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是光绪年间的进士，也是宁波人。小宁波，快叫人！”阿南摸着小宁波的头，笑着介绍道。
“爷爷好，伯伯婶婶好！”小宁波似乎有些害怕，站着不敢去看他们。
明月站在教堂大门口，一瘸一拐，将几人带到了礼拜堂中，招呼蔡文澜一家就座：“蔡主席，蔡先生，夫人，你们都请坐，我们坐下聊。”
“好，好！何院长客气。”蔡文澜很喜欢小宁波，这小孩不仅看起来文气聪明，说话间，带一口浓浓的乡音，让蔡家人都极为亲切。
“小宁波，我还没问过你，你叫什么呢？”阿南想到小宁波可能要回中国，心里又是开心，又有些难过。
“南哥，我大名叫陈顺康，家里人都叫我康康，老家是宁波鄞县的。”
蔡文澜听到自己家乡的地名，惊讶地问道：“我也是鄞县的，你家住哪里啊？”
“回爷爷，我家就住钟公庙那边。”小宁波回答。
蔡文澜听到，惊喜道：“竟有那么巧，我小时候也住那边。”
说完，他用眼睛去看自己的儿子蔡锦章，小蔡先生夫妇也朝着蔡文澜笑着点头，表示喜欢小宁波这孩子。
于是，蔡文澜轻声在明月耳边说：“何院长，我们出去说？”
明月知道他准备谈收养的事情，连忙朝着阿南道：“南哥，你带着小宁波去外头逛逛，我陪蔡主席坐一会儿。”
阿南立马应下，与蔡家人打过招呼，带着小宁波走出了大门。
“小宁波，这蔡家也是读书的，家里条件非常好，他们要是想收养你，你可愿意？”阿南掏出一支烟，抽了起来。
“南哥，我想问问，他们干嘛要收养我啊？”
“小蔡先生夫妇，生不出孩子，你看见了，他们年纪比你爹娘还长些，膝下无子，是不是很可怜？”
“恩，你跟他们熟吗？”小宁波一双眼睛，看向阿南。
“很熟，我从小就认识他们了，他们一家人，脾气可好了。不瞒你，我就是见他们家里人好，所以才推荐的你。”
“是你让他们收养我的？”
阿南见小宁波问题那么多，小心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小宁波何其聪明，立马摇摇头，笑着道：“没有，要是真跟他们走了，要天天住在一起，我先问问清楚。”
“以后你要姓蔡了，没问题吗？”
“姓什么有什么重要的。”小宁波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低下了头。
阿南抽一口烟，又问：“你想家吗？”
“南哥，你是问我，想不想宁波老家？”
“对！”阿南应道。
“想，每次睡觉前，都会想。”小宁波不好意思道。
“蔡家人带你回中国，你愿意吗？”
小宁波一听，顿了一顿，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呜咽道：“我愿意回去，但我舍不得你！”
阿南听他这样说，强忍住泪水，胸口犹如被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点起一支烟，边抽边问：“南洋好，还是老家好？”
小宁波止不住泪，边哭边道：“老家好，南洋蚊子太多，天太热！”
“哈哈哈！”阿南看小宁波毕竟还是个孩子，笑了起来，缓缓道：“那就跟他们回家，以后长大了，可以回南洋来看我。”
小宁波听见了，就一直哭，再不提问了。
阿南看他这样，心里也难受，就问他：“我问你，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小宁波哭着回答：“刚来的时候，我最喜欢看海上的大轮船。再一个，我喜欢练功夫，你不肯教我。”说完，哭得更大声了。
阿南无奈笑了：“练功夫很苦的，这个我老早跟你说过，我是怕你坚持不下来。说来是巧，你和蔡爷爷他们是同乡，老家住的地方又很近，你喜欢大轮船，南哥告诉你，这蔡家就是南洋船运公司的老板，他家就是造轮船的！”
“我喜欢大轮船，是想有人接我回家，等我回去了，我可能就不喜欢了。”小宁波依旧还是抽抽噎噎，他怕阿南失望，不敢对他撒谎，连忙解释道。
阿南点点头：“那就说定了，让他们带你回去，以后你要是还喜欢船，你就开着自己造的大轮船，从海上过来看我。只是一点，练功夫可造不出大船来，要向何院长学习，好好读书，学了科学，就能造大轮船了。”
“恩，我读书，造大轮船，来看你！”小宁波想起这一分别，可能要很久才能与阿南再见，哽咽说道。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蔡家的船运公司，以后我也是股东。要是你造不出大轮船来，也不要气馁，我让何院长帮着造一艘，也能过去看你，好不好？”
“好。”
“那就说定了，你要乖乖的，少一点小聪明，对待别人要真诚，好不好？”阿南笑着嘱咐道。
“他们什么时候回中国？”小宁波突然问。
“应该很快，你也别拿什么东西了，蔡家肯定会给你买新的。你爹妈没了，家里人把你一个小孩子送南洋来，吃了不少苦，以后就好了。南哥教你一句，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要有胸襟，回去了，别瞎打听你爹妈的事情，知道没？”
小宁波点点头道：“知道。只是这走得太急，我的烟都没卖完，柜板还在管理所里摆着，剩下有三十几包呢！”
“我抽烟啊，我都买了自己抽！”
“我送给你抽，你千万别给我钱，就当我送你的礼物。不过，何院长经常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你要少抽，他跟你说过这个没有？”小宁波停止了哭泣，问道。
“这小子，懂得多，管得少，他不敢来管我。你别夸海口，等你长大了，要是烟不离手，看你害噪不害噪！”阿南想象着小宁波长大后的样子，大声笑了起来。
“这倒也是！”小宁波想起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抽烟，嘿嘿笑出了声。
“那我们进去？”阿南一双清澈的小眼睛，盯着小宁波的脸。
他能看出来，小宁波依旧有些难过，但是，像他这样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拒绝能回家乡的诱惑，这一点，阿南心里最是清楚不过。
小宁波似乎释然了，笑着轻声说：“好！”
蔡文澜与明月在教堂里头，聊到了很多。明月将小宁波的身世，以及学习生活的情况，简单跟蔡家人说了。
这小宁波的父亲，原本中了当朝进士，在宁波当地做了官员，这衣锦还乡，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就在去年，中国南方革命成功，宁波光复，他父亲不仅失了官职，还被人告了状，查没了家产。自此家道中落，妻子重病没钱治，先走了，小宁波父亲随后也染疾亡故。
家里亲戚心也狠，不想收养小宁波，变卖了他家的祖宅，买了张去往南洋的船票，骗小宁波上了船，想着让孩子自生自灭。小宁波上了南洋码头，回不去了，就混在乞丐群里要饭，被阿南捡到了，才安排进了福利院。
这蔡家原本就是锦衣玉食，心肠又不错，听着孩子的悲惨身世，眼下更加疼惜小宁波，就和明月说定了，签了收养的文件，立马要带小宁波回家。
明月看着教堂门口，阿南带着小宁波走了回来，知道阿南已经成功说服了孩子，就去问蔡文澜：“蔡主席，你们准备何时动身？”
蔡文澜小心翼翼，贴着明月的耳朵，悄声道：“轮船安排在后天早上。”
明月点了点头，轻声道：“师爷说了，一定安全护送你们上船，蔡主席请放心！”
几人见小宁波走过来，蔡文澜伸出一只手，想去拉小宁波。
小宁波双眼看向阿南，朝阿南点了点头，活像一个小大人的模样，看得阿南心里一酸，只见小宁波缓缓走向蔡文澜，将手放在了蔡文澜手中，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送走了蔡家人，阿南去问明月：“他们什么时候走？”
“后天一早。”
“去棋社，师爷应该从监狱回来了！”阿南扶着明月，出了教堂，叫上了一辆黄包车，着急赶回乌鹭棋社。
师爷正坐在花园亭子里，石桌上摆上了一盆水，正在给哑巴洗澡。
阿南明月抱拳向师爷行礼，明月立马报告：“启禀师爷，蔡家后天早上走，四爷怎么样了？”
“王四爷无妨，白鹭不敢动他。只是......”师爷欲说还休，貌似事情进展不顺。
阿南急忙问：“怎么了？”
“只是，革命军犯人改口供，依然救不出他来！”
明月连忙问：“口供改了，四爷顶多是包庇逃犯，怎么不能放人呢？”
“在中国，洪门与革命军关系紧密，世人眼里，洪门就等同于是革命军。我们说回自己这边，眼下革命军受了白鹭指示，故意要诬陷王水虎下狱，口供在白鹭手里，提供口供的人，也在白鹭手里。这个人翻供了，他还可以再派一个革命军的人，继续跳出来，指认王四爷。哎......我和姚局长，一番折腾，竟是做了无用功，我怕只怕，白鹭要是怀疑到姚政海头上，这就坏事了。”
明月点点头道：“所以，师爷老早预备下了，让城中百姓集体请愿，只有这样，才不会让白鹭只手遮天，让英国人迫于舆论压力，彻查案件，对么，师爷？”
“我已经跟王四爷说了，咬死不承认是革命军这件事，要认，就只能认码头藏匿罪犯。接下来，成不成，就仅凭天意了！”师爷叹气道。
阿南心里想，师爷布下破卢学川的三个关卡，就只是这第一道，最难攻克。眼下革命军犯人改了口供，一时之间，政府里也难咬死王四爷里通革命军造反，至少求得了时间，蔡家马上要撤离，请愿的日期也越来越近，这事情不到最后一刻，难见分晓。
他立马悄声问师爷：“如果卢学川知道我们拿下船运公司，联合两市七社请愿，四叔会有危险吗？”
师爷摇头：“不敢去假设，我不知道白鹭后头的计划。”
阿南又看向明月，明月想了想道：“外面动静闹得越大，原本对我们越有利。我害怕的是，卢学川借机问英国人调兵，来镇压请愿队伍，这就大大不妙了。”
明月拄着拐杖，站起来，朝着正在洗澡的哑巴看了一眼，缓缓道：“卢学川此人算计周全，我这几日仔细回忆，发现他做事，往往备了两套计划。南哥还记不记得，刘府夺家产的事情？”
阿南问：“夺家产怎么了？”
“原本，刘正如勾结刘家老四和老五，分了家产，准备将钱投入军事政变，对不对？”
阿南点头：“应该是这样！”
“可结果呢？我们帮刘石山拿到了家产，卢学川输了吗？他没输，他利用抓到的革命军，将威胁转移到码头，顺手去抓了王四爷。可见，这人做事，成或者不成，都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步计划，你说这样的心机，有多细多可怕！”
明月说完，点了点花园里的树，继续道：“南哥，我们再往前想，几个月前，卢学川利用日本人，夺了刘老板的新橡胶园，如果成功了，会引发后面的什么事情？”
“如果他成功了，就有橡胶卖给日本人，自己拿钱！”阿南立马回答道。
“得到了钱，就可以买船运公司以及造军火，对不对？但是橡胶园的事情，被你破坏了，后果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让监狱犯人去采胶，然后革命军的人借机逃跑。这件事情上，卢学川依旧是做了两套准备，左右他立于不败之地，我们上不上钩，他照样赢！”
阿南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道：“我觉得，他好像在让我们做选择，我不出手，他就拿钱，我们出手了，他就要让我们付出代价，对不对？”
明月点了点头：“南哥的感觉一向准，正是这样！我按照这个逻辑，来想我们眼下这件事。如果我们不出手，这件事，就会变成，卢学川成功拿下船运公司，顺利进行兵变，他会让王四爷安全出大牢。如果我们出手了呢？他准备怎么对付我们？”
师爷摇了摇折扇，恨恨道：“我猜想，英国人兵力不足，为了镇压南洋百姓请愿，他会请出远调山区的陆军，帮着南洋城维护治安！”
“正是如此！”明月立马应道。
师爷没想到竟被明月识破了白鹭的计划，自己差点中招，大舒一口气，摇了摇头道：“连我都着了他的道，这白鹭，不简单啊！”
阿南慌忙道：“那怎么办？取消请愿吗？”
师爷道：“取消请愿，四爷还是出不来！卢学川如果一旦得知，我们已经拿下船运公司，更会威胁到王四爷，别忘记了，他手里还有那致胜的百分之二十股份呢？”
“想个办法啊，师爷，明月，还有什么办法没有？”阿南一听，知道王水虎为了船运公司不落入卢学川手中，肯定要豁出自己性命，这次卢学川设局，设得是死局，没有半点可以回转的余地。
师爷先看向明月，明月摇了摇头，坐了下来，低头不语。
师爷再看了看阿南，阿南睁大了小眼睛，一脸恐慌，师爷抽出折扇，缓缓道：“阿南，去调黑鸦令！只能对他下手了！”
阿南应下了，刚想走，想想不对，转身问师爷道：“卢学川安保周全，如何才能刺杀他？”
师爷看了一眼明月，明月似乎心里一动，立马知道了答案，但他不敢说话，继续低下头。
师爷摸了摸哑巴的羽毛，哑巴全身抖动，将身上的水滴抖干净，乖乖跳上了鸟架，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看着阿南，表示自己已经洗完了澡，嘴里说着：“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师爷听哑巴念诗，一改常态，笑也不笑，起身将脸盆的水，倒在了花圃之中，转身对阿南说道：“你以为我，去请姚政海帮忙，真是为了改口供吗？我早知道，即便改了口供，也救不出四爷。我去会他，是为了让白鹭对姚政海生疑，这样，姚政海为了自保，就必须帮我做一件事！”
阿南见师爷神神秘秘，他依旧猜不出姚政海可以帮师爷做什么，急忙问：“做什么？”
“引白鹭出来，我们可以见机行刺！”师爷淡淡说道。
“也就是说，一开始，师爷就定下了刺杀卢学川的计划？”阿南一身冷汗，直接开口问道。
师爷知道自己欺骗了阿南和明月，不敢去看阿南的眼睛，只是轻声说道：“确实是这样。”
明月此时悄悄看向阿南，想知道阿南会有什么反应。
只见阿南站着愣了一愣，随即抱拳弯腰，向师爷鞠了一躬，朗声道：“遵命！我立刻去调黑鸦准备！”
明月又看向师爷，师爷见明月来看他，眼神中带着一丝愧疚，柔声对明月道：“下得是死棋，没有解！”
明月也起身，抱拳对师爷一拜，口中说道：“明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