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次日, 贤王妃来府上找撄宁。
彼时撄宁霸占着小厨房正预备大显身手,她昨日央了宋谏之半天,那厮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不说准去也不说不准去, 这是什么?这不就是拿根绳儿吊着胡萝卜在兔子跟前晃, 简直可恶至极。
但撄宁没有气馁, 她想把握好这一天的机会, 让晋王意识到自己的重要。
俗话说得好, 想抓住男人的心, 先要抓住他的胃。
她本来打算寅时就起来做早膳, 但实在困得厉害,坐是坐起来了, 只是畏在被窝里发呆不想动弹。她花了不到三秒时间便说服了自己, 从善如流的倒头躺下, 被子一蒙。
左右晋王殿下也不差她这一顿饭。
她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着急忙慌做了四道菜派人送去谏院, 结果只换来不阴不阳的三个字‘怕有毒’。
能让她撄小宁亲自下厨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好吧。
不知好歹。
撄宁疑心晋王是故意挑自己生气,他向来爱拿自己寻乐子,真生气就进圈套了。
她发挥了自己不屈不挠的一根筋精神, 晌午还是兢兢业业泡在小厨房里, 直到贤王妃前来道别。
“你这次去泸州也不知要多久, 我听王爷说, 一年半载也是有的,”邹莹执着帕子拭掉她额上的汗珠, 眼神里流露着不舍:“你行李可都备好了?泸州那边湿气重……算了, 我说什么呢,泸州原是你老家, 没有比你更熟悉的了。”
她话到最后有点怅然的落寞,撄宁放下手里忙的东西,举手保证道:“姐姐放心,我保证一到泸州就给你写信,我们那儿有家老字号的糖蒸酥酪,做的一绝,等我招人给你捎。”
说完她脑袋卡了壳,眉飞色舞的表情也僵住了,呆愣愣的问道:“可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泸州的呀?”
邹莹笑着拍掉她高举作发誓状的手,不解的反问:“嗯?王爷说父皇体恤晋王新婚,特命他携家眷前往,晋王也没有回绝,难道不是吗?”
撄宁记起十一昨天满脸的古怪和为难,现在想想,他哪里是不忍心拒绝自己,分明是晋王要他戏耍自己,十一生性本分,说不出谎话。
宋谏之那个能算计的,大约把自己的脑补都算计进去了。
撄宁恨不能当场变成只刺猬悄悄藏到宋谏之被窝里,趁他没防备扎他一身刺才算解气。
她欲扔掉锅铲,看着锅中香气四溢的炖鸡,又舍不得,只能把炖鸡当成宋谏之,恶狠狠地抄起汤汁浇在它身上。
邹莹看她气闷成这幅模样,脸都要鼓成皮球了,还有什么不懂的。
她眉目一敛,突然想到了什么,讲起宫中的传闻:“六皇子今日没有上朝,说是六皇子妃因丧子之痛郁郁生疾,昨日撞柱去了,六皇子悲痛欲绝要出家为僧,被父皇训斥一通,在府上请了佛像铸造寺堂,可见心志已决。”
撄宁手上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抹遗憾,轻声接道:“这样么?也好。”
昨日晋王堂而皇之闯到六皇子府上,看见的人不在少数,燕京城里处处长满眼睛耳朵,人人又是八百个心眼,猜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只是斯人已逝,不若保留她最后的体面。大约也没有人会想到,六皇子对赵氏,爱重至此。
“是啊,这样也好。”邹莹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转变了语气,轻快道:“快,让我盛碗鸡汤尝尝,我还不知你有这份手艺呢。”
邹莹喝了两碗,剩下的小半锅撄宁独自包圆了,喝到最后摸着肚子站都站不起来。
哪怕撑死,也不能给黑心肠的晋王留一口。
是以,宋谏之晚上回府时,在正殿见到了一只蔫蔫的小斗鸡,嘟着脸抱着手臂。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里满是不忿,看他回来,仰着尖下巴颇为趾高气昂的通知道。
“我行李都收拾好了,明日几时出发?”
好一出先发制人,撄宁心中暗自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神态动作,活脱脱是戏折子里的小人得志。
宋谏之扫她一眼,走到上首坐下,斟了半盏热茶,天青瓷的茶盏拢在在长指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捻动。
他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我都知道了。”为表态度,撄宁矜持的颔下首,又后知后觉的想起眼前这位是自己最大的债主,嚣张的气焰略收敛了些:“你不要再想着诓我。”
“本王何时诓你了?”
宋谏之这才掀了眼看她,他尾音拖长,半边眉毛微挑,墨玉似的眸子中是不加掩饰的戏弄。
“你教十一骗我,还害我……”撄宁这次反应快,说到后面眼睛瞪得溜圆,这才看透她大债主的险恶用心。
他哪里说过不能去,他分明是模棱两可的不表态!
只见宋谏之悠哉的斟一口茶,薄唇因热气熏腾添了两分朱色,少年眼角眉梢都挂着懒洋洋的笑意,像瞧着猎物在自己窝里打转却闯不出去一样,尽是戏谑的恶意。
风轻云淡,又尽在掌握。
撄宁试图做出幅恶狠狠的模样,看他气定神闲只觉自己输惨了。热血上涌,她羞窘得满脸通红,火烧屁股一样冲进卧房。
身后传来晋王的叮嘱。
“寅时出发,带着你那个侍女即可,莫惊动旁人。”-
撄宁的气愤一直持续到次日启程。
天未亮,他们便一行七人便出发了,除却十一和明笙,只跟了三个晋王的亲信。
两辆马车,一辆放行李,余下位置留给不会骑马的明笙,一辆是宋谏之和她的。
撄宁还在暗暗生着气,被戏弄了,她也懒得再扮什么忠臣良将,站在府门扫一眼两辆马车,径直往后面那辆走过去。
十一小心的打量着自家主子的脸色,只见他面色如常,施施然登上前面的马车,门帘一掩没了动静。
可这厢,撄宁掀开门帘却犯了难,马车上除去行李,只余下一丈有余,明笙一人睡都紧张,更遑论多个她。
所幸撄宁不是个在乎面子的,从燕京到泸州少说要三五天,这么点事儿还不值当她委屈自己。她从善如流的退下来,蹭蹭蹭跑到前面。理直气壮地掀开帘子坐进去。
晋王不管在内在外,都是表里如一的臭讲究,坐的马车比后面的那辆宽敞了一丈不说,隔绝了外面尚带寒意的风,车底还铺着厚厚的狼皮毯,毛发松软叫人爱不释手。
寅时的天色隐隐泛着青,半丝日光都无,只有西直街上仍点着明亮的宫灯。
他们出发的同时另有两队人一前一后上路。
马车内光线比外头更暗,宋谏之闲闲环抱着双臂,闭目养神,晨风撩开窗帘,指缝风大小的缝隙中泄进一线光,朦朦胧胧的照在他侧颜上,美人图莫过于此。
这一方天地静谧异常,空气中发酵着令人筋骨发软的暖意,撄宁寻了块宽敞的地方躺下,裹紧斗篷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昨晚高兴的般夜都没睡着,眼下一觉睡到了巳时。
是被十一吵醒的。
“主子,再往前三里有个客栈,可以先落脚用顿午膳。”
“好。”
宋谏之打算先微服潜入泸州,若是调查一般的私盐官盐,远不必如此谨慎。但七日前,泸州一县官上奏到京中,言明泸州盐场混乱内外勾结葬送了六百余条性命,崇德帝召人上京,结果那县官葬身在驿馆的火海中。
越要封口,越说明背后势力眼耳通天。
因此,他们一行抄的小路。
敌在暗,我也在暗,剩下只看谁先按捺不住露出马脚。
撄宁前一天喝鸡汤喝伤了,到现在还恹恹的没胃口,她紧闭着眼躲开外面射来的刺目日光,翻个身趴在狼皮毯上,将脸藏进臂弯里,活像头埋沙子的呆鸵鸟。
宋谏之抬眸睨着她,少女臂弯里露出的小半张脸仍有稚气的圆润,她睡得脸都发红,发髻散成一团胡乱堆在头顶,没骨头似的趴在毯子上蹭来蹭去,既没出息又招人。
他忍住心中滋生的恶念,开口道:“起来。”
撄宁埋着脑袋没动弹,好似睡熟了。
马车碾过一个浅水坑,车身都跟着摇晃了两下,她还跟只长着吸盘的蜗牛一样,牢牢扒在毯子上,分毫未动,假的要命。
宋谏之扫她一眼,眼尾微勾起道不明显的弧度,交叉着的长腿微伸,靴子尖挑上她翻身露出的小圆屁股,不耐道:“别让本王说第二遍。”
“我再睡一刻。”撄宁背过一只手摸索着把斗篷蒙到自己脑袋上,瓮声瓮气的撒娇:“就一刻。”
如果是明笙听到这话,八成要心软,可她身后是尊不讲情面的活阎王。
看她一副自欺欺人的没出息样儿,宋谏之嘴角浮了抹笑意,敛着眼,不动声色道:“错过这家客栈,晚上几时能吃饭就不好说了。”
撄宁立时弹坐起来,圆脑袋冷不防撞到车壁上,她呲牙裂嘴的捂着额头,皱成一张包子脸,忙不迭的跟上:“起来了起来了。”
她面上挂着蜜桃似的浅粉,左脸印了两道衣袖的褶皱,懵懵懂懂的睁眼看他,宋谏之微不可查的动动手指,而后顺从心意捏了上小蠢货的脸,狠狠捻了两下。
撄宁还在发着呆,来不及跟他计较,马车便缓缓停下了。
晋王殿下长腿一迈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撄宁脸上有些发烫,使劲搓了两把白净的面皮,跟在他身后笨手笨脚的下了车。
客栈建在山脚下,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算多。掌柜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柳叶眉弯月眼,琼鼻挺翘眉目含情,瞧人一眼骨头都要酥半边。
撄宁头顶支棱着个毛绒绒的糟乱发髻,脸上还挂了两道衣褶印子,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的美人姐姐。
在燕京呆久了,这般既风情又干练的美人两年多没见过了。
客栈里只有两个小厮,都是半大的小孩,顶天也就十二三,全靠掌柜一人里外张罗。撄宁巴巴的凑到掌柜眼前,转着脑筋找话聊,最后只结结巴巴的吐出一句:“这边行人这么少,生意支撑的下去吗?”
问完她险些咬了舌头,她怎么嘴笨成这样,净打生意人的算盘,哪壶不开提哪壶。
掌柜冲她笑了笑,如春风拂面:“我们在后山圈了片茶莊,赚不得大钱,过日子总归是够的。”
“哦…哦,”撄宁呆呆的点下头,心中却在想,她这张木头脸这辈子也笑不得这么好看了罢。
不等她再绞尽脑汁找话茬,就被宋谏之拎着后领子拉到木凳上。
撄宁攥着手里的筷子,一边等菜一边眼睛黏在美人掌柜身上,等人家收拾好桌案回了后厨,她才回过神来,小声跟对面的活阎王说:“她真好看。”
宋谏之这才抬眸看向上菜的掌柜,浅浅扫了一眼,视线便落回到撄宁身上,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一番,最后落在她左脸那两个指头印上,低低念了三个字。
“小蠢货。”
他眸中除却戏弄,还藏着几不可察的笑意。
有美人看,这厮还要笑话自己,撄宁本该生气的,但脸上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心中跟被挠了一把似的,隐隐发痒。
她只能垂眸避开活阎王的目光,一门心思放到饭碗里,面上热度才慢慢降下来。
结账时撄宁抢着要来,但她摸索遍身上,只在袖口摸出半块碎银子,最后臊眉耷眼地冲晋王摊开了手,反正,眼前这个已经是他最大的债主了,债多不压身。
没成想宋谏之对她可怜巴巴的眼神视而不见,反而捏着她的爪子放到身侧,提了人转身便走,末了淡淡甩给十一一个眼神。
十一上前付了银子,还颇为体贴的把撄宁的半块碎银子捎了回来。
撄宁小心的把银子收回袖子里,抬头瞄了宋谏之一眼,盘算着他能不能从手指缝里漏点银票给自己。
宋谏之将她做贼心虚的眼神捉了个正着,奚落道:“摆不了阔了?”
撄宁知道他拿自己寻乐子,干脆闭了嘴巴不搭腔。
马车安安稳稳的前行,她耷拉着小脑袋险些再度睡着。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剑刃相见的刀戈之声,撄宁一个激灵儿抬起头,门帘骤然被长剑穿透,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把将坐在正中的宋谏之推向对面,自己则直挺挺向后倒去。
骏马嘶鸣,车厢翻转倒地,撄宁后脑‘砰’的一声磕到车壁底的石块上。
双眼将合未合之时,看到最后一幕,是宋谏之那张冷若寒霜的脸
三十二
一瞬也未犹豫, 随着剑刃出鞘的金鸣之声,门帘外爆出一团血花,狰狞的喷洒道藏青蜀锦的门帘上, 只隐约透出一抹暗色。
马车翻转, 宋谏之手腕一转, 欲抽回已折了两个弯的利剑, 全靠着一副蛮力。他眉目森然, 若不是林中刀剑声大盛, 定然能听到剑刃在血肉躯体中的翻绞声。
蒙面刺客眼中除却不甘, 还有因无法承受痛楚而生出的恐惧。
宋谏之抬腕抽回尚在滴血的剑, 单手揽着撄宁的腰将人提起,纵身一跃迈出翻倒的马车。
马车外, 蒙面刺客的尸首黑压压倒了一片, 唯一的活口被十一手中利刃所指, 吞毒自尽了。
宋谏之却一眼未看,扔掉手中的剑摸上怀中人的后脑, 已然鼓起了一个大包,还好没有血痕。
小蠢货。
他在心中暗骂道,眉心拧了个结, 脸色冷的要结冰。
这刺客本事再大也难挨他分毫, 原想着留个活口, 谁知这个平日里贪吃胆怂的混账东西, 看他一眼都能吓到脸色发白,关键时刻反倒生出股不合时宜的勇猛。推他那一把大约是使了吃奶的劲儿, 将自己磕的分外实在。
宋谏之眉眼间的烦躁之色简直要溢出来。
“主子, 全都断气了。”十一一个个试过刺客的颈脉,回禀道。
有胆量刺杀晋王的, 这拨人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二十死士,不像是真要夺人性命,倒像是血淋淋的警告。
宋谏之眉心未展,他眼锋一扫,示意十一将提前备好的信交给其中一个下属。
“快马加鞭送到定国公府,切记,要亲手把信交到他手上。”
那人单膝跪地应了个‘是’,翻身上马,顺着来路跑远了。
待到外面安静下来,明笙才颤颤巍巍的从马车上爬下来,没走几步就被地上的碎石绊了一跤,多亏十一将人一把扶住,不然这主仆二人只怕要一齐磕坏脑袋。
明笙瞧着自家小姐不大体面的窝在晋王怀里,闭着眼一副昏睡的模样,浅色衣袖上还挂了道狰狞的血迹,她脸色顿时白了,想扑上去仔细看看,又碍于晋王的威压不敢靠近,急得眼圈都红了。
“主子,夫人她伤的如何?”还是十一见她焦急,极有眼力劲儿的开口问道。
虽然不知王妃伤了何处,但见自家王爷这幅有气无处撒的烦躁模样,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宋谏之压着眉眼,将怀中人打横抱起,翻身上马走在前头,没有回答问题,只冷声道:“收拾好东西去前面镇上的客栈落脚,你先去寻个大夫到客栈等着。”
十一递给明笙一个安心的眼神,御马先行离开了-
等到撄宁再睁眼醒来,已然是进了泸州城内。
清水镇上的大夫约莫也没见过撄宁这种情况,检查完只故作高深的说了句‘夫人伤在后脑,但未见重创,大约是骤然受力兼之淤血堵塞不能疏解才昏迷过去。’
十一看自家主子低压的剑眉,十分体贴地当起了解语花,问道:“请问大夫,我们夫人多久才会醒?”
“这不好说。”有个说话客气的,大夫刚捻起胡子预备摆个谱,余光扫到他身后的人,分明是一副矜贵的少年模样,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可现下微压着眉,一个不耐烦的凌厉眼神扫过来,竟隐隐透出令人胆寒的威压。
大夫故作高深的话术顿了下,两人眼神一接,他便知道自己模棱两可的说法瞒不过眼前人,交代直白道:“依老夫看来是没有大碍的,受惊血滞最多一两日就会醒,若是未醒,便只能去州府找大夫来看了。”
“多谢大夫。”
十一恭敬地将大夫送出门,附上诊金。
回屋时远远瞥见自家王爷冷着脸坐在榻边,伸手探了探王妃脑后,那表情,说担忧吧,看着实在不大真心,说嫌弃吧,又算不上。
十分矛盾。
他没有再回屋,悄悄退出去查探周遭的环境。
直到戌时,撄宁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宋谏之不愿再等。
平日里能吃能睡能耍赖的小泼皮眼下安安分分的躺在榻上,脸色泛白嘴唇血色全无,真是怎么瞧怎么碍眼,他把心底那抹古怪的滋味压下去,让十一重新置买了辆马车,连夜出发去了泸州。
三日的路程他们只走两日,便见到了泸州城的牌匾。
一路上,撄宁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用膳只能靠明笙给她灌些汤水。
进了泸州城还没落脚,十一便先行一步去打听当地最出名的大夫,说来也巧,泸州城内最出名的医家就是姜家。晋王成婚之前,派他来泸州打探过姜家的底细,故而知晓,这行医的姜家就是王妃母家。
他们先行到泸州一事并未声张,为防徒生事端,十一绕路去请了另家出名的大夫。
那大夫隔着厚稠的绛色床帘,仔细探试那只伶仃手腕的脉搏,良久才沉吟道:“受惊事小,依脉象来看,恐是颅中淤血滞塞导致久睡不醒,若只是久睡问题倒不大,只是怕长久压迫血脉,对身体有损,老夫可以施针刺激穴位,尝试将人唤醒。”
“几成把握?”宋谏之脑海中不由自觉浮现出撄宁那个被攥下手腕都要呼疼的委屈模样,那点拇指甲大小的耐心彻底耗尽了。
大夫收起把脉用的方巾,略一思索回答道:“七成。”
“何时用针?”宋谏之微蹙着眉追问。
“老夫随时带着针灸的银针,不过公子最好让夫人先喝碗参汤,补气益血,避免在施针过程中闭气。”
大夫这厢叮嘱着,宋谏之心思却不在他的话上,他侧身看向床帘里窸窸窣窣挪动的人影:“醒了?”
床帘里阴影忽明忽暗,最后默不作声的坐了起来,宋谏之刚欲抬手掀开帘子,两扇帘子就被人猛地一下拉开道缝隙,动作之大,险些将床顶悬挂的璎珞甩到他面上。
宋谏之冷着脸,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瞧见床帘中间钻出个圆脑袋。
撄宁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眨了眨,琉璃珠似的容不下一丝灰,只藏着两分懵懂。许是动作太猛,她脸颊涌上一点红热,白燎燎的日光跌跌撞撞的透进来,宋谏之甚至能看到她面上细软的绒毛,呆得很,但总归不再是那副病恹恹的躺尸模样。
他眉心舒展开来,眼梢微勾,带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怎么?听到参汤就醒了?”
大夫手中执着银针,看到撄宁醒了,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看这一行人的派头,非富即贵绝非寻常人家,若是施针过程中出一点意外,只怕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贵夫人醒了,正好免了施针……”
话音未落,只见那位容色冷清的夫人歪头看他一眼,讷讷重复一遍:“夫人?”
“不然?”宋谏之半挑着眉看她,还没来得及让大夫再把一遍脉,怀里就钻了个毛绒绒的脑袋。
扑通,扑通,他极好的耳力能清晰听到怀中人的心跳,轻微的震颤顺着紧贴的身躯传来,像掌心有只蝴蝶扇动下翅膀,又酥又痒,那股震颤从掌心钻进胸腔那颗脏器。
少女乱蓬蓬的发髻在日光下泛着不明显的浅金色,在他胸口蹭了蹭仍未罢休,还要用那双懵懵懂懂的圆眼睛看他,颊边绽开一个小梨涡,笑盈盈的唤他。
“夫君。”
大约是她抱得太紧,雏鸟一般,两只不安分的爪子紧紧攥在他脊背的衣料上,半个身子都畏在他臂弯中,宋谏之只觉呼吸一窒,垂眸正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黑眼珠里倒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随着少女凑近的动作逐渐放大。
呼吸纠缠,分不出你我。
他忘了动作,任凭撄宁越靠越近,最后安心的将脸埋到自己颈窝中,又低低的唤了一句:“夫君。”
“不知死活。”
宋谏之听到自己嗓音喑哑的吐出这几个字。
下一瞬,他眼尾那点残存的笑意彻底消失殆尽,神色迅速的冷淡下来。抬手欲将人拽开,又想起她后脑的鼓包,便顺其自然的抬起另一只手,握着撄宁薄削的肩头将她推开。
十分不留情面,若是在平常,撄宁早就被吓得不敢吱声了。
但她眼下跟未塑形的糖人一样,既没骨头又粘人,被推开了也不肯罢休,扭着身子还要往他怀里钻。
注意到面前的人一脸冷淡,她轻轻歪了歪头,有些不解的把眉毛拧成了两条毛毛虫,小声嘟囔道:“冷,”又伸手指了指宋谏之怀里,笨嘴拙舌的形容:“暖和,要抱。”
宋谏之压着眼中黑沉沉的光,逼近她耳边冷声道,
“再跟我在这撒娇卖痴,就剜了你舌头。”
三十三
这话不管是用来吓唬胆怂贪吃的撄宁, 还是现下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傻子,都一样的好使。
只见她嘴撅得能挂酱油瓶,却不敢再吭声了。
一对瞳仁亮似清水, 眼神中混杂着委屈和依赖, 长了手一样牢牢扒在他身上。
宋谏之这辈子皱眉的次数加起来, 怕是都没有今天多。
他一手抄过撄宁后腰, 将人勒近了, 锐利的眸光一寸寸刮过她脸庞。
察觉到自己胸前紧贴着的小心脏跳得失了序, 怕成这样, 还要装傻, 他眸中寒色破了冰,浮出一抹尽在掌握的讥诮与戏谑。
狐狸尾巴还没藏好就出来卖弄本事,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就该狠狠给个教训。
宋谏之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捉住你了, 小蠢货。”
话音刚落,他面上温热, 落了极轻极快的一个吻。
像根轻飘飘的羽毛点在水面,只是泛起两圈微不可见的涟漪,就被水珠打湿囚入湖底, 既轻, 又重如万钧。
分不清哪个更迫不及待。
撄宁亲完便咯咯笑出了声, 凑上去用嫩生生的脸蹭他, 两根发丝轻盈的挠在面上,却细细收拢捆住了他胸腔那颗脏器, 携来一阵生根似的酸痒。
随着心脏的一次次跳动, 泵向全身上下每处、每寸,呼吸都沉住了。
宋谏之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喉结忍耐的滚了滚。怀中人歪着圆脑袋靠在他肩上,瞧见这么个会动的新奇玩意儿,呆呆的伸了手去捉。
一片微凉的酥麻袭来,冷热相接。
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情绪迫不及待要寻个出口,他低下头,狠狠攥住了近在咫尺的那只软如凝脂的手。
宋谏之另一只手猛地捏住了撄宁的后颈,逮猫儿一样,嗓音压得极低,遮住那丝艰涩:“再不安分,看我怎么治你。”
撄宁被捏了手腕擒了脖子,疼得皱着鼻子,两只手茫然地握了拳,不知要先解救哪处,最后胡乱的搡在他胸前:“疼,我好疼,坏人。”
她那双乌溜溜的眼中霎时包了豆大的泪珠,扑簌扑簌落在宋谏之前襟,晕开一团深色,
她惯来套着个能唬人的冷面皮子,内里又生得没心没肺没记性,被吓到的时候常有,眼泪却是一次没见过,这阵,金豆子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威胁无用,宋谏之蹙着眉松了手,那小蠢货立时蹬着床面往后蹭了两下,宽松的白色布袜蹭掉小半,露出一截伶仃的脚腕。
她扭糖似的翻过身,一脑袋钻进被子里,不肯理人了。
人趴跪在床上,大半身子露在被子外面,只堪堪遮住了脑袋,蠢得要命。
宋谏之心中暗啧一声麻烦精,听到身后传来木匣并拢的轻微声响,他侧首看向瞧了小半天热闹的大夫,声音里隐约透出两分躁郁:“她这是怎么了?”
撄宁平日里尚且有些八面玲珑的小聪明,现在却呆的真心实意。
“老夫从医四十余年,见过几个摔了脑袋失忆的病人,这般行为举止如稚子的,倒是未曾见过……”大夫花白的胡子跟着开口的动作翘了翘,他沉吟两息,突然转了话头:“公子可容老夫再为夫人把次脉?”
宋谏之颔首,微俯下身去捏撄宁的腕子,把那个自欺欺人的小蠢货拉出被窝。
她不情不愿的回过头,一张白净的小脸跟在水里泡过似的,浸遍了眼泪,浓长的眼睫被泪水浸湿了,拧成一簇簇的墨线。
抽抽噎噎的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梗着脖子指责他:“夫君不疼我,我都…都亲你了,你还那么凶……坏人。”
宋谏之卷起一块被角胡乱给她抹了把脸,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揽住她腰腹,将驮着壳子的小王八翻了个,紧箍到自己身前,捏着腕子送到大夫面前。
撄宁整个人骤然暴露在塌边,不安分的往后缩了缩,紧贴到宋谏之胸前。
看着面前满脸严肃的大夫,正搭着她手腕时不时的叹口气。
撄宁不知所措的仰着头望向身后的人,乱糟糟的发髻蹭在他脖颈上,没长性的忘了自己方才还在一口一个坏人的叫,抽着鼻子小声嘟囔:“我饿了。”
“就知道吃。”
宋谏之居高临下的刺了她一句。
撄宁呆愣愣的歪了歪头,自己揉了两下肚子,又拉着晋王殿下的手贴到自己腰上,低着头重复一句:“真的饿了,肚子扁了。”
“忍着。”
他话音刚落,怀中人后知后觉的撇了嘴,眼眶里包的泪珠更大颗了。
“再哭一声,你今日就别想吃饭了。”
撄宁的眼泪和抽噎全梗住了,抱着腰间骨节分明的大手遮在自己面上,才敢掩耳盗铃的掉金豆子,边哭边小声重复:“我乖,我乖乖的,夫君给我买甜糕吃。”
宋谏之掌心沾染了轻薄的湿意,在这样混乱到令人头疼的情况下,他唇角竟然不由自主勾了下,心底生出些好笑。
这个小蠢货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如出一辙的能气人。
“公子,夫人的脉象确无丝毫异常,照医理看至多个把月,受惊伤神也就全养好了,”大夫叠起方帕,叹口气道:“老夫医术不精,不过老夫倒是想起,早些年有个来泸州的南疆商人,患了跟尊夫人差不多的病症,只是他并未受外伤,而是蛊虫所致。”
“蛊虫?”宋谏之掀眼看过去。
大夫点点头,娓娓开口:“正是,南疆有蛊名引魂,生在极潮湿之地,百年难寻,它奇就奇在不必以活虫入体,只需碾粉入口即可,且只与一人生效,食蛊者行状无序如稚子。”
大夫分神瞄了眼这对年轻夫妇,瞧着倒是一双璧人,只是这公子面上未免太冷了些,有种拒人千里的无匹矜贵,难为这小姑娘,暖化冰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下人又傻了,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不过老夫也只碰到过一次,那是十六七年前的事儿了……”
宋谏之一把擒住怀中人作乱的两只手,沉思一刻:“蛊不似毒,世上无有解不了的蛊,只有对不上的症。”
他问道:“那人如何解的蛊?”
“这个老夫也不清楚,但他同行友人都在想方设法的找下蛊之人,许是脱不了干系。”大夫收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医箱,辞别道:“公子不妨一试,老夫先行回去了。”
“今日之事,莫与他人提及。”宋谏之抬眸扫他一眼,眼风凌厉暗藏警示。
“公子放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夫省得这个道理。”
那厢大夫走了,这厢宋谏之看着自己怀中不安生的蠢兔子,紧咬牙根低低骂了一声-
泸州杨楼街,银丝细雨连成了线,落在街角横切而入的浅渠中,悄无声息的融作一脉,顺着水流涓涓而下。青瓦上的雨珠蒸成潮湿迷蒙的雾气。
一位青衣男子穿透雨雾,勒马停在渠流旁的客栈门口,把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小二。
低着头行色匆匆的进入客栈中。
十一抬手笃笃敲了两下门,屋里传来一声冷清的‘进’,他进到室内回身轻手轻脚的将门合上,行礼道:“回主子,燕京回信说已处理稳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您尽可安心。”
顿了顿,他垂首补充一句:“另外,那客栈确如您所预料,已经人去楼空,掌柜说自己将客栈高价租给旁人半月。那女子银票给的痛快又没索要房契,他这家客栈本就打算折买了,因此虽然觉得蹊跷也没多想,干脆领着妻小回了趟老家,并不知那女子身份来处,卑职调查过,他的身份当地邻里都知根知底,不会欺瞒。”
从燕京到泸州,大小道路十数条,任背后人手眼通天也难预料,除非每条路上都埋了暗哨。他们一行离开客栈不过两个时辰,就遇到了刺客,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可轻视。
宋谏之盘坐在矮几边,右手搭在案面上,指节‘噔、噔’的敲击两下,应说:“知道了。”
十一嗅到室内的糕点香味,暗忖他家王爷不喜甜食,大约是王妃醒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替明笙问询一句,自从进了客栈,明笙就没敢进来看王妃一眼,现下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那女子还要继续查,再派人去,切莫留下踪迹打草惊蛇,还有,要留活口。”
“是。”
王爷没说退下,十一知晓他还有吩咐,便沉默不作声的等着。想来也怪,照自家王爷的脾性,这种蹦跶到他面前的秋后蚂蚱,都是死生不论的,难不成那女子身上有什么旁的线索?十一老实的没有多问,余光却撇到晋王略带烦躁的面色。
他脑海中忽然记起那位假掌柜百媚千娇的脸,一边觉得不可能一边又少见的岔开了思绪。
恰在这时,十一看到自家王爷身前的矮几低下钻出个圆脑袋。
王妃手里端着个空碟子,“啪嗒”一声放到王爷展开的卷宗上,十一眼皮子立时跳了下,心中大呼不妙,王妃却浑然不觉的转过身,没骨头一样缠上王爷垂在身侧的胳膊,被推开了也不害怕,还不屈不挠的往前蹭。
十一瞅着自家王爷铁青的脸色,默默为王妃祈祷。
能把晋王殿下气成这样的人,她真是天下独一份儿。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行退下,便听到少女犹带鼻音的撒娇:“夫君,我还是饿。”
三十四
十一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他出门办事才不到半天的功夫,王爷王妃关系便进展迅速到了这般地步,他前一秒竟然在疑心自家主子瞧上了那个风情万种的假掌柜, 现在看来, 还是王妃有手段。
他目光鲜见的在撄宁身上多停了一瞬, 流露出十足十的钦佩, 被宋谏之锐利的察觉到,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眼前的小蠢货强先开了口。
“夫君, 宁宁要吃糖葫芦, 糖葫芦好吃,我给夫君买。”
她一句话说的颠三倒四, 人被推开了, 就试探着去牵宋谏之的手。
牵手也牵的笨拙, 翻来覆去两只小手都使上了,还包不住人家一只手, 最后一齐攥住了他两根指头,手心热乎乎的。
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牵着他的手又可怜巴巴地摇了摇。
人是呆了, 可照样能吃下一头牛, 还有本事点菜。宋谏之气极反笑, 愈发拿起乔来, 不理她,看都不看一眼, 抬头吩咐十一道:“去买些小孩儿喜欢的玩意来。”
“是。”
十一看着王妃稚子般的举止, 多少回过点味来,应声退出了房间。
街上冰糖葫芦的叫卖声越来越小, 撄宁按耐不住,急的往前凑了凑,小声的催促了一句:“宁宁给夫君买冰糖葫芦。”
“那就买。”宋谏之看她急得要皱成包子脸,手肘拄在矮几上,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撄宁一听这话,圆溜溜的眼睛跟见了老鼠的猫似的,蹭的一下亮起来,巴巴的摊开只小手凑到他面前。她摊手的动作委实太熟练,宋谏之双眸微眯,啪一声拍在那只嫩生生的小手上。
撄宁愣了一下,以为他没懂,垂头小心吹了吹被拍红的手,颇为懂事的安慰他:“夫君放心,宁宁不疼。”
然后故技重施又把手摊开来。
宋谏之手上留着劲儿,轻飘飘的拍一下能怎么个疼法?不过是卖乖撒娇罢了。
“再摊手。就把你手剁了。”他抿直唇角,故意凑到撄宁耳边,吐出一句可怕的话。
撄宁立时膝行着往后退了两下,害怕的瞪圆眼,两只小手一抄背到身后,无措极了的模样。街上冰糖葫芦的叫卖声串了回来,她又馋又怕,最后委屈的撅起嘴,眼里包上了大颗的泪珠。
宋谏之心中却生出了淡淡的快活,这般无聊的威胁,配上个天真懵懂的小蠢货,反叫他心头那点无端的恶念解开了枷锁。
这次的遭遇令撄宁平白娇气了起来,往常是看上去老实本分,实则内里狡猾赖皮,现在,被擒住腕子要哭,不给吃食要哭,训两句也要哭。
这个他相中的完美猎物,被欺负了也无处可逃,没法再像当初一样躲着不见人,只能在他面前,用那双澄澈的、写满信赖与无助的眼睛望着他,祈求他的一丝垂怜。
等到她清醒过来,回想起现在的情形,那该是怎样一幅模样?怕不是要怄到钻地缝。
“是你说要给我买糖葫芦,凭什么要我掏钱?”宋谏之压下眼中餍足的快意,眼尾勾出道昳丽的弧度:“明明是自己想吃,还要诓人。”
“小骗子。”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
撄宁歪着头看他,她人虽然傻了,也知道‘小骗子’不是个好词。
“宁宁不是小骗子,”她声音里还有明显的鼻音,平添了几分可怜:“我和,我和夫君换。”
说着,她抻了雪白的脖颈往前凑,软乎乎的身子贴在他结实的小臂上,眼看要亲到宋谏之的脸,却被他伸出的两根指头,夹成了委屈的鸭子嘴。
宋谏之毫不客气的从小蠢货袖口里摸出那半角碎银子,抬眸对上撄宁诧异的目光,使了两分力拍到她掌心:“去买。”
借花献佛,借的还是佛像门口自生自长的花,偏偏当事人浑然不觉,眼眶里的泪花收回去了,也不再往拍红的掌心呼气。
她跟个弹簧似的站起来,立时把自己的‘好夫君’抛到脑后,一蹦一跳的往外走,头顶那个可笑的发髻跟着一晃一晃的招眼,边走还边小声念叨着:“冰糖葫芦,宁宁要买冰糖葫芦。”
全然坐实了小骗子的名号,傻得冒泡。
宋谏之目送着撄宁出了门,难为她还知道有样学样的关上门,这才得了半刻安静,宋谏之微蹙着眉将案几上空碟子捏到一旁竹席上,专注的翻起泸州盐政司近十年来的捐输明细。
他专注的眼神扫过一笔笔的账目,在看到漠北战时泸州盐政司捐输细粮十万石、黄金三万两的公账时,长眸微微眯起,浓睫敛住一线日光,打在眼下留出淡淡青痕,更显得他眸色暗昧,潜藏静水深流般危险。
宋谏之心中大致有了断论,便不在账目上费心思,指节在矮几上沉闷的扣了两声,骤然想起那个出门已有一炷香时辰的小蠢货,快步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眼。
卖糖葫芦的小贩还在,却不见撄宁人影。
宋谏之拧着眉下了楼,眼底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上赶着想跟贵客打笑脸的小二都不敢靠近。
外头还下着迷朦的细雨,青砖地湿漉漉一片。宋谏之在客栈旁那家关着门的裁缝铺门口看见了撄宁。
路上行人不多,没几个人注意到这处。
她瘫坐着缩在屋檐下,紧紧环抱着屈起的双膝,头埋进臂弯里,一身娇嫩的新绿衣裙下摆沾了雨水和泥点子,落汤鸡似的狼狈。面前站着三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宋谏之望过去时,打头的那个朝撄宁小腿狠狠踹了一脚,揣的她整个人晃了两下。
“把银子交出来。”他如是道。
缩着脑袋的小蠢货声音里瓮声瓮气的带了哭腔:“宁宁没有银子了。”
“胡说八道,”另一个小孩儿手里拿着根半丈长的竹竿,在积着水的门沿敲击两下,溅起了小朵水花,泼在撄宁鞋面上:“你买两根冰糖葫芦都能拿出五两银子,现在装什么穷?”
话音刚落,他单薄的身躯便被人一脚踹了出去,直直撞上桥边的栏杆,几乎要翻进河里。
另外俩小孩见了这情形,再看看面前陡然出现的面色阴沉的男人,足足比自己高了两个头。
也顾不上解救同伴了,忙不迭的往回跑。
宋谏之抬脚挑起地上的竹竿握到手中,从身后将领头的恶童踹翻在地,看着他瘫在地上一下一下往后倒退,眼底闪过一线冷然的杀意,竹竿尖锐的一段,迫近恶童满是惊惧的眼珠,只余寸许远之时,一双微凉的小手握住了他紧攥成拳的手。
微凉的触感顺着微凸的青筋直抵血脉,小猫儿一样的力气,却让宋谏之手上动作停住了。
“宁宁害怕,夫君,宁宁好冷,要回家,回家。”她面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鼻尖眼尾三点嫣红,脱了那冷硬的壳子,一句话说的艰难,显得十分可怜。
“啪嗒”一声,竹竿被扔到地上,顺着青石板滚了两圈,停住不动了。
瘫在地上的恶童仍是惊魂未定,另一个畏畏缩缩的站在街角,双腿显见打着哆嗦。
宋谏之不再理会他们惊惧交加的目光,俯身将浑身发颤的撄宁抱起来,哄小孩儿一样的姿势,单臂架在胸前,任她带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渍环抱住自己脖子。
抱紧怀中被欺负了也不知道喊人的小鹌鹑,宋谏之快步走进客栈。
客栈一楼加上小二,也不过寥寥两三人。看到身量高大的清冷贵客怀里抱了个狼狈的少女,他不由得睁大了眼,极有眼力劲儿的从柜台拿了两根汗巾送去,抬手欲帮忙,却被一个凌冽的眼神吓得停了手,勉强维持住个笑模样递到贵客手中,怀里的少女却是一眼都不敢多看。
眼见着贵客把汗巾劈头盖到少女头顶,一瞧就是没伺候过人,小二有心提醒两句,也看出现在不是时候,轻手轻脚的回了柜台。
撄宁被宋谏之抱小孩一样抱在胸前,转脸就忘了方才的害怕,也不知道羞,高高兴兴的从怀襟里掏出两根包着荞麦纸的冰糖葫芦,其中一根被她压扁了,顶上两个山楂球扁的不成样子,另一根还算完整,但也浸了雨水。
她皱着两道细软的眉毛愣了下,眼巴巴的将那根完好的冰糖葫芦塞进宋谏之手里,小声叨叨:“夫君吃,宁宁买的冰糖葫芦,宁宁不是骗子。”
她听见身边沉郁的心跳声,呆了呆,探手往声源处摸索,却被人不轻不重的拿住了腕子
宋谏之看着她那双赤裸裸的澄澈眼眸,冷淡的撂下一句:“在我面前捱两句训就知道哭,被旁人踹了却一声不吭。”
说到最后,他几乎辨不清这句话的目的。
“宁宁给夫君吃冰糖葫芦,”那小蠢货听不懂,眼里无知无觉的放着光,一手指向在门外屋檐下躲雨的小贩,鸡同鸭讲道:“夫君再给宁宁买,要一整垛。”
人傻了,做吃食买卖还是格外机灵儿。
宋谏之目光冷冷的睨着她,她却不害怕了,嘟着脸把嫩生生的手指头送他面前,近到险些戳到他眼睛,上面两道灰扑扑的鞋印格外显眼。
“宁宁手疼,要吃十串糖葫芦才能好。”
十一回来正撞上这一幕,刚要上去帮忙,就听到自家主子辨不出情绪的声音。
“去给她把那一垛糖葫芦买来。”
“还有,那三个孩子,找到他们家里人,”宋谏之抱着人上了楼,沉声道:“子不教,父之过,人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
三十五
宋谏之逮了撄宁这只落汤鸡塞进明笙房间, 撂下一句‘给她洗洗’便要转头离开。
可撄宁现在是个不知事的,加上刚挨了欺负,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还畏畏缩缩的不肯往里进, 好像屋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躲在宋谏之身后, 抱着他劲瘦的腰不肯撒手。
只敢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泪眼, 土拨鼠似的怯生生往屋里打量。
明笙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看着撄宁一身衣裳尽湿透了, 哭得眼圈红红好生可怜。
要知道, 她家小姐可是天塌下来都见不着半滴泪的脾气!
在府里时, 她常常因为偷溜出门被罚跪家祠,腿麻的走不动路, 只差把祠堂地砖跪出俩窟窿。却从来没哭过。连夫人都偷偷劝她, 掉两滴眼泪老爷就心软了, 结果小姐憋了半天,泪珠子就是不往外掉, 落寞内疚样儿倒是会装,但老爷见多了压根不吃这一套。
明笙只当自家主子受了欺负,没准罪魁祸首还是眼前的晋王殿下, 又急又心疼, 要上前带着撄宁回屋。
可她往前走一步, 撄宁就往后退一步, 直接绕着宋谏之转起了圈,边退边眼巴巴的望着她的好夫君, 等他开口解救自己。
明笙这时候也察觉到不对, 放轻了声音生怕惊吓到她,问了一句:“小姐, 这是怎么了?”
二楼走道上无人。
宋谏之神色冷淡的摁住撄宁那颗不安分的豆子脑袋,言简意赅道:“被人下了蛊。”
“这,这可怎么办……”明笙讷讷的追问,显然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宋谏之没应话,抬脚带着他身后的小尾巴进了屋。
“自己去洗。”
这话是说给撄宁听的。
说完他抬起手,无情的把环在自己腰间的指头一根根掰开,奈何撄宁现在就是根粘人的扭糖,掰开了又粘上,最后两只爪子都被人攥住才老实下来。
可等到宋谏之松开手,她又皱着包子脸整个人都挂到他脖子上,嘴巴嘟得像包子尖儿的褶口,无助的小声抽泣:“宁宁乖乖的,不要冰糖葫芦了,夫君别不要宁宁。”
她湿淋淋的一对衣袖就这么缠在矜贵无匹的小王爷身上,明笙看在眼里,吓得瞠目结舌。
自家小姐这是中了什么蛊,能有胆量拔老虎胡须。
明笙余光瞥见晋王冷清的脸色,心中暗自为小姐捏了把汗,恨不得捂了自己耳朵,不敢再听。
宋谏之懒得再跟这个听不懂话的小蠢货讲理,捏着她一双腕子交到明笙手里,转身欲走,身后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了。
一张冷清的美人面先是被雨水冲过,现下又被泪水洗了一遍,白玉似的反光。她半张脸都贴在宋谏之腿上,露出点软嫩的颊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让她去上刑。
撄宁十八般撒娇武艺尽数使上了,一个人生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夫君不要宁宁了”“宁宁听话,宁宁最听话了”。
宋谏之紧咬了下牙根,提溜着土拨鼠的后领子把她拎起来,和撄宁脸差不多大小的手包住了她小半张脸,捏着她尖尖的下巴,神色瞧上去丝毫不动容:“再敢窝里横,就真把你扔了。”
“不要,不要,”撄宁扒着他的胳膊急的小声嚷嚷:“不能不要宁宁。”
宋谏之长眉微挑,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看她:“怎么不能?”
撄宁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三,眼里包不住的金豆子扑簌簌往下掉,这一天简直要把前半辈子没流过的眼泪一次补齐了。
她哭得面上泛出粉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依赖和无助,下眼睑红红的,头顶那个不成样的发髻几乎是缀在脑后了,活像街边被主人扔掉的小野猫。
她不知道窝里横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眼前人是自己清醒时避之不及的活阎王,也不知道他平日对自己有多恶劣。她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宋谏之,虽然这人对她时好时坏,也总比自己孤零零的呆着要强。
撄宁额间一撮乱糟糟的发丝上坠下一颗水珠,滴进她眼睛里,她眨巴眨巴眼,忍住了不自觉的泪珠,不屈不挠的看着她“夫君”。
宋谏之深深地望着她的眸子,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你老实去沐浴,就不扔你。”
撄宁半信半疑的松开了手,抽抽鼻子,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明笙去了内室。
“啪嗒”一下关门声传来,明笙没拽住她,只见少女可怜兮兮的扒在屏风上,探出小半个身子往外看。
外间的屋里已经没了人影。
明笙怕她再掉金豆子,忙不迭的劝慰:“小姐听话,咱们先沐浴,不然会染上风寒的。”
撄宁一双小手紧巴巴地抻住自个衣袖,留下一路湿淋淋的水迹,跟明笙泡澡去了-
宋谏之外袍被撄宁沾了个透,他沐浴完出来简单理了下账本和定国工送来的往年卷宗,倒头回屋时,便瞧见了在塌边坐着的小蠢货。
她只穿着白色的亵衣,头发擦得已干了大半,毛绒绒的披在肩上,额顶两根不听话的头发支愣着,和它主人一样不安分。
她一只手拿着根糖葫芦,一只手拿着个兔儿爷,怀里还抱着那垛心心念念的冰糖葫芦,盘着腿坐在塌底的毯子上,自己跟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见宋谏之回来了,仰着张洗得白净的小脸卖乖:“宁宁沐浴完了,宁宁听话。”
宋谏之哼笑一声,轻车熟路的掐上少女嫩生生的脸。撄宁被掐的皱了眉,却还是老老实实的不挣扎,甚至歪了歪头往少年炽热的掌心凑。
结果头上冷不丁挨了个暴栗。
“小蠢货。”宋谏之敛着眼睨她,一双无情无觉的眸子中,闪过一线危险的锋锐。
撄宁噔噔蹬跑去把兔儿爷放桌上,把只剩下一半的冰糖葫芦架住,回身小鸟归巢般张开手,要抱他。
宋谏之毫不留情的将食指点在她额头上,把人推开。
可惜眼前是个不识相的,不光没有往后躲,还赖皮的扭了下身缩进他怀里。
“天黑了,宁宁要睡觉。”她绿豆馅的脑袋难得灵光一回,想起眼前人那句冷冰冰的‘那就买’,急急的补上一句:“宁宁要和夫君一起睡,自己睡好冷。”
宋谏之没应声,今天被这个小蠢货哭得头疼,看她眼睛一挤下一秒就要掉金豆子,冷着脸警告道:“要睡觉就老实点,敢动弹一下就把你扔出去。”
将人缠得死紧的撄宁闻言愣了一下,呆呆的抬起头看着宋谏之,缠人的时候,亵衣错开的领口松了两寸,露出一小片晃眼的白。
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紧张的看着他,大约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憋了一半的泪花还在眼眶里打转。
她眼里那种无由来的信赖,令宋谏之心底那点莫名的恶念无所遁形,周身都是阴沉沉的危险的气息。
偏生撄宁看不懂,得了宋谏之的首肯,她撒欢的跑到塌上,拿被子将自己裹成条春卷,只露出个圆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一下一下勾着人看,碎碎念道:“宁宁乖乖的,夫君陪宁宁一起睡。”
宋谏勉强按耐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冷着脸上塌躺下。
撄宁中个蛊变成了小话痨,小声问道:“宁宁今天是不是……”
“再说一句,就把你扔出去。”宋谏之阖着眼,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的这句话。
撄宁立时闭上眼,她现在没心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睡着了。
宋谏之睡眠轻,不知过了多久,他模糊感觉到怀里凑进来个毛绒绒的脑袋,放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动,按耐住了第一时间要杀人的冲动,神色凛然的睁开眼。
只见身边裹得密不透风的被子里,撄宁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嘴唇却白的渗人,半丝血色都无,蠕动着往他怀里蹭。
他直觉不对,抬手摸上撄宁的额头,全是细密的冷汗。
撄宁勉力睁开眼睛,带着哭腔嘟囔:“冷,夫君抱抱宁宁。”
她边说边从被子里挣出只手,胡乱的摸索。
宋谏之一把捏住她腕子,把了下脉,并未发现异常。心中思忖一刻,大约猜到是蛊虫的影响。
干脆把两床被子一并扯来裹到撄宁身上。
好一会儿,她的体温才回升起来,牙关也不再打哆嗦,却不肯老实睡觉,莽莽撞撞的挣开被子往宋谏之怀中躲。
“宁宁害怕,要夫君抱。”
撄宁睁着双天真懵懂的眼睛,贴在宋谏之怀里,吐出的气息都扑在他温热的脖颈上。
“再说一遍。”
宋谏之听到自己暗存诱导的声音。
他喉结滚动一下,想起那些暗昧的梦境,心底浮现出难耐的躁郁。
在稠黑的夜幕中,他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危险和占有欲,打量着怀中人,
撄宁迷迷糊糊的冻醒,害怕的不行,只觉得温暖的被窝也不够安全,缠麻花一样缠上宋谏之,专注的望着他,颤着嗓音道:“宁宁害怕,想要夫君抱。”
他听见脑海中一根弦骤然绷断的轻微声响。
怀里这个人,用最天真的语气,说着最无辜的话,反倒更易勾起人心中恶念,将这份纯洁狠狠摧毁。
外面的雨愈下愈大,豆大的雨滴拍打在窗格上,屋内也尽是细碎狂乱的声响。
一道闪电豁然撕开黑云,床帐内透出模糊不清的人影,伴随着一声声脆弱无助的求饶。
“难受,宁宁难受…”
“夫君救我,救救宁宁。”
分明折磨她的就是眼前人,她却也只能可怜的像他求饶,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宋谏之心中生出混着暴戾的渴望。
尖锐的快感如刺一般扎进心脏。
宋谏之高高在上打量着自己的猎物,紧紧捏了她尖细的下巴,对上她含泪的双眸。
他骤然俯下身,牙齿碾住撄宁红似滴血的耳朵,享受着怀中细细的颤抖,语气危险的吐出一句,分不清是威胁还是呢喃的宣告。
“我治好你。”
“你归我。”
三十六
骤雨初歇。
少女粉白的肩窝积了汗珠, 微微的发着颤,更衬得肩线伶仃可怜。
她哭的鼻尖红了,想抬手拉身边的人, 却只能无力地圈住他两根指头。
宋谏之拿被子将人严密的裹了, 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嘶哑:“睡。”
“宁宁要沐浴。”撄宁吃力的攥紧手心的两根指头, 落在旁人身上却是猫挠一样的力气, 她那浆糊似的脑袋里迷迷糊糊挤出‘沐浴’这两个字, 一双水洗般的眼睛躲在黑暗中悄悄望着他, 带着两分未知的害怕。
“夫君晌午让宁宁沐浴, 宁宁乖乖沐浴, 现在也要……”她小声嘟囔的另人几乎听不清:“宁宁自己要沐浴。”
她话说得词不达意,宋谏之却精准捕捉到她要表达的意图, 不过是拿下午叫她沐浴那一遭来说事, 人呆了, 却还有两分不合时宜的机灵儿,卖乖弄巧的一把好手。
宋谏之指尖微动, 便察觉到身边人打了个颤,他轻不可察的哼笑一声,眸中是少见的餍足。
他轻轻撂下两个字:“等着。”, 说完便起身下床, 披上外衣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撄宁独自一人躺在床上, 在黑漆漆的夜幕中努力的睁大眼睛, 警惕的望着忽明忽暗的窗外。窗外的竹枝被风吹的东倒西歪,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窗格上。
她害怕的往床榻里面缩了缩, 嘟着能吊油瓶的嘴瞥瞥门口, 再瞥瞥窗外,不明白自己等得花都谢了, 夫君怎么还没回来,眼眶里没一会儿就蓄满了大颗的泪珠。
离哭出声只差那么一点。
等她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到外间重物抬动的声响,她勉强睁开被泪水粘住的双眼,还未看清眼前的光景,便察觉到视线一暗,自己连人带被落到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她刚靠上宋谏之的肩膀,小小声抽噎着唤了声“夫君”。
“天好黑,宁宁害怕。”
话音未落,身上的被子就被扯掉了,她没来得及嚷一声冷,整个人就泡进了热腾腾的浴桶中。
宋谏之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哭得泪眼朦胧的小蠢货,一双矜贵得只用来批文执剑的手,略显粗鲁的挽起她一袭长发,简单扭了两下挽成个男子发髻顶在头上。
“疼……”
这种时候她还不忘撒娇。
宋谏之听不出情绪的扔下一句:“自己洗。”
撄宁两只手攀在浴桶上,露出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眼神巴巴的追随着他,生怕人一不留神就没影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宋谏之点了矮几上的灯烛,整个人暴露在黄澄澄的烛光中,线条分明的侧脸被打上一层分明的浅影。
不一会儿,浴桶上露着那颗豆子脑袋沉了下去,脖子以下都缩进烘人的热水里,不大精神的玩起水来。
许是太累,没多久她就沉沉的瞌上了眼,怎么从浴桶中出来的,怎么上床的,尽数没印象了-
第二日,仍旧是雨幕朦胧的天。
一架马车悄无声息的停在门外,黑缎门帘被雨打湿,却因内里附的牛皮纸,半丝湿意都未渗到车轿里。
泸州商贸繁荣,百姓多半富庶,这么架马车倒也不算显眼。
客栈小二照例给天字号贵客送晨起时用的铜盆和汗巾,没走到门口正撞上了明笙。
她顺其自然的把铜盆接过来,冲小二示意的点下头,便转身轻轻敲了敲房门。
明笙在门口长廊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就等一个合适的理由去晋王屋里看看,要知道,她家小白菜昨天哭着闹着要去找晋王,可是一进门就再没见过人。
她甚至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自家小姐惹怒晋王被灭口的结果。
“进。”
明笙轻手轻脚的开了门,屋内少见的燃着香,可晋王殿下府上从未点过香,她还以为他不喜燃香的味道。
轻烟袅袅飘落,明笙直觉空气中气味有些异常,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晋王坐在矮几前,手里捏着封未启的信,听到她进来,连眼皮子都没掀动一下,开口道:“放那就行。”
“是。”
没瞧见自家小姐,明笙心中急得不行,面上却丝毫未显,只是在转身出门时,抻着脖子遥遥的往内间睇了一眼。
月绣得屏风遮不住全部的景象,她瞥见床帐缝隙间,露出一只手。
纤细的一只手,安静的搭在塌沿,一动不动,只松松搁在被子上,白皙的手背上隐约可见一小片红痕。顺着手腕一线往里看,尽数埋在堆叠的锦被中。
明笙心中大骇,险些以为自家小姐被晋王灭口了,她鼓起勇气颤着嗓子,轻声问道:“王爷,要不要奴婢服侍主子晨起?”
晋王这才掀眼,眼风扫过她微微发白的面容,道:“不必。”
明笙无法,只能讷讷的应了,缩着脑袋行李退下了,临走还不忘关上门。
下面的人一早便递了口信来。
那女子容色出众,山脚客栈地处漳州,来往行人并不多。是以,难得来了个外乡人,打过照面的都有些印象。
奇的却是,影卫一路追查过来,那假掌柜最后现身的地方,是泸州城中街最热闹的酒楼,聚香坊。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两天半便赶到了泸州,原也算快的,可那假掌柜几乎是在他们抵城的同时,出现在了聚香坊。若要留在客栈善后,怎么想都是来不及的。
宋谏之一目十行的看完信,捏着一角置于燃香上,点点火星灼透信纸,余下的纸灰落进香笼中。
火光点亮了他眼底那抹暗藏的兴味。
他正要起身出门,身后就传来了依依的呼唤。
“夫君……”
撄宁刚睡醒,摸索着身旁冷下来的床榻,眼睛还没睁开便先喊出了声:“宁宁夫君不见了。”
她抽抽鼻子眼看就要哭出声,床前便站上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宋谏之看她在堆叠到不像样的被子里扑腾,挣不出来急得满头汗,干脆把这她肩头将人翻了个个儿,王八掀壳子一样帮撄宁解脱出来。
没成想这小王八得了救,第一件事就是扑到他身上,两只胳膊轻车熟路的吊上他脖颈。
将唇在他微凉的嘴角贴了下,极轻的一个吻。
“宁宁饿了。”
“除了吃就是睡,你还知道什么?”宋谏之绷着脸,无情的推了推怀里得圆脑袋,瞧不上她这出卖美色换饭吃的小本买卖。
撄宁这才费力的睁开了眼,长睫轻颤如蝉翼,面上尽是睡足的粉意。
她不吭声了,似乎是被说的不好意思,将脑袋埋进少年怀里,赖皮的不撒手。
等宋谏之领着自己身后的小尾巴下楼时,明笙急得围着桌子来回踱步,只差把地面踩出俩窟窿。
十一点了下手里的筷子,她不耐烦的皱起眉,连带着恨屋及乌,没好气儿道:“做什么?”
她顺着十一扬起的下巴看过去,只见步梯上一前一后走下来俩人,为首的那位一身墨衣,脸色冷清与平时无二,后面那个面上带着点融冰的粉意,亦步亦趋的跟着眼前人。
见自家小姐没事儿,明笙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只是用膳时忍不住睇两眼她腕子上的一圈红痕,像是绳子勒的,或者被人用力攥的。
她现在和撄宁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有心想问一问,结果眼皮子眨得快要抽筋,撄宁还是无知无觉的埋头吃她碗里的炸果子。
碗里的还没吃完,就抢着悄没声儿的夹碟子里的,松鼠藏食一样,小眼神儿瞄阿瞄,偷偷打量晋王的脸色。
明笙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彻底放弃了跟自家小姐交流。
十一今早一收到信就送去了晋王房间,现下看着王爷不动声色的模样,压低声音问道:“主子,卑职今日先去聚香坊探探?”
“我同你一起。”宋谏之看着小蠢货碗里堆得小山高的炸果子,微皱着眉应道。
撄宁竖起的耳朵动了动,高高擎起手:“宁宁也要去。”
“你不去。”
“要去。”
“不要。”
“要。”
最后到底是三个人一齐出了门。
宋谏之刚在泸州落脚便派人去查过,姜家在城西,他们在城东,离了三十六里有余,倒是不怕她被认出来。为着保险,还特地叫她换了身男装。
谁成想,一进聚香坊,小二便殷勤的甩着汗巾迎上来,笑裂了嘴跟撄宁打招呼:“姜公子,好几年没见了,这去哪儿发财了?”
没等撄宁回应,又紧跟着接上一句:“今天还照着老四样来不?”
撄宁被问得呆住了,无助地抬头看向宋谏之。
正在这时,门口又走进一队人,为首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袍,眉目俊朗,看到撄宁时略显诧异地睁大了眼。
“撄宁,你不是去了燕京?”
三十七
不知为何, 在那白袍男子问出声时,分明自家主子还没有反应,十一却莫名觉得后颈一凉。
打从今日早膳, 亲眼见到王爷跟王妃拌嘴, 他脑子里那根弦就绷了起来。
他前十几年, 可是没见过晋王殿下跟谁一来一往的较劲儿, 更何况王妃现下行为举止和稚子没什么两样。看得顺眼不愿意废话, 看的不顺眼就人头落地, 这才是王爷一贯的脾性。
十一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白袍男子, 只见他笑得如沐春风, 眉目间还刻写着两分出乎意料的欣喜,这么看来, 这人铁定是王妃的旧相识了……
撄宁头顶挽着个像模像样的马尾, 又穿了身素色的男子衣裳, 半分妆色未上,虽然瞧上去细皮嫩肉, 没有少年英武之气,但胜在生了一张没什么颜色的木头脸,唬唬人还说得过去, 像个世家娇养的小公子。
原是没有那么轻易认出来的, 不然她当初也没法子男装行商了。直到现在, 泸溪客商还对姜家旁支族里有个小公子擅商易这件事深信不疑。
可面前人只扫一眼便精准的将人识了出来, 若非极熟悉,那就是太阳打西面出来了。
宋谏之敛眸斜睨着身边的小蠢货, 只见她一手牵了自己的袖子, 两只乌溜溜的圆眼睛求助的看向自己。
活像是被扔进狼堆里的兔子,可怜又可爱。
可他并没有那个怜香惜玉的劲儿, 心底不由冷笑一声,略显无情的拽回那一角的衣袖,等到看人急了,巴巴的抱住他胳膊,才没什么情绪的抬起眼望向对面的人。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白衣男子身旁的两人点头示意过后,便跟着小二去了内厅。
那人看到撄宁没有应声,长眉微蹙,低下头凑到她眼前,轻声道:“怎么,两年未见,连二哥都认不出了?”
姜淮谆是三年前中举 ,算是崇德帝体谅,将他下放来泸州老家任通判。毕竟姜家已经出了个仕途顺风顺水的姜淮旭,引了朝中上下多少世家子弟侧目,姜淮谆再不下放历练,就偏心的太过招眼了。
崇德帝一向有借毫无背景的姜家来制衡世家之意,却也懂分寸的把握。
打压可行,但踩在世家脸上行事,只会惹得狗急跳墙。
姜淮谆自小妹两年前赴京,便再未同她见过面,眼下出其不意的碰见了,眸中的愉悦简直要凝出实体。
结果冷不防的被人泼了盆冷水。
“她现在认不出人。”
宋谏之垂在身侧的手轻动了下,就被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的撄宁精准捕捉到,乖乖拽上了他的手,宋谏之没回握,却也没推拒。
姜淮谆神色一僵,目光细细打量过幼妹懵懂的模样,用只有他们四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晋王殿下,二楼说话?”
太傅家嫡女和晋王姻亲一事,本就不是秘密,姜淮谆虽未赶得及回京送亲,却也能猜到和幼妹同时出现于此地的人是谁。
更何况,泸州知府为着晋王要南巡的旨意,还愁眉不展了好几天。
见对面人神色凛然瞧不出赞同的意思,他不得不解释了一句:“若是在外面杂厅用膳,咱吃顿饭的功夫,少说得有十来个人找她敬酒。”
他没点名,可说的是谁却不言而喻。
撄宁出于某种小动物的直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眨巴着眼看向身边人愈压愈低的眉眼。
嘴唇一张夫君两个字眼看就要喊出声,又想起出门前少年语气沉沉的警告,‘出门安分点,敢乱说话乱动,接下来的日子就别想吃零嘴了’。
及时抿住了嘴。
她当时听到这个警告可是全不在意,只装当没听见,垂着头露出一截颈子,纤细的指头缠着腰间的鞶带,饶了俩小布包,两根缠住的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架。
她脑袋虽不灵光了,但也记得撒撒娇,夫君就会顺着自己了,明晃晃的蹬鼻子上脸。
直到十一听王爷的吩咐,把她剩下的大半垛冰糖葫芦收走,她才急得蹦了高,一落脚就要去追,但被人揽着腰箍起来着不了地,胡抓乱蹬怎么耍赖皮都没有用,她才悻悻的垂下头,眼里包着泪承诺一定乖乖听夫君话。
爱撩事儿,又没点真本事,就是欠管教。
现下,宋谏之沉着脸未语,坠着这根小尾巴往楼上包厢走,姜淮谆则不疾不徐的跟在身后。
等三人坐下点好菜了,十一从外头回来,默不作声的冲晋王点了点头。
“晋王殿下,方才多有冒犯,实在是见到幼妹喜不自胜……”姜淮谆神情不复方才的轻松,可他一门心思放在撄宁身上,没注意到晋王愈来愈冷的脸色:“烦请殿下告知微臣,撄宁这是怎么了?”
“中了蛊。”
宋谏之嘴上回应着姜淮谆,却没分给人半个眼神,他懒洋洋的看着撄宁喝了口热茶,不知是被烫到还是哭到,皱着脸吐了吐舌头,而后第一时间抬起头,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蠢死了。”
见她这幅委屈的模样,宋谏之莫名舒坦了些,勾着唇撂下句点评,大发慈悲的将小二送来的牛乳茶挪到她面前。
显见,没有半点在她娘家人面前收敛恶劣行径的意思。
撄宁投桃报李的仰着头要亲,结果被他一下子捏住了半边脸。
姜淮谆见这俩人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没忍住出声打断道:“可有治好的法子?”
“正在查。”听到他的声音,宋谏之半挑的眉放下了,眼底那点笑意亦不见了踪影,他执起茶盏饮一口,冷淡道:“缘因我起,本王自会负责到底。”
楼下唱着出围魏救赵,锣鼓声伴着武生咿咿呀呀的唱腔,迎来围观食客的一片鼓掌叫好。
“说起来,我好像听过和撄宁现今相似的病症,就在这几日,”姜淮谆顺其自然的捋好自家妹妹团得乱七八糟的衣袖,拧着眉思索道:“总隐约记得听过,却想不起在哪儿了。”
“你听过?”宋谏之听到这话,眼神几乎是立时扫了过去:“给她看诊的大夫说,上次见到这种病症是十数年前。”
姜淮谆心中也急,却只能想起个模糊的印象:“确实耳熟,大约是吃饭时候听说的,记不分明了。”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宋谏之指腹摩挲在盏身上,串想这一路来的细节。
加上十一,有三个人都在认真寻思蛊虫的事儿,唯独撄宁这个当事人,一门心思扑在吃上,两颊塞得满满当当,连抬头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姜淮谆给她夹菜的筷子没停下,她满满当当全盘接收,菜叶子都吃的津津有味。全不像当时在姜家,他给夹了一箸小青菜,就垮出张苦瓜脸。
宋谏之瞧她这幅心无旁骛的模样,活似是挨了多少饿,他似笑非笑的扯了嘴角,眼梢挂着几分戏谑:“这般能吃,干脆把你卖了抵账。”
小蠢货闻言呆呆的抬起头,仓鼠一般不停咀嚼的嘴磕巴了下,不敢置信道:“不能卖宁宁,值钱,不能卖。”
“就是值钱才卖。”他恶劣的压低声音,生怕她听不懂,一字一句的说:“卖给这家酒楼,给人上菜,只能看,不能吃。”
撄宁表情如遭雷击,却还模糊记着不能乱说话的警告,只能撇着嘴埋下头更加努力的扒饭,生怕吃完这顿没下顿,金豆子抽着鼻子忍住了才没掉进饭碗里。
姜淮谆:“……”
怎么呢?他这个娘家兄长还在喘气吧?
隔着屏风的两丈之外,传来小二的迎客声,未曾收敛的交谈声尽数传过来。
“今日来得巧了,正赶上聚香坊换了新的戏折子。”
同行的另一青年男子笑着应道:“托赵兄的福。”
“话说起来,贤弟听说街上的传闻了吗?”
宋谏之听在耳中,眼神凝在楼下的红鼓上。
“挺玄乎的那个?”
“对,照理来说,痴儿是娘胎带出来的病症,这挺正常的人,来咱泸州贩粮还赚了不少,结果无缘无故的傻了,实在是蹊跷……”
姜淮谆刚要拍手应是,只见面前剑光夺目,在出鞘的下一秒便无声息穿透了屏风,他慢半拍的看向晋王,正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厉色。
戏曲还在咿咿呀呀的唱:“却说那孙子随军行,大战魏军于桂陵……”
宋谏之已破开屏风,阔步逼近旁边包间里手臂被剑刃划的血流汨汨的男子。
“你…你做什么?我们要报官了……”安然无恙的那人搀着受伤的‘赵兄’,往后退到另一面屏风上,眼神里写着恐惧,嘴上却强逞英雄。
“谁派你们来传话的?”宋谏之挽了剑抵在男子颈上,语气几近嘲弄,眸色却淡漠似水:“你最好实话实说。”
刚要狡辩听不懂的男子脸色难堪起来。
宋谏之喜静,兼之担心撄宁看热闹不安分,上楼时挑了背对戏台的包间,而这俩人,口口声声说着赶上了聚香坊的新戏折,却来到看不见戏台的位置。
“我,我们也不认得,只是收钱办事……”颈上一阵刺痛,那人察觉面前之人是真会杀他,抖得更加厉害:“他是个男子,生得深目高鼻,不是当地人,他交代我们……”
话音未落,楼下一阵喧哗惊呼声。
一行人闻声看去,只见正对面的栏杆上站着一红衣貌美女子,神色惨白,嘴角扯着一道扭曲僵硬的弧度,在对上宋谏之等人的目光时,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十一立时认出,她就是那个假掌柜,正要过去将人擒住。
红衣女子便如折翼蝴蝶一般,生生从二楼坠了下去,‘砰’的巨响中,为地面染上一摊刺目的红。
宋谏之微微眯起眼,看着纷纷逃窜的人群,眼尾勾起道青痕,眸中掠过一抹隐隐的邪肆。
“好一出,围魏救赵。”
三十八
有唯恐避之不及的, 就有事不关己旁观热闹的,楼下墙角柱后还躲着三五成堆窃窃私语的食客。
唯独二楼这一方天地,静得渗人。
宋谏之深知他们甫进泸州城, 行踪便暴露无异, 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皮底下。从刚开始下蛊, 引他们来聚香坊, 到现在这一出出戏, 全是规划好了来拖延时间的。
既方便幕后人有时间平账, 又能迫使他们一行走到人前。
只是下蛊之人横跨两州, 地界大人流多, 若不主动入瓮,恐怕难以排查。
宋谏之手中挽了个剑花, 正要放人走, 怀里便钻了个毛绒绒的脑袋。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现在人事不知的撄宁。
她额头抵在宋谏之胸口, 一边遮掩视线,一边忍不住露了只圆溜溜的眼睛往楼下看。
“兔儿爷, 她好像兔儿爷,宁宁害怕。”
全然没意识到全场最吓人的就是自己巴巴费力抱住的这个。
她一句‘兔儿爷’倒叫宋谏之注意到了,那假掌柜跳楼前诡异僵硬的笑, 像极了泥塑的假壳子, 半丝人气都无。
撄宁活似第二件衣裳, 紧紧扒在‘夫君’身上不肯撒手, 连这人方才要把自己卖掉抵账都抛到脑后记不得了。这点倒跟中蛊前一样,只记吃不记打。
“安分点。”宋谏之推开她埋到自己怀中的豆子脑袋, 以手为绳, 捆了她两只手捏在身边。
姜淮谆在此地也有几个年头了,泸州一向以来平稳安定, 至少在他面前鲜少出过这么大的乱子。
他定了定神,跨过屏风轻手轻脚的来到晋王身侧,想把撄宁揽到自己身后,却被她扭糖似的一转身躲过了。
当真吃里扒外得紧。
“这两人和跳楼之人,可有瓜葛?”他默不作声的隐去了殿下的称谓,看着少年轻声问道。
晋王执剑破开屏风之时,他心中也隐约有了些猜想,这俩人明显是被人推出来传信的,什么痴儿怪病的言辞,尽是说给他们听,叫他们以为撄宁中蛊并非个例,以此来混淆视听。
可这直挺挺跳楼的女子,与此事有何关联?坠楼之前她的目光分明是看向了晋王。
总不能是桃花债,报复到了撄宁身上。晋王殿下可是出名不近女色,燕京甚至有传言道他只愿与死人为伴,除了爱杀人找不出旁的喜好。
姜淮谆压下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望向眼前这对冤家。
宋谏之微敛着眼,目光凝在倒在血泊中的红衣女子,声音辨不出情绪:“她和下蛊之人,生了同一张脸。”
姜淮谆听出他话中的机锋,先是给巴巴望着桌上茶点的撄宁拾了块桂花糕,而后追问道:“不是同一人吗?”
“不是。”他一开始心中就有怀疑,只是没法断论,那假掌柜若要留在客栈善后,便无法和他们同时出现在泸州城:“她如果不是披了假面皮,那便是被姊妹操控的双生子。”
晋王话说的冷淡,姜淮谆却被这充满恶意的猜想惊出一身冷汗:“是为了拖延时间妨碍查盐政案吗?可他们为何要冲着撄宁来?”
话刚问出口,他就猛然回过神来,这蛊若是下给晋王,简直是明晃晃的告诉皇帝,泸州盐政有异。事情没放到明面上,还有轻拿轻放的可能,一旦摊在明面上,不彻查难堵悠悠众口。
他喃喃自语道:“我竟不知泸州盐政一脉,有这般通天的本事,可他们怎能断定,给撄宁下蛊能拖时间呢?”
宋谏之无视地上两人扭曲的表情,手腕一转在人衣衫破碎的胸膛上刻了个‘五’字,收回目光道:“盐政司向来独立行事,所走行策律法无需经州府之手,你不知情,正常。”
他无形中略过了姜淮谆后面那句,所幸姜家子女是一脉相传的短心眼,转头就抛到了脑后。
唯有十一默默打量着眼前的形势,暗忖王妃这兄长委实有点迟钝,万望王妃解蛊之后能开窍些,不然照王爷锯嘴葫芦的性子,实在是难办。
只是……幕后之人不止能猜到他们离京的路线,还能拿捏准王妃中蛊一事能让王爷上心,满朝上下,也找不出几个。
“可跳楼这一出是为何?”姜淮谆寻思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
宋谏之皱起了眉,长眉在面上划出道凌厉的弧度,本不欲作答,偏偏胸前生出个不听话的圆脑袋。
撄宁眨巴着眼看他,有样学样的重复道:“对呀,她跳楼作甚?好吓人”
“鹦鹉么你?”他手中金戈之声响起,利剑回了鞘,空出只手捏上撄宁吊油瓶的嘴巴,面色冷淡的解释:“为了让你多当一阵小傻子,或者,当一辈子小傻子。”
先是找人来传话诓他,若能有效,便不必再启用后手。若是无用,索性便让那个生了一样壳子的人当面跳楼作罢,断了希望,将他们彻底拖入迷雾中。
那人从他们上楼时便在对面藏好了,只待观察他的动静,随机应变。
撄宁听不大懂他的意思,却也知道小傻子不是好词,委屈的皱起包子脸,要往后退挣开宋谏之的手,可嘴被捏的通红也没挣开,呜呜咽咽的唤起了夫君。
宋谏之这才大发慈悲的松开手,任由她老实攀在自己胳膊上。
心中那点被算计的恼怒,在对上她那双懵懂天真的圆眼睛时,不知为何骤然泄了气。
“十一,带他们从后门出去,就现在。”
“是。”
十一虽疑惑不解,但多年随身侍从的经验令他不予多问,第一时间提着瘫软骨头的两人往外走。
“再见到那人,就告诉她,来同舟客栈见我。”
安然无恙的那人抖着腿,既不敢置信自己从阎王底下讨回条命来,又担心事后免不了麻烦,干脆壮着胆子实话实说:“我们确实不认得他,只是在街上撞见的,恐怕再难遇到了。”
“会再见的,”宋谏之眼底掠过一线盎然的杀意:“照我说的办。”
本来注定的死棋,从他手下活着离开了,必然会被找上门。
至于到时候,这俩人能否保命,他就懒得考虑了。
姜淮谆虽摸不清晋王打算做什么,但被他这幅胸有成算的笃定模样说服了,略一犹豫,问道:“那我们也走?”
宋谏之却不慌不忙的回到位置,捏起茶盏轻缀一口,坐得稳当:“来不及了,你同僚大约到楼下了。”
话音刚落,一行衙门官员便横冲直撞的进了酒楼,封门、逮人、保护现场,操作行云流水得紧。
惊的姜淮谆嘴张的能吞下个鸭蛋:“我怎么不知我们衙门办事效率这么高……聚香坊离州衙少说十几里路……”
除非,从他们一进门开始,就有人提前报了案。
他按耐住心中的诧异,担忧的目光望向自家幼妹,她这一遭泸州行,焉知卷进了多大的风波?
“去楼上查,在场的人一个不要放走。”
楼下发号施令的人穿一袭绛红官服,束发的玉冠在一缕日光下显得通透异常,乌发合着玉白的面庞。确实是老熟人,他的同僚主簿徐彦珩。
徐彦珩控制住现场,一面马当先撩袍上楼,先是去了对面包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细细翻看了桌面的吃食,一一探过屏风的织面,随即目光一凛,隔着十数丈远的大厅直射过来。
姜淮谆看看一脸事不关己的晋王,再看看浑没心事的家妹,颇为无奈的当起这个场面人。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刚抬手要同人打个招呼,却瞥见徐彦珩变了脸色。
原本锐利的眼神在看到自家幼妹时,缓和了下来,眸光微动,立时转身奔走过来。
不过两息时间便出现在了他们包厢门口。
“徐主簿,此时你莫要声张,先领人……”
姜淮谆还没看出眼前这一幕的怪异,宋谏之却在人身处对面时,便察觉出他目光的落点,眼色沉了下来,抬手搭在撄宁身后椅背上,温热的掌心卡住她后颈,拿捏小猫小狗的随意姿态。
“看本王回去,怎么整治你。”
他气息就贴在撄宁耳后,漫不经心的调。
语气也实在算不上严厉,甚至隐隐含着两分笑意,却令掌中人缩起了脖子,莫名想起了昨夜难耐的折磨,乖乖的放下手里的桂花糕,往他怀里拱。
想噘嘴又不敢,声音可怜得很,对不起她这身风流倜傥的男儿装。
“宁宁乖乖的,夫君不要吓我。”她嫩生生的手指没规矩的捏上宋谏之的衣襟。
‘夫君’两个字,方才开了阀,眼下便更加不值钱的往外抛。
正在这时,房门被打开了。
只身站在门口的徐彦珩扫过这一幕,神色微顿,随即挂上无懈可击的浅笑,先冲姜淮谆颔首示意,再作揖低声道:“见过晋王殿下。”
见少年神色冷淡并未回应,随即沉声道:“不知晋王殿下已莅临泸州,下官礼数不周,还请殿下责罚。”
州衙小官,何曾见过晋王,能认出他靠的是谁,尽在不言中。
姜淮谆看着晋王的脸色,后颈莫名一凉,打圆场道:“莫要声张,先让我们离开此地。”
三十九
姜淮谆话音刚落, 挠了挠头,又忙不迭的补充了一句:“那女子是自己跳下去的,此事说起来有些复杂, 州衙便先不要插手了。”
徐彦珩眉目不动, 视线扫过屋内三人, 看到破碎的屏风是目光顿了下, 而后遥遥睇向对面的护栏。
他行礼的姿势未变, 说的话却没那么恭敬:“卑职冒昧问一句, 此女坠楼可与殿下有关?州衙今日收了封报案信, 言道聚香坊有一女子……被逼自戕。”
最后四个字他放缓了声调, 一字一句。
宋谏之怀中挂着个缠人精,一手捏猫儿似的捏着她的后颈, 一手轻点在桌面上, 没有应声。
坐在对面的姜淮谆看到这场面, 颇为自己这同僚一板一眼的榆木脑袋发愁,他本来就被今天这一出出的戏唱的脑子不够使, 急得快把眉心捏出个褶子,解释道:“我和晋王殿下一同来的聚香坊,进来之后便没分开, 旁边包厢的人安然……”
‘无恙’两个字被他囫囵吞回了肚子里, 话锋一转道:“已经离开酒楼了, 我来做担保。”
“可此案牵扯人命, 卑职不能掉以轻心……”
姜淮谆想起自己初到泸州州衙,曾大赞徐主薄为官刚直, 眼中不揉沙子, 那时候的他要知道今天会发生这一幕,怕是要五味陈杂的。
他这厢愁的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厢,撄宁被人拎兔子一样拎起来,老老实实扣到座位上。
宋谏之漂亮的眼睛扫了过去,语气平淡道:“本王要带人走,不能?”
边说边抬手拦住了撄宁大献殷勤要喂他桂花糕的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颇为嫌弃:“安分吃你的。”
显见是半分要解释的意图都没有。
大约落在晋王眼里,杀个把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值得交代的事情,更何况,此人并非为他所杀。
姜淮谆陡然生出一种既要当爹又要当妈的辛苦感。
他草草冲晋王行了个礼,拽着徐彦珩的半拉胳膊将人带出去讲明原委,最后还不忘嘱咐人切忌声张,只当不知此事便好。
包厢里,撄宁默默往肚子里塞了半碟子茶点,噎得直梗脖子,自己面前的茶喝灌完了还没了,顺手捞了宋谏之面前的来喝。
她傻了之后,倒平白多出些往日未曾见的勇气,换做之前,便是噎死,她也不敢拿活阎王面前的茶。
宋谏之哼笑一声,讥诮的话还没说出口,怀里又黏上个小蠢货。
“夫君,宁宁想吃糖。”
她一把嗓子脆生生的,眼神澄澈可见底,配上这身飒爽男儿装,像极了大户人家富养的少爷。
可惜脑子不太灵光,全然没看出宋谏之周身的低气压,还在无知无觉的撒娇卖乖。
“不准。”
“宁宁想吃。”早晨出门时用过这一招,好使。
她心中模模糊糊有个印象,身后无形的尾巴都快翘起来,却被人一根手指顶住额头推了开来。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那双瞧不出情绪的漂亮眼睛睨着她。
撄宁莫名生出些乖觉,嘴巴一撇,王八一样缩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恰在这时,姜淮谆和徐彦珩一前一后回了包厢。
“卑职冒犯,这便送殿下离开聚香坊。”
他一句话从头到尾未提晋王妃,担忧的眼神却不无克制的落在撄宁身上,一闪而过。
撄宁正被宋谏之吓得六神无主,长睫颤颤抬头望向面色和善的另外两人。
看到徐彦珩时目光一顿,然后一双眼睛笑弯成月牙,两只无措攀在桌案边的爪子抓住了来人的手。
方才姜淮谆哄了半天没换来的一句‘哥哥’,现下竹筒倒豆子一般,不要钱的往外倒:“宁宁想要糖吃,漂亮哥哥给我,我给你这个。”
她抽掉鞶带上的一只玉佩,摊在手中递过去,干起了顶天的赔本买卖。
全忘了这玉佩是她早晨换男装时,废了好些口舌跟‘夫君’讨的,出门时还稀罕了好一会。
徐彦珩怔愣一瞬,按耐住习惯性要摸撄宁圆脑袋的手。
没接那块看上去就价值连城的玉佩,放手从怀襟中拿出两片麦芽糖,放到撄宁实诚摊开的掌心中。
他与撄宁自幼相识,家都落座在左右直通的一条巷子里,在他们尚还懵懂无知的年龄,家中老人也曾说过嫁娶的玩笑话。
可惜世事无常,京中晋王大婚的讯息传来,他便知自己所思所想成了奢望。
徐彦珩喉咙艰难的吞咽一下,那句‘王妃’在口中转了两个圈,到底没唤出口。
只是往旁边退了退,跟在晋王身后下了楼。
撄宁从别人手里得了好,也不再扭糖一般缠着宋谏之,而是巴巴的跟在徐彦珩身边,亦步亦趋的往下走。
她一门心思长在吃食上,哪能注意到活阎王要杀人的冷峻神色。
宋谏之只身走在前面,眉峰危险的压住,眼尾拖出道昳丽的弧线。余光扫也未扫,却能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哥哥’,还有姜淮忿忿不平那句‘我不是你兄长吗?哄了半天还没有外人两块糖好使对吧,照你这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儿,只怕哪天被人还要给人数钱。’
可不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货。
宋谏之腰侧佩剑在日头下泛着冷然的光。
这只不够乖觉的蠢兔子,豆仁儿大小的脑子约莫是不会认主的,只灌了满脑袋的吃食零嘴。
没脑子,也没傲气。
教不听,也学不乖。
哪怕刚被他掐着后颈教训过,却仍会为了两块麦芽糖,不知死活的拽着旁人胳膊撒娇。在旁人面前蹦跶得欢。
眼下那人回了客栈善后,她又颠儿颠儿的跑到自己身边,一边鼓着腮吃糖,一边颇为大方的跟他献宝。
“夫君吃糖,一人一块。”
宋谏之脚步微顿,一双眼睛危险的眯起来,盯着面前的麦芽糖,随后抬眸,大发慈悲的分给撄宁半个眼神。
却在看到她那一脸的灿烂笑意时,陡然冷下了脸色。
如果撄宁现在是清醒的,便能发现他的神情与初见时一般无二,眸中没有半点热乎气儿,像是看一个死物。
没有愤怒,只是觉得这一幕碍眼。
方才面对红衣女子诡异笑脸时,都未激起的杀意,现下正附着在骨血中,令他听见太阳穴突突的血脉跳动声。
撄宁见他没回应,干脆正面扑到人怀中,仰着尖尖的下巴看人,圆溜溜的眼中写满了无措:“夫君,夫君吃糖。”
可惜她因为含着糖而鼓起的左腮格外招眼,招眼到宋谏之心里生不出半分怜悯。
撄宁那不灵光的豆子脑袋,实在想不起宋谏之早晨那句‘不准与旁人说话’的吩咐,她不知道怎么喊了那么多声夫君都没有回应,有些无辜又有些害怕的往人怀里拱了拱,拉着他的手摸上自己脸。
“夫君陪宁宁玩儿,”话末又小心的补上一句:“好不好?”
可眼前人还是一副冷峻的神色,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半分回应。
过路人多少带了些诧异的眼神打量过来,却没惊扰其中任何一个。
撄宁对他阴晴不定的脾气印象颇深,又想起自己被没收的大半垛冰糖葫芦,更加铆足了劲儿的撒娇,翘着脚仰起头要去亲人,奈何身高实在有限。
跌跌撞撞的一个吻,落在眼前人温热的脖颈上。
“夫君怎么不理宁宁?”她还敢委屈的发问。
宋谏之贴在撄宁面颊上的手,腕子一转,狠狠捏住她下巴。
审视良久,才低声道:“我若不陪你玩,你找谁?方才那个漂亮哥哥么?”
见他开口说了话,撄宁的害怕消散两分,口中的麦芽糖被人捏的东跑西窜,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咯咯笑了起来,含混不清的撒起娇来:“宁宁乖乖的,夫君陪宁宁玩。”
她眼底反射着日头的光点,中间镶嵌了他的身影。
宋谏之的拇指无情的破开少女的唇。
撄宁傻乎乎的不知道躲,甚至乖乖张开牙齿,任他戏弄自己那根不安分的舌。
这么乖,却没换来人的疼爱,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警告
“再敢那般谄媚的同人说话,我就剜了你舌头。”
姜淮谆看徐主薄两块麦芽糖换了一叠声的哥哥,一出酒楼门便奔去了糖人摊子,正拿着老虎糖人喜滋滋的去赶人,便看到眼前这一幕。
神色冷然的少年怀里挂了个没骨头的清秀小公子,一个眼眸微眯目光透着审视,一个被捏了脸还笑嘻嘻的往人手上贴。
姜淮谆赶忙走过去,老妈子般操心道“哎呀,这街上还有那么多人,真是有……”
‘伤风化’三个字,在他看到宋谏之扫过来的凌厉眼神时,噎回了嗓子眼里。
四十章
奈何街上来来往往打量的人实在太多, 这俩人本就生得扎眼,又是这么个不成体统的姿势
姜淮谆硬着头皮走过去,也没再提喊哥哥的事儿, 一把将老虎糖人塞给了撄宁, 指望她得了糖就能安安分分从晋王怀里出来。
结果没成想, 自家妹妹看着糖人眼睛都放光了, 接过糖却没有第一时间望自个嘴里填, 而是颇为假惺惺的递到晋王面前, 扯着人怀襟巴巴的说了声‘夫君吃, 宁宁不饿’。
嘴上说的冠冕堂皇, 估计金豆子都准备好了,晋王殿下要是接过糖人, 她就能两眼一挤哭出泪来。
也不知这俩人往常是怎么个相处的法子, 照他看, 自家幼妹实在有些被卖了还要倒贴钱的意思在,刚被人捏着下巴威胁过, 现下被人摁着额顶那缕直愣的头发,嫌弃的推开,也不恼, 而是笑咧了嘴, 一边吃糖人一边跟在人身边。
不知道的, 还以为这糖人是晋王给买的。
当初皇帝赐婚的旨意刚下来, 泸州府的事情令姜淮谆忙的抽不开身,便派人加急往燕京递了信, 大意就是他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只盼一家人和乐美满云云。
缘由为何?虽则他离京前晋王方出仕,虽定国公领兵去了漠北, 与他并没什么交际,但朝上因为晋王一人,少说吵过三五次,一个个平时体面的老学究,气的瞪眼翘胡子,唾沫星子满天飞。
人不在京,都能引起这么大的波澜,本人会是什么样,自然不言而喻。
当然,他的家书并没有用。
好在照他家撄宁这个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大约是不会因为遭人冷遇而愤懑不平的,她一向擅长自得其乐。
只是现在看来,这俩人……或许不是他想象中那个相敬如宾两不相干的样儿。
姜淮谆抛掉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微微俯身行了个礼,压低声音道:“微…我先行回州衙,家妹现今心智不全如同稚子,只怕耽误您行事不说,还徒惹您心烦,不若让她随我回家暂居,待到有了解蛊之法,再将她送回。”
闻言,宋谏之将身边的缠人精扯开两寸,细细打量过,随后眼尾一敛,轻嗤道:“确实烦心。”
姜淮谆强自按耐下眸中喜色,刚要把撄宁拉到自己身边,便听到晋王话锋一转。
“不过,我的人,还是习惯搁在自己身边,本就是个没长性的,再不紧着皮子。只怕连该讨好谁都忘了。”他一个淡漠的眼神扫过来,却隐隐带着威压:“何况,我最厌恶旁人觊觎我的东西。”
宋谏之的话意有所指,姜淮谆也想起徐主簿对自家妹妹那份不动声色的熟稔亲昵,犹豫着住了嘴。
他半是不信,半是冲击,看撄兔子似的从晋王手下窜到泥人摊子,连说带比划的要了一个,颇为操心的跟上去付了钱,将随身带的钱袋子系到撄宁腰间鞶带上。
重又对晋王作了个揖,道:“那边有劳您照顾家妹。”
“她现在不只是姜家女,更是晋王妃。”
宋谏之路过姜淮谆身侧时,漫不经心的警告道。
而后捏住撄宁后领,把窝在地上的那颗蘑菇拔起来。
也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一个高兴的往人怀里蹦跶,一个熟练地将人擒了腕子捆在自己身侧。
都说傻人有傻福。
姜淮谆在心中默默跟老天爷磕了个头,左右他家撄宁也不是个有心眼的,如今更是傻了,便多眷顾她两分福吧。反正他这个兄长,是真的救不了了。
这厢。
撄宁一路上得了糖人泥人,还看了半天的猴子戏,宋谏之纵容不说,回客栈时还体贴的叫十一把那半垛冰糖葫芦送到房里。
等她撒了欢的往毯子上一趴,他眼底才闪过丝讥诮的笑意,拎兔子一样把她拎到了塌上。
撄宁豆子大小的脑袋叫她生不出半分警惕,寻了个缝隙就要往地上跑,心心念念着她的泥人跟兔儿爷,逻辑不清的嚷道:“天亮,宁宁不要睡觉,夫君先睡,宁宁还要玩。”
宋谏之没有放人下去,还在她快要逃脱成功的时候抬手挡了一下,看她耍赖的滚了个圈,呜呜咽咽的嘟囔:“宁宁好疼,想和兔儿爷玩。”
不知该说她傻还是该说她机灵。
没中蛊之前,就爱在他面前耍些不痛不痒的小聪明,中蛊之后,这种小心思更多了,却也更加不够使。
宋谏之捏着她后颈,看她痒的缩在自己掌心又笑又嚷,眼尾都浸了浅浅的泪意,他思虑一瞬,是高抬手放过这个不知死活的小蠢货,还是好好将她惩治到长记性。
“夫君,痒,痒……”
撄宁抽着鼻子小声求饶,谁知身后的人这般好说话,她尾音刚落,钳在自己后颈的大掌便松开了,她脚往外一伸正预备往下溜。
几乎是在同时,被人提了起来,她目光依依不舍得的看向毯子上的‘玩伴’,不等撒娇,便听到耳畔撂下一句。
“不怕你那兔儿爷吃人么?”
撄宁眼神一凝,缩着脖子迅速反身钻进宋谏之怀里,还倔强的伸着小短手扯床帘。
“宁宁要睡觉,要睡觉了。”
茜红色的床帘竟真被她胡乱扯掉了一扇,朦胧的罩在两人身上。
宋谏之眸色变深了些,敛眸看着怀中巴不得钻破他衣裳的圆脑袋,无情的接了一句:“我忽然想起有事没办完,要下楼一趟。”
“不要,不要,夫君最疼宁宁了,要陪我。”
少年微微不动,几乎是骑/坐在他腿上的撄宁不依不饶的环紧他的腰,殷殷求人怜爱:“不能抛下宁宁。”
宋谏之既没动身,也不作声。
她脚上的一只白布袜混乱中蹬掉了,伶仃的脚踝就蹭在宋谏之膝盖上,隔着茜红的透色床帘隐约可见一抹雪白,勾着人去狠狠攥住,像攥住一只不安分的鸟。
整个人几乎是严丝合缝扣在他怀中,一迭声的祈求:“夫君……”
宋谏之这才大发慈悲的抬了手,玉石相击般的一把嗓子里掺了喑哑:“还记得我今日同你说过什么?”
撄宁睁开一双朦胧的泪眼仰头看他,脑袋烧的快冒烟也没想起半句,又觉得这人今日似乎格外心硬,昨日分明她撒个娇就能成的事儿,现在求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成效。
她有些委屈的撇了嘴,嫩嘟嘟脸贴在宋谏之掌心,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口。
想要浑水摸鱼:“宁宁最喜欢夫君了。”
宋谏之启唇,无声且精准的的咬住了那个‘最’字,下一瞬便将人抱回塌上,目光沉沉的咬住她桃子般的脸颊,留下一圈个浅浅的牙印。
撄宁懵懂的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牙印,不知所措的想说话,结果口中被人塞了两根修长干净的指头。
“安分点。”
“舔。”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怀中人,说话语调懒洋洋的,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撄宁舔过糖葫芦,也舔过糖人,不明白夫君为何要把自己当成吃食,好奇的歪了歪头,乖乖听话。
窗外白昼日光晃眼,一路照进来,因为床帘的阻隔只余下浅浅的光晕,似梦非醒。
少女眸光微颤,望着宋谏之收紧的下颌和吞咽的喉结,眼中却满是懵懂的天真。
可惜这嫩羔羊生在了狼窝里。
怕人真的离开,只能乖乖听话,让褪衣衫就褪衣衫,将自己翻烤好了送到人嘴边。
她累的辛苦,却不知那人毫不餍足,甚至为她不够清醒的眼神暗暗不满,力气也重了两分,迫不及待的渴望更多,渴望她清醒无助的沉沦,只能竭力稳住因为压抑而微微发颤的手。
那根她没送出去的玉佩络子最后系在了她手腕上-
十一睡醒后便收到了燕京的信,早膳也没用,第一时间去了王爷房间。
未曾想在门外长廊上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见到他,便过来拉着他的袖子缩到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