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经
接下来一连数日,江雪鸿都坚持每日演示一道小菜,煎炸蒸煮样样精通。云衣名曰求学,实则一边面对着美食徒劳挣扎,一边重新谋划起来。
江雪鸿有这手艺,肯定看不上她的现学现卖。考虑到满汉全席的难度系数,不如动手制做一些简易甜点。每日投喂几枚,不出三月就能让毒素深入骨髓。
计划敲定,数不尽的面粉白糖又被送进了道君府中。他起灶,她揉面,一时间,首席大人夫妻恩爱的传闻愈演愈烈,惹得夷则长老脸上的笑意几乎就没停过。
云衣两耳不闻窗外事,趁着江雪鸿临时闭关,一心专注着将毒液滴入新鲜出炉的糖糕中。那些甜点本就颇不成型,淬了毒更显诡异。
桑落守在门边,看得心惊肉跳:“主子,江道君对你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害他?”
云衣把下了毒的点心放入食盒最底层,撇撇嘴:“他是想让我放松警惕,或者是在警告我不要试图对饭菜动手脚。”
桑落小声争辩:“可主子你每次都吃完了啊。”
一口都不给她留。
“逢场作戏知道吗?”云衣嘴上嫌弃着,心里却不禁回味起昨晚的野蔬羹,只觉意犹未尽。
若是江雪鸿能跪下来真心忏悔,她也可以勉为其难留他半条命,绑回落稽山当厨子使。
早知他这般好用,前世就不应该逼他暖床,直接丢去灶房。
准备完毕,云衣洗手更衣,又补画了美美的妆容,提着食盒直奔道宗腹地。江雪鸿白日不见踪影,但有道君令傍身,除了昆吾剑冢,宗门内外都可任云衣来去。她逛遍了各式建筑,仍旧感受不到牡丹元身的任何气息,也不知究竟被江雪鸿藏在了何处。
提着食盒在山陵深谷逡巡过一圈,道君府内养着的灵鹤不知何时聚集到了身前。清高孤傲的灵鹤们眼中写满了馋字,云衣觉得好笑,依次摸了摸它们的脑袋,从笼中丢去几块糕点喂去。灵鹤们嗅了嗅,却反倒不愿吃那不明物体了,盯着食盒底层叫了一声。
底层那几块是特意加了料的,怎么可能给它们吃?
云衣往左往右都无法再向前行,瞪了它们一眼:“让开!”
上挑的眉眼发起凶来更显威势逼人,见新来不久的女主人恼了,灵鹤们赶忙让开一条道,在云衣路过时还带着歉意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衣摆裙边。
前世衣衣在道宗居住时便对这些生灵有不少好感,但一想到这些灵鹤都是江雪鸿潜在的眼线,云衣还是放下了抚摸翎羽的手,冷哼一声,快步而去。
顺着山道一路疾行,鬓边金簪随着腰间令牌倏闪,林道结界和石门封印依次打开,门后现出一座包藏万法的藏经室,每一卷道箓仙书都是世间精华。
室内不见那个冰冻三尺的身影,只有两位弟子在此抄经。
慎微、慎初分别冲云衣行礼:“师尊已入了太清洞天,请师母稍待。”
云衣搁下食盒,喘着气往石桌边一斜,只见正中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三排青简,从下往上依次标记为“玉清”“上清”“太清”。
自江望夫妇相继去世,这与五城十洲地脉相通的三十三处洞天秘境皆由寂尘道君一人执掌。
下十一“玉清天”长年开放,可供世人出入清修。中十一“上清天”则只有门内弟子才能进入,也是宗名由来所在。而上十一“太清天”,只有江氏谱系上的族人才能入内。事实上,即便是掌门想进,也得看首席大人的心情。
两百年前,陆轻衣便是窃取了江雪鸿仙元,借助洞天内彼此联通的空间法阵肆意乱杀,最后直抵昆吾剑冢,险些酿成大祸。
思及前尘,云衣不由恍惚。
她那时候可真疯啊,简直和失了神智一样。人鬼神魔的法阵都被搅合得一片混乱,江雪鸿想必费了不少力气才恢复如初。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熟悉,云衣不愿再回首血色淋漓的过往,随着心情平复,转而挑逗起埋头做事的两张生面孔:“你们卯时不到就在这儿了吧,饿了的话要不要来点零嘴?”
说着就打开了食盒。
看到那糊成一团的不明物体,孪生兄妹对视一眼,连连摇头。
师母的手艺,实在有待提高。
云衣还当他们是惧怕江雪鸿责备:“放心吃吧,你们师尊不会怪罪的。”
慎微经不住软磨硬泡,艰难拿起一枚名为青团的黑团,却实在没有勇气放进口中,忽听云衣问:“江雪鸿收徒,是因为你们根骨清奇?”
他立刻丢开吃食,道:“我和阿初都是青洲乞儿,是师尊主动找的我们。”
慎初补充道:“师尊也没测过我们的根骨,完成三年入道考核后,我们便都是在这里修炼内功了。”
“你们拜师多久了?”
“十年。”
内功重在炼魂,并非道宗所长,何况兄妹俩入道至今连本命剑都没有铸,毫无实战本领,江雪鸿或许并不是在将他们作为继承人培养。
云衣想不通其中意图,凑近看纸面:“这抄的是什么?”
“《长生经》,”慎初主动递去,“全套共三百卷,已经快抄完了。”
云衣看不懂天书般的上古字符,只觉得好笑:“小小年纪求什么长生不老?”
这话恰点中了慎微的不满之处:“我们没入门前,前二百八十卷都是师尊自己抄的。他说是要让我们磨炼性情,其实就是自己不想动手。”
云衣不觉得江雪鸿是会躲懒的人,环顾四周:“之前抄完的呢?”
慎初如实道:“都被师尊带去洞天秘境了,以前师尊一进去就是一年半载,出来还会带着满身血,有点……”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魂不守舍的。”
慎微与她对视,深以为然:“道君府根本没人,师尊还让我守着中元节的招魂幡和岁破日的引魂烛,每月十五都要亲自放天灯。”
慎初夸张比划着:“蜡烛灯笼哪有那些密密麻麻挂在窗边的纸鹤吓人?自从师母来了,总算都收拾起来了。”
云衣在一旁听得脊背发寒。
江雪鸿这般锲而不舍,难道是要招她的魂囚禁起来?
他果然蓄谋已久!
惊怖之时,身后恰飘来一句:“云衣。”
江雪鸿移形换影,悄无声息踏入书室。他今日换了玄黑的道服,面料笔挺不带褶皱,身上亦没有任何佩玉或纹样点缀,衬得那张脸愈发冷肃。
一别两百年,他的行止意态仍是一切照旧,没有丝毫改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黑沉沉的眼淡巡过二位弟子,望向云衣时,终于有了一线反光,敏锐捕捉到她的颤缩:“冷?”
说话间,暖流已从相触的指尖渡入筋脉。云衣摇摇头,勉强笑道:“我给夫君做了些甜点。”
江雪鸿道了声谢,反倒先取过手抄经卷查看。
弟子们无声退出,石室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云衣坐立难安,等了半晌不见他理会,将食盒往前推了推,主动问:“你去洞天秘境做什么?”
江雪鸿圈出经卷上的几处错漏,道:“诵诀定心。”
“什么诀?”
“《忘情诀》。”
“你不是断情丝了吗?”
江雪鸿不再回答,将经抄按页整理好,目光终于转向桌边空了大半的食盒。
云衣将最底层的瓷盘取出,莫名觉得紧张:“这是我刚做的牡丹酥。”
卖相与其他失败品如出一辙,只点缀了些许牡丹花瓣。
她欲盖弥彰:“都是用新鲜食材做的,你……尝尝看?”
江雪鸿不置可否,拈起一瓣残花,轻拂去表面的灰痕,缓声开口:“五日前,沐枫长夜半疾咳以致旧伤崩裂。三日前,当值弟子突发胃经不畅。昨日,宗门数只白鹤暂时失了灵智。”
可巧,出情况的人或兽都吃过云衣做的甜点。
这是在暗示,她做出来的东西,不用下毒就已是毒药了。
初入厨房的成果自然需要找人品鉴,想到被她牵连的那些人,云衣一阵赧然,觉得他比那些拦路乞食的灵鹤还要不讨喜,气愤道:“你不吃拉倒!”
早知如此,她上街买现成的就是!
说着就要收拾走人,却见江雪鸿扯伸手一扯,将她拽倒在狭长的石桌上。
整齐的抄经被突如其来的重量打乱,在云衣惊愕的目光中,江雪鸿竟把牡丹残瓣含入口中,唇角微动,好像在细细回味似的。
沥干了水分的干花无色无味,云衣却鬼使神差觉得,若江雪鸿没有断情丝,此刻定已绽出笑来了。
有什么好笑的?
“云衣,”江雪鸿倾身把她困在石桌上,轻哑着唤,“往后任何事,先寻我。”
之所以要在洞天秘境内默诵三日《忘情诀》,起因只是在膳房外不经意瞥了一眼。
糖霜似雪,蜜渍入馔。
流云瀑布似的长发的被一支牡丹金簪松松绾起,鬓边明珠缀连,少女脸颊鼻尖满是白面,依旧忙得热火朝天:“快,加水!这次一定能成!”
她揉面调羹时,眼角眉梢会不自觉弯起。一笑接着一笑,不尽的眼波像一圈圈涟漪,搅动一池枯寂多年的春水。
江雪鸿从未见过这样的陆轻衣。
那纯无杂质的笑好像一道滚雷,直直打到冰封千里的心底去,目眩一瞬,神迷三生。
想慢慢懂她,想倾尽一切护好她,想永远留住这样的她。
眼看云衣拜别长老,见了弟子,又与灵鹤嬉闹成片,道心不稳的男人再等不下去,闭门定神。
诵经三日,江雪鸿本以为已经恢复如初,重新见到云衣的第一眼便知道,那些黑白分明的道义文字,根本毫无作用。
怀柔末年起,他便中了一种名为陆轻衣的蛊。
云衣是唯一的解药。
清心咒无用,绝情丹无用,忘川水无用,只有云衣。
时过境迁,她已尽弃前尘,他却好像还被隔绝在迷局之外。
朝同席,暮同眠,夫妻之间只是如此吗?
手掌触摸到微凉的道君令,江雪鸿莫名问:“同心结呢?”
这个姿势不太对劲,云衣暗暗推他:“收起来了。”
压感反倒沿着腰窝一路向上:“灵石可够用?”
后颈被他半捏着,云衣精神愈发紧绷:“够了。”
随着身子伏低,发带尾端的勾玉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腿还疼么?”
云衣讷讷摇头。
下一瞬,脖颈上的压力骤然增大,江雪鸿眼帘微垂,顺势封锁住她的唇。
“?!”喂的是甜点,不是她自己啊!
早知道就在唇上抹砒|霜了!
一夫当关(上)
小阁低窗纱帐低垂,云母屏风雕龙镌凤,屋外传来阵阵嘈杂的人声。
陆轻衣这一觉睡得极不舒服,仿佛在波涛汹涌里做打了一整套组合拳,因宿醉而头重脚轻,周身筋脉也阵阵针扎般的疼。她哼哼唧唧乱拱了几圈,突然猛地睁眼。
麻雀吃了豹子胆,她居然把江雪鸿认成了司马宴。
就算一个姓晏,一个名宴,偶尔会有些相似之处,她也从来没有将两人真正联系在一起过。
可细细想来,他们在某些细节上居然还真一模一样?
……呸呸呸!
太可怕了,一定是她脑子进水了。
落芷递来醒酒汤:“世君吩咐奴婢今日寸步不离守着神女。”
想到昨晚江雪鸿黑得跟锅盖似的脸色,罪魁祸首不由长叹出声。
现在去负荆请罪还有救吗?
“晏企之人呢?”
落芷道:“世君今早同孟二小姐去了藏经阁,午后还要去探望白七小姐,归时不定。”
空碗“啪”地一下摔在地上,陆轻衣破口大骂:“这个孔雀王!”
处处开屏的海王,可不就是孔雀王吗?
她憋着火气换上衣裙,不顾落芷劝阻就往屋外冲,才触到房门却被一道金光倏地弹开。
“?!”
落芷轻轻扶她起身:“神女,世君昨夜亲自在客房设了结界。”
……混蛋!她是瞎了才会觉得他像司马宴!
心头的愧疚连带着疑虑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陆轻衣疯狂拍打着结界壁:“晏老五你放我出去!”
说是带她来琨瑜会找剑,结果就是把她哄进来来蹲牢子的!
“你再装死,当心我带着神器一起悬梁自尽!”
桌上的传音镜幽幽飘起,随着焰影起伏,男人淡漠的嗓音冷冷传出:“司马宴,无字,出身奴籍,生卒不详,前晟云衣郡主门下杂役,与权贵私交甚密,永朔十三年因平乱有功封城门校尉,十七年颠覆晟京,封长平侯。”
江雪鸿压着火气翻动书页:“笔记湮灭,画像模糊,史册有记载的不过十年,云衣郡主病逝后便上书请辞,不知所踪。”
紧接着是一声一锤定音般的冷笑:“小人得志,一事无成。”
陆轻衣仰头望着传音镜,争辩道:“狗眼看人低,我的剑法就是他教的!”
江雪鸿继续道:“这十年间,玉京十二楼不曾有弟子久滞云洲,若他当真与仙门有关,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散修。”
“至于给你流月髓之事,本君自会查明。”他“嘭”地合上古籍,“总之,今后本君不想再听见‘司马宴’这三个字。”
陆轻衣怼道:“你有故人,凭什么不准我有?你不想听就别来找我啊!外面那么多莺莺燕燕排着队等着世君大人翻牌子,真是难为你为我耽搁时间!”
未等她说完,焰影便倏地一灭,传音镜重重摔地上。
陆轻衣在房中暴走了好几圈,憋着一肚子狂躁无处释放,只能提着裙子,狠狠踩了几脚镜子顶端那枚凤形印记。
“晏老五,本郡主跟你没完!”
*
槛曲萦红,檐牙飞翠,白胭将鱼食撒入清池,眉眼带着轻灵的笑影:“想不到前辈这般不解风情的人,还会收女儿家的香囊。”
江雪鸿无心与她玩笑,在石桌边落座,取出香囊中的密信,问:“‘神存器隐’是什么意思?”
白胭掬水净了手,故意贴着他坐下:“其一您已知晓,神器得密文感召,却未曾现身,只因这方圆十里内,有魔修。”
江雪鸿设下隔音结界,方道:“慕容和顾曲核了来宾名单,不曾探得异样。”
白胭摇摇头,视线划过他右手拇指的青玉扳指,意有所指道:“掩藏魔息的法子多的是,防不胜防啊。”
她自顾自倒了杯茶:“我说,把小丫头往屋里一关,也不解释一声,人家怕是要生气了吧?”
提起那虚情假意的人,江雪鸿脸色骤冷:“莫打岔。”
白胭见他这般,失笑:“前几日在声影楼不是还搂搂抱抱,怎么突然就掰了?莫非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不如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江雪鸿平静捏碎了一枚玉棋。
“算了,神女不过是景星宫为道魔之战笼络人心的棋子,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白胭翘着二郎腿,边呷茶边道,“至于其二嘛,昨晚神光横出云外,封印眼下怕是已经送到小丫头眼前了。”
此言一出,传音镜陡然点亮,落芷的声音断续不已:“世君,神女房中出现不明封印,奴婢无法破除。”
客房内风声乱起,陆轻衣被落芷揽在怀里,呆呆望着床前裂开的豁大口子,心态爆炸。
被关禁闭就算了,她连个午觉都不配睡的吗?!
这封印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直接把她往里面吸,要不是被落芷拉着,她早就被卷进去了。
传音镜那头,江雪鸿的声音依旧稳如磐石:“我马上到,莫轻举妄动。”
白胭见他要走,忙插道:“前辈回头可还要再来水亭相会?”
江雪鸿道:“再说。”
白胭有意往传音镜前凑了凑,藏奸卖俏道:“两边跑多折腾,前辈不妨今晚便宿在这里?”
江雪鸿还未开口,对面陆轻衣已经炸了。
怪她闲事太多,妨碍到他和旁人花前月下了!
落芷的傀儡脑子已经无法处理这些复杂的人情纠葛,只机械劝道:“神女还是等世君回来决断为好。”
陆轻衣一把推开她,转头对传音镜吼道:“我一夫当关,才不要等他!”
话毕提着裙子就跳进了裂隙。
不就是个破封印吗?她有流月髓和凄凉筝傍身,二打一,还了怕了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子夜镜不成?
水亭内,白胭捶着石桌笑岔了气:“哈哈哈哈好一个一夫当关!”
江雪鸿额角青筋寸寸暴起,稳如磐石的嗓音陡然出现一丝裂痕:“晏闻彻,你当女人当上瘾了?”
白胭,不,晏闻彻望着掌心血印道:“白日当女人,晚上当鬼市主,得亏你提醒,不然我都快忘了自己还是晏三。”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说起来白胭也是个傻姑娘,不然我本是打算用慕容的身子来着。”
江雪鸿一把拽起“她”的衣领:“如何入幻境?”
晏闻彻耸肩:“放心,神器本就为神族所驱,那丫头大不了被困一会儿,出不了什么大事。”
瞧见那双淬了冰的凤眸,“她”只得道:“我说我说,瞧给你急的。”
片刻后,火凤疾驰而去,所过之处初荷尽焚,连池水也浅了几寸。
灼气蒸在面上,晏闻彻含笑的嗓音却如鬼魅般令人脊背生寒:“星躔静对,命轨两行,你们二人恐怕有双命格,也不知那句天谶要带给我什么惊喜呢。”
*
眼前是一张放大的俊脸。
男人玄冠金带,线条俊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如果没有赤红血瞳和眉心魔印的话,看上去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师父。”嗓音压抑低沉,随着喉结缓缓下滑,厚重的外袍也慢慢垂落下来。
陆轻衣“咕噜”一声,坐在床上连连后退:“玄尊大仙,您真的认错人了。”
也不知这幻境出了什么岔子,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发现自己成了棠川。
更准确的说,脸还是自己的脸,身子还是自己的身子,偏偏所有人都把她当棠川。
……本以为是进来吃瓜看戏的,没想到小丑竟是我自己。
她这才得知,原来重华千年前第一次送棠川去轮回井后,不久便生了心魔。难怪在凄凉筝幻境中,他对再次渡劫的棠川那般依依不舍。
江雪鸿在夜岭弑师的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此间,重华哂道:“师父见了魔印,便不愿认徒儿了吗?”
陆轻衣顶着他要命的眼神,劝解道:“呃,其实入魔不深的话也是还能治的,你要不想开点儿?”
重华半嘲半叹道:“执念成魔,徒儿对师父的执念何止是一星半点。”
“……那你药丸。”
重华蓦地欺身上前:“师父从前都是穿白衣的。”
“想都别想,本郡主这辈子都不可能穿白衣!”
重华握住她的胳膊,又唤了一声:“师父。”
那血红的眼睛好像能吃人一般,陆轻衣瞬间怂了:“我穿,我穿还不行吗……”
重华立刻极为贴心地丢给她一件白衣。
陆轻衣觑着仍立在原地的玄尊大仙,艰难道:“你出去,我自己换。”
重华黯然一笑:“师父,你我是夫妻,纵是为铸神器掩人耳目,这名分也是真的。”
什么鬼,搞了半天这师徒恋其实有名无分啊。
见“棠川”毫无软和的模样,重华披上玄袍,一副伤情神态,抬脚向外走去:“徒儿替师父守着外人。”
门扇一合,陆轻衣迅速且屈辱地换上了棠川的衣服——可巧不巧,偏偏是晏老五最喜欢的白色。
广袖如蝶翅展开,才系上最后一根系带,重华便似有感应一般,瞬移到了身后:“徒儿替师父绾发。”
“你一个大男人还和丫鬟抢活干?”
“师父。”魔印一眨一眨。
“……你赢了。”
清风朗月般的玄尊居然是个隐藏的病娇,未免太刺激。
这头发梳着梳着,镜中对视就成了四目相对。
捧起魂牵梦萦的脸颊,仙人清冷的声音染了绮念:“哪怕以骨血铸了神器,神格将陨,师父还是这般倾国容貌。”
身子被禁锢在座上,陆轻衣根本不及细想他说了什么,眼看那高挺的鼻梁越贴越近,内心咆哮不止。
她可不想和晏老五他师父一度春风啊!
薄唇停在半途:“师父讨厌徒儿。”
他了然却哀痛地笑了:“那个凡人就那般好?值得师父为他诞下骨肉,放弃神髓?值得让徒儿一寸寸伤您神魂,眼睁睁看着师父陨落?”
“师徒情义千年,不抵人间十九年,饮的是忘川水,动的却是凡心——师父,我不甘心。”
“不如你我一并弃了这尊位,去往轮回井里辗转一轮,如何?”
心有执念,便做不到大公无私。棠川神力枯竭,本应早已陨落,重华却不惜自损修为,残害无辜,用魔功强行为她续命。
真实与虚幻重叠,陆轻衣不自主学着棠川当年的口吻回答道:“重华,太上忘情。”
天神,引出万物者也。阴阳不测之谓神,圣而不可知之谓神。[1]
盛衰无常,得失相抵。山川得永恒,故永世孤独,人得七情,故须臾转烛。神若有情,那便不是神了。
不爱,也不恨,如此而已。
重华怔愣许久,眉心魔印渐淡,眼神却愈发凄黯:“师父素来心存大道。”
陆轻衣松了口气:这下可算能干点正常事了吧。
悬着的心还没放下,她突然被拦腰抱起。
“?!”
重华怆然笑着,大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所以,哪怕是云雨之欢,师父也不在意吗?”
屁股沾了软床,陆轻衣不顾一切挣扎起来:“我在意的啊!”
你妹,她爹头顶绿了啊!
下厨房
古语有云,欲成大事,必遭波折。
次日临行前,云衣愣是将老脸一搁,把前世今生撒娇撒泼的本事一并使出来,以“留个念想”为名,怀揣着留影珠,逼江雪鸿半扶着她,把嘉洲主城的小吃街逛了个遍。
她逢店必进,更要进到后厨一探究竟。云娘子在嘉洲本就人尽皆知,上清道宗前日的婚礼又铺张至极,原本的偏见也都被艳羡盖了过去,男女老少都纷纷围上来。就算少女身后的青年性格冷淡,但娶了妖妻的道士,在诗人眼中不过是个贪恋美色的凡俗男子。
红尘喧嚣扑面而来,江雪鸿对人群簇拥的场面不大适应,忍不住道:“道宗亦能自由出入,日后再来不迟。”
云衣全然不信这套:自由个鬼,当初是谁到点就等在山门外截人的?
“夫君若是累了,便换旁人来陪我。”不仅来者不拒,还故意挑衅,“那边几个铺子的掌柜都来寻常阁里坐过。”
这话处处都撞在江雪鸿的雷区,寒气一路划开间隔区域,他不由分说将云衣抱起,冷然环顾过周遭陌生面孔,仿佛是在宣誓主权。
云衣趁机将方才买来的梅子酥递到他唇边,试探问:“夫君爱吃酸吗?”
江雪鸿垂眸道:“仙门辟谷。”
他一开口,那点心就被按进了嘴里。
云衣计谋得逞,在他胸口故意嗅了嗅:“不爱吃酸,身上为什么酸得很?”
酸涩在唇齿间融化蔓延,江雪鸿不自觉绷紧双臂。
为何看着她这般模样,心口那道疤会觉得……痒?
云衣见他敛着眉,只当是不喜欢酸口,又递了一片甜口的樱桃酥:“夫君再试试?”
这酸掉牙的“夫君”,真是越换越顺口了。
他越不配合,越能激起挑衅之意,云衣忍不住去掰他的下巴:“这般冷着脸做什么,难不成想让我用嘴喂?”
浮浪嗓音与记忆重合,江雪鸿倏地低头。云衣被那幽暗的目光一吓,这才意识到这话实在太过放肆。
她不是陆轻衣,是云衣。要温柔小意,要用情至深。
云衣迅速转了脸色,含情脉脉唤了一声:“夫君。”
江雪鸿又凝了她片刻,不再张口,甜口对他显然也没什么吸引力。
云衣又换了几样逗他,却都不奏效,有些懊恼:“你就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吗?”
虽然相识百来年,但二人对彼此真正的了解实在太少,往日相处都是陆轻衣强加意愿于他。连这个人偏好的口味都不知,要怎么从饭食里动手脚?
江雪鸿抱着她踏入一处酒楼,反问:“若有喜欢的,你当如何?”
他总是直中要害,云衣有些心虚地捂住怀里刚取来的蛇毒,嗔道:“夫君懂什么是喜欢吗?”
江雪鸿眼睫颤了颤,不答,去二层寻了一处僻静隔间与她落座。
道宗首席从不缺资财,云衣毫无顾忌,将五花八门的菜式都点了个遍。江雪鸿也不多问,安静坐在她对面。
云衣随意夹着菜,目光反而黏在江雪鸿的动作上。原本还默默记着每样菜式,渐渐发觉些许不对。
只要她往左边伸筷子,江雪鸿便往右边动一下,反之亦然。杯盘整洁得不可思议,还不动声色将乱序的菜品都按盘碟形制排列得自成条理。
显然,这个男人并不存在什么口腹上的偏好,有的只是强迫症罢了。
白白浪费一上午,云衣气得牙关发痒,将筷子一丢。
江雪鸿也跟着停了动作,等了半晌不见她开口,轻问:“何时回天香院?”
不是寻常阁内的天香院,而是上清道宗的复制品。
云衣往椅背上斜斜一仰,任性道:“催什么催,休息一会儿不行吗?”
她不主动,江雪鸿只能接着发问:“腿可还疼?”
见他要起身,云衣下意识闪躲:“不疼,你别碰我。”
抗拒之意再明显不过,江雪鸿不再多言,只替她倒了半盏清茶。见云衣没有其他吩咐,他便简单收拾了桌面,在对面写起道符。
笔锋钩画如明月直入,碎发遮盖住他的眉眼,只能看见那清晰的下颚线,衣装整肃,如雪如尘。哪怕身在红尘之中,却自带超脱之气。
这样无所偏爱的男人,怎不让人想将他扯入泥潭?
云衣只恨妖力尽失,试探问:“阁主可是把我的元身交给夫君了?”
江雪鸿笔尖一顿,并未抬头:“是。”
但不是交,而是他抢来的。
云衣强忍着不满:“我功法特殊,凝丹需要耗费不少灵力,不知夫君打算何时将元身交还与我?”
江雪鸿轻描淡写道:“我已替你固本培元,不必顾虑。”
的确,白谦抽了她那么多血,如今竟已恢复大半,江雪鸿肯定暗中浇灌过她的元身了。
“那东西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用鲜血浇灌,你可别忘了。”
“不会忘。”
云衣只怕等到时机成熟就要被抓去祭剑:“我先前已修习了不少道法,还是自己修炼吧,总不能一直依赖着夫君。”
江雪鸿只道:“无妨。”
云衣又软磨硬泡了许久,始终不能让江雪鸿松口,便以此为条件,谈判道:“夫君一言不说就拿了我的元身,我也想同夫君求一样东西。”
江雪鸿终于抬眸:“什么?”
云衣抢过墨迹未干的符纸,有意卖关子:“夫君不妨猜猜?”
江雪鸿心头渐沉。
她说过,想变强——又想要秘宝吗?
“无相灯”凶险至极,绝不可能让云衣触碰分毫,“无心印”如今则不由他掌控。更何况,他不愿云衣走陆轻衣当年的路。
想问:若他不愿呢?
出口却是:“你要怎么求?”
话音轻哑微沉,云衣却蹭地红了脸。
恢复记忆前,她手里那些灵石都是怎么求来的?
当然是衣衫不整地依偎在某人怀里,拖着嗓子娇滴滴甜腻腻道:“江道君,再给奴家点甜头嘛~”
美人计这东西,关键在于心口不一,朦胧暧昧,讲求水到渠成。眼下两两清醒着,怎么可能用得起来。
“不答应就算了!”云衣说罢把符纸一撕,倏地站起。
前世,陆轻衣总是说完这句,便去寻旁人。
江雪鸿瞳孔一缩,忙拦住她:“我应,你要什么?”
云衣被他那凌然气势吓得后退一步,伤势初愈的腿随之脱力,跌倒之前恰被江雪鸿揽住。
吐息纠缠在一处,好像还残留着梅子酸与樱桃甜,遍是红尘烟火之气。
这造型,和求“甜头”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云衣双颊滚烫,不住踢他:“放开!”
江雪鸿反而抱得愈紧:“我都应,你别走。”
“你先放开!”
身后长椅砰地翻倒,店小二掀起门帘:“二位客官……”
待看清隔间内“鸳鸯相抱”的场景,他迅速把帘幕遮得严严实实,在外感叹:“白日宣淫,世风日下啊。”
云衣:“……”她是落稽山的前任妖王,真不是他的小娇妻。
江雪鸿卸了力道,仍执着扯着她的衣角,强调道:“云衣,别走。”
从前,他总是逆来顺受,如今却带了一股莫名的执拗。
云衣不懂他究竟在算计些什么,揉着胳膊,气呼呼瞪道:“你看着我的元身,能走哪儿去?”
江雪鸿道:“待凝丹便还你。”
云衣全然不信他的话,直接道:“那你把道君令押给我。”
江雪鸿闻言意外:“道君令?”
云衣理直气壮叉着腰:“你不是说我嫁给你就可以号令整个道宗的吗?”
男人黯淡的眸色一亮:“你想留在道宗?”
“不然呢?”
是啊,她修为不足,又已经忘了落稽山,不会走的。
江雪鸿放下心来,凭空召唤出一块霜银令牌,将咒诀一并教与她。
云衣取来确认过一遍,见是真东西,脸色也平和下来:“我想在道君府开一处膳房,置办几座炉灶。今后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动手,不用每次都下山,平日也好用来炼些丹药。”
语含柔情,眼波也起了涟光,浑然不似刚闹过脾气:“待我学成了,夫君每日也来陪我用一顿膳食如何?”
江雪鸿知道,云衣心性高傲,一向不喜欢亲自动手。
明明昨日还在躲他,今日又开始亲近,却不似婚前那般专注,总觉得那笑颜别有意味。
当年陆轻衣与他周旋是为盗取秘宝,如今云衣又是为了什么?
理智告诉江雪鸿,不能轻信于她,可心头的痒意却愈发鲜明。他沉默良久,轻轻吐出一个带颤的“好”字。
出入无间,朝夕相对,只做寻常夫妻。
就算是戏也无妨。
*
做饭这件事,看上去容易,做起来却麻烦得很。
江雪鸿效率奇高,不消三日就把天香院不远处的小屋改成了膳房,炊具食材也置办得井井有条,一应俱全。云衣盛装打扮了一番,领着桑落洗手磨刀,决心大展身手。
东风卷起飞雪般的棉絮,道君府正门依旧威严冷清,后方则飘出袅袅炊烟。
正午时分,慎初突然传音:“师尊,师母那边好像不太对劲。”
听闻“师母”,江雪鸿起初还没反应过来是谁,阅卷的手陡然一顿。
房门“砰”地打开,白影飞掠过台观檐瓦,直奔浓烟滚滚的小屋。
新搭建的灶房内,炉火熊熊燃烧,锅油噼啪乱炸,器皿墙壁都是一片焦黑。桑落吓得原形毕露,蹲在墙角直哆嗦。
纸鹤迅速隔绝了火油,云衣仍被黑烟呛得咳嗽不止,忽听身后一句:“云衣。”
不及回应,便被江雪鸿扯入怀中:“可有受伤?”
云衣想不到他来得这般快,一边摇头,一边悄悄把攥着蛇毒的手往袖里藏了藏。
江雪鸿操纵灵符,迅速遏制了火情。烟雾渐散,看着屋内锅碗瓢盆满目狼藉的模样,一向爱洁的男人唇角微塌。
危机解除,桑落探出头来抱怨:“主子你哪里是做菜,简直是炸厨房。”
云衣狠狠剜她:“要不是你加了一大把柴火,能炸开吗?”
轻柔嗓音被熏得发哑,江雪鸿打断她:“怪我思虑不周,你经验不足,不当急于求成。”
好不容易才有了厨房,云衣不想这么快就被取缔了,赶忙扯住他:“头一回难免生疏,我下次一定注意。”
手指在道袍上留下清晰的黑印,江雪鸿有些无奈:“今日本想做什么?”
云衣指了指桌上满是黑炭的盘中餐,志向宏伟:“满汉全席。”
“……”
食材已被损毁得差不多,只剩一块煲汤用的豆腐还算完整。
江雪鸿借法术清理干净炉灶,在云衣疑惑的目光中挽起长袖,取过砧板。
执剑的手拿起菜刀,实在是大材小用。江雪鸿却浑然不顾,手起刀落平稳有序,豆腐先成片后切丝,粗细相仿,规整均匀。
切丝,过水,烧沸,盛碗。他总是温冷着一双眼,把每件事都做得禁欲清高到极致。
不消片刻,一碗翡翠芙蓉文思豆腐便端到了眼前。
云衣愣愣望着晶莹剔透的盘中餐:“你还会做什么菜?”
在她原本的预想中,此时应该是自己端着食盒送到书房,贴心唤一句:“夫君辛苦了,来吃点东西吧。”
早知大厨就在身边,还去凡间偷什么师。
江雪鸿只当她是觉得不够,嘱咐道:“修道忌贪口腹之欲,每日至多一道菜式,不可再多。”
云衣全然顾不上他在说什么,被那暖烘烘的香气吸引着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即刻沉沦。
豆腐丝柔软纤细,却不会一碰就断,不仅入口即溶,纠缠交织的滋味更与渺远岁月的某一处暗合,却好像始终隔着些什么,无法系连起来。
好吃,实在是太好吃了,这才是毒杀亲夫该有的厨艺。
江雪鸿竟也坐了下来,用筷子尝了一口她毒上加毒的“满汉全席”。云衣盯着他毫无波动的面容,忐忑问:“如何?”
“尚可。”
“那我明天再起一炉?”
“嗯。”
一旁,桑落瞠目结舌:江道君怎么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云衣本已不抱希望,见他肯吃自己做的东西,瞬间心情大好。她搅着那细如丝线的豆腐丝,好奇问:“君子远庖厨,你什么时候学的烹饪?”
江雪鸿凝着她,也似在回忆什么:“幼时为了练五感,便学了一阵。”
他四岁为妖邪所伤,情丝尽断且五感全失,依靠坚持不懈的练习才终于恢复了些许感官。烹饪最是讲求色香味触,难怪他现在这么敏锐。
云衣一边嫉妒不已,一边津津有味吃着,恍然察觉不对——
等等,怎么被美食诱惑的人反倒成她了?
一夫当关(下)
未及调动神器反抗,双手就被一根精铁铸就的锁链紧紧捆缚住,刺痛感扎入心口,陆轻衣整个人脱力般瘫在衾枕之中。
重华重新解下外袍,缓缓道:“这锁神链中滴入了魔兽的血,以师父如今的神力,恐怕是解不开的。”
陆轻衣恨不得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畜生不如,反了天了你!枉我娘那么信任你!”
重华轻轻勾过她胸前系带,绝望道:“徒儿只求这一夜。”
再继续下去,文要被锁了啊喂!
宽阔的阴影覆下,大掌隔着轻薄的衣衫一寸寸攀缘,男人粗重的喘息之下好像有什么要喷薄而出,与其说是强求,不如说是乞求。
眼看就要越线,紧压着胳膊的力量蓦地一松,光线敞亮起来,伴随着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陆轻衣心脏“怦怦”直跳,瞪着眼睛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夭寿了,玄尊被人揍飞了?!
“苏、倾、河。”
这是江雪鸿头一回正经叫她的大名。
偏头望去,猎猎狂风卷着烈焰,墨发红衣,坠玉提剑,眸底金星像是刀刃上划过的流光,铺面而来的威压令人窒息。
饶是五感再不敏锐,陆轻衣也知道,江雪鸿在生气。
还不是一般的生气。
“这就是你所谓的一夫当关?”
如果在他后槽牙放一块铁板,绝对都能给咬碎。
陆轻衣干笑两声:“百密一疏,百密一疏。”
江雪鸿再不多说一个字,只冷眼盯着她,暗沉的眼底像是在酝酿一场风暴。
“那个,”陆轻衣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我怎么才能出来啊!”
双手被锁神链牢牢绑在身后,薄衫贴着肌肤,勾勒出少女玲珑曼妙的曲线,纤长的脖颈好像一折就断,那肩头的一片雪白实在刺眼。
见他一动不动,陆轻衣又挣扎了几下,好像一只被禁锢的鸟儿:“你快给我解开啊!”
棠川的衣服对小姑娘本就宽大了些,她一动,宽袖又滑下去不少。
下一瞬,炫红的外袍兜头罩下。
陆轻衣一双杏眼几乎瞪竖过来,顶开外袍,恼火道:“让你给我解开,你怎么还加了件啊!”
强闯幻境本就存在反噬,江雪鸿强压着灵府鼎沸,扳过她的身子,看到腕上道道红痕,心底一阵烦躁:“再动一下就继续绑一个时辰。”
“……”
沉默间,被掀翻在一旁的重华突然厉声道:“君问弦,谁给你的胆子擅闯玉京!”
陆轻衣柳眉一抬,愣愣道:“晏企之,你拿的好像是魔尊剧本。”
永朔四十四年,魔尊君问弦掳走神女,被重华重伤,原来不是夺人所爱,而是英雄救美吗?
江雪鸿视线偏都不曾偏一下,抬手便又送了重华一个昏诀。
战斗结束得过快,陆轻衣有些反应不过来:“你都不套套话的吗?”
江雪鸿扯开锁神链,语气凉凉:“这就是你套话的结果?”
“……都说了是意外。”
江雪鸿冷嗤一声,用外袍把她一裹,抱着人就往外走。
“晏企之。”陆轻衣攀在他肩头,回头望了望晕倒的玄尊,又道,“你这算不算欺师灭祖啊?”
江雪鸿冷冷一瞪:“还想继续被锁着?”
陆轻衣小嘴瘪了瘪,弱弱嘀咕:“反正玄尊又不会伤我……”
观察入魔反应还挺有意思的,万一晏老五入魔了,还能派的上用场。
“而且咱俩阴阳互斥,你又不能碰我……”托着后背的手倏地一紧,余下的话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靠,这狗东西居然点了她的哑穴!
*
流焰在混沌里炸开无数烟花。
一通暴力输出后,没有神器支持的幻境渐渐稳定下来,虽然一半都暴露在破碎虚空中,但总算是摆脱了角色扮演游戏。
永朔十七年,玉京十二楼。
北楼前,重华一手撑伞,一手扶着棠川,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师父渡劫失败,本应静养,为何还要去云洲?”
寒风呼啸,棠川的脸色比衣衫还要苍白,好像风一吹便会消散:“女儿的头七,我这个做娘亲的,总要去送送不是?”
陆轻衣裹着江雪鸿的外袍立在结界中,眉睫微动。
那时候,娘亲居然去看过她吗?
“师父瞒不过徒儿。”重华把纸伞微偏向棠川,面容却更加冷峻,“神髓都舍了,师父这片私心未免太过昭然。”
棠川咳嗽一声,笑着摇摇头:“世间只能有一个神,倾河出世的那一瞬,我便注定要陨落。”
重华不动声色把她拉近了几寸:“无人引渡,神髓不可施于凡躯,您只能将神髓投入忘川,魂染七情,轮回无极,何时才能唤醒她?”
棠川笑得更加温柔:“已经有人为我引渡流月髓了,那孩子舍不得倾河受苦,自己挨了不少道天雷呢。”
重华皱眉:“得了神髓又如何,且不论她何时醒来,凡胎修成灵体,没个百来年,她成不了神——这期间,谁来守这天下?”
“你啊,就是想得太多,连身后事都要操心。”棠川轻轻一叹,“赶紧让博洲顾氏铸了仙剑,把芥子清虚也一并交付出去,好生歇歇吧。”
重华跟着叹道:“只希望羲凰一族不要辜负了天下苍生。”
结界内,陆轻衣一个站立不稳,不自主往后栽去,被江雪鸿伸手接住。
原来,所谓的神器流月髓,其实是棠川的神髓。那个帮棠川引渡流月髓的人,是司马宴吗?天雷那么厉害,他会受伤吗?还有,她一定要成神吗?
问号一个接着一个浮现,陆轻衣迫切想要发表观点,却因为穴道被点,只能在男人怀里不满地拱了拱脑袋。
结界跟着晃了几晃,江雪鸿按住不安分的小姑娘:“消停点。”
陆轻衣用口型道:我要说话!
江雪鸿凉凉睨她,无视。
硬的不行来软的,陆轻衣仰起头,使出浑身解数撒娇,用小兔子般湿漉漉眼神望着他,轻轻拽了几下他的胳膊,甚至壮着胆子挠了一下他的手心。
江雪鸿绷着脸,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独闯幻境的时候不是理直气壮得很,现在倒委屈上了?”
陆轻衣弯起眼睛,一改今早赌气的模样,笑得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江雪鸿眸色沉了沉,忍不住去触碰那柔软的脸蛋,指尖却倏地顿在半空,转而压平了她的唇角:“无心认错就莫笑了。”
话毕金诀轻弹。
穴道一解,陆轻衣立刻来了精神,暗暗吐舌。
认错?想都别想。
雪如飞絮,冻云缭乱,千百年都未曾改变。
两人并肩在晶崖上行了一段,棠川突然道:“重华,我有一个请求。”
“师父请讲。”
“娶我。”
重华闻言一愣,待看清她毫无情愫的眼神,不由暗暗自嘲:“师父有何打算?”
棠川平静道:“我渡劫失败,神格将陨,不妨以大婚掩人耳目,你我借退隐之机共铸神器。”
“我不答应。”重华冷然,“什么神器,不过是注入了神力的血肉,徒儿再无私,也做不到伤害师父。”
棠川抚上他比自己高出不少的面颊,柔声道:“便当是你我为这世间做的最后一件事。”
“金木水土神器隐于十洲,踪迹以隐语埋于古卷,除非借助火属流月髓,否则永远无人能够找到。”
“何况神器之事非同小可,若是被人利用,反会招来祸事,我只信你。”
“重华,帮帮我。”
青瞳如月,温柔又决绝,生生把雨熬成了烟。
哪有什么道心,不过是执念而已。
重华眸色暗沉无光,脸色犹如玉石冷硬,薄唇将启未启,画面也堪堪定格在这里。
飞雪簌簌而下,一切都如那段遥远时光般渐次暗去,墨色虚空蔓延开来,火凤在无涯中振翅,好像荒诞之中写下的绝世诗行。
陆轻衣尚沉浸在神器是用神之骨血铸造的震惊里,不合时宜地惊叹起来:“我的骨血是不是也这么厉害?这也太宝贝了吧!”
身后,江雪鸿冷嗤:“你不妨去凡间问问,浑身是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自然是十二生肖的最后一个。
陆轻衣喉头一噎,转过头,抬拳就要砸他:“你这是渎神!”
明明他师祖都认了她这个闺女了,这狗东西依然没有半点尊敬的态度!
江雪鸿拦下她的拳头,浑不在意道:“羲凰族本就是取代神京的逆贼。”
再往前推,羲凰邪神可不就是被棠川斩首的?
难怪他俩不对付,合着祖上就是宿敌。
虚空到处是一片大同小异的混沌星云,陆轻衣拆散玄尊梳的鸡窝发型,重新给自己扎了个高马尾,又道:“晏企之,你说要是‘玄尊其实是个大魔王’的事被人知道了,天下不得乱了套啊?”
江雪鸿道:“若是摆在清源年间,定会惹出不少麻烦,至于眼下——”
他唇角微勾:“乱不了。”
话虽臭屁无比,陆轻衣却跟着“噗嗤”一笑——天塌下来又如何,反正有这个人顶着不是?
她这般想着,星云突然缭乱起来,石块大小的碎片噼噼啪啪砸下,天空好像被搅拌棒狠狠转过几轮似的,蔓延开道道螺旋。
诶诶,天真要塌了?!
脊背忽感到一阵猛烈的吸力,身子也跟着向后仰去,陆轻衣还未开口呼救,人已经被江雪鸿单手抱到了怀里。
漫无边际的虚空中,时间也被无限拉长。
这距离亲密而又危险,连彼此的吐息都能碰撞到一起,那温热的湿气正着脑袋便在鼻端,偏过头就到了颈侧。
他今天还是百年如一日的低调奢华,外袍披在她身上,里头则穿了暗色锦衣,领口绣着方胜纹,襟上杂熏了好几种香料,闻起来却不燥不烈。头发从右侧额角向两侧梳开,俯身时碎发微微遮了眉眼,极认真,也极勾人。
陆轻衣脸颊发烧,只觉得整个虚空里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不过,晏老五的气色好像差了些?不会昨晚被她气出内伤了吧?
“就这般信我?”
“啊?”
江雪鸿突然轻笑。
虚境凝出实像,火焰消散处,一带河流缓缓洇开,暗沉的水色让人想起鬼气森森的忘川河。
直到冷冰冰的水珠拍打在脸上,陆轻衣才陡然意识到什么不对——
你一个旱鸭子能别总是往水里栽吗?!
背叛者
越是平日不声不响的人,霸道起来越是强横。任凭如何锤打推拒,隔着三百年的修为差距,云衣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男人的手起初牢牢禁锢着细颈,食指恰按在颈动脉上。随着唇吻不断加深,胁迫转为轻抚,指节一勾,抽出发髻上的牡丹金簪,编入发束的镇魂珠渐次抖落。
驾轻就熟,贪婪索取,浑然不像个清修道士。
《长生经》散了一地,《忘情诀》全然遗弃。石桌染了体温,青丝与情恸错乱交缠,在满是大道箴言的藏经室内演绎着忤逆大道的荒唐春梦。
理智抵抗不过本能,云衣如坠云雾,眼看城防溃败在即,门外忽传来弟子的通报:“清霜堂四夫人要见寂尘道君,吕氏情绪激动,弟子们阻拦不住。”
语含急迫,江雪鸿却不疾不徐收束起漫长的一吻,轻啄云衣汗涔涔的鬓角:“累了便歇,不必等我。”
他仍是惯常的清沉语调,眼底却灼灼燃起冷蓝色的焰火——那是摒除了深情的欲念之火,必须迎合,不容拒绝。
江雪鸿走后,云衣依旧散乱披着长发,呆愣愣坐在石桌上,手捂衣襟,浑身发酥。
刚刚,江雪鸿是想继续深入吧?是吧?!
原来,他替她疗伤,又老老实实洗手作羹汤,把她滋补得春风得意,是在这儿挖坑呢!
天道好轮回,昔日她把江雪鸿按在身下凌|辱,如今倒让他报复回来了。
云衣又恨又恼,抚上满是甜腻水泽和蜜糖香气的唇,面颊不自主泛起羞红的晕。
憎恶归憎恶,这男人真该死的香。那一口,简直堪比琼浆玉液,仙露精华。
回想恢复记忆前的种种亲昵画面,不知为何,云衣总觉得两百年后的寂尘道君在这档子事上格外放纵?如果她不小心被江雪鸿睡了,应该不算心志不坚……吧?
不行,再不抓紧暗杀投毒,就要晚节不保了!要不再想法子再撞一下腿?
云衣抓耳挠腮了半晌,独自溜回天香院。
这些天也没少往江雪鸿的衣食住行里混毒物,却至今不见效果,嫣梨未免太不靠谱。
她把桑落屏蔽在外,故技重施,再次通过梳妆镜联系司镜,急促问道:“你有什么杀人于无形的东西?统统拿给我,越快越好!”
司镜料事如神,调侃问:“江雪鸿欺负你了?”
细节说起来都是禁忌至极,云衣不愿承认差点被江雪鸿带跑偏,怒道:“少废话,你和戚浮欢双宿双飞,当真不管我了?”
“冤枉,我俩日日夜夜都在为夺回落稽山奔波不歇,”司镜好心规劝她,“你妖力不济,来了也是拖累,不如好好养养身子,等我们站稳脚跟再来接应你。”
“我身子没问题,很快就能凝丹,”云衣最不信这套遥遥无期的口头承诺,“落稽山遍地都是我的人,你和浮欢不便透露真名,不如用我的名号。”
司镜反而一顿,半晌道:“云衣,你凭什么觉得人人都同江雪鸿一样傻,愿意守着一座空冢,死等两百年?”
云衣哑口无言。
昔日,她与剑冢内的邪灵立命为契,无论成败都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本就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落稽山的手下多半也各寻新主了。
云衣失落了一瞬,仍坚持道:“不管我是怎么复活的,方才白家已经找到上清道宗了,江雪鸿杀了白谦,说不定就是想让我以命抵命,你赶紧想办法帮我。”
司镜反问:“你同白谦往来颇多,为何不趁此机会出面指控?”
白谦本就劣迹斑斑,如果能搜集证据就此揭发,也好平反很多冤案。
“我失忆了啊,怎么会记得呢?”云衣捏着镇魂珠嗤笑,“依我看,这狗屁婚姻就是江雪鸿自导自演,想让我以身相许自投罗网。”
此话出口,又是长久的沉默。
云衣几乎以为是传音断了,忽听那头司镜轻问:“云衣,你为什么总把他往最坏了想?”
“白谦对你有歹意,我知。辛谣在嘉洲府内设阵,我亦知。”
“若不把你逼到绝境,前世记忆不会那么容易被唤醒,更无法冲破玉清石的封印。”
“再往前追,当年西泱关战败,我诈死不归,眼睁睁看你身陷囹圄。袖手旁观至此,你尚且不介怀。”
“但江雪鸿除了那道记忆封印,哪处不是竭尽全力?”
她从残魂虚弱到如今妖力充沛,都仰赖江雪鸿慷慨相助。
质问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云衣不自主捏紧手中金簪,看着镜中的自己神色渐冷:“可他背叛了落稽山。”
于她,背叛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司镜锲而不舍追问:“如果,不是他呢?”
怎么可能不是江雪鸿?
云衣冷笑出声:“你也觉得,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寂尘道君舍身成仁,清绝无双,她则是倒反天罡,罪有应得,如今受制于人,竟还要被指责不知感激。
司镜知她心结难解,不动声色转问:“你觉得陆沉檀怎么样?”
云衣慢慢悠悠梳理起长发:“挺不错的小跟班。”
司镜又道:“那你觉得当初是谁将落稽山的暗道透露给仙盟的?”
“江雪鸿。”云衣十分笃定,顿了顿,难以置信瞪大眼睛,“你在怀疑陆沉檀?”
司镜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点到即止:“我重伤痊愈后便化名‘宋鉴’经营商会,在黑白两道打听落稽山的消息。听闻陆沉檀登基称王后广纳秀女,便希望借此安插眼线。”
他话音愈轻:“但之前我的人入了主山,都没有任何消息了。这次群芳会,我本欲选拔家底清白的风尘女子悉心栽培,却想不到会遇上你和浮欢。”
云衣神色一凛:“不可能!沉檀日日都离不得我,怎么可能会有这般深沉的算计?”
通讯时间有限,司镜最后叹道:“世间杀人利器莫过于情字。与其猜忌枕边人,不如仔细想想当年的细节,若有疑心之处,再与我传音。”
咒术截断,云衣坐在镜边,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陆沉檀在凡间与她相逢,被带回落稽山后,纵然偶尔多了些任性,但无论性情还是举止都与在凡间别无差异,她当初就已经试探过。
陆轻衣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背叛,唯独不能是陆沉檀。
手刃陆礼的那一年,她几乎死在天雷之下,重伤失明,类同残废,更毫无求生的斗志。是陆沉檀雪中送炭,手把手喂药,扶着她走路,没有丝毫怨言,始终与她站在一处。
至于江雪鸿,则从未与她一条心。
她又回忆那双比剑锋还要冰冷的眼眸:“落稽山主陆轻衣已受降于本尊,尔等若识存亡之分,便即刻束手就擒。”
云衣抚着胸口经络处,自嘲一笑,心头因江雪鸿而起的波澜渐渐平静。
借情杀人?可别忘了,他根本不会动情。
*
上清道宗,道天宫正殿。
一个少妇打扮的华服女子被白胭搀扶着,哭得撕心裂肺:“你哥哥怎么就不明不白没了……”
清霜堂四夫人吕曼吟是六公子白谦和七小姐白胭的生母,对儿子偏袒至极,对女儿则少有关心。
听闻现今清霜堂主有退隐之意,其子嗣又随了夫家姓,白氏族内家家户户都在盯着继承人的位置。白谦人面兽心,支持者虽然不多,却分外受到父母的爱惜。如今死得不明不白,连尸身都不见,自然要来上清道宗讨个说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吕曼吟死死攥着白胭的胳膊,“你一定要帮娘亲报仇。”
她自称娘亲的时候多半与兄长有关,白胭淡淡应声,心中并没有太多波澜。
辛谣在旁侧附和:“我初到嘉洲,也颇受白六公子照拂,谁能想到一面之后便是天人永隔。”
吕曼吟抹了抹泪,转身道:“辛姑娘,你好好同掌门说说,决不能让恶徒逍遥法外!”
辛谣昔日解除婚约改嫁江寒秋也有清霜堂四房的助力,忙点头道:“我明白,一定会找出真凶,解除误会。”
上清道宗自清源二年被陆轻衣重创以来,无数尊者陨落,与清霜堂的实力相比一落千丈,未能争得五城之一的席位。无论真相如何,白谦之死当然不能让江雪鸿独自认下,否则道宗再无翻身之日。
既如此,便只有一人能顶罪。
雕梁画栋之外,弟子跪拜之声由远而近渐次响起:“恭迎首席!恭迎掌门!”
为首的青年冷眉冷眼,身着一袭外玄内素的道服,仿若空江寒山,自带凛冽威势。其后紧随之人与之衣装相近,容颜相仿,气质却生得温和平易,少了一分至尊者的睥睨风姿。
看见来人,吕曼吟疾言厉色上前,诘问道:“江寂尘,你还我儿子的性命!”
白胭阻拦不住,眼看她就要扑过去,却被一道纸符轻飘飘隔开。江雪鸿无言落座,待江寒秋遣散诸位弟子,才简短道:“白谦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吕曼吟愈发愤慨:“血口喷人!嘉洲府的侍从都同我说了,是你闯入城南小园,破墙拆屋,还杀了我儿子!掌门夫人也可为证!”
江雪鸿目光转向辛谣。
对上那毫无温度的眼,辛谣心头一阵畏怯,江寒秋道:“谣谣,有话直说。”
辛谣提裙站到自家夫君身侧,这才道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三月末,我去嘉洲采买些物件,偶遇白六公子邀约去观摩群芳会。我本想拒绝,白六公子却提及他与参赛者寻常阁头牌云衣姑娘往日交谊颇多,但听闻云姑娘似与寂尘师兄有婚嫁之意,心中遗憾,希望我出面周旋。”
吕曼吟对此事也有耳闻:“我儿一向怜惜红颜,可那妖女出身低下,我已允了将城南小园予她居住,竟还不知满足。”
辛谣继续道:“我当时也十分震惊,与夫君确认过才得知此事。寂尘师兄毕竟是道宗首席,娶妖女多有不合,便应了白六公子的请求。”
她信口雌黄,混淆真假,江雪鸿不甚用心听着,指尖悄然捻起一缕沁着牡丹香氛的青丝。
想见她。
只要杀光这些人,就能去见她了。
念头一起,他不由眉心微蹙。
现成的饵(上)
荒城露冷,残月孤,艳鬼笑。
今次这梦不大对劲。
那一步一莲华的白发女子,竟变成了陆轻衣。
她走得很轻,像寒空中的一点微尘,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
冷烟如冥火般奕奕浮动,轻蓝与暗紫的飞光纷扬乱洒,迷迭香气淡淡弥散。
江雪鸿奋力想要挣脱梦魇,胸口却仿佛被巨石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人比天涯远,一笑轻诀别。
他听见自己嘶哑着说:“来生记得恨我。”
声音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不,他从未这样方寸大乱。
陆轻衣越走越近,触目都是鲜红的血——不是旁人的,而是她自己的。
非生,又非死,只有眉心深红的魔印分外鲜明。
他丢了剑,伸手便要接她入怀,却在触到那柔软发丝之时猝然睁了眼。
“呼,可算是醒了。”
胸口的重量移开,呼吸一畅,连带着梦里那些恐惧无措一同消失。
云色微晴,他半躺在岸石上,水声叮咚乱响,古岸平江浸入远天,与混沌虚空交接成一线。
陆轻衣也似心里落下了大石头,跌坐在他身侧,拧着裙摆絮絮叨叨:“把你捞出来就叫不醒了,话本上说摁几次胸口把水压出来就好,果然有用!总算不用浪费我的血了。”
江雪鸿一时语塞。
能不能压出水说不准,但她若是再摁下去,怕是要压出血来。
陆轻衣见他不答,眉头跟着衣裙一起扭成了麻花:“喂,晏企之,还活着就吱一声,这样盯着我看怪瘆人的。”
风动云移,天光乍泄,少女的身影在日晕里朦胧不清,清亮的声音好似黄莺啼过空谷。
江雪鸿扬了扬一侧虎牙,沙哑轻嗤。
真是个荒唐至极的梦。
他承认,如今陆轻衣于他的确有几分特别,但她若当真沾染魔道,他绝不会留她性命。
道盟世君永远不可能徇私。
一旁,陆轻衣带着责怪的语气问:“你没用鲛珠吗?怎么脸色还这么差?”
江雪鸿撑起身,淡淡道:“昨晚神力暴动,若不是我借涅槃刺压制,你恐怕已经爆体而亡了。”
陆轻衣微微低了头——右掌心的印记果然淡了些许。
难怪她昨晚睡得那么不舒服。
而且,幻境依附于神器而存在,如果不是他一直撑着,子夜镜再像之前凄凉筝那般与她共鸣,她还得遭不少罪。
“各取所需,别指望我感激你。”陆轻衣蹬了浸满水的绣鞋,心里却一点都不心安理得。
他这般帮她,到底是为了神器还是为了她?
垂下眼,只见五只足趾排列整齐,足弓好像由象牙雕就,偏偏多了几道不规则的淡粉疤痕。
陆轻衣眉头微皱,倒干了鞋里的水,边穿鞋边道:“晏企之,你有什么不用留疤的法子吗?”
她这具身子早已绝了气,纵借着神器复生,也终究不似常人,五感已弱了不少,一但损伤又极易留疤,此前腕上的伤也是用了绯夜云衣才消了去。但为一道疤痕就得耗掉一块上品灵玉,未免太奢侈了。
江雪鸿眼眸微沉:“你若吃得了苦,不妨去羲凰陵重锻灵体。”
“什么是锻体?”
“熔岩铸骨,火精淬魂,需一寸一寸将血肉元神撕裂重组,今后除却仙器,寻常刀剑绝无可能伤得了你。”
想起梦中那滚沸的岩浆,怕疼好哭的小姑娘浑身一抖,疯狂摇头:“就当我没问过。”
江雪鸿早料得她不敢,掐了个诀弄干衣物,一把提起她,嗤道:“那便留几道疤长长记性。”
*
永朔四十四年,弱水神陨之处。
明明几里外还是白日,到某一处却突然黑了下来。
寒风孤唳,阴森可怖。河边混杂着潮腐气息与雾的霉气,东侧的水色要偏暗一些,不断有粘稠液体滴入其中,一看便知是血。血色映入玄衣道人赤红的双瞳,他机械地挥舞着神剑,汹涌的魔息在周身不住盘桓,口中不住喃喃着“师父”。
剑光冲面而来,陆轻衣一个激灵,本能地去抱身边人的胳膊,欲盖弥彰道:“我是迫于生计,你别自作多情。”
江雪鸿冷嗤着拖过她,抬手撑起金幕,出口即怼:“那短命王侯就教你这点本事?”
陆轻衣仗着神器在身,他不会把她如何,抬杠道:“你不也就教了我一个步虚诀。”
江雪鸿不怒反笑:“贪得无厌。”
温热的大手拢着鬓发,陆轻衣盯着他深沉的眼,微抿的唇,不知怎的就一寸寸涨红了脸,变成了一只熟透的柿子。
强横又可靠,冷冽又高傲,他毫无理由地护着她的模样,真的很像司马宴啊。
留意到她灼灼的目光,江雪鸿皱起眉头,冷硬地扳过她的头:“再看就点盲穴。”
陆轻衣:“……”
“咕嘟”几声,莲华如月,在暗沉的河心一朵接一朵绽出,片刻后,青莲依次漂浮起来,水中腾起白烟,发出类似云衣相撞般的脆响,一个戴着帷帽的白衣女子缓缓出现。
女子长发楚楚,身形袅娜,麻绠束腰际,袖口中探出的十指没有一丝血色。她提裙起身,轻轻迈出河水,这个过程一丝声响都无,好似天仙一般。
神女无心,却连濒死的模样都是那么动魄惊心。
飞瀑流烟,落花流水,玄衣道人好像受到了某种安抚,放下剑,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棠川缓缓掀开帷帽:“重华,师父在。”
“不,你不是师父,”重华痛苦地捂住头,“师父已经跟君问弦走了……”
棠川轻轻上前,指尖微弱的神光没入他的心口:“神魔两立,我岂会与魔尊为伍。”
许久,重华眼中血雾稍稍散去,一下跪在棠川身前:“师父……”
棠川也跟着蹲坐下来,捧起他的脸,柔柔一笑:“重华,你醒了。”
重华抚上她手上锁神链留下的烙痕,微微垂下眸:“是我伤了师父……”
棠川摇摇头:“炎青二尊暂掌玉京权柄,把芥子清虚交与姜家二小子,让云儿替小晏子守着山门……重华,你做的很好。”
“剑同炉,心同道,他们三人,可安天下。”她顿了顿,又道,“君问弦那里,我已联系了羲凰……”
重华倏地绷直了脊背,一把抱过棠川:“徒儿求师父,不要再提起‘君问弦’这个名字。”
听到这熟悉的台词,江雪鸿不自然干咳一声,陆轻衣脸颊一烫。
晏老五绝对不是吃醋了,只是巧合,巧合。
“原来你都知道了。”神力将尽,棠川叹了口气,轻靠在重华怀里,“灵鲛覆族之祸是我失察,他窃我半数元神救幼妹,致我渡劫失败,事到如今,我不怪罪,但九重泉阵终究不容于世,绝不能给邪神留下复活契机。”
重华一点点环紧她渐渐变得透明的身子,嗓音压抑又沉痛:“师父总是这般心软。”
大限已至,棠川心口散出淡青光的光芒,虚握着重华的手,轻轻弯起一个笑容:“不要再被心魔控制了。”
灵蝶聚拢过来,漭瀁瑶光中,白衣神女从玄衣道人臂弯中缓缓腾起,渐渐散成点点星光,所过之处枯草返青,千树花明,烂漫得不像离别。最后,徘徊的流光化作一个传送阵,将重华囚于夜岭净化魔息。
陆轻衣隔着结界,同样感到胸中升起一片暖意,灵魂仿佛被神明抚过般安宁,眼角已不自觉湿了。
这便是神女之死,慈万物,悯众生,无悔无愧,不喜不悲。
陆轻衣擦去泪花,轻声问:“玄尊已经被神女唤醒,为什么还要逼你杀他?”
江雪鸿眼中氤氲着散不开的浓雾:“恐怕还有蹊跷。”
从永朔四十四年到八十二年,谁曾在夜岭见过重华?
乱世争锋,往来人物何止千百,他纵有心彻查,也根本无从下手。
陆轻衣垂下眼帘,虚虚握了握他的手,问:“晏企之,池幽不是和君怜月认识吗,你要不找寻常阁问问寒毒的解药?”
他身上依旧有些凉,毕竟是千年寒毒,实在不是一颗灵力不足百年的鲛珠能摆平的。
江雪鸿侧目:“本君的安危,与你何干?”
想到二人还在赌气,陆轻衣抿了抿唇,把头埋得更低,冠冕堂皇且大义凛然道:“或者,你要是想要我的血就直接开口……反正我们两不相欠。”
“好一个两不相欠。”江雪鸿俯首看去,只见怕疼的小姑娘垂着头,除却鸦翎一般乌黑齐整的发顶,便只能看见一对红得快滴血的耳朵尖。
他心下触动,出口却嘲道:“怎么,担心没了本君,便无人替你寻那短命王侯了?”
“我自己也能找到司马宴,才不指望你这个处处留情的孔雀王!”陆轻衣恼恨抬眸,又是一句毫无威慑力的威胁,“不许笑!”
江雪鸿扫过她身上的红袍,笑得愈发轻蔑。
神子,涅槃刺,死而复生,她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倘若有朝一日必须刀剑相向,他眼下的庇护是否太过虚伪?而那句“不许堕魔”,又是在暗示什么?
心中转过千百念头,一句话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我和白胭,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轻衣倏地一颤。
江雪鸿继续道:“细节暂时不便透露,我同她有一笔交易,在寻齐神器破炎离赤火九重境之前,此人可信。”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间歇性聋哑症居然在和她解释!
机不可失,陆轻衣忙问:“那你为什么早上还要陪孟二小姐去藏经阁?”
江雪鸿提眉:“本君去哪,你就这般在意?”
陆轻衣转过脸:“你爱说不说。”
没有神器支撑,幻境已自动扭曲破碎。江雪鸿眸底浮金,赤焰化为天柱,重新撑起了幻境,似是想刻意延长这独处时刻。
他唇角轻翘,取出标记神器线索的古卷:“你看看还能看出什么?”
陆轻衣神情疑惑,凝眸念道:“不比不行,不比不飞……灵木无根,虚舟不系。”
诶,子夜镜还没有找见,怎么下一件神器就自己蹦出来了?
江雪鸿收起卷轴,从容道:“木属鸳鸯笔一分为二,孟羡鱼声称已寻得其中一半,同本君谈了个条件——琨瑜会后同她结契,昭告天下,濠梁城不日便将鸳鸯笔之一恭敬奉上。”
这轻飘飘一句“结契”,结的可不是一般的契,而是道侣之契。
陆轻衣呆了三秒,旋即捧腹大笑:“你这算是为国捐躯了吧哈哈哈哈!”
早就建议他找个工具人道侣,偏不听,果不其然被人盯上了吧?
这般没心没肺,江雪鸿眉角一压,斥道:“孟羡鱼指望借景星宫之势同孟临川争濠梁城的权柄,眼下他们二人相互掣肘才是最好的局面,本君岂会答应?”
陆轻衣问:“那人家不给神器怎么办?总不能硬抢吧?”
“从城主孟澶那儿下手。”江雪鸿挽剑拂开幻境碎片,游刃有余道,“濠梁城水颇深,不劳你操心。”
长风掀舞墨发,陆轻衣在他身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执剑说着大话的样子,简直就是司马宴的翻版!
药粥浓
辛谣以为他是为云衣与白谦的私交而不悦,更大胆了些:“本届群芳会赛制特殊,最终云姑娘与其他诸位娘子一同评为花魁。嘉洲府前,白六公子再次表达挽留之意,我便试图与云姑娘攀谈。”
江雪鸿突然开口打断:“你用冰蚕丝伤了她。”
当日困阵内情没有第三人知晓,辛谣只无辜道:“群芳会上有人指认云衣姑娘与落稽山故主陆轻衣相似,我亦心有余悸,担心寂尘师兄为妖女所惑,便用灵丝试探了一下。”
江雪鸿指尖凝起冰霜,语调渐沉:“可确认到魔息了?”
灵丝穿骨,常人均是赤红之色,若沾染魔息则会变作深黑,而当时云衣受伤处只有艳红的血迹。
辛谣正要辩白,眼前忽而冲来一线流光,瞬息之间便穿透了小腿。碎骨扎进血肉,红水汹涌漫出,她痛叫出声,跌在地上。
事发突然,江寒秋匆忙赶过去:“谣谣!”
江雪鸿收起冰流,盯着砖地上流淌扩散的血泉,用那漠然的嗓音问:“你说,这是红还是黑?”
辛谣想不到他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人,一时吓木过去。
江雪鸿盯着那颤缩发抖的人,唇角忽而一抬:“分不清颜色,不如连眼睛一并剜了。”
吕曼吟和白胭头一次见到他疯癫起来的模样,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上清道宗撑门面的首席大人,居然是这般喜怒无常的脾性?
江寒秋挡住他紧逼的视线,解围道:“寂尘,谣谣也是出于谨慎考虑。本就是一家人,大婚次日也当面致歉了,何必过分较真?”
江雪鸿毫无感情的瞳光几乎要把他穿透:“本尊与你二人无亲无故,何来一家之说?”
他认的亲故,只有元神相契的云衣。
江寒秋的表情也有些僵了:“你身为道宗首席,怎可如此偏狭?”
“只偏一人,总好过左右逢源。”
“左右逢源”四字,直戳在暮水圣女的婚约往事之上。
辛谣窘然不已,在江寒秋身后哭出来:“夫君,我事事为宗门考虑,寂尘师兄怎么这样……”
动作牵动伤口,江寒秋连忙回身替她止血,却被沉沉的威压拦住。
江雪鸿一字一顿道:“让她流。”
一向好脾气的江寒秋也有些不悦:“寂尘。”
“那你来替她偿还。”江雪鸿目光锁住他的心口,“明珠放在朽木身上本就无用。”
这话只有参与往事的当局者能听明白,辛谣慌忙道:“别!”
江雪鸿寸步不让:“欠本尊夫人的血债,谁还?”
辛谣擦干眼泪,心一横:“我,我替她流血。”
原来,江雪鸿之所以把复仇拖到现在,是为了给云衣一个货真价实的道君夫人身份后,再同来慢慢算总账。
江寒秋既心疼又无奈:“谣谣,为我不值得。”
掌门夫妇在殿内来回拉扯,江雪鸿索性闭了眼,不再多说一个字,大厅内沉默又尴尬。
上清道宗真正的执权人是谁,根本不言而喻。
辛谣见他渐渐平复,止血之后,再次顶着压力开口:“我与云姑娘交谈时,邵忻公子突然出面阻拦。我解释清楚后才折返,发现云姑娘已与白六公子去了城南小园,紧接着寂尘师兄追去,后面我便不知了。等师兄再出来,云姑娘已是浑身血迹,衣衫也有些乱,白六公子则不知所踪。”
这话一箭双雕,一方面点出了云衣既有婚约还与其他男子私会,所做之事似也不止是攀谈那么简单;另一方面,若白谦只是江雪鸿一人杀的,云衣身上绝不可能沾那么多血。
听出她的推责之意,江雪鸿拂袖而起:“白谦勾结邪修,辱我发妻,有何冤屈?”
吕曼吟对峙道:“那妖女自己行事便不检点,也怪不得旁人怀疑!”
江雪鸿居高临下看她:“云衣化形三年,只与寂尘一人有过婚契,在寻常阁凭借舞艺自谋生路,如何叫不检点?”
他随即看向置身事外的白胭:“若待客便是不端,那吕夫人任由白七入我宗客居三年,意欲何为?”
白胭曾为邪修所控制,在上清道宗修行既为躲避流言蜚语,亦是白家四房一厢情愿有撮合之意,但在明面上却不方便道破。
见自家女儿一副事不关己的冷脸,吕曼吟急了:“你们夫妻二人联合害我儿子,竟还想反咬一口!”
江雪鸿坚持道:“白谦之死与云衣无关。”
他这般揽责,被江寒秋搀扶着的辛谣也急了:“寂尘师兄,你不能因私包庇啊!”
吕曼吟指着他质问:“是啊,让我们都只听你一面之词,难道上清道宗便没有法度了吗?”
江雪鸿眼底蓝焰翻涌,骤然散开冰寒之气,一字一顿道:“本尊便是上清道宗的法度。”
狂妄至极,却无人敢置喙。
地上渗人的血迹还铺洒在眼前,吕曼吟气势顿减,仍不服气哼声道:“别以为上清道宗独立在仙盟之外,便可以无法无天了!哪日抓到了你们的把柄,当心整个仙盟群起而攻之!”
辛谣最怕上清道宗有难,连忙道:“吕夫人,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我回头再劝劝寂尘师兄。”
吕曼吟早看透她心中的算盘,神色转深,冷笑道:“你们想同我儿的死撇清关系,很简单:一来,江寂尘与妖女和离。二来,将那妖女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话一出口,铺天盖地的冰凌从屋顶轰然砸落,众人纷纷召唤结界抵挡。
江雪鸿面色冷峻,道服被霜风吹拂而起:“既无法讲和,便请你们大堂主出面与本尊对质。”
随着物候往夏季迁移,午后骄阳也变得灼烫起来,可有的人只需往那儿一站,就会顷刻凝作一整个凛冬。
明明身为长辈,却不能占据上风。吕曼吟憋屈不已,最后道:“上清道宗的人怕你,我可不怕!等着瞧吧,待那妖女闯出更大的祸来,看你还护不护得了她!”
说罢扬长而去。
“表兄,”白胭踏过凝冰,对江雪鸿建议道,“如今三方各执一词,不如让嫂嫂出面作证,我们不会伤她。”
于公,白谦的确有很多劣迹,只需抓到蛛丝马迹,便可扳回局面;于私,清霜堂如今的堂主正是白无忧的胞妹,也是江雪鸿姨母,多多少少会有所留情。
江雪鸿同往日一样默然不语,隔了许久,突然用那清冷冷的嗓音道:“两百年前,你们便是这番说辞。”
的确,仙门不会伤她,只是会逼江寂尘伤她罢了。
*
离开道天宫后,江雪鸿并未直接回府,想到耍赖多日未曾服药的某人,借纸鹤传音后便转去了紫阳谷内的药圃。
道君令不在身边,宗门大阵依旧认得这副特异仙躯。淡金色的结界打开,道宗灵力最为充沛之处现于眼前。四季温暖如春,遍植琪花瑶草,云烟环绕的山峦倒映在清澈湖水之上,灵气清新,七彩流离。
数只羽鹤踏着月色振翅而来,虽然因为云衣的“投毒”暂时失了灵智,但对来人却有着本能的依恋。
寂尘道君之所以从出生之日便尊贵无双,不仅因为其父江望出身玉京,曾以一己之力手刃邪修,将恶灵封印于昆吾剑冢;更因其母白无忧完美继承了上古玉麟族血脉,拥有驾驭百兽之力。强强结合,江雪鸿的天赋远胜其父,若是重凝剑灵且有心争权,其身份绝不只是一宗至尊那么简单。
然而如今的道宗首席,只想用心护一个人。
江雪鸿抚了抚鹤使的头,在园中拣了一株最为饱满的灵芝携入袖底。正欲离开时,忽感受到身侧的熟悉气息。
他转了个身,冲那人端正行礼。
沐枫长老从阴影中踱出,故作威严道:“那碧玉琼芝我养了足足百年,被你不声不响摘去了,真是目无尊长。”
江雪鸿依旧躬着身:“弟子甘愿受罚。”
“取一赔十,回头务必给我种出来。”
“是。”
沐枫长来看他起身欲走,突然问:“寂尘,白六公子是你杀的吗?”
他虽已不问诸事多年,但宗内的动静多多少少还会有所耳闻。
江雪鸿平静道:“是我。”
沐枫长老叹了口气,脸上带了世事如旧的恍惚:“你同你父尊一样,根本不会说谎。”
“看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衣衣。”他捂着伤处,既懊恼又无奈,“那手艺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糙得要命。”
江雪鸿眼神不动,微微流露出一丝含着不信任的警惕。
他难得有这般珍重的人,沐枫长老轻笑:“怕我揭穿她?”
江雪鸿避而不谈,问:“长老眼中,寂尘也是任性者吗?”
“我若这般想的,便不会凭空为你造一个首席之位了。”沐枫长老抚须摇头,深长道,“衣衣本性不坏,却总遭遇不平事。你要平她的山海,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啊。”
有些东西,后来人给不了。
有些东西,给不了后来人。
衣衣,陆轻衣,云衣,分分合合三百余年,想必就是同一人吧。
“放心闯情关去吧,我和夷则都会支持你。”
长老的语气尽是纵容,江雪鸿也不再遮掩,只再次行礼道:“多谢。”
旁人总笑他有口无心,殊不知江寂尘说出的每一个“谢”字,皆因心存感念。
*
小火慢熬,灵芝入药,辅以人参果并护生草,等待五谷杂粮逐渐混沌粘稠,一碗益神固魂的浓香药粥便熬制完成。
江雪鸿将吃食装入木盒,披着一肩风露回到天香院,远远看着雕花窗棂中透出的暖黄光晕,心头生出些许暖意。
父母早逝,昔日的道君府仿若雪洞冰窟,没有温度,也没有气味,哪怕是春花繁盛的时节,依旧冷清清的。但自从云衣住进来,回廊小院里胭脂水粉的暖腻香气就从没断过,间或夹杂几缕炊烟熟香。
从今往后,这地方再也不是只有他一人了。
他归来得不巧,云衣耗费妖力联络故人,又拜托桑落悬赏重金在山门附近雇佣杀手,忙碌下来,已在妆台边熟睡,根本没管他先前的传音。
灵药不宜过夜,江雪鸿上前轻唤:“云衣。”
云衣心中本就在思量着往事,闻到粥香还当是在凡间养伤那阵子,不由呢喃出声:“你回来了……”
“……沉檀。”
听到末尾两个字,满心欢喜的男人骤然冷下。
对那投机者的记忆,竟刻骨铭心到忘川水也无用吗?她一声声唤他“夫君”,心里可曾把他当作夫君?
心头生痛,他忍不住问:“你在想谁?”
云衣不再出声,江雪鸿却从那毫无设防的安详睡颜中看出,答案必然是陆沉檀。
陆沉檀心思缜密,两百年来又在落稽山笼络了大量人心,当日回门便有阴兵追随,但忌惮于他并未动手,绝不可掉以轻心。
夜气侵衣,温粥渐凉,安神香在室内无声弥漫。
江雪鸿将云衣抱至床侧,替她宽衣解带,除裙脱袜,又将被角逐一掖好。
雪莹修容,纤眉范月,碎发连着鬓角披下来,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却不舍得移开视线。江雪鸿静静注视了一会儿,低头轻吻。
岁月不在他面上留痕,只压在心上,愈念愈沉。
他应当是恨陆轻衣的,可恨到极处,反倒是她弯着眼角,轻佻又得意道:“原来江道君也会为我沾了一身俗尘啊。”
恨一个人,会想把她锁起来,永远禁锢在身边吗?
夜色昏而复明,妆台铜镜模糊映出床帏下纠缠的暗色人影。睡梦中的少女似感受到冒犯之意,下意识伸出手抵抗,却被男人轻松掣住。
云衣有些不满:“沉檀,你下去睡……”
“江雪鸿。”他一字一顿提醒她,“我是你的夫君,江雪鸿。”
咬字极重,云衣连连蹙眉。
江雪鸿贴着那齿痕遍布的耳垂,低哑威胁道:“不许再认错。”
在前世一次次抉择中,她选的都是陆沉檀,弃的都是江雪鸿。好在今生是他先找到了她,锁住了她,旁人休想染指。
哪怕是梦境也不行。
进攻者步步为营,防守者力不从心。长老们只当他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殊不知,他早已在退化为仅剩原始之欲的饕餮兽。
独享的筵席上,是她的灵与肉,爱与恨。
江雪鸿眼底不知何时掀起一抹暗红,握着那笋芽尖般的细手,沿着那青色筋脉不住辗转抚摸,最后,发泄般地狠咬。
这一世,他可以纵容她做任何事,不问因由,不论后果。
唯有离开他,休想。
现成的饵(下)
二人回到客房。
日色西坠,落芷早将满地狼藉收拾妥当,还及时递上了温热的茶盏,施礼道:“夜市将开,白堂主请世君和神女移步宴厅。”
陆轻衣打了个哈欠:“我都困死了,能不去吗?”
江雪鸿浅饮一口便搁下茶盏,轻描淡写道:“琨瑜会白日设擂论武,夜市则有不少异宝奇珍,不去也罢。”
爱淘宝的小姑娘瞬间坐直:“那就快速逛一圈,早点回来。”
冷肃的眉宇浸了笑意,江雪鸿按住她一侧肩膀,声音也变得懒懒的:“晚宴已替你回了,且歇两个时辰,宴散后随我同去。”
陆轻衣歪头:“你这么闲?”
江雪鸿扬起嘴角:“正好挡挡闲人。”
毕竟宴席一散,多的是想邀请世君大人同游夜市的……姑娘们。
啧,她这个工具人还真是物尽其用。
江雪鸿把身体微微前倾,突然道:“脱了。”
湿热扑上后颈,陆轻衣双手抱胸,脖子一缩:“你、你想干嘛?”
艳红的夕霞扫入凤眸,棱角分明的脸庞也染了一圈惑人的光晕,江雪鸿笑得仿佛不知人间疾苦的膏粱纨绔:“怎么,还想穿着本君的外袍逛夜市不成?”
陆轻衣呆了一呆,旋即恼羞成怒,把衣服连带着他人一并推出了房间:“晏老五,本郡主才不稀罕你的破衣服!”
混账东西,居然敢调戏她!
才步入长廊,江雪鸿瞬间敛去笑意,望着天心不知何时聚拢的一小团雷云,疑窦暗生。
眼下离他破九重境还离得远,这般异相,天道又是在拦着什么?
他站了片刻,将外袍随手一披,阴影随着步子在身上流动,幽潭般的长眸也恢复了平日的深不可测。
慕容落在他身前:“世君。”
见她神色,江雪鸿便知魔修之事未有进展,沉声道:“封印已解,子夜镜随时可能现身,让顾曲那头盯紧些。你这几日且守在客房,如有异动,即刻报与本君。”
“是!”
江雪鸿又道:“至于那曜京长平侯,务必再仔细查查。”
幻境中,棠川提及九重泉阵会给羲凰邪神带来复生之机。倘若司马宴与邪神有关,必须快刀斩乱麻。
慕容颔首。
衣染甜香,无孔不入地萦绕在鼻尖,江雪鸿眉宇微松,轻声道:“若寻见那物,也同我知会一声。”
慕容从未见过自家主子用这般口气发号施令,愣了一瞬方再次应下。
与此同时,甜香的始作俑者白衣曳地,在门扇狭长的阴影里蜷成了一团,双手捂着鼻尖,心脏里的小鹿好像随时会撞出来。
晏老五那张脸,简直是祸害!
*
天边一痕淡月,灯烛点亮夜幕,闹市也刚刚拉开序幕。
装饰满花灯彩绸的雅间内,陆轻衣换上在绫袖坊精挑细选的砑罗裙,头发从两侧各捻一缕用大蝴蝶银簪绾了,看似读着话本子,余光却紧紧黏在江雪鸿手中的灵玉上。
普普通通的灵玉被他注入内力,逐渐变成璀璨夺目的金色,光华映入暗沉的眸,好似夜空中闪烁的星子。
三百年前,也曾有人甘愿敛去一身桀骜,为她赴汤蹈火,包容下她所有的任性执拗。
流光渐暗,陆轻衣丢开话本子,伸手就要去拿,江雪鸿却突然把灵玉按在掌下,语声带讽:“想要?怎不让那短命王侯替你寻去?”
心里想想都不行吗?小心眼!
陆轻衣腹谤不已,转过身,慢慢悠悠玩起了头发:“哦,那我去找他了。”
才迈出几步,便听身后传来咬牙切齿的一声:“……回来!”
陆轻衣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立刻蹦跶回去。
微凉的手划过温热的掌心,好似霰雪擦过,江雪鸿不自觉蜷起手指,像被人碰着了要穴一般。
陆轻衣只当他又要反悔,赶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了金灿灿的灵玉。她顾不上储物袋早已塞得满满当当,硬是把灵玉摁了进去,生怕对方出尔反尔似的,抬眼正对上两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江雪鸿沉默须臾,向上指了指:“可听到了?”
陆轻衣扎紧袋口,仰头看着华丽的彩灯:“什么?”
“雷声。”
“……?”
江雪鸿复盯了她片刻,而后轻轻一哂:“罢了。”
陆轻衣一向看不惯他这副看破天机的表情,转了话题:“你这么招摇过市,到底想引出什么牛鬼蛇神来?”
这家伙带着她一路砸钱,脸上挂着溺死人不偿命的温柔假笑,低沉沉的嗓音也令人头皮发麻,若不是眼底时不时浮现的一抹幽深,她当真要忘了,日不暇给的道盟世君可没有什么哄小丫头开心的闲工夫。
算了,工具人又如何,反正买的东西都归她。
这般通透让江雪鸿颇为意外地挑了眉,他直起身,敲着桌面道:“琨瑜会宾客中恐怕混入了魔修,我的人探不出异样。”
陆轻衣一慌:“那怎么办?”
“这不是有现成的饵?”
“在哪儿?”
乌溜溜的瞳仁在房间里上下左右转了一轮,陆轻衣顶着满头问号,最后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见江雪鸿笑得异常好看,忍不住大骂出声:“晏老五,你就是个绝世大混蛋!”
不仅要帮他挡桃花,居然还要挡妖魔鬼怪!
正窝着火,楼下彩炮一鸣,缀满彩灯的花车缓缓驶来,车顶以锦绸花缎装饰的扇形戏台上歌舞不绝,宾客可凭心情打发赏钱。
花车行至半途,音乐陡然一静,众人纷纷望向戏台,只见一个寒月幽兰般的高挑身影踏着绫罗而上,青鬓高鬟,眉浅山横,纤细的腰身好似刀削而成。
——是孟羡鱼。
素指探出水黛色的三重衣袖,拈过侍女手中的缀着环佩的紫竹长箫,孟羡鱼毫不避讳地望着江雪鸿所在的楼阁,扬声道:“永朔二十五年,世君在琨瑜会上赢得一对珠玉流苏耳珰,将其赠予羡鱼,今日羡鱼便一舞答之。”
檀唇微启,箫声吹破清夜,细如烟雾的轻罗下,玉藕般的腕臂若隐若现,惹人遐想。
箫者,参差管乐也,象凤之翼。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可不正应了“景星凤凰”之名?
“唰——”
思绪被青锋出鞘之声打断。
香风暗送,箫管中竟抽出一柄利刃来。孟羡鱼从吹箫起舞转为持剑作舞,扑蕊呵花,玉佩锵然,百迭裙裾绣着的金缕凤依次铺开,好似辇路金舆上展翅的夜蝶。
她边舞还边唱:“君似云间凤,妾似水中鱼。双鱼传尺素,鸾凤结同心。箫曲难传意,幽怀付舞衣。舞尽若不解,何以慰相思?”
尽管仙家不似凡间拘束,但世家女这般抛头露脸也十分少见,而比这精心准备的一舞更令人惊嗟的,是那蓝衣女子昭昭如日月的一片心意。
陆轻衣赞叹不已,连连推着江雪鸿的胳膊:“晏企之,她对你表白了!”
江雪鸿抿了口清酒,直至孟羡鱼舞毕跃下花车,才波澜不惊点评道:“玉京剑舞的变形,空有声势,后劲不足,招式也不甚分明,博人眼球的花架子而已。”
“……”就晏老五那张嘴,这辈子都别指望脱单。
江雪鸿侧目问:“可看够了?”
“够、够了。”
“那便走罢。”他唇角轻勾,笑得坏意十足,“带你长长见识。”
敢拒绝吗?不敢。
*
淡月不知何时已穿过云际,为山川草木镀上了一层银辉。
二人逆着人流行至江畔,踏过依山傍水而建的乌木栈桥,荷香淡淡,时有流萤穿飞其间,桥边挂着的羊角灯倒映在水面,仿佛一串珍珠项链。
陆轻衣哈欠连天,揉着眼睛道:“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错不了。”江雪鸿环顾四周,似是终于选定了地方,撑臂翻过桥栏,虚踮几步跃至岸石侧。
他一手推开剑格,掌心金光灼灼:“仔细看着。”
明月映水,光影摇荡,第一声剑鸣刺入耳膜时,陆轻衣瞬间不困了。
“哇哦!”
青碧的剑光轻轻掠过岸石,留下细长的剑痕,精光黯黯,寒芒如星。
江雪鸿边写边道:“‘潋玉’剑谱分九式,尤其看重才力,每一式的起承转合均不可有半分差误,非寻常人能练得。本君今夜且授你前三式,至于往后,便看你的悟性了。”
红袂陡振,挑起一串晶莹的水珠,仿若浩茫烟海里落入的一粒埃尘,却暗藏着与寰宇相抗衡的气魄。
“物我两同,至柔则刚,敛心收绪为本根,细腻蕴藉为关要,万不可锋芒太露——此为第一式。”
剑锋轻轻划破水珠,连江面细细的浮烟都不曾偏离方向。
陆轻衣从未见过他这般藏头露尾地使剑,何况天下第一亲自教学的机会实在是千年等一回,赶忙撑在桥栏上,一眨不眨盯着江心潜龙在渊般的身影,又时不时偏头扫两下青石上气韵流畅的字迹。
“虚实相混,有无莫辨,若要形散而神不散,须以一股剑意统摄——此为第二式。”
云淡风轻的剑气拖过水心,涟漪迤逦荡开,如龙行水上般悠游自在,看似简单,却藏有万千变化。
骋目游心之际,风云陡变,水珠散为淡雾,爆发出气撼万里的凌冽之势,白虹坐飞,惊鸿照影,一连串剑花仿佛天星乱坠,羊角灯晃了几晃,滚滚江水漫过栈桥。
“万炬齐明,百花沓出,至末尾则再次收锋——此为第三式。”
剑影过处,连江水都好像有了灵性,似是在说:千秋霸业,万古江山,都不过化作渔樵钓舸上的一片云烟。
江雪鸿将溯冥剑立于胸前,长发轻扬,摆出一个漂亮的收势,不紧不慢收剑入鞘。
木栏边,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早就看呆了,踮着脚尖,得寸进尺道:“能再来一遍吗?”
江雪鸿倚在她对面的石壁上,好笑道:“不困了?”
陆轻衣疯狂点头,还用力掐了一把手腕以示清醒。
隔岸,顾曲巡查过整个夜市,循着月下空灵的剑声望去,魁梧的身躯狠狠一抽。
咄咄怪事,世君怎么大半夜给这儿舞剑?
他正要上前,慕容忙伸手拦住:“世君吩咐,除非寻得子夜镜或魔修线索,否则一律不见。”
顾曲喉头滚了滚,终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得悻悻离开,背影落寞,好似受了情伤一般。
二人身后的高楼上,晏闻度醉倚着窗栏,频频咂舌:不愧是三哥带出来的聪明人,和二哥带出来的木头一比,就是不一样。
天清月白。
江雪鸿三式舞罢,抬手震碎写满了剑谱的岸石,俯身欺近桥栏:“可记住了?”
他笑得太好看,陆轻衣警惕道:“你又想诓我干嘛?”
江雪鸿随手拆下一截栏杆,片刻工夫便旋出一把木剑,扬手丢给她:“琨瑜会最后一日擂主之争,本君只接受榜首。”
陆轻衣原地炸毛:“指望我替你挨打,想都别想!”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江雪鸿眯起幽暗深沉的长眸,看似无意扫过她腰间鼓鼓囊囊的储物袋,“本君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江岸边,贪心的小姑娘抱着剑痛嚎一声,肠子都悔青了。
这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鸿门宴连带着马后炮,她偏偏,又栽了一次。
取鸩羽
云衣一梦酣沉,在檐下鸟雀的啁啾声中朦胧转醒。
随着意识清明,忽觉得隐隐不对——手上怎么这么疼?被蚊子咬了?上清道宗也会有蚊子?
总不会是桑落梦游爬进来咬的吧?
她凝着满是红痕的手望了半晌,又摸了摸发麻的耳垂,满腹狐疑起身,一眼便瞧见了在妆台边静坐的青年。
按平日里黏人的惯性,江雪鸿早该过来嘘寒问暖了,今日却正襟危坐,望着镜中的倒影发愣,不知在想什么。他还是昨日的离去前的衣装,一看便知彻夜未眠,听到动静也也不多看她一眼。
难道是发现了她与司镜有联系?不对,倘若如此,他绝不会那么淡定。
云衣惊疑不定了半晌,迅速自己收拾起身,奔至门边唤:“桑落。”
桑落应声进门,畏畏缩缩替自家主子取来新裁的广袖襦裙换上,用眼神暗示云衣:“主子,江道君太厉害了,没有杀手敢接我们的帖子。”
云衣眼角一抽:“再加一万两佣金呢?”
桑落视线在她“蚊痕”斑斑的手上停了一瞬,支吾道:“现在都提到十万两了,主子你的嫁妆都快赔光了。”
江雪鸿两百年来不问世事,连个仇人都没有,平日隔三差五闭关,出山门都是稀罕事。但凡她清醒得再早一日,就该在大婚当天动手。云衣心中懊恼,暂时没想到其他计策,便先将雇凶杀人的事搁置下来。
更衣洗漱完毕,江雪鸿却依旧没有让开梳妆台的意思,视线从镜中转向云衣,带着丝丝凉意。
四目相对,云衣被他看得心虚,硬着头皮开口:“早安,夫君。”
江雪鸿淡淡“嗯”了一声,依旧不动。
这反应,活像在冷战一样。
云衣心中暗骂,面上却挤出笑道:“夫君可否将妆台让与我片刻?”
江雪鸿无言起身,隔着三步距离站在她身侧。他脸色不好,桑落连吭气都不敢,低头拿起梳篦替云衣梳发,却又瞧见了自家主子惨遭蹂躏的耳垂。
桑落:?
没有抓到敌人的把柄,硬碰硬还不是时候。云衣实在受不了这般天寒地冻的气氛,一边找出玉肌膏临时抹着,一边尝试开启话题:“昨日白家可曾为难夫君?”
江雪鸿见她抹药,又想起昨夜那两句模糊的“沉檀”两字,神色更不好看了,简短道:“吕氏让我休妻。”
休妻?那岂不是可以离开道宗了?
云衣不由窃喜,追问:“为何要提这种要求?”
江雪鸿避而不谈,盯着她毫无不舍的侧颜:“你希望我如何处置?”
“我自然是一心向着夫君的。”云衣让桑落盘着发,故作公正道,“但道宗与清霜堂是百年世交,若因我结怨,恐怕为天下人所诟病。”
“天下人与你我何干?”
这话浑然不像正气凛然的寂尘道君讲出来的,云衣赶忙掰回正题:“我不愿夫君为难。”
听出她的潜台词,江雪鸿语气愈沉:“我若休妻,吕氏不会放过你。”
云衣佯装纠结,搁下药瓶,转头看他:“夫君心里头念着云衣,我便心满意足了。”
殊不知,演到极致反倒愈发虚伪。
江雪鸿自言自语道:“我念着你,那你念着的人我吗?”
声音太轻,云衣没听清这酸掉牙的问题:“你说什么?”
她仍旧梦着陆沉檀,对这段婚姻更全无留恋之意,甚至连昨日冲动的吻都只字不提。可在嘉洲时,本不是这样的。
这一世,他又做错了什么?
江雪鸿只觉心口闷滞更甚,连脊背上的天雷伤痕也跟着泛痛,转身离开。
那背影走得决然,桑落担忧不已:“主子,江道君是不是生气了?”
云衣反倒乐得清闲,继续用药涂起手上的红痕,嗤道:“气死了最好,谁知道他犯什么病。”
“可我听慎初姐姐说,江道君在外面一直护着主子,明显是不愿意和离。”桑落只当他们是昨晚吵了架,“主子,你就服个软吧。”
瞧瞧,江道君气得连蚊子都不帮你赶了。
“他不和离是别有所图,说了你也不懂。”云衣确认了江雪鸿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便将桑落扯去了紫阳谷。
*
上清道宗本就居于北疆天府之地,紫阳谷内更是百草丰茂,灵兽成群,几乎遍地都是天材地宝,其中既有药材,自然也有毒物。
云衣日前已将草药圃逛了个遍,今日采了一些驱蚊药后便去了百兽园。道君夫人容貌出挑,弟子们自然识得,连道君令都无需出示,直接放了行。
守门的小道士还多叮嘱了一句:“近日天钧长老外出,夫人可随意参观,但务必不要靠近结界内的灵宠和秘藏书院。”
云衣魂龄三百岁,却依旧最爱美少年,亲昵拍了拍他的头:“多谢。”
少年蓦地红了脸:“夫人不、不必客气。”
“小小年纪叫谁夫人呢?”云衣有意曲解,“叫声‘姐姐’,道君令借你用三天。”
小道士吓得脸色唰白:“弟子不敢。”
这孩子比起江雪鸿少年时不知可爱了多少倍,云衣又忍不住挑逗一番,惹得小道士连喊“自重”,这才领着桑落踏入。
云头牌受人类追捧,却没有江雪鸿那样驾御鸟兽的本事,只有桑落露出兽耳,和灵兽们亲昵起来。
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相比于山狐野兔的自由,珍禽异兽则设有保护结界,活动范围有限。云衣在一旁观察片刻,目光突然凝在一只绿羽紫翎的灵鸟身上。
《妖谱》记载,鸩身紫绿,食蝮蛇之头,其羽剧毒,可惜早已绝迹。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鸩鸟?
弟子们再三嘱咐她不要靠近此地,何况连灵鹤都是散养,唯有那只鸟关在法阵之中,想必尤其危险。
云衣眼底闪过一瞬阴暗之色,出声唤来桑落,小声耳语。
桑落听得半懂不懂:“主子你要那只鸟的羽毛做什么?可以驱蚊子吗?”
云衣替她罩上护身结界,斥道:“照做就是,仔细别碰到它。”
仙禽本就开了灵智,对觊觎者的意图异常敏感。云衣攻破法阵后,桑落手脚并用,连扑带抓,踏烂无数灵草,鸩鸟亦受了惊,一动万随,惹得满园飞禽走兽展翅撒蹄乱跑。最后,她一头撞进了天钧长老满是秘藏的宅院,终于在书架底捕获了目标,动作仿佛是农妇在抓一只鸡。
“主子,拔到了!”古籍噼噼啪啪落下,桑落从乱纸堆里钻出,脸上挂起胜利的笑意。
云衣直到最后一本书掉下来才慢慢上前,隔空取过鸩羽,回头便向众灵兽一挥。紫绿交错的羽毛轻柔无害,百兽却立刻吓得四散逃窜,云衣心下得意。
怕成这样,想必是猜对了。
她小心翼翼将鸩羽收入储物袋,耳边忽传来“嘶啦”一声。
只见桑落尖利的狼爪不知从何处抓下一纸散页。她吓了一跳,紧张问:“主子,怎么办?”
“没事,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云衣毫无惹祸的慌乱,随手拿起那纸残页,视线瞄了一眼,恰巧看见一个“妖”字。
她细眉微蹙,展开碎纸浏览起来。古卷文字深奥,云衣只一知半解读得怀柔七年,曾有一脉上古妖族被上清道宗门人灭族。
动辄斩草除根,上清道宗的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心底复仇的火焰燃得更甚,云衣将纸张翻转过来,其上残缺记载着这场杀戮的发起者姓江,单名一个冀字。
江冀?
上清江氏后嗣稀薄,史传留名者除了江望便是江雪鸿。云衣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眼前书堆更是比思绪还要混乱,无法找到出自哪里。天色将晚,此地不宜久留,云衣便先领着桑落回了道君府。
*
上清道宗地广人稀,跨过三四重楼台,夕阳已沉入大半,只在天山相接处留了一线残红。云衣把鸩羽浸泡在一坛酒中,和桑落一起悄悄埋在附近,又在院子前后都洒上了驱蚊药水,忙完这一切才入了天香院。
室内没有点灯,云衣本以为周遭无人,看见桌案边正襟危坐的身影时不由吓了一跳。
黑暗的房间里仅余一束微薄的阳光,尘埃在其中无声旋转。二人隔着光束对望,江雪鸿打破沉默,唤的却是桑落:“将这粥热了。”
“是!”桑落忙把他手边新做的药粥端了去,迅速撤离夫妻冷战的现场。
待她走远,江雪鸿才起身点了纱灯,转向云衣:“今日去了何处?”
云衣从来没有哄的仇人心思,脱口而出呛道:“江道君不妨起一卦猜猜?”
听到那称呼,江雪鸿薄唇微抿:“我是你的夫君。”
“哦。”云衣直接往里屋走。
“云衣。”声音略重了些。
妖丹未结,此时还不宜同他翻脸。云衣调整表情,堆起漫不经心的笑意:“夫君有事寻我?”
“有。”
“什么事?”
江雪鸿原本的确没什么事,眼看又要度过无言一夜,只得引着她看向铺展在桌面上的北疆地图:“落稽山近日有往西泱关扩张之意,掌门问我的意思。”
他还当她不记得,详细道:“上清道宗、落稽山、清霜堂自北向南布局。落稽主山脉南部有平原名‘岚陵’,与清霜堂以西泱关为界,如今控制在山主侧妃‘墨芙蓉’手中;北部看似松散,幕后亦有人操盘。”
岚陵本是戚氏故里,自西泱关战败后宗族离散,这个小人得志的“墨芙蓉”肯定是用什么手段迷惑了陆沉檀,至于北部则多半是司镜在布局。
落稽山往西南扩张,便是想侵占清霜堂的地盘,仙门难免会有所警觉。
云衣对如今妖界的具体情况不明,却本能不愿上清道宗与清霜堂联合,问:“夫君不是不涉外事吗?”
江雪鸿似已有决断,主动揽过她:“阴兵须收服。”
何况,白谦的命案悬而未决,总要给清霜堂旁的面子。
但一旦寂尘道君干涉,落稽山必败。
云衣不希望故土罹难,不满质问:“捕风捉影的消息未必准确,为什么一定要对妖族赶尽杀绝?”
江雪鸿仍旧环抱着她,感受到怀中人明显起伏的情绪,淡声反问:“为何在意落稽山?”
“我就在意不行吗?”
“为何?”他冷冷重复。
狭长的眼底是是蔚海、冰川与遥远的深空都无法比拟的颜色,澄净明澈而不见底,窥不见半分笑意,蓝的令人胆寒,几乎要将她看穿[1]。前世的江雪鸿,并没有这股阴沉至极的威压。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曾经的阶下囚倒压一头,云衣觉得颇不舒坦。
连阴兵都能在白日潜入道宗,或许江雪鸿已经在怀疑她了。
这矫情男人到底在怄什么气?还真当她是可以随便欺负的软柿子不成?
嘲讽的话还没编好,只听身后屋门敲门了几声,桑落已乖巧端着热好的药粥进来,一见二人抱作一团的模样,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江雪鸿松开手,对桑落道:“给她喝。”
话音刚落,云衣紧跟着就是一句:“倒了。”
桑落左顾右盼:“到底是喝了还是倒了?”
江雪鸿复述:“给她喝。”
云衣憋着一腔怨气,下定决心要拿这碗粥发泄:“让你倒了就倒了,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吗?”
瓷碗中熟香四溢,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补药。昨日已浪费了一碗,再倒去浇花实在可惜,但看自家主子暴跳如雷的模样,也不可能乖乖喝下。
“江道君……”
“给她。”江雪鸿坚持。
“主子……”
“砸了。”云衣寸步不让。
小狼妖对着两张气势逼人的脸左右为难了半晌,横下心来,高喊一句“对不起”,直接捧着碗眼睛一闭,把药粥咕咚咕咚都灌了下去。
夫妻两人都愣住了,云衣率先冲过去:“桑落,你又犯什么毛病?”
桑落打了个嗝,擦着嘴真心实意道:“主子,江道君手艺真好。”
云衣恨铁不成钢夺下碗:“那干脆你跟他过吧。”
一旁,江雪鸿忍不住唤她:“云衣。”
云衣还欲冷嘲热讽,却见桑落浑身一抖,跌在地上。
“主子,我肚子疼。”她呜呜哼唧起来。
云衣蹲下身扶人,急问:“撞到哪儿了?”
“没有。”
“那为什么疼?”
痛感发作得极快,桑落在她怀里化了原形,抽搐得愈发厉害,哀嚎不止。
情况紧急,江雪鸿也顾不上探究她梦里念着的是落稽山还是陆沉檀,即刻给邵忻传了音:“速来道君府。”
绯夜云衣(上)
入夜时分,雨业已停了。云层变得稀薄,天空也愈发黑沉,平日隐没在厚厚云层外的星星都看得一清二楚。
万星如水,永夜沉沉。
江雪鸿顶着满口又苦又涩的血腥气醒来,睁眼便看见一团白花花的毛。
“……?”
灵府尚未完全恢复,内伤却已大好——用寻常伤药,根本不可能恢复得如此迅速。
心没来由一紧,江雪鸿撑着身子坐起,视线略过不知死活的君怜月,转了一圈才终于意识到那团“白毛”就是陆轻衣。
小姑娘团成一团,满头青丝都褪成了白色,一直长到脚踝,皮肤一点血色都无,左腕上一片暗红,身上也有不少尚未愈合的伤痕。伤口附近凝结出一片片莲形晶棱,全身上下裹了一层白霜,森森寒气扑面而来。
江雪鸿眸色陡沉,忙去探陆轻衣的鼻息——很弱,很缓,很凉,但就是这么一点点吐息,他眼中恢复了些许光亮。
春江夜清,吐息间都是棠花的软香。
江雪鸿拾起溯冥剑,神色复杂地看着陆轻衣。
上一个舍命救他的人,连尸身都没留下。布好的局被搅和得乱七八糟,他分明将万事都交代齐全了,她一个胆小怕事的,为何还要凑上来?
踌躇片刻,江雪鸿摘下一侧耳畔的青碧玉石,口中淡淡吟诀。
芥子清虚感受到主人号召,发出温和而不刺目的光芒,轻轻漂至陆轻衣眉心,幻化为一个碧色光幕,将少女包围住,白霜和晶棱慢慢消失,伤口也逐渐愈合。
江雪鸿见有效,心里像落下了一块石头,顿时松了口气。
“这宝贝神力有限,您倒是舍得……”
江雪鸿回身,见君怜月已醒来,唇边亦有血迹,不由蹙眉:苏请客救她做甚?
君怜月手脚被缚,却依然不卑不亢:“我不曾料得还能活过今夜,但神女既救我一命,日后她若有难,我定会相助。”
江雪鸿冷笑一声,持剑指上她的脖颈:“你怎么知道我会让你活着离开?”
棠川树敌无数,陆轻衣神子的身份若暴露出来,必引起群魔觊觎。
君怜月道:“群魔推举我做浮玉庭门主,不过是因着我魔尊血亲的身份,我没有任何实权,您杀与不杀,都于事无补。”
闲游日久,却根本无人在意这位傀儡门主的踪迹。
“您称她为棠川转世,道盟会有所忌惮,群魔可不会。”君怜月将脖颈往前送了送,“您根本不知,他们究竟有多想生啖神女的血肉。”
神女也好,神器也好,道盟也好,一例毁去即可,接下来遍是开启九重泉阵,放出魔尊,复活邪神,遍杀十洲——这便是魔道要做的事。
江雪鸿眸色生寒,问:“你可还记得挟她为质之事?”
君怜月神色微滞:“不曾记得。”
“当真?”
“浮沤石火,矫饰何益?”
“神器的消息是谁透露给你的?”
“我不知那人身份。”
灵鲛一族不屑伪饰,她如此说,那便是当真不记得,不知情。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再审了。
江雪鸿扯了扯嘴角,抬手在君怜月眉间烙下禁咒,剑尖轻旋,挑断她手脚的绑缚。
君怜月没有一点大难不死的欣喜:“敢问世君,集齐神器,当真能够逆转时空?”
江雪鸿凝眉:“无稽之谈。”
星轨既定,哪怕是神族,也不可能轻易改变天命。
君怜月黯然垂眸,轻问:“钺郎是何时染上魔毒的?”
“永朔七十二年前后。”
姜钺殁于永朔八十二年,与魔毒胶着十年,也的确撑到极限了。
清澈的蓝眸染上冷冽:“那十年间,我不曾见过他。”
江雪鸿不觉沉了眉宇:“本君自会查明。”
“……多谢。”君怜月垂首施礼,“哀弦有寄,惴惴不敢忘。昨夜是我与钺郎初见之日,我既杀不得您,今后也再不为难。”
如果陆轻衣醒着,定要泪流满面地感叹:这才是正确的交流方式。
入夜后,江风愈发寒凉。
江雪鸿收回芥子清虚,俯身将陆轻衣打横抱起,撂下一句话:“暂且留你一命是因不想让她的血白流,你若还敢耍花招,本君不介意提前荡平浮玉庭。”
君怜月目送他们离开,喃喃道:“你也不过是为了神器……”
她遥望江天,吟出一曲悲切清宛的歌声:
“柳下轩窗枕水开,画船忽载故人来。与君同过西城路,却指烟波独自回。”[1]
那歌声越飘越远,好像能飘到忘川河彼岸似的。
*
陆轻衣做了一个噩梦。
十三岁以前,她一直住在故宫东侧的凤阳阁。
直到,那一场大火。
香烛烧了幔帐,爆炸声混杂着呼喊、哭闹刺入耳膜,稀疏的木屑如雨点般砸下,烟熏味与焦糊味充斥鼻腔,台前供奉的镀金神女像却依旧一副慈悲模样。
她呛了不少浓烟,迈不开腿,也喊不出声,根本无力呼救。
第一寸火苗烧了她的右胳膊,紧接着是小腿、后背、头发、脸颊……伤痕烙印在灵魂深处,再也没有愈合。
周遭情景陡变,天空洇着灰黑的墨渍,深青的忘川水,腥红的彼岸花,生如薄埃,命如片纸。
陆轻衣心口一痛,被鬼魅推搡着跌入轮回井,似乎真的经历过灵魂被反复撕裂的痛楚。
太古歌谣般的喟叹隔着轰然雷鸣传来:“神女云衣,你这又是何苦……”
迷雾之中,又好像有人在剜她的肉,斫她的心,火焰蹿遍全身,鲜血滴滴答答洒入熔炉,敲铁声不绝,凌迟一般的酷刑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来生记得恨我。”声音低哑凄怆。
滚烫的刀锋从脖颈上滚过,陆轻衣慌忙反抗,手脚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只能哭喊着:“放开我!不要,好烫!”
她曾经,又或者是即将,死在那一日。
“师祖宝贝儿,醒醒!”温离晃醒陆轻衣,“可是魇着了?”
天色向晚,小院梧桐芭蕉成荫,枇杷树上饱满的果实如珠玉璁珑。鸾鹤微振羽翅,凉风杂着烟水汽,透过半开的窗户,将梦魇驱散了大半。
陆轻衣朦胧睁眼,额头上满是汗珠,嗓音有些沙哑:“温前辈?”
温离翘着兰花指,接过落芷手上的杯盏,轻轻吹了吹,方递给她:“师祖宝贝儿,你都躺了十来天了,可算是醒了。”
陆轻衣润了润嗓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栖梧院,身上伤口亦好得差不多,只左腕依旧裹着齐齐整整的纱布。
温离脸色亦有些发白,好像连着几日都没休息好似的。
她起身给落芷让开位置,倚着床柱问:“还有哪儿不舒坦吗?省得晏五师兄怪到我头上。”
陆轻衣讷讷摇头。
梦中的痛感太真实了,好像真的那般惨烈地死过一次似的……怎么可能?
且不论莫名其妙的轮回井和凌迟酷刑,那场大火中,司马宴明明救了她,她也只受了些许轻伤。
陆轻衣被落芷扶着坐起,突然四肢一僵,如遭雷劈。
火场中,司马宴挡在她身前,执剑如流星的模样,竟慢慢和幻境中棠川舞的那套剑法重合起来。
不对,司马宴怎么可能会玉京剑法?是她记忆错乱了吗?但情窦初开的那一瞬早已镌入心魂,她怎么可能会记错?
落芷替陆轻衣拭去虚汗,道:“神女昏睡期间,世君已经为您融合了凄凉筝,若是有……”
陆轻衣打断她:“晏企之在哪儿?”
落芷还没说话,一旁温离插道:“今日句萌会试,晏五师兄在东馆会场亲自视察呢,这会儿估计刚结束。你若是早一日醒来,逃得了武试,也绝对逃不掉文试。”
陆轻衣无心斗嘴,立刻掀了被子:“我去找他。”
落芷忙劝道:“神女失血过多,还是静养为宜,世君得了空,自会来栖梧院。”
陆轻衣穿着中衣就跳下了床:“我有急事,说不定过会儿就忘了。”
躺尸了许久,腿脚本就不太利索,她还没走出几步,便一个跟头栽到地上,长得离谱的白发瞬间如地毯般铺开。
……这又是啥情况?!
外头恰传来侍女整齐划一的问候声:“世君。”
江雪鸿乌发半绾,身着暗红织金长裾,一进门便瞧见她五体投地的傻样,先是一愣,转而无奈道:“真是片刻消停不得。”
“镜子!”陆轻衣慌忙捂住脸,不用落芷搀扶便火速把自己团回了被子里,“快给本郡主拿镜子来!”
要命,她不会流个血还增了寿吧?!多出来的都送给用命铸剑的顾大哥成吗?
江雪鸿动作一顿:“白发而已,至于这么见不得人?”
陆轻衣脑内立刻浮现话本传说中白发女鬼的模样,顶着被子,战战兢兢抓过落芷递来的镜子,背对众人反反复复照了许久,看了看白嫩如常的胳膊,又摸了摸光滑的脸蛋——
咦,居然还有点好看?
发间白雪,眼底青莲,眉间三瓣不甚分明的莲花印记,连指甲都是淡青色的,说是仙女也不为过。
晏老五真不会说话,夸句好看会死吗?
良久,她终于拉下被子,莹白的脸上满是疑惑:“怎么回事啊?”
“你还敢问?”温离笑着拽过一绺霜丝,“宝贝儿,才学了个引气入体就敢把神器透支成这样,到外头可别说是我教的。若不是有芥子清虚和凄凉筝,晏五师兄都没法把你从鬼门关上拦下来。”
她又凑近了些,忍不住捏了捏陆轻衣的脸蛋:“唔,不过总算有点师祖的模样了。”
江雪鸿倚着门框,插道:“温离,你且先退下吧。”
温离朱唇一挑,揶揄道:“我素来识趣得很,师兄既然有密语寄佳人,那便不打扰二位了。”
话毕便化作一团香雾,袅然无踪。
云泥别
东风软,春日迟。记忆随着少年时光一并远去,她只是扰扰红尘中一介无依无归的小花妖。
云衣迎着日光半睁开眼,一阵茫然。
……昨晚闻着酒味就断片了?
浑身酸痛,唇上也火辣辣的,表白之后,她一定在那圆亭里“被”做了什么。
江雪鸿循声而入,扶她起身,又递去一盏温热的茶,语声柔和:“宿酒未解,今日休养为宜。”
浅尝辄止的人一醉到天明,喝了大半坛的人反而毫无后遗症。
他脸上毫无熏醉,服侍也一如既往,细枝末节处却比平常还要温柔悉心,眼底冰雪微融,心情也似乎尤为愉悦。云衣疑思更甚,一边喝茶,一边拼命回忆起来。
零碎模糊的片段尽头,是自己一脸怀春的粲笑:
“我要做道君府的女主人,你的夫人。”
“我喜欢你,想嫁给你!”
“江道君,替我赎身吧。”
茶水渐空,云衣的脸色却像爆开了一连串缤纷烟花,恨不得立刻钻进床底。
她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吗?怎么都说出来了?!酒后吐真言的难道不应该是江雪鸿吗?!!
一旁,江雪鸿静凝看她羞愤欲绝,问:“三月廿九,四月十六,五月初七,你想定在何时?”
“定什么?”
“婚期。”
云衣手中一松:“你、你不用再考虑一下?”
江雪鸿敏捷接住空盏:“不用。”
道宗不允许外人常住,他本想将云衣安排为门内弟子,又觉尊卑之礼限制颇多,协调不便,故一直不曾开口。相对日久,他竟不曾想过,他们之间除了恩人仇敌与尊主仆役,还可以有另一种名为“夫妻”的羁绊。
不,若三百年前亭中醒来时她在身旁,他早该许下这个位置。
情与爱,若她想要,婚后他再慢慢学着便是。
转折太过突然,云衣忍不住问:“你这么随便的吗?”
江雪鸿将杯盏搁去一旁,便替她披衣边道:“半月之内备齐三聘六礼,仙妖凡的规矩任你挑拣,十里红妆明媒正娶,如何随便?”
云衣脸色愈红:“你是出身纯正的仙族嫡传,我只是不入流的小妖,云泥之别,哪有那么容易成事。”
云泥之别?她是云,他才是泥,越挣扎,越深陷。
江雪鸿眼看她将自己收拾齐整的妆台又翻得一团乱,垂首道:“出身不容自主,剑冢封印是我与生俱来之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职,可与你在凡间求田问舍——这样,也不行吗?”
语气消沉,竟显得有些可怜。
云衣对镜梳妆,还是不放心:“就算你不介意,上清道宗里也肯定有不服我的人。”
镜子里的男人眉棱舒展,似含了一丝无奈:“云衣,我是道宗首席。”
“上清道宗并非五城之一,却能与清霜堂分庭抗礼至今,无需奴颜婢膝,是因借了我的名头。”
寂尘道君不统领道宗,道宗却仰赖于他。纵然没有任何职务,但仅凭一柄寄雪剑,就已有了凌驾于门规之上的绝对权力。
封印还是那个封印,三百年前的少年弟子会因丢失秘宝而承受刑罚,三百年后的首席道尊却可以轻而易举将秘宝拱手赠人。
只要剑冢无事,他哪怕是往轮回井里转上一遭,也无人能够阻止。
仙门极其重视门当户对,云衣早已准备了无数说辞,自己嫁入其间必然会是一场恶战,如果江雪鸿不肯负责,就撒泼耍赖,让他们丢不起这个面子。偏偏上清道宗中立且自治,主动权都在首席大人自己手里,三言两语便化解了这个难题。
云衣气焰顿减,嘴上仍强调道:“我不做小,但心眼可小得很!一日不和离,道君府内就一日不许有旁人。”
江雪鸿从善如流应下:“不会有旁人。”
更不会和离。
“不行,”云衣盖下铜镜回头看他,“还是太突然了,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
“我在,无需准备。”江雪鸿稳住她手边摇摇欲坠的的璎珞,“家中双亲早逝,半数长老都已隐退,江姓同辈只有我义兄江寒秋一人,如今任掌门,旁人更无需在意。”
一惊一乍都被耐心安抚,云衣终于消停下来。
首席这个位置不尴不尬,要不是因为两百年前那场大战,道宗掌门本应是江雪鸿。
她又断断续续把作恶多端的陆轻衣骂了一轮,自我安慰道:算了,卸下权力也免于许多麻烦。
江雪鸿听着不答,又幻出一只纸鹤递去:“我近日打算回一趟道宗,你且安心赴群芳会。”
婚事需要诸多准备,山门内外的封妖法阵是否开启还需查过一遭,至于那些写满“陆轻衣”生辰八字的招魂物件,更是绝不能让她瞧见。
云衣听他要走,担忧顿起:“可邪修还没查到。”
江雪鸿道:“寄雪剑留在寻常阁外辟邪,你若出门,务必随身带着道符。”
云衣贴近他,调笑问:“留几道符足矣,非要把剑立在门口,道君当真只是为了护我?”
招摇至此,自然是为了震慑住想要招惹她的“客人们”。
眼神交流间心领神会,江雪鸿揽过她,用那清冷冷的嗓音嘱咐道:“你也不许有旁人。”
云衣顺势倚过去:“这可说不准,得看道君的表现。”
新妆巧笑,染丹凝翠,颈间还残留着昨夜的淡痕。
江雪鸿喉间发紧:“如何表现?”
她喜胭脂红,喜翠青缎,喜轻薄纱,不知是魂身有瑕还是长年练舞的缘故,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一团柔软的云絮,若不抱紧些,便要随风流散去似的。
云衣仰起脸,暗示道:“奴家喜欢主动的。”
听她说“喜欢”,江雪鸿心头的暗刺又是一痛。
“我最讨厌你故作清高的模样。”眼底轻粉幻为梦中绯艳,“想要独宠,来便取悦我。”
朝夕相对的十年,他为她折尽傲骨,也不曾换来独一无二的眷顾。
这一次,是真的吗?
挑逗的词句出口,云衣见江雪鸿毫无反应,双唇微动,正欲说点什么,猝不及防被他深深吻住。
人声骤寂,只剩微凉手指擦过春衫的簌簌声,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平日禁欲冷淡的男人主动起来,竟比雪融山崩还要汹涌,动作也比初见时不知娴熟了多少倍,简直判若两人,让人忍不住怀疑那些木讷是不是刻意收敛而为。
蹭伤,指印,吻痕,刮迹,脂粉好不容易遮掩下去的痕迹,又都一一显露出来。
桌边璎珞“啪”地坠地,烈火眼看又要燎原,江雪鸿扶着螓首,斜吻在她湿淋淋的鬓角。眼底生澜,声音也变得短促沙哑,含着些许急色:“尽快凝丹。”
云衣被亲得晕晕乎乎,一时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关心自己,还是在嫌弃她经不住折腾。
绯夜云衣(下)
夕沉云归,竹帘在两人身上留下道道阴影,一派岁月静好……除了那双令人头皮发麻的狭长凤眼。
陆轻衣抓过软枕垫在身后,讪讪道:“那个,谢谢。”
“我可不是来听你道谢的。”江雪鸿的语气同眼神一样透心凉,“这种事,下不为例。”
生死线上滚了一遭,人家都是感情升温的时候,这家伙怎么净泼冷水?
陆轻衣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气音,抱着被子嘟囔道:“合着就只许世君自残,不许神女割腕呗……”
这还跟他杠上了?
江雪鸿轻嗤,转身对落芷道:“替她收拾收拾,领去堂屋。”
片刻后,陆轻衣换上早已备好的衣裙,对着水镜左顾右盼,几乎合不拢下巴:“落芷,这裙子到底是哪儿弄来的?也太绝了吧!”
雪青长裙轻轻袅袅,叠穿上玄青双色大袖,裙摆绣着素银的重瓣莲花,看上去大气而不失灵动,衬着她这一头白发,要多仙有多仙。
小姑娘动个没停,落芷边替她整理衣摆,边如实答道:“世君上月选的料子,款式时下正风行,尺寸是奴婢量的。”
陆轻衣啧啧感叹:“晏企之不投个女胎真是可惜了。”
临到梳妆才发现,大蝴蝶银簪上牵着的另一半夜明珠串也不翼而飞了。
不会是丢在幻境里了吧?
那夜明珠虽然不是很贵重,但毕竟是所剩无多的生前物件。苏小郡主瞬间笑意全无,小嘴一扁,道:“跟着你们世君大人,破财也消不了灾,晦气得要死。”
落芷将她的长发修剪齐整,一绺绺盘起,开解道:“若是丢在阑江下,或许尚能寻回。”
“得了吧,”陆轻衣牢骚道,“晏老五就是一旱鸭子,下了水比你这个傀儡还要木。”
一墙之隔的堂屋内,江雪鸿两指按上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嗤笑出声:好家伙,她是怎么做到句句踩着他雷点的?
不一会儿,便见背后编排他的小姑娘提着衣摆跨进堂屋,乖乖顺顺在案旁落座,表情纯良,嗓音甜软:“世君大人。”
阳奉阴违,嘴甜心苦——江雪鸿如是评价。
陆轻衣不知他早已洞察一切,撑着腮帮子问:“您今天句萌试视察得怎么样呀?”
江雪鸿一手执盏,一手翻阅着文牍,淡淡道:“尚可。”
能让道盟世君吐出“尚可”两个字,便是挑不出大毛病了。
陆轻衣忍不住沾沾自喜:“那当然,你侄儿连带着他那几个小弟都是我指导的。”
“自身难保还有工夫对旁人指手画脚。”江雪鸿乜了她一眼,问,“何事寻我?”
“你还记得司马宴吧?”陆轻衣给自己倒了杯茶,同他添油加醋讲了那个离奇的梦,最后道,“当年司马宴救我用的是玉京剑法,而且我莫名其妙就忘了他长什么模样,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江雪鸿道:“玉京不曾有过此人。”
棠川舞的那套剑法名为“潋玉”,只授予过玄尊一人,而玄尊座下,除了大师兄和他,也再无旁人了。
陆轻衣盯着他处变不惊的表情:“你也是玉京的。”
“嗯。”
“晏企之,”陆轻衣暗示着问,“除了那个外号,你还觉得可以怎么叫我?”
江雪鸿莫名其妙看她。
陆轻衣提示:“我活着的时候,是云洲晟朝的末代郡主。”
江雪鸿手中案牍轻合,觉得她弯弯绕绕的模样颇为好笑:“小郡主?”
看样子,完全就是对那句断续的“神女云衣”没有印象。
既然她是棠川之女,或许她娘亲曾经在玉京提过她的名字?
陆轻衣咬着指甲思量了片刻,突然道:“晏企之,我算救了你吧?”
江雪鸿不置可否:“想邀功?”
陆轻衣道:“我就不要你以身相许了,你再去查查呗,说不定司马宴真的和玉京有关。”
死而复生需要从长计议,她现在勉勉强强算个半仙,魂魄也出不了什么问题,不如一心一意找司马宴。
小姑娘水漉漉的眸子里一片认真,嗓音依旧软糯,听来却有些刺耳。
江雪鸿微沉了脸,捏着瓷盏的指节隐隐泛白。
一个短命侯王,至于这么心心念念?
陆轻衣只当他默许了,青色的眸子滴溜溜一转,精准锁定了藏在案牍堆积中的宝贝,不禁“哇”了一声:“这是什么?”
绯红宝石仅有半块鹅卵大小,夕阳的辉光在表面流转,连案上都荡漾着涟漪般的光晕,好似落入凡尘的星霞。
“濠梁城的岁贡——绯夜云衣。”江雪鸿搁下瓷盏,道,“中看不中用的灵玉罢了。”
绯夜云衣?听名字就很适合她!
陆轻衣眨巴着星星眼,语气愈发甜腻:“你不要的话,能不能给我呀?”
江雪鸿眉眼半眯,像是在质问:无功不受禄,理由呢?
救命之恩已经为司马宴抵出去了,陆轻衣伸出缠着纱布的伤爪,试探问:“要不我再给你点血?”
江雪鸿眸光瞬间冷了下来:“你敢?”
“……”怎么就突然火了?总不能是怕苦吧?
陆轻衣敲着脑壳,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自己还有啥值得邀功的壮举,索性画了个饼:“要不,就把这当做我帮你找到下一个神器的赏钱?”
“赏钱?”江雪鸿嗤道,“绯夜云衣灵气稀薄,但胜在纯粹,又只产于西南,素来是漫天要价。单这一块玉料,千两黄金拿不下来。”
“啊?”那她得打多少年的工才还得上?
江雪鸿见她当真被唬住了,将文牍搁置一边,唇角染了三分笑意:“伸手。”
陆轻衣立刻把手藏到了袖底:“我付不起!”
“白送也不要?”
伤爪瞬移到眼前:“世君一言,驷马难追!”
春夏之交的雨水就像某人的脾气一样阴晴不定,明明前日才放了晴,酉时将尽,屋外竟又下起疏疏小雨。
光线渐暗,落芷点了灯烛,又默默退到门外。
纱布一圈圈解开,颜色从浅白渐变到暗红,直到露出纤细秀白的玉腕,其上一深一浅两道伤口已结了痂,看上去分外突兀。
陆轻衣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晏企之,你改行悬壶济世了?”
“再多嘴灵玉就莫要了。”
“……”
江雪鸿抿唇不语,长睫下的阴影敛去了情绪波动。
半月前,他抱着满头白发的陆轻衣回到景星宫,即刻炼化了凄凉筝,她却始终没有醒来。
晏闻度束手无策,望着陆轻衣血丝微颤的胳膊,意味深长道:“这丫头下手真狠,这只手差点就废了,大概因着是活死人,对疼都没数。”
姜荇亦查不出任何异样,只道:“苏姑娘刚融合了神器,又受涅槃刺影响,脉象紊乱,待灵府稳定后再诊为宜。”
在紫极峰处理完积压下的琐碎之事,栖梧院也没传来任何消息。
今日晏闻度随口提了句,准备拿这块绯夜云衣做句萌试的彩头,却被他临时换了下来。
若用了绯夜云衣,陆轻衣依然醒不过来,他也没必要继续用神女转世之说危言耸听了。
鱼游沸鼎之际,道盟不会为任何人延误时机。舍神女,保神器,这杀鸡取卵的勾当,只需堵住二三人的口,便能瞒天过海。
偏偏,她自己醒了。
做决策时,江雪鸿未曾觉得任何不妥,但此时对上陆轻衣轻颦浅笑的鲜活模样,心底却陡然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烦乱。
满手血腥的人,头一次因为动了取一个人性命的念头,在心堵。
她若得知,自己舍命救下的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恶人,会不会后悔?
烛火“噼啪”一声,灯芯微暗,转而又重新亮起。
陆轻衣观望了一会儿,揣度公主大人心情尚可,捧着茶盏,暗搓搓问:“晏企之,你为什么怕水?”
绯夜云衣在江雪鸿掌心缓缓腾起,只听他道:“离渊没有湖泊,亦无雨水。你若问久远些的,我初习玉京内功那会儿,大师兄日日让我入水闭气,弄得适得其反。若问就近些的,青霄台审判前,我在寒潭禁室关了百日,黑水腥污,百虫啃啮,此后沾水便觉不适。”
“啪——”瓷盏摔在地上。
“晏企之,你变了。”陆轻衣一口气没换过来,差点被茶水呛死,“以前我问这些,你都不会理我的。”
她不过睡了一觉,这家伙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明明在幻境里还一副“莫挨老子”的欠揍模样。
纤挺的鼻尖使劲嗅了嗅:“闻这香味儿是晏老五本人没错啊,难道脑袋在阑江底下灌了水了?”
“你是不是被我的仗义感动,开始信任我了?还是你害我现在半人不鬼的,觉得良心痛了?不会是觉得我变漂亮了,勉勉强强配得上和你闲聊了?……不对,你不会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江雪鸿剜她一眼,指节依次旋拢,灵石也疾速旋转起来,像是一团簌簌燃烧的焰火,放射出刺目的光。
光芒散去,绯夜云衣瞬间……无了。
无了!
陆轻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没瞅见一个鬼影子,挣扎着问:“绯夜云衣呢?”
江雪鸿瞥了一眼她淡去大半的伤痕,道:“灵力耗尽,自然不复存在。”
“还能变回来吗?”
“不能。”
小姑娘瞬间炸毛,夺过他饮了大半的杯盏,使劲摔到地上,顺道炸出一只带着金边的火球:“我们友谊的小狗死了!你自己找神器去吧!”
让“云衣”本人眼睁睁看着一块“云衣”灰飞烟灭,这也太晦气了!
江雪鸿:???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默了须臾,他可算转过弯来,扯了扯嘴角:“你指望拿绯夜云衣当挂件使?”
陆轻衣气鼓鼓瞪他:“不可以吗?”
“招摇过市。”
“说话注意点,你现在有把柄在我手上,再敢惹我,我直接给你表演个水漫金山!”
江雪鸿凉凉扫过她,起身道:“明日道盟会谈,我须走一趟隐云庄,琨瑜会尚需神女出面,学馆课业莫耽搁下来。”
陆轻衣吐舌:“你小心去了姜三小姐的老家就成了上门女婿。”
烛影摇曳中,江雪鸿微愣片刻,旋即垂头低笑,露出一侧尖尖的虎牙,轻斥道:“诨话。”
没心没肺,自己竟还陪她闲聊了许久。
雨点敲打着窗棂,红衣墨发的侧颜映入瞳眸,陆轻衣心跳一滞。
他真心笑起来,可真是太好看了。
昔有诗人卧病长安,曾感叹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后人因以“旧雨今雨”代指故友新知。[1]
江雪鸿向来不喜雨水。
其实哪里是雨的缘故——雨知时节,当春乃至,岁岁如斯,奈何昔年歌楼听雨的故人却一去不返。
许是因为有陆轻衣这个新知,长庚九十九年这场意外持久的雨季,居然也没那么难熬。
“那个,我最后再问一句,”陆轻衣歪头,“你那么怕水,泡澡的时候不会害怕吗?”
江雪鸿:“……”
瞧瞧,这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上上签
疯到极致,云衣记不起前世,却也忘却了今生,完全被妖族的嗜血本性所支配。
“是,我该死。”江雪鸿顿了顿,又道,“云衣,你不要死。”
当年她盗宝逃离,借助无色铃杀死师尊陆礼,就地凝丹,引来百道雷劫,险些殒命于天罚之下。
这一世,一切因果都由他担。
云衣红着眼瞪道:“你算什么东西?”
江雪鸿视线全凝在她裙侧血迹上:“你的未婚夫君。”
“骗人!”
“真话。”
云衣浑然不听他解释,挥匕便砍。
江雪鸿急于探她的伤势,不再避让着周旋,封印下无色铃,轻声道:“抱歉。”
说罢幻出一束捆妖绳,将少女牢牢牵制住。
“畜生,我杀了你!”云衣在他怀中挣扎不歇。
江雪鸿指尖凝诀,小心避开她肩头伤处,安抚道:“先疗伤,再杀我。”
温和无害的纯净灵力注入眉心,云衣抵触稍弱。杀意与暖情香的药力此消彼长,她不自主贴近男人触感冰凉的手心,口中仍道:“放开我……”
尾音含酥带腻,不合时宜染了一丝风月场惯见的欲拒还迎意味。
失血过多,脸上却呈现出不自然的酡红。江雪鸿看在眼中,眉峰微冷。
受迷香影响太久,仅靠外力疏引已经无解,但云衣魂魄不稳,更不可纵欲妄为。
白谦想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心底莫名燃起一股无名火,甚至想将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拼凑完整后再杀一次,碾魂碎魄,挫骨扬灰。
周围血色狼藉,江雪鸿解下外袍铺于床面,这才小心翼翼将少女打横抱去。
结界勉强隔开一处干净的空间,察觉他的意图,云衣怒斥道:“滚!”
江雪鸿微松绳束,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只疗伤,不做旁的。”
云衣眼中是鲜明的憎恨,身体却不住迎合:“陆礼,你敢碰我?”
江雪鸿纠正:“江雪鸿。”
云衣全然不认:“白谦,我杀了你!”
江雪鸿仍一字一字教她:“江雪鸿。”
她杀心四起的模样,像极了陆轻衣。
其实,云衣和陆轻衣,本就是同一人。
若她一生顺遂,亦可平凡无害。但若遭受不公,便只能高筑心墙。
既然如此,他便把她当做掌中花来呵护。
“云衣,是我,江雪鸿。”
徐徐缓缓,反反复复,一笔一划在她掌心写下自己的姓名。
血肉与衣衫黏连,钻心裂骨的疼被震彻心魂的情掩盖过去,在一片乱红猩污中,掬出一捧皎洁如水的月。
伤处被依次简易处理,云衣终于在霜雪气息中渐渐平复:“江……雪……鸿?”
“是我。”听她唤自己,江雪鸿几乎压抑不住后知后觉的惧怖与忧惶,俯身便是深吻。
刀光剑影,唇枪舌战,两百年的空待,抵不过这个瞬间的漫长。
这片虚幻的秘境里,只有他和她。
云衣含着媚嗓唤:“江雪鸿,我热。”
唇触轻柔带颤,好像他还是她的囚徒,一切都要征询尊主的恩准:“我做你的药引,好吗?”
真仙之躯自带妖族最喜爱的气味,云衣意识仍不清醒,手臂已毫不犹豫缠上男人满是天雷伤痕的脊背。
白衣染血,珠裙断线,为何他们总是在刀剑相向后抵死相拥?
半清醒,半迷离。涸鱼得水,溺者逢舟,无数往昔岁月在此重合交错。
少年雨亭,因他不解两情相悦之事,几乎一切都由衣衣主导。
妖山监牢,因他不能挣脱镣铐束缚,只任凭陆轻衣折辱欺凌。
上元之夜,因他不敢辨别真假虚实,竟又让云衣送成了釉里红。
到如今,他依旧不解不能不敢。
一番消解之后,云衣在江雪鸿怀中睡熟,脸上余红消散,显露出苍白的底色。
四周惨不忍睹,记忆封印也岌岌可危,但江雪鸿丝毫顾不上这些,抱着呼吸轻弱的眼前人,心头又是排山倒海的一阵痛意。
原来,她这样的瘦。
云衣既身在红尘中,他便不该置身事外,放任邪修肆意算计。
他又差一点失去她。
怀中人眉心渐攒:“疼……”
江雪鸿把她上身先裹好,又是彬彬有礼的一句:“冒犯了。”
云衣的腿伤得颇重,以她目前的妖力未必能恢复如初。江雪鸿几乎不假思索召唤起寄雪剑,挥刃砍在自己小腿上。
元虚道骨并非只是一截特异骨架,而是散布在周身筋脉骨骼之中的抽象整体,不死不腐。
碎骨与完骨在少女睡梦中完成交换,道骨传承一旦开始,便再不可逆转。
痛感蔓延,江雪鸿抚着云衣的足踝,微不可闻淡笑。
那又何妨?断骨嵌入血脉,就像把自己的名字篆刻在了她心头。
无论来日土葬还是火焚,他与她,永不分离。
*
三日后,天香院。
城南地动惊动嘉洲府,也不知江雪鸿究竟做了什么布置,云衣虐杀白谦之事并未走露任何风声。
细碎的光影在面庞上微晃,鼻尖腥味浓郁不散。云衣从冗长的昏沉里悠悠醒转,感受到有人正轻轻用小勺往口中送药,动作似是因为察觉到她的苏醒而停顿。
江雪鸿不知她是清醒还是不清醒,下意识道:“云衣,是我。”
无论子夜还是正午,她一次次唤,他则一次次应,声音同替她解毒时一样,温柔又克制。
云衣转过眸:“白谦呢?”
见她苏醒,江雪鸿先是微怔,又为她出口就是外人的名字而隐隐不适,把一勺暗红的药液喂尽,才轻描淡写道:“白谦已死,无需再提。”
云衣不知自己才是刽子手,只当江雪鸿为她犯了杀戒,担忧道:“清霜堂可会为难道宗?”
江雪鸿默许了她的臆测:“无妨。”
好不容易凝魂,如今又伤了元气,好在云衣的元身由他守着,才不至于危及性命,白谦本就死有余辜。
涉及仙宗秘事,云衣不便多问,又道:“你没受伤吧?”
江雪鸿避而不谈,只压抑道:“怪我轻敌。”
白谦势单力薄,想不到竟能与辛谣联系上,利用辛谣的冲动善妒在幕后算计云衣,利用他应对天雷的契机乘虚而入。
云衣也想到了那个不怀好意的女子:“是暮水圣女先困住了我。”
想到那几乎粉碎的腿伤,江雪鸿神色骤冷:“回宗处置。”
一者,白谦之死还需要辛谣打掩护,不可让此事扰乱大婚。二者,现场证据灭失,若辛谣矢口否认则无从查处。三者,云衣有了道宗身份,来日捉到辛谣的把柄,才好由他量罪定刑。
云衣点点头,迷香发作后的记忆一片凌乱,一时半刻根本无法梳理明白。
她恍恍惚惚喊的那个“陆礼”,究竟是谁?
迷茫之际,江雪鸿已将洗净的镇魂珠依次缀在她发间:“不必多想。”
云衣这才注意到他隐约苍白的唇:“道君受伤了吗?”
“小伤。”
云衣一眼便锁住他手心创痕。
江雪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我的血有助你安魂。”
“你喂了多少血给我?”
“无妨。”
他缄口不言,云衣也无从问起。
仙界成婚必过雷劫,他自请提前担下,才让辛谣有机可乘。可能让符咒全都失效的,哪里是小伤。
挡暗箭,闯邪阵,杀恶徒。粗算起来,这已经是江雪鸿第三次救她。从倾囊相授到舍血疗伤,何况她此刻腿上虽不能动,却不觉得疼,怕是连这分痛楚也替她担了。
什么仙盟婚约,什么妖山过往,为什么要只信传言而不顾事实?
“江雪鸿。”云衣向来坚韧,此刻却不由红了眼眶,“我没力气动,你亲我一下。”
江雪鸿不解这悲伤何来,吻去她眼角湿痕,不确定问:“哪里疼?”
云衣摇摇头,在他怀中依偎了片晌,突然道:“我想变强。”
疼痛可以代受,伤却只能自己养。
从前的日子太过安逸,未料得三年前就已被白谦等人盯上。但这些天经历的让她意识到,没有足以自保实力,便无法在这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里立足。
少女的身子还虚弱着,眼底却闪烁起不服输的火光,令江雪鸿一阵心悸。
他是天赋绝伦的道宗继承人,从未遭受过欺凌之苦。
陆轻衣杀害师尊陆礼之事他只有耳闻,跨过前世今生才意识到:昔日只知屈从哄骗的小花妖,究竟是怎么在百年间成为统领落稽山的新任妖王的?
他只担心她会借助无色铃滥杀,却不知天道不公,不得已而心狠手辣。
江雪鸿轻抚她的脊背:“先养伤。”
“不,先大婚。”云衣反倒先他释然,抬眸笑道,“天雷总不能让你白挨。”
四月十六,正宜嫁娶。
她自顾自计划道:“来不及便精简些,我走不动,那就你抱着我进山门。”
提起喜事,江雪鸿眉宇微松,道:“来得及。”
云衣又同他商量一会儿仪式细节,故作娇弱道:“腿一点都动不了,要是我以后都不能跳舞了可怎么办呀,夫君?”
江雪鸿被最后两字听得一怔:“不会不能跳舞。”
称呼都换了,这死脑筋还不知转弯。云衣好气又好笑:“打个比方,万一你的娘子真的治不好呢?”
江雪鸿只道:“不会治不好。”
云衣实在暗示不通,干脆直接怼着他的脸,认真道:“你要说,‘那为夫便一辈子抱着娘子’。”
动作幅度过大,江雪鸿忙扶住她的腰:“我一辈子抱着你。”
有他护着,云衣更加不顾忌伤势,伸手抚在江雪鸿心跳起伏的左胸:“道君说起情话来,这里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有。”
“什么感觉?”
江雪鸿不再开口,只听见她把头埋在自己心口,闷闷发笑:“呆子,都这么在意我了还不承认。”
人们都说,爱是良药。
为何抱着她时,他却觉得那无邪悦耳的笑像一把把尖刀,在心上逐次插遍?
玉清石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可他还是无法下定决心让她恢复记忆,一拖再拖,自欺欺人。
附骨之疽般的邪魔再次开口,道破他不愿面对的阴暗心思——
“在她身上找陆轻衣的影子,却又不肯让她记起,更不愿她变得强大——你是这么想的,可对?”
“杀人都要偿命,一截道骨就想赔上一条性命,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多亏了辛谣那蠢妇,这回不仅风流一度,还能哄得她死心塌地以身相许,简直赚翻了。”
“以为娶她为妻就能化解仇怨?也不想想,她若还是落稽山主陆轻衣,怎么可能罹此大难?如果不是你畸形的占有欲,又岂会引来祸患?”
“云衣清醒着,你便伪装成温柔无害。在她闭眼时,你那副纵欲偏执的模样,魔族见了都要恶心。”
“江雪鸿,你非仙非魔,比白谦还要下作。”
*
约定的婚期在即,三书六礼却一步都减省不得。云衣不紧不慢养着伤,江雪鸿则率先找上了池幽。
阁主的居所不在人来人往的前厅,反倒是在寻常阁最后最隐蔽的一间屋子。
池幽推开魅蛇盘踞的房门,妖寒之气扑面而来:“妾身是夜岭出身,屋里头难免阴气重些,您莫要见怪。”
江雪鸿跟随她进屋。烛灯点燃的一瞬间,男人广袖一抬,弯腰拱手便行了大礼。
“哎呦喂,我哪里受得起这个!”池幽吓得目瞪口呆,险些被灯油烫到。
江雪鸿完完整整拜毕才重新直起身,用平静口吻道:“三年照拂之恩,一并谢过。”
云衣魂魄特异,倘若落到有心之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多亏有寻常阁的掩护。
池幽邀请他落座,边倒茶边说:“我不过是顺势而为,道君两百年的空守才是真功夫。”
江雪鸿不愿碰那不知招待过多少人的金盏,亦不愿触碰任何前尘:“她不是陆轻衣。”
池幽顺着他的思路追问:“既然不是同一人,道君是怎么说动云衣的?”
关于云衣为什么突然由疏离而亲近,江雪鸿自己也没想明白,如实道:“不知。”
这对准夫妇,一个太不擅长多情多感,一个则太擅长自作多情。
池幽心下无奈,点拨道:“云衣不喜的事物有三样:一是仙族,二是男子,三是谎言。”
她用指甲尖敲着壶盖,语调绵里藏针:“偏偏她性子招摇,自以为能玩弄人心,到头来每次都在这三样上栽跟头。”
眼前这位,可不又是一个撒下弥天大谎的仙族男子。
江雪鸿不自信辩白:“我不会害她。”
“道君心意真切,我自然要逼云衣表态。那丫头明明只有三五分的喜欢,落到口头却总能夸张成十成十,您可别着了她的道。”池幽红唇一挑,“如今她自己口口声声说想跟你走,来日计较起来,只能自个儿恼恨去。”
江雪鸿不解她这番安排的深意,只道:“多谢。”
池幽被他动辄行礼道谢的态度整笑了:“谢什么,不过是谈成了一笔买卖。”
往事的细节传不到市井,池阁主却能探得一二。
从寂尘道君剑灵被夺,到上清道宗秘宝失窃,再到落稽山主越狱祭阵,最后则是两百年后残魂转世。其间恩仇爱恨,听书人尚且难解难分,何况这些痴怨纠葛都沉甸甸压在一个情丝尽毁之人身上。
池幽看人透彻,旁观江雪鸿上元日以来种种举止作态便知道——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男人,不是全疯,怕也是半疯。
风月故事转折千般,唯有局内人可解。
池幽见他许久不动那杯盏,从善如流换了新的酒具,并取出一坛独家清酒:“此酒知情味,乃我自酿的‘捩碧融青’,道君可愿尝尝?”
江雪鸿默然举杯,酒液入喉的一刹那,他骤然咳出一大捧黑血。
“捩碧融青”又名鉴情酒,有人饮之甘苦自酬,有人饮之大梦转空,却从不见伤身至此的反应。
这段情,是鸩毒。
池幽的眼神含了一丝慈悲:“道君决定好了?”
江雪鸿拭去唇角血渍,仍是那句:“我只要云衣。”
池幽不再多言,端起荷叶杯,言归正传道:“既然有约在先,我也不会为难道君,只有必要把账面结算清楚。”
江雪鸿也正为了此事而来:“上元至今按三月结算,九千灵石会在迎亲前送入寻常阁,你只需清算赎身价即可。”
每日百枚灵石,满打满算勉强凑够九十日,可其间江雪鸿真正留宿天香院的日子,恐怕连半数都没有。
这番大方远远超出池幽的预估,她忍不住再加筹码:“赎身价可不好估,云衣毕竟是我的头牌,她的情况想必您也知晓。此前她每三月便要生饮我的血续命,为供养那血牡丹元身划的伤更不必多说,这笔账道君打算如何结算?”
江雪鸿随手凝了一道剑影引入她左胸:“这道剑意可抵本尊三年前定北疆一力,你若将其炼化,三年内便能就地升仙。我带云衣出阁,按寻常阁最高赎身价以上翻三倍,票据还是现银任你择取。”
寻常阁妖魅聚集,难免会吸引邪祟,有江雪鸿本命剑意作聘,便不惧侵扰。至于流水般的银两,更不必多言。
池幽彻底呆在原地。
上清道宗在五城十洲内声名不算显赫,看不出来家底竟这般厚吗?
江雪鸿见她不答,试问:“再加一束灵符并三箧古玉可够?”
“够了够了!”再接下去,怕是要折寿。
对方冷心冷血还精神分裂,本以为这场谈判会非常棘手。孰料合约定契,签字画押,一套流程简直不能再高效。
池幽殷勤围着他:“办婚事琐碎得很,您还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地方,直接问妾身讨就好。”
江雪鸿思量道:“劳烦安排几位通晓凡间婚礼的在行人。”
“没问题!”池幽脸上乐开了花,“明日我请上十个媒人来张罗,具体任您安排。”
江雪鸿又默了默,带着不确定开口:“你说,无情之人也能结定婚契吗?”
结过婚契,他们便是夫妻了吗?好像又不太像。
在仙门看来,婚娶除却利益联结,便是为了传宗子嗣。
他与云衣很难有子嗣。
寂尘道君通晓诸多奥法,对婚姻的认识却十分有限。父辈往事只余传闻,便是近在咫尺的江寒秋与辛谣夫妇之间也不曾看懂。
夫妻同心同德,他的荣光可尽数付与云衣,但那些隐慝阴私,绝不会让她染上分毫。
池幽含笑反问:“不必往大了讲,我只问道君可做得到忠她,信她,护她?可做得到敬重于她,珍视于她?”
这些词浅近又生疏,若他循之,云衣可会同样待他如是?
江雪鸿看着池幽将云衣的卖身契就着烛火燃尽,才终于开口:“寂尘不通人情,但知法度。”
池幽吹尽灰飞,悠闲道:“那便够了,夫妻之间的情分啊,都是日日夜夜同榻而眠相处出来的。”
*
另一边,云衣正同姐妹们调试着轮椅,忽然得知江雪鸿去了阁主那儿,吓得差点摔跌下来。
桑落忙扶住她:“主子当心!”
云衣一把拽过她的胳膊:“快,推我去见阁主。”
池幽素来黑心,江雪鸿又那般老实,万一对方狮子大开口,可别连家底都被掏空了。
车轮辘辘滚过满是乱红的青石板路,池幽偏在门外设了禁制,半分都窥探不得。云衣急得团团转,正犹豫着要不要借助纸鹤联系江雪鸿,便见木门“吱呀”转开。
青年踏着暮色而出,道服以黑白打底,衣服很少用柔软或者轻透的面料,配合那副淡漠神情,像一片静穆而宁谧的寒江。
留意到隐隐泛出苍白的脸色,云衣担忧不止:“阁主伤你了?”
花香流入,幽暗的江面涌起洪波,眼底霜蓝随之动荡。
江雪鸿扶过她:“未曾。”
云衣早不信这些轻飘飘的托词:“我既然铁了心想走,阁主也拦不住的,你别答应那些霸王条款。”
江雪鸿逐一拂去她肩头的花瓣:“无妨。”
动作细腻,云衣却愈发觉得他遭了骗:“同我说说,你都答应了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媚笑:“呦,还没嫁过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先斩后奏的事我还没同你清算。”
云衣回眸反嘲道:“阁主难道不是乐见其成?”
细想来,嫣梨、玲珑、弄音那一帮人素来大事不问,这般殷勤拉近她与江雪鸿的关系,背后一定有阁主暗中授意。
她目含敌意,池幽暗自叹气。
明明是江雪鸿单方面施压,这丫头却还以为是寻常阁想把她卖了,真是好坏不分。
拿人手软,为了小两口的日后感情,池幽只能硬生生背下了这口黑锅:“行吧行吧,都怪我多管闲事。”
说着又使了个眼色。
云衣会意,仰头对江雪鸿道:“道君稍等片刻,我进去和阁主说两句。”
江雪鸿却并未松手:“赎金结清,你已是自由身。”
云衣一心要弄明白他究竟被骗了多少东西:“只说两句告别的话,很快便好。”
江雪鸿仍不放人。
云衣不知他为何又犯起了黏人的毛病,退步道:“那你站在原地,把听觉封上一炷香,看着我们说话好吗?”
池幽揶揄道:“道君防着旁人便罢,难道还要防着云衣的娘家人?”
江雪鸿又顿了许久,徐徐把轮椅往前推了几步,信手拈符,落下一道隔音结界,顺带将小桑落也隔了出去。
隔着银白流光的结界,那透心凉的目光却直勾勾锁着二人。
池幽熟视无睹,从袖底甩去合约书:“白纸黑字,这一条条都是你未婚夫自己加上去的,留影珠为证。”
云衣展开纸卷,随着视线往下,眼睛一寸寸瞪大:“你怎么好意思收?”
“群芳会莫名其妙黄了,总要讨些旁的补偿。”池幽一手搭在髀间,懒洋洋道,“何况咱们的头牌就值这个价。”
条条都有根据,偏偏单价抬得奇高。
云衣羞也不是,恼也不是:“这份合约江道君也拿了吗?”
池幽坏笑:“他又没要。”
云衣瞳孔地震:“你简直欺人太甚!”
单方面立的条款,回头岂不是任她涂改加码?!
“放心,你的准新郎与我立了咒誓,寻常阁已经多吃多占不少,当然不会挑事。”池幽没想到她对这婚约竟这般用了心,讶异不止。
云衣仍不依不饶:“留影珠给我。”
池幽欣然递去灵珠,倾身牵起她的长辫:“当初一缕玉上残魂,我就觉得你根骨不凡,果然就要出人头地了。”
恢复自由身,云衣愈发傲气,白眼道:“我看阁主也是太闲,连拉媒的活计都要揽。”
池幽回敬道:“白谦可是你自己勾搭上的,怎么不拿来比比?”
云衣又是一瞪,收起留影珠,转而问:“阁主,断裂的情丝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再修复了吗?”
池幽眉梢微扬:“对你的未婚夫这般上心?”
云衣偏过头:“我就是随便问问。”
见她栽得彻底,池幽哭笑不得,缓缓道:“情丝无法修复,但总有法子能够替代情绪感受。”
秘语入耳,云衣频频皱眉:“照你这么说,我凝丹后才能另寻解法?”
“凝丹容易,你出阁时多带几卷双修秘法,”池幽睨着不远处的男人,“天生道骨敢情好,回头你下不来床,他都不见得有事。”
云衣两颊排红。
这么做,和把江雪鸿当炉鼎的陆轻衣有什么区别?
眼看隔音结界淡去,池幽仍扶着轮椅后背,语气一变:“云衣,我最后送你一句话。”
音调空然,有如彻悟之前所见的一抹桃花:“任凭人世万般流转,唯有两样骗不得自己:一个是做错的事,一个是爱过的人。”
做错的事,时过境迁也想弥补;爱过的人,轮回转世依旧记得。
云衣并未解得真意,嘲笑道:“满满一纸合约就换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划下来一字千金也不止吧。”
池幽看着她被江雪鸿渐渐推远的背影,心头浮起一丝隐忧。
二人各有来头,真情又建立在遗忘与谎言之上,这段婚姻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
云衣嫁进上清道宗虽是录入仙籍,婚礼却主要依循着凡间习俗进行。
先是道宗送来一双灵鹤作为提亲之礼,又用短笺记录下二人的本命元辰,云衣则跟着池幽请来的十位资历丰富的媒婆学起了刺绣缝补。
“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曾为云衣说过媒的王婆一边抚摸着嫁衣料子,一边连声赞叹:“当初怪我老眼昏花,想不到云娘子会有这么好的去处,今后荣华富贵取之不尽啊!”
旁边的嬷嬷也附和道:“穿上这大吉大利的金丝云锦,怕是要飞升成仙喽。”
云衣正同一支银针较着劲,费了半晌眼力也没穿进去,牢骚问:“这东西一定要我穿吗?”
王婆还以为她说的是嫁衣:“不穿怎么行,不会是不想嫁了吧?”
媒人钱还没结算,不嫁还得了?婆子们纷纷围过来——
“云娘子,花无百日红,趁着找个依仗,我们也是为你好。”
“你这种出身,非要像你们阁主一样老大不小还整天抛头露脸风吹日晒的?”
“等你进了仙宗,记得也多帮池阁主相看相看。”
七嘴八舌,比寻常阁姐妹们还要没谱。云衣听得发晕,喊道:“桑落!”
桑落麻溜起身,迅速把银两分给了诸位媒婆。
婆子们数起银票,只有王婆继续劝道:“云娘子,我介绍的百八十个新娘子都是亲手绣的嫁衣,按道理合欢带、通心锦都要你一个个选料子做起来。新郎官看你腿脚不利索,这才简省了些,只需把嫁衣修完就好。”
云衣小声犯嘀咕:“我伤的是手就好了。”
王婆耳朵尖,忙斥道:“婚前休要说晦气话,不吉利的,快呸几声。”
云衣无论如何也不肯依她说的做:“不至于这么讲究。”
王婆较真道:“一辈子就结一次婚,这时候不讲究什么时候讲究?”
僵持尴尬间,突然插来一句男声:“乡俗亦有依据。”
原来,江雪鸿已在门边观望许久。
他自带冰冻气场,媒婆们行礼之后便不敢多言,只有王婆仍执着于那股“晦气”,指挥道:“新郎官,您来得正好,赶紧推云娘子出去晒晒日头,除除邪祟。”
晒日光和除邪祟没有半分关系,江雪鸿明知如此,道了谢却要来推轮椅。
屋里枕软香氛,云衣不愿出去,挥着绣花针抗议:“阳光一晃,我更看不见穿针了。”
江雪鸿怕她误伤,忙拦下那锋利的针:“稍晚无妨。”
云衣撇撇嘴:“来不及缝可不怪我。”
“嗯。”
飞花漫漫,春水茫茫,小院牡丹与芙蓉人面相映成画。
云衣在日光下舒展身体,问:“上午怎么一直不见你?”
江雪鸿寻了处整洁避风的地方停下,淡道:“去了月老庙,人多。”
婚前需要合八字、验吉凶,本该是成双成对,云衣腿脚不便,又不愿拖着伤见人,他便独自去了月老庙前占卜求签。
云衣觉得好笑:“凡间的小把戏道君也信?”
江雪鸿借用现学来的一句:“心诚则灵。”
无论是在月老庙前看着有情人互许三生,还是听媒人们说“喜事”“吉利”,说“长久”“和美”,这些热闹场面看得他心头生暖,好像他与云衣也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他与陆轻衣从来都是刀剑相向,何尝有过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刻。
云衣晃着他的衣袖问:“求到签了吗?”
江雪鸿递去绣着大红囍字的金色锦囊。云衣翻开一看,便见签头清晰的“上上签”三字,瞬间笑逐颜开:“好兆头!”
她不知,江雪鸿之所以耽搁这么久,是因无论怎样合八字,次次都是死兆,吓得月老庙中侍童都不敢再翻。
最后,是寂尘道君自己拿起空白竹签,工工整整写了满满一桶“上上签”,沉声道:“再合。”
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他偏要强求。
身如浮云(上)
夏夜,嘉洲。
相比主楼的热闹,寻常阁后院灯暗人稀,朦胧夜色里,布衣男子横坐在梨花木窗上,正提着酒坛急急斟酒,将水中明月一碗接一碗饮尽。
酡色爬上眉梢,平日冷硬的灰眸也朦胧起来。
酒入愁肠,梦回十洲云水。
这世间始乱终弃的故事大抵相似。
怀柔年间,风流少爷爱上了烟花女子,不顾族人反对将她迎进家门。
红烛高照,新人楚楚。
可这夜来风雨般的梦境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场欢好后,少爷便对她失了兴致,在春寒料峭的清晨写下一封休书。
她抱着出生不足月的婴儿走在街头,仰望空中凉薄的云,凄然一笑。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
傅昀本名傅云,浮云游子的云。
自记事起,他身边就充斥着某个年轻女人的尖叫与呵骂。
女人瘦脱了形,寒冬腊月尚穿着春衣,平日里总红着眼掐住他的脖子,一遍遍诅咒他是天煞孤星,不得好死,但被人百般欺辱后,却又抱着他不成调子地哭嚎。
那便是傅云的娘亲,他忘了她的名姓,却至今记得那吵闹至极的声音。
怒火与泪水是人世间最没用的东西,可爱恨却是最难懂的。
傅云不明白,她若恨他,又为何要予他生命?若爱他,又为何在重新攀上权贵时,毫无留恋地将他摔下马车?
额角撞在道旁碎石上,他失了意识,再醒来时已身处一个唤做“玉京十二楼”的地方。
陌生人告诉他,采药老仆救他一命,但若想要长久留下,就必须打败这杂院里的所有人。
他既无处可去,不如留下。
修炼内功是个枯燥无味、费神费时的过程,一般年纪的孩童忙着数星星扑蝴蝶时,傅云却闭门钻研,刀剑、搏击、术法、轻功一样不落,一日只睡两个时辰,灯烛彻夜不熄,把床帐都熏成了墨色。
他只知道,赢了,才有活路。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自参加实战以来便无一败绩,入门试则毫无悬念地拨得头筹,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成为玄尊座下唯一弟子。
直到,师尊护送神女去轮回井,将新收入门的小师弟全权交付与他。
作为曾经的玄尊座下唯一弟子,傅云对这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第三者,可谓要多膈应有多膈应。
雨歇风静,晨光熹微,庭院两侧的短墙呈现出淡赭色,西南角上池塘清浅,暗香袅袅,不类人境。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短墙之下被破坏得一片狼藉的腊梅了。
傅云立在庭中,并未有丝毫畏寒的表现,灰色眼眸紧紧锁着池边年岁更小些的少年。
小少年身量不高,肉嘟嘟的手里拿着一柄三尺长的钢刀,一下一下将腊梅花枝削成长短整齐的细棍,动作跟扯大锯似的,眼神却出奇的认真。
良久,他终于削完最后一根,额头鼻尖聚满晶莹的汗珠,用稚嫩的嗓音道:“大师兄,我削完了。”
“慢死了!”傅云淡淡扫过地上的木枝,没好气扔去阵图,态度满是不耐烦,“三尺长的再削二十五根,摆好阵之前别来烦我。”
说罢正要转身,不知何处伸来一只卷成筒状的棕叶,在耳边使劲一吹。
“嘟——”
这声音刺激得傅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下意识抬拳砸去,却被人四两拨千斤地格挡开。
“三更天就听见你这儿的动静了,他是你的师弟,又不是仇人,何至如此苛刻?”制服少年眼如碧玉,额上系一根绯红抹额,笑吟吟道。
傅云颇为恼恨地瞪他一眼:“关你屁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姜钺踏过残花乱蕊,极为夸张地叹了口气,“玉京高寒,水土贫瘠得很,这些腊梅都是我好不容易才种活的,倒成你的教具了。”
他负手而立,学着大人的腔调,煞有介事道:“假公济私,按律当罚三个月的月钱。”
傅云给他气乐了:“姜二,我看你也甭学什么剑了,干脆做个花匠,回头在隐云庄置个园子,正好提前养老。”
“别整天‘姜二姜二’的,多见外。”姜钺皱眉道,“我爹说待我剑术有成,忘情崖上那片地方便任我使用,盖栋楼,围上院子,再设个结界,看你们谁还有本事折腾我的花。”
傅云嗤道:“烂泥扶不上墙。”
姜钺绕过他,凑近埋头忙碌的小少年身侧,礼貌问:“在下姜钺,敢问小道友名姓?”
小少年挥着钢刀,头也不抬:“江雪鸿。”
姜钺惊诧道:“你就是那个十日登天阶的新弟子?瞧着和阿荇差不多大嘛。”
他凝眸望着江雪鸿肉乎乎的小脸,愈发稀罕:“这眉清目秀的模样,跟个小姑娘似的。”
傅昀插道:“人家可是羲凰族的小少爷,九转纯阳之体,放着自家本事不学,死皮赖脸要上玉京学剑。”
“倒是个有志气的。”姜钺倏然一笑,“晏小师弟,你这大师兄可是整个玉京出了名的疯狗一条,发起病来六亲不认,今后若是有什么疑难,倒可以随时来东楼问我。”
江雪鸿尚未作答,傅云已抽出佩剑:“姜二,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姜钺立马蹿上墙头,挑衅道:“瞧瞧,这就疯起来了。”
一来一往间,两个少年打打闹闹便往围廊外去了,这一打岔,直到黄昏才回头。
姜钺踏着夕阳先进了庭院,揉着肩膀嘶声道:“这疯子下手真狠,以后铸了仙剑还了得?”
傅云跟在他身后,脸上虽也挂了彩,语气却仍傲气不已:“技不如人少废话。”
半亩方塘边,江雪鸿似已等候许久,用脆生生的声音恭敬道:“阵已布好,请二位师兄过目。”
庭中长短木棍间隔排列,围成半径约十丈的圆形,余下的一根三尺长的木棍被折成两段,分别立在南北两侧,地上划出曲折的刀痕,圆心则用石子摆出伏羲八卦的形状,俯视看去,正好形成太极图的模样。
“看上去挺像回事的。”姜钺碧眸微眯,抬手便抽出傅云的佩剑扔了进去。
“姜二!”傅云气绝。
姜钺躲过他的重拳,回头冲江雪鸿道:“愣着干嘛,启阵啊。”
江雪鸿瞧见大师兄黑得像块炭的脸色,为避免殃及池鱼,往池边撤了几步,这才诵起了咒文。
木棍霎时化作光束,形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剑困于其中,姜钺口中吟诀,操纵剑左右横冲,任无数枝叶藤蔓反复拍打撞击也无法攻破。
阵法粗糙,难以支撑太久,幽光一灭,木棍尽数化为焦炭,只剩一柄斜斜插着的长剑,突兀立在氤氲弥散着灵力的庭院。
这春露秋霜阵,哪怕是作为玉京弟子翘楚的傅云,当年也摆了整整三日。
姜钺托着下巴啧啧称奇:“傅少侠,你这小师弟前途无量啊,管住你那张臭嘴,当心后来者居上,被人家揍得哭爹喊娘。”
傅云盯了半天也没挑出一个毛病,憋了许久,最后指着江雪鸿咬牙切齿道:“下水,练闭气!”
他就不信,这鬼东西还真能样样精通了!
*
微云掠过孤楼,傅昀醉眼微睁,抬起疮痍遍布的右手,自嘲一笑。
哪是什么师弟,分明就是仇人。
他早该杀了晏五。
门扇开合,池幽打起织锦帘幕,闻到屋里熏人的酒味,不由捂住琼鼻:“傅少侠拿了我的帖子,不但没去琨瑜会,反而在这儿买起醉了,摆谱给谁看呢?”
傅昀睨她一眼,横过长臂,又拍开一坛酒。
唉,还是这副自作自贱的脾气。
池幽心下暗叹,也没拦着:“我今儿可听说了个稀奇事。”
夜色如墨,她点上纱灯,捧来上好的金创膏,继续道:“琨瑜会夜市,晏五带着那小丫头豪掷千金,一路宠得叫个明目张胆,这千年老铁树可算是开花了?”
傅昀斜靠在窗边,任由她处理右手旧伤,边喝酒边道:“迷人眼的幌子而已,他从前和姜三又不是没干过。”
“你见过他和姜三牵手搂腰,勾肩搭背?”池幽表示不赞同,“何况这风月之事啊,假戏做着做着可最容易当了真。”
她揉着他掌心劳宫穴,压低嗓音道:“不妨你捉了那丫头试上一试,神血于你疗伤有益,横竖不亏。”
傅昀斥道:“下三滥。”
“我是妖邪,用不着光明磊落。”池幽美眸一弯,“当初可不就是用下三滥的法子把傅少侠诓来了寻常阁?”
傅昀不置可否,低眸望着她用凤仙花汁精心染了的指甲,突然道:“池幽,百年了。”
池幽收拾好百宝盒,起身净了手,捧来剑匣:“我日日数着日子,早就替你收拾好了。”
凝清剑静静躺在软布之上,从头到尾都被细细擦拭一新,又唤起另一段心曲莫辨的记忆。
雨昏云沉。
那一年,傅昀扶着废臂离开玉京,过着比乞丐还要潦倒的日子,浑浑噩噩了不知多少年,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七月,辗转来到嘉洲,靠打短工勉强维持生计。
人们唤他“大个儿散夫”,连姓氏都不曾过问,自然不会议论他配不配得上那清高的名、矜贵的字了。
一日收工,他被一个云鬓堆纵,紫袄金裙的姑娘拦下了,对方拖着不让他走,口口声声称前来讨债。
傅昀有些愠怒:“我几时欠了你钱债?”
池幽微抬起纸伞,神色认真:“千金易赎,情债难偿。”
傅昀蹙眉:“……我不可能娶妻。”
“我喜欢的也不是如今自暴自弃的你。”池幽毫无赧色道,“傅辰卿,清源三十七年以前,我喜欢了那个仗剑行侠的傅少侠整整百年,如今你便一日不差的还来,还完我们便两清了。”
“我不曾记得你。”
池幽眉眼弯弯,腰间低缀的香球粉盒微微晃动:“那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明日在西市寻常阁等你。”
傅昀至今想不通自己为何应了这荒唐请求。
也许是太怀念结伴而行的温暖了,才难以忍受踽踽独行的孤寒。
池幽是上古凶邪赤虺的覆族帝姬,世间再无她的族人。用她自己的话说,灭族是赤虺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自然也没有什么报仇雪恨的壮志决心。
她平日总是懒懒的,懒懒地经营着寻常阁,懒懒地迎来送往,懒懒地消磨漫长的生命。唯一勤快的事,便是在每一支新买的铜簪上都篆以“辰卿”二字。
他也不是没问过缘由,池幽却只道:“寻常阁里寻常客,芸芸众生,谁不是带着故事?何必多此一问。”
百年,于仙家而言不算短,却也不算长,傅昀饱尝尽怒火与泪水的滋味,却依然读不懂爱恨。
风扬香散,月光偏照离人。
三千霜色流淌在花缎裙裳上,池幽面色如常,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就明早吧。”
池幽淡淡点头:“我明早要和嫣梨赶去花市,就不送你了。”
傅昀沉默了半晌,又道:“你可有怨言?”
他想问她,怨不怨他始终想不起与她初遇那日的情形?怨不怨他初来时日日买醉、掀桌砸碗,把寻常阁搅得一团乱的颓唐模样?怨不怨他一次次把凝清剑当了换酒,她一次次赎回后还要受他的冷语相讥?怨不怨他练习左手剑时遭人推搡,害她摔下高台,在卧榻躺了足足半月?
池幽嗔怪一笑:“当然,但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怨当年那个助我于困踬的傅少侠为何还不回来。”
她扶了扶插满各式珍珠金器的鬓发,施施然道:“或许你一走,他便回来了。”
傅昀心头一堵,低声道:“我恐怕不会回头。”
“无碍,”池幽将剑匣塞端端正正搁在他身侧,“身子也养好了,欠债也还完了,见罢故人了结夙愿,也不必再回头。”
是啊,她何必挽留一片浮云呢?
苍山血
上清道宗内没有专业的医修,好在邵忻近日暂居药谷,对桑落一面灌水一面催吐,一番手忙脚乱后,病情总算稳定下来。
云衣抚着微微发抖的小狼崽子,既心疼又愤恨:“桑落究竟是怎么了?”
敢对她的小跟班下毒,绝对饶不了那个混蛋!
邵忻严肃道:“毒从口入,务必好好查查道君府内的吃食。”
一旁,江雪鸿将残余的药粥端给他:“看看这个。”
邵忻接过嗅了嗅,摇头:“这粥熬得太稀碎了,得喝下去看反应。”
江雪鸿体质异常,多半没什么不适,邵忻便转向云衣。浅尝辄止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云衣急于找出投毒者,正要去接,瓷碗忽被一只修长的手夺了回去。
江雪鸿冷眼对邵忻道:“你喝。”
邵忻耳朵尖抽搐:“呃,要不我们换个法子?”
“喝。”语气含了报复意味。
邵忻实在躲不过这个护妻狂魔,只得以身试药喝了一口。片刻后,他慌忙封住穴道,取出一根长针刺入自己咽喉,惊呼道:“不对头,这东西绝对有毒!”
见了那黑红色的血,云衣气得柳眉倒竖:江雪鸿敢给她投毒?!
罪魁祸首的脸色反而更加难看:“什么毒?”
邵忻又对那黑血嗅了嗅,依旧摇头:“分析不出,得把原料采一份给我再验。”
云衣不甚放心:“你让他采,他偷偷把毒引子藏起来了怎么办?”
言语间的不信任显而易见,江雪鸿敛眉道:“我用的都是进补之物。”
云衣已笃定了是他下毒,嗤嘲出声:“邵大夫人在这里,有毒可不是我诊出来的。”
看他们干柴烈火的架势,邵忻心道不妙,慌忙撤走,顺带把饱经摧残的小狼妖也一并抱去了隔壁。
此间,江雪鸿执拗道:“食材不可能有毒。”
云衣眼底讽意更甚,端起那碗剩粥就要喝下,只见白光一晃,瓷片碎地的“咣当”声猝然响起。
“江雪鸿!”她火了,“你心虚了是不是?!”
江雪鸿将碎片拂开,目光只锁着她:“我不会隐瞒于你。”
云衣瞪道:“你敢说你从来没骗过我?”
这一回,江雪鸿不再尝试辩解。
这桩婚事,本就是骗来的。
见云衣转身,江雪鸿心口发痛,慌忙拉住她:“别走。”
五脏好像化作一片干柴,随时就要燃烧起来。云衣只恨不能和他持刀拿剑打上一架,甩手道:“好,我不走,那你走!”
他们之间的误会总是越解越结,江雪鸿不敢再刺激她,留下护身诀和一句“我会查明”出门离去。
重新来过,原来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
黑夜已经过半,江雪鸿知云衣没几日消不了气,无处可去,最后竟独身转去了昆吾剑冢。
月照山河,影映万川,却无一是他的归处。
明明没有崇山高峰,上清道宗极北之地却与道君府主殿一样终日积雪。因流水侵蚀,山脉露出地表形成了独特地貌:诸峰被包含在山谷之中,山外不见诸峰,唯有进入山谷之中,才能够看到高耸林立、直冲云霄的山峰。从谷底往上看,巍峨的石剑插天而立,玄铁锁链围绕着六十四卦金色篆文,猎猎的风好像能够剥皮撕肉,黑沉沉、死寂寂的荒凉感铺天盖地而来,泯灭一切生息。
江雪鸿未曾见过父尊江望,只记得母尊白无忧曾带着他从云端俯瞰剑冢封印:“天地中万物,人伦中万情,世界中万事,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1]
“鸿儿,”身着道服的女子握着他的手写下承平符,平静嗓音中温情暗涌,“阿娘只愿你能叩问本心,寻得自己的道。”
三百年前的雪片覆上今日的眉睫,青年站在同样的地方,身着同样道服,心中却只有空茫雪原似的迷惘。
母亲只教他寻道,却不教他解情。
陆轻衣死去那一夜,胸膛旧伤处也像被狂风过境般肆意瞎搅和了一通,又席卷而去,留下了一堆凌乱无序、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自此以后,每夜心口都疼痛难耐。
道义告诉他,要与世俯仰,要无执无念,可为什么解不了他的心疾?
陆轻衣只是他的执念。
情根断绝,连绝情丹与忘川水都无法让他遗忘。痛到极致时,他便自伤,蘸着心头血写“承平符”。
雪像鹤羽般纷纷而下,江雪鸿从胸口引出一线血丝,凌空作符,以此巩固剑冢封印。
提笔写苍生,心头只一人。惦念着她的怒,咀嚼着她的恨。
前世,他也曾多次被陆轻衣误解。
那是寂尘道君平生第一次写替身禁符,趁陆轻衣深入落稽山前悄悄留在了她身上。听闻妖界歌舞酒宴进行得十分顺利,江雪鸿本以为那道符纸派不上用场,却不想某日打坐时,突然呕出一大捧鲜血。
他即刻封穴止血,顾不上疗伤,匆匆赶到大宴刚散的落稽山。在浓重的妖气和酒腥中,听到了如下对话——
一名侍从对上位者低声道:“元帅,那牡丹花妖已带到卧房里了。”
妖界元帅粗浓的眉梢一抬,声音更低:“秘药可让她服下了?”
侍从忙伏下身子,耳语道:“那妖女自以为聪明,殊不知那蚀心之毒不在酒水里而在杯沿上,这会儿肯定已经发作了。”
妖界元帅心中大悦,不知幻想着什么美事,舔了舔嘴唇:“外头有个小子也是她的人吧?你看着处理。”
侍从连声应下:“恭喜元帅抱得美人归!”
后院曲折森然如若迷宫,妖界元帅熟门熟路依次开启机关,踏入卧房前忽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头颅倏地与脖颈分离。液体向四面八方溅开,浓郁的腥味弥漫开来,血水滴滴答答地淌落,将墙砖都染成了暗色。
雪色衫袖垂落,长剑溜尽血滴,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原来只要剑锋够快,就能不染片尘。
江雪鸿无声收剑,去推那半掩的房门。
一门之隔的另一边,身着舞姬服饰的女子挽衣掠髻,坐在紫金绸缎装饰的床沿,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柄簪钗样式的匕首。
陆轻衣神情专注,忽而感到一阵眩痛,丹田内好似有气血翻涌。她警觉去摸腰间解毒丹,那痛感却自动恢复如常,疑惑之际,屋外隐隐传来血腥之气。
涂丹的手攥紧匕首,只见房门缓缓被人推开,她迅速从床畔腾掠而起,莲步生风,婉若游龙,直取来人命门。兵兵梆梆之声断续响起,陆轻衣冲劲过猛,却见一片光罩笼盖下来,再睁眼时人已被拉入三十三洞天。她重重撞上地面,被杀意熏染的神智清醒了几分。
不对,这个人不是她今夜的目标。
成败在此一战,陆轻衣急道:“放我出去!”
妖界元帅生性警惕,不爱金银财宝,只爱舞女歌姬,好不容易才等到十年一度的歌舞酒宴。陆轻衣在舞台上得了魁首,正好有机会深入敌营。戚家军埋伏在外,陆沉檀则负责去府宅周遭埋藏炸弹,万事俱备,不能教外人坏了大事。
江雪鸿简短道:“有人对你用毒。”
就算借替身符挡下伤害,也未必不会留下内伤。
哪怕一计不成,还能让陆沉檀引爆炸弹反将一军。陆轻衣摆了个事不关他的表情:“有沉檀做我的内应,无需你过问。”
卧房周遭并未看到炸弹的痕迹,江雪鸿不甚放心:“陆沉檀居心不轨,切莫交浅言深。”
“谁带大的孩子谁懂,”陆轻衣将手中短匕幻为长剑,“寂尘道君既然看不起妖族,就少干涉我们的事。”
江雪鸿仍执着在陆沉檀这个点上:“你可曾验过他的过往?”
“少废话,放我出去!”
那一日,他在洞天秘境内与陆轻衣打得难解难分,更在落稽山内引起无数动乱。年复一年的误会越积越多,剪不断理还乱,最终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回忆收束,眼前的承平符也变作一片笔锋错斜的混沌。
法诀一断,斑斑血痕滴落白衣,江雪鸿抬眼遥望,喃喃自语:“母尊,您让我观众生,可我看不见。”
唯有心存大道的人才能看见苍山负雪的清澈之景,而他看到的全是血腥。
冤魂在剑冢之下咆哮着,诱惑他毁去秘宝,打开封印,去放纵,去杀戮,成全他所有伐天灭世的妄想。
作废的符纸在手中化作轻烟,江雪鸿回眸俯瞰道宗西南,落稽山正在彼处。
手中没有权力,不管是毒源还是阴兵都无从查起。
长老们惧他无情,但也惧他有情。没有人敢给无情之人权力,只因这样的人一旦动情,必是执念相缠,不死不休。
男人黑镜子一样的眼睛幽然蒙上一层红雾。
他想渡云衣成仙,自己就必须先成魔。
曾经,留着落稽山是为自己留一线念想,如今却成了心头除之后快的刺。
*
江雪鸿在崖顶吹着冷风,云衣则在忙着替桑落采药,转至某处密林时,身侧突然也传来一阵阴冷的风。
云衣警惕停步,伴随草丛里的窸窣之声,一缕一缕黑气在身前缓缓凝固,变作模糊却熟悉的人形——骷髅覆面,身着重甲,正躬身屈膝跪在地上。
是阴兵!
云衣心口剧动,赶忙环视周遭。上清道宗门人本就稀少,此地偏僻,周围没有任何人经过的迹象。
前世穷途末路时,她舍命曾与邪灵契约,从黄泉鬼域召唤三千阴兵,一路杀人如草闯入昆吾剑冢,几乎将整个上清道宗夷为平地。
本以为这些阴兵已经随着“陆轻衣”这个名字一并湮灭,竟还能留存至今。
云衣看着阴兵臣服恭顺的模样,眸色微动。
重生以来,身侧亲信寥寥无几,这不人不鬼的东西,莫非还记得她?若能得到阴兵的助益,复仇指日可待。
纤手从粉白的袖底探出,即将触碰到那低垂着的头颅,忽而感受到一阵排斥之力。
云衣清醒过来,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江雪鸿严防死守的护身诀,贸然靠近阴物可能会引发怀疑。触碰的手停在半空,她重新观察起眼前的阴兵,竟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阴兵与妖元相互感应,她内丹尽毁,魂魄也损毁得严重。它们当真还能自己保持虚形,并敏锐到可以主动寻觅故主?
她如今不是陆轻衣,而是云衣。除了与她有元神契印的江雪鸿,不可能有人再轻易确认她的身份才对。
云衣收回手,默吟咒诀,从镇魂珠中引出一缕仙力,阴兵却毫无反应。
不对,江雪鸿的气息与秘宝连结,秘宝又与昆吾剑冢有着未知的关联,阴兵一旦感应到灵力,必然会狂暴起来,绝不可能毫无反应。说不定这假货就是上清道宗试探她有无反心的手段,千万不可贸然相认。
云衣咬唇不语,心中恨极了这般处处掣肘的局面,提着药篮的手不自主攥紧。她试着后退一步,见阴兵依旧没有动作,急忙转了个身,逃离此地。
直到那满身花馥的身影消失不见,阴兵仍一动不动跪在原地,脚底的阴影却诡异流动起来,最终凝作一声朦胧悠远又饱含遗憾的叹息:“不回应我吗……可惜……”
枯墨般的黑影扫过阴兵的铠甲,好像在轻柔抚摸它们一般:“你们觉得,她是轻衣姐姐吗?”
阴兵保持跪姿,全无回应。
“又或许只是个不要脸的替身?”他回想少女素手上的隐约红痕,自顾自喃喃着,“那可真脏。”
尾音和人影一并化作虚无的烟,仿若不曾来过。
*
相比夫妻俩那头的天寒地冻,药庐的氛围便悠闲得多。日光在疏竹篱落投下婆娑的树影,瓦罐咕嘟不歇,冒出一团团热气。
邵忻正不紧不慢为桑落施针,随着细长的针精准扎入脖颈,小雪狼一抽搐,急促呢喃道:“快、快撤军……”
他疑惑扬眉:这狼妖最近是看了什么打打杀杀的话本子吗?
桑落浑然无知,继续道:“盟军有奸细,赶紧去告诉山主……”
邵忻听她唤得悲戚,只当是梦魇住了,无奈扯了扯那毛茸茸的耳朵:“醒醒,小东西。”
桑落眼皮一掀,却并未清醒过来,一双碧绿的瞳孔无神无光。
在嘉洲时,江雪鸿不过得知他曾看过云衣的舞,就把那件攒了多年腋毛才织成的狐裘夺了去。倘若道君夫人的爱宠出了事,江雪鸿怕不是要扒了他的狐狸皮。
邵忻紧张不已,正要探桑落的脉搏,忽听她呓语道:“告诉,陆轻衣……”
末三字如雷贯耳,邵忻面色唰白,“砰”地跌坐在地。
——她、她又是什么来头?!
无意向生(下)
电光下,君怜月五指化刃,从正面穿透了江雪鸿的胸膛,血肉飞溅,伴着骨骼破碎的脆响。
天地寂静了一瞬。
一条血线从唇角缓缓挂下,握剑的手几乎化为透明,脆弱得好像随时会碎成泡沫,男人的脸色却出奇的平静,冰冷的火焰盘桓在伤口上,至寒与至炎,鲜血与死亡,演绎出红莲业火般极致的美。
“呵——”
血雾淋漓的一声轻笑。
君怜月意识到不对时已经不及收手,酸麻感随着血火蔓延开来,手上瞬间烧起一片熔焰,五脏六腑像被灼烤过,身子却被冻在原地动弹不得。
寒毒侵入灵府,便索性自焚元火炼化寒毒,把心头血当做绝杀利器,这便是道盟世君的狂妄吗?
不,在他还是玉京逃犯之时,便选了那条千古无人生还的绝路,仅凭一人一剑斩尽万妖,一路浴血闯入羲凰陵宫,置之死地而后生。
魔功卸去,凝滞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满月坠入西海,雨幕如铁壁,不见微曙的天。
暗红的手从袖底探出,江雪鸿将凄凉筝收入袍袖,吞咽下血沫,冷涩道:“有遗言吗?”
剑尖凰火滚烫灼目,生死之界,君怜月忽感到前所未有的彻悟与解脱。
“无渡海尚有我族幼鲛数十,但求世君庇护。”
“准了。”
“多谢。”君怜月淡笑。
作为“玉京三剑”的离渊晏五早就死在了羲凰陵宫,这个男人,是从埋葬上古邪神的洗骨池底爬上来的厉鬼。
无意向生,也就不惧赴死——这点上,他们是一样的。
灵鲛的五脏六腑皆是天材地宝,多少族人魂飞魄散那一刻,都不得安息。
死在他手里,倒也干净。
“别杀她!”嗓音清脆,划破绝望的寂静。
少女踏浪而来,张开双臂挡在剑前,电闪雷鸣间,纤细的身影同时展露出柔软与坚韧。
青冥寥廓,暗水苍茫。
江雪鸿垂眸与陆轻衣对视,眼棱遍布骇人的裂缝,一双金色的长眸里,竟生出一种以万物为刍狗的慈悲。
作为世间法度的仲裁者,他不需要任何私情,遇魔则斩,仅此而已。
陆轻衣心底发怯,还是仰着脖子望向他,道:“晏企之,你先别动手。”
道心最易受杀念干扰,除却那些冠冕堂皇的苍生之念、塑料情义,哪怕只是为这张脸曾带给她一瞬的错觉,她也不会放任他做着违心之事,一步步堕入魔道。
“她是魔。”
“我知道法不徇情,但她只杀恶徒,没害过人,你可以把她带回去审问。”
见他不答,陆轻衣继续道:“那些过往你也看到了,她是姜钺的心上人,什么都没调查清楚就杀了她,只会加快道魔之战。”
于公,道盟人心不齐,他又有伤在身,现在不宜与魔门激化矛盾。于私——
陆轻衣放下手臂,轻声问:“而且,你不会难过吗?”
江雪鸿眸光微晃。
用师友所传弑师戮友,用玉京功法颠覆玉京时,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会不会难过。
难过吗?
从夜岭一步步走上青霄台,意识自始至终都是浑浑噩噩一片空白,根本无暇问心。这悲伤凝固在那里,直到抵达羲凰陵那夜,决堤而出。
那一夜没有月亮,乌云叠了几层,似要沉下来一般。雨珠砸到地上,淹成一个个鲜红的坳塘。随处可见青灰色的断肢、双目圆睁的头颅、形容惨烈的尸骸,还有无数钝刀折剑。
那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恐惧与无助。
血泊白骨之中,夜风很冷,伤口很疼,奈何雨势太大,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
他只是,很想大哥罢了。
——却仿佛突然才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大哥了。
一路风尘倥偬,一路得不偿失,若说魔道是不归路,仙途又何尝不是?
僵持之间,君怜月突然抬声道:“用钺郎的命换来的同情,我不需要。”
一个障眼法晃过,青蓝色的利爪倏地攫住陆轻衣,局势瞬间逆转。
阴风呼啸如鬼魅,君怜月抚上少女的心口,道:“寒毒入骨,利刃穿心,想必世君也到极限了,但眼下你我手上都有一样神器,或许尚堪一战。”
“我给世君两个选择。”她发丝纷乱,霜雪般的脸上是几近疯癫的笑,“一是以物易物,用凄凉筝换流月髓。”
江雪鸿眉峰一凛:“痴心妄想。”
只凭一眼,他便知道君怜月这副样子极不正常,仿佛中了蛊一样。这般不管不顾地用魔息地透支神器,只怕马上就会招来天雷。
她背后,果然还有旁人。
“神子存在难免引发诸多麻烦,大抵世君也不在意她的性命。”君怜月势在必得,指尖猛地扎入一寸,“那小女子便先冒死取出流月髓,再夺凄凉筝!”
陆轻衣闷哼一声,愤然挣扎:“你怎么恩将仇报啊!”
取出流月髓?那她不得死得透透的?!明明刚刚已经连维持鱼尾都撑不住了,怎么还能绝地反杀?
……她就不该对反派抱有幻想!
江雪鸿沉默不语,剑尖亦不曾移动分毫。唇角微微绷紧,泄露了他并非表现得那么从容。
君怜月放肆笑着,口中蓝雾一吐,陆轻衣瞬间浑身瘫软,只能任由她举起自己的手,掌心火球接二连三冲江雪鸿狂奔而去,发出羞耻的“噗噗”音效。
平日小打小闹也倒罢了,这通猛烈输出后,涅槃刺简直疼疯了!
娇生惯养的小郡主浑身打颤,死死咬着发白的下唇,忍着不吭一声,却抑制不住生理性泪花一朵朵绽开。
混着血气的泪滴落在君怜月手背上,她竟突然顿了一瞬,眉心魔印渐暗,难以置信道:“你为何……”
就在这一瞬茫然之际,凰火已卷着热浪冲到跟前,炸裂声如爆竹般响起,君怜月手臂吃痛,松开了禁锢。
电光火石间,陆轻衣身子腾空,被江雪鸿捞进不成形状的臂弯,掌心相接,纯阳灵力滂沱而来,迅速抑制了涅槃刺的反噬。
他将陆轻衣推入结界,把凄凉筝往她怀里一丢,传音入耳:“带神器走。”
神志被人操控,此战已再无回转的余地。他丝毫不给君怜月喘息的机会,挥袖拂剑,又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殊死对决。
陆轻衣跪坐在结界中,眼睁睁看着他幻焰般影子的越来越远,直到在江岸平安落地,身子都还是木的。
肌肤相触那一瞬,是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惨烈景象。
他流了好多血,皮肤是红的,唇却是白的,近距离看去,滴血的心脏、爆裂的血管、断裂的肋骨尽数裸露在暴雨中,连凄凉筝都染上了浓厚的血腥味。
明明昨日傍晚,他还在不远处的竹亭里,眉眼带笑教了她了步虚诀。
顾曲在她身后行礼:“属下奉世君之命接应神女。”
“顾大哥,”陆轻衣指着身上凝结成冰的血块,哀声道,“晏企之伤得很重,你快去帮他……”
顾曲动作一顿,道:“世君只吩咐属下带神器回景星宫。”
“可是……”
“神女放心,世君自有脱困之计。”
他还有什么办法?继续自焚元火吗?
陆轻衣胡乱揩去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泽,卯了十足的力气,把凄凉筝扔给顾曲:“那你滚吧!”
她抬脚踏入清江,丢下一句:“我要是死了,你就直接剖尸,把流月髓取出来带回去!”
江雪鸿替她挡下心魔反噬,方才又救她一命,她总不能看着他寻死。何况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不是她任性拦着,战局或许不会进行到这个地步。
雨幕潇潇,顾曲将凄凉筝收入灵府,神情微动。
这个假冒神女的野丫头,或许也没那么一无是处。
*
江心雨势比江岸更甚,不知日高几何。
天雷乱落,波涛之上,江雪鸿却还在与君怜月对峙,双方均伤得不轻,流星镖失了准头,火焰也淡褪成白色。
眼看败局将定,君怜月几乎失了神智,突然抬掌祭出一个杀招——竟打算与他同归于尽。
江雪鸿避其锋芒,疾疾收剑入鞘,青玉扳指微旋,再抬眼竟也已是红瞳魔印。他徒手握住一道惊雷,袍袖飞旋盘舞间,光、电、火、冰化作一气,泰山压顶般狠攻下去,将君怜月的杀招极为霸道地冲荡开来。
凤凰长唳之中,风惨云低,乾坤震荡!
水幕冲上天际,两人被气流撞开,从高空直直坠入江心。
春江水下。
江雪鸿按下|体内煞气,昏昏闭目,任由掌心逐渐僵麻无力,任由寒意侵入四肢百骸,任由迷雾般的回忆将自己吞噬。
永朔八十二年,他终于与姜钺寻到了失踪已久的玄尊重华。
师尊入魔已深,仅凭最后的理智将自己困在夜岭,命他们二人即刻将其斩首。
除魔凶险,须以阵法为佐。
同往常那般,姜钺布阵,他入阵斩魔。
在玄尊尸身前三叩首,欲出阵时,他才陡然意识到这阵法的异样:没有生门的困阵,是杀阵。
他本欲突围,却触发阵中阵,为邪气所惑走火入魔,待清醒过来,溯冥剑已经刺穿了姜钺的胸膛。
起初,他只当这一个针对二人的陷阱,从没怀疑过姜钺。可在寒潭禁室候审之时,姜荇却告诉他,姜钺早已身染无解魔毒。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姜钺对他的行剑法势了如指掌,若是想动手脚,便再容易不过。
他竟为了君怜月,不惜设下杀阵对付他吗?
江雪鸿突然觉得,这个与自己赤心相交的人,渐渐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身子依旧在下坠,往事的余烬刺入心髓,脏腑间都是针扎一般的疼痛。
凄凉筝已经到手,道盟冗事也在入幻境前交代好了,不如索性借疗伤之机,在江底躺些时日,能引出君怜月背后之人最好,若有旁人胆敢作乱,正好一并收拾了。
思及此,江雪鸿彻底收了神识,灵府放空,进入深度沉眠。
十洲春秋轮转,江底却始终是一片萧寒。
玄衣男子双手叠于胸腹,袍袖浮空,血痕溶漾成雾,青丝如玄羽散开,清绝的面孔仿佛由水墨画出,气势内敛于长睫之下,似要历经数万年才能醒来。
陆轻衣被急流推着往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静静向江底沉去,像一座空城。如梦般清冷,又如雪般寂寞,比那座白玉神女像还要孤绝。
深水阻滞,加上灵力不支,步虚诀早就使不出来了,陆轻衣只能凭着半吊子凫水功夫和流月髓辅助勉强行动。
指尖数次擦过江雪鸿浮动的衣角,却始终抓不住。陆轻衣只当他是失血过多昏迷了,赶忙加速向下游去。
片刻后,她一手拽过他唯一还算完好的右臂扛在肩头,一手抓着溯冥剑,小心翼翼推了推他。
江雪鸿却和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陆轻衣心里咯噔一下。
纯阳之体不可久处寒水,他身上又还有寒毒,这时候自闭简直是在找死!
掣电而下的最后一招使得太猛,原本因冲力就在往下坠,这男人偏偏沉得要死,陆轻衣被一路拉着下沉。
拽着他极不方便使力,但她只要稍稍松手,两人就要被江水冲开,眼看就要被冲到隔壁大洲去了。
陆轻衣又气又急,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胳膊:生死关头,你就算是个旱鸭子,倒是也爆发点求生本能啊!
水底碎片划破皮肤,吃痛之时,又是一阵巨浪迎头打来。陆轻衣呛了几口水,忽觉得腰上一紧。
江雪鸿依旧闭着眼,双手却已默默攀住了她。
……果然,男人就是不打不成器。
沾了水的衣裙沉重无比,江雪鸿抱她抱得很紧,简直是把她当做了浮木,愈往岸上靠,行动愈发艰难。
陆轻衣一边刨水,一边腹谤:丢我的时候麻溜利索得紧,现在倒不舍得撒手了?渣男行径!
大块噫风,灰白的密云一望无际。
好不容易将江雪鸿扛上岸,陆轻衣丢开溯冥剑,胡乱嗑了几粒补血的药丸,牙关紧咬,又再次跳入乱潮激涌的江中,将君怜月捞了上来。
姜钺的死既有隐情,在撬出真相前,君怜月不能死,也许这就是解开江雪鸿心结的关键。
君怜月的情况同样不乐观,受神器反噬,气息微不可闻,衣衫尽数被鲜血染红。但保险起见,陆轻衣还是用碎布把她绑了起来。
周遭凝结着一片冷雾,根本不知道身处何方。
心口剧痛在提醒陆轻衣:已经到极限了,不能再继续耗费神力了,否则自身难保。
可放任他们不管,还是会加重伤势的。
看着血泊中男人苍白脆弱的模样,陆轻衣拿起贴身匕首,又缓缓放下,湿发贴在脸颊上,心头迷茫。
恩情已经还上了,她混入仙门不过是为寻找司马宴和起死回生的方法而已,何必为了这个坑蒙拐骗利用她找神器的混蛋赌上性命?跟在他身边观察了这么久,什么线索也没有发现,她应该尽快改变战略才是。
纠结之际,一只死人般冰凉的手突然攥住她浸湿的衣摆,江雪鸿眉峰紧锁,挣扎着呢喃出声:“神女……”
——我辛辛苦苦救你上来,你梦里居然还想着我娘?!
陆轻衣气得恨不得往他心口补上一刀,听他又道:“……琉……璃。”
二字念得轻淡又含糊,呛着浓重的血气,若不是凝神去听,根本分辨不出来。
匕首倏地坠了下来。
陆轻衣顾不上心口痛意,迫切扯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这世上,只有司马宴,才会叫她云衣。
“晏老五,你给我清醒着说话!”
急雨如瀑,张口便吞下无数雨水,任凭她如何歇斯底里,男人却已彻底昏厥过去。
这个人,一定不能死!
陆轻衣再不犹豫,捡起匕首划破腕脉,把血泉往江雪鸿嘴里一通猛灌,顺便又给了君怜月喂了些许。
做完这一切,陆轻衣捂着左胸,重重倒在地上,疼得蜷缩起来,牙齿不住打颤。
她本应该躺在栖梧院舒舒服服沐浴梳妆,看着话本子消磨闲暇时光,而不是在这破地方淋成落汤鸡,为个和司马宴只有一丁半点相似的不靠谱男人,透支早就成负数的生命。
腕都割了,晏老五你可给点力吧。
雷声渐远,满城淋漓,江面笼罩着一层白烟。
失去意识前,陆轻衣最后想的是,她大概,真的可以逃掉句萌试了。
投毒案
云衣受了惊,再不敢乱逛,却还是与江雪鸿冷战到邵忻查出毒源的那天。
医堂内,云衣抚着小狼崽子的肚子,反反复复确认她是否已经痊愈:“桑落是中了什么毒?”
“说来也怪,”邵忻抚着下巴思忖,“浑身发麻且轻度灼痛,看症状像是蛇毒。”
然而上清道宗内是不可能有毒蛇的。
云衣的神经陡然敏感,低头问:“你吃的那到底是什么粥?”
桑落呆呆道:“就是江道君做的药粥啊。”
邵忻眉心皱得愈发明显:“说来更怪,那粥中尽是灵芝补品,明明养生得很,原料里怎会带了毒素?”
听到“灵芝”二字,云衣心头的火骤然一熄。
有道君令在身上,为了早日实现杀夫目标,她曾三番五次往紫阳谷的灵芝里滴了些蛇毒,本以为江雪鸿挨了天雷,多多少少会采药疗伤,想不到会弄巧成拙。何况那毒对江雪鸿不至于一次致命,但对小桑落的伤害却立竿见影。
若不是那晚睡得早,这毒粥怕是要自己受用了。
邵忻不知她心中懊恼,仍在一旁自顾自推测:“这蛇毒我好像也在哪儿见过似的,莫非是从凡间带过来的?要查的话可以从前阵子去过嘉洲的人查……”
云衣倏地站起,出声打断:“邵公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邵忻又用鼻尖嗅了嗅桑落身上采下的血,坚持道:“我有理有据,此事绝对要警惕对待,道宗内保不齐藏有细作。”
见他要走,云衣上前拦道:“你去哪儿?”
邵忻有了重大发现,正急着出门:“当然是赶紧告知江雪鸿。”
云衣晃了晃手中的尊令:“道君令在此,我为何不能做主?”
见令如见君,邵忻心中暗骂江雪鸿色令智昏,问:“不知道君夫人想如何处置?”
云衣收起令牌,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秘莫测道:“那就得问问邵公子,究竟想要你的理据,还是我的情面了。”
贴身婢女中毒,她却不愿深究彻查。
不查,对她有什么好处?或者是,深入查下去,对她有什么坏处?
邵忻修为一般,但对感知危险却异常敏锐,对上那幽暗莫测的眼神,陡然反应过来:“难道是……不对,你、你……”
言多必失,云衣被他猜出身份,反而灿笑起来:“你什么,叫道君夫人。”
邵忻狐耳尾巴全都炸了出来,双膝一软,“噗通”跪在地上。
哪里是道君夫人,明明是山主大人。
江雪鸿还在拼命讨好自家娇弱无邪的小娇妻,殊不知人家根本就是个重生归来的女阎王。
云衣也不道破,眯缝起水光涟涟的眼问:“听说,大婚那日的忘川水是你配的?”
邵忻跪着不动,生怕被她当场灭口,哆嗦道:“冤枉!都是江雪鸿让我干的!”
云衣冷声问:“他挟持我在上清道宗是想做什么?”
邵忻想不通哪有拿着道君令还被“挟持”的说法,五体投地着思索:“因为……”
绣鞋猝不及防踢到肩侧,他汗毛倒竖:“因为他想和您长相厮守!”
“哈?”云衣细眉扭成了一团。
用情至深,举案齐眉,长相厮守,这些天都听了多少这种屁话了?
云衣虽然恢复了记忆,功力却只余十之二三,见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便与他商量道:“我也不愿为难邵公子,毕竟咱们彼此都是有秘密的人,你若忘了今日所见,我也不会对你在意的‘胭’姑娘出手。”
她拿心上人威胁,邵忻愈发觉得可怕:“……你怎么发现的?”
“自有我的办法。”云衣从镇魂珠中调动一缕灵力在指尖盘玩。
邵忻在寻常阁素来只游园不折花,她本以为是因穷酸,如今回想,多半是心有寄托吧。
“放心,我重生只为报仇,不为结仇。”
邵忻连连跪谢,卑微乞求道:“我与白七小姐并无交集,求求您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及我。”
云衣疑惑:“既无交集,怎么还念念不忘呢?”
邵忻苦涩耷拉下耳朵:“您给我留点秘密吧。”
他不欲多言,云衣也对这些八卦并不关心,不再追问,回身抱过听得云里雾里的小狼妖。
邵忻顿了片刻,想到桑落口中的禁忌,斗胆问:“陆山主,您确定……全想起来了?”
盟军、战局、叛徒,指的分明就是两百年前那场血流漂橹的西泱关之战。当年未能及时送达的军情,今生的她究竟还是不知道?
云衣昂首道:“那是自然。”
“您再想想有无有缺失错乱的,”邵忻变得严肃起来,“我之前查看总觉得您的记忆里还交杂着其他术法,不确定是不是那东西……”
云衣不愿听他神神叨叨:“管他什么东西,都是江雪鸿一手安排,等我杀了他自然可见分晓。”
邵忻闻言瑟缩:“您要杀江雪鸿?”
云衣弹指将咒术打入他眉心,笑得愈发柔媚:“不管我对他做什么,你只需装傻就好,坏事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哪怕功力未全,陆轻衣的余威依旧足以震慑天下。
这个人,曾以一己之力扭转西泱关败局,踏过尸山血海夺得妖王之位,又在重伤之下立命为契独战群仙,玉面魔心,嗜血至极。
想到如今她身上还有道骨加持,邵忻磕头不止:“江雪鸿天性敏锐,您万事小心,千万不要让他发现。”
云衣嘲道:“泛泛之交,你倒是关心他。”
“身为医者的责任罢了。”想到隐瞒可能造成的后果,邵忻忍不住叮嘱,“江雪鸿道心不稳,不能放纵心欲,酒色都要少沾。他很看重你,但绝对不可以让他因你动情。”
云衣唇角一撇,不以为然。
江雪鸿会动情?简直是笑话。
*
邵忻极好镇压,云衣把桑落托付给他,折腾了将近一日才回到天香院,却见自己多日未归的复仇对象直挺挺坐在进门的书桌边,身上冷得几乎能抖得下冰碴子。
遇到阴兵的事应该告诉他吗?
不,还是别说了,搞不好会暴露自己。
听说在与她冷战这些天,江雪鸿又隔空往东南甩了一道剑意。光线飒如流星,远击在千里之外的妖山之巅,裂石崩川,惊动整个北疆,强行把上清道宗拖进了清霜堂和落稽山的矛盾之中。
这番举动,是在震慑她不要动歪心思吗?
此间,江雪鸿手边放着半碗新熬的药粥,瓷碗旁,一根银针的尖端已是全黑。
听到脚步,他头也不回:“药圃秘境内大半灵芝均遭毒染。”
云衣在外全靠狐假虎威,对上自家夫君顿时气势全无,心虚道:“怎会如此?”
江雪鸿终于转头看她:“毒发前去过此地的,除却沐枫长老及其弟子,只有你我。”
云衣此前灌毒时遇上了沐枫长老,本以为已用送甜点的借口搪塞过去,却还是留下了在场证据。
她心头警铃大作,不由后退半步,袖底暗暗凝聚起灵力:“夫君在怀疑我?”
若是全力一搏,可能够敌得过江雪鸿?
“你的过失,我来担。”江雪鸿起身走近,触碰到她不知因吹风还是紧张而发凉的手,迅速将她扯入怀中,“据弟子来报,近日仍有落稽山阴兵混入宗门。”
他转移了怀疑对象,云衣先是松了口气,提及阴兵又更担忧起来,嗅着他怀中淡若云雪的气息,试探问:“若再有投毒可怎么办?”
江雪鸿眼神冷极,安抚她的动作仍是轻轻的:“已将厨具都换成银质,阴兵之事亦会尽快处理。”
那毒粥若是让云衣喝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差一点,他便又要伤害她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的保护总是自以为万全无虞。
云衣忧虑的却是另一回事。
来不及试验那埋了半月的鸩酒的毒素究竟深浅如何了,换了银器,今后想要投毒恐怕更为不易,必须尽快动手。
联想江雪鸿近日对仙妖战事的干涉,还有残卷中道宗先人屠灭妖族的记载,云衣调整表情,缓和道:“说起来,这次还是我错怪夫君了。”
她主动亲近,江雪鸿动作一顿:“无妨。”
云衣不依不饶:“旁人犯错都要负荆请罪,我也不能这般恃宠而骄。”
江雪鸿不知有诈,缓下神色:“不必。”
“可我还是过意不去,”云衣往怀里贴了贴,“夫君想我怎么道歉?”
他想要的,哪里是她的道歉呢?
江雪鸿脑海中闪过千百念头,口头却道:“你定。”
云衣故作思考,商量道:“不如,我请夫君喝一杯如何?”
江雪鸿问:“在何处?”
那自然要选在下毒后方便逃跑的地方。
云衣故作姿态思忖,道:“山门外那座竹亭平日无人,夫君觉得如何?”
江雪鸿眉目一凛:“你如何知道的?”
男人的怀抱毫无戒备,心中却处处严防死守。
云衣被他盯得不自觉发怵,扯谎道:“听桑落说的。”
桑落好奇心重,喜欢在道宗内外闲逛,发现这些隐蔽建筑也合情合理。
那地方满是回忆,江雪鸿沉默良久,明知自己道心残缺不宜饮酒,还是道:“好。”
这一次,她又想要图谋什么?
*
故地重游,天云也似乎有记忆一般,汇聚沉积为一场淅沥的夜雨,滴答淋在念念不忘者的心头。
两只酒盏倒影出一双璧人,绿鬓簪花的少女手捧鸩酒,含笑道:“我先敬夫君。”
杯沿才沾唇,江雪鸿便止住她:“饮酒伤身。”
此举正中云衣下怀,她立刻将瓷杯递至他跟前:“那便有劳夫君替我喝了可好?”
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沿口胭脂色的唇痕正对男人在的眼前。
江雪鸿端过酒盏,却并未立刻饮下,好像还想确认什么:“云衣。”
“在呢。”云衣弯眸看他,另一只手却悄悄拈着鸩鸟毒羽,迅速划过另一杯酒液的杯面。
江雪鸿浑然未觉,只盯着她夜色中的容颜:“桑落中毒之事,罪责在我。”
云衣只冲他淡笑。
“我已自罚雷鞭,”江雪鸿执着问,“你也别见其他人了,成吗?”
云衣对他受了几道雷鞭并没有什么在意,随口哄着:“夫君替我喝了,我今后只陪着夫君。”
假话。
她身上,分明有旁人的味道。
无论是挑逗慎微、慎初的口吻,还是与其他弟子、长老嬉闹戏耍的姿态,都与当年并无不同。
若持有四大秘宝的人不是江寂尘,她依旧会这样笑。
若上元夜竞价最高的人不是江寂尘,她依旧不会拒绝。
“蠢材,”酒精不断在脊背伤口催发痛意,邪灵发出嘲弄之声,“忘川水对你无用,对她亦然。”
江雪鸿心头郁结难解,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
在嘉洲的云衣是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但大婚夜后就变了。哪怕是朝夕相对,她却总有自己的打算,无论白日经历了何事,也从不同他知会,就连唇吻都不会引动她心底任何波澜。
这种咫尺天涯的感觉,好像在落稽山为质时,明明他们亲密无间,却触不到彼此的真心。
反差至此,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云衣不知他的落寞,问:“夫君与我成婚,可觉得欢喜?”
江雪鸿凝着她道:“你很好。”
只怪他不识爱恨悲喜。
云衣早料得他会如前世一般,一句情话都逗不出口。她又故作羞态寒暄了几句,回身端过第二盏毒酒,眼波比暗夜的冷雨还要漫渺:“能嫁给寂尘道君,我亦是十分欢喜的。”
无情无爱便落得一身轻松,她这一腔哀恨、怨怼、愧悔,都只能自己承受。既然你的心不会痛,那就让你的身痛入骨髓。
鸩羽画春酿,金屑洒银杯,配上一句情深意厚的软叮咛:
“夫君,肯饮否?”
以命抵命恩怨两清,这一次,她不会再手软。
永别了,江雪鸿。
身如浮云(下)
同一片月色映入与江水平齐的栈桥,荷香夹杂着水汽,在整片山泽中弥漫。
陆轻衣穿着便服,拿着木剑慢慢悠悠挑起水花,问:“这样可以吗?”
江雪鸿抱着剑,面无表情道:“让你藏锋,不是让你绣花——不,绣花的都比你有劲。”
陆轻衣揉着酸痛不已的腰,嘴角抽搐:“晏企之,你要是指望靠教剑法追心上人,肯定没戏。”
这家伙哪里是在教人,简直是在训兵!十多天下来,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累得慌,居然还要忍受他的精神攻击。
江雪鸿又看她比划了一遍,捏着眉心道:“算了,练下一式吧。”
他顿了顿,复添了一句:“那短命王侯教得实在差劲。”
陆轻衣眉梢一挑:“晏企之,你是不是吃醋了?”
一天到晚三句不离司马宴,非要分个高下出来似的。
江雪鸿轻“呵”一声,剑鞘在她胳膊肘上一撞:“待回了景星宫,若是不想让温离教,便到紫极峰来练。”
陆轻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世君大人金尊玉贵,哪敢劳烦。”
在他眼皮底下,半点岔子都逃不过去,当真只是单纯无比的一对一教学,全程降维打击,粉红泡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江雪鸿盯了片刻,突然抬手道:“同我对练。”
“不要!”陆轻衣连连后退。
她才不想找揍!
江雪鸿压着性子放缓脸色,无奈道:“你可知当年琨瑜会多少人争一个同我对垒的资格?”
陆轻衣立马接道:“结果你就忙着和姜三小姐制造绯闻?”
小姑娘眸光清炯,看得江雪鸿莫名有些心虚。他轻咳一声,轻飘飘道:“自己联系慕容。”
陆轻衣如释重负,揉着手腕去掏传音镜,随口问:“晏企之,你为什么突发兴起教我练剑啊?”
江雪鸿嗤道:“学些本事,免得被雷劈。”
陆轻衣不知其中深意,喉头一哽:“你才天打雷劈!”
她仰起脸,不依不饶问:“那你凭什么觉得我集训几天就能上擂台去了?莫非是我天赋异禀,稍加引导就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江雪鸿斜睨她一眼:“我已替你打点好,但毕竟众目睽睽,好歹不那么落人口实。”
陆轻衣:“……你不早说。”
早知道能靠放水当第一,为啥要起早贪黑地拼命练习?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撩起衣摆蹲在地上,把荷包、衣带颠来倒去翻了三轮,好不容易听得“叮啷”一声响。
陆轻衣慌忙捡起传音镜,一眼便瞧见镜子顶端重重叠叠的鞋印,赶忙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尬笑道:“不知道怎么弄脏了哈哈哈。”
江雪鸿暗嗤不已。
敢做不敢当,跟个鹌鹑似的。
传音递去,慕容那头却没有即刻回复,恐怕是有要事在身。陆轻衣伸腿坐在栈桥上,仰望渐高的弦月,忽听江雪鸿道:“第三式再走一遍。”
她脸色一垮:“练练练得练到猴年马月,不如等你破了九重境,直接给我传过来,以后我就是天下第一了。”
“想的倒容易。”江雪鸿眯起眼,“起来,旁人有这功夫已顺了三遭了。”
陆轻衣拖着嗓子撒起娇来:“可我不想练了嘛,累死了——”
江雪鸿提起她,嗤问:“说明白,哪儿不舒服?”
陆轻衣眼睛里的水珠子说来就来:“手疼,腰酸,我还困。”
江雪鸿看着她矫揉造作的模样,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软和:“我带着你,可好?”
周身被沉香气息包裹住,陆轻衣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底涌出几分难以置信。
他温柔起来,简直和司马宴一模一样。
一炷香后,江雪鸿把小姑娘环在怀里,大手握着小手,带着她将剑锋转过一个弧度:“收锋务必要沉着,否则极易受剑气反噬,可看懂了?”
陆轻衣仰头道:“晏企之,我怀疑你故意占我便宜。”
江雪鸿笑出一个气声,提起她的耳朵:“若是上了战场,你以为就被占个便宜?”
陆轻衣瞳眸一震,身子发软,若不是被他揽着,差点就要直接跌入水中。
这是司马宴说过的话!这些天他已经说了好几句和司马宴一样的话了!世上真的会有从习惯到都语调都别无二致的两个人吗?
如果说一次是错觉,那一而再再而三的,也还是错觉吗?
江雪鸿只当她是累得很了,蹙起眉心,脚下一转,按着她在桥栏上坐下:“在我跟前逞强,有意思?”
真气在周身流转,陆轻衣再按捺不住心头挤压许久的疑惑,攀着他的胳膊,张口就问:“晏企之,永朔七年到十七年你在哪里?”
“玉京。”
“你确定?”
江雪鸿可算品出她的意思,心上先是一松,而后又是一沉,眸光陡暗,声音跟着脸色一点一点冻结:“我会闲到浪费十年去带个蠢徒弟?”
陆轻衣小脑袋一垂,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失落无比。
是啊,那时候他是玉京刚入门不久的新弟子,有数不完功课的要做,便是连十日工夫也抽不出来。
至于“玉京三剑”闯荡江湖,那得到神女大婚之后了,时间线完全对不上。
江雪鸿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收了真气,斥道:“无事便接着练,整天瞎动脑筋。”
陆轻衣“切”了一声,抬杠道:“我不管,反正你不许看不起司马宴!”
平日冷清睥睨的凤眸淬了火星,江雪鸿嗤嘲:“近日长了些本事,便敢对本君指手画脚了?”
只是认错人而已,陆轻衣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这一茬,试图和他讲道理:“司马宴是我很重要的人,你不喜欢他,我已经尽量不提了,但只想确认一下而已,因为你真的说了好多句和他很像的话,生活习惯也特别像他,连照顾我的方式也像,你要不再仔细想想三百年前有没有见过我……”
她每讲一句,江雪鸿便冷笑一声,到最后陆轻衣的道理也讲不下去了,空气彻底陷入沉默。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啊!
周围只剩下水拍崖岸的哗哗声。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陆轻衣双眸瞪圆:“小肚鸡肠,仗势欺人!十洲这么多人,还不允许有人和你相像不成?你这么容不下别人,干脆让全天下都跟你姓晏好了!”
江雪鸿眸中波澜翻了几翻:“今后,不许提他。”
从前忍气吞声也罢了,如今二人熟络起来,陆轻衣的娇惯脾气再藏不住,故意越提越大声:“我就要提!司马宴比你温柔!比你宠我!司马宴天下第一!”
红袖一振,激起千叠白浪。水珠拍在脸上,身子也被他的威压禁锢。陆轻衣感受到涅槃刺的反噬,却仍倔强道:“你、你有本事别拿水出气。”
江雪鸿额角青筋直跳,凝眉注视着她纤细的脖颈,嗓子好似被鱼刺卡住了。
一手遮天这些年,道盟世君的名号之所以令人闻风丧胆,正在于他行事容不下任何忤逆之人,哪怕是同族长辈,也未必承得住他一怒。
但对上这个小姑娘,他居然,下意识不敢对她动手。
日日相处的情分如蚕丝般,眼看就要织成一个危险的茧,缚住他握剑的手,填进荒原般的心,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拉扯着他走向未知——现在清醒过来,还来得及。
当真想平白挨几道天雷不成?
虽这么想,自己却先扯过了少女的右手,待看清她掌心灼痕,火气瞬间冻结成了深冰。
不过为那人争执了几句,便对他厌恶到这种程度吗?
陆轻衣瞧见他眼底浮现出危险的金色,慌乱道:“干什么?我就算被涅槃刺烧死,都不可能求你的!”
这般戒备的模样,江雪鸿即刻丢开她的手,唇角不由逸出一声轻笑。
他还未如何,她反倒吓成刺猬了?
也是,她孤魂一缕,寄身仙门,不得已逢场作戏,将他当做那短命王侯的替身,他若了把假戏当了真,岂不是荒谬至极?
僵持之际,身侧陡然传来慕容的声音:“属下来迟。”
江雪鸿迅速敛下情绪,一言不发转过身,几步便没了踪影。
陆轻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微微发怔。
辞色虽不善,但他或许,是真的在担心她会被涅槃刺伤了。
*
擂主之争在七月初五这日拉开序幕。
陆轻衣梳起高高的马尾辫,换上浅绿的圆领袍,领口外翻露出藕白的内衬,腰间系上狻猊蹀躞带,看上去清爽利落——如果忽略头顶那只浮夸的大蝴蝶银簪的话。
从落芷手中接过临时特制的轻剑,陆轻衣跟着侍从穿过门楼踏上台阶,听着外头不绝的掌声,后知后觉发起怵来。
自那天大吵了一架,她再没和江雪鸿独处过,虽然也不是没想过和好,可每次对上那刀子般的目光,头发丝都能吓得竖起来。
擂台赛不得使用神力,晏老五他真的会放水……吧?
阶梯尽头是一座圆形擂台,花砖彩绘缛丽,一直延伸到边沿的三座石柱之上。石柱篆成莲台状,顶部皆塑为形貌不一的龙首,用于标示三日擂台战的胜负积分。再外一圈则摆放了九盏九枝灯,红漆红烛,瑞香淡淡。
艳阳刺目,观众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两侧,最高首的红衣男子却姗姗来迟。
江雪鸿自罚一杯,淡然自若笑道:“暑热熬人,不妨将繁文缛节连带着热身赛一并免了,景星宫赠在座诸位每人一块上品灵石以作补偿。”
陆轻衣瞠目结舌:避重就轻的一句话,便将热身赛减了去,不愧是公主大人。
发愣之时,第一位挑战者已从对面门楼登上了擂台。
陆轻衣快速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警戒瞬间变成了茫然:“慕姑娘?”
慕容拱手作揖:“景星宫慕容,斗胆邀神女一战。”
陆轻衣细眉一下下抖成了波浪线:“那咱们就,开始?”
片刻后,擂台上剑光翻旋,这斗争看似激烈,却是慕容一直在迁就着陆轻衣的动作,还借着贴近的机会,把今日剩下几个对手的底细一并交代了。
一言以蔽之,陆轻衣打得过的便透露其致命破绽,打不过的则都被江雪鸿提前派人找茬修理了一遭,歪胳膊瘸腿的,能把剑拿稳就不错了。至于更厉害的,直接敲晕了让人易容。
“……”这都可以?
陆轻衣心神微动,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等下了擂台,要是公主大人愿意哄她两句的话,低头服个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影轻浮,象征获胜的彩旗来回飘展,台上执剑的青衣少女光彩夺目,潇洒又帅气,江雪鸿竟生出一种想把她唤回来的心思。
众目睽睽,就不能稍微收敛些?
可看到小姑娘笑得那么开心,他也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针锋相对了这些天,只要她安分些许,回头他主动揭过这页,也不是不行。
身侧,晏闻度见他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含笑,不由打趣道:“我见账上莫名其妙少了一大笔钱,这几日你也没去夜市,怎的银子还跟流水似的往外淌?又拿去千金买笑了?”
江雪鸿以手支颐,淡淡道:“论功行赏罢了。”
晏闻度无奈摇头:“公私不分还理直气壮。”
正调侃着,顾曲不顾仪节匆匆上前,用仅二人能听清的音量道:“世君,属下重新核了名单,寻常阁拿了帖子却并未出席,但宾客却一人不少。”
江雪鸿凝了脸,接过他手中簿册,细细翻看起来。
擂台上,陆轻衣堆出一个殷勤无比的笑脸,仰头却望见江雪鸿正忙着和顾曲讲悄悄话,根本没工夫理她,气得又想把传音镜拖出来狠狠踩两脚。
冷战冷战,冻死你算了!
一路轻松划水,啊不,过关斩将,到最后一擂之时,却陡生变故。
鹰隼般的黑影倏然落在台前,蒙面剑客用低沉的声音道:“江湖闲散人,前来讨教一二。”
这毫无印象又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让陆轻衣慌了几慌:“你、你是不是上错台了?剧本上没你啊。”
蒙面人阴森冷笑:“蠢东西,琨瑜会可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左手剑猝然出鞘,疾速向她掠来,招招狠厉,根本不及应对。
不过几息工夫,对方一个急招强攻,将陆轻衣手中轻剑轻松震断,剑气直冲而下,所过之处好像点燃了炸|药包,尘土乱扬,连花砖都“喀剌喀剌”裂开了好几个大口子。
陆轻衣被气浪掀翻在地,撞得龇牙咧嘴,废弃神庙前那被迷雾遮盖的记忆却一下子清晰起来。
他是江雪鸿的浮云大师兄!
呸,哪里是浮云,明明就是乌云!
烟尘散去,身后响起匆促的脚步声,首座上的男子快步而来,衣角炫红,擦过歪斜的九枝灯和石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急。
陆轻衣撑着胳膊起身,拖长声音委屈道:“晏企之,说好放水的——”
目光交汇,江雪鸿只撂下一句“随落芷回去”便直接越过她,追着傅昀远遁的身影飞速而去。
主心骨一撤,角手忘了吹号,侍从忘了举旗,诡异的寂静好像一个大罩子覆盖下来。碎裂的砖块被太阳烤得如沸水般滚烫,人群沉甸甸的目光却比骄阳还要灼人。
陆轻衣脸色一白。
原来,无论他们和平相处时有多开心,她始终被江雪鸿列于那些故人之后。
“他对你也没多放心。”
何止是不放心,分明是不上心。
人群渐渐疏散,高台后的阴影里,瘦削人影隔着一段距离锁住青衣少女,缓缓跟了上去。
日色西偏,一辆马车驶出清霜堂,被值巡的守卫拦下。
车帘缓缓掀起一角,陆轻衣木木道:“我跟孟二小姐出去逛逛,很快就回来。”
琨瑜会到了尾声,世君外出时也未留下口信,守卫便松懈了下来,简单盘问过一遭,放了行。
车帘放下,车中少女双眸一闭,蓦地瘫软。
干冷的手抚上白皙的颊,那人用雌雄莫辨的嗓音笑道:“还当把这小花儿看得有多紧,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弄到手了。”
目光在少女身上来回游移:“带去哪儿比较有趣呢?”
同床梦
道君府内共有三十三处台观,对应三十三处洞天秘境。最高峰上供奉一座汉白玉主殿,终年被积雪覆盖,峰后便是两百年间无人涉足的昆吾剑冢。
江雪鸿将云衣安置在距离主殿不远的一处新修院落,因山势环抱围合,此地也不觉得高寒,灵鸾仙鹤栖居其间。
昔日“衣衣”便是住在这里。
纱灯依次点亮玉石砖地,待看清小院布置,云衣不由怔然。
这地方虽在上清道宗第一府门,却几乎完全复制了嘉洲寻常阁内的天香院,海棠桃花几乎落尽,牡丹却正值花期,连鎏金匾额上的楷书都如出一辙。
室内同样依葫芦画瓢,家居摆件布置得喜气洋洋,却并非直接搬运过来,都是新郎官依凭记忆重新照模照样改换或新添的。唯一区别只在于,由“旁人”相赠凑集变成了江雪鸿一手安排。
陆轻衣一向有仇必报,沦落风尘还被仇人骗婚大概是她有记忆以来最不光彩的遭遇。这番装饰是在暗示,想让她当一辈子仰仗男人的青楼废物吗?
江雪鸿扶她坐上室内早已备好的轮椅:“正厅高寒,往后你我在此歇息便好。”
不是,谁要和他一起歇息了?!
花烛夜最是危险,云衣警觉道:“我不困。”
话一出口倒更觉得不对。
不困,不是更可以洞房了?
江雪鸿不答,徐徐将轮椅推到妆台边,抬手就要替她收拾。
云衣立刻挡住他的触碰,推拒道:“我自己来。”
前世,只要他有所迟疑,她便会即刻离开。如今的江雪鸿处处不敢忤逆于她,只当是仍不适应,安抚了片刻,留下一句“去去就回”,提步出门。
听到锁钥开合,云衣松了口气,脱下累赘的外袍,迅速拖着伤腿挪到门边。她顺着缝隙一看,脸色骤冷——江雪鸿果然在屋外设了结界。
这地方不易出逃,封锁又是里三层外三层,活像看着重犯,他绝对没安好心。
孤立无援,只能寻求帮手。趁着弟子未归,桑落也后日才进宗,云衣不假思索,指尖凝诀在铜镜上划下一行联络咒诀。
除却胭脂水粉和衣裙首饰,她带来的陪嫁只有这面渡了江雪鸿灵力的古铜镜,当时带上本为讨个吉祥寓意,眼下还有他用。
云衣妖力有限,只能等对方的消息。
片刻后,镜面缓缓浮现出“恭贺新禧”四字。
云衣气不打一处来,压着声音冲对面怒骂:“司镜,你个坑货!”
男子的笑声历历如昨,正来自群芳会上指挥若定的宋鉴:“云姑娘,你我都已改名换姓,注意相互隐蔽啊。”
“蔽个头!”镜上倒影出一双竖瞪的粉瞳,“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最可气的是,这混账竟毫无作为,就在一旁看着她跳火坑。
游商宋鉴,也是镜妖司镜,用同旧时一样的口气调侃她:“死人自己会复活,何须我救?”
“那你也不拦我一拦吗!”
“旁敲侧击的法子都用了,但你自己色迷心窍,可劲往人家身上拱,我有什么办法?”
云衣没工夫同他斗嘴,催促道:“这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了,你快想法子把我弄出去。”
司镜好整以暇:“怎么待不了?要不是我把忘川水换成了记川水,你现在怕是正如胶似漆忙着洞房呢。”
听着对面咒骂愈甚,他终于不再玩笑:“我要是能从上清道宗抢人,两百年前就该动手了。”
云衣喉头一噎,知他也是委曲求全:“那你要我怎么办?”
司镜悠闲道:“不管江雪鸿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归暂时不会伤你。且安心疗养,等凝了妖丹再与我联络吧。”
“哦对,当心纵欲伤身。”说罢就挂了传音。
云衣重新念咒,却再联系不上对面,一腔火气没处发泄,正好拂过腰间系着的同心结。这东西一下子就串联起了前世回忆,当时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难堪。
同心结在手中被攥得变形,云衣气得后槽牙发颤,从桌边抄起一把用于结发的金剪刀,“咔嚓”几下将同心结剪得七零八碎。
纵欲……我呸!
她睡遍天下都不会再睡江雪鸿!
金银丝缕飘散在梨木妆台,云衣终于找回理智,长吁一口气。
故人靠不住,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她身处弱势,去了落稽山也是给司镜和戚浮欢拖后腿,逃跑的确不是办法,不妨先在道宗巩固根基。
从鬼门关爬上来,往日欺辱于她的人,都要百倍偿还。何况,她与江雪鸿也还有很多旧账尚未清算。
谋划之时,院外锁钥发出一阵响动。云衣吓得一抖,迅速把同心结碎片锁进妆盒底层,胡乱扯下长发,假装正在镜前卸妆。
江雪鸿几乎是在同时踏入正门:“云衣。”
不等回应,他已瞬移过来,打开手中的六边形食盒:“可需要用些膳食?”
好不容易解了记忆封印,云衣怎么可能还敢碰他给的东西,对着晶莹可口的糕点连连摆手:“没胃口。”
江雪鸿又端出一碗现熬的汤药。
“难闻死了,拿开。”
“药液难免有腥气,可配合着蜜饯送服。”
“拿开,我不喝!”
口气太过生硬,男人娴熟的动作微微一滞。
云衣跟着紧张起来:他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空气安静了稍息,江雪鸿对这伤在意得紧,率先开口:“腿可还疼?”
寄人篱下,千万不能暴露。云衣忙软和下来:“不疼了。”
她切换为撒娇口吻:“这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江雪鸿把握不好药程,蹲在椅侧便要掀她的红裙。
云衣立刻阻拦:“别动!”
两只手碰在一处,她如被火烧,猛地一缩身。
江雪鸿再次幽深看她。
从前,这个男人不说话时总显得禁欲诱人,如今却是危险万分。两百年的世事沉浮不曾在他身上留痕,却让一双黑蓝交染的清明双眼变为不可测、无涯际的深海。
前世走到那个地步,江雪鸿一定恨透了陆轻衣,娶妻一定是想报复她,羞辱她,千万不要被他欺骗了。
云衣强忍厌恶,硬着头皮捧过那张熟悉又憎恨的脸:“我没事的……”
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颊侧,江雪鸿伏在她膝边,不动。
彼此的视线在半空中凝滞胶着,云衣感受到男人的手正隔着金绣红裙在腿肚轻轻摩挲,这些天的上药包扎都是他亲力亲为,缱绻至极,与前世锥下封魔钉时的冷漠仙君判若两人。
她竟诡异品出一丝珍重意味,艰难唤:“夫……君……”
虽说她擅长演戏,可也没和无情人演过深情戏啊!
好在江雪鸿对体察感情非常迟钝,有了浅吻补偿,果然不再勉强云衣服药,静静等她卸妆完毕,将她推去床边安歇好,道:“疼便唤我。”
只可惜了药中蕴藏灵元的仙血。
他转身拂去衣尘,从袖里取出方才掉落的金簪递去。
云衣没想到他还会专门寻来,手里重新攥上利器,恨不得再拼一次命。
不,要冷静。
江雪鸿有元虚道骨护身,一支金簪不但杀不了他,反而会暴露自己。
白谦之死迟早要传到清霜堂,江雪鸿此时娶她为正妻并无益处。
是为了杀妻证道,重新培植寄雪剑灵?或者以她为质,进一步胁迫落稽山?
云衣思绪如麻,转头只见江雪鸿已脱了喜袍,飞速转动的脑子轰然木住了——辛谣与江寒秋成婚多年却无子嗣,江雪鸿娶她难道是为了给江家传宗接代?!
“你、在这里睡?”
江雪鸿在床沿坐下,回答得有理有据:“夫妻同寝,本是伦常。”
“不要!”
“为何?”
脱去大红婚服,素白长衫衬得那副容颜愈发阴冷,轻而易举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若江雪鸿起疑,她肯定会再次被封印记忆。
云衣缩在床角,给了一个极其苍白的理由:“我的腿伤还没好。”
江雪鸿颔首,自顾自又解了一层衣衫:“我会小心。”
他睡态一向安稳,不会压到她的伤口。
云衣却彻底想歪了。
小心什么?一边那啥一边小心吗?!
前世她狼性大发时,便是这么哄他的。铁索加上囚牢,素白道服点缀着鲜红血点,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想到某些“纵欲”画面,云衣气血上涌——她栽在江雪鸿身上,真的不是定力问题。
定心,定心,逢场作戏而已,她才不稀罕这副睡惯了的灵体。
云衣握紧簪子,忍辱负重般咬牙:“那好,你来吧!”
又不是没干过血溅床帏的事,还能怕了这棺材脸不成?
素来宁静致远的寂尘道君竟被她那露骨的眼神看得窘然了一瞬,轻咳提醒:“药箱。”
云衣这才留意到手边不知何时放着的药箱和水盆,先是一愣,转而开悟——闯天关的时候,自己的确答应了今晚帮他疗伤来着。
然而现在,她只恨不得江雪鸿早死早超生。
危机暂时解除,花烛夜变成了疗伤夜。云衣见药箱中都是上好的仙材,并无毒药,唯一能发泄的,就是故意下重手,用锋利的指甲在他身上纵横重划。江雪鸿却如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一般,不叫痛也不恼火,无声凝望她。
云衣被他盯得浑身不适:“转过去。”
“好。”
随着最后一层中衣解下,布满深浅长痕的脊背暴露无遗,主要都是前阵及今日雷劫留下的。云衣凝着眼前疤痕交错凝结的脊背,微微皱眉。
按理来说,大婚雷劫不过走个过场,江雪鸿的伤势为何会如此严重?
约莫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吧。
嫣红指尖不甚用心地抹着药膏,轻拢慢捻,充满挑衅,先是围着男人后颈象征道骨传承的太极印纹打转,转而又拨弄起他发间垂落的勾玉发带。
天天系着老古董,是要提醒自己不忘前耻吗?
云衣正心下嘲弄,江雪鸿突然开口:“云衣。”
他顿了顿,委婉道:“你灵府伤势初愈,不宜行夫妻之礼。”
“……”
不过就是多摸了两下,江雪鸿竟以为她在对他的后背犯花痴?!
呵,谁会馋他的身子!
云衣气呼呼瞪了他好几眼,迅速净手脱鞋,手脚并用往床铺最里头一钻,再不想理会他。
江雪鸿最是洁身自好,既如此说,今夜定不会对她做什么,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离远点为好。
屋内描金灯烛渐渐熄灭,散落的衣袍被人悬于墙侧,药箱银盆同样按次序整理好。床帏落下,云衣感受到身后床铺凹陷下去,便知江雪鸿也已躺了上来。
他还是旧时的习惯,只要一躺下便规规矩矩,一动不动。
明明背对着,云衣仍能感受到身后意味悠长的目光。
这是在寻常阁留下的习惯,他在等她自己贴过去……想都别想!
想到自己口中蹦出来的那些酸掉牙齿的切切情话,云衣羞愤欲死。
她没想过会复活,也不知复活还会失忆,更想不到,失忆的她居然又差点栽在江雪鸿身上!
身后,江雪鸿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有动作,轻问:“睡不着?”
云衣仍摩挲着那支金簪,没好气道:“不大住得惯。”
江雪鸿已尽力还原天香院的布置,追问:“哪处住不惯?”
“人多,太吵。”
“府内并无旁人。”
“冷清清的,也没什么意思。”
“究竟想热闹还是安静些?”
云衣被他问得更烦,回头道:“转过去,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睡?”
江雪鸿眼里似乎落寞了一瞬,不再多问,顺从掉了个身。
日日夜夜相处,慢慢来,会好的。
*
龙凤喜烛的火光越来越弱。
两人侧挺着身子躺着,好像有一条长河隔在他们中间。
同榻而眠,各怀心事,当年在落稽山也是如此。
江雪鸿不睡,云衣起初也不敢睡,思绪在脑海里绕着绕着,握着金簪入了梦乡。
等着瞧吧,她迟早会卷土重来。
云衣不知,自己手中握着的镀金牡丹簪是由江雪鸿亲手雕刻而成,正为防身而设计。
少女呼吸均匀的那一刻,饱受压抑的男人眼底掀红,蓦地欺身过来,一把将人扯入怀中,附带赠送一个昏睡诀。
大婚之夜,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要做什么。
若非顾忌云衣有伤在身,初入仙门又颇不习惯,方才疗伤时就该步入正题。
道门最重名实相副,结发为夫妻,只有他碰她才是名正言顺,旁人没有机会。
反正她都忘了,不是吗?
夜色隐匿了一切虚妄与偏执。枕边坠下一支金簪,人影随着床帏微动。细密的吻起初只是浅浅徘徊在纤纤素手上,随着压藏心底的欲孽漫溢出来,不知餍足地逡巡过全身。
宗训有曰:色|欲乃修行大忌。多祸,消福。损金精,伤玉液。推残气神,败坏仁德。会使三田空,能令五脏惑。[1]
衣衫被逐一剥离,锦衾遍布胭脂红与海棠香,本就的缠得敷衍的绷带全部松弛下来。结痂发炎的伤口被不断抑按挤压,丝丝密密如芒在背。这种从疼痛中获得的莫名快感,与那明知不可能的贪婪之欲一样令人上瘾。
男人紧紧裹挟着昏迷中的妻子,用力感受她的吐息、心跳、脉搏,嗓音低哑中带着炽热,像被冰封的火焰:
“云衣。”
“衣衣。”
“陆轻衣。”
他不再是九天之上皎如明月的仙君,而是坠在凡尘的凡夫俗子,失而复得又唯恐再次失去的凡夫俗子。
明知道心已有裂纹,此刻的江雪鸿却想:为云衣而死,竟也无妨。
先做他的枕边人,再做他的同棺人。
二择其一(上)
江崖岸石裂开数尺,金红与深青的剑光宛如两道闪电,上决浮云,下绝地纪,过处栈桥毁裂,几乎要将整片水泽翻覆过来。
芰荷乱斜,掀起无数雨瀑涡流,金属撞击声夹杂着断续不绝的嗡鸣,两片剑锋即将交接之际,竟同时硬生生错开一个角度。
——这或许是同炉剑器的本能反应,又或许只是执剑之人心有迟疑。
酷暑的阳光在江面洒下粼粼的金屑,荷香中似能闻到少年心焚尽后的温热余味。江雪鸿与傅昀静静对视,一眼便能望见对方因强收剑气而隐约泛白的唇色。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招式收放,行止意态,喜嗔模样。倾杯对饮时有多快意,别后便有多伤怀。
授剑仪式前,姜钺遍览群书,学着凡间那些文人雅士给自己取好了字,又赖着两个好弟兄同他一道。
“至敬无文,大音希声,是为文默。”夏日午后,少年双手捧着酒盏,笑得同屋外艳阳天一样绚烂。
他微笑着与江雪鸿碰杯:“玉界虽远,企之可达,是为企之。”
“至于傅大师兄嘛……”姜钺望向傅云,绿玉般的眸子半眯起,一时犯了难。
云字柔婉,实在与这厮倔牛般的个性出入过甚。
直到一盏饮尽,姜钺倚着雕栏遥望青穹,忽然道:“浮云之‘云’未免萧索,不如往后就改作日光之‘昀’吧,然后再取个字……”
醉眸里映出傅云横眉扯嘴的影子:“遥揖北辰,高会仙卿,是为辰卿——不知二位觉得如何?”
江雪鸿淡笑:“我没意见,大师兄肯应便好。”
“应个屁!”傅云重重搁下酒盏,“用这几个贵字,搁这儿反讽呢?”
姜钺扶醉大笑:“哈哈哈有何不可,我姜二说你衬得上便衬得上!”
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1]
他们纵横江湖,在东南试剑,在西北纵马,登高山,饮美酒,看遍了五湖四海的楼台景,历尽了古往今来的风雅事,许下共赴琨瑜盛会的豪言壮语。
往事如青萍般一吹便散,烈阳烘烤着江国河桥,此间氛围却冷得仿佛三九严冬。
江雪鸿收了剑,涩然道:“……大师兄。”
傅昀拨开颊边乱发,指着朱红的黔刺,恨声道:“你当着天下人的面废我右手时,可曾想过我是你大师兄?”
江雪鸿上前半步,眸中尽是痛意:“一百多年了,你何必——”
傅昀抬声打断:“是啊,一百多年了,但我可一点都没忘记。羲凰族的小少爷——或者我应该叫你世君大人?你不会已经忘了我当年说的话吧?要不要我帮你回想回想?”
话毕便抡起左拳冲江雪鸿打去。
江雪鸿连眼睛都不曾闭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一拳明明狠厉又精准,却在距离他半寸时转了方向,将身后的石壁生生砸出一个窟窿。尘土碎砾飞迸,露出青灰色的底子,手上顿时血流不止。
“大师兄……”江雪鸿想要上前为他检查伤势,却被傅昀怨毒的眼神瞪了回去。
他眼中痛意更深,半晌才挤出一句:“大师兄也是来杀我的?”
傅昀反讥:“如今这天下还有人能杀你?”
山石耸立,天水清明。
随着沉默蔓延,苍鹰般的灰眸一丝丝淬上火星,傅昀忍无可忍,抬掌轰碎一大片栈桥,暴怒道:“你个鸟人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熟悉的谩骂,江雪鸿竟有些畅快地笑了,再不抑着体内涌沸的煞气,现出赤红的眼瞳与魔印:“不藏了。”
“谁下的魔毒?”
“我道心不稳,咎由自取。”
傅昀气得眦裂发指:“离渊晏五,你他妈真当老子傻吗?”
江雪鸿怔愣良久,垂眸道:“长庚元年,姜三在惊红剑上淬的毒,但她背后肯定还有旁人。”
“姜二怎带出这么个缺德妹妹。”傅昀灰瞳充满不屑,“魔魇缠身还指望借神器强行破境,你也不怕招来千重雷劫。”
江雪鸿怅然道:“入主紫极峰后,我便只有这一条路了。”
傅昀眼中讥嘲更甚:“师尊和我可从没教过你拿命换名声。”
江雪鸿按下魔息,轻道:“闻遐有负师长教养之恩。”
这丧家犬般的态度,气得傅昀发丝直竖,一把提起他的衣襟:“师尊当真是深谋远虑,把芥子清虚给了姜二,又让我寸步不离守着玉京,原是为你铺路来着。”
“当年你亲口对我说,不会继承羲凰心法,无心争权,更不会放任离渊晏氏做大,现在呢?”
“晏二赶这时候闭关,你便由着那些贵女胡搅蛮缠,还整出来一个假神女转世,就为了破那狗日的九重境?你以为落得个和你大哥一样的死法,便也是圣人了?”
江雪鸿苦笑:“我死了,皆大欢喜。”
他十恶不赦,扫清魔障也赎不完罪孽。
“大师兄,”江雪鸿浑身连着指尖都在发颤,“魔道伏诛前不要入局,这局赌的何止是性命,我宁愿你永远恨我。”
傅昀看着手上被碎石划出的伤口,嘲讽一笑:“我也希望只是单纯的恨你。”
别来已是百年身,揭开旧伤疤的那一刻,却还是那么疼。
他没忘记二人的最后一面。
清源四十七年,云渺渺,水茫茫。
彼时他是尊主,江雪鸿是逃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玉京十二楼,五纪归来,曾经把酒言欢的人却再也扯不出一丝笑意。
雪殿前,傅昀紧紧盯着那双睥睨千古的金眸,同当年目送他入死牢那般,近乎固执地质问:“师尊和姜二是怎么死的?”
江雪鸿像木偶一般钝滞道:“是我杀的,仙火焚烬,连尸身都没留下。”
“解释。”
“没有解释。”
傅昀下颌绷紧,胸膛起伏不止:“那你为何还来见我?”
江雪鸿长袖一扬,展开铺满世家钤印的罪状,鲜血自掌心攥出,顺着白底黑字的长卷蜿蜒而下,拔高嗓音,一字一顿道:“替、天、行、道!”
血色覆上白雪,剑鸣仿若悲泣。
右手经脉一寸寸被挑断,耻辱的印记烙上面颊,傅昀这一生所有的荣耀想望,一并归于幻灭。
痛到极致时,便再也感受不到痛。耳畔山风呼啸像是厉鬼哀嚎,他陡然忆起母亲常吟的那句歌词: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
原来他不是云,不是日,而是泥。
地牢满是湿腐气味,傅昀骂着嚷着,吼尽了断情绝义的话,想逼江雪鸿杀了自己。江雪鸿却红着眼将凝清剑递至他跟前,深深拜下,说要赔他一条手臂。
傅昀左手持剑,颤抖着狠不下心,只恨声发誓道:“离渊晏五,老子向来言出必践,你今日若不杀了我,来日仇人相见,老子定会杀了你!”
江雪鸿肯定也没忘记。
可他为什么不躲开那一拳?是觉得以他如今的本事根本杀不了他吗?还是,他其实一直盼着自己杀了他?
碎石入肉的痛感传来——言出必践的傅大师兄,竟食言了。
回忆骤然褪去,二人之间似乎还是那个毫无转圜余地的僵局,却已然过了百年。
傅昀似是疲惫到了极致,喉间嘶磨许久,最后勉强吐出一句:“你也是,姜二也是,你们个个都以为藏着盖着就能当做无事发生吗?”
江雪鸿薄唇微颤,痛笑出声:“不能,但总会过去,百年若是不够,那便千年。”
玉京十二楼作为第一仙门,即便一个杂役也是削尖了脑袋才得以进门,而傅昀性格刚烈,未解藏拙,不知给自己埋下了多少恶意的种子。
他不知,这世间的强弱,向来不是以输赢论的。
青霄禁案后,晏闻誉与晏闻彻里应外合,强闯玉京死牢,不惜一切代价将江雪鸿送去了羲凰陵。狱门一破,寒潭底镇压的邪魔妖道鱼贯而出,而那些道貌岸然者平日不敢显露分毫的枭心亦昭然而现,一夕之间,青炎二尊粉饰多年的太平轰然倾塌。
“芥子清虚”象征尊主身份,却随着姜钺之死再无消息,至亲彼此猜忌,挚友反目成仇,人杀魔,魔杀人,甚至自相残杀,火势从北楼开始蔓延,直到东西南三面都湮没于火海之中,也不曾有一个人想到引水救急。
傅昀受玄尊之命镇守山门,耐不住宿敌激将,提剑迎了上去,致使暴徒冲下了山崖。
玉京失陷,十洲俱乱,高台委顿,锦绣成灰。
踏过昔年追风纵马的长街,看着肝胆涂地,暴骸露骨的惨烈情形,听着老妇吞声,稚子哭嚎的乱世哀音,傅昀再顾不上什么道德义理,管他名不正言不顺,单枪匹马杀入了争天下的队伍,一路所向披靡,无一败绩。
登基那日,他将贺礼访客一例回绝,往废墟上斜斜一躺,执着道:“我等晏五回来。”
这位“疯王”入主玉京不过十年,规谏不取,油盐不进,一意孤行颁下几十道行如空文的号令,满朝无一人是其拥趸,处处挑战世家底线,被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口诛笔伐。
谋生无路的百姓日日在离渊结界外跪拜不歇,晏二公子青着脸闯入羲凰陵,将一条条无可撼动的罪证摔到江雪鸿跟前,指着世家联名写下的诉状声声诘问:他的好师兄这些年率性妄为的后果由谁来担?
幻焰如沸水般乱溢,江雪鸿凝聚起破碎的灵体,撑着剑起身:“我来担。”
景星宫自焦土废墟上拔地而起,他用五十年稳固了炎离赤火八重境,又用百年揽下道盟大权,终于堪堪坐稳了世君之位。
即便如此,全天下依旧在等着他的错处。
剪不断理还乱的经年事,锯嘴葫芦似的眼前人,傅昀能问的只有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江雪鸿神色平静:“破境后,我定要下九溟斩除魔尊,到那时十洲疲弊,大师兄只需善用池幽,联系玉京旧部,紫极峰顶的位置,大可一争。”
语气从容到根本不像在谈论自己的生死大事。
傅昀当真快被他气疯了:“让我替你和那些老畜生打太极,躯壳是等着给那死了还没超生的晏三不成?”
江雪鸿道:“禁契已成,三哥野心昭然,但我不能拿天下作赌,这个位置,不能让。”
傅昀冷笑一声,又问:“那个冒牌神女如何处置?”
“她是棠川之女,父族不明。”江雪鸿语气微顿,“陆轻衣倘若能够凌驭神器,便让她进神格,斩我安天下,重建玉京。”
提到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他脸上可算浮现出些许笑意:“但她恐怕做不到,道魔之战前,我会在归鹤楼留下遗诏,只能托付大师兄整顿乾坤了。”
傅昀瞪着他,憋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脏话:“放你娘的狗屁!”
江雪鸿还欲说什么,储物戒忽然一阵灼热,他取出传音镜,对面晏闻度语声迟疑:“企之,苏姑娘跟孟羡鱼去了街市,眼下还没回来。”
江雪鸿眉心暗蹙:“落芷没跟着?”
晏闻度道:“落芷在我跟前跪着呢,说孟羡鱼连着几夜练舞染了风寒,今早还在屋里躺着,她总不至于能分|身……”
话到这里,已不必听下去了。
孟羡鱼还有个孪生弟弟——孟临川。
梦影迷
雨后的山中烟气氤氲,月亮把竹影写在地上,眼前人好像洗尽铅华,照见如雪的肌骨。
她素来多情,可那绝艳的脸带起笑意的时候,就像神话传说里魅惑众生的魔界女王。每当她弯着眼睛轻声说话,江寂尘心底的城防便会顷刻崩塌,心甘情愿对她割地称臣。
杯中的酒不知何时空了。
趁他还有神智,云衣继续不计后果地劝酒:
“夫君今后若要和我好好过,便再喝一杯。”
“把这满杯干掉,我今后都听夫君的。”
“再一杯,我再不同夫君置气了。”
酒坛也空了。
云衣等得心急,却见江雪鸿陡然急咳起来。他起身捻诀定心,竟反倒愈咳愈猛,面色隐约苍白,浑身也跟着发烫。
难道是——毒发了?
云衣心中窃喜,表情仍假装担忧不已:“夫君,你怎么了?”
江雪鸿半撑在亭柱边,不答。
云衣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男人覆满青丝的发颤脊背和指尖鲜红的血迹。她悄悄摸出金簪,杀诀在锋利的尖端慢慢成形,名为探病实则补刀,上前轻柔地唤:“夫君?”
江雪鸿循声侧目,今夜夜色极暗,四目相对之际,那双黑蓝渐变的眼里似有红光一闪而过,锐利如剑,艳烈如火。
对仙族而言,红瞳只意味着入魔征兆。
云衣身子一紧,刺骨的寒意浸透全身,手中金簪再次坠地。
江雪鸿明如皎月,怎么可能会露出那种嗜血的眼神?
不等她反应,江雪鸿已隔空取过簪子,眼中恢复了醉时的迷蒙,只嗓音微微沙哑:“不碍事,你先回道君府。”
云衣妖力有限,杀诀短期内只能凝聚一次。此刻,她既不知他到底看到自己的杀诀没有,又不确定那缕红光是不是看错了,视线游移不定,最后锁在了青年背后的寄雪剑上。
不管江雪鸿到底中毒没有,既然有暴露的可能,她便一定要杀了他。
云衣鼓起勇气,继续向他走去:“我陪着夫君。”
酒精侵蚀神智,心魔几乎快要抑制不住。江雪鸿迷蒙着眼看着少女靠近,摸索着抱过她,仿若命悬一线的溺水者抓住了救生的浮木。
为了她,他不能堕魔。
云衣顺势握住他身后的剑柄,却因距离太近,无法挣脱开身子抽剑,听半梦半醒的男人醉醺醺问:“还有吗?”
云衣又用力推了两把:“酒没了。”
“不是酒。”
“那是什么?”
江雪鸿眸光涣散,神态却似在认真端详近在咫尺的人,素来无情的眼含了一丝痴迷:“你还要把自己送给我吗?”
云衣先愣,陡然想起年少轻狂时在这里做过某些的荒唐行径,脸颊一烫,狠狠踢了他一脚:“想得美!”
江雪鸿趔趄了一下,云衣趁着脱身的间隙迅速抽出长剑,权衡着究竟是等他醉睡过去再动手,还是现在就挖他道骨。就在这一瞬犹豫之际,右侧忽而绕过一道绳索,将两人的手腕紧紧绑在一处。
——靠,他居然随身带着捆妖绳!
寄雪剑“当啷”坠在地上,云衣以为他故作熏醉实则算计于自己,却发现江雪鸿还是朦胧着一双眼,手上力道不知轻重,倏地把她拽倒在地上,随即被绳索牵引着压了上来。
“?!”
砖地冰凉湿冷,遍布泥泞。但此刻,洁癖的男人却再顾不上那些脏污,一边禁锢着魂牵梦萦的少女,一边贴着她的耳畔,低呓道:“我找了你很久。”
酒香与花香里,他已分不清前世今生,只剩下一个念头:别让她走。
她走了,会遭遇天雷。
云衣翻了个白眼,用膝盖顶他:“放开!”
江雪鸿用含着酒气的嗓音继续道:“在如溪涧。”
云衣正用力去够寄雪剑,听到那地名忽而一颤:“你怎么知道那地方?”
如溪涧是她与陆沉檀在凡间最初相识的地方,难道陆沉檀连这些旧事都同他说了?
“江雪鸿,你把话完完整整说清楚!”
这个距离,能够清晰闻到阵阵牡丹幽香。江雪鸿只吻着那双水粉色的眼睛,一声接一声唤她:“衣衣。”
月光照雪衣,如雪如月的人却早已跌入泥沼,好似被思念困住的兽,简直要把昔年未能说出口的话尽数倾倒给她:
“我来晚了。”
“你别死。”
“疼吗?”
直到那只三百多年来只知捻符掐决的手剥开了衣领,云衣才终于相信,邵忻说的不能沾酒,是真的。
折腾了许久,云衣依旧没能成功脱身,更想不通他为什么一点中了毒的迹象都没有。眼看江雪鸿的动作愈发过分,在那唇吻一路亲下来之前,云衣抄起近旁掉落的酒坛,重重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一声沉闷的“咚”之后,原本还只撑着一半重量,随着不设防的男人失去意识,他整个身子都压在了云衣身上。
酒坛也滚了出去,云衣本想等毒酒发作再抽身,仰望了许久亭子的圆顶,江雪鸿依旧均匀着呼吸。
……那可是整整一坛毒酒啊,元虚道骨的净化作用这么厉害吗?
身边没有趁手的利器,云衣摸索半天,只取下了散在一边的牡丹金簪。右手被紧紧绑着,奈何左手又使不上什么力气,在江雪鸿的脊背上胡乱扎刺锤戳时,指尖却忽然触到一片滑腻——翻过来,只见一手的血。
云衣一愣,这才想起他说的自罚雷鞭。
明明投毒案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却非要自己找罪受。
还有,这个人与陆沉檀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雨再次喧哗起来,把前世今生的爱恨思绪搅得一片混乱。被捆缚的手腕传来隐隐刺痛,妖力也被封印得越来越弱,云衣竟就这么被他压制束缚着踏入了梦乡。
*
两百年前的落稽山同样正在一个空濛的雨季。
刺杀妖界元帅的周密计划被江雪鸿搅局,好在结果还在预料之中。陆轻衣带着众人经历了一番厮杀,以此为根据地休养生息。
入夜后,陆沉檀抱着一大摞伤药踏入营帐,只见陆轻衣侧身而卧,单手撑在颊边,脸上挂着雨露均沾的微笑:“浮欢姐姐已经替我包扎好了,下次再找你。”
他微微恍惚了一瞬,搁下药箱,随即有些落寞道:“上次是江雪鸿,这次是戚浮欢,还有司镜做军师,姐姐身边从不缺人。”
陆轻衣在身侧让开一个位置,抚慰道:“安啦,你是无可替代的。”
陆沉檀乖巧坐过去,听陆轻衣突然问:“我听说炸药没埋伏成功,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他有些失落道:“沉檀有负姐姐嘱托。”
陆轻衣并无责怪的意思,何况战果也算圆满,便道:“你修为不高,本就不擅长实战,下回我多派些人手跟着你。”
陆沉檀道谢,替她揉了一会儿肩,转移开话题:“我在妖界元帅的库房发现了一卷尚未破译的上古宝典。”
陆轻衣对战利品不甚在意,敲了敲床板:“什么宝典?”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陆沉檀即刻转变了按摩方向:“约莫是召唤阴兵的功法,原主人瑕瑜不分,但姐姐以魂身修妖道,想必能够将其悟出。”
陆轻衣终于掀了一下眼皮:“我修这种邪功,你不介意?”
“姐姐做什么我都支持。”陆沉檀冲她温和无害地笑,怀着依恋替她把颊边发丝别至耳后,又道,“待攻下落稽山主峰,不知姐姐打算与仙魔何方结盟?”
妖族百废待兴,需要借助结盟巩固地位。何况落稽山地处要塞,西侧为上清道宗与清霜堂两大仙门,东侧为新兴魔道牵机子的势力范围,最好能尽快作出选择。
提起即将得到妖王之位,陆轻衣却并没有过多激动,打了个哈欠:“谁讨我欢心就和谁结盟。”
陆沉檀将揉肩改成捶背,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姐姐与江雪鸿情投意笃,已经决意结盟仙门。”
“江雪鸿那个人啊……无聊。”陆轻衣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冷哼一声表示嫌弃,表情却没有过多厌恶。
她伸手掰过陆沉檀的脸:“那棺材脸要是有你一半乖巧,我立刻就加入仙盟对付魔道。”
细长的红指甲刮得人生疼,少年的肌肤在她手中逸出缕缕墨影,陆沉檀的声音依旧温和:“何况无论姐姐与谁结盟,都永远是我的姐姐。”
陆轻衣不为所动松手,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他按摩,道:“沉檀,你还是不说话比较好,这口气也太油腻了。”
这夜影成妖的孩子同江雪鸿完全是两个类型,论善解人意没得挑剔,就是情绪太过鲜明强烈,根本长不大一样。
陆沉檀又体贴笑了笑,当真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安静的听雨氛围让陆轻衣回忆起在如溪涧养伤的那段时间,她闭着眼问:“沉檀,当初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陆沉檀知她将睡,将上古宝典搁在床头,按照习惯替她盖上被子:“我在山中采药,恰逢雨天,便去了破庙里躲雨。”
陆轻衣打了个哈欠:“素昧平生,我伤得那么重,你救我就不怕惹麻烦吗?”
这问题她已问过无数遍,陆沉檀不厌其烦解释:“我喜欢姐姐,不会让姐姐有事。”
语声温柔,却总觉得回答不在点上。何况陆轻衣没有亲眷,听他三句不离“姐姐”,突然觉得是不是不该让他开口说话。
入睡前,陆轻衣半梦半醒着呢喃:“沉檀,和你待在一起我总犯困。”
少年轻柔触碰的手陡然停在颊边。
二择其一(下)
作为十洲四大凶境之一,夜岭地近清霜堂,气候却与之迥然而异,日寒草不生,风逆雁无行,终日阴云密布,妖邪肆虐,辨不出白昼黑夜。
陆轻衣感到一阵凉意,头痛欲裂地睁眼。吐息又缓又冷,在鼻端凝出一团接一团血雾。
诈尸后,她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受过剧痛。
疼,浑身都疼,好像被毒虫啃过一遭似的,骨头几乎要散了架。
她被绑在崖顶歪脖子树底,四周开阔,正对一条泥泞难行的大道,两侧树木无序乱列,枝上黑压压一片——不是树叶,全是乌鸦。
歪脖子树,晦气透顶。
被江雪鸿无情撇到一边后,落芷扶着她往客房走,却在半途被孟羡鱼拦下。
孟羡鱼具体说了什么,陆轻衣已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听着她一路茶言茶语,不知怎么就把落芷赶了回去,跟着上了一辆一看就不正常的马车。再然后,她就宕机了。
这老拐子是对她用了什么迷魂术?又或者是借助了神器鸳鸯笔?江雪鸿前脚刚走,反派便对她下手,难道是有内鬼一直盯着她不成?
“神女可算醒了。”雌雄莫辨的陌生嗓音。
那人从身后转出,没有温度的手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靛蓝的宽袖似曾相识。
“还没折腾几下便晕过去了,真是令人扫兴。”
衣襟散漫敞着,喉结突出,两片唇薄得像刀子,鼻背偏低,眉眼同孟羡鱼一模一样,被发丝半遮的额心却有一枚暗红发黑的魔印。
陆轻衣瞳眸震颤。
濠梁城三公子,孟临川。
那个混进琨瑜会的魔修,竟是他。
孟临川知她已猜出自己身份,轻轻一哂:“别动哦,越动越疼。”
江雪鸿的威胁可以选择性听,但反派的威胁必须得听。
陆轻衣连眼睛都不敢眨,脑海里划过无数弹幕,满屏只循环着同一句话:晏老五大概是又栽坑里了,但为什么每次都是她倒霉?
“乖,本公子素来怜香惜玉。”孟临川说着便用另一只手捏开她的嘴,将一粒朱红的药丸按了进去,颇为自得道,“这宝丹乃本公子亲手炼制,保证药到病除。”
丹药入口即化,痛感瞬间减轻了不少。但,天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
孟临川用拇指不轻不重擦去她唇边血迹,游手好闲笑道:“时候尚早,神女不妨陪本公子聊聊?”
陆轻衣实在不知道还能跟反派聊啥,徒劳地挣了挣绳子,垂头耷脑问:“你是怎么给晏企之下的华胥引?”
孟临川捻着指肚,轻蔑道:“华胥引可不是本公子下的,我孟三若要对离渊晏五用毒,出手便是致命剧毒。”
“……那你还挺有职业操守的。”
“多谢神女褒奖。”
“……不客气。”
空气诡异地尬了一瞬,陆轻衣顿了顿,壮着胆子又问:“你想拿我来威胁晏企之什么?”
既然她现在还活着,只能说明孟临川破不开她体内神器的禁制。
他的目的不是神器,那又是什么呢?
“离渊晏五素来无情无义,傻子才会拿个女人当筹码。”孟临川俯身在她耳后吹气,别有意味道,“何况,这世上只有你能杀了他。”
陆轻衣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那我尽量活久一点,等晏企之投了胎,把他摁死在襁褓里差不多。”
“真是绝妙好计!”孟临川狂笑出声,死人般青黑的指尖再次放缓速度,沿着她溢血的唇线悠悠划过。
他抬起手,舌尖游动如鱼,一点一点舔净指上血痕,像在吮吸蜜糖一般,可她的血明明苦得要死。
陆轻衣脸色一绿,如同吃了苍蝇下肚:这里有变态,还在馋她的身子!
小姑娘的表情明晃晃写在脸上,孟临川忍不住又用手背抚了抚她,仿佛在掂量砧板上的肉:“怎么,不知道阴阳互斥吗?反正离渊晏五又碰不得你,何必为他守身如玉。”
陆轻衣被威压制住动弹不得,生怕他当真见色起意,赶忙赔笑道:“我都死了三百年了,身子都发臭了。”
“巧了,本公子也死过几回。”孟临川瞳孔中闪过贪婪的光,又在她耳后压低声音送气道,“神女香得很,像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
陆轻衣寒毛直竖,本能地挣扎起来:“你、你别过来!”
孟临川饶有兴致地唬弄她许久,眯起眼,突然道:“有人同本公子说,神女的元神多半有大秘密。”
毒蛇般的目光在她身上肆意游走:“原来,神女并非棠川转世,竟是棠川之女。”
身份暴露,陆轻衣心下一乱,慌忙别过脸,下巴却被紧紧扼住。
“羞什么,这一身血脉,可稀罕得很啊。”孟临川癫狂笑起来,“让本公子猜猜,离渊晏五既敢拿你做幌子,想必还未探过你的元神吧?难道当真对你有几分情意,舍不得用这邪术了?”
陆轻衣闻言,颊上竟不合时宜地一烫,无数相处的细节渐渐变得清晰。
那别别扭扭的家伙,真的在醋啊?
孟临川又道:“你说,若神器和你只能二择其一,他会选哪个呢?”
这话一下戳中了陆轻衣的心事,她抬眸与他对视,努力克服心中的恐惧,咬牙道:“你少挑拨离间!”
孟临川摇头啧声道:“离渊晏五当年在濠梁城从本公子手里救下姜三的佳话,神女也听闻过吧,英雄救美一次便够,再来可就无甚意思了。”
陆轻衣表情依旧抵触,心头却好似被一根钝刺顶过,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如果她身上没有神器了,江雪鸿还会来吗?
孟临川兴致更浓:“过了今日,想必神女也会看透道盟的嘴脸,待主上返魂归来,本公子定在魔域九重泉阵前设下盛宴,扫洒相迎。”
陆轻衣暗暗抿唇。
主上?返魂?九重泉阵?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嘎——嘎——”
乱鸦也似受了什么惊吓,扑扇着翅膀成群而起,道旁转瞬只余光秃秃的枯枝,视野提亮了不少。
孟临川意犹未尽,负手叹道:“可惜,正主来了。”
他回头扯出一个标准的反派微笑,不怀好意道:“小花儿,陪本公子和离渊晏五玩个游戏吧。”
……你他喵玩的是我,换你你愿意?
狂风肆起,灼炙扑面而来,陆轻衣望着天边冲破阴云的火光,内心默默祈祷:
晏老五,就指望你英雄救美了,可别再掉链子了啊。
*
阴冷的白光遍照山谷,不知是日还是月。
土色深黑,烂泥底不知何年的腐尸爬满白花花的蛆虫,秃树烂桩自下而上由密转疏,崖顶惟见一棵形状狰狞的歪脖子树。
蓝衣青年立在树底,阴气为他所控,枯墨般的暗光在一左一右凝出两个浮在半空的球形结界。左侧结界中,青衣少女昏迷不醒,右侧结界却被障眼法遮蔽,看上去一片混沌。
汹汹的火烧云蔓延至崖顶时却猝然收束,聚成一线金光直直落下,好似怕伤着了什么人。
孟临川看向来人,桀桀笑道:“夜岭之下百鬼群魔,若是这么个小花儿掉下去,得香消玉殒了吧?”
结界微转,现出陆轻衣隐约有些青白的脸色:“偏还长着这样一张招人恨的脸,您说会不会被撕成碎片呢,世君大人?”
见她身上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伤口,江雪鸿眸底暗色总算稍稍褪去,声音却依旧是冷的:“孟临川,你是还没死够吗?”
一字字伴着沉重的威压,孟临川却笃定他不会轻举妄动,不耐烦地抠着耳朵:“奉劝世君尽早让后头两个碍眼的奴才收拾滚蛋,否则本公子可不保证会不会手滑。”
对面,顾曲牙关一紧,扬起九节鞭朝他打去:“放肆!”
孟临川侧身躲过,悠闲地拂了拂手指,两侧结界也跟着收拢几寸,困在其中的少女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
江雪鸿眸光陡然冻结,抬手对顾曲、慕容道:“在崖外等本君号令。”
不是外伤,那便是内伤了?
顾曲还欲争辩两句,慕容已即刻跪下:“属下谨听吩咐。”
几息工夫后,崖上只余一红一蓝两道身影。
他这般毫无迟疑屏退了禁侍,孟临川不由兴味更浓,偏头看向左侧结界,挑衅道:“芳龄十七的处子,生得水灵水灵的,想必滋味也很好,可惜您没这个艳福消受,不如本公子替你尝尝?”
江雪鸿凝眉按剑,冷戾道:“你引我到此地,究竟有何目的?”
孟临川不可能破了神器禁制,更不可能同君怜月那般与神器感应,莫非是等着在夜岭对付他?
“本公子行事向来随性。”孟临川耸肩道,“不过是好些年没见着神女,想瞧上一瞧罢了。”
江雪鸿眉峰蹙得更深,双眸彻底变成了一片暗无天光的深海——孟临川的目的不是神器,也不是他,而是陆轻衣吗?这般猖獗的态度,他究竟探到了什么?
对峙间,孟临川突然道:“我说,别光顾着看一副空壳子啊。”
瘦细的手指轻轻拂开混沌,右侧结界表面稠墨般的晕纹褪去,莹白的光团好像海中升起的明月。
握剑的手一紧,江雪鸿瞳孔骤然掀起惊澜。
又是元神出窍!
好戏即将开场,孟临川张开双臂,按不住脸上的兴奋:“一边是空有神器的躯壳,一边是她的元神,世君不妨选一个?”
听到这熟悉的双选项,剑锋毫不犹豫出鞘,直抵咽喉:“君怜月背后之人是你?”
孟临川颔首默认:“那贱人同姜二坏了本公子不少佳兴,最后还不是被本公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闲话少说,”靛蓝宽袖随着手臂落下,结界一撤,拖长的狞笑在空中旋荡不止,“请吧,世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