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软了声音,问:“你会讲故事吗?”

    少年这次没再说不会了,而是诧异地问:“你想让我给你讲故事?”

    “嗯。你声音这么好听,讲起故事来一定很动听。”

    她将他的衣裳披在了他身上:“穿上给我讲。”

    他依言照做,穿好了衣衫,下了床,去端了一张小案几上来,放在床榻中央,盘膝坐在她对面,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清茶,一杯给她,一杯自己饮了。

    沈青杏端起那杯茶,挑开幕篱,低头轻啜了一口,听见他那低哑的嗓音徐徐道了起来。

    “昭平十四年的岁末年关,扬州城大雪纷飞,一个妇人带着刀冲进了楼里,将她家老爷和一个小倌拖了出去,就在那大雪地里,活活将人给砍死了,鲜血染红了纯白的雪地,孤魂每天都在楼里回荡,勾着白绫在梁下唱歌,咿咿呀呀,唱的是一曲《葬花吟》……”

    “你!”沈青杏打断了他,“能不能不要说这么吓人的?”

    大半夜的,说这些很可怕的好吗?

    她是有病吧。

    在青楼里花三百两买一个小倌来给自己讲鬼故事。

    卫纪黎下一个故事倒是不可怕了。

    “昭平十五年,有一个穷秀才在我们这儿待了一个月,听说他春闱落第了,之后便一直颓废不振,整日以酒作乐,偏偏我们这里有个小子喜欢他,倒贴也愿意,每天还鼓舞他,让他不要荒废,明年一定会中举的。但是呢,一个月后,那秀才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没过多久,和一个女子成亲了。”

    “成亲?”沈青杏讶道。

    “是啊,你说……薄不薄情?”

    她点点头。

    卫纪黎继续说起了下一个故事,他口中的故事,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她听得津津有味。

    时间如水一般流逝,不知讲了多少个故事后,隔壁房间传出来了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手中的茶杯差点惊掉,水渍溅湿了她的裙摆。

    对面的少年问:“还听吗?”

    “听。”

    可是,她却没办法用心聆听了。

    隔壁的声音太大了,总是往她耳朵里钻,那些靡靡之音透过墙壁传过来,像是一团火在她周身烤,烤得她浑身难耐。

    又讲了几个故事后,对面的少年将茶盏放下,“不讲了。”

    他往床榻上一躺,提醒她道:“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那话的意思仿佛在说:你只有一个时辰可以办正事了。

    沈青杏瞧了一眼窗外,天还昏昏暗的,但很快今夜就要熬完了。

    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她的曙光就要来临了。

    她向对面的少年看去,只见他平躺于床上,眼里萦绕着红血丝,看起来像是熬夜熬的。

    不管怎样,他也给自己讲了大半夜的故事,是挺累的。

    她慢慢向他挪去,停在少年腰边,他的腰似杨柳一般,一条雪白丝绦束住柔美腰肢,这样的腰,不仅女人喜欢,男人也喜欢。

    别人都穿花花绿绿的衣裳,可他却穿着一袭白衣,清新脱俗,皓月出尘。

    她道:“你趴着。”

    “趴着?”少年脸色惊异。

    沈青杏被他的表情给搞懵了,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脸颊登时一红,解释道:“你后背有伤,这样躺着会疼。”

    少年水眸清澈,好似一轮月亮投进了水中。

    这样的目光,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好好疼他。

    她在脑海里搜刮各种话本上的内容,一般这种时候,该做些什么呢。

    她的手伸到幕篱内,摘下了左耳上的一只碧绿镶银的耳坠,放到了他的手心:“今晚辛苦你了,这是……赏你的。”

    这是她身上仅剩的值钱物件了。

    少年眸光跳动,闪过一抹讶色。

    自己不过是给他一点赏钱,他就惊讶成这样,难道他以前没有收到过么?

    也太可怜了吧。

    更想疼他了。

    “这是赏你的,你不用交给他们。”

    她知道,那三百两银子真正到他手中,可能连点零头都没有。

    “你今晚陪我太累了,我待会儿去跟老板说,让你明晚上就不要接客了,休息一天。”

    少年眼中的错愕已经变幻成不可思议。

    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人对他好过?所以他才会这么惊讶?

    他的眼睛漂亮无暇,好像两颗水润的宝珠,看着昔日大反派变得如今这样乖巧,她忍不住想,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么?

    等她走了,他是不是又要过那种惨日子了?

    她俯下身,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等我存够银子,会再来看你的。”

    “你乖乖的,听那些人的话,少挨一些打。”

    她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可是就在这时,一股大力从后面圈住了她的腰,将她拖了回去,而她也跌倒在了少年的胸膛上。

    少年那硬如铁的胸膛泛着一丝寒意,让她不禁颤了一下。

    他一只手圈住她,一只手移到她的幕篱边,欲掀开她的面纱:“走之前,让我先看看小姐吧。”

    她大惊失色,猛地攥紧面纱,推开他的手,朝外边躲了去。

    少年的手僵在半空中,剑眉微微挑了起来。

    她趁他没起身,跳下了床,穿上绣花鞋,连衣裙都来不及整理,就落荒而逃地跑了出去,“我走了。”

    少年看着她拉开门走了出去,似薄雾一般飘走,雕花的木门“铛”的一声阖上,室内再次恢复安静。

    他凝视着那扇门许久,眉峰拢似愁云,直到快天亮时才走出去。

    刚出去就迎面碰上了一个红裳男子,那男子手中摇着扇子,掩唇浅笑:“听说你昨晚累着了?”

    少年不做回答,只是向他摊开掌心。

    男子递给了他一颗药丸,说:“明日你且休息吧,那小姐给了足足三百两银子呢,让你休息一晚又何妨?”

    男子见他不回话,十分感兴趣地问:“那小姐……怎么样?”

    少年目光沉下,懒懒地丢下一句话就走了:“是个傻子。”

    “傻子???”

    *

    沈青杏自那天从春风楼回来后,便一直无法忘记少年的眼神。

    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她不知道一个人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内心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更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会流落在那样的地方。

    那晚听他讲了那么多的故事,那些故事真实却又悲哀,他讲了那么多,却对自己的事只字未提。

    她说过会再去看他,没等几天,她就真的又去了。

    当她到那儿的时候,有人认出了她,指着她道:“哟!这不是那天买了阿离的那位小姐吗?”

    她今日和那天一样,也穿着一件白衣,戴着白色幕篱,讶道:“阿黎?”

    “是啊。”那人走到了她的跟前来,一脸意味不明的笑,“你那晚买下他的事,我们全都知道了,还下了注,赌你会不会再来找他。”

    “啊?”沈青杏很吃惊,“为什么?”

    “就是好奇……他这样的人是不是一旦沾上,就会像染了毒瘾一样,再也戒不掉。”

    沈青杏知道他为何会这样说,上一世她第一次见到卫纪黎时,也在惊叹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惊艳绝伦之人?仿佛只要看他一眼,就会中他的妖毒。

    就连大昭尊贵的允华郡主,都说非他不嫁。

    即便是在这百花齐放的春风楼内,他也是最让她移不开眼的那一个。

    她在大堂内没有看到他,问:“他人呢?”

    “他啊,你今天怕是买不了他了。”

    “为何?”

    “那小子好命啊,又被大贵人选中了,过几日得去贵人府上伺候,现在正在养伤呢。”

    沈青杏一惊:“养伤?他怎么了?你们又打他了?”

    她给他塞了一锭银子,问道:“他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好说好说。”只要有银子,什么都好说。

    男子带着她往后院行去,路上有不少人盯着她打量,讥讽地说:“某人就是命好。命中全是贵人呐!”

    “切,那又怎样,还不是一样是个玩物,伺候完了男人还要伺候女人。呵,别看他平时很有骨气,说不定在床上时下贱得很呢。”

    沈青杏自动忽略掉那些声音,加快步子,走到了卫纪黎的房间。

    他的房间位于春风楼一角,挨着院墙,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逼仄,她甚至觉得他们将军府里下人的房间都比这儿还要宽大。

    “阿离,你的金主小姐来看你了。”

    屋子里空间狭小,最大的陈设就是那张床榻了,少年此刻是趴在床上的,他的头朝向里面,闻声转了过来,看向了站在门口的白衣少女。

    少女浑身都渡在金光中,白衣黑发,裙摆飒飒,好像一个落入凡尘的天外仙女。

    他眼睛迷离,怔了片刻,才讶异地出声:“你怎会来?”

    带路的男子笑声轻扬:“阿离,人家来自然是想你了呀,回头跟我说说,你是怎样一晚上就留住小姐芳心的?”

    “好了,我不打扰你们二人了,你要好生照顾小姐。”说罢,他就扭着细柔的腰肢走了。

    沈青杏在门口愣了会儿,才提步走进去,卫纪黎整个背部裸露在外,一条薄被搭在他的后腰处,挡住了下半身。

    见她进来,他下意识去拉被子,沈青杏却急忙走过去按住他的手:“别动,伤口会裂开的。”

    他身上有十几条鞭痕,新旧交替,没有绑纱布,而是直接洒了药粉。

    她被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占满了眼球,一时间,并未有空去想其他的。

    什么非礼勿视,男女授受不亲,通通都抛之脑后了。

    少年感受到她火热的目光,浑身不自在,问:“你怎么来了?”

    沈青杏看向他的眼睛,一双让她无法忘记的桃花眸,眼尾自带上翘,眼珠泛着水光,湛湛清亮。

    又是这样可怜楚楚的眼神。

    不知道迷倒过多少贵客。

    也不知迷倒过多少长安城的少女。

    还好她知道他是一位怎样的狠角色,才不会受他的蛊惑。

    她尽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看上他美色的客人,借用刚才那个男子的话回道:“想你了,就来了。”

    少年瞳孔微睁。

    她扫了一眼他后背的伤,掏出荷包里的银两来,放他床边,语气硬邦邦地道:“给你。”

    她也没说给他干嘛,反正就是送给他了。

    少年盯着那些银子看了会儿,末了,张开口:“我今日不适……恐无法伺候小姐。”

    沈青杏:“???”

    她是禽兽吗?

    给他银子就是为了让他干那种事?

    “我知道!”她有些不高兴地道,“你这个样子,到时候弄我一身血,我还嫌脏呢。”

    他垂下了黯淡的眸子:“也是……”

    她接着又道:“听说你要去伺候贵人了。拿去买点好的药,快点把伤养好,不然人家看了你这副模样,一时对你倒了胃口,再也不照顾你生意了怎么办?”

    没生意怎么能赚钱,不赚钱怎么去长安,不去长安又怎么能当官,不当官又怎么能掰倒太子?

    她可太期待他将那狗太子推下台了。

    少年听她一通说完,脸上表情丰富多彩,认同地道:“你说得对,毕竟我还要靠我这副漂亮的皮相活着呢。”

    隔了一会儿,她多问了一嘴:“那个贵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嗯?”少年抬起头来,眉尾轻挑。

    “……当我没问。”她抿了抿嘴巴。

    她站在他床边,两人无话,气氛变得怪异起来,卫纪黎抬起了手,再一次去掀她的幕篱。

    “你做什么?”沈青杏吓得猛一后退。

    卫纪黎的手停在空中,问:“我不能看看你么?”

    沈青杏言辞坚决:“不可以。我……我……我长得奇丑无比。”

    “怎会呢?”卫纪黎低低呢喃。

    “是真的。丑到都嫁不出去,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来这里呢?”

    说着,她还假意擦了擦眼泪。

    “你怎么了?”卫纪黎问。

    “我被我自己丑哭了……呜呜呜……”

    “……”

    总之,卫纪黎应该是信了,答应她不会再来掀她的幕篱了。

    她伸手去拿回刚才的那几锭银子:“我怕你不舍得买好药,我买了给你送来。”

    于是,她第二天又来了,给他送来了上好的金疮药。

    她站在他的床边,拨开瓶塞,往他后背上洒药:“这药是最好的金疮药,我给你拿了三瓶来,你省着点用。”

    卫纪黎:“……”

    她心里已经有了计划,她要帮助卫纪黎离开这鬼地方。

    只有离开了这儿,才能去长安。

    但要从扬州到千里之外的长安,还需要很多东西,比如强健的身体,足够的银两……

    *

    第三天,她又来了。

    原因无他,只是想来给他送个东西。

    彼时的卫纪黎还在睡觉,睁开眼看到她站在房间里时,受惊不小。

    “你怎么又来了?”

    今日的他,是穿了上衣的,仍是以趴的姿势睡着。

    “我给你送了这个来。”

    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他桌上,取出里面的一碗糯米团子来。这是江南的特色美食,甜甜糯糯,柔软可口。

    她端到他的面前:“它丑到我了,你把它吃掉好不好?”

    她昨日在街上逛街,恰好看见了这糯米团子,它不是传统的青白团子,而是店家另辟蹊径,做的搞怪特色,这一碗,是一只只粉色的猪。

    看到它,她就想到了先前对卫纪黎说自己很丑的话,于是忍不住就买来了。

    “你把它吃了,我给你一张银票。”她从袖口中摸出一张银票来。

    这买卖,可真亏。

    这可是一张银票呢!可以买下几十个糯米团铺子了。

    幸亏她家是将军府,不然再多的钱也不够她这样倒贴。

    但愿卫纪黎往后位极人臣时,能够对太子狠一点。

    卫纪黎看到她放在桌上的银票时,目瞪口呆:“你把你们家掏空了?”

    “……”

    我们家还不至于掏空。

    “吃不吃?”她将碗往他面前推。

    卫纪黎撑坐起来,接过她手中的碗,低头吃了起来。

    还是热的。

    很甜。

    沈青杏在一旁看着他吃,不消片刻,碗底就见了空,她道:“呐,这银票归你了,我走啦。”

    她转身就走,后来传来他的声音:“等等……”

    “嗯?”

    她回过头去,见他看着那张银票说:“这银票……”你拿走。

    卫纪黎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将那张银票拿起,往他衣襟里塞,“藏好,别被别人抢走了。不用太感谢我,这是你凭自己本事得来的。”

    什么……本事?

    *

    又过了三天,沈青杏再次去了春风楼。

    她仔细想了想,卫纪黎要逃出这里,还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武器。

    于是……

    她将一柄剑送到了他的手中:“送你。”

    “送我剑?”

    卫纪黎的表情可谓是震惊不已。

    春风楼里有不少小倌会舞刀弄剑,是以她抱着一柄剑进来的时候,没有人阻拦她。

    她点点首:“这柄剑好漂亮,想送给你。”

    “你是……”傻的吗?

    卫纪黎后面的半截话被他硬生生吞回去了。

    沈青杏没听清,继续说:“赠君一剑,望君勿忘!”

    若是有一天,又到了他囚禁自己的时候,她希望他能够记得她曾经帮助过他,放她一马。

    她完成了送剑的任务,便打算离去:“那我便回去啦。”

    可卫纪黎却唤住了她:“你等一下。”

    “嗯?”

    他拉住了她的手臂,平视着她幕篱后的眼睛,说:“你三番五次前来,送我这么多东西,想让我回报你什么?”

    沈青杏脑袋摇得似拨浪鼓:“我什么都不要。”

    “真的吗?什么都不要?”

    沈青杏垂着头,低低啜泣了起来:“你也知道的,我长得太丑了,我不敢奢求太多,虽然我属意郎君,可是郎君生得貌比潘安,颜如宋玉,非我等俗人敢妄想之。”

    “望郎君将来飞黄腾达之日,不要忘记了二十四桥、瘦西湖畔的丑女……”

    卫纪黎感觉脑仁有点疼:“你何以认为我会飞黄腾达?”

    “我喜欢的人,必定会大富大贵!”

    他长睫抬起,眸光深邃,嗓音突然变柔了许多:“小姐……”

    “嗯?”

    他将她往身前一拽,低头在她侧脸上亲了一下,随即又放开:“你一点也不丑。”

    沈青杏瞳孔地震,好半晌,才吼道:“你怎么可以亲我?!”

    她太生气了,一生气就口不择言:“告诉你,本小姐虽然现在喜欢你,但是不会喜欢你一辈子,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可以亲我?”

    “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她气哄哄地跑走了,头也不回,直到跑出了春风楼,才停下。

    她抬袖抚上了左边的脸颊,上一世死前的记忆灌入脑海,那时候,他似乎也吻了她,吻的是耳朵。

    她用力擦了擦,满脸不爽,还好是隔着幕篱,不然她会更生气。等回到府里后,她便将那顶幕篱摘了下来,扔到了衣柜最下面,再也不想看到。

    春风楼内,少年静坐在床上,少女已经离开多时,可他还望着门的方向。

    外面夜色沉沉,松风明月,他眼神黯淡,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不来也罢。反正……江南也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