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03
/虚度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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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宴闲话少顷,听着前头渐渐热闹起来,扶桑便离了藏书阁,路过中院时,习以为常地朝着院子中央医之始祖的雕像拜了两拜。
踏进值房,见师兄已端坐在邻窗的桌位,扶桑语带恭谨道:“师兄,你来啦。”
尹济筠头也不抬,置若罔闻。
扶桑浑不在意,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着手研墨。
为了避免和师兄独处,扶桑平时都会故意晚些来。
虽然师兄从未明说过,但他知道,师兄不喜欢他,他也明白师兄为何不喜欢他。
兹因他是卑贱如蝼蚁草芥的阉宦,若不是依附着得势的爹娘,他根本没资格入太医院学医,更没资格和出身医药世家的名门公子成为师兄弟,平起平坐。
所以师兄厌恶他,但只有二人独处时师兄才会表现出来,当着师父和外人的面,师兄又是另副面孔,若无其事地营造出“兄友弟恭”的假象。
扶桑曾为此黯然神伤过,但随着年岁渐长,也就不以为意了。喜欢他的人那么多,实没必要为了一个讨厌他的人费心耗神、自寻烦恼。
扶桑刚把研好的墨汁倒进黄铜墨盒里,师父姗姗来迟。
赵行检是个形相清癯、丰姿隽逸的中年男子,年过四十,失恃失怙,无妻无子,世缘空尽身无缚,来去翛然似孤鹤1。
右院判范鸿儒收了九个徒弟,而赵行检门下却只有寥寥两个弟子,并非无人来投,而是他孤傲不群,苦心孤诣,潜心钻研医术,无意在传道授业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尹济筠是赖着他父亲和赵行检的交情,加之自身资禀颖悟、根器特异,才被赵行检收下。扶桑方方面面都无法与尹济筠相提并论,人人都以为赵行检之所以收他为徒是迫于柳长春横施淫威,但只有扶桑知道赵行检真正所图的是什么——这是师徒二人之间的秘密,就连柳长春和袁雪致都被蒙在鼓里。
在值房稍作停留,赵行检便领着两个徒弟离开了太医院。
尹济筠拎着药箱,扶桑提着书箧,里面装着几本簿籍和笔墨纸砚。
每逢月初都是太医院最为忙碌的时候,因要给各宫主子们请平安脉,这个月又赶上阴雨连绵、气温骤降,感染风寒的主子和奴婢都很多,故而格外繁忙。
沐风栉雨到了昭阳宫,向守门太监说明来意,对方进去通传,片刻回返,说贵妃娘娘正在用膳,让他们等着。
师徒三人站在宫门口等了足有两刻钟,才被宫女引领入内,见到了昭阳宫的主人——珍贵妃章素年。
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太傅章清朗的嫡长女,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地位尊崇,荣宠炽盛,就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行过礼,尹济筠从药箱中取出脉枕摆在珍贵妃面前,扶桑从书箧中取出专属于珍贵妃的那本进药底簿2,打开墨盒,以笔蘸墨,将几时几刻开始问诊、珍贵妃所说、赵行检所言全都如实记录下来。
扶桑是没资格落座的,他只能站在一旁笔走龙蛇,纵使如此,他也能把每一个字都写得秀丽端好——除了嗅觉异常灵敏这点天赋,他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一笔好字了,是小时候下苦功练出来的。
待赵行检问诊结束,扶桑忙从书箧里拿出一沓宣纸放在他面前,又把笔交给他,由他开具药方。药方一式两份,一份交给珍贵妃的人,凭药方去太医院抓药,另一份留着存档。
一张药方还未写完,忽从外头传来一道兴冲冲的喊声:“母妃!母妃!”
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金冠玉带、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直闯进来,正是珍贵妃膝下的二皇子。
“何事如此慌张?”珍贵妃淡声嗔道。
“母妃,”二皇子眉飞色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儿臣刚刚得到密报,韩君沛在西境吃了败仗!”
扶桑垂首敛目站在一旁,闻言怔住。
原来,这就是那个连累棠时哥哥被太子殿下砸破头的坏消息。
“当真?”珍贵妃惊疑不定。
“千真万确!”二皇子言之凿凿。
原本有些病恹恹的珍贵妃陡然神采焕发:“速速去请太傅过来叙话!”
侍立在侧的宫女赶紧出去传话,赵行检趁机告退,在外头寻个位置将药方写完,盖上印章,交予宫女,这才带着两个徒弟离开昭阳宫。
雨还在没完没了地飘洒。
扶桑左手拎着书箧,右手举着青绸伞,默默跟在师父和师兄身后,脑海中还在不停回荡着二皇子那句话:韩君沛在西境吃了败仗。
他不聪明,朝堂上那些党同伐异、尔虞我诈他几乎一窍不通,甚至连大部分王侯将相、股肱之臣是何模样、姓甚名谁他都不甚了了,他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人与事,以及和太子相关的一切。
因此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韩君沛是谁。
韩君沛是太子舅父韩子洲的儿子,是太子表兄。
韩子洲乃是先皇后的嫡亲兄长,是有“战神”之称的骠骑大将军,是重兵在握的武安侯。其嫡长子韩君沛亦是天纵奇才,十几岁便随父出征,驱除鞑虏,战功卓著,弱冠之年便获封三品怀化将军。其嫡长女韩灵稚才貌双绝,名动京城,是皇上钦定的准太子妃,只等她明年及笄便可与太子成婚,婚礼事宜已在有序筹备中。
还有,在先皇后薨逝两年后,韩子洲将幺妹送入后宫,让她照顾当时只有两岁的太子,如今这位韩氏女已是二贵妃之一的蕙贵妃。蕙贵妃秉性强势,不让须眉,是后宫中唯一能和珍贵妃针锋相对的女人。
懵懂如扶桑也心知肚明,韩家是太子的依靠,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只要韩家屹立不倒,那些觊觎储君之位的人就只能是痴心妄想。
韩君沛此次兵败,势必会对太子造成不好的影响,至于影响是大是小,就不是扶桑能揣度的了。
蓦然回想起方才二皇子和珍贵妃幸灾乐祸的模样,扶桑不由忿忿,在心里给这对母子贴上了“坏人”的标签。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讨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