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叮当这几天犯了难，丁楚收了几个东岳门的高手，日日训练，没有功夫理她，卢学川也不知在忙什么，只是戏院上演【牡丹亭】的场次，才来宅子里接她去看。
龙胜红在孤岛上住习惯了，一心养花种草，操持家务，见丁叮当不停数着戏院的几张门票，知道外孙女动了春心，此刻正在想念心上人。
丁叮当实在闷得慌，一直待到了晚上，想着跑出去外面逛逛，也不敢跟外公外婆说。正巧，丁楚带了人出门，只剩下龙胜红，刚做完了家务，靠着椅子睡着了。
于是丁叮当轻手轻脚，开了院门，循着自己的记忆，摸到了卢学川那地处偏僻的府邸，躲在一旁，想去看看卢学川在不在，或许刚巧能遇见他回来，能够偷偷看上他一眼。
卢学川的府邸甚是荒僻，周围没有一处建筑，丁叮当凭借着过人的轻功，躲过守卫的视线，到了大门旁的墙角。眼睛瞥过去看，看到卢学川的那辆汽车正停在大铁门里头，猜想他此刻应该就在宅内。
这时，一个黑衣的保镖，冷不丁从一旁出手，一掌拍向丁叮当的后背。
丁叮当一惊，使出太极小九天，轻松将掌劲化解，她当自己身法隐秘，没人能发觉她，谁料，才刚到门外，就被发现了。
那名黑衣保镖身手极了得，使得一手精湛的形意拳，这形意拳可分为劈拳、崩拳、钻拳、炮拳、横拳，即五行拳法，以及龙、虎、猴、马、鸡、蛇、鹰、熊等十二形拳术，又配合三体式桩功练下来的内功，是一门内外兼修，招式复杂的北派功夫。
这人看丁叮当体态轻盈，闪避极快，使出【猴形拳】中的【纵跳术】和【攀叼技】，也是动作敏捷，闪转腾挪，向丁叮当攻去。
丁叮当看这名黑衣保镖，下蹲上跳，跟个杂耍摊上的小猴子一般，心里发笑，用小九天里的【玉女穿梭】，左闪右避，双臂内劲吸住那人身形不放，双手在头顶如抱云状，转了一圈，使出一式【猴顶云】，也模仿猴子的样子，弯腰向那人腰肋间攻去。
两人正打得不可开交，几名保镖听到声音，围拢过来，拿出手枪，厉声喊道：“再不收手，就开枪了？”
丁叮当知道逃不掉，撤回来站一个马步，吐了吐舌头道：“别开枪，我是来找人的！”
那名形意拳的高手，随即说道：“我知道你要找谁，但这里你进不去，请你立马回头，不要再来了。”
说来也巧，一辆黑色的汽车刚好从宅子里出来，里头正坐着山下达人，只见山下摇下车窗，朝着保镖们喊道：“卢秘书让她进去。”
丁叮当一脸神气道：“谁说我进不去的。”说完，蹦蹦跳跳进了大铁门，径直向屋内走去。
那名高手摇了摇头，吩咐其他保镖关了大门，又在夜幕中隐去不见了。
卢学川正在一个椅子上看文件，见丁叮当进来，收好文件，微笑道：“坐一会儿，就送你回去，你外公知道了，又要罚你了。”
“他才没空理我！”丁叮当拿眼睛去看这屋里，依旧是空空荡荡，四面白墙，中间空出好大一片，很是可惜了这个大宅。
于是她嘴里喃喃道：“房子就这样空着，也太浪费了！”
“我每日只来这里睡觉，又没人来，这个样子，我看着舒服。”卢学川站起来，笑着说。
“我不是来了吗？这屋子，我要待久了，一定要闷死。我跟你说，就算是睡觉，最少也要待上三四个时辰，这一天才多长啊，怎么不好好装点下呢？”
“以前也摆过一些，只要放上了东西，我过一阵子，就觉得摆得不对，每次都想去调整位置。时间一长，索性把东西都扔了，这才不浪费我的工夫。”卢学川拿起一支烟抽。
“你的脾气可真怪，也不知道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还会骗你不成？”
丁叮当翘个嘴巴，拿手指点点卢学川，道：“你当然会骗我，你说过，家里有好多风铃，风铃呢？拿出来我瞧瞧！”
卢学川哪记得这件事情，被她一提醒，想了起来，尴尬道：“确实说了假话，那时候你送我风铃，我想着汽车一动起来，这铃铛就响个不停，这样更有趣，所以才将风铃挂在了车上。”
“倒也没错，不过将心比心，你不该对我说假话，我可是半句假话都没对你说过。”
卢学川点点头：“我们两个，在外面的人看来，都是异类，你呢，心里缺了坏，我的心里呢，缺了好。”
“谁说你心里缺了好，你怎么这样想自己，我觉得你对我，对我外公，都很好。”
“对你们好，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我不懂，说来我听听。”丁叮当不依不饶，见了什么都要问一问。
“这代价呢，就是你要保护我，上次我被人刺杀，你不就豁出命帮我？”
“白脸，我有一个秘密，告诉你听一听，你要听吗？”丁叮当话锋一转，神神秘秘看向卢学川。
“你说。”
“我从小便有一种本事，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一看便知。”丁叮当似乎很是骄傲。
“我不信，我只相信，要和人相处下去，才会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很多事情，到了要紧关头，好人坏人，只在一线之间，哪里有那么绝对？”卢学川反驳道。
丁叮当听他说话，很是不屑：“到了要紧关头，才能显出一个人的本性来，我能看透人的本性！你真不信的话，就考考我，看我算得准不准。”说完，用手摆了个观音菩萨的手印，装起了神婆。
“好，我先问你一个，刚才汽车里的人，你觉得他是好是坏？”
“我觉得吧，这人不像你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长得像中国人，说得也是中国话，可我怎么看，怎么都别扭，好像，好像他是装出来的。”丁叮当认真解析道。
“哟！有点本事，他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
“我说呢！日本是哪里，离南洋远不远？”
“远的很，你说说看，这日本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卢学川看她猜得准，晚上没什么事做，就陪她玩起游戏来。
“大概算是个坏人。”
“怎么大概，算是呢，到底是不是？”
“是，这人笑起来太假，一看就喜欢说假话。”丁叮当笃定说道。
“很好，那刚才跟你打架的那个人，是好人吗？”
丁叮当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大声道：“就是装猴子那位大叔？装得可真像，功夫也很好，这人也不是好人，怎么说呢，说一套做一套，做的事情和想的事情，不一样！”
“人家身不由己，我这里，不该进来的人，原本就进不来。”
“不是说这个，我说的，是我的感觉，猴子大叔看起来像猴子，可可爱爱的，其实心里面，是条水蛇，冷不丁游过来咬你一口。”
卢学川看丁叮当确实直觉很准，也认真起来，问道：“我呢，我是不是好人？”
“你是好人！”丁叮当不假思索道。
卢学川笑了，他将烟头扔烟缸里掐了，笑得前仰后合，想到丁叮当果然还是小孩子，谁待她好，谁就是好人，自己还真以为她有什么特异功能，还认真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也是好笑，任何人都骗不过他的眼睛，竟是被丁叮当的童言童语给骗了。
“不准笑，你是好人！你以为我脑子笨，其实我很聪明，我知道你家里为什么一面镜子都没有，你是害怕看到自己做坏事，对不对？”丁叮当一脸生气，大声喊道。
卢学川心头一惊，停了笑，他被丁叮当戳到了痛处，怒火从心中涌了起来，凶狠一双眼睛，不说话。
“怎么，还生我气了，生气了也不说出来，就知道闷在心里头。”
卢学川又一惊，果然这丁叮当有一些看人的直觉，压下火气，缓缓道：“游戏时间结束，我派人送你回家。”
丁叮当一听他要逐客，气得摇头晃脑道：“你看看，我说出来了，你又要惩罚我。你和我外公一样，小气，心里头害怕别人看不起自己！”
卢学川知道，往往一个人自大，其实是内心自卑的一种表现，自己和丁楚，应该或多或少，都有着不自信的一面。就像自己怎么都不愿意布置自己的家，其实，是从小失去双亲，失去人的关爱，所表现出来的一种不自信，害怕东西摆放得不好，害怕事情做得不够好，害怕看到自己邪恶的一面。
他被丁叮当神神鬼鬼玩了一通，心里有些不高兴，随口道：“这里没东西，有什么好玩的，我说真的，早点回去，等戏院上戏了，我会去接你。”
“话要跟你说完，你是不是好人，自己心里清楚。你方才说被人刺杀的事情，你是逃命的人，怎么还来帮我挡一枪？你看看自己，以后写字都写不了了。”
卢学川看丁叮当关心自己，笑道：“我说你猜东西不准，我是左手写字的，哈哈哈。”
丁叮当从没有看过他像个孩子一样，笑得那么真诚，呆呆望着卢学川说：“这才是你的样子，我头一次见你这样。”
卢学川心中一动，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像一个孩子般笑过，或许刚开始的时候有过，他确实记不起来了。自从方黎收养了他，他没有一点活着的快乐，方黎要他怎样，他就一定要办到，否则，等待他的，就只有责罚，只有说教。
“你还有一点没猜对，我为什么不喜欢照镜子，是因为，我的母亲是英国人。你不觉得，我的样子既不像中国人，又不像英国人吗？”卢学川知道丁叮当没什么恶意，也认真与她交谈起来。
“是有那么一点，你看看，你额头的血管清晰可见，长得太白了，这里的人，都没你那么白！”说完，就要去摸卢学川头上的血管。
卢学川被她一触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父母死的时候，他才四五岁，他早忘记了亲人触碰他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定时炸弹，在这一刻爆发了。
他慌忙躲过丁叮当触碰的手，又要去拿烟抽。
丁叮当看他这样，不好意思道：“走吧，送我回家！我在你家里，待着不舒服，这里让我想起了我长大的那个孤岛，上面什么都没有，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还是这样。我每天都在等，等待有人能接我回家，外婆一直说，我的家在南洋城里。那天，头一次看到你，我就像看到天上掉了个大救星下来，我猜到，我能回家了。白脸，谢谢你，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人！”
卢学川听丁叮当说得悲伤，心里翻江倒海，他何尝不是从小生活在一个孤岛上，他每天都在期待，期待有人能从方黎手里，将他救出来，曾经以为徐为是这个人，但徐为不是。他也曾想过，乌鸦会不会有一天能将他救出来，他没见过乌鸦，他也害怕去见他。
直到遇到丁叮当的那一刻，卢学川的世界，褪去了阴暗的外壳，变得五彩斑斓了起来。他和丁叮当两人，在南洋渡过了短暂的童年，是那只可爱的水鸟哨，是那些可爱的小玩偶；他们渡过了短暂的少年，和人动手打架，往别人的院里扔砖头。
短短几个月时间，两个天生残缺的人，在一起经历了短暂的一切，两人很快就长大了。
他在想，不知道等【牡丹亭】演完，戏院里的演员会怎样，是去演另外的戏文，过另外的人生，还是从头再来，将这个爱情故事重新演一遍。
他和丁叮当其实都被困在了戏里，过一次这样的人生就好了，重新再来，还会是一模一样的戏本，人的热情却会微妙地，变得不一样了。有些感觉，其实只有一次机会可以去感受。
“你想待，就再待一会儿。”卢学川淡淡道。
丁叮当听他那么说，又兴高采烈起来，她看卢学川看着自己的眼神，变得温柔，立马放肆起来，大声道：“这样，我家里头有好些东西，下次来，我帮你布置。”
“说说看，你想怎么弄，如果满意，我才会答应你。”卢学川竟一改常态，想听一听丁叮当的建议。
丁叮当这下来了精神，指着墙上要挂画，指着客厅要摆沙发，楼梯口要挂珠串，这样每次走过去的时候，珠子打在头上，就很是好玩。
卢学川听她胡说八道，微笑着，将茶杯端过来想喝水，看了一眼茶水里自己的样子，不可置信地呆住了。
倒影里面的人，不是白鹭，他不会因为【华人】这两个字绞尽脑汁，机关算尽，时刻想着赶走英国人；里面的人，不是卢克，他不会因为英国人待他好，当他是亲人，是朋友，就心存愧疚，每每自责，咒骂自己。
这个人是卢学川，好久不见，卢学川！好久不见了。
卢学川心中激荡，眼中噙满了泪水，还没回过神，他左臂被丁叮当一把拉起，要去楼上，说装饰的计划给他听。
到了二楼，丁叮当拉着卢学川，到了他的房间，指着房里说道：“这个地方，待的时间最久，最是要用心弄。窗帘要好看，得遮挡严实了，不然天亮了，会睡不着觉。枕头要两个，一个睡，一个用来靠，这样子，睡醒了，不想爬起来，就靠在床上，可以靠很久，不会累。对了对了，我呢，有几个小伙伴，每天都陪我睡觉。到时候，我分给你两个，让它们也陪着你睡觉，这样子，你睡觉就会做梦了，做到它们在梦里陪着你玩。小时候，我就一直这样睡觉，从来不哭着找爸爸妈妈。”
卢学川听到父母亲，惊得满头大汗，脑颅中瞬间疼痛难忍，脸上狰狞了起来，眼下控制不住，慌忙跑去卫生间，急忙打水要洗脸。
丁叮当看卢学川一只手伤着，不方便，赶过去要帮他。
她夺过了脸盆，打满清水，摆放好，卢学川慌慌张张，向盆中看去。
“不见了，不见了！”卢学川看到水中的倒影，自己的样子变了，他又变了回来。
“什么？”丁叮当直觉发现卢学川有点不对劲，迷惑问道。
卢学川努力控制好自己，左手拿水泼在自己脸上，等水盆里的水平稳了，又去照，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吼道：“我又回来了，刚才的卢学川不见了。你懂吗？”
丁叮当看卢学川的样子，果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心想，这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住着两人，害怕得不敢说话，见卢学川疯疯癫癫，又可怜又心疼，吓得快哭了出来：“你是怎么了？”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卢学川，是不是和现在的我不一样？”卢学川慌慌张张说道。
“恩，好像是两个人，白脸，你是不是生病了？”丁叮当问道。
“完了，回不来了。”卢学川忽然又冷静了下来，楼道里一片安静，一下子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丁叮当心疼卢学川发疯，一把抱住他，缓缓道：“你怎么变成坏人了，我想让你变回来，白脸，你是好人，不是坏人。”
卢学川被丁叮当抱住，呆了一呆，又慌忙去看脸盆里的水。
水中倒影里的自己，似笑非笑，脸上浮现出了淫邪的表情，卢学川身上燥热起来，一心想把内心的邪火，找个地方宣泄出去。
卢学川一发狠，顾不得右臂的伤痛，一把抱过丁叮当，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丁叮当情窦初开，被卢学川搂住了，只觉得自己脸上、身上火烫，想起了牡丹亭里的，柳生的一段词。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