药膳,林林总总。
叶琦铭想吩咐侍女去熬药,瑜安午前才饮过,道:“不着急。”
眼见着妹妹就要开第四局,叶琦铭硬着头皮下了几子,几乎能预料到自己惨败的结局。好在远处而来的脚步声及时拯救了他。
他起身行礼:“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萧询方从林间归来,寻到了些李御医所说的猴姜。
营地中药物不缺,只是要医骨伤,李御医道猴姜有奇效。
此药多长于岩石或树干,萧询在林中半日,带回来的草药几位御医仔细分辨过,有大半可用。
“今日可好些了?”
叶琦铭免了礼数后立于一旁,瞧自家妹妹不愧是一国之君的救命恩人,连意思意思行礼的动作都没有,散漫随意得很。
原本叶琦铭还指望着陛下能督妹妹喝药,现下怕是只能等靖平王了。
棋局重开,妹妹执黑,陛下执白。
叶琦铭退位让贤,虽说棋艺不精,但瞧瑜安认真许多的神色,比之方才同自己对弈天差地别。
黑白二字接续落下,叶琦铭观棋不语。
他故作高深,事实上也无话可说,完全看不出谁占了上风。
这才是势均力敌罢,他如是想。
妹妹陪他下棋,当真是委屈了。
二人落子的速度愈来愈慢,彼此间神色如常。
叶琦铭默默观战许久,忽而闻到一阵清苦药香。
他一转头,见朝宸宫的总管送了新熬好的药来,还冒着热气。
不多时,萧询落下一子。
瑜安望过棋局,将手中白棋丢回棋笥中。
棋局终了,胜负已分。
萧询起身端过药碗,语气中透着小心:“既输了,刚好把药喝了罢?”
第68章 追妻第六月——功劳
倒不是瑜安耍小孩子心性, 实在是几位御医如临大敌,商议着开了太多补药,实无必要。
叶琦铭幽幽道:“爹娘若不看着, 你在家喝药也这副性子。”
眼见着二哥有翻旧帐的架势,瑜安瞪向他,从萧询手中接过了药盏。
熟悉的苦味,一帖帖药喝下去, 总归有些成效。
瑜安挑了两枚饴糖, 压下舌尖苦意。
在外坐了许久, 她也觉得倦了。叶琦铭熟知她心意,同萧询告辞, 如来时一般抱起妹妹预备回营,动作无比顺当。
高进端着空药盏, 见陛下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
除他之外, 无人察觉。
“臣告退。”
萧询目睹他们二人离去, 眸色微深。
瑜安同叶琦铭实非嫡亲兄妹,如此,未免过于亲密了些。
御医开的药多有安神之效,瑜安回到帐中不久便准备睡下。
叶琦铭安顿好妹妹, 回自己营帐中时, 侍从来禀告道:“二公子,宁国公府的赵世子前来拜访。”
赵凌兼管营地防务,近来事务繁忙。
叶琦铭虽觉意外, 还是迎客道:“请世子进来罢。”
……
翌日是个阴天, 层云堆叠。
瑜安午憩醒, 由萧询陪着在帐中弈棋。
早膳时分兄长来寻过她,道宁国公世子赵凌昨日邀他一同狩猎。
这份邀约不便推拒, 叶琦铭思忖半日便归。
瑜安却是满意,赵凌身边多有相熟的世家。兄长随他出猎,兴许更容易遇上合眼缘的女郎。
只要兄长有了这份心思,她就能请小叔叔代为作主,给自己聘个嫂嫂回来。
她道:“赵世子盛情,兄长不必急于回来。”
叶琦铭挑了副长弓,意气风发等着给妹妹猎些好物。
瑜安几度欲言又止,偏生赵凌已候在帐外。
做妹妹的,再三提点兄长此事又不合宜,她只能送了二人一起策马离去。
午后短暂地露了些阳光,瑜安落下一子,不知兄长此时进展如何。
停顿片刻,萧询的黑子紧挨她的白子落下。
眼前棋局实在有几分棘手,瑜安暂抛了杂念,聚精会神应对。
如今行走不便,弈棋反而是最好的消遣。
半日下来,瑜安同萧询胜负各半。
顾昱淮中途来帐内探望过一回,坐于一旁观战。
他不好棋道,少时在家中也是多见父兄切磋。母亲常言,他们二位棋艺都不甚精妙,偏生在院中一坐就是小半日,摆出老江湖的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多了得的能手。
棋盘上黑白二色玉棋交缠,难分敌手,顾昱淮看得头疼。
原本他家瑜安是为救驾而伤,小皇帝前来探视,陪着她打发辰光合情合理。
然——
顾昱淮瞧他们二人一来一往落子,如此对弈模样,看去未免太过熟稔了些。
他坐了两盏茶的工夫,盯着瑜安喝过药,棋局已下到第四盘。
“胜负如何?”他随口问高进。
高进道:“回王爷,陛下同郡主两胜一负。”
刘喻刘大人在礼部供职,因忙于操持裕王殿下和南陈顺颖郡主的婚仪,未随驾围猎。
若是这位大人前来,只怕帐中棋局更是热闹。
顾昱淮观够了棋,带亲卫去巡查营地防务。
瑜安则赶在药劲上来之前赢下了第四局,今日总算圆满。
萧询收拾过棋局,温和道:“睡会儿罢。”
“嗯。”
他带了人去外间,换侍女入内侍奉,帐中很快归于宁静。
……
天色渐暗,晚间层云散去,反倒晴朗。瑜安睡得安稳,醒来约莫到了酉时。
她在榻上安静躺了一会儿,盯着帷幔一角晃动的穗子。
等彻底醒了瞌睡,瑜安摇动银铃,唤丹泓入内为她更衣,扶她去中帐坐下。
帐内点起烛火,萧询踏月光而入,里外侍女行礼如仪。
“晚膳可想用些什么?”
瑜安没什么主意,只觉从早至晚,萧询看上去过分清闲。
正思忖时,帐外传来二哥熟悉的声音:“郡主可醒着?”
侍女答了一句“是”,还欲回话,叶琦铭已踏步而入。
“瑜安,瞧二哥给你——”
他话说了一半,对上帝王淡淡瞥来的目光。
萧询只带了高进前来,并未有多大阵仗。
叶琦铭身后,赵凌反应极快,带他一同行礼:“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免了。”
叶琦铭站起身,原本他早便能回来,奈何赵凌狩猎兴致甚浓,一直拉他作陪,不知不觉在林中逗留到此时。
瑜安瞧他同赵凌所猎获,满满当当,显然今日无暇做其余事。
她叹口气,还是让母亲亲自写信与二哥罢。
叶琦铭的猎物中有三两只野雉并灰兔,俱是肥美。
可巧几人都未及用晚膳,正巧捡了现成的食材。
帐外空地上燃起两处篝火,瑜安的软椅摆在上风处,避开了烟尘。
料理好的兔肉剩了一半在旁,侍从皆退下。
另一半兔肉已架于火上翻动许久,油滋滋作响,渐冒出阵阵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瑜安耐着性子等着,不多时萧询挑了小块火候最好的兔腿先递与她。
瑜安轻吹了吹,咬一口兔肉,味道正是鲜嫩时。
佐料配得恰到好处,不似在山中时,只有单纯的肉香罢了。
“如何?”
“甚好。”
瑜安此时也饿了,前时山洞中的那块烤兔肉,因她没有胃口只吃了一小条,后面反而惦记起来。
萧询眸中含笑,继续为她翻烤,将新熟的兔肉悉心递到她手边。
瑜安想配一盅酒,可惜伤势在身,只能作罢。
“二哥同世子不尝尝?”
叶琦铭在一旁的火堆烤野鸡,还未等他反应,赵凌飞快地串了些生兔肉到架上:“郡主说得是。”
野兔肉鲜美,香味一阵阵飘来。赵凌目不斜视,专心盯着手中半生不熟的烤鸡。
陛下亲自动手烤的兔肉,除了郡主,他们哪里敢尝。
萧询吩咐高进备了些果饮来,不会与瑜安的药物相克。
青山连绵,夜空中繁星闪烁。
瑜安仰眸,从前在边关之时,大漠孤烟,星星都格外亮些。
再有三四日便要回銮,营地各府已有人开始收整行装。
春猎遇上福王叛乱,秋狩又逢受伤,瑜安不免遗憾,可惜了此番未能尽兴。
回营休息之际,赵凌主动与叶琦铭同路。
他执掌营地防务,又得帝王信任,是为数不多知晓陛下同嘉懿郡主失踪真相的人。
“林中尚有些狼藉需要收拾,陛下允我寻个帮手,不知叶兄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豺群的尸体上插着靖平王府嘉懿郡主的箭羽。为稳妥起见,自然要收整干净。暗卫费了两三日光景,已找到当时大致的位置。
既是事关妹妹,叶琦铭欣然应允。此事外人知晓得并不多,明日赵凌正好带人与他前往,务必要不留痕迹。
月光照亮眼前小路,赵凌不无感慨:“嘉懿郡主若为男儿身,只怕二十封侯都不是难事。”
她能从乱军之中一箭取福王世子性命,几乎决胜战局。如今,更添救驾之功。试问同辈之中,有谁能够望其项背?
赵凌最初结识叶家三公子时,早便知道他非池中之物。
世事难料,从叶家公子到宫中的容妃娘娘,又成嘉懿郡主,几重身份转换,赵凌虽知内情,亦谨记守口如瓶。
相较于他的慨叹,叶琦铭关心的是另一事:“临山兄,你说陛下对我妹妹,存的是什么心思?”
“这不难看出罢?”
哪怕是私下里,赵凌也不敢妄议君王。
叶琦铭不吭声了,如他所见,齐帝对妹妹还是没有死心。
不过,有了妹妹这重救命的恩情在,料齐帝也没有脸面再强人所难。
赵凌犹豫再三,临分别的当口,还是忍不住道:“其实在容妃娘娘之前,陛下身边从无其余女子的。”
他欲言又止,和叶琦铭约了明日碰面的时辰,各自回营
二哥这两日忙碌,皆是同赵凌在一处。
瑜安右脚尖踢了踢滚落在地的松果,她面前的棋局下到一半,暂时中止。
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萧询如约赶回。
瑜安对北齐皇都传来的政事并不关切,萧询落下一子后,却主动与她说起:“北梁递了国书,已遣使来齐。”
明目有二,一为更换两和合约,次则恭贺裕王与顺颖郡主缔结良缘。
北梁这封国书来得突然,康王叔加急命人送了消息来。
梁与齐共分北方天下,彼此间战和不定,自然不能轻易待之。
瑜安落子如常:“难怪有了郑媪动作。”
原是为出使作铺垫。
虽无确凿证据,但郑媪与郑明珠万里而来,在故乡的痕迹滴水不漏,想也知道是皇室在背后谋划。
真是难为幕后之人,能寻出与她母亲这般相像的女郎。
萧询淡淡一笑,自徐州归附,双方议和已近两年,早过了换约的日子。
北梁专选于和亲事宜前,说是巧合未免牵强。
“使臣人选可定下来了?”
瑜安多问一句,萧询颔首:“梁王第九子,瑞王刘真。”
棋子叩于案上,发出一声清响。
“是那个混蛋啊。”
贪色如命,男女不忌。
第69章 追妻第七月——婚期
秋狝后半月的路程归京, 暑热已然退去。
瑜安在王府休养,御医们诊治过,郡主伤势好转得顺利。只要静心养伤, 等到十月初裕王与顺颖郡主大婚,应该便能恢复大半。
随风送来银铃清响,瑜安在韵华院的花圃中自在地荡着秋千。
顾昱淮远远看着,听林嬷嬷回禀近一月来王府后院事宜。
郑家那位姑娘跟着宫中女官学习礼仪规矩, 多少有些进益。她在静颐院中安分不少, 只是比邻而居, 同备嫁的表小姐时有摩擦。
表小姐看不上边地长成的郑家姑娘,说话明里暗里带着嘲弄。而郑姑娘以王府正牌郡主自居, 更加瞧不起在府上打秋风的表姑娘。
郑媪在其中时时劝着,又有丫鬟婆子周旋, 总归二人没撕破脸, 见面少不得互相嘲讽一番罢了。
林嬷嬷道:“王爷, 不知那二位客人,还要在府中留上多久?”她斟酌问了一句,也好便于安排其余事。
虽则她早就从王爷口中知晓那二人是冒牌货,可明珠姑娘的样貌实在肖似故去的少夫人, 有时望去都叫她恍惚起来。她们留在王府别有用心, 不得不处处提防。
“此事仍需与陛下商议,嬷嬷仍往常待之便可。”
梁地使团已入北齐地界,这个节骨眼上, 不宜打草惊蛇。
“老奴省得。”林嬷嬷得了准话, 吩咐底下人照办即可。
伴着清脆的银铃声, 瑜安的秋千荡至高处回落,乌发间的明珠玉钗熠熠闪光。
林嬷嬷顺着王爷的目光瞧了一会儿, 郡主秋狝受伤,回来时她都吓了一跳。好在有御医用药精心温养着,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她请示过府内几桩要事,却见王爷仍有什么忧虑之事。正犹豫间是否要退下,林嬷嬷听得王爷问道:“这孩子同陛下间,嬷嬷以为如何?”
“这……”
林嬷嬷不好答,郡主在府养伤这些时日,宫中赐来的药材补品如流水般不断,还三不五时送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供郡主解闷。陛下更是往来王府探望频频。或陪郡主弈棋,或斗双陆,全凭郡主心意。
她细细想来,其实郡主从前在宫中时,时常随陛下至王府。她偶尔瞧着二人相处,就如蜜里调油的小夫妻一样,很是般配。就是不知为何,二人风华正茂的年岁却一直都没有子嗣。她那会儿还兀自替容妃娘娘心焦过。
观如今这情状,郡主离宫许久,陛下都再未纳妃,后宫空悬至今。
顾昱淮轻摇头,没什么主意。
林嬷嬷晓得主子的为难。王爷既是长辈,夹在郡主同陛下之间,实在是不便插手。
眼见着未时将至,顾昱淮行了几步,叮嘱瑜安道:“今日玩得也够久了,一会儿回屋中歇息罢。”
“小叔叔有政事?”
顾昱淮颔首:“门房午前来禀过,陛下御驾约莫未时至王府,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瑜安若有所思:“如果是为府中事,可否允我一同听听?”
……
书房内,瑜安已经等候着。
小叔叔方去前厅迎驾,对于她在此,萧询并无异议。
“顺着燕春楼的线索,查到了同郑媪联络的几条暗线。”
瑜安大大方方翻看萧询递来的暗卫奏报,查出的几人多是改换身份混进些商铺中,暂未成气候,不足为惧。
就是不知,其中是否有漏网之鱼。
宫中派出的暗卫四下里打探,这些眼线皆是近半年才到北齐皇都,最短的进城不过一月。稍一留心,便知与北梁使团脱不了干系。
瑜安与小叔叔同心,北梁事宜,靖平王府从不插手。此番是因暗探安插到了王府,才没有全然置身事外。
顾氏冤案,十余载过去,昔年高坐金銮的始作俑者早已亡故,连寻仇都不知该向谁。百年来大梁崇文抑武已成积弊,数代帝王对武将连番打压,多加掣肘。纵已离了梁朝,但瑜安知道,小叔叔的剑锋永远不会指向故国百姓。
她亦然。
至于齐梁交战,是胜是负,同他们再无干系。
……
十月初,北梁使团浩浩荡荡入京。
齐梁乃宿敌,比之原先南陈远道而来的热闹,整座皇都显得冷淡许多。
为显北齐礼数,安王奉旨亲自出城迎接来使。
一如萧询所言,此番北梁使臣之首乃梁王膝下第九子,瑞王刘真。
望仙楼雅间内,叶琦铭合上半扇窗。
“居然真的是这个孙子。”
前后亲卫簇拥中,刘真安坐马上,束发的王冠闪着金光。
见瑜安伸手碰了碰一旁的长弓,叶琦铭谨慎道:“你不会是想在这里补他一箭?”
瑜安挑眉:“二哥担心我射偏?”
“这倒不是。可这儿护卫无数,防备甚严。”叶琦铭自然知道瑜安只是戏言,“再说了,你伤没好全,我带着你逃不掉啊。”
瑜安笑笑:“论逃跑的本事,谁能比过那个混账。”
叶琦铭深以为然,在大梁时,刘真仗着皇室的身份横行无忌,徐州无人奈何得了他。如今到了北齐地界,他们再没有那般顾忌。
“纨绔就是纨绔,你说这么多年会不会有些长进?”
瑞王刘真是云贵妃所出,少年即封王。他上头一位同胞兄长早已入朝,是大梁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再加上母族显赫,又是云贵妃幼子,瑞王素得宠爱,骄横无比。他虽生得一副尚可的皮囊,金玉堆砌之下显出皇室贵气,不过仔细看去,多年纵情声色,年纪轻轻就已虚空得厉害。
瑜安道:“先探探他虚实便是。”
刘真会作为主使前来,瑜安丝毫不意外。他并非储君人选,出身又足够贵重。使团一应事务有副使料理,刘真不过担个虚名罢了。出使北齐如此体面的差事,最适合刘真这等沽名钓誉之辈。或许,背后还有其兄恭王的授意,要他为己方造势。
“你有主意?”叶琦铭来了兴致。
瑜安颔首,却道:“二哥先不必插手。”
正巧他后日去兵营论值,可以不和刘真打照面。
叶琦铭应下,妹妹背后有靖平王护着,再不济还有齐帝,出手比他方便许多。
只要不挑起两国战乱,兄妹二人心照不宣,都不准备轻轻纵过这个混账。
叶琦铭又道:“此事……你可要告知靖平王?”
“暂时不急。”
徐州中事,是他们同刘真的旧怨,牵扯入北齐反而棘手。
叶琦铭赞同她的看法,停了停道:“那你自己还是留心些,难保他见了你有何手段。等回来我们再商议。”
“二哥放心。”
使臣队伍消失在视野中,叶琦铭道:“说起来,这个混账到北齐住在何处?”
瑜安思忖片刻:“宫中,宜云馆。”
……
瑞王下榻,小半日的光景,宜云馆中布置已更换一新。殿内一应陈设俱撤换过,十余名美貌侍女温柔小意,屋中所见皆为瑞王殿下惯用之物。
休息三两日,刘真方拜会过南陈的昌王,午膳后回到自己居所。
绯衣的侍女斟上茶盏,刘真以二指捏了捏她姣好的面庞,命人为自己捶腿。
名唤云落的女子顺从地跪下,她近来受宠,服侍地甚合殿下心意。
云落额间贴着一枚花钿,自高处俯视,更见娇艳。
刘真啜了口茶,云落是他新得的美人,模样虽标志,召幸多了渐有些腻味。
他闭目养神,腿边的女子跪坐着,手上的功夫比之初来时愈发精进。
泥金的香炉中熏香馥郁,刘真回想起方才所见的顺颖郡主。
“南陈第一美人,也不过如此。”
他歇了心思,顺颖郡主美则美矣,却不是他偏好的那类美人。
云落手上动作不停,习惯了听主子品评美人。虽说依礼数,王爷本是见不到待嫁的顺颖郡主。但他们瑞王殿下想要瞧些什么,自有底下人替他牵线,从来没有不成的。
刘真神情懒洋洋的,从来美人如花,各花入各眼。但若要说极品的美人,需得清清冷冷端着,神女般高不可攀。至于到了榻上,才该摆出千般花样来。
瑞王殿下最喜冷淡的美人在床笫间婉转娇吟,承欢时如奴妾般作出种种讨好姿态,如此,才有趣味。
可惜啊,刘真不无叹惋,这么些年都未能遇到如此合心意的佳人,除了……
云落手上的力道恰到好处,另一位添香料的女子笑道:“奴婢听闻,北齐的嘉懿郡主亦出彩。”
“什么嘉懿郡主。”刘真嗤笑一声,顾氏余孽罢了,入不得他的眼。
“殿下说的是。”云落接上话,睨了方才插话的云烟一眼。
五日后便是北齐裕王与南陈郡主大婚之期,副使送了条目入殿,对屋中情形目不斜视。
刘真看也不看,随手掷于一旁。
“无事便下去罢。”
副使同为北梁宗室子,委婉提醒道:“瑞王殿下,打探到的婚宴贵客名录中,靖平王府也在其中。”
他们初到时的接风宴,靖平王府无人列席。
刘真丝毫不放在心上,君臣有别,无论何时何地自然是他顾氏臣子避退。
副使眉间微不可察蹙起,靖平王在北齐威望极盛,早已今非昔比。
未免牵连,他不得不再说几句,唯恐双方起了冲突。
“刘治,本王还需你提醒?”
傲慢姿态,端的是天家贵胄。
刘真打发了人,果然皇祖父慧眼,早就看出顾氏不臣之心,防患于未然。
否则,真叫顾家与北齐搭上了线,后果不堪设想。
刘真冷笑,什么靖平王,任他在北齐如何嚣张,大梁叛臣的名号一辈子都别想洗掉。
“殿下莫生气了。”云落声如黄鹂,指尖轻柔缱绻向上。
刘真受用,吃了几粒美人喂来的葡萄,方才插曲并未如何放在心上。
他在婚帖名录上点了点:“传本王的吩咐,今夜——”
殿中侍奉的三五女子皆有意无意关注着,刘真勾唇:“今夜叫雪宁伺候罢。”
立刻便有侍从传命。云落不敢有违,掩下眸中失望神色,手中服侍更加体贴。
……
大婚前两日,瑜安入宫为陈妤送新婚贺仪。
顺和宫中装点得极为喜庆。知晓她亲自来,陈妤特意在殿外候客。
瑜安随她入了正殿,目之所及,便被殿内撑起的大婚婚服吸引了视线。
三名侍女围在婚服旁悉心打理,见到二位郡主忙行礼。
“这是,香云缎?”
陈妤点头,此贡缎专供南陈皇室所用。
“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瑜安不吝赞美,香云缎灿若烟霞,无需金玉缀饰,单是锦缎本身的纹样便已美极。
大婚婚服由数十绣娘刺绣了三月,虽循北齐制式,不过绣样是南陈皇室常见。
礼裙旁的檀木案上摆着大婚所用的花树冠,九树花簪雕饰华美,镶嵌各式珠玉,是出自北齐宫廷手艺。
顺颖郡主入乡随俗,婚仪多半按了北齐规矩,又在与南陈商议后稍加变通。
兹事体大,二人婚事关乎两国邦交,容不得半点差池。
瑜安今日本也是送新婚贺礼而来,瞧殿中一角已摆着不少物件。
其中一套蓝田玉的头面格外精致。瑜安多瞧了几眼,这样极品的蓝田玉只产自大梁玉川郡。
陈妤笑道:“这是北梁的瑞王前日送来的。”
她瞧着稀罕,没有直接存入库房,留在了殿中。
“来里屋坐罢。”陈妤相邀,命侍女沏茶到里间。
瑜安坐定,略略打量过陈妤寝屋中的布置,倒是契合她对江南小调的遐想。
“你伤势可好全了?”
瑜安端了茶盏:“行走已基本无碍。还未谢过你送来的药材。”
陈妤一笑:“客气什么。”
她嫁入裕王府在即,日后与瑜安往来更加便宜。
关上房门喝了半盏茶,陈妤让侍女寻出新调的南货账簿。
“我粗粗选了这些,你觉着如何?”
瑜安失笑:“成婚在即,你还能忙这些?”
陈妤将账簿推到她面前:“成日备嫁,无聊得紧。”
大婚所用团扇她早就亲自一针一线绣完,嫁妆单子也核验过三遍无误。
两国联姻,王上王后下旨按中宫嫡出公主的份例为她备办嫁仪。加上王府和舅舅给她的,
夫君的宠爱不定,唯有握在手中的银子不会骗人。
大婚当日,数百抬嫁妆会从宫中送到裕王府,绝不失南陈气派。
瑜安阅完,二人简要商议过,基本无需改动。
陈妤命侍女将账簿收回常用的书柜上,瑜安随意一瞧,见上头赫然摆着两本春/宫图册。
都是闺阁女儿家,到了成婚的年岁,彼此间无需怎么避讳。
陈妤察觉她的目光,调笑道:“你现在瞧着陌生,我看最多再过上两年,也该学了。”
“咳咳。”
瑜安端起茶盏掩饰,很快岔开了话题。
……
从顺和宫中出来,丹泓道:“郡主,可要传辇轿?”
虽是在后宫宫廷,但陛下特许郡主乘宫中步辇,无需另外请恩旨。
“走走吧,无妨。”
瑜安已能如常行走,只不过步子需慢些罢了。
她挑了条最简捷的宫道出宫,暑热散去,秋日时节正是舒爽时。
月华云纹的裙裾随风而动,瑜安裙摆绣样在光下不时闪着银辉。
转过一道宫墙,远远见一位锦衣华服的郎君往此方向而来,身后仆从侍女无数,排场十足。
丹泓本想命人为郡主让道,欲开口时,却发现那人是位极眼生的公子。
她心思极活络,小声道:“郡主,那位莫不是北梁的瑞王?”
瑜安赞许地看她一眼,道了一句是。
刘真显然来者不善,走近之时不偏不倚挡住瑜安去路。
他身侧惯例伴了几位美人,瑜安瞧着并无过去熟悉的面孔。
刘真肆意打量眼前佳人,唇畔勾起一抹笑,眸中玩味。
他便说么,叶家怎会有如此俊俏的郎君,道一句倾城之姿都不为过。
可惜了,当时竟未能看穿。
否则,早便可一尝滋味。
第70章 追妻第七月——厚颜
刘真身旁, 最初的怔忪过后,云落含了一抹讥诮的笑,斜睨向伴在主子身侧最近的雪宁。
对方紧抿着唇, 一语未发。
云落眸中不无得意,雪宁自恃美貌,一向清高,近来分去殿下大半数宠爱。
可她若遇上面前的女子, 尤其二人还着颜色相近的衣裙, 当真是黯然失色。
宫中的侍从上前半步, 不着痕迹提醒瑞王道:“王爷,这位是嘉懿郡主。”
瑞王下榻于宜云馆, 宫中自有专人随侍。
“嘉懿郡主?”虽是拱手同瑜安见礼,但刘真言语轻挑, 并不如何让人舒服。
“瑞王安好。”
刘真轻笑, 难得地纡尊降贵让路:“不如郡主先请?”
翩翩风度, 他身旁数十仆从随即退至两旁。
瑜安入宫只带了丹泓,平淮候在了宫门外。
与刘真侧身而过时,他似笑非笑,用只有二人听见的声音道:“别来无恙啊, 叶三……姑娘。”
他着重点了后两字, 瑜安脚步不停,连半个眼神都未予他。
刘真望那抹窈窕的身影,从来美人, 都是叫他过目不忘的, 绝对不会有错。
叶氏一门, 好一招偷天换日。
“去打听打听,”回到宜云馆中, 刘真传来亲卫,“一日内,本王要知晓那嘉懿郡主的身世。”
“属下领命。”
……
翌日晨起,瑜安方在屋中用早膳。
外间洒扫的侍女往来行礼:“王爷万福。”
“小叔叔有何要事?”
“不急,你用完早膳再提。”
顾昱淮在屋中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翻起瑜安阅了一半的书。
等到瑜安用罢膳,侍女收拾了碗盏退下,顾昱淮方说起今日来意。
“宫中传来消息,昨夜顺颖郡主突生疾病昏迷,尚不知何故。”
“什么?”
“南陈的御医一同诊断过,初以为是中毒所致,顺和宫中连夜在排查。”
“她可有性命之忧?”
“慢毒,发现及时应当无碍。”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等到瑜安用过早膳再提起。
“宫中还有什么消息吗?”
顾昱淮摇头:“陛下与南陈的昌王商议过,此事暂未对外声张。”
瑜安沉吟:“顺颖郡主最后见的外人,可是我?”
“正是。”
这便是棘手之处。顺颖郡主中毒来得突然,事涉两国,如若不查探清楚,北齐恐怕难辞其咎。
“我得入宫一趟。”瑜安命人去备车驾,“小叔叔且等我回来。”
此事须她出面,再探探消息。顾昱淮熟知她的性子,点头道:“若遇麻烦,记得递话回府。”
“嗯,知道了。”
顾昱淮命自己的两名亲卫随行,想来在宫中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
昭宸宫外,萧询得了消息,已等着瑜安。
才入宫时瑜安本欲先去探望陈妤,只是还未踏上往顺和宫的宫道,她细想后转了方向。
“陛下算得倒准。”
瑜安下了轿辇,未同萧询见礼。
高进乐呵呵的,从知道郡主入宫,陛下便命人准备着,二人果真是心意相通。
书房内摆了数种精致糕点,瑜安没有留意,只先问了几句陈妤近况。
听到萧询肯定的回答,瑜安松了口气。
陈妤是在北齐宫廷出事,为给南陈交代,于情于理都要彻查。
此事萧询已交付司正司,暂囿于后宫中,还未向外朝宣扬。
一夜过去,应是有了些眉目。
萧询命人去宣经手此案的李司正与御医,又道:“去请昌王来一趟罢。”
事关两国联姻,昌王理应在场。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陈旭带着侍从来得倒快。
瑜安瞧他神情也不轻松,毕竟两国和亲事宜若横生变故,陈旭作为主使,回国必定讨不得好。
几位御医详细商讨过脉案,对顺颖郡主所中之毒给了几种疑似可能,尚未完全确认。好在这些皆非致命毒,只能先温和用药,循序而解。
司正司正在盘查顺颖郡主近日饮食,还有所见的人和事,搜寻可疑之处。
因是备嫁,顺颖郡主一向少出顺和宫中。不过各府往来遣侍从送礼,人员芜杂,保不准其中会混入什么别有用心者。
至于南陈跟来的陪嫁侍女自有昌王讯问,无需司正司越俎代庖。
瑜安道:“陛下同昌王殿下皆在,李大人有话但问无妨。”
李司正闻言神情一松,顺颖郡主中毒前后见过的人,除了贴身的侍女,那便只有嘉懿郡主。
靖平王府家的郡主,她们司正司哪里敢请来询问。若是贸然到王府,又怕有流言传出。眼下嘉懿郡主主动开口,倒解了司正司的麻烦。
李司正心下感激,她在司正司任上多年,明白中毒一案非同小可,不能放过半点线索。
她客客气气,问得条理清晰。瑜安仔细回忆过昨日与陈妤相见的情形,坦坦荡荡逐一答了。当时她在陈妤寝屋中,并未觉有任何不妥之处。
“昌王以为如何?”萧询听罢,旋即接过话。
虽时机凑巧,陈旭自然不会怀疑下毒一事与嘉懿郡主有关。一则阿妤中毒已有几日,必是身边之人天长日久渗透进去。再者,阿妤是将嫁入裕王府,嘉懿郡主全无害她的理由。听她方才所答,也同阿妤贴身侍婢交代的一般无二。
而南陈使团中,随他们居于宫中者,陈旭自信无异心之人。
一番商讨无果,司正司查案仍需些时日。
唯有一点双方皆明确,此案绝不宜大肆对外宣扬。
陈旭道:“眼下舍妹身体欠安,只怕与贵国婚约须暂缓,另择吉日。”
婚事依旧作数,礼部自会寻个体面的由头来更改婚期。
等送走陈旭,瑜安在书房中多留了片刻。
其实要厘清此案容易,且看是谁最不愿促成这桩姻缘。
除了北梁,不作他想。
“就是未知,他们从何处下的手。”
瑜安同萧询相视一眼,方才观陈旭的态度,想必他也隐隐猜到此事与北梁脱不了干系。
不过南陈虽选择与北齐结亲,但这些日子陈旭同刘真也有相交,想来不会愿意得罪北梁,更像是要两头落好。
换了瑜安在这个位置,也会如此选择。
她只关心无端被害的陈妤。至于几国相交的弯弯绕绕,是帝王所虑之事。
萧询也不愿她为此事烦心:“若有什么进展,朕再命人告知你便是。”他笑笑,“你今日寻朕,应该还有旁的事吧?”
瑜安的确有事而来。只是她尚未开口,萧询竟主动提起。
她道:“王府内的钉子,我想动一动。”
萧询挑眉:“郑氏母女?”
瑜安微一点头。
萧询温和道:“说罢,要朕如何做?”
送了嘉懿郡主出宫,高进瞧陛下翻过几封奏案,神色不豫,直以为陛下是在为朝政烦忧。
他候着陛下的吩咐,本以为要传哪位大人,大动干戈,孰料却听得帝王道:“将糕点撤了。”
“奴才领旨。”
萧询瞥一眼玉盏中的点心,他记得这四五样是瑜安从前较喜爱的。可方才她坐了许久,却一口未动,莫不成是转了胃口?
偏生他还丝毫不知。
他合上一封奏案,又或许,瑜安是因有别的烦心事,无心饮食?
帝王疑虑,高进难以解惑。
他试探着道:“陛下,不如奴才遣人去靖平王府膳房打问一二?”
总要清楚嘉懿郡主现在喜欢些什么,他们做奴才的才好提前预备。
萧询搁了奏案:“去吧。”
高进领旨,又奉帝命去司正司传口谕,调两位女官入靖平王府
“查了许久,竟只有这一星半点成效?”
宜云馆内,刘真声音透着怒意。
嘉懿郡主顾瑜安,为顾家旧部所救,多年来长于青州城中,机缘巧合才与靖平王相认。
刘真冷笑,什么顾家旧部,她分明是以叶家三公子的身份,一直待在叶家。
“办事如此不力,本王要你们有何用?”
“还请殿下恕罪。”
亲卫跪于地,也是有苦难言。
他们身处北齐,做起事来本就束手束脚。偌大一座北齐皇都,街头巷尾关于嘉懿郡主身世的传言,当真只有这只言片语,再探不出其他。靖平王府更是如铁桶般密不透风,完全寻不到机会。
“殿下消消气。”
喝了半盏侍女斟来的清酒,刘真不耐烦道:“那在此地的叶家人呢?”
他可是记得,叶琦铭与叶瑾舒都在北齐。
亲卫一愣,不知殿下为何忽然提起叶家二位郎君。
“属下等……这便去打探。”
“还不快滚。”
“是,属下告退。”
手中酒盏重重砸于案上,刘真余怒未消:“都是一群废物。”
也不知兄长是如何选的人,怎能成事。
……
探子伸不进手的靖平王府内,帝王正安然在韵华院中饮茶。
“送两位女官来罢了,陛下何必亲自跑一趟。”
“不妨事,”萧询拨了拨茶盏,“今日宫中也是闲暇。”
高进在旁陪着笑,瞧自家陛下八风不动,愣是不去听郡主的弦外之音。
见不速之客饮了两盏茶还未有离去之意,甚至道:“这茶沏得不错,再添些。”
毕竟借了人手给她,兼之顾忌王府颜面,瑜安忍了又忍,才没有请人出去。
萧询泰然自若,眸中漾起一抹笑意:“人既已到齐,好戏可要开锣?”
“自然。”
瑜安唇畔勾起一抹弧度,回之一笑。
“可惜用不着陛下登台,还请陛下回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