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敌军退去后姜军重回营地, 刚经过一番休整和重建。入夜,为了防备敌军偷袭卡口封闭。周边干燥黄土垒出低墙,空隙处围了木栅栏, 上面缠着尖锐带刺的植物。
军营有严格的管制制度, 尤其是深夜, 夜巡士兵被遣至一旁。
他们有半炷香的时间。
谈善脚底踩着草垛, 双手抓住顶部借力,轻盈一跃。徐流深一顿, 还没反应过来,残影一晃,谈善已经坐在土墙上, 两条腿垂下来, 一边调整姿势一边狐狸一样得意地眯眼笑:“我转了一圈,这里最好爬。”
动作灵活, 一看就是小时候没少翻学校围墙。
徐流深伸手,嗓子有点哑:“跳下来本宫抱一抱。”
“不用了吧, 别惊动其他人。”
谈善伸手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双腿晃荡了一下:“就在这儿。”
“不然一会儿要问这个问那个,麻烦。”
最主要是军营和皇宫不一样, 前者是军事重地,总有不方便的地方。
土墙不宽, 窄窄一条。他非要高难度地盘腿坐在上边,双手后撑住保持平衡,微微弯着背。天气不好, 四周昏沉, 他低下头,眼睛明亮得像夜晚第二轮月亮。
好久没见。
他们彼此默然无声对视, 隔着遥遥一川月色,谈善率先开口打破寂静:“喂,徐流深,你好像瘦了。”
他坐在上边,伸手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认真地回忆:“以前有这么宽。”
风吹起他落下的衣摆,他像一只张开翅翼的青鸟。
徐流深眉梢轻轻地动了,岔开话题问:“都去了什么地方,好玩么?”
“我去了江南,烟花三月下扬州,虽然不是三月,不过景色也好看。还顺道去了江州,魏沈真有点本事,那么多年的洪水,堤坝居然修起来了。当地百姓都说他是父母官,据说他调任回京城那日千里送行呢。也不是千里,千里太夸张了……”
谈善笑起来:“还去了庐陵,结交了一位做官的朋友。他带我游山,日出东方,他说他此生若得见王世子一面,必定为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徐流深言简意赅:“请他来宫中做客。”
“还是等他升官后吧,我看就这两年了。”
谈善促狭地眨眼:“我还去了姑苏,那里的捣衣女说要嫁给你呢。”
“殿下,好多人喜欢你。”
徐流深半仰起头,无声地望着他。
“今晚月亮很好。”
谈善笑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是想说我很想你,殿下。”
“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归京。”
秋风寡冷。
夜巡的小兵快要过来,谈善无意打破这里的正常规矩,照旧手撑着围墙要下去,身转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伸手摸到衣领三下五除二解开扣子,麻溜脱掉徐韶娩那小丫头非要给他带上的披风,找准角度往下扔。
那件外衣轻飘飘地往下落,徐流深不明所以地接住,绸缎如水流过手指间,上面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抬起了眼。
“好准!”
谈善双手扒着土墙,露出乌黑的眉眼,夸奖他,又小小声叮嘱:“降温了殿下,明日多穿件衣服。”
他松手,消失在土墙另一侧。
徐流深抱着那件外衣披风,深深地吸了口气。上边有青草和秋露的味道,淡淡酒香环绕鼻间。
“殿下……那是?”侯兆试探地问。
徐流深身上的沉郁一扫而空,分出眼神瞥他一眼,唇角上挑。
“十日之内本宫要回京。”
他已经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头顶天高星远,牛车“哒哒”地赶路。
“等一切结束后带她回回京。”
谈善双手枕在脑后看向夜空:“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王宫中还有她的娘亲。她会高兴。”
齐宵和他并排躺在牛车硬木板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自然。”
“我有一个哥哥。”谈善笑了一下,“他在黎侍中府,是今年的探花郎。如果你们想为肚子里的小朋友找一个老师,他会很愿意。”
齐宵一愣。
“带着这个去薛尚书府薛长瀛,他会带你们进京。”
谈善松开紧握的手心,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块鸽子血玉玦。他递给齐宵时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这这……”
天色黑成那样齐宵都瞪大了眼,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
“世子信物嘛,见它如见世子亲临。”
谈善轻轻松松:“等你们见到徐流深还给他就行。”
他身上不止这些东西,世子印章供他在皇城内外畅通无阻,甚至在敌军降书上盖章——齐宵再三思虑,掏出一方手帕慎之又慎地将那块血玉裹起来。
“什么时候是一切结束?”他细致地将手帕收进贴近胸口的地方,踌躇道,“不知姜王见了韶娩会不会大发雷霆。”
“很快了。”
谈善给了他一个模糊的日期:“明年十五之后吧。”
牛车又“哒哒”走,路越走越快。徐韶娩在屋门口等,她炒了两道家常菜,用酒糟炖了汤圆丸子。
“今夜便走么?”
谈善“嗯”了一声,他弯下腰来,好奇地端详了一下徐韶娩的肚子,那里几乎看不出不一样,微弱的弧度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徐韶娩笑了,低头时表情温柔:“月份还小,看不出来呢。”
“路上小心。”
谈善一脚踩上牛车,回头冲她笑了一下。夜露深重地披了他一身,他说:“再见。”
徐韶娩微微地走神,笑着说:“不久就能再见面。”
谈善说:“不管会不会见面也应该好好道别。”
牛车“哒哒”地走远了,板车和人都变成模糊的两个点。边关远去,皇城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谈善在清晨进城,去了那家馄饨铺子,晨起人多,送给他海棠花的少女也来帮忙,端到他面前的汤碗中没有葱花。
谈善对她说:“谢谢。”
少女冲他腼腆一笑,离开时两侧麻花辫轻轻地甩起来。
天边旭日东升,温凉的日光洒向皇城,一片金光灿烂。
城中有乞丐,再富饶之地也有乞丐。
谈善一路走一路将换来的铜钱扔向沿街乞丐的破碗中,铜钱和瓷碗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在每一个乞丐面前弯下腰,掏光了浑身上下最后一分钱。
他来到了魏府门口。
——丞相府。
“魏氏满门忠良。”
谈善说。
魏沈正在脱官帽,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这个身无一物的青年。
“本官忠于天下百姓。”
谈善:“那再好不过。”
“高风亮节”四字高悬主堂之上,魏沈掸走官帽上灰尘,淡淡:“即便你不来,该做的事本官依然会做。”
“百死不足为惧?”
“百死不足为惧。”
谈善起身告辞。
紧接着他去了永济寺。
“寺里有一百七十三名新来不久的僧人。”
老太太和他一同双手合十,跪拜佛祖,告诉他:“当年扬州水患,诸多商贾家破人亡。他们或有父母妻儿,或家财万贯,大水一冲化为乌有。他们约好共同跳江。”
有一个算一个,徐流深救了其中大半。
没有人知道徐流深为什么非要救他们,他总在难以想象的地方执著。
跳下去一个他救一个,死的是多数活的是少数,但救下来的人没有一个再往下跳。
岑婆是最后一个。
岑婆说:“你听见了。”
让一个不属于相同时代的人留下,总要付出什么,例如生命。
跪在蒲团上的人并没有回答她。
谈善在卫妃陵前叩首,为她上了三柱香。
她有一个被天下人视之神祇的儿子,只是那对一个母亲来说或许不重要-
九月,渭平王弹劾王世子射杀太师鳌冲之事,要姜王依律降罪。
此事荒诞,没有人放在心上。
月中,鳌冲旧部频频私联萧重离——他们愤恨至极,怒火焚烧理智。鳌冲当年随姜王战场杀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徐流深明明可以伺机营救,而他却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之射杀,毫不顾惜尊师性命,令臣子心寒。
姜王压之。
十月深秋,姜军胜,班师回朝。
王世子回京当日进宫,面见君父。
“寡人再问一遍。”
十二毓冠冕上金珠熠熠生辉,玉玺、明黄圣旨和诏书摊开。徐琮狰俯身,忽觉自己的幼子已然要高过他。
“你依然想要婚书?”
夕阳从宫殿外洒进来。
徐流深想了想,对他说:“君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超过王位,超过世间一切。”
他转身往殿外走,迈过门槛的那一步像是要小跑起来。徐琮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重重宫墙绿柳之下,他似乎望见多年前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脱离了太监宫女的照看后第一次向他跌跌撞撞地奔来。
他的牙齿还没有长齐。
天气好到不详。
朝服深重地压在身上,魏沈上半身直立,和文臣一道跪在汉白玉石柱边,跪成一道巍峨的人墙。
徐流深脸色一瞬间阴沉。
“请殿下留步。”
魏沈将官帽取下,放在身前。他没有抬头,额头抵在冰凉地砖上:“曲池枯,王朝覆。”
“您做了什么,付出代价至此。”
曲池是姜王宫内一方活水,它只枯涸过两次,一次在王世子周岁大病时,另一次在不久前。
老巫祝颤颤巍巍地跪出来:“殿下!妖物祸国啊!”
徐流深:“本宫不想大开杀戒。”
老巫祝几乎是绝望的。
他跪在坚硬地砖上,用一种悲戚而绝望的眼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青年。
“殿下……万事不要强求,你会后悔的。”他一字一句,泣血一般重复,“你会后悔的。”
你和第二个人共享你余下的寿命。
你会后悔的。
徐流深站立在冷风中,无视了所有人。
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低下身体,极其漠然地说:“巫祝。”
“这十八年,本宫做过很多决定。”
“但都不是本宫想要的。”
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从他出生之初,作为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存在。他见到许许多多的死人,见到许许多多人的所谓的灵。少年时他还无法分清死人和活人,他还太小了,他不知道死人没有影子,他只知道很多人长得奇怪——有扭曲的脖子和拉长的舌头,泡得浮肿的脸,枯草一般的长发。
奇怪的东西围在他四周,一千双手掐住他的脖颈,问他能不能为自己了结心愿。
深宫中的死人未必比活人少,在年幼的徐涧心里,他们都是“人”。
“他们会在夜里吃掉本宫的脚趾头。”
嘎吱作响的、啃咬嚼碎的声音。
——所以本宫睡觉绝不熄灭蜡烛。
巫祝睁大了眼,颤声道:“殿下……”
“本宫现在不想活。”徐流深平静地说,“也不可以么?”
寂静淹没了这座深宫。
“本宫站在这里。”徐流深抽剑,剑尖指地,“你们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闭嘴,要么死。”
魏沈依然没有抬头,盯着面前的地砖,语气平直:“殿下这么做,会令本就心寒的臣子更心寒。与西戎一战令殿下元气大伤,渭平王若伺机与您争夺,世子之位未知。”
未时。
萧重离带兵围困宫禁。
没有姜王授意,他不可能办得到。
魏沈问:“殿下,您仍然要一意孤行么?”
元宁殿近在咫尺,又远得令人绝望。
徐流深一言不发将剑架在了他脖颈上。
“你以为……本宫会输?”
森冷寒气划破皮肉,魏沈闭上了眼-
谈善又做了梦。
真奇怪,他一般很少做梦,上一次做梦是淋了雨发烧,梦见一些难以描述的事情。
这次他梦见那个从幽刑司救回来的老太监要不行了,他瘦得厉害,只剩下一副骨架,薄薄一层皮肉覆盖在骷髅上,两只眼睛凹陷下去。老太监在他身前拜了拜,说东边屋子西北角顺着数第三块地砖下有一包袱金银,请贵人收下。
很吵。
谈善抱着软枕翻了个身,一些琐碎声响依然传入耳中。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清醒了两秒,吉祥进来给他穿衣。
穿完之后是鞋,谈善原本好端端坐着,猛然收回脚,而靴子已经穿在他脚上,他脸色出现了能称之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迅速脱掉了鞋。
吉祥不明所以:“贵人?”
“外面是什么动静?”谈善哑声,“我好像睡了很久,你给我茶水里放了什么?”
吉祥梭然一惊:“贵人……”
“算了,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谈善:“徐流深人呢?我去问他。”
吉祥不说话。
谈善表情霎时一变,抓住他问:“什么时辰了!”
“未、未时。”
谈善一把推开他,一路从宫禁狂奔至前朝。越近他眼皮跳得越快,他停下,几十双眼睛朝他看过来。
“来了啊。”
萧重离吃吃地笑起来:“我说了我不信命,偏要试一试。”
徐流深一剑捅穿了他左肩,他紫衣被深色泅湿,此刻还有力气一脚将剑踢到徐流深脚边:“你要杀了魏沈?像杀了鳌冲一样?你真是冷血的怪物。”
徐流深:“本宫日后会叫人去了你的舌头。”
“你输了才有可能留下他。”萧重离忍痛道,“不是么。”
谈善站的地方是低处,徐流深冲他伸手,他杀过人,手指上还有血。
“任何人说话都别听,到本宫这儿来。”
谈善下意识抬了脚。
“曲池枯世子夭王朝覆!”
谈善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一个样貌奇怪的老者跪在了他面前,连磕三个头,哽咽道:“你在这里多活一日,王世子寿数便少一日!”
寂静。
谈善缓缓转过头,看向混乱中的徐流深,他问:“殿下,是么?”
徐流深一剑斩杀了老者头颅,血液从断颈中涌出来,他往下走,站在魏沈身边,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面不改色:“他骗你的。”
魏沈:“他没有骗你。”
谈善漆黑的眼睛再次看过来。
徐流深咬了下后槽牙,他突然暴起一脚踹向魏沈,魏沈吐出一口鲜血,软绵绵倒下去。
“到本宫这儿来。”徐流深再次冲谈善伸手,耐心道,“别信他们说的话。”
魏沈咳嗽两声,强撑着坐起来,还要开口,瞳仁紧紧一缩。
谈善徒手抓住了刺向他胸口的剑尖,顺着剑尖往上看,喊:“徐流深。”
徐流深死死盯着谈善:“你要做什么?”
“你也要同本宫作对?”
谈善:“殿下。”
徐流深咬紧了牙,他根本没办法再把剑往魏沈心口送哪怕一寸,谈善掌心的血扎得他眼疼,他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又睁开:“是又如何!”
谈善手抖了一下。
血腥气太重了,老巫祝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在刹那谈善感到喘不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萧重离“嘶嘶”地抽气,他胳膊脱臼了,这会儿自己接回去,说风凉话:“你看,他也觉得你太残忍。他也没那么爱你。”
徐流深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他压抑到极致就要爆发,腕处上突然多了一只纤细的手。那只手没用什么劲,他却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我不是不爱你,我很爱你,殿下。”
“所以我不会觉得那条路对你好就逼迫你走那样的路,选择是你的,你只要选,不管是什么样的困难,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但是……”
谈善轻轻叹了口气,说了毫不相干的事情:“今早起来我不是自己穿的鞋。”
没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在生死攸关的场面前,在足以决定自己生死的这一刻,他对徐流深说“今早我不是自己穿的鞋”。
“殿下,你能明白吧。”
谈善半跪着,他单膝跪在一片血流狼藉中,脚下就是荆棘遍布的箭尖。他感知不到疼痛一样,一点一点伸手握住了雪白寒凉的剑刃,将指向魏沈,也指向天下人的剑尖对准了自己。
他从很远的地方狂奔过来,他没有穿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后肩。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触摸徐流深的肩上汩汩流血的伤口,但只隔空虚虚的触碰,手腕便垂了下去。
“是不是有一点疼,肯定很疼,是吧。”
如果没有我,不会有这样的疼痛。
徐流深身体紧绷成一条随时能够崩裂的弧,他漂亮眼珠里爬满血丝和猩红,僵硬的指节弯曲。
他甚至忘了自己手中握着剑。
谈善:“你能明白我想要说什么……是吗。”
“别说了。”
徐流深厉声:“别说了!”
谈善听见自己胸膛中发出的巨大“嗬哧”声,他将那些声音咽回去,气息尽力平稳:“我在那一刻意识到,我当然可以继续在这里陪你,只是我可能会变得不像我自己。”
——我会变得不像我自己,而你也变得不像自己。
这是我真正害怕的事情。
我很快会习惯有人跪在我面前,我二十年来的人格会磨灭在庞大幽深的宫阙中,所有人对我下跪,而我已经忘记了曾经我生活在一个不需要下跪的时代。
一年、两年、三年……
十年、二十年。
然后呢?
我要穿上最盛大的华服,变成层层宫阙中一个精美而毫无生气的人偶摆件,变成一个权势地位的符号吗?
到那时我可能会接受二十年的寿命和因我而死的许多人,而现在,我没有办法接受啊。
而你呢?
你要为我杀尽天下人吗?
徐流深像是一刹那冷静下来,他力竭撑着剑半跪,单膝“咚”沉闷地砸在地上,而他浑然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伸手爱怜地抚摸谈善的脸,自说自话:“这与你无关,你回去。瞧见没,顺着那条宫道往前走,有本宫在,没有人胆敢伤你。”
“听话,好不好。”
他脸上因杀戮而扭曲,血珠喷溅上侧脸,形状妖艳,危险得如同一朵暗夜之花。欺近谈善时却放柔和了声音,用尚且干净的手去触碰他脸侧,低柔轻缓:“回去叫太医给你看看腿,有两处破了皮,别让本宫担心。回去叫热水,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结束。”
谈善静静地喊:“徐流深。”
“别叫本宫!”
徐流深脖子上青筋暴起,其中一根“突突”地跳动。他五指放在谈善颈后,用力朝自己的方向压,恨声:“本宫根本不在乎!”
“一人反对本宫杀一人,千万人反对本宫杀千万人。”
“血流得够多天底下就不会有第二种声音!”
“殿下。”
谈善和他额间相抵,只轻轻:“真要如此么。”
徐流深压住剧痛的额角,太阳穴附近血管几乎要爆裂开来。
不。
不能。
本宫不能这么做。
在本宫面前的人对生命有决然的敬畏,他敬畏一株春天发芽的草,敬畏一株开花的树,敬畏天地自然,敬畏天地自然中艰难生长的每一个人。
而他留在这里,本宫会杀很多人。
“殿下,我们都尽力了。”
谈善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仿佛混着血沫从肺腑里呼出来。他忍着咳嗽的冲动,话说得艰难,也吃力:“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徐流深脊背颤抖地压弯,他低下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有什么东西压在谈善胃里,长出成片的荆棘,扎得他想吐。他白皙指尖都是血,手掌上多出一条翻卷血肉的伤痕。痛得让他失去知觉,而他依然麻木地、残忍地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很爱你,这就够了,所以……”
漫长的寂静。
不知是哪一处的血顺着石阶往下淌,在高度差中落下。
“滴答滴”。
茫茫宫阙,鲜血横流。
徐流深突然从这样催命的声音中惊醒,他茫然四顾,青山苍云,砖瓦楼阁,还有无数站立的,惊恐的人。他们都变得如此陌生。他从小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一砖一瓦都生出灵智,威胁他,逼迫他。
他知道他只需要抬起剑,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抬起剑,刺穿敌人的胸膛。此后什么都属于他,十九年磨一剑,他将成为冷心冷情的合格君王。
刀光剑影中徐流深一阵阵眩晕,他踉跄着站起来,几乎站不稳。他花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站起来是要做什么,他木然走向兵刃遍地的不远处。
侍卫连滚带爬往后退,难掩惊恐之色。
良久,徐流深站定,缓慢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长剑。这把长剑剑刃清白,还未见血,亮得似一道亮光劈开昏沉天幕。
他的灵魂突然有一刻离自己很远,抽离了凡人肉-体。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往回走。长长垂坠朝服沾了血,湿黏地缠在脚踝上,造就一场摆脱不了的噩梦。
“刺啦——”
剑尖在地砖上划出刺耳声音。
徐流深拖着剑,毫无情绪地朝前。
一步。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拥有无上权力,姜人及冠取字,徐琮狰在他出生那一刻为他取字“流深”,静水流深。
从此他便是姜王唯一的世子,王朝唯一的继承人。
挣不脱,甩不开。
两步。
他想起年少枯燥重复的午后,有人将一捧雪塞进他胸口。
他不知道该给什么,他什么都想给。或许没有错,但似乎也不对。
三步。
他学了那么多东西,没有一样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他学得辛苦,但却快乐。这是唯一一件他从不急于求成的东西,他从牵手、亲吻和拥抱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将唯一的软肋袒露,从此让人主导自己的喜怒与哀乐。
四步。
帝王之术,御下之道。他企图从无数死局中找到生门,但他失败了,每一步都对,结局依然会错。
五步。
他从出生起就是王世子,他只短暂做回徐流深,从此以后永远是世子涧。
他将一个人走过漫长岁月,走进冰冷地宫。
六步。
他无师自通了和谈善最好的结局。
……
七步。
徐流深停下。
谈善半仰起头,那一刹那,他对徐流深笑了——
徐流深剑尖指地,看着他引颈受戮的模样,嘶哑地笑了起来:“你会记得我么?”
谈善安静地回望他,眸如琥珀柔软。
“我会记得,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第一时间认出你。”
徐流深歪了下头,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想要将谈善看得更清楚一些。
“本宫记得的,还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他半跪下来,叹息。
“噗呲”
——剑入皮肉。
带着腥气的风声停止,谈善徒劳地,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头顶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口鼻中都是腥甜,张一张嘴有粘稠的温热液体要喷涌出来。他想对徐流深说什么,想说不要难过,他想做什么,至少再抱一抱他的小殿下。而他确实什么都做不到了。他抬起的手无力地落下去,天一开始还是蓝的,后来变红,接着成了一片浓稠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会死吗?
谈善茫然想,这一剑穿透的是我自己的身体。
他从小其实很怕疼,后来可能有一年吃了很多的药,打了很多的针,他渐渐忘记了从前他很怕疼。也可能和做手术相比还有什么更痛的东西,让他觉得每每想起都痛得要死。
是什么呢。
他曾经忘记的东西-
千年如朝夕,第一缕天光从明镜台升起,远处山野枯草燃烧。
晨雾将现代钢筋铁泥拥抱,压在谈善身上,他眼前是淡去色彩的衣角,孔雀纹路攀附其上。
“你骗了他。”
鬼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黑气在他周身缓慢涌流。
谈善手掌撑在满是草屑的地面,一寸寸仰起头。
鬼瞳仁扩大成猩红的一点,俯视他,陈述道:“你忘了他。”
犹如那一剑穿心。
谈善张了张嘴,骤然失声。
42
人在怀里凉透了。
徐流深没什么感觉。
下葬那一日下了小雨, 雨水淋漓。
徐流深也没什么感觉。
两捧薄土撒上去棺材盖的时候,他眼前突然黑了一大片。但只是很短的一瞬,他站稳了, 在半山坡上, 开始思索不着边际的事。
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少了什么。
这地方风景一般, 离王宫不近,秋冬没有花, 地上的草枯黄。所有宫人看他的视线都十分惊惧,但世子爷打心底里不认为把皇陵撬开一个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若无其事地呆了会儿,又亲自把洞填上了。
他觉得谈善应该不喜欢那个修缮到一半的地下宫殿。
而且这里光秃秃的。
徐流深对这里的环境不满意, 他决定让一百名宫人在这里种花。王杨采小心翼翼地问他要种什么样的, 世子爷沉默了一阵子,说, 五颜六色的,都种上吧。
又过了一会儿, 坑挖好了,世子爷往棺材板上躺了一会儿。刚下过雨,泥土湿润, 肩膀上有一只虫,慢慢地爬, 爬到他肩膀处,跟他一起躺下。
安静了。
徐流深索然无味地用手掸走了那只小虫子。
“埋吧。”世子爷温声细语地对上边探头的宫人说,“本宫先睡一会儿。”
宫人又露出那种惊骇的表情, 嗫嚅了一下唇, 跪下来,不说话, 也不做事。
飘了点雨。
世子爷闭上了眼,手指上落了一只黑黑的乌鸦,黄豆大小的眼睛,在他手里蹭了一下,没有获得关注。
就结束了。
徐流深也没有流露出什么过分悲伤的情绪,也没有歇斯底里。
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总是还要活。
王世子很快恢复了早朝,和从前一样。
很偶尔的时候,王杨采陪他来郊外走一走,也不干什么,来看花儿种得如何,边上有没有草要拔。
这地方没什么特别,除了有一棵老掉牙的槐树,弯曲着树干,垂垂老矣。
开春的时候朝事忙碌起来,徐琮狰将大部分权利交给了自己的继承人,他杀了萧重离,五马分尸。
他觉得萧重离没什么利用价值,还会让继承人和他产生嫌隙。
萧重离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手上脚上戴着镣铐。他见了徐流深,笑着问能不能帮他在头顶开一扇窗,让他看到星星。
这是地牢,他是死囚犯,罪名是谋逆。
徐流深没答应也没拒绝,牢房木栏突兀地棱在他面部,他用一种幽沉如水的眼神看着萧重离。
萧重离抬起手来遮了遮眼睛,镣铐将手腕磨损得红肿。
“王上王上。”最后他笑了,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从前以为……”
“他果真是你一人的君父。”
“想什么时候做皇帝。”萧重离半开玩笑地说,“什么都是你的囊中之物,天底下的一切他都送给你了,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人心。”
他们一站一坐。
徐流深走时让狱卒给萧重离开扇窗。
他不在意狱卒用什么手段达成他想要的结果,他对大部分事失去了兴致,他时常感到暴戾,时常想杀人。
姜王宫还是大,深冬也实在冷。
早朝依然有许多官员争吵,高位上王世子冷眼俯视他们,又有灵魂距离自己很远的感受。他坐在冰冷的王位上,想拔掉所有人的舌头。
他忍住了。
偶尔有忍不住的时候。
血溅到他身上,他脱下了沉重的华服,兴致缺缺地净手。他最近记性总不太好,常常忘记接下来该做什么。
日子日复一日的过,过了十九,他理当选妃。
“巫族人常年隐居灵山,新一任巫祝明日将进宫面见祭司。届时王上会在保和殿设宴款待,殿下理当为新巫祝赐名。”
枝头上有鸟叫声。
这一任巫祝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传闻与王世子一样,少而通灵,美貌华光。
巫族送来这样一个女孩,可能是为了讨好。
姜王对巫祝能力深信不疑,而世子并不。他对巫祝持冷淡态度,因为他身负祭司和巫祝双重预言,不再需要所谓巫祝强化“君权神授”的概念。
徐流深没有什么反应。
他实在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他找了托辞说等他及冠,他确实也没什么心思。徐琮狰也没有逼迫他。
夜里他站在高高宫墙上,冷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
徐韶娩带着出生没多久的幼子去过王宫,小孩还未长出牙,裹在襁褓里安安静静地沉眠。他可能有一点儿喜欢徐流深,醒来时抓住舅舅一根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吮吸。
徐流深没怎么睡过觉了,大部分的时候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
也因此他不做梦。
徐韶娩拿着那块孔雀石头,小心翼翼地要物归原主,徐流深看了一眼,情绪有短暂的波动。他让人把那块石头收起来,埋在了槐树下。
槐树死了,即使十几名宫人照料得万无一失,它还是枯死了。在一个暴雪天轰然倒塌,尸体埋在了重重大雪之下,叶毁根亡。
徐流深显得冷淡。
他的情绪已经实在很淡,徐琮狰知道他不会被一个人的死摧垮,他也确实不会,没有人离开另一个人活不下去。
但他身上可以勉强称之为“生机”的东西正在流失,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速度。
徐琮狰以为他会大闹一场,像从前那个名叫黎锈的伴读死去后一样,但徐流深没有。他也没有要求徐琮狰做任何事。
他的喜和悲都没有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
他已经不是十岁的孩童,能通过大哭一场来发泄情绪,表达无助,要把整个王宫闹得鸡犬不宁。
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性子。
王杨采给徐琮狰奉茶,斟酌地问:“王上,您觉得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他问一个父亲这样的话,倒比徐琮狰更像父亲了。
徐琮狰望着窗外的红梅,说,那不重要。
但他转过头,又问:“你觉得徐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杨采说:“殿下……殿下从前可能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是会为一只乌鸦的死难过一整个冬天的人,他将那只冻死的乌鸦裹进怀里,想要把他捂热乎。
小孩都还太天真了,脑子里没有什么生离死别,也没有什么这只鸟不详的概念。在他的眼里什么样的鸟都是鸟,什么样的人都是人,什么样的鸟都得救一救。没有好鸟坏鸟,也没有好人坏人。
他趴在宫殿前的门槛上,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戳那只硬掉的鸟,有点担心,仰着巴掌大的脸问自己的大太监:“为什么鸟儿不叫也不动呢?”
王杨采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他实在有一副柔软的心肠,但他的君父并不那么希望。他又是聪明的小孩,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君父会高兴。
——所以他喜欢谈善,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事。
徐琮狰怔了怔,说:“寡人不太记得了。”
王杨采于是也不敢再开口,静默地将自己藏进了华丽宫殿中的某一角。
春去秋来,燕子归时。
前朝实在没有可做的事,徐流深向徐琮狰请辞,想打仗便有打不完的仗。徐琮狰在寥寥沉香中再一次端详自己的爱子,发觉他又长高了,与之相对的是自己渐渐矮下去的身躯,他柔和了话语:“等你及冠,便回来坐王位。”
徐流深并不说话,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
他背脊匍匐下去,脖颈上突兀的骨头嶙峋着凸出来,连着一副骨架。
他说——“臣领旨。”
徐琮狰并没有意识到,在某一刻,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在一日黎明,也可能是在金光弥漫的黄昏。徐流深在出城前扭转马头,回望困住他半生的城池。
他心底纵使有毁天灭地的绝望和难以消解的疼痛,也无法持剑向任何一个臣子和自己的君父。
恨不能纯粹,爱又无望。
人有自己的立场。
光影错杂中明光殿大门开合,那里坐着封建王朝真正的统治者。姜王为父更为君,他需要为王朝培养下一任君主,需要一个没有污点的继承人。
魏沈,他是忠臣,忠君之事,此刻他的君王还是徐琮狰。他知道自己会彻底得罪王世子,多年之后或许他于仕途之位上再无进益,但他别无选择。
譬如萧重离,譬如站立在断头台上千千万万的哀求的人。
徐流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只是没有办法在一起-
这年年末冬日最冷的时候,世子涧破梁军,归京途中病逝永济寺。
举国惊。
姜王大恸,亲迎灵柩至王宫。
那是一座空棺,寺中僧人双手合十,对姜王说,路途遥远,尸身难存,依照殿下遗愿,就地下葬,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姜王提剑要斩他,那一百七十三名僧人中的一名道:“王上,便让他任意妄为一回,也就这一回。”
姜王久久没有说话。
他带了大批的皇城禁卫军,要拉整座寺庙陪葬,最后颤抖着身体,两手空空孤身一人回宫。夕阳下他身体逐渐佝偻下去,像一个真正上了年纪的老人。
……
姜世子未冠而死,他死后姜王倾举国之力为他修筑地下王宫,开矿山劳民力,穷天下巫术企图令他死而复生。姜王心伤如此,朝堂庙宇间不能容忍青年及冠。十六年间天下再无婴儿啼哭声,城寂如死,百年基业付诸一炬。
朝野上下丧服七日,长安大小街巷诵经香火声半月不绝。姜王从此痴求死而复生之术,他一生是明君也是暴君,回望戎马一生,弥留之际也不过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而已。
对徐流深来说,他其实什么都做到了。
他只是没能长命百岁而已-
天彻底亮了。
鬼身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淡,淡得像是一抹残影。他和徐流深并不一样,他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往底下扔什么都听不见响。他身上是凉的,血液是冷的。瞳仁里没有光,身上有暴雪冲过红梅枝桠倾颓的荒凉。
谈善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口气让他呛咳起来:“我……咳咳。”
“我不是……故意的。”
谈善仓促地想解释,又徒劳地停顿了一下:“我——”
他很想说点什么,而他确实忘了。
一晚上没睡谈善脑子里有搅拌机在刮脑浆,大起大落击得他脑子铁锤敲打一样的钝痛,他难以思考,下意识伸手,在他要抓到鬼的瞬间,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阿善?”
车窗摇下,谈书銮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正好送你回去,有事要问你。”
鬼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谈善抓了个空,硬生生地把手放下:“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谈书銮不容置疑:“上车。”
谈善被迫坐上了车。
他焦躁地从一边坐到另一边,谈书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太阳穴隐隐作痛:“一晚上没睡?”
谈善扒着门把手恨不得跳下去,被谈书銮一个眼神斥退,他在那儿抠车窗,自知理亏:“……没。”
谈书銮说起另一件事:“到时候去复查再看看结果。”
他俩都安静了一下。
过了很久,谈善闷闷地“嗯”了一声。
“回去先睡一觉。”谈书銮又说,“休息好。”
谈善搓了把脸冷静,哑着嗓子说:“哥,你那个……文物倒卖的事情,那个姜王墓,真的被盗了?”
谈书銮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他也烦躁了,趁红路灯的功夫摇下车窗透气,还是用尽可能平和的声音对自己弟弟说:“现在还不清楚,海关新拦了一批,最新的一批送到了你们老师家里,他年纪大了也没办法成日成夜盯着,鉴定的人过两天给我结果。”
谈善:“我想去看看。”
谈书銮半天没说话。
到地方了谈书銮熄火,从车台架里抽出一盒烟。他咬着烟蒂,扔给后座谈善一盒薄荷糖,谈善一把接住,熟练地拆包装:“抽太多黄牙齿。”
“知道。”
谈书銮白白的牙齿露出来:“咬着玩。”
谈善“嘎嘣”咬碎一颗薄荷糖,突然冷静,他一冷静就容易发现刚刚忽略的细节,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看见安-全套了。”
“咳咳咳!”
谈书銮狼狈地咳嗽起来:“……你哥快三十了。”
他比谈善大七岁,也就二十八。
放哪儿都要被称年少有为的年纪。
谈善手指拨弄了一下铁盒,继续:“冯寅错快四十了。”
“老男人。”
谈书銮下意识争辩:“三十六。”
“哦——”谈善拖长了声音。
“有感情吗?”
神金啊。
谈书銮一把摘了身侧监听器:“有,想什么呢。”
谈善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下车,最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从车窗缝里伸手:“给我一盒。”
“……”
谈书銮也不问他干什么,两指夹着一盒送出去,意味深长:“你长大了。”
他本来想叮嘱什么,话到嘴边改口:“对人好点。”
谈善正儿八经地说:“肯定啊。”
谈书銮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他单手枕在脑后仰头在驾驶座上歇了会儿,莫名其妙笑了一声。笑完电话响了,他没接,顺手把监听器往车窗外一甩,车轮胎很快碾了过去-
哎。
谈善弯下腰洗脸,冷水拍在脸上。
“徐流深。”
他喊了一声。
应该不在。
谈善凑到镜子面前看自己的头,他拨开一小片,用手指小心地碰了一下,又放下来。接着他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等水开的间隙他又喊了一声,吃完又喊一次。
谈善揉了揉眼睛。
算了。
路过镜子谈善又看了一眼,里面出现了一层薄薄的影子,淡得如同黑白画报上的旧影。
他的头突然被碰了一下。
谈善刹那僵住了。
“怎么回事?”
谈善迅速:“没什么。”
鬼冷冷地掀起眼皮。
谈善仰起头,羽绒服里裹着白皙颈项,轻轻一碰就能折断的弧度:“真没什么。”
鬼叫他全名:“谈善。”
谈善怕他生气,迅速:“我之前做过开颅手术……”意识到鬼不明白他又拙舌地解释,“就是脑袋里长了一个小小的,不应该长的东西,要把它拿出来。”
都说到这里了,谈善无意识地舔了下唇,认认真真地道歉:“对不起,我可能是忘了什么,但我不是故意的。”
鬼眼皮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
谈善抓了抓头发,小心地看了一眼鬼,拉住他衣袖,发现没被挣开松了口气,眼睛又笑起来。
鬼没有说话,唇角拉得平直。
谈善就只敢虚虚攥着半截衣袖,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有一点儿泄气了,又很快振作起来:“对不起,我……”
话说到一半脑袋忽然被揉了一把,谈善一怔,冰冰凉凉的指腹顺着额头往后,将他前额发悉数往后撩。
“没有让你道歉。”鬼低声问,“疼不疼。”
43
鬼靠近他, 抱紧他,另一只手护在他背后。像是在问头疼不疼,又像是在问别的。他靠近了, 胸膛冰凉, 谈善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越来越快。他发怔地抬起头, 徐流深睫毛安静地落下来,正在仔细检查那条凹凸不平的、长长的丑陋的疤。他很认真, 手指摸索着碰,动作小心,一边摸一边微微皱起眉。
疼不疼。
落地窗透亮, 谈善的牙根忽然酸了一下。吃了一整颗烂柠檬的酸, 又苦又酸。那股酸意来得莫名,最开始只是某一颗牙齿, 很快蔓延至牙周,紧接着整个牙帮都酸起来。
“一点点, 也没有很多。”
痒,谈善忍不住也伸手去摸脑袋,小声说:“但是没有头发, 头发剃光了……不好看。”
鬼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手指碰到一起,谈善冰得一个激灵往回缩, 缩到一半又突然反应过来,勇敢地抓住了那只手。
“我死之后……”
谈善试探地问:“还发生了什么吗?”他想问的是,为什么变成鬼。
手被抓得很紧, 生怕他离开的力道。
鬼顿了一顿。
他在镜子里见到过现在的自己, 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不太能称作“人”。
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一个死人显然有区别。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有惨白的一张脸和尖尖的獠牙,淡紫色的血管几乎快要从单薄的皮下挣脱出来。常年不见阳光令他身上有发霉的味道。他是陈旧朝代的一件遗物,埋在地底多年被挖出来。而谈善是新的,血液温热的,皮肉滑腻的。
谈善手中一空。
“啪。”
鬼面无表情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空气阴冷下去。
他看上去还在生气。
谈善不知所措起来,又本能地去碰他:“怎么了。”
他身上体温偏高,意思是对他来说鬼的体温太低了。冬天,室内温度本来就低,暖气还没起作用。他说话时嘴里会哈出薄薄的白雾,雾气里薄荷糖的甜味弥漫开,甜里带着辛辣后劲。
“没有发生什么。”
谈善搓了搓鼻尖,安静了一会儿,又问:“真的没有?”
鬼说:“没有。”
谈善停顿,突然问:“为什么不让碰。”
鬼喉结往下一滚,目光难以控制地落在谈善身上。
他还记得的,眼前这人怕冷,也怕热。雨夜凉爽,睡着后就会主动往他怀里钻,脸颊贴着他胳膊,小动物撒娇一样无意识地汲取热量;等天气热了不喜欢穿衣服,要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才好。他漂亮,也纤细,手长脚长,腰肢柔韧。背脊拱起时像一只美丽的天鹅,或者因搁浅而跳动的白鱼。
他没什么自己在面对一只鬼的自觉,也不知道鬼意味着什么。乌黑额发长出些许,天真得可爱。
鬼强忍暴戾:“不想。”
谈善花几秒分辨他话里的意思——
算了,理解不了。
“不行,可是我想。”谈善干脆地拒绝,“就碰。”
他一边快速靠近一边脱羽绒服,脱完往沙发上甩,从毛衣袖子里挣脱出半只手,还抽空指导:“你快抱我。”
鬼警告:“……谈善。”
谈善:“在这儿啊。”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鬼退到墙角,一堵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眼看他就要穿墙而过,谈善猛然一停,盯着他看。
“我要生气了,你不说清楚,又抵触我。”
谈善冷脸道:“你再退一步试试看。”
鬼忍耐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又冒出隐隐的暗红。他周遭气息压不住,阴寒冷意倒灌而出。
谈善霎那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往后退。
他退的动作太明显,鬼脑子里那根岌岌可危的神经一下崩断。
“砰!”
谈善愣在原地,躲都忘了躲。等脖子被卡住往上抬时才后知后觉什么,他甚至不是害怕,强烈的喉口阻塞令他干呕,他这才出于求生本能吃力地发出一个音节:“徐……”
王世子有一双并不养尊处优的手,他精通六艺,尤擅骑射,能拉上百斤的沉弓,臂力难以想象。从小臂劲弧往下是张开的五指,骨量重于皮,指骨明晰且瘦长有力,每一根指节附近埋藏青筋,内收于腕部。虎口和中指内侧布满厚厚一层茧,常年弯弓射箭习武所致。
这双手上不管戴什么东西,红玛瑙,翡翠扳指,亦或是裹缠纱布都有一种暴力美感。华丽和柔软无法削减一丝一毫上面附着的残忍。
“谈善。”
鬼舌尖轻轻一抵上颚,再一卷舌,悚然地从唇齿间发音——他没有真正用力,他只是想和谈善平视,他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爱人。一千多年,太久了,日子从不是一二三四五数到一千,是一二三四数到三百六十五再从一数到三百六十五,数一千多次,从零走到一还有二十四乘以六十乘以六十要数——没有人这样记录时间,但地宫太黑了,必须这样才能对时间的流逝有准确的认知。
鬼坚信有人会来找他。
他真正醒过来的时间在二十年前,一年没关系,五年没关系,十年没关系,因为他等的人还很小,要等到他十七岁,他才会回到过去,遇到十岁的徐涧。
第十七年过半。
鬼依然耐心。
有人误闯墓室阵眼惊扰他沉眠的一瞬间,刺眼手电光从层层黑土之上照下来,那显然不是他要等的人,也没有人给他带花。
一切都太陌生了,他受困于埋骨之地,如果他等的人不踏上这片土地,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要挖开这座千年坟墓,拿走里面的一切值钱的东西。风水师拿着灵幡,道士拿着黄符纸,面露贪婪。鬼站在棺椁上,太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嗓子沙哑难听。
“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鬼当时身上也并没有铁索,温和地说,“我在等他。”
墓室里堆着珠宝和极难保存的古董,庞大地宫金砖银玉。盘踞它们的恶龙是一只涉世未深的鬼,鬼告诉他们——你们可以拿走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如果你们能告诉我我找的人在哪儿。
谈善涩然:“之后……之后呢?”
鬼瞳孔凝成碧血的一点,意味不明道:“之后?”
他猛然用力,谈善被拖住后脑勺被迫仰起头,一截脆弱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下。白色长袖领口滑下去,冷风往下灌,吹出一片鸡皮疙瘩。
这姿势太没有安全感,谈善手指蜷了蜷,仍追问:“然后呢?”
鬼没有说。
“太久了,都快要忘记你是什么模样。”
鬼难耐地抵了抵犬齿,说一个字就急不可耐靠近一毫厘。他浑身的毛细血管都处在因兴奋而引起的急剧收缩中,眼周皮肤最薄最清晰,红了漫开如蛛网的密密麻麻一片。
谈善没忍住抽了口冷气。
“你和从前一样。”
鬼手指在他耳后不断摩挲,压抑即将破土而出的恶念:“而他变成了鬼。”
鬼。
谈善呼吸简直撕扯着痛:“鬼,也没什么。”他艰难且郑重地说,“不管你是鬼还是人,我依然……”
“嘘。”鬼打断他后半句。
“叮当——”
门铃骤然响了。
“有人在吗?”
一而三再而三被打断,谈善不得已去开门,他刚一拉开门,邻居张盏优靠在门边上,抱着胳膊说:“楼上漏水,我的厨房顶上都泡烂了。我上去敲门没人理,我记得你有物业联系方式,看看能不能让他把户主的联系方式给我。”
谈善:“你先等等。”
“你什么时候开学?”张盏优打了个哈欠,他一向凌晨睡,今天要不是家里滴水声把他吵醒他要睡到下午。
谈善一边找写在一张便签纸上的物业联系方式一边说:“正月二十过了吧,还有一星期。”
“楼上住着什么人?”谈善随口一问。
“不知道,好像是学校体育老师。”
“你家里怎么这么冷。”
张盏优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跟楼上一样。”
“暖气刚开。”
谈善把物业电话递给他,他立刻拨号码,“嘟嘟”了两声接通,张盏优听了两句,挂断电话:“说楼上有人,让我大力敲门,他们尽快过来,还说楼上业主水费欠了不少。”
还好,没浪费多少时间,谈善松了口气正要关门张盏优下意识拦住:“那个……”
谈善:“还有什么事?”
张盏优咬咬牙:“你能跟我一起上去吗,对方人高马大的,我怕砸两下门对方出来揍我一顿。”
“我晚上请你吃饭。”
谈善犹豫了半秒,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你家里有其他人啊?”
“有。”谈善半掩着门,“我跟他说一声。”
仅仅一层楼,谈善拖鞋都没换,随便裹了羽绒服跟张盏优上楼。他手抄在口袋心不在焉地等张盏优敲门,“咚咚”敲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应。
“妈的!”
张盏优气不过,一脚踹在门上,破口大骂:“你家水龙头没拧紧吧,水都淹到楼下厨房了!”
门缝气流将室内空气缓缓往外推,凉气卷上谈善足踝,他心神忽然一凛,一把抓住了张盏优的手。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张盏优迅速捂住嘴,嫌恶:“什么味道——我操,这人不会不洗澡吧?臭袜子堆半个月不洗?”
谈善在手机上划了两下,冷静:“等物业拿钥匙开门。”
“吱呀。”
谈善还捉着张盏优胳膊,视线从张盏优身上划到开门的儒雅男人身上,开门的并不是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显而易见,是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他穿衬衣和黑色西装长裤,衬衣领口有褶皱,手里拿着一把铁制扳手,泛着寒冷的幽光。
“我姓俞。”对方放下扳手,主动开口介绍,“俞熙,出差回来发现厨房的水龙头坏了,刚刚正在修所以没听见。”
张盏优直勾勾地盯着他脸看。
“厨房的事很抱歉,我们先加个微信。”
俞熙拿出手机,低头将微信界面扫出来:“到时候聊聊赔偿的事。”
门关上了张盏优还捧着手机走神,谈善把疑问抛到脑后,下楼梯:“你不是说这儿住着个体育老师吗?看起来不像。”
“我也不知道。”
张盏优喃喃:“但他真挺帅。”
“我跟物业打电话,让他们别来了,事情已经完美解决了。”
谈善提醒他:“你敲门声音那么大,他不可能没听见。”
“无所谓。”张盏优风风火火地跑进自己房间,关门前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我去化个妆,晚上让他请我吃饭。”
谈善:“……”
谈善虽然知道他一天能谈三个真见识到还是有点震撼,你情我愿的事他也说不了什么。他神色一时复杂。
他正准备关门张盏优又出来。
“等等,你看。”
张盏优举着刚通过申请的手机,对方的朋友圈放眼望去一片隆起古铜色肌肉。
“他为什么要用体育老师的微信加我?这是什么新的拒绝人的方式?”
谈善太阳穴惊跳。
“少管闲事。”鬼在他耳边说,“楼上有一个活死人。”
“你们人应该有什么相关的机构,捉鬼的,或者其他。”鬼从身后虚空中抱住他的脖子,“假使有人来抓我,你会把我交出去吗。”
他仿佛是兴之所至随口一问,手绕过谈善后颈,将他下巴抬起来。这个动作要亲吻实在是困难,鬼放弃了,大白天,头顶灯光“刺啦”地闪。
“灯怎么又坏了?”张盏优抬头看,牙齿忽然战栗了一下。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见谈善不吭声张盏优缩了缩脖子:“前段时间我家里人重金求来的舍利不是断了吗,我心里一直发慌,就找了人上门做法事,一会儿可能有点吵,搞完我请你吃饭。”
谈善下颔绷紧了一瞬。
张盏优又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奇怪,怎么还没来,约的是这个点儿啊。”
关了门谈善蹲下去,他一夜没睡下眼睑长出淡淡的青色,这会儿揉了把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完默不作声从玄关柜子上拿铁盒,倒一粒薄荷糖往嘴里塞,“嘎嘣”咬碎了。
鬼凑到他嘴边闻。
谈善心平气和地问:“有没有嗅觉?”
“唔,大概。”
鬼语焉不详。
“一会儿做法事的人来对你有影响吗?”
鬼轻轻笑了一声:“你想他对我有影响吗?”
谈善还半蹲着,他其实是低血糖,眼前一直在发晕,尝试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不得不保持同一个姿势缓冲。听了鬼的话一手撑着鞋柜,几不可见地咬了下后槽牙:“你再问一遍。”
鬼和他僵持着。
空气受挤压。
直到门外再度响起动静谈善才能够勉强站起来,他没有看鬼一眼,径直打开门出去。
鬼在他身后沉默,凝固成一座雕塑。
谈善“砰”一声甩上门。
张盏优正让过来的人换鞋套,殷勤地介绍:“不到一个星期前,晚上我跟我朋友回家,进门的时候那舍利断的,滚了一地我都不敢捡。真不是我扯断,平白无故就断了。三个月前我姥姥还说这东西送去寺庙开过光,能辟邪。”
和尚点点头:“我明白了。”
说和尚也不是和尚,就是剃了光头,脑门上六个点,肩上挎了个历尽沧桑的布袋子,看不出法力高强的模样。谈善放下心,拿钥匙开门,准备回去。
钥匙插入锁孔的一瞬间——
“施主留步。”
“……”
一秒,两秒,谈善将钥匙收回来,转过身,后背抵在门上,缓缓地直视老和尚。
老和尚善意地笑了笑:“又见面了,贫僧法号道决。”
张盏优不理解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你们竟然见过?”
谈善语气平静:“刚见过,大师本领高超,念两句佛偈敲两下木鱼,就大显神通抓了鬼。”
明镜台商君下坠那一幕在眼前闪过,谈善脸色骤然冷下来:“你一个和尚,不在庙里呆着,天天跑出来干什么。”
他情绪一直稳定,从前也绝不会用这样的口吻跟别人说话。
和尚意有所指:“总有厉鬼害人,不得不下山除害。”
他从布袋里掏出一本证明,带出好多符纸:“我不算彻头彻尾的和尚,偶尔吃吃斋饭念念佛罢了。今日事情复杂,我一人恐怕处理不了。谈议员最近常拨冗到我们部门坐坐,喝两杯茶,还得感谢他愿意让我们插手。我们隶属非自然现象管控部门,这是我的职员证。”
张盏优大惊小怪:“你们还有部门?”
和尚说:“我还有俗名,俗名王道决。”
谈善没什么感觉地扫过一眼,态度不冷不热:“动静小点,我昨晚没睡,回去睡觉了。”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
“不想一起来看看吗?”
和尚:“看看楼上到底住着什么。”
他话音一落张盏优张大嘴,哆嗦着道:“楼上,楼上住着什……什么?”
谈善:“没兴趣。”
“或者搞搞清楚为什么鬼会越来越虚弱。”
冰凉钥匙在掌心扭转。
谈善反锁了门,朝和尚摊开手:“给我一张符,能暂时困住鬼的。”-
三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狭窄黑暗的楼梯间。
和尚:“很简单,鬼要么因为执念要么因为恨逗留人世,还有第三种,可以忽略不计。”
“前者能力有限,不堪一击,往往等不到实现愿望就魂飞魄散,比如明镜台的鬼。”
“因恨而生的就多了。”
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布鞋稳稳地踏在水泥上:“这类是厉鬼,通常随时间累积恨意不减反增,过去时间越长戾气越重,难以超度。他们的复仇大概率会成功,一般来说,结局是灰飞烟灭。”
在站上最后一节台阶时他停下,背对着谈善,说:“他还没有害过人,送去大悲寺超度,能摆脱业障获得往生。”
谈善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张盏优不肯一个人留下非要跟上来,老和尚说了一堆云里雾里的话他也听不懂,催促道:“快走啊,这楼梯间怪阴森的。”
谈善先一步推开消防通道的门,光从外面照进来,他微微眯了下眼,挺客气地扭头说:“您还是先把楼上的鬼抓了再说。”
“咚咚!”
张盏优再敲门的时候力道明显小了不少,他打心底害怕,心里默默希望门不要开。事与愿违,过去很久,年轻瘦高的男人再次出现在门口,他将门开了一条小缝,疲惫道:“还有什么事么?”
“我,我……”张盏优结结巴巴地说,“我想——”
谈善接过他的话:“不止一个地方漏水,卫生间的天花板也渗透了。”
“我们找了水电师傅上门。”
谈善拉过王道决,礼貌地说:“能进去看看吗?”
俞熙在他脸上环顾一圈,似乎在思考他话的真假。漏水这事儿解决不了这俩人总是会上来敲门,万一事情闹大……
“进来吧。”他拉开门。
这座公寓楼左右格局基本对称,“L”形延伸,最里面是卧室,卫生间在靠近玄关的地方。整间房子能见到的客厅和厨房乱七八糟,沙发上有半只男士袜子没来得及收好。俞熙领着他们去卫生间,用毛巾擦袖子上的水:“刚出差回来,发现漏水第一时间拧紧了,还没来得及收拾。”
卫生间到处都是水,谈善拖鞋底很快湿透了,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
这楼靠近大学城,是极少数的精装公寓,租金高昂,一般住大学老师或者家底殷实的学生。俞熙看起来像在上班,谈善盯着地上的光——上午光线明亮,还开了灯,看不出这人有没有影子,但他应该不怕太阳。
和尚装模作样地摸了下水管。
谈善:“好像不是这里,能带我们去卧室的卫生间吗?”
俞熙:“不行!”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毫无破绽地解释:“卧室……卧室没收拾,乱得见不了人。”
“这里之前好像住着我朋友的体育老师。”谈善又问,“他搬走了吗?”
俞熙咧开嘴:“你说他啊。”
他谈到那个体育老师时声线里缠着蜜糖砒-霜一类粘稠的东西,眼底爬上黑雾:“我们合租,他寒假回家了,还没有回来。”
“你们如果找他,我会转达。”
这整间两室一厅,不管是洗手台上的牙刷杯还是阳台上挂了许久没收的衣服,都明晃晃彰显只住了一个人的事实。
拖鞋湿了水,每走一步都沉甸甸。
谈善慢慢地“哦”了一声,他弯下腰去擦拖鞋上水珠,半弓身体。俞熙还在跟吓个半死的张盏优喋喋不休地夸奖:“我们合租很久了,他的阳气旺盛,我本来活不了,吸一口又好了。”
他的舌头开始往下掉,牙齿也往下掉,眼珠子也往下掉。脸上的皮一层层垮下来,露出森森白骨和皮肉。
“啊啊啊啊!”
张盏优爆发出一声尖叫。
和尚见怪不怪,他早在进来时就在路过的地方贴满符纸。他拎着张盏优后领子往后退,念了句“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你们骗我——”
俞熙指甲顿时暴涨,黑气从他身上一茬一茬往外冒,阴湿得像十八层地狱。他恶狠狠瞪着和尚,饿虎扑食一般冲过去。
和尚手里还拎着人,躲闪不及被挠了一爪子,被挠过的地方很快发出硫酸腐蚀的“滋滋”声。张盏优吓傻了,刚粘得眼睫毛往底下掉。
谈善没管,他仿佛被什么吸引,往卧室走。
卧室门紧闭着。
在他手握上门把手的瞬间,俞熙突然反应过来少了一个人,他扯着张盏优头发口齿间不断往下滴涎水,和尚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根桃木剑刺穿了他心窝。
“扑通”俞熙跪倒下来,整个眼眶里全是翻出来的眼白,直直地望向卧室的大门。
谈善推开门,一具干尸横躺在两米的大床上。
他握紧门把手,呼吸静止,一股凉意爬上脊背。
和尚低声说:“没死,被吸干了阳气而已,这个程度养养还能活,再迟一步谁也救不了。”
“鬼不是人,有善恶好坏之分,本性是掠夺、贪婪、独占和施暴,不是他们想,鬼没有理智,常常难以控制自己。”
和尚看向俞熙:“他生前与此人有关联,所以能被看见。最开始可能只是趴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吸一口。等到吸食得够多,就变成了半人不鬼的样子。”
“我把他带回去,至于……”
谈善同样看向俞熙,后者胸口从桃木剑刺进去的地方裂开,红如火烧。他嘴唇翕合了一下,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在从血液和器官开始自燃,骨头断裂,人骨和木柴一样“噼里啪啦”在单薄胸腔里燃烧,变成肥料。
没有烧出灰。
很快一阵风吹过,什么也不剩了。
张盏优吓晕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谈善蹲下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伸手去摸他的呼吸。
和尚叹了口气,说:“你要把他交给我吗?”
谈善蹲在地上,又感觉自己低血糖了。他脑袋简直给人劈成两半一样,一半在想——鬼绝对要生气了,他把他关在楼下房间里,虽然那也不见得能真正关住他。另一半在想,鬼要是也烧成这样,他要是烧成这样那他怎么办。
“你们能带走他吗?”谈善低声问。
和尚实话实说:“不能,他太强悍了,能抓住他的术士还没出生。他现在还有理智,但我们不知道他未来会做什么。你可以劝他。”
谈善松了口气,摇头:“我不想。”
他又重复一遍:“我不想。”
“会有别的办法。”
和尚还要劝他,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脚往门外走:“就这样,我不想,也不会。”
44
谈善站在楼梯间打电话, 他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的,索性脱了羽绒服拿在手里,就站在楼道口吹冷风:“我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比如穿越什么的。”
“奇怪的话?”
许一多打着哈欠说:“你让我想想, 我昨晚打游戏到凌晨三点。”
谈善:“珍惜身体, 远离疾病。”
许一多:“……”
“什么时候?”
谈善想了想, 不太确定:“大概休学前后。”
“哦。”许一多爬起来找裤衩, 立刻想起来了,“你不是高二有阵子总说想吐吗, 然后你在课堂上晕了。”
许一多对那一刻记忆犹新,救护车声音呼啸而去他在教室坐立难安,等不及下课就去给爹妈打电话, 抱着班主任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要请假去医院。哭着说要是没见到他兄弟最后一面他马上从学校教学楼上跳下去, 把学校老师刺激得够呛,立刻给他签了假条。
“手术之前你醒过一次, 我正好陪床。”
许一多说:“我给你倒水,你让我给你记一段话。”
“我以为你要说遗言。”许一多心情无比沉重, “我当时就握着你的手,说你这是小病,肯定能治好。”
谈善:“……结果我说了什么?”
许一多脱口而出:“去找墓。”
“我也不知道你要去找什么墓, 我觉得你脑子肯定坏了,但你当时都快哭了。我靠, 我俩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起玩,我还从来没见你哭过,人都吓傻了。手术一做完我立刻跟你说了, 你脑袋包得跟个粽子一样, 茫然地看我,还问我找什么墓。”
“我又跟你哥说, 你哥本来没当回事,一听说你快哭了掐灭烟拎着衣服就冲进主任科室。医生觉得我俩有病,被缠得受不了说你是脑瘤压迫神经出现幻觉,语言系统混乱。不过我没死心,每年都跟你说。”
许一多挠挠头:“怎么,你又想起来了?”
谈善静默,开口说:“没。”
“你外婆是不是会风水,其他也行,我有事要问。”
许一多爽快:“成,你想什么时候。”
谈善:“越快越好。”
“什么时候能出来打球啊,这都两年了。”许一多又说,“你哥说你脑袋现在是全家最金贵的东西,让我悠着点玩。最后一次复查了是不是,复查完一定去楼底下打一场。”
谈善:“医院去完马上找你。”
许一多高兴起来:“你说的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谈善说,“什么时候骗过你。”
挂完电话谈善又在楼道里站了会儿,他就站那儿什么都没想,脑袋空空地浮起来。过了半天才想去楼下买根巧克力,又忍不住往贴了黄符的门上看。
他那一刹那突然想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早恋,高中少年时间过得十分平静。高二在课堂上晕倒,紧急送医后养了两天,身体状态允许的情况下立刻手术,手术后明显忘记了什么,因为从前他历史能考满分,做完手术修养大半年,即使休息太久也不该到什么都要重新开始的程度。
所有人都跟他说捡回一条命就好了,除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大事。谈书銮在他手术室门口待了那两个小时,眼里都是血丝,皮鞋下的烟头比从前半年抽得还多。从那之后家里所有人都严格勒令他减少费脑子的学习,谈父谈母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快乐。
谈善五指插-进额发里颓然地揉了揉。
他从小到大没遇到什么挫折,手术过了痛过那一阵还是觉得痛,牵扯的不是任何一处地方。他现在突然明白夜里惊醒时心悸的源头——他看向贴上黄符的门廊。
根本没贴紧,不用风吹那黄纸轻飘飘地落下来,跟楼道间灰尘一起飘到他鞋底。
谈善微微地吸了口气,低头时神情极淡。
他将钥匙再度插-进锁孔。
“我洗澡。”他进了门径直往洗手间走。
浴室传来水声。
鬼在卧室,手指掠过一排排挂起来的长袖和卫衣。
现代人的东西对他来说不难理解,高楼林立汽车飞驰,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彻底适应。他的学习能力强到变态,从前是,现在也是。他知道这些衣服该怎么穿,习得一些基本的常识。
浴室外蒙上一层湿润朦胧的影子。
卧室浴室相比外面更私人,氤氲水汽在鬼眼前铺开,他手掌压在上面,血液奇怪地躁动。
谈善抱住双膝,将自己埋进浴缸温水里。
他进来前拉上了所有的窗帘,藏蓝色遮蔽了整个室内,围出一座天鹅绒的城堡。
鬼站在黑暗中,听见浴室里的人轻轻喊他的名字——“徐流深”。
人被喜欢的人叫名字总会有一些奇特的反应,鬼甚至能想象到对方如何开口发音,他叫他时有时笑,有时也皱着脸不高兴,高兴或者不高兴都一样的生动明亮。
鬼将不该忘记的东西刻进脑海里,反复回忆。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谈善静静地看着浴缸里多得要溢出来的水,说:“你能帮我拿衣服吗?我忘了。”
外面安静下来。
门开了。
洗漱台上多了一整套的衣服。
谈善并没有说什么,赤脚从水里踩出来。
他压根没看那叠衣服,从架子上抽了浴巾往外,走出去后站在鬼面前,鬼眼神变得危险,极轻地咬字:“谈、善。”
谈善眼也不抬:“现在我要睡觉了。”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要么抱我,要么滚出去。”
谈善也学他咬字:“徐流深。”
他还是少年模样,说出口的话简简单单,口吻却凌厉如刀锋。
“看见那具干尸了吗?”
鬼和他额前相抵,他这时候突然却好言相劝了:“你不应该这么叫我,他能够容忍你离开,而鬼会对你……”
谈善:“做什么都可以。”
鬼又抵了抵自己的尖牙。
谈善仍然望着他。
他从前是冷淡,如今却是艳丽,他死去时约莫瘦得嶙峋,所有柔和面部的脂肪失去后露出更消沉的五官,每一笔都收束得尖利。谈善在疏密的间隙里得以窥见他的眼睛,浪潮一般狂涌来的绝望仅仅袒露冰山一角,就将他淹得窒息。
鬼在下一刻冲他笑了,笑里不见得是什么意味:“收回去,我当作没听见。”
谈善手臂收紧,他额发湿漉漉,显得眼睛干净如雨后世界。
“不管你是人还是鬼。”谈善一字一句地说,“我都爱你。”
鬼唇边笑意僵硬地停住。
“你总是这样。”
谈善一边冷得发抖一边往他身上缠,他抖得太厉害了,抖得鬼并不跳动的心脏跟着紧缩,地下又都是水,鬼生怕他摔倒,手忙脚乱地抱。
“你总是这样,我又没有说要把你给别人。”
鬼一手不知道水还是泪,再也动弹不得。
从前他就觉得谈善有一双令人难忘到极点的眼睛,里面装着一切让人觉得温暖的东西。他不想他哭,不想这双眼睛里出现任何难过的情绪。
鬼控制不住去亲他湿漉漉的睫毛,无声地叹了口气:“哭什么。”
谈善否认:“没有。”
鬼又叹了口气,说:“是他自愿。”
——是他自愿要等,不是你让他等。
“那你更应该抱我。”
谈善其实很难为情,这几乎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尺度的求-欢。没有再被拒绝让他得到鼓励,他心跳得很快,去亲鬼,亲得乱七八糟,在鬼耳边无知地引诱:“你抱一抱我。”-
谈书銮给亲弟打电话时是北京时间上午八点半,晨光大好。
第一次并没有接通,他心里稍微疑惑了一秒,猜测大概在洗漱。于是过了十分钟又打过去,这次接了,虽然依然响了好几声。
谈书銮一边翻看户主信息一边问:“醒了吗?”
谈善鼻音浓重地说:“马上。”
谈书銮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在梓春园37号,你昨天不是说想看海关截获的那批文物?那是物证没办法,但这里有一颗男主人刚从地下拍卖场上拿到的玉石,来看看没关系。”
谈善应该是起身了,他小口地抽气:“我打车,半小时。”
挂完电话谈书銮微笑着和男主人打招呼,后者不安地搓手:“我就买了一块玉石而已,不会坐牢吧。”
谈书銮耸了耸肩,意思是谁知道呢。
半小时后门铃再次被敲响,谈书銮亲自去开门,这是一座三层的小洋楼,前院带花园,花园里种了一株桃花树,前几天气温不正常,被哄骗得开了花苞,艳艳地点缀在枝丫间。
谈书銮心情大好,又看见谈善正出现在门口,神情霎时更柔和——他就这一个弟弟,小时候谈父谈母不在家,谈善陪他度过了大部分的时间。谈善是太阳,你知道日光照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亮起来,谈书銮对他有永远的耐心和疼爱。不管他做任何事,谈书銮都会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背后。
谈善气喘吁吁跑进来,站在他面前,谈书銮张开双手,准备给自己弟弟一个爱的拥抱,很快,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缓缓看向谈善身后,疑惑道:“这位是……”
“我朋友。”
谈善简洁明了:“男朋友。”
出门前被哄骗得换了身衣服的鬼和谈书銮齐齐一僵。
45
半天没动静, 男主人惴惴不安地往门口看,他奋斗这些年也算有了家底,但官商官商, 终归是不一样。昨晚接到消息说谈议员要来, 吓得把公司账本翻来倒去地查了好几遍。
谈书銮——如雷贯耳。
混到跟他一样位置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人脉, 这人不同。他祖上做中医药, 母亲是医生,父亲做点药材生意, 跟官场八竿子打不着。世上富豪千千万,谈家仅仅是中等。但他交际圆滑又滴水不露,毕业后没走过一条弯路, 顺顺当当地一路往上升。
让人觉得危险的不是摊在明面上的背景关系, 是他确确实实仿佛一清二白。
有人在他家蹲过点,蹲到他贫瘠的日常生活——下了班在公寓里睡觉, 点外卖,到点儿去接送因生病需要走读的高中生弟弟放学, 没睡醒差点给自行车撞。家里有一个要高考的弟弟,谈议员显得紧张过度,据说他一天点五顿外卖, 坚信猪脑袋汤补脑子。
谈议员犀利至此,例会上带着一张薄嘴皮子大杀四方, 私底下排队在校门口等六块钱不加葱的炒面。
男主人只是当这话说笑,但他家中恰好有年纪相仿的女儿,接送时竟撞上过一次。
大半夜, 学校门口都是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谈议员从车上下来, 朝他走来的少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手长脚长, 跟拔节儿的竹竿一样挺直。戴棒球帽,藏蓝色校服裤如晦海,长袖又如一团绒雪。他单手拎着双肩包,朝他哥的方向小跑两步。刹那,谈议员倚靠在车门边的身体就站直了。
“我要吐了哥。”男主人听见少年抱怨,“猪脑袋汤真的太腻了,我下午一直想吐。”
“那明天换。”
“明天吃什么?”
“炖鱼头。”
“……”
男主人接到自己女儿,有心借女儿的关系送送礼。话刚说出口被女儿打断,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女儿接下来说的话。他从前还干点别的挣快钱,在那之后歇了心思,老老实实经营自己家中一亩三分地。
“他叫谈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男生,从不生气。有人打翻他的水杯他不生气,吵醒他睡觉他也不生气,他好像从来都不生气。”
女孩心思敏感,羡慕地说:“爸爸,你以后有空能都来接我吗,他每天都有人接,不是哥哥就是爸爸妈妈。”
男主人正要摆脸色说自己忙,说人家一看做手术完要照顾,女儿忽然道:“他没生病放月假都是一家人整整齐齐来接,姥姥姥爷也来,坐两辆车,手里拿特别多的糖果巧克力。”
“他全家人都很爱他。”他女儿哭着说,“你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周末陪我和弟弟?”
……
男主人搓了搓手,再度看向门外。
谈善歪了歪脑袋:“哥?”
他也不是催促,就是单纯的疑问。
谈书銮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谈善并不觉这是什么严重的事,这也确实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就算有一天谈善指着一只蓝孔雀对全家人说他喜欢这只孔雀,要跟这只孔雀在一起,他们也只会惊讶一小下,然后为他高兴。
管他呢,只要他喜欢。
何况谈书銮比天底下任何人都明白,谈善从小到大都是清楚自己喜欢什么的人。
就这这么简单。
谈书銮用力压了一下自己抽动的额角,笑了。
“来。”
谈书銮说:“我看看,看你眼光怎么样。”
换个形态对鬼来说很容易,他看上去和谈善差不多大,粗略看起来没有少胳膊少腿。谈善出门前检视过,又担心太阳晒到他,不由分说扣了顶帽子在他头顶。他大半张脸淹没在帽檐阴影中,剩一双淡漠的唇。
鬼静默了半秒,伸手拿掉帽子,露出完整的五官。日光下他皮肤白得能见到血管,骨相优越。谈书銮一顿,但没有更多的反应。鬼和谈书銮对视,谈书銮伸手以示友好,态度和善:“你好……谈书銮,你可以和谈善一样,叫我哥。”
鬼和他握了手,谈书銮刹那感觉冰水化在了手中。他心下稍诧,瞪了谈善一眼:“这么突然,我也没带见面礼。”
谈善:“不需要啊。”
谈书銮摇摇头,拿他没办法:“进来吧。”
他背过身往前走,谈善意料之中地去拉鬼的手,捏了一下又松开。他掌心出了汗,湿滑地流过。鬼能看到他低头时顶起的颈骨,很快他抬起头,冲鬼大胆地做口型:跑、不、掉、了。
鬼心尖跟着一颤。
他知道谈善大概有一个宽松自由的成长环境,发生什么事第一反应不是“完了要挨骂”而是“我想和家人分享”。他身体里装着爱,鲜花,糖果巧克力和无与伦比的热烈,一下就会淹没掉在他心里孤单游走的鬼。
鬼的目光柔软下来,回握住了那只手。
那块从拍卖场上得来的玉石罩在半透明的玻璃壳子里,上方是一盏冷白的灯。谈书銮不是鉴定方面的专家,也没有相关的经验,但他知道谈善懂,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弟弟。谈书銮让开两步好给谈善腾出空间,问:“你觉得是真的吗?”
谈善一边戴手套一边说:“我得摸摸。”
他忽然看了鬼一眼。
谈书銮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失笑:“你看他做什么?”
他将视线移至鬼身上,后者阻止了谈善的手,他略比谈善高出半个头,压低了身体,注视那块玉的神情无比奇特。顶光灯的照射下,谈书銮察觉他眼里翻涌的黑雾。
半晌,他对谈善摇了摇头。
谈书銮一愣。
谈善干脆利落摘了手套:“不用摸了,假的。”
他本来打算看看那上面的花纹,既然鬼说是假的,那完全没有必要了。
男主人大声嚷嚷:“怎么可能,我花了大价钱搞到,拿着照片问了好几家——”
谈书銮压在玻璃上的身体站直,目光在鬼身上停留了一下,鬼依然望着那块玉。谈书銮微不可察皱眉,接着又对男主人说:“它要是真的你跟拍卖会的主人都能进去蹲两年。”
男主人霎时噤声。
谈善调出手机上原本的图片给他哥看,解释:“这一块的花纹不对,我没见过……”他哽了一下才含糊略,“仿品。”
“最近好像有越来越多的仿制品出现,那批海关的货你老师也说是假的。”
谈书銮没注意他的语焉不详,头痛地捏了捏鼻梁:“不知道什么时候墓室能清理出来,上次炸了一半,里面坍塌得不成样子。”
清出来至少能知道到底里面有没有被破坏过,盗墓的人到底进到什么样的深度。但地质那边的勘测结果他们也拿到手了,整个扬沙县城底下是一片庞大的地宫,保守估计有古代一个城池大小。工程量太大,上面紧急叫停,短时间内不会考虑重挖。
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里,不清楚墓里的东西有没有被盗,所以无从得知这些传闻来自一千年前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每出现一次都必须找人鉴定,鉴定又不是绝对准确。
“你先回去?”谈书銮吐出一口浊气,“我派人送你。”
谈善看看他,又看看鬼。
他有点想问什么,最后闭上嘴。
男主人家里装修偏中式,红木大楼梯,谈善经过时突然一顿,直直盯着楼梯扶手上金色雕龙的眼珠。
谈书銮:“怎么了?”
他一开始进来也觉得这四颗碧绿的珠子太渗人,男主人跟他解释,这栋小洋楼是法拍房,前一任业主破产后在法院抵了债,他捡便宜买下来重装。
“问他……找什么人装修的房子。”
“碑厅鹤鹿。”
谈善嗓子有细微的发紧,他后背发凉,极慢地说:“棺椁的图案。”
谈书銮心一沉。
警戒线立刻拉出来一整条。
谈书銮终于得空的时候到了下午,他端着两份盒饭去找谈善,谈善坐在前院花园发呆,俩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儿,谈书銮把盒饭递给他:“先吃饭。”
他尚不知道怎么称呼谈善带来的人,就问:“他人呢?”
谈善哑声:“太阳太大,走了。”
“给。”
谈书銮又拧开一瓶水。
谈善麻木地接过来。
“这房子装修时间不长,就在两年前,业主姓付,刚装修完家里就破产了,他承受不了打击,心脏病病发晕在楼梯上。当时房子里还有他的情人,报警后没半个月,人携款跑到国外去了。”
谈书銮:“这也不一定就是从姜王墓里面挖出来的棺椁,也可能是任何一座陪葬墓,从保存程度上看——”
谈善手一直在抖,饭粒从里面掉出来。
“他祖籍在扬沙县,两年前突然暴富。”
谈书銮沉默一会儿,说:“是,我们可能要查村子里的所有人。”
谈善将外套领口拉高,遮住嘴巴,突然失去了力气。他拿着矿泉水站起来,用力地捏了一下,唇发白:“查吧。”
“哥。”
谈书銮听见他小声说,“我为什么要生病啊。”
谈书銮一怔。
这些年他们很少再谈论谈善生病那段时间的事,当时他正值竞升当口,父母远在海外照顾做完心脏手术的姥爷。少数几次谈善月假回家会告诉他他头晕,但他实在太忙了,他辗转在各色的宴席上,回到家中累得领带没解开一头昏睡过去。往往他晚自修回来的弟弟还要把他搬回床上,给他煮醒酒汤。
等到那段时间过去,他人还没彻底松懈,立刻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住院后主治医生把头部CT放在他面前,只说了两句话。
一是之前都没发现症状吗,二是现在才来。
谈书銮身上还穿着西装三件套,满身酒水的味道。他手上冷汗一茬一茬地冒,浑身打抖地问:“他跟我说……头晕,视力下降得很快,我带他去配了眼镜——”
医生用细长的指示棍给他圈出一个形状,简洁:“压迫到了视觉神经。”
谈书銮拿起诊断单去住院部缴费。
手术并不是一次成功,谈书銮眼睁睁目睹着病床上的人迅速消瘦下去,睡着时也不安稳地皱着眉心,呼吸机里白雾渐消渐长。
简直是噩梦,没有噩梦会比那一刻更恐惧。
谈善被保护得很好,从小到大吃过最大的苦是小时候滑冰摔跤。生病后身体上的的痛苦没有任何人能和他分担,他又太懂事,抽血吃药不管做什么都顺从地配合,配合到让谈书銮感到绝望。
他第一次感受到谈善的挫败是在对方对着历史课本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他甚至不能背出完整的朝代顺序表,这是他四岁前就能做到的事。
现在他第二次在谈善身上感受到挫败,因为同一件事。
谈书銮心肝脾脏肺狠狠地揪做一团,他伸手去抱谈善,说:“不管发生什么,不是你的错。”
谈善低着头:“可是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没关系。”谈书銮拍拍他的肩,说,“重要的是以后。”
——重要的是以后。
谈善很快冲他笑了一下,他打车离开,拉开车门前拎着矿泉水冲谈书銮挥了挥手,意思是“再见”。
冬末,道路两边树木凋零萧索,车上的风吹得脸疼。
“明天我们去见外婆。”许一多在电话里说,“你找她肯定是因为鬼的事呗。”
谈善:“谢了。”
“我俩谁跟谁,你跟我说谢谢。”
许一多在狂风中嘶吼:“我要问你个——事!”
“我女朋友又生气了,我包也送了,电影也看了,愣是没给我一个好脸色。”
谈善没忍住笑了:“你为什么又把她弄生气了。”
许一多:“她喊我洗水果,我正打游戏,她就生气了,说我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游戏。”
“那确实是你的错。”
许一多流下两条宽面条泪:“我群里问了一圈,都单身,一群出馊主意的,让我买个榴莲或者搓衣板跪跪,没一个靠谱。要不你给我出个主意。”
谈善比他更发愁:“我也老是把人弄生气。”
这句话里的含义不可谓不丰富,许一多先惊了一下,又不太意外地说:“从小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
“我感觉他生气肯定比我女朋友可怕。”许一多缩了缩脖子,鬼徒手捏爆人头的阴影挥之不去。
他俩齐齐叹了口气,谈善发表具有前瞻性的讲话:“他马上就要惹我生气了。”
“这你还能未卜先知?”
谈善不答反问:“什么东西在响?”
许一多往背后看,一只丑青蛙坐在茶几上,义愤填膺地叫。他心情复杂,深觉丢脸:“我女朋友买回来的,吵得很。”
小青蛙就说一句话,许一多泄愤地按它脑袋顶上的按钮,按一下那句机械音重复一遍。
隔了半天,谈善忽然乐了,问:“许一多,在哪儿买的,我也想要。”-
长时间在太阳底下行走还是不可避免会造成损耗,鬼伸开五指,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他最近总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虚弱,他本来以为的状况都没有发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迈入这间公寓的刹那,从体内流失的力量又会迅速回到身体里。
但他目前仍然面临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谈善双手交叉,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鬼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和他没有关系。鬼没有和另一个人分享自己痛苦的习惯。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刻鬼都能控制自己,总有少部分时候不能,他尽量减少了一切身体接触以免令自己失控。这建立在谈善不要总靠近他的前提下。
鬼隐隐感觉自己处在深渊的边界,谈善背对他时会显得诱人,他往吐司上抹沙拉酱时会低下头,白皙的皮肤顶起颈骨。鬼喜欢观察那里,有掌握他的脖颈就会掌握他呼吸的错觉。那让他联想到一些容易偏离轨道的游戏,他时常想把对方掼上床头,做一些早就想做的事。
他想和对方融为一体。
他知道对方的体温很高,能将他身上的每一寸冰冷皮肤融化。
鬼忍耐着,克制着,在谈善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尖利的獠牙。另一颗心在黑雾皮囊下蠢蠢欲动。
鬼露出微笑。
他认为至今为止自己都十分成功。
他对任何不受控的情况感到焦躁,譬如此刻。
大理石桌纹的台面花纹斑驳,谈善坐在上面,双腿悬空小半截。他看了看鬼,说:“我有点累,你可以抱我去沙发吗?”
鬼当然摇头。
事实上人性和本性已经撕扯得他头痛,他不知道一旦开了先例自己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
谈善意料之中地“哦”了一声,他的反应太平淡了,吐出几个字:“你不喜欢我了。”
鬼牙齿“咯吱”地响,他受到重击,眼珠又盖着一层深红,他用阴冷的口吻耐心为自己申辩:“怎么会。”
“我爱你。”鬼轻易地说。
谈善不咸不淡:“哦。”
电视里正在放肥皂剧,吵闹得令鬼心生烦躁,他眼珠不正常地转动,余光捕捉到谈善手边一只巴掌大的青蛙玩具。
他不喜欢任何有体温或者无体温的东西距离谈善太近,他竭力把滋生的阴暗塞回去,为此不得不背过身。
谈善没管他,不如说从鬼拒绝和他接触的那一秒他就这么个冷静的态度。他琢磨半天终于找到按开丑青蛙的开关,用力地按压。
丑青蛙昂首大叫:“宝贝长宝贝短——”
鬼表情空白地转身。
开着暖气,谈善穿了棉质长袖和睡裤,坐在大理石台面上,小腿垂下来晃荡。他刚洗完头发,湿漉漉地遮住额头,也没看鬼,专心致志用手去戳那个丑青蛙的后背。
丑青蛙卡顿一下,顺畅地吐出后半句:
“宝贝生气你又不管!”
鬼脑袋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突突地跳。
“宝贝长宝贝短……”
偏偏谈善可能是故意,也可能是故意,坐在吧台上,抬起眼睛,心平气和地学:“宝贝生气你又不管。”
46
鬼喉结无意识地往下一滚。
光线是一团浮动的白, 四肢修长的少年沉在酒柜和吧台夹角处的阴影里,微微低着头,用手去拨弄那只青蛙。棉质长袖和灰裤颜色都浅, 衬得脸庞异常柔软。
宝贝长宝贝短。
宝贝生气你又不管。
他咬字非常的轻, 说完就把注意力再次移到玩具青蛙身上。似乎没什么别的意思, 就是觉得有趣, 所以重复一遍。
但鬼心里刹那遍布蝉鸣和蛙叫,叫声振聋发聩, 吵得不再跳动的心脏都隐隐收缩起来。
宝贝。
——没有不管。
鬼眼珠黏在他身上,从喉咙里撕扯地发声,发出的声音只有自己一个人听见:“宝……贝。”
这才是他庞大地宫中唯一的珍宝。
谈善没有听见, 自然也没有理会。他半侧身背对着鬼, 一手撑在石台上,睫毛疏密地垂下。过了一会儿, 把自己哄好了,又抬起头来看着鬼:“为什么。”
鬼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天花板上的灯亮得过分了,鬼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长高了点,抽条的骨骼在身躯里生长发芽。宽大领口掩住半截平直的锁骨, 是少年人最青涩美丽的时刻。
鬼在心里叹息。
“我和从前不一样。”
谈善:“我没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想到什么他又特意补充:“就是凉了点。”
鬼哑然。
谈善脚上半穿不穿的拖鞋掉下来,“嗒”一声砸在瓷砖上。他仍旧低着头, 盯着自己的拖鞋,没头没尾地说:“你以前都不会拒绝我。”
“轰隆。”
鬼听见自己身体里坍塌的巨响。
他散在一团薄而黑的雾气中,很快整间房子阴森下来。湿冷顺着脚踝骨往上攀升, 谈善侧身, 鬼将他从台面上抱了下来。
“冷么?”鬼低柔地问。
他衣襟上织物死气沉沉,靠近时左胸膛静谧无声, 没有心跳。
谈善将头压在他胸口,说:“还好。”
鬼并不拆穿他的谎言。
谈善踌躇了一下,还是问:“有人挖开了你的墓,偷走了里面的东西。你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吗。
鬼:“都是死物。”
“我会取回来。”
鬼撩开他的额发,那道开刀后的口子长好了,看得并不明显,鬼依然觉得刺眼,漫不经心地接上后半句:“不是现在。”
谈善抓住他衣领的手一紧,又松开:“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
鬼说不需要大概率是真不需要,谈善垂着眼睫,不发一言。
他难过的时候就会这样。
鬼觉得他可爱,去蹭他的鼻尖,改口:“到时候再说。”
“死人的东西,又在地下埋了那么多年,阴气深重。”鬼笑容诡谲,逐渐扩大,“事有因果,不必我亲自动手。”
谈善想问是什么样的因果,但鬼不欲多说,他眼白的地方泛出根根血丝,爬满整个眼球。瞳仁缩成针尖似的一点——看起来像内里碎掉的血色玻璃珠。
谈善突然支起上半身,和他对视。
鬼哄他:“闭上眼,一会儿就变回来了。”
谈善用手摸他的眼眶骨,一声不吭去亲他的眼皮,闷声:“这样也好看。”
他回到熟悉的环境后更柔软也更主动,对鬼有难以言喻的致命吸引力。鬼心底欲-望饱胀得如同吸了水的海绵,每听他说一句话就胀大一分。
要吞掉他才行。
鬼单腿跪上沙发将他放上去,手臂却收紧了。
谈善微微挣扎了一下,沙发很快陷了下去。他被半圈在怀里,显然没搞懂鬼要做什么:“你不放开我怎么下来?”
鬼索然评价:“瘦了,看起来很弱。”
做的时候会昏过去吧。
“……”
谈善:“也没有很……吧,跟你不能比。”
鬼练骑射他搞体测,鬼杀人他跳绳,根本没有可比性。
谈善想了想,还是决心为自己辩解:“我高一拿过长跑冠军。”
“你要看那张奖状吗?”
鬼轻轻地挑起眉。
“好吧,也不是一定要看。”谈善深吸了一口气,抓了抓头发,又去抓自己发烫的耳朵,“我是想说……”
鬼兴味道:“想说什么?”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鬼抵了抵犬齿,谈善伏在他耳边,轻轻:“做不做。”-
徐流深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明光殿前那一幕,外邦上贡来的石料水青,千里迢迢运来,垫在天子脚下做了千千万万不起眼的地砖之一。
明光殿殿门敞开,徐琮狰在王位之上,他左右两侧侍卫一人手中执弓,另一人手中拿箭,箭身尾羽鲜丽。
日光针扎进眼中,徐流深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是否如同当年杀死他母妃一样。
他记得一切细枝末节的东西,手掌上粘稠的血,匍匐请罪的宫人,拖下去的尸体……还有弯腰的太监手上明黄卷轴。
他孑然一生走至他君父面前的,最后的旨意。
“殿下,接旨吧。”老太监对他说,“王上许诺您的战利品。”
风歇云止,大好晴天。
从此以后许多年。
许多年。
故人相对不能识。
……
而他此刻严丝合缝在自己怀中。
鬼忍不住喟叹。
他其实有一点过分了。
浴缸里的水满到溢出,谈善呛了口水,他五指原本牢牢抓住了浴缸两侧。鬼长发海藻一般铺满水面,他一手将湿发往后撩,抬起眼梢,五官透着厌倦的冷:“抱我。”
谈善几乎没有犹豫地松手去抱他,失去了自己最后的浮木。
“不管你,变成什么……”他五指插入鬼长发中,因疼痛和寒冷皱起眉,却还是费力地吐字,“我,都……爱你。”
鬼无声地注视他,瞳孔中倒映出他的影子,交织着晦涩和情-欲。
——本宫应该说什么,但实在是太冷了。本宫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是暗青色,长出绝望的霉瘢。
鬼的手从谈善打湿的长袖下摆伸了上去,途径后腰,压过他每一寸脊椎骨。雾气深重,他唇深得如同饮过鲜血,形似剪报上一道乌沉薄影,将浴缸里的人彻底覆盖。
谈善整个人控制不住往下滑,后背脊柱骨抵到冰凉瓷砖,在快要溺水的那一刻又被捞出来。求生的本能令他想要挣扎,他不断喘息,抓住鬼的长发竭力想要后扯。
“本宫……”
谈善所有的动作骤止。
鬼发出泣音:“觉得……冷。”
一定很冷。
他在冰冷的陵墓下,在没有一个人回应、漆黑一片的地下腐烂,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找到他。
等他很多年后醒来,和他一样对世界感到陌生的时候,他也并不在他身边。
头顶浴室灯光晃动,谈善用力眨眼,眼里水光闪过。
他失去一切反抗的力气,手指顺着鬼长发往上,抱紧他,沙哑而柔软:“我在你身边……殿下。”
从此以后,我都在你身边。
47
谈善猛然惊醒。
深色窗帘牢牢闭合, 卧室床头廊灯开着,暖色调的黄。他一时还不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抬起胳膊肘遮挡, 恍惚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斜立穿衣镜浮起灰白残影。
谈善翻身坐起来, 后腰即使在布料上摩擦都令他倒抽了口冷气。他没敢下床, 怕直接跪下去。等他真坐起来脚尖落地, 浑身筋骨牵连着痛,饶是再有准备还是:“嘶。”
巨大穿衣镜照出他整片后背, 有地方擦破了皮,肋下有指痕,靠近颈骨的地方抵在浴缸边缘太久, 轧出半个巴掌大淤青。
“……”
谈善往头顶套上衣, 侧身看了眼,没忍住用指尖试探着去碰, 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鬼捉住他手腕,弯腰去看他后颈, 很快,冰凉指骨覆了上去,轻缓地揉。
他垂着眼睫, 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谈善在心里叹气,拉着他衣袖去亲他, 位置估算错误,亲到他下巴,“没多久就消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谈善说:“你好像变深了。”
鬼脸色稍霁, 唇瓣在他后颈不带情-色意味地贴了贴,应了一声。正午太阳太毒, 他恹恹地缩进了床头红玛瑙石中。
“当当——”
闹钟响了,是待做事项提醒。来自学校春季开学的选课通知。
谈善双腿盘坐在床上,进入学校教务系统页面选课。点开的那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又忘记密码,不得不登录邮箱找回。邮箱点开后他简单清理了几封往来邮件,点进垃圾邮箱,再次发现来自“用户3182784”的邮件:@Tan,H×A.
谈善猛然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事,他眼皮猛然跳动起来。
H×A。
网站被顺利登陆。
论坛功能一时没办法彻底搞清楚,但谈善最先关注到了私聊,里面躺着一百多条未读消息,很多人给他留过言,问他这件家传的宝贝是不是正品,大概在什么朝代,他给了客观的意见,让他们带着东西去专业机构做鉴定。
最后一条消息回复停在两年前的午夜,他做手术中途。
是一位账号已注销的用户发来的照片,诸多消息中,唯独这一条十七岁的他置顶了。
四周静得谈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红蓝交错的网站背景在眼前无止境地放大,未知在刹那狂扣他心门。
【用户已注销:你好,请估价】
谈善点进对话框,照片内容映入眼帘。他毫无准备,大脑轰然。
照片被模糊处理过,是块分裂的方形印章——顶光白灯下,鲜红底座被破坏得几乎看不清具体字样,其上附着蚊蝇小字。
谈善直勾勾盯着那张分辨率极低的图片,压在鼠标上的手抖得如同癫痫发作。
古代城池之间需过关卡,他收到过一份重礼,能在城与城之间畅通无阻。姜城池近一百七十座,能急调当地兵力上千,受地方官最高礼遇。
而它现在面目全非,“涧”字消失在坑洼不平玉面,再难窥见当初华光。
谈善齿关节“咯吱”作响,眼前冒出大片黑色。他用左手去固定键盘上的右手,竭力下滑。
在晃动页面中他看见了自己两年前未发送的回复,是一行甚至慌到打错,又多次中断没来得及发送的消息:
“你%5*好,请问你(在社么地方6见到这对我……”
你好。
请问你在什么地方。
见到过这枚王世子印。
……这对我很重要。
谈善额头抵在电脑屏幕上,心口被钝刀缓慢地剜走一块肉-
“整个村庄位于扬沙县城西北,村中多泥瓦匠,一年前一名外籍老板看中当地喜山下空地,高价买下办厂,施工队一铲子挖下去挖出一座陪葬墓,铜钱和金币水一样哗啦啦倒出来。县政府动作很快,立刻就立了警戒线。”
“两年前突发横财的十四个村民,人都在这儿。”
谈书銮拿笔在上面挨个画“×”,皱眉:“死了十个?”
“十一个。”
警官手里十四张死亡证明复印件,一阵寒意涌上心头:“今早脑溢血拉去医院,抢救无效。”
“都是正常死亡?”
“是。”
这十一个人死前都求助过心理医生,或者找过神婆道士。活下来的三个人中有一对夫妻,剩下那个在精神病院,叫刘全。
刘全女儿还因为她父亲被江湖骗子骗走十几万去派出所报过警,有立案记录。
谈书銮一张张翻:“接警的警员怎么说?”
“说刘全一看就精神不正常,跪在派出所门口求他女儿不要报警,把那江湖骗子看作再生父母。要转账就转账,两个月里转账金额零零总总高达二十七万。”
谈书銮:“他哪儿来这么多钱?”
警员吞吞吐吐:“没查了。”
“去精神病院问问不就知道了。”
玻璃门上倒映出少年人影子,谈书銮捏着纸张的手一顿,表情变得无奈。
“你没去医院复查?”
谈善走进来,拇指和食指拿着手机两端,把许一多传给他的构建图放在谈书銮面前,连着那张在他手术期间错过,出现在询问中的用户头像,轻轻:“哥,姜王陵被发现的时间在两年前,而不是一年前。”
两年前有人走近庞大地宫,先一步挖开墓室,偷走了墓主人的随葬品。
那里葬着姜王寻回的王世子尸身,还有等待千年的一只鬼。
百叶窗间隙落下大片金色阳光,他看起来像是想哭-
“你……”
谈书銮开了车窗通风,最终什么都没有问。他将车载音响关了,扔给谈善一颗包装精巧的巧克力。
“一会儿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半小时。”
谈善将锡纸拨开,糖化在唇齿间,苦得他作呕。
车开上小路,颠簸难耐,他下车时当真干呕,就是没吃什么,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精神病院在郊外,冬末,难得出太阳,疗养院护工推着蓝白相间的病人出来活动筋骨。草坪上有人放风筝,线拉得十分远。
“刘全啊,五十七了。他女儿去年年末出国,就把他送来我们这儿照顾。”院长在前面带路,说,“他脑子出了点问题,半夜喜欢坐在楼梯间,跟不知道什么东西说话。”
“都送我们这儿来了,脑子还记得什么事。”
院长用一把粗大得钥匙开铁索,陪着笑说:“他属于高危病患,有狂躁倾向,我们怕他伤害护工和其他病人,就把他关起来专门送饭。”
“我们院里其他病人没这样,谈议员您放心,我们疗养院是有正规经营许可证的,绝对不会虐待病人。”
谈书銮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
院长霎时不开腔了。
谈书銮一只手搭上谈善肩膀,低声提醒:“他精神不稳定,怕突然做出什么攻击行为,保护好自己。”
没有开窗通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药剂混合着腐烂花束,粘稠滞闷。
谈善关上门,后背靠在冰冷的铁门上。他不太舒服,胃里翻江倒海,脸色白得跟金纸一样,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头抬起来——被强行控制在床榻上的中年男人瘦成骷髅,眼眶凹陷下去,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刘全。
他看起来是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精神状态没有院长说得那么糟糕,一直用戴着束缚器的手去抠锁着的窗,有人进来也没有被惊动。
为了防止精神病人自残或者跳窗四周没有尖锐物体,桌角被磨钝,锁孔不可能靠人力破坏。
“砰砰。”
刘全试了半天,突然猛地用头去撞击玻璃,一只眼珠贴在玻璃上,撕心裂肺:“鬼鬼鬼!有鬼——”
“什么鬼?”
禁闭室常年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寂静几乎将刘全逼疯。在这个平常的午后,他突然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他咧开嘴,手扒着窗回头,窗上留下一道恶心的口水印。
铁门将进来的路堵死,进来的人看上去不大。他没什么表情,戴着帽子,五官分割在阴与影的交界处,手上攥皱巴了一张纸。
“什么鬼?”他又不怎么耐心地重复。
刘全坐上床,去揪纸筒里的卷纸,抽出来又撕碎,雪白纸张碎屑落在地上,铺了一层白丧。他眯着眼,这才仿佛把来者的脸看清楚,紧绷的肩颈垮下去,嘀嘀咕咕:“不是,不是,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谈善唇角狠狠一扯。
“什么鬼。”
刘全笑嘻嘻地松手,卫生纸全落在地上:“没有。”
谈善转了转手腕,朝他走过去,无声笑了:“是吗?”
刘全眼珠神经质地一缩。
阳光折射,寒冷的银芒在对方长袖冷漠地闪过。他只是来精神病院求清净,并不是真的神经失常,刘全下巴错位地响,举起拳头“嗬嗬”挥过去。
先动手就不怪他了。
谈善生挨了这拳,身体一晃站稳。他舔了舔牙齿,袖子里巧克力锡纸飘下来。
刘全根本来不及反应,傻楞了半秒,“砰”被捶在墙头。
妈的。
压在他耳边的人吐字清晰:“我耐心不好,一分钟。”-
监控室内院长心惊胆战,不敢回头看。老天爷,这可是谈议员的亲弟弟,要是出了事他整个疗养院都他妈要完!
谈书銮坐在宽大的靠椅上,左手搁着一杯白茶。他四平八稳地坐直,双手交叉在小腹处,指了指监视器,略一挑眉:“我看他精神很好,你们院里的精神病证明都这么开的?”
院长腿一软:“是是是他给了我们一大笔钱——”
“啪!”
谈书銮手里几厘米厚的纸全甩他脸上,冷笑:“滚去警局!”
院长冷汗涔涔,他一屁股坐下去捡地上的纸,再抬头去看时坐在靠椅上的青年恢复正常,他身边男人身材极高大,高山巍巍一般立在他身后,低笑了一声:“生这么大气?”
谈书銮抵着太阳穴,取下银丝眼镜,平静地一视同仁:“冯寅错。”
“滚远点。”-
“两年前我在家里院子里打井水找了村里另外七个兄弟帮忙,挖了……嘶……挖了大概三米挖到一块古砖!”
“怎么都挖不下去我们就用炸药炸开了——”
“棺椁的木头味道很奇怪,里面泡着褐色的液体。我们村长说那是尸液,用来保存尸身,我们应该挖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让我们不要声张,也不要惊慌,他来处理,我们只管闭嘴拿钱,到时候里面的东西大家一起分。金子玉石什么都还好,其余的一定要记得打碎了再卖。村里刚好有开采玉石的矿,也没人发现。”
刘全坐在审讯室室里颓然地搓了把脸:“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我是……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座王侯墓,我们运气太好了,一铲子下去挖到了主墓室。”
这桩倒卖文物的案子终于要水落石出,冯昇手压在刀疤上,被盗墓贼砸得那一下还隐隐作痛。太无知了,他强压怒气问:“村长叫什么?”
“周富光。”
刘全喃喃:“周……富光。”
他被压着肩膀出审讯室,跟他打了一架的年轻人刚做完笔录,后者突然沙哑地开口:“刘全。”
“除了金币铜钱,你们还看到了什么?”
刘全脚步一顿。
他背对着谈善,被手铐铐住的双手发着抖。侧面是警局“正衣冠”的长镜,不用回头余光都能看见那张熟悉,令他精神恍惚的脸。
“鬼。”
“我们在棺椁上,看见了……”刘全直勾勾地盯着谈善身后,吞了口唾沫,惊惧地,不成字句地说,“看见了……鬼。”
“有鬼!有鬼!不是我干的,我没有你找村长是他把钉子——”
他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挣脱压着他的警员往外冲,踉踉跄跄跑下台阶,摔了一跤迅速爬起来,一脚踏上大马路。
警局外十字路口红灯骤变,货车司机拉手刹。
“砰!”
巨大撞击声。
深夜,头顶没有星星。
警笛狂鸣,救护车声音近在耳边。谈善追出去的脚步刹那停下,他欲拉的手收回,手撑在膝盖上,很深地吐出一口气。
——鬼并没有出现在他身边。
刘全出现了幻觉,在过去两年间他大概不止一次出现过幻觉,甚至因此对妻女大打出手。妻子忍无可忍,一年前和他离婚。
匆匆而至的警员往外跑,慌乱中有人推了他一下,谈善如梦初醒地站稳了,撑着台阶缓慢地往下坐。
什么……钉子。
“垫垫肚子。”谈书銮递给他三明治和咖啡。
谈善实在吃不下,脱力地摇了摇头。
谈书銮问他:“还去吗?村长周富光家里。”
谈善双手捂着脸,从牙缝中豁出一个字:“去。”
扬沙县城距离这里三百多公里,高速走完转省道,省道完走乡下小路,再到底下的村。高速谈善开,他刚拿驾照没多久谈书銮不放心,一直盯着,小路实在不好走谈书銮开,统共也走了七个小时。
正好路口有辆拖车开出去,谈善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问:“你们……村长住哪儿?”
“村长啊,这么晚了你们还找他有事。”
拖车司机遥遥一指最高的亮灯处:“那儿,地势最高的地方。”
“等等。”
谈书銮正要走谈善又问:“他一个人在家?”
“不吧,他后娶回来的老婆也在。”
拖车司机心一凛:“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后面一辆车按喇叭,拖车司机定睛一看,好家伙,上十辆车跟着,有警车也有私家车。他不敢再看,匆匆踩油门走了。
“他后娶回来的那个,祖上出过道士,叫齐珍云。”谈书銮多嘴了一句,“刘全提到过。”
谈善没说话。
村长周富光的家在整个村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三层乡下小别墅顶楼开着灯,夫妻俩没睡。周富光戴着老花镜用放大镜看世界地图,齐珍云给他放了洗脚水,催他洗脚睡觉。
周富光嘴上应着,动作却没停:“我看着哪儿好。”
齐珍云说:“哪儿都好,这么多钱……”她冲保险柜努努嘴,“还有金子,什么地方去不了。”
周富光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舍不得:“你不懂,人老了还是要落叶归根。”
“那铁索跟铜镜都给挖墓的人掘断了,这一时半会儿没找上门算你命大,还留这村里不是等着人报复吗?趁他找人的功夫顾不上咱们,走了才是”
齐珍云嘴快:“要留下你留,反正我要走。”
周富光叹了口气,拿下老花镜放回盒子里:“我总觉着不安心。”
“事都做了你跟我说不安心,安心才是不正常。”
“要不是你找我爸,他还不稀得做这种断送福荫的事。”
齐珍云:“周富光你要是个男人就别后悔,逢年过节叫人在我爸坟前烧纸磕头,不磕够一百个我齐珍云跟你没完。”
“我快六十的人了。”周富光将腿放进脚盆,他腿上也长了老人斑,“半只脚踏进棺材,也没什么可后悔。”
齐珍云得了他的准信眉开眼笑,又殷勤地去给他擦脚:“这样才对。”
门响了。
“你好,有人在吗?”
周富光和齐珍云对视一眼,后者下床穿了鞋去开门:“这么晚了弄啥子——”
“倒卖文物,请二位跟我们去警局一趟。”
齐珍云死死按着门,脸色煞白:“你们……你们搞错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文物。”
一面铜镜中倒映出她尖削下巴。
谈书銮碾灭烟,将铜镜背面铭文对着她:“楼梯上踢了一脚,顺手带上来了,解释解释?”
“请警察进来吧。”
周富光摸索着将老花镜戴上,呼出一口浊气:“我们都认。”-
刘全家的后院堆满杂物,清出来时已是黎明。天将亮未亮,人身上都是潮气。
谈善坐在距离那口枯井十米远的地方,真清出来了却不敢看。
周边种了一棵橘子树,早枯死不知道多少年,不会开花也不会再结果。刘全把它砍下来,树墩塞进了井里,移出来费了点功夫。
周富光戴着手铐指认现场:“两年前吧,当时村民告诉我这里挖出了古钱,我来一看确实是,就把里面挖通了,偷出去不少东西。”
“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
周富光淡淡一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一直在看站在井边迟迟没有往下看的年轻人,后者低着头,冲锋衣拉链立起来,遮住了下巴。
晨雾深重地压在他背脊上,他和这里所有为找到墓室而高兴的人都不一样,他沉默着,盯着那个黑黑的,深不见底的洞,放在口袋里的手在颤抖。
警察压着周富光往车上走,他路过了,忽然说:“别下去看了,骨头上我们钉了铜钉,三十二颗,七根铁索,我都记着。”
谈善手掐进掌心,简直没能感受到疼。
周富光说:“我们怕他出来,他还是出来了。”
年轻人没说话,周富光上了警车,想起两年前的深夜,七个毛头小子冲进他卧室,兴奋地说自己挖到宝贝了。
他披着衣服打着手电爬梯子下井口,水没涌出来,倒是见着一个青色长裾的年轻男子,华服乌发。土腥味那么重,他害怕得直抖,站也站不起来,手电掉在地上“哐当”一声响。年轻男子坐在自己的棺椁上,听见动静转过来看他。
遍地都是金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巨大宝藏堆满耳房墓室。
“你要什么?”
对方笑了一笑,暗沉地宫亮得如同白昼:“我想请你找一个人,大概……”
他想了想,回忆道:“十七八岁,是一个……”
“很……”他又笑了,说,“我不记得了。”
“他会来找我的,你当作没见过我好了。你想要什么,我赠给你。”
周富光闭了闭眼,上车前停下脚步,“咚”一头撞在警车上。
他额头上的血顺着眉毛流进眼睛,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半仰着头,最后一眼看见了那只鬼,鬼身上没有锁链,说自己许多年没有跟人说过话,问他有没有娶妻-
井没办法下,谈善脚生根地扎在边上,呼吸跟吞了一千根针似地痛。
他熬了一整夜,眼睛里面都是血丝,眼压高得厉害,心脏跳得也快。谈书銮喊了他好几声,他突然回过神,沙哑地回:“怎么了?”
谈书銮戴上手套:“底下炸成那个样,没办法进。没你的事了,你回家,今天十五,记得跟爸妈打个电话。”
十五.
谈善猛然被戳了一下,拔脚就走。
他走完才发现两腿站麻了,差点往底下跪,被谈书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谈书銮抓住他胳膊才发现他抖得不成样子,拧起眉:“谈善?”
谈善抹了把眼睛,很快冷静下来:“我先回去。”
刘家后院连着祖祠,两年没打理荒得厉害。院子里除了那株并不高大又枯死的橘子树外倒是活了两棵槐树,两棵栽得密,地上树干分开,地下的根茎早纠缠在一起。
其中一棵顶上站着乌鸦,绿豆大小的眼睛注视着打破村子宁静的陌生人。良久,它拍了拍拍翅膀,从树上飞走了-
一路上谈善根本没办法睡觉。
他也不知道鬼会不会跟过来,大概是没有,不然他应该会出现。
高速路口封闭了一阵,久雨乍晴起大雾,到中午才能走。车流全部往乡道上驱散,路边上有人卖梨子和冬枣,黄的梨,褐红的枣,拖车拉了一筐又一筐。
鬼应该也没吃过这些后来才出现的东西,谈善下车要买,称重完扫码的手僵在半空。卖枣儿的大叔以为他不想要:“怎么了,这枣儿和梨都甜得很,自家种的,没有打农药。”
谈善接过塑料袋,一声不吭付了钱。
他坐上车,车流缓慢地超前移动。一辆辆私家车摆满高速公路,龟爬一样前行。
远处山路崎岖,金光穿透云层。
谈善望着手里的枣儿,后知后觉地想——哦,鬼变成了鬼,所以没办法吃下任何东西。
以后不管他看见吃的喝的玩的想和唯一想要分享的那个人分享,他都会经历相同的清晨。
谈善捏紧了塑料袋,手上勒出一道红痕。
——他心里突然有极其疯狂的念头,那念头在心里撒豆成兵,犹如燃烧野火,越烧越旺盛-
下午快两点,室温最高的时候,谈善推开家门。
他两手空空,撑着鞋柜换鞋,抬头时眩晕了一瞬间。很快,更大的恐惧攫取了他。
走前他没关暖气,确保室温升到鬼能够自由活动觉得舒适的程度。虽然可能并没有用,但他依然做了。
暖气关了。
寒冷如影随形。
谈善惊出一身冷汗,梭然抬头。
“徐流深!”
每一间房间空荡荡,没有人回应他。
谈善又喊了三四遍,他简直遏制不住内心的恐惧。
“徐……”
侧面穿衣镜浮起淡影。
“谁惹你不高兴了。”
鬼离他很近,捏住他下巴端详他,眼睛轻微地眯了眯。
“没有。”
谈善提起的心重重放下去,他咳嗽了一声,竭力放轻声音,细听嗓子眼在抖:“暖气为什么会关。”
鬼费了点功夫理解,也皱起眉:“不知道。”
他大部分时候碰不到任何除了谈善之外的东西,顶多刮刮风,但众所周知,刮风是不可能导致暖气断供的,至少他刮的风不能。
谈善点开手机,发现欠费通知。他浑身还在不停往外冒冷汗,后背湿透了,黏在背上。他脱下一夜未换洗的外套,揉了揉脸:“为什么不出来。”
眼睛太红了。
鬼一顿,骤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天气不开暖气即使是正中午还是微微发冷,谈善却根本不在意,光脚往吧台方向走。他穿透鬼往前走,声音哑得像在烟囱里熏过:“徐流深,其实我也害怕。”
“你是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青蛙还放在昨天的位置,谈善甩掉拖鞋,脚跟往石台侧面轻轻一靠。他脚趾在上面踩了一下,冰得一哆嗦。但他又不愿意双脚悬空,那让他没什么安全感,于是他将整个双脚提起来放上台面。酒柜上位置有限,他不得不弯着背,拱起足弓,双手环住自己的膝盖,小小一团蜷缩进夹角阴影里。
“你说走就走,万一真的消失了怎么办,你把我一个人扔下。”谈善自顾自说,“……没有跟我说去哪儿,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
“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什么也不告诉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你没有回来的话,要我怎么办啊。”
头顶六面形灯饰折射出明亮的光,落在他眼睛里,碎成无数颗晶莹的小钻。
鬼五脏六腑挤做一团,在嗓子眼横冲直撞。
谈善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他,重复道:“你如果突然消失,我怎么办啊。”
48
“你要是不见了, 我怎么办啊。”
周边是陌生的家居和冷硬的钢筋水泥,有一刹那鬼脚下生了根似地往下扎,扎进这座千年后他还陌生的城市中。
鬼试图靠近, 耐心询问他的异状:“你身上有湿土的味道, 你去了什么地方?”
谈善打断:“你的身体呢?”
鬼怔了一秒。
谈善咬着后槽牙, 艰难地问:“你的身体……在什么地方?”
鬼轻描淡写:“帝陵中。”
“没有什么别的要跟我说?”
一夜未归, 他裤腿上沾了泥点,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 视线仍执拗地望过来。
鬼想说什么,然而仅仅张了张嘴,胸腔里便传来空无的叹息。
“想看么?”
整间公寓阴冷下来。
谈善瞳仁惊缩。
七根腕口粗铁索悄无声息爬上鬼身后, 分别锁住他四肢、脖颈和一对琵琶骨。鬼浑身关节鲜血淋漓, 仍拖着“啷当”铁索吃力前进一步,倒是笑了:“我也不大记得那具尸体, 想来位置没错。”
两年前,有人进入墓室, 他被诓骗回到自己的肉身中,四肢、脖颈和琵琶骨贯穿沉重锁链。他尝试移动,每移动分毫就会带来难以忍受的钻心疼痛。地宫湿冷, 沉重铁索生出黄色锈迹,锈烂在他血肉模糊身体里。
始终没有人来找他, 鬼后知后觉有一点疼了。
“跟本宫无关。”
本宫才不是冷血怪物。
鬼很快变回原来的模样,舔了舔上唇,见谈善一直沉默突然解释:“陪葬物上有阴气, 他们……”罪有应得。
“对不起。”
鬼一怔。
谈善血压几乎是飙升上去, 他眼前一片模糊,压着额角用力地喘气, 迅速:“对不起。”
“能变回来,”谈善语无伦次,“不,刚刚那样,你愿意,我能碰……吗?”
有什么好碰的。
鬼感到疑惑。
但这并不是很难达到的要求,于是鬼靠近了一点。
下午太阳光线太强烈,照得谈善眼花,他手一直在抖,眼睛没有办法挪开——非常大面积的创口,人体表面积就那么大,要遍布三十二根长钉。钉与钉之间连接的地方皮肉成片溃烂,流出脓疮。王世子生前极爱洁,一日要换三套衣物,他下葬时一定冕冠朝服,配饰齐全。
但烂成这样,里面大概会长虫子。
怎么能这样。
他脖颈垂着,手一直悬在半空,距离鬼的腰腹不过毫厘,指尖探出,是个想摸又不敢的动作。角度原因鬼看不见他的表情,焦躁地抵了抵尖牙,弯腰想要凑近时倏忽一僵,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温热的液体。
鬼怔住,抬起头。
谈善咬紧了牙。
他胸腔里装了一台年久失修的鼓风机,濒临死亡地”嗬哧“转动,每转动一次都能将肺腑里血肉刮下一层。他痛得要死,恨得要命,偏偏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竭力将牙齿血沫咬碎了往肚子里吞:“你的身体……会对你现在有什么……影响吗?”
手背上一刹滚烫仿佛是错觉。
人的喜怒哀乐距离鬼太远了,鬼身上丧失了属于人的一部分情感,已经不太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对方传达的情绪。
“跟你没关系。”
鬼很快变回来,抬了抬手,湿润的痕迹顺着手掌往下,落在食指上。想了想,回答他上一个问题:“不会。”
“也不会消失。”
谈善环住他脖颈的手一顿。
“帝陵凶煞,易养鬼。”
鬼脊梁骨抻直了还是痛,骨头里一阵阵发冷。那种冷自手指受烧灼起开始发麻发痒,仿佛他裸露的白骨上又在长新肉。
谈善半抬头看他,并不怎么相信。
“不会消失。”
鬼似真似假半哄他,兴致又起来,食指撬开他齿关避免他咬伤自己,另一手探进他后腰,单臂将他从酒柜吧台上抱下来,沙哑声线中带着奇异的安抚:“咬。”
谈善含着他食指敷衍地咬了一下,他对鬼的话持怀疑态度,又问:“和尚说你会消失,有没有什么——”
鬼手指抽出来,逗猫似地去蹭他的脸,态度漫不经心:“信他还是信我?”
谈善犹豫了半秒。
有一秒他被说服了,鬼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件事,他刚想要再确认,那根食指再次顺着他口腔软肉往里,捅了他个措手不及。
鬼垂眼面无表情:“谈善。”
“……”这么被抱着不上不下,谈善悬在空中的脚趾狠狠蜷了一下,叹气:“没有,信你。”
鬼打量他,目光中含着显而易见的兴奋。谈善微微吸了口气,将脸埋进他肩膀,默许:“关窗帘。”-
窗帘颜色深,室内密不透风。电费到账后暖气重开,气温太高,背脊上都是热汗。
鬼得到很多的爱和纵容。
短暂清醒间谈善很想问他什么,但他太累了,一夜奔波又心绪起伏,到此刻悬起的心才完整落回地面。
鬼将他汗湿的额发往后拨,“怎么了?”
谈善盯着他半天,摇了摇头,说:“生辰快乐,我爱你。”
他累得说完就睡,鬼在黑暗中注视他,从眉眼到鼻唇。
鬼很轻地笑了-
梦境混乱,谈善眼皮沉重。
他梦到十九岁的徐流深。
区别是那时的王世子并没有遇到他。
王世子要过生辰。
姜王宫热闹非凡,各国奇珍争先往宫中抬,半人高的红珊瑚,巴掌大的绿翡翠,令人眼花缭乱的珠玉宝石、黄铜器具。
还有天下绝色的美人。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们日夜苦练,琴棋书画乐器舞技,盼望有朝一日能出现在王宫宴会上,得王世子青睐。
整个姜王朝对王世子有近乎狂热的崇拜,人无完人,但世间就是有他徐流深。
反正谈善这么觉得。
是个人都有性格缺陷,相比之下王世子的脾气在谈善这里顶多算可爱。谈善真想不出这人身上有什么缺点,长得好看什么都会,擅长学习,对爱人有求必应。
曲水流觞,宫宴上美人大展身手,美目流转,含情带嗔。谈善坐在宴席间变成千千万万大臣之一,不由得挑剔:长得没徐流深好看,琴弹得没他好。
显然,徐流深不是“曲有误,周郎顾”的类型,在这种规格的宴会上犯错一个不慎就是掉脑袋的大事。琴音淙淙流淌,高位上王世子冕冠华服,单手抓了精巧的酒杯把玩。
他没什么表情支着下颔听,谈善隔着一川浮动光影看他,心知他不耐烦。
他不爱琴,少时夫子教学,众所周知世子六艺礼中顶尖为琴,但他并不喜欢这玩意儿,他嫌手痛。况且教琴的夫子最为严厉,动辄言语责骂,他同样不喜。
但他也并不会让别人看出他不喜爱这东西,毕竟姜人喜好乐器,每宴请宾客势必要请琴师上门。他是一国世子,一言一行会被无限放大。今日传出他不喜琴,明日琴行生意都要凉大半。
总有人给他送琴,他未看一眼叫下人收了去。送琴的官员惶然,他又说:“本宫甚爱。”
官员便喜笑颜开。
王世子安安稳稳过了十九岁生辰,姜王昭告天下为他选妃,清河崔氏小女崔春妩脱颖而出,入住元宁殿。
同年,他大败梁军,梁王为求自保将梁公主送入姜王宫。
他大婚,同时有了正妃和侧妃。二妃容貌顶尖,才情出众。
封妃大典上谈善远远望着他,青年世子静如流水深潭,已经少有人能看清他心中所想。他抬手敬四方官员的酒,身侧世子妃安静柔顺,看向夫君的眼神含羞带笑。
他二十一,有了第一个嫡子。
后来的事没什么可说,姜王年迈,他名正言顺即位,后为制衡朝堂,或者其他,又有了数不清的宫妃。
潮起潮降,日升日落,他寿终正寝,活了七十八岁。
……
谈善眼皮惊跳,满头大汗惊醒,一睁眼和梦里出现的人正好对视。
“你在做噩梦。”鬼用比平时低的声音问他,“梦到了什么?”
谈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支起上半身去亲他:“没有。”
他否认:“没有做噩梦。”
鬼:“你叫了本宫的名字。”
“梦到你了。”谈善想了想,“是个好梦。”
鬼狐疑地眯起眼,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谈善胸膛仍在起伏,他转过头躲开脸,去看墙上的挂钟。
“还好没睡过。”
谈善松了口气:“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鬼看他一眼,懒洋洋:“没有。”
“真没有?”
谈善压着眼皮,飞快地亲了一下鬼,鬼唇角往上一挑,看着他说:“没有。”
……
开学还有四天,后面几天尽胡闹了。
谈善抽开一天跑去他哥办公室打听盗墓案进展,谈书銮审了不少人,几夜没睡身上都是劣质香烟的味道,办公桌上茶都凉了好几回,他边喝边皱眉,说:“还算顺利,你到底去医院复查了没有,张医生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
谈善:“去去去,下午就去,许一多在楼底下等我,问完我就去医院。”
谈书銮伸手一指:“再信你一次。”
“没什么好说的。”他伸手去摸谈善的头,放轻了声音,“二十年起。”
说的是共犯齐珍云。
谈善:“让她别出来了。”
谈书銮握着杯把手往口中送的动作顿住,办公室磨砂玻璃上映出谈善的侧脸,谈书銮恍惚意识到谈善已经和他一般高了,他不太记得上一次谈善对他说“我想要”是什么时候。
他笑了,递给谈善一盒薄荷糖:“本该如此。”-
“也就你还能找你哥了。”许一多打方向盘导航市医院,念念叨叨,“你是不知道最近想往你哥那儿送礼的人数不胜数,门都没摸着。”
“对了,我外婆那儿还去吗?那么远,没车没索道的,动不动封路。”
“去,等你外婆有空。”
谈善靠在车窗边吹风,顺手给他目的地改了。
许一多眼睁睁看着目的地变成“大悲寺”,大为震撼:“去寺庙?你不是不信佛?上回期末我们都去求神问佛,你还说封建迷信不可信来着。”
“有点事问。”谈善眼神沉沉,“我去找人。”
寺庙不近,驱车前往要近两个小时,路不熟,他们到时正是黄昏向深夜过渡的时间。
这座佛寺传闻有几百年历史,危墙欲塌,后经多次修缮已经脱离原本模样。红墙砖瓦隐没暮色四合中,长桥石墩,昏得如同通向奈何桥、幽冥地。
朱红正门上镶铜环,僧人正在杂扫,见有香客前来双手合十,善意道:“今日太晚,已闭寺,不知道二位可有急事。”
许一多:“啊?这就关门了,你们怎么比公务员下班还早啊。”
僧人但笑不语。
大悲寺声名在外,僧人见过不少人千里迢迢前来求签问卜,拦在门外并未破例。
谈善:“我找王道决。”
僧人眉心一皱。
寺庙寺庙,谈善天然排斥这种地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雄宝殿庄严神圣,佛祖高坐莲台之上,拈花带笑。
冬末春初,寒意尚在。和尚穿着布鞋,踩过湿漉漉石板和一地残花花蕊。
“上柱香吗?二位施主。”
谈善摇了摇头。
紧接着许一多也摇头。
和尚笑了,说:“也好。”
路过一处大殿,谈善停下脚步,问:“那是什么?”
一排排烛火在暮色中跳跃,烛灯橙黄暖融。高大佛像俯身,错眼望去仿佛在笑。
“供灯。”和尚答,“为过世亲人所点,盼望逝者来生安乐。”
谈善久久没动。
“不用往前了。”
谈善:“我只有一个问题。”
“不到四十九天了。”
和尚注视他良久:“他是鬼,鬼没有办法在阳间生活。一只北极熊跑到了热带,它的皮毛会被日光灼伤,它也无法找到进食之物,久而久之它会变得虚弱,最终走向命运的既定之路。”
谈善沉默一会儿,说:“他和别的鬼不一样,他能碰到……”他甚至能碰到桌椅,青天白日能被第三个人看见。
“没有鬼不一样。”
“你将他送进寺庙,我们会为他超度。”
和尚叹了口气:“人鬼殊途。”
谈善转身就走。
和尚在他身后说,眉目似有苍凉之意:“你亲眼见过了,他会在你眼前灰飞烟灭。”
夜晚凉风骤起。
谈善脚步未有停顿。
风雨欲来,山寺笼罩在一片压抑深灰中。
乡间小路,车开得非常慢,黄土路边有挑货的爷叔,扁担压弯,裤脚藏蓝。
许一多降下车窗,斟酌道:“这个事……我们要不等等,万一四十几天后鬼没消失……”
“我不敢。”
谈善坐在副驾驶,狠狠揉了把脸:“许一多,我不敢。”
要他坐着等无异于一场豪赌。
谈善控制住翻江倒海的情绪,看似冷静实则疯狂地分析:“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还能回去一次,我告诉他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再遇见我,他不会等这么多年,也不会……只要他没有死,寿终正寝,不要……早逝,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确定?”许一多费劲儿理解他的意思,挠了挠头,“但如果你回去……阻止他死亡,现在你们根本也不能在一起了,不都前功尽弃了吗?”
“我……我不知道。”
许一多看出他快要崩溃了,讲话颠三倒四:“我觉得他遇到我之后变得很倒霉,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不知道他本来有很好的一生,王位一步之遥,权势地位唾手可得,但他遇到我……他死的太早了。你懂吗,他死的时候不到……不到二十岁。他生前受王朝百姓敬仰,死后被人……被人那样对待,我只是想想就根本难以承受。”
他何止难以承受,简直要发疯。
谈善捂着脸,哽咽了一下:“他一个人在很黑很黑的地方呆了很久,他其实很怕黑。地下又湿又冷,他手腕还有旧伤,一定疼得要命。钉进他身体里的长钉有食指那么长,食指那么长穿透了他整个肩胛骨……”
“我……”谈善嗓子哑的不像话,“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梦到他一个人站在墓室里。”
他可能有一点儿应激。
许一多乐观道:“但是都结束了。”
谈善很累地伸手遮住眼睛:“我不知道……鬼的身体没办法,他告诉我不会,但他也并不对我说真话。和尚说他如果不能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投胎……他就会灰飞烟灭。”
许一多抓耳挠腮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怎么就能保证你回去之后鬼就能顺顺利利活着,万一他还是等你呢,那不又要重来一遍。”
谈善半天没说话:“什么?”
“还有件事啊……”许一多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你有没有问过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纠结道:“就算你想回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你也要先知道他怎么死的吧。”
谈善愣住:“我还没有问过。”
——他为什么还是会死。
车终于从乡路开上马路,许一多真诚地建议:“要不你问问,这事儿……吧,我觉得你可能要跟他商量商量。”
谈善闭了闭眼:“我知道。”
许一多把车停在公寓楼底下,决定发表一下重大讲话,他刚说了一个字,发现谈善用后脑勺对着他,注意力明显被吸引。
许一多:“看什么呢?”
他也顺着谈善的视线往车窗外看。
八点快九点,夜风凉爽,公寓楼下都是出来玩闹的小朋友,衣服穿得五颜六色,满场子跑。胡乱冲撞间有人被撞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许一多扭回头:“没什么好看的啊。”
谈善从车座里捞出一瓶汽水,心不在焉地拉环扣,“噗呲”汽水冲撞,他没说话,一把推开车门往下,往前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另一只手敷衍地往后一抬:“明天学校见。”
许一多:“……”
啧。
吵。
鬼冷冷皱起眉。
男孩坐在他脚底下哇哇大哭,身边糖果撒了一地。他跑着跑着在一个大哥哥面前摔了一跤,装水果糖的袋子洒了一地,膝盖火辣辣的疼。
哭得太大声了。
鬼抬脚欲走,一僵。
他裤脚被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童声断断续续抽噎:“哥,哥哥,你能帮我捡——”
鬼神色莫测地低头,阴影中他帽檐下的脸雌雄莫辨。男孩呆呆仰头,直愣愣打出一个哭嗝。
谈善绕过半个广场过来时男孩的爷爷已经找过来,抱着孙子连连道谢,男孩怀里抱着一大袋水果糖,五颜六色,膝盖也被挽上去,露出擦破皮的地方。
“谢谢!谢谢哥哥帮我捡糖!”男孩用力挥手,唇颊边冒出小小的酒窝。
谈善站在鬼身后,听见鬼冷淡地说:“不谢。”
男孩在爷爷身上扭动,从塑料袋里哼哧哼哧掏出一颗最大的糖,郑重其事地递给鬼:“给,草莓味。”
他长得胖乎乎,虎头虎脑。爷爷根本按不住,又急着检查孙子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口,一时不慎差点把人摔下来。
鬼一把接住,男孩又开始在他身上扭动,抱着他脖子在他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谢谢哥哥!”
“你好冷哦。”
鬼:“……”
鬼额头上青筋跳了跳。
谈善忍不住想笑。
“哎哟乖孙,摔成这样。”看见男孩膝盖上的伤爷爷眼泪差点掉下来,着急地吹气,“爷爷的心肝,乖,不痛不痛。”
鬼忽然静了静。
老人扔在给男孩拍腿上的灰,心疼万分,他脸上的表情似曾相识。
“等很久了啊?”
月光遍撒整个喷泉广场,流水映圆月,枯枝落叶从头顶树梢落下。
鬼很慢地转身。
谈善单手拎着瓶罐装可乐冲他笑,解释:“我去找我哥,开庭的时候想去旁听吗?”
他眼睛在笑,唇也在笑,却看不出什么快乐的意思。笑容寡淡,难以支撑。
鬼伸手抱他,谈善一愣,没躲开,手里被塞进一颗珍珠一样圆的硬糖。
他手指无意识地一蜷。
“别难过。”
别为他难过。
鬼在他耳边低声:爱比恨重要。”
49
爱比恨要重要得多。
鬼从墓室里爬出来没有第一时间复仇,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村民对他来说像遍地爬的蚂蚁,随时能处置。
被盗走的陪葬物不过是庞大地宫中的九牛一毛,他并不放在心上。
谈善将手里那颗硬糖攥紧了, 硌得他掌心泛出微弱的疼, 他难以遏制地开口:“你有没有……”
鬼:“没有。”
“本宫从不后悔所做的任何一件事。”
谈善:“可……”
“没有那么多的可是。”鬼五指压在他后颈逼迫他靠近, 瞳仁幽凉, “从下葬那一日起,本宫就做好承担可预料和不可预料的准备。”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鬼五指穿过他发间, 微不可察地抬唇,说:“除了你。”
公寓楼前台阶起伏,周边开满早春小白花, 在夜风和路灯下摇摆。
“为什么还是死得那么早。”
谈善趴在鬼背上, 低垂着眼睛碰他的肩胛骨,从上至下, 凸起的骨头流畅地隐没在皮肉下。最终他用掌心盖住,小声说:“我走的时候明明好好的, 没有人照顾好你吗。”
鬼偏过头去亲他,没放在心上:“病逝。”
谈善还想知道更具体的:“姜王宫那么多大夫,没有人能治吗?”
鬼说:“没有。”
谈善“哦”了一声, 拆了包装纸,吞了糖又去亲鬼。他口腔里一股草莓味儿, 甜得要命。
“难不难受,药是不是苦。”
鬼嘴里多出一颗糖,背上飘着一根羽毛, 又仿佛是天下最沉的珠宝, 压得他冰冷血液都发热。
“还好。”鬼声音变得低,生怕惊扰什么。
湖滨道, 杨树抽芽,背后的人呼吸时轻时重:“明天我要上课了,等我上完课马上回来陪你。”
“我家附近有个老裁缝店,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我带你去量一量尺寸。”
“我有很多的钱,钱就是这个时代的通行货币。我回去把银行卡给你,密码是772368,你管钱好了,我不会。”
“你想不想要一栋楼,没有左邻右舍会比较清净,你说要我给你买。”
谈善要睡了,声音越来越低:“周末我们可以去动物园看孔雀,或者海洋馆看鱼,看电影也行。不看什么呆在家里打游戏也可以,我教你,做什么都行。”
鬼深吸了口气,肺腑间充斥不知名花香。
“好。”他低低应。
无数根触角伸进他死寂胸膛,将模糊血肉掏出来,种满各种花-
思政课没人听,谈善抽了根笔转,在草稿纸上画地图。下课铃响,许一多跟他咬耳朵:“附近市里的寺庙景点我都打过电话,没问出什么,江湖骗子倒是遇见一个,开口找我要两千五,说药到病除,保准儿吃了药再也看不见鬼。”
“这不诈骗吗?我一新时代新青年能受这种骗?”
谈善:“……知道就行。”
“你外婆怎么说?”
许一多:“她出门去给人看风水,也没办法解决你的问题。但她让我们去找山里另一个老人,说兴许能有办法。”
许一多外婆住在字面意义上的“深山老林”里,谈善被许一多抓去见过一次。许一多小时候最怕去见自己外婆,他总拉肚子,外婆是半个神婆,一眼看出他什么时候跟着哪家臭小子偷吃了几包辣条和几根冰棍。
太久的事了,谈善记得不清楚,依稀能想起那是一位牙齿掉光的老人,洗漱前会把假牙取下来放在搪瓷杯中,露出光秃秃的牙巴。
“抽个时间去吧。”谈善抵着笔尖一思索,说,“不管有没有办法。”
空气中有粉笔和青草混合的气息。陆陆续续有结伴离开的学生,大学城朝气蓬勃,花花绿绿遮阳伞顶开无数片天。
谈善看了眼表准备打车走,许一多忽然喊住他:“晶晶姐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老臧那儿事也多,你要不跟我一块去看看?他项目里缺人,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你过目不忘,又回去过一次。”许一多抓了抓头,说,“能很快看出来他手里的东西。”
尚有无法追回和正在追回的陪葬物,剩下找到的那批毁坏程度各异,被紧急送往修复所,每一件都获得了编号。破碎的瓷器能黏合,陈锈也能去除,现代工艺能尽可能令它们恢复如初。
多年后它们会以崭新面貌出现在博物馆展览中,后人会根据史书和资料为它们附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它们站在红绸布铺就的展台上,珍贵又独一无二,昭示独属于一个王朝的美丽。
它们不属于任何个体,属于全人类。
“去吗?”许一多尝试劝说,“到时候读个研,直接进文物馆。”
谈善拉车门的手一顿。
“没办法。”
他稍微抬手遮住过于刺目的阳光,回头倒是笑了笑:“历史太客观了,我没办法客观。”
出租车远去,扬起的尘土扑到许一多裤脚上,他长吁短叹一会儿,很快乐观地想天塌下来有个高儿的人顶着。这么一想他把麻烦放到一边,跑去超市买了根冰棍-
鬼对现代社会的大部分东西感到新奇。
他有相当恐怖的适应力和学习能力,已经能熟练使用各类电器,习得简单的电子产品使用方法,经过多次模仿对话后能独立自主去楼下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购买薄荷糖和酸奶,完成扫码支付,并不露出一丝破绽。
当然需要他一个人出行的次数寥寥无几。
因为谈善大部分时候在他身边。
今日天气预报阴转小雨。
没一会儿乌云冒出来,车窗上流下雨水蜿蜒痕迹,天空雾蒙蒙一片。
下雨路面湿滑,车开得慢。十分钟慢慢地在钟表表格里走,慢慢在车流中走。谈善在雨水敲打中逐渐平静,他将头靠在车窗上,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从前他在宅子里等徐流深的事。
他那时倒也不觉得无聊,他要学古人的字,要跑出去看扁担里面挑着黄澄澄的枇杷,要在摊子上捡草编的蚂蚱……什么对他来说都是新的,他迈出一步就有无数不一样的东西砸进怀里。但徐流深总觉得他一个人无聊,每每赶在宫门关闭前出宫,又在黎明天未亮时赶回宫中上朝。
谈善突然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他和现世的连接只有我。
他没有父母朋友,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可供依赖的人。环境对他不安全,危机四伏。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需要勇气和力量,他为我留下来,我无法时刻在他身边,也应该尽可能在他身边-
当天下雨,鬼捡到一只可怜小猫。
猫儿淋了雨,浑身脏兮兮,瘦小又颤抖。它看上去三个月不到,不慎掉进了墙缝中,一直微弱地“喵喵”叫,好几家住户下楼来看,试图借助工具把小猫崽扒拉出来。也不知道它怎么掉进去的,正正好卡在墙缝空隙中,有人伸手去够,用食物引诱,不仅没把猫弄出来还吓到它,它叫声越发凄惨。
所有人七嘴八舌,一筹莫展。
鬼凝望着那只幼小的橘猫,瞳仁缩成针尖似地一点。
谈善根本没注意到那儿还有只猫,顺着鬼视线看过去,听见鬼说:“一只猫。”
“嗯……一只猫。”谈善没明白他的意思。
鬼感受到微妙的不同。
姜王宫千万年如一日,一只弱小的猫不慎掉进宫墙缝隙中,没有人会在意。风吹雨淋,太阳暴晒,在它的呼救被发现前它就变成一具干枯的骨架,以标本形式嵌入百年王朝残酷的砖瓦中。
如同他少时想救的那只鸟儿,硬梆梆地躺在门槛上,呼吸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弱。
现在所有人都在想办法救一只猫,弱小的,奄奄一息的猫,没有任何用处的猫。
鬼救了那只猫。
谈善把猫装进铺了一层毛巾的鞋盒里,踩着水花跟着鬼走了两步,他没有流露出意外,也没有问鬼为什么,抱着盒子亦步亦趋:“喂徐流深,你想给它取个什么什么名字?”
鬼淡淡:“不养。”
谈善愣了一下,轻易接受道:“好吧。”
“等确定它身体没有问题,我们给它找领养。”
带去宠物医院检查的路上谈善抱着盒子和小猫对视,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猫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倒刺刮进心里。
鬼依然不打算养猫。
他不愿意这只小东西夺取谈善过多的注意力,即使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只猫的叫声从细细的嗓子里发出来,宠物医院医生给它做简单的清洁和疾病筛除,一边戴一次性手套一边说:“耳朵比较脏,我用棉签给它掏一下,没有大问题。”
谈善松了口气。
小猫裹在毯子里可怜巴巴地发抖,谈善交完费一转头,鬼冷着张脸坐在等候室,脚边缠着一只巨大的萨摩耶。
那只狗太热情了,挣脱自己的狗绳围着鬼一圈圈转,尾巴兴高采烈晃。眼看它就要把两只爪子搭上来,鬼无动于衷的表情终于一裂。
他换了身长袖黑裤,气质偏冷,眉眼晕着古代丹青水墨,坐那儿有种特别的感受。眼皮一掀一落,身后阴影中的第三只手就要探出来。
谈善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狗脑袋,堪堪在鬼生气前一秒把狗爪子撸下去,狗绳递给匆匆赶来的主人:“给。”
“对不起对不起!”
萨摩耶的主人是个女孩,一边连声叫狗的名字一边牵着狗绳奋力地往回拉,不断道歉:“他太重了我拉不动!对不起!”
鬼脸色稍霁。
“哇!好巧。”
女孩好不容易把狗控制住,一抬头看见谈善露出惊醒的表情:“我是曲西西,我们一起上过大课,是你们隔壁班的。”
谈善回忆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哦。”
“这是你的朋友吗?”
曲西西站起来,飞快地看了一眼鬼。鬼并不热络,太好看的人或物都会给人无形的压力和距离感。她收回视线,又轻声细语问谈善:“我今天也是和朋友一起来送狗狗洗澡,你呢?你也养了猫或者狗吗?”
谈善:“我们捡到一只猫,送来找领养。”
曲西西把头发边上发丝勾上去:“我刚好有朋友想要一只猫,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回头聊。”
谈善:“没事,放在宠物店……”也行。
刚摸了猫他洗完手,脸也顺便洗了。袖子挽起来,见曲西西实在拉不住狗帮忙拽了一把。手机一直响,班群在疯狂“@全体成员”,他一心二用低头回消息,侧脸让曲西西怔了一下。
她一直看,谈善疑惑地抬头。
曲西西笑了,大大方方说:“我想要你联系方式。”
谈善吓了一跳,手机反扣在手心,反应不及地“啊”了声。
鬼冷淡且置身事外地注视他。
他显得茫然,鬼在心里想,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很招人喜欢。
曲西西俏皮地一笑:“不可以给吗?”
跟她一起来的朋友站在她身后看热闹,应该都是同专业。正是饭点,宠物医院人不多,有人出去,门口提示音“欢迎下次光临”清脆地响。
曲西西的心脏漏拍,掌心捏出一点汗。
大一刚入学她就注意到对方,长得帅人缘好,是学校很受欢迎的那类男生。
过了一会儿,男生把手机放回口袋,他明显有些为难,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露出想叹气的表情:“不可以。”
他说不可以很快,后一句却停顿了半刻,像是个认真的思考:“我有喜欢的人。”
曲西西一愣,又听见男生说:“猫是他捡的。”
人走远了曲西西仍魂不守舍,她抿了下唇,把狗绳递给同伴,去问刚刚接诊的宠物医生:“您好,刚刚的男生……他一个人来的吗?”
宠物医生扭头看窗外:“不是啊,你的狗刚还围着他俩呢。喏,还没走远。”
曲西西怔住,那一秒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追了出去。她穿了白裙子,上面有刺绣的花。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人行道上没有她找的人。
“西西?”她的同伴不明所以喊她。
曲西西应了一声,握着门把手要进去。她明明一只脚踏进玻璃门,又不太甘心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忽地停顿。
雨夜,转角玉兰花将开未开,未□□的花骨朵洁白。夜色托着朦朦雨雾,隐蔽处男生被托着后脑勺接吻。
“西西?你在看什么?”
曲西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绕过门口泥泞,关上门遮挡:“没什么。”-
树下斜影随春风动。
“生气了啊?”谈善问。
他这样半仰着头一错不错看人,焦躁和暴戾揉进一团棉花里,鬼开口说:“没有。”
谈善没头没尾:“你好像深了点。”
积蓄的水洼浮动亮色,鬼的轮廓时影时现——他长出了影子。
谈善心头一激灵,睁大了眼。
鬼不以为意。
谈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要预料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正在发生,隔天就抓了大课上划水的许一多跑去了山区。
许一多正打瞌睡,一头磕在副驾驶上。他梗着脖子不敢回头,只敢在后视镜里偷偷观察。鬼闲得无聊用谈善手机玩消消乐,他过关的速度快到令人咂舌,十个数通关,后排不停传来“unbelievable”的声音。
窗玻璃上他静美五官恒久如同女娲神像,瞳仁乌沉如井,不起波澜。
许一多缓缓张大嘴:“……”
谈善哭笑不得:“你干什么?下巴脱臼?”
等红灯间隙谈善空出一只手把他嘴合上,这个动作引起鬼的注意,他换了只手,清晰地冲许一多笑了。
震撼。
心惊胆战。
许一多使劲闭上嘴,偷摸拽谈善:“那个,我有个古代史的论文没写,好多资料不清楚,能问他吗?”
谈善抬抬下巴:“你问他。”
许一多缩了缩脖子,狂摇头:“我不敢。”
“那等你敢的时候。”谈善想了想说,“他不讨厌你。”
要不是许一多他还没那么快跑去扬沙县。
许一多受宠若惊。
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扭过半边身体去看鬼,最后没忍住,伸出一半的手掌大胆社交:“你好,我叫……那个……许一多,是谈善的朋友。”
鬼眼睫毛往底下一扫,许一多立刻受惊,他手条件反射往回缩,下一秒手指一凉。
许一多屏住了呼吸。
回环的雪水化在他指尖。
鬼认真:“问什么?”
许一多激动地翻开自己的论文文档,当时脑袋就“轰”烧起来了:“我要问……那个……”-
崇山峻岭,群山环抱。石梯直入云霄。
“是这儿吗?我也不记得路。”
四面都是山路,蜿蜒崎岖进不同的方向,许一多站在原地茫然四顾:“我太久没来了。”
谈善:“找个人问问。”
许一多颠颠地跑去山口问,那儿地方围着三两老人,坐在大石块上聊天,讲得话晦涩难懂。许一多一个大步跨上前,用方言问:“你们认识冯老姑吗,我们有事找她。”
老人用当地方言回了句什么,谈善听不懂,但他很快发现所有人的视线同时落在自己身上,目光并不算友善。
“他们说山里不接待外人很久了,让我们回去。”许一多走回来,说,“这跟我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管他外不外人的,走不走?”他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把黄铜钥匙,狡黠地眨眼,“没找到人我们也有地方落脚,我有老太太家里钥匙,全家人都没有,她就给了我一个。”
谈善望了耸入云霄的群山一眼,干脆:“走。”
“我的妈。”
半山腰看着近真走起来没完没了,许一多坐在石头上捶腿,望洋兴叹:“我以前来也没觉得这山路这么难爬啊,难不成我都是给老姑背上去的?”
谈善还有点印象,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我猜是。”
他俩都有点喘,爬到一半坐下来休息。山上吹凉风,许一多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突然低声:“这座山叫使君山,夏天我常坐在竹床上听我外婆讲鬼故事,就讲这座山名字的来历。”
谈善和鬼:“……”
谈善配合:“你继续说。”
许一多神神秘秘:“据说以前有一对夫妻,男耕女织恩爱非常。后来有一天女孩上山砍草被狼吃了,男人赶到时就剩一副碎骨,他痛不欲生,跑去山神庙祈求上天把妻子还给他,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
许一多故意顿了顿。
“还给他了?”谈善毫不意外地说。
许一多直说大白话:“算是吧,反正某一天夜里男人的妻子回来了,但后来你猜怎么着,男的变心了,他跟村口寡妇勾搭上了。”
谈善沉默一会儿,一言难尽:“然后呢?”
“然后?”
许一多痛心疾首:“那女孩不知为什么又死了,合理猜测是被男的跟寡妇一起害死的。她死了两次人不人鬼不鬼跑回来报仇,用砍刀把寡妇和男的全砍死,内脏掏出来,尸体挂在半山坡迎风飘荡,还吓死了两个樵夫。”
鬼变成黑雾缠住了谈善耳朵,在他耳朵边低笑了一声。
谈善抓住他手往一边甩。
许一多滔滔不绝:“……那女孩就叫使君,听说当初给山取名的时候为了告慰她在天之灵,请她不要祸害山里其他人,就给山取了她的名字。”
谈善额头上青筋一蹦:“……小时候你外婆跟你讲这个?”
许一多没心没肺:“不止,她还跟我讲狼外婆。”
“行了,走吧。”谈善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面无表情,“再讲下去鬼都被你吓死了。”
许一多跟着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捧腹大笑:“你怕鬼啊哈哈哈哈哈哈——”
谈善走挺快,懒得搭理他。
在天色暗下来前他们走到了半山腰,夜雾重,一盏老旧红灯笼飘在空中。许一多兴奋起来,说这就是他外婆说的冯老姑家,捞起袖子去敲门。
鬼皱起眉。
他显出青衫长裾模样,乌发垂腰。腰间环佩锒铛。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
老人问:“谁啊?”
她也不露出个全脸,用一只眼睛从门缝看人,怪阴森。许一多躲到谈善背后,支支吾吾:“我外婆让我找冯老姑。”
“哦,翠翠跟我讲了,你想养一只鬼。”冯老姑眯着眼睛辨认一会儿,把门打开,却并不让人进去,“你是他外孙。”
谈善没抱什么希望:“您养过鬼?”
老人伫立在门内,一内一外,月光惨白地照在她脸上。她平静地摇了摇头,说:“没有。”
“你想养他?”她目光越过谈善肩膀,看向本来不该被人看见的鬼,后者在山间圆月照耀下露出半透明的身体。
老人脸上的褶皱平展开,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有影子了。”
谈善:“他为什么会有影子?”
老人笑了一声。
她浑身干瘪,皮绕着骨,肚子却不合常理的大,臃肿地隆起来一团。门打开整个身体露出来,笑得许一多头皮发麻,一股尿意蹿上天灵盖。
“世间生灵因爱生出血肉,恶鬼同样。未来某一天他可能因爱无限接近于人,也可能因不爱变成黄土一抔。”
谈善眼睑一抖。
老人眼珠缓慢地移动,视线落到谈善脸上,说:“你现在爱他啊。”
谈善没说话。
许一多平生的勇气都用在他论文和兄弟义气上了,他大着个胆子:“我们没问别的,想问有没有办法让他不要那什么……灰飞烟灭。”
“办法很容易。”
老人说:“找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为他点一盏长明灯,将他留在那里受香火供养,等他有朝一日养回心魂,带他回家。”
“当然他也可以就这样活着,直到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消失。他身上积聚王朝灵气,又有龙脉滋养,强大到这种地步,自然不止存活区区四十九天。”
“他未必愿意把生死系在另一个人身上。”
谈善心跳有片刻的失衡,他张了张嘴。
“这不难,难在你还太年轻。”
“你还太年轻,没有人会一生只爱一个人。”
老人举着煤灯,稍纵即逝地笑了:“当你不再爱他那一天,他会杀了你,嚼碎你的骨头吞下去,和你一起永永远远消失在轮回六道。”
50
“……杀了你, 嚼碎你的骨头吞下去。”
夜黑风高,这两句话在许一多脑子里来来回回播放,他这才有点“鬼是鬼”的实感, 僵着张脸偷瞄谈善, 后者神情称得上无动于衷, 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又问:“没别的了?”
老人感到有趣, 举起油灯阴恻恻地笑。她脸上的皮肉褶子挂不住,随着她说话整个面部牵动, 无端显得狰狞:“你知道什么?我见过许许多多求神问佛的人,他们找到我时都还有情,末了都害怕。鬼——他甚至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掌握你从早到晚的行踪, 从呼吸频率判断你什么时候在说谎。一旦你撒谎他会将五指伸进你的胸膛,剖开你的内脏, 把你的心脏挖出来,整个生吞下去……那样, 你们会真正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
“至于你——”
老人加快语速:“你又怎么能确认夜晚入睡时你的枕边人不会对你张开血盆大口,你要时刻惴惴不安, 睁着你的眼睛直到天明。”
许一多腿开始打摆子,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风大, 谈善伸手把拉链往上拉,遮住下巴,反应依然很平淡:“我知道了。”
他又重复:“没别的了吧?没别的我们先走了, 谢谢。”
许一多:“……”
许一多同情地看了眼气得胸膛起伏的老人, 小跑两段跟上去,谈善抬脚就走, 已经走出好一段。许一多一边回头一边跟上,压低声音:“你这么惹她,不怕她生气啊,她根本没影子。”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鬼往谈善身后一站旁边孤坟里的哀嚎风声都要小两个度。
许一多打了个寒噤,念念不忘:“她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道,反正不是人。”
看徐流深变回鬼身的样子就知道了。
许一多暂时把问题抛到一边:“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谈善没第一时间回答,拉着帽子挡风,说:“可信,她没必要骗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
许一多杞人忧天道:“万一鬼半夜吃掉了你的脑子,我……”
谈善:“吃掉也没什么。”
许一多硬生生把后半句憋回去,急转弯道:“事情解决了,你去寺庙给鬼供个牌位,上上香不就行了。”
谈善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
他们准备在许一多外婆家住一晚,下山的路崎岖,山脊上凸出怪石。地势原因,风声拉长,传到耳边变得怪异,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犹如婴儿哭闹。
“我前两天去找了齐珍云。”谈善忽然说,“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
鬼如影随形地覆盖在他身侧,如同他长出的第二张影子,尖利五指搭上他耳侧亲昵地碰。许一多刚要提醒,谈善先一步开口道:
“我问她他们说了什么,鬼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中。”
——如果鬼不回到自己的肉身中,死在地宫中的人是他们。
鬼拨弄他耳垂的手一顿。
许一多愣了愣:“她说什么?”
谈善沉默了更久的时间,转移话题:“快到了吗?”
山里种满桑梓树。
房间靠窗,在二楼。
许一多从地窖里挖出他外婆的珍藏老酒,头顶是无边无际穹顶,繁星挂在山头。
那坛酒成功吸引谈善注意,他跟许一多找来一块看起来像沙发布的玩意儿把坛子上泥巴擦干净,双人合力抱到院子里。许一多外婆在电话里断断续续指导:“诶,对,就这坛子酒,专门拿来招待客人的。”
许一多捏着鼻子怀疑人生:“能喝吗?我俩要是都中毒在这块儿连个医生都找不着。”
“你冯老姑隔壁那家就住着一赤脚大夫,真吃坏了肚子跑去叫两声舅舅,保管给你一针治好。”
许一多不敢置信:“之前你还跟我说那是给兽医打针的!逮猪仔一逮一个准儿。老太太你说话要讲证据,可不能这么骗人!”
老太太:“……你不要那么较真嘛,干这个之前人家就是远近闻名的老医生。”
鬼突然笑了。
寂夜里他这么笑了一声特别明显,谈善和许一多齐齐一顿,后者不管不顾跳脚道:“老太太!你知不知道你太过分了,米缸比我的脸都干净!”要不是他饿极了能跑去地窖搬酒吗?
老太太幽幽:“山里老鼠多,再说给你留了米你会做吗。”
“……”许一多,卒。
挂了电话许一多贼心不死,揭了酒盖闷头往里嗅,实在不能确定到底能不能喝进嘴,谈善凑过来,两人脑袋差点撞一块。
“算了。”谈善提起衣领嗅了嗅,“洗洗睡。”
电也没处可插,他俩努力半天给炉子里生了火,挑起来一桶井水在上边烧,柴火在灶膛里炸响开。很快,烧滚的水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冒泡。
许一多累了一整天,潦草洗完脚梦游似地栽倒在床上。两间房里有床,他睡了老太太那间,另一间收拾得同样干净,缺了口的瓷瓶中插着半支枯萎的花。
谈善实在受不了身上的味道,提了满满当当一桶水跑去好久没用充当锄具房的马房洗澡。蚂蚁勤勤恳恳地咬,木板搭建的房子四面八方都是孔隙,孔隙里长出一轮芽黄色弯月,月光柔和。
他速去速回,回去时顺手插上了门闩,往床上一躺——
“咚!”
鬼被撞得闷哼一声。
谈善:“……”
他心里有事,湿发上落了水珠,又顺着头发滴在下巴上,自己伸手抹了一把,脑子里一直想事没管鬼,没多久迷迷糊糊睡了。临近下雨,天气闷热,睡到一半他又贴在鬼身侧,鬼高高兴兴地把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发梢。
夜里一点,春雷藏在山边,蠢蠢欲动。
谈善再次惊醒。
远处不知什么发出羸弱的光。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转过身,跟鬼四目相对。没灯,只能借由黑暗捕捉到鬼一点模糊的轮廓。不知怎么,谈善后背泛起凉意。
鬼从来到这里就是鬼身,绀青长裾逶迤,铺开在四周。虽离得近,谈善也很难看出他高兴或是不高兴。
“你想回去,为什么?”
谈善跪坐在他腿间,嗓子干涩:“如果你没有死,没有等我,一切会不一样。”
地宫中一千多年不会存在,墓室中葬的人也未必是王世子。他将有无缺的一生,死后无人惊扰沉眠,得以安宁。
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凝视他半晌,像是终于想通了某一件事。
“代价是永不再见。”
鬼五指在他脖颈收拢,冰凉吐息落在他颈侧,喜怒难辨:“是么?”
永不再见。
这四个字落地谈善刹那僵住,一寸寸地抬起眼皮。
“本宫也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鬼用力摩挲着他耳后软肉,阴翳地咬字,“本宫的世子妃,对自己的死并不意外,徐韶娩带着那块孔雀石求见时本宫在想,黎春来,薛长瀛,魏吉祥,告罪的魏沈,后来从庐陵来的农桑大户,雨后春笋一般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文官武将,各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乃至街头巷尾乞儿传唱的歌谣。”
“本宫如有一刻曾恨过你——”
谈善骤然睁大了眼。
“……是你为他的选的路,他甚至没有拒绝的余地。”
“轰隆!”
第一声春雷在山间爆裂开。
鬼问:“你对什么过目不忘,告诉本宫。”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死,我总会死。”死在所有人面前而且是王世子本人手中最有价值,足以彰显他不受困于儿女情长。
谈善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解释:“我确实知道……”知道哪些人能用,他们都是历史书上耳熟能详的名字,在姜朝覆灭后依然活跃于乱世。
鬼打断道:“你很希望本宫坐王位?”
“不。”
谈善:“我希望你快乐。”
他很快又补充:“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最后一次,”鬼爬满裂纹的眼球恢复如初,他低低笑了,“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见到他,仍然坚持想让他活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