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小太监41
扶桑紧闭双眼, 防止更多的血喷进他的眼里,带着体温的鲜血如雨般淋在他的脸上,浓烈的血腥味令他恶心欲呕。
压在他身上的人无声无息, 一只手还捂着他的嘴, 扶桑感觉到那只手越来越无力,血液从指缝流进去, 扶桑抿紧双唇, 以防血流进他的嘴里。
随着那只手从他的脸上滑开,许炼撑起来的上半身砸到扶桑身上,头挨着头,脸贴着脸,从远处看, 犹如一对交颈缠绵的野鸳鸯。
血源源不断地流到扶桑身上,沿着他的脖颈渗进他的衣襟里, 热血顷刻变凉,扶桑只觉得从脸到脖颈再到胸口, 既黏腻又冰冷, 令他止不住地颤栗。
他勉强睁开眼,眼前血红一片, 只朦胧看到一个人影,他想乞求对方不要杀他,可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
身上骤然一轻,许炼的身体滚到一旁, 一只手落到火堆上,衣袖遇火即燃, 风一吹,火苗迅即沿着手臂蔓延到身上,眨眼间整副身躯都烧了起来,火光炽盛。
眼里的血被泪水冲了出去,视线终于变得清晰许多,扶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人,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短剑,显然就是割断许炼脖子的凶器。
蒙面人朝他伸出手来,短促地说了句什么,可扶桑因为过度惊惧,耳道嗡鸣,一个字也没听清,紧接着就听见有人高声喝道:“谁在那里!”
蒙面人朝喊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弃扶桑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来人啊!快来人!”那个声音还在喊,喊声响彻树林,惊起倦鸟无数。
恐惧稍稍褪去,僵硬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扶桑艰难地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地朝土丘顶上爬去,他想远离那具熊熊燃烧的躯体,毛发和人肉被烧焦的气味混合着满身的血腥味,熏得他几近窒息。
可没爬多远,后颈蓦然一痛,是那种利刃划破皮肉的锐痛,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声怒喝:“不许动!”
扶桑不敢不遵,立刻便纹丝不动了,只听那人又道:“转过来!”
扶桑小心翼翼地翻转身躰,冰寒的刀锋始终舔舐着细嫩的肌肤,随着他翻身的动作,殷红的伤口从后颈蔓延至咽喉。
面面相觑,扶桑看清了,这个正拿刀抵着他脖子的人,是许炼的好友,陈赞。
陈赞被扶桑满脸是血的鬼样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柳、柳扶桑?”
“人不是我杀的……”扶桑语声艰涩,“别杀我,求求你……”
陈赞知道人不是扶桑杀的,因为他亲眼目睹了许炼被杀的过程。
约莫一刻钟前,许炼去找扶桑之前,让陈赞帮他放哨。
陈赞想象着许炼会对小太监做的事,那处胀得发庝,于是也偷溜出来,在树林里悄悄寻觅,没多久就循着火光找到了许炼和扶桑的藏身之处。
陈赞躲在一棵大树后,打算先观赏一出活春宮,等许炼完事之后,他也去块活块活。他有个怪僻,就喜欢玩别人玩过的,被玩得越賍他越喜欢。却没想到,许炼才刚把小太监推倒,一个黑色人影如鬼魅般靠近,趁许炼不备,一刀毙命。
陈赞第一个念头是逃命,第二个念头是可以趁机发一发死人财,第三个念头是小太监不仅生得标致还那么好骗就这么死了委实太可惜了,所以他鼓起勇气喊了一嗓子,没想到那黑衣人竟是个怂货,就这么被吓跑了。
陈赞收回架在扶桑脖颈上的刀,转向烈焰焚身的许炼,用刀尖在许炼怀里翻找,很快,刀尖将钱袋挑了出来,布料被引燃,里面的碎银子和铜板散落在地。
陈赞边捡边对扶桑恶狠狠道:“这些钱本来就是我借给他的,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你要是敢乱说话我就杀了你。”
扶桑慌忙摇头,乖驯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经过今晚,他发现外面的世界比皇宫更危险,外面的人也比宫里的人更复杂,下流、粗鄙、贪婪……从今天开始,他绝不会再轻信任何一个人。
陈赞刚把钱捡完,被他的喊声吸引而来的同伴们终于找到这里,一帮人看看满脸是血瑟缩在旁的扶桑,又看看已经烧得黢黑的许炼,为首那人问陈赞怎么回事,陈赞便真话掺着假话,说他起来方便,瞧见这边有火光,便过来巡察,撞见许炼和扶桑慾行苟且之事,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冒出个黑衣人,一刀割断了许炼的脖子。
“……我一喊那个黑衣人就跑了,他蒙着面,我又离得远,什么都没看清。”陈赞最后道。
问话的人名叫周啸,在禁军中担任昭武校尉,这次护送废太子的两百禁军皆归他管辖,地位仅次于都云谏。
三天前,都云谏下令将柳扶桑驱逐,却又暗中吩咐周啸,让他对柳扶桑稍加留意,什么都不必管,只要别让他死了就行。
周啸早就察觉许炼暗中亲近柳扶桑,他遵照都云谏的指示,没有多管,万想不到他们竟做出此等霪秽腌臜之事,还让许炼送了性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柳扶桑还活着。
“柳扶桑,”周啸看着狼藉不堪的小太监,沉声问:“你知道那个黑衣人是谁吗?”
扶桑瑟瑟发抖,却不是因为害怕——一个大活人死在他身上,还喷了他一身血,他理应感到害怕的,但他现在冷静得不可思议,大概是觉得情况已经糟得不能更糟了,怕也没用,说难听点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发抖是因为整个前襟都被血湿透了,风吹得他好冷。
他用双臂抱住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一开口牙齿就忍不住打颤:“我……我当时被血糊住了眼睛,什么都没看到。”
“那他和你说什么了吗?”周啸又问。
说了,但是他没听到。
扶桑摇了摇头:“没有。”
周啸不再浪费时间,命陈赞带扶桑回露营地,他带着其他人去搜寻蒙面人的踪迹。
将扶桑带回去之后,陈赞以对待犯人的方式,用绳子把扶桑捆在树上,一干穷极无聊的粗鲁男子围着他,满口污言秽语,拿他取乐。
“你和许炼做到哪一步了?是他勾引的你还是你勾引的他?”
“许炼应该不是你第一个男人罢?你以前在宫里,肯定没少和那些侍卫厮混。”
“外表看着冰清玉洁的,没成想内里是个浪蹄子。”
“就是这样的才带劲呢,许炼不愧是青楼常客,鼻子灵得很,闻着騷味儿就凑上去了。”
“我听说太监被骟了之后,尿尿都成问题,所以身上大都有股尿騷味儿。”
“其实我一直没弄明白,太监是只割阴丸还是连阳-根一起割?若是割了阳-根怎么撒尿?还有太监和男的做那种事会有感觉吗?”
“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太监,你把他褲子扒了看看不就知道了。”
“算了算了,我怕看了长针眼。”
扶桑左耳进右耳出,丝毫不把那些浑话放在心上,更不会感到屈辱或难过,因为他知道那都是些子虚乌有的无稽之谈,不予理睬就是他最好的反击。
为了转移注意力,扶桑开始想那个蒙面人——他是谁?为什么要救他?他对他说了什么?那句话很短,大约只有两三个字……他猜是“跟我走”,因为蒙面人说话的同时朝他伸出了手,显然是想拉他起来。
谁会暗中保护他呢?除了爹娘,扶桑想不出别人。那些原本用来营救棠时哥哥的人,爹娘转而用来救他,一定是这样的。如果陈赞晚来一步,或许他就被蒙面人带走了。
虽然他下决心再也不轻易流泪,但一想到爹娘,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哗哗流淌。
见他哭了,那些男人不仅全无怜悯之心,反而哄然大笑起来。
“死到临头知道怕了,和男人野合的时候怎么不怕?”
“尽情地哭罢,等周校尉回来,你就要一命呜呼啰。”
“男人跨下死,做鬼也风流。”
“下辈子投胎做女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勾搭男人了。”
“就凭你这张脸,去妓院做个花魁绰绰有余,想睡多少男人就睡多少男人。”
男人们笑得更大声了,扶桑沉浸在自己的喜怒哀乐里,压根没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正当此时,急促的马蹄声清晰传来,说笑声霎时平息,男人们纷纷握住刀柄,摆出戒备的姿态。
及至马蹄声来到近前,马还没站稳,一个人就从马背上跳下来,有人眼尖认出来,喜道:“徐队正,你怎么来了?”
来人名叫徐子望,是周啸的手下,如今供都云谏差遣。
徐子望火急火燎道:“那个叫柳扶桑的太监呢?!”
有人抬手指向被绑在树上的扶桑:“在那儿……”
徐子望大步过去,扶桑脸上血泪模糊,污秽不堪,实在很难看出原貌。
“你是柳扶桑吗?”徐子望必须确认清楚。
“我是……”扶桑哽声答。
徐子望二话不说,立即去解扶桑身上的绳子。
旁边的人道:“徐队正,你这是……等周校尉回来我该怎么跟他解释?”
徐子望头也不抬道:“你就说是都将军要人。”
扶桑闻言乍喜,他知道,定是太子需要他,他终于等到了回到太子身边的机会。
麻利地解开绳子,徐子望拽着扶桑走到马旁,先将扶桑抱上马背,而后翻身而上,调转马头,双腿猛夹马肚,扬长而去。
第042章 小太监42
这是扶桑有生以来第一次骑马, 这匹马又跑得飞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五脏六腑仿佛在剧烈的颠簸中移了位, 他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从马背上摔下去, 难受、紧张、害怕……但与此同时,他又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快活, 就像……就像……扶桑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形容, 他只觉得这大概是他此生最接近自由的时刻。
叫开城门,进了永渠城,又奔驰了一盏茶的功夫,徐子望勒马停在城中最好的客栈门口。
徐子望翻身下马,抱小孩似的挟着扶桑的腋下把他抱下来, 可扶桑腿软得站不住,徐子望二话不说, 直接将扶桑打横抱起来,径直走进客栈, 自有人帮他牵马。
扶桑很想吐, 但他觑一眼徐子望冷峻的脸色,只能咬牙忍下去。
徐子望抱着扶桑上了二楼, 来到天字二号房门口,这才将扶桑放下,恭声道:“将军,卑职将柳扶桑带来了。”
“进来。”是都云谏的声音。
徐子望推开房门,示意扶桑入内,待扶桑脚步虚浮地走进去, 徐子望关上房门,将他自己关在了门外。
屋内灯火通明, 布置豪华。
绘着嫦娥奔月图的八扇折屏将房间一分为二,里侧是床,外侧是榻,都云谏端坐榻上,蹙眉看着满脸血污的扶桑,嫌弃道:“别过来,就站那儿罢。”
扶桑走了一天的路,未及休息又经历连番折腾,此刻还能保持清醒已是不易,委实站不住了,所以他跪了下来,迫不及待道:“都将军,是不是太子殿下头疾又发作了?”
都云谏冷声道:“没有。”
这个回答出乎扶桑意料,他不由愣住。
既然太子安然无恙,那都云谏为何要在城门关闭之后特特派人把他带到这里?难道他回心转意了?
“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都云谏面无表情道,“若有半字虚言,我便杀了你。”
这已经是都云谏第三次放言要杀他,听得多了,威慑力大打折扣,扶桑愈来愈觉得,这或许是都云谏身为武将的某种习惯,动不动就把杀人挂在嘴上,但不见得真的会滥杀无辜。
“将军请问,”扶桑乖顺道,“奴婢一定如实相告。”
“是谁帮你混入东宫的?”都云谏问,“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扶桑斟酌稍倾,缓缓道:“奴婢被收养时尚且年幼懵懂,经过两年調教,爹娘才发现我资质愚钝,难有出息,于是又收养了聪慧过人的柳棠时,用心栽培。得知柳棠时要跟随太子流放嵴州之后,我不忍心眼看着爹娘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于是去求蕙贵妃帮忙。”
“你凭什么觉得蕙贵妃会帮你?”都云谏问。
“因为我擅长按摩之术,太子又受头疾所困,正需要我这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适合跟随太子。”扶桑道,“太子启程那日凌晨,蕙贵妃去为太子送行,去时将我带入东宫,走时将柳棠时带走,我便代替柳棠时混入了流放的队伍。”
都云谏沉思片刻,道:“所以你李代桃僵只是为了救柳棠时,你的目的已然达到了,那么三天前我赶你走的时候,你应该高高兴兴地离开才对,为何却赖着不走?”
“那天我便对将军说过了。”扶桑道,“因为太子需要我,所以我必须留在他身边。”
都云谏牵唇冷笑,显然并不相信,凉声道:“太子又不是你的主子,你只不过为太子按摩过三次而已,你却甘愿离开疼爱你的爹娘,放弃宫里锦衣玉食的生活,不顾一切地追随太子,你难道不觉得,你对太子这份‘赤胆忠心’来得太莫名其妙了吗?”
这份“赤胆忠心”,源于他对太子长久而深切的恋慕。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将这份隐秘心事宣之于口,他必须找个合适的理由消除都云谏对他的质疑。
他发动自己有限的聪明才智,心思急转,终于让他想到一个对都云谏来说极具说服力的理由。
“……我当然舍不得爹娘,也舍不得安稳的生活,”扶桑眼帘低垂,以掩饰自己的心虚,“但是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舍弃这一切。”
“说清楚。”都云谏道。
扶桑抬眼看着都云谏,慢条斯理道:“那个飘雨的清晨,在清宁宫附近的宫道里,将军亲眼看见我和三皇子搂抱在一起,过后我去找你解释,你却不信,还指责我放浪形骸品行不端……”
“你扯这些做什么!”都云谏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半实半透的屏风,怒声打断扶桑。
扶桑吓得一抖,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将军,眼见不一定为实,并非我勾引三皇子,而是三皇子强迫我。在那天之前,就有关于我和三皇子的谣言传到珍贵妃耳中,珍贵妃将我叫去昭阳宫训话,说以后再和三皇子纠缠不清就要了我的命。当时我脸上有道一指长的伤痕,不知将军是否还有印象,便是珍贵妃所伤。”
那道伤痕醒目得很,都云谏自然记得。
他忽然好奇有没有留疤,可扶桑糊了一脸血,什么都看不出来。
又扫了眼屏风,都云谏不自在地咳了声,道:“接着说。”
“爹娘唯恐我死在珍贵妃手上,打算过完年就将我送出宫去,可纵使如此,也难保三皇子不会找到我,他是我见过的最偏执难缠之人,我怕他更甚于珍贵妃。无奈之下,我才铤而走险,想出了代替柳棠时流放嵴州的主意,既是为了救柳棠时,也是为了自救,同时还能帮助太子殿下,一举三得。”说到此处,扶桑眸中含泪,声情并茂道:“我早已无路可退,除了追随太子,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故而只能一意孤行地走下去,求将军大人大量,成全奴婢。”
都云谏沉默半晌,淡声道:“你知道嵴州是什么地方吗?”
“蕙贵妃问过我一样的问题。”扶桑道,“她说嵴州远在西北边境,是偏远苦寒之地,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我这样的人到了那里很难活下去。”
“娘娘说得没错,你如此孱弱,恐怕都撑不到嵴州。”都云谏道,“就算你活着到了嵴州,那么你会和太子一起,幽禁在鹿台山上的一座行宫里,那座行宫比清宁宫大不了多少,吃穿用度却要比宫里差得多。你这辈子都不能离开那里半步,到死都无法和亲人相见。即使这样,你也心甘情愿吗?”
扶桑只犹豫了一瞬,便一字一句道:“我愿意。”
都云谏道:“我最后再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扶桑话音很轻却坚定地打断他:“我无怨无悔。”
都云谏静了半刻,道:“从现在开始,你后悔也没用了。”
扶桑迅即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霎时欣喜若狂,给他磕了个响头:“多谢将军成全!将军的大恩大德,扶桑永生难忘!”
“来人。”都云谏唤道。
徐子望一直侯在外面,闻声立刻推门进来。
都云谏吩咐道:“给他开间客房,再备些换洗衣物,拾掇出个人样来。”
“是。”徐子望将几近虚脱的扶桑扶起来,搀着他走出去,都云谏起身过去关上了门。
辘辘声响起,一个挺拔如松的黑衣人推着轮椅从屏风后出来,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依旧披头散发,不修边幅。
都云谏躬身揖手道:“属下办事不利,险些让柳扶桑送了性命,还请殿下责罚。”
“起身罢。”澹台折玉语声清冷,凉水里淬过一般,“他方才说的‘那个飘雨的清晨’是怎么回事?”
都云谏边回想边道:“那是柳扶桑最后一次为殿下按摩的第二天早上,属下在去清宁宫的路上,撞见三皇子和柳扶桑搂搂抱抱,三皇子甚至还亲吻了柳扶桑……三皇子说,他从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柳扶桑就喜欢上他,让柳扶桑这辈子做他的人。”
静了须臾,澹台折玉问:“然后呢?”
然后?
都云谏不确定他想听什么,只好顺着来龙去脉往下讲:“属下现身后,柳扶桑便挣脱三皇子逃跑了。当日傍晚,柳扶桑找来清宁宫,向我解释早上的事……”
“他如何解释的?”澹台折玉打断他。
都云谏不明白太子为何刨根问底,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哪会放在心上,想了想才道:“他说他和三皇子没有任何关系,让我不要误会。”
“你不相信他?”澹台折玉道。
他语气平淡,都云谏却莫名听出怪罪之意,一边觉得自己想多了,一边辩解道:“属下和柳扶桑素无来往,对他的为人一无所知,不敢轻信他的一面之词。”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澹台折玉又问,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口吻。
他对柳扶桑说的那些话实在不宜转述给太子听,都云谏含混道:“宫中严禁皇子和太监私通,一经发现就会处以极刑,为了柳扶桑着想,属下劝告他谨言慎行,免得害人害己。”
言谈间,澹台折玉始终看着都云谏,他的目光如水般沉静,却令都云谏感到如芒刺背。
俄顷,澹台折玉淡淡道:“问问柳扶桑,这三天都有谁伤害过他,统统杀了。”
都云谏心下一凛,颔首道:“属下遵命。”
澹台折玉道:“薛隐,送我回去。”
一直静静站在轮椅后面的黑衣人应了一声,推着澹台折玉回了隔壁天字一号房。
第043章 小太监43
徐子望带着扶桑来到一楼的某个房间, 道:“这是我的房间,你今夜就住在这里,我另去开间房。”
扶桑不知道他叫什么, 但隐约记得有人称呼他“徐队正”, 便道:“劳烦徐队正了。”
徐子望道:“你稍坐片刻,我这就去让小二准备热水。”
等徐子望走了, 扶桑双手撑着桌子, 两股战战地坐下,感觉自己这副身子就快散架了,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不难受的。
茶盘里放着茶壶茶杯,扶桑拿起茶壶掂了掂,不是空的, 便就着茶壶嘴“咕咚咕咚”喝起来,一口气将半壶凉茶都喝完了。
放下茶壶, 左右看看,房间狭小, 陈设简单, 和都云谏的上房自是不能比的。
回想起方才和都云谏那番对话,扶桑深感不可思议。在那么糟糕的状况下, 他竟然凭借楞头呆脑和笨口拙舌,有理有据地说服了都云谏,扭转了乾坤。
去见蕙贵妃那天他提前想好了要说什么,今日则完全是临场应变,可见人的潜力是难以捉摸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激发出来。
除了要称赞自己的超常发挥, 还要感谢澹台训知。
若不是那天澹台训知的流氓行径恰好被都云谏撞见,他今天所说的关于三皇子和珍贵妃的那番话就又成了无凭无据的“一面之词”, 都云谏定然不会轻易相信他。
曾经的坏事竟然给如今的他带来了助益,世事果然难料,但冥冥中又好似早有安排,就比如,最开始棠时哥哥是他的替代品,而今他又成了棠时哥哥的替代品,愚笨如他也从中体悟到了些许宿命感。
蓦地想到什么,扶桑将从不离身的书袋取下来,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摆在桌上——手帕、木簪、火折子、两件贴身衣物都没丢,买包子附送的那只青花海碗也好好的,唯有装药的瓷瓶碎了,几十粒棕黑色药丸散落在袋底。
正小心翼翼地挑着碎瓷片,敲门声响起,两个小二抬着浴桶进来,随后又一桶接一桶地提来热水,倒进浴桶里。
浴桶即将注满时,徐子望去而复返,给扶桑送来一套新衣,里外都有,甚至还有鞋袜。
待所有人都出去了,扶桑插好门闩,先用面盆里的水洗掉脸上和脖颈上的血污,而后吹了灯,在昏暗中一件件脱掉衣服,把脖子上那串七宝璎珞也摘下来,赤身裸躰地走进浴桶,慢慢坐进热水里,不禁发出舒适的叹息。
风尘仆仆地赶了三天路,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了。
许炼死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弄伤他,反倒是陈赞用刀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狭长伤口,一沾水就一阵刺痛。
还有都云谏踹他那一脚,按压胸口时还是会有轻微痛感。
除此之外,便只剩疲惫。
虽然走得慢,这三天也走了快两百里,扶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此时此刻,这几天积攒的苦与累排山倒海般袭来,这副快要散架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如泥沙般沉入水里。
将近窒息时,扶桑冒出水面,一手抓着浴桶边缘,一手抹掉脸上的水,整个人清醒许多。
怔了几息,他兀自笑出声来,胸腔里充溢着苦尽甘来的美妙滋味。
这一夜睡得昏天暗地,直到自然醒。
对着陌生的环境发了会儿癔症,才忆起昨夜种种,扶桑猛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穿鞋。
昨晚头发还湿着就睡下了,现在满头青丝乱成了一团麻,他又没找着梳子在哪,只能用手归拢,再以手帕充当发带,简单一绑就搞定了。
背上书袋,拉开房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扶桑愣了一瞬,惊喜道:“修离!”
修离也怔了怔。
只不过换了身衣裳,也不是什么锦衣华服,就是寻常百姓穿的寻常衣着而已,扶桑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几乎彻底脱离了太监的身份,变成了一个霞明玉映的小公子——不止是因为他生了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关键是他周身的气质太过纯净和明亮了,丝毫没有太监身上常见的“阴气”——不是人们常说的阴柔之气,而是身体残缺导致心理扭曲,进而产生的阴郁之气。
面对这样“正常”的扶桑,修离竟有些自惭形秽。
“你终于醒了。”修离微笑道。
“我睡得太死了……”扶桑透过天井看看明晃晃的蓝天,“现在什么时辰了?”
修离道:“巳时过半了。”
扶桑大惊失色:“那太子他们……”
“你先别急,”修离打断他,“殿下还在楼上待着呢。”
扶桑松了口气,随即又疑惑道:“前两天不是辰时便启程了么,今儿个怎么拖到这时候还不走?”
倏地想到那个蒙面人,扶桑心头一紧:“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修离定定地看着他,轻笑道:“我也不清楚缘由,或许是殿下昨夜没睡好,想在这儿多休息半日。”
“该不会是殿下头疾又犯了罢?”扶桑忙问。
“应该没有,用早饭时我瞧着殿下好好的。”修离道,“你一定饿了罢?想吃什么?我让小二去准备。”
不知道是不是扶桑的错觉,他总觉得修离对他的态度温和了许多,才刚认识那天,他还以为修离是那种疏淡的性子。
一时也想不起特别想吃的,修离便说他看着安排。
恰好有小二路过,扶桑便向对方讨要热水和青盐。
回屋等了片刻,小二来了,左手拿着一碟青盐,右手提着个铜铫子①,先往茶壶里添了水,转而走到面盆架前,将扶桑昨晚洗出来的一盆血水倒进浴桶里,把面盆涮干净,才往里倒水。
扶桑坐在桌前,先倒了杯热水晾着,没有揩齿布②,他只好用食指蘸着青盐,擦拭牙齿数遍,最后温水漱口。
正洗脸时,小二叫来同伴,协力将浴桶搬走,连同扶桑那身沾满血的太监服也一并收拾了。
没过多久,修离端着托盘回来,将饭菜摆到桌上——一盘菜花头煨肉,一盘葱花炒鸡蛋,一碗豆腐汤,还有一碗香喷喷的米饭。
换作三天前,扶桑绝吃不了这么多,但现在,不在话下。
“你要不要一起吃?”扶桑问。
“我吃过了,你吃你的,不必管我。”修离坐在对面,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扶桑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顾忌着修离在,尽可能地细嚼慢咽。
等他吃下去半碗饭,修离才悠悠开口:“听说昨晚徐队正把你带到这里时,你满脸是血,可我看你也没外伤,究竟怎么回事?”
“我没事,是别人的血喷到了我身上。”回想起昨夜血腥味交织着人肉味的浓烈异味,扶桑的食欲顿时减退了不少。
“能跟我说说你这几天都经历了什么吗?”修离关切道。
只要一想到许炼只用几口吃的就骗取了他的信任,扶桑便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字一号大笨蛋,他实在不想让修离也将他当傻子看,便删繁就简道:“也没什么,就是一个叫许炼的士兵对我图谋不轨,在其他人都睡下之后,他把我骗到树林深处,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一个蒙面人割断了脖子,喷了我一身血。”
修离想了想,问:“你认识那个蒙面人吗?”
扶桑道:“我当时吓坏了,眼看不清耳听不见,而且那个蒙面人很快就被陈赞吓跑了,我只模模糊糊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身量颀长,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
“陈赞又是谁?”
“许炼的好朋友。”
“他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没有。”扶桑如实道,“虽然他也不是好人,但没许炼那么坏。”
“你没事就好,”修离道,“这几天我一直很担心你。”
一句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关怀,便让扶桑流露出感动的神色,迅速对修离生出无限好感。
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食量,扶桑把饭吃完了,汤也喝完了,但菜剩了一半。
修离正收拾餐具,却见扶桑从书袋里掏出一只青花海碗,碗底盛着许多小药丸。
“修离,我盛药的瓶子碎了,”扶桑道,“你能帮我找个小瓷瓶吗?”
修离一口答应,又随口问了句:“你这只碗是打哪来的?”
“我出宫时忘了带钱,没钱买吃的,就用束发的簪子换了五个包子,卖包子的大婶好心,把盛包子的碗送给了我,我就一直带着,没舍得扔。”扶桑顿了顿,笑容里带着几分惋惜,“毕竟是用我爹送我的簪子换来的。”
修离追问:“什么样的簪子?”
扶桑道:“一根银质祥云簪。”
修离暗自惊讶。
一根银簪,就算换一间包子铺也绰绰有余了,而扶桑竟只换了五个包子。
他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
从扶桑的房间出来,把托盘交给小二,修离径自上二楼,将从扶桑口中套出来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都云谏,都云谏又原封不动转述给太子。
澹台折玉听完,漫不经心道:“薛隐,你去一趟鹤邑城,把那根簪子赎回来。”
侍立在侧的黑衣男子躬身道:“属下遵命。”
第044章 小太监44
填饱了肚子, 扶桑不知道该做什么,又不敢去问都云谏,他怕他, 怕这个阴晴难测的男人突然改变主意再将他赶走。
呆坐片晌, 感到困倦,便合衣上床, 睡了个回笼觉。
没睡多久, 修离来喊他吃午饭。
虽然一个时辰前才刚吃饱,但他这几天饿肚子有点饿怕了,有的吃时就尽量吃,吃了这顿谁知下顿还有没有着落——经过这艰难困苦的三天,扶桑自觉成长了许多, 比在宫里生活三年还要多,他不知道这种成长是好还是不好。
客栈一楼有专供客人用饭的客堂, 扶桑和修离、李暮临同坐一桌。
扶桑凑过去小声问修离:“我们不用去服侍殿下用饭吗?”
“不用,殿下用饭时不喜奴婢在旁伺候。”修离道, “而且有都将军陪着, 也用不着我们。”
“你们俩交头接耳说什么呢?”李暮临道,“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修离置若罔闻, 不接他的茬,扶桑赔着笑道:“没说什么。”
李暮临看着扶桑,好奇道:“你做了什么,让殿下又把你召回来了?”
“我……”
只说了一个字,扶桑猛地滞住。
他陡然省悟,他弄错了一件事。
那天他被都云谏赶走, 是因为太子让他“滚”,都云谏只是执行太子的命令。
那么他能回来, 也绝不是他单凭一张嘴说服了都云谏就可以的,必须得太子同意才行。
都云谏根本不是关键,太子才是。
太子让他走,他就得走。
太子让他回,他才能回。
“你什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李暮临催促道:“接着说呀。”
“我什么都没做,”扶桑回过神来,茫然不解道:“我只是……跟在队伍后面而已。”
李暮临挠了挠下巴,狐疑道:“难道殿下是被你的诚心和毅力打动了?”
是这样吗?
扶桑不清楚。
就连那天太子为何勃然大怒他还没弄明白。
扶桑和李暮临交谈时,修离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暗自逡巡。
李暮临的容貌虽称不上英俊,也算周正,但和扶桑一比,便犹如低贱的奴仆和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扶桑实在太明亮了,明亮得就像一面镜子,会照映甚至放大他人的缺点,就好比现在,李暮临揣奸把猾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修离原本认为李暮临身上浮头滑脑的市井气太重,对此人颇感嫌厌,然而此时此刻,那些嫌厌却转移到了扶桑身上,因为他和李暮临是有缺陷的同类,而扶桑是正常的异类。
午饭过后,终于要启程了。
都云谏抱着太子,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扶桑背着书袋,两手空空跟在后面。
等都云谏从马车上下来,扶桑已自觉站在车后,都云谏冲他勾勾手指:“过来。”
扶桑瞬间紧张起来,举步上前,道:“将军有何吩咐?”
都云谏道:“上车。”
扶桑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我……我吗?”
都云谏蹙眉反问:“不然呢?”
扶桑不敢再多话,赶紧踩着轿凳上了车。
车后,李暮临小声嘟囔:“那辆车我们都上不得,只有柳扶桑能上,他怎么就那么特殊?”
修离淡淡道:“你不是说宁愿走到嵴州也不想上那辆车么?”
李暮临道:“我不想上,和我不能上,这区别可大了。”
修离顿了顿,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扶桑拉开车门,躬着腰进了车厢,再折身将车门关上,正欲向太子行礼,便听太子道:“不必多礼了,坐罢。”
“是。”扶桑依旧坐在门边那口小箱子上。
澹台折玉欹着隐囊坐于车尾,目光定定落在扶桑身上。
他穿了件月白色圆领袍,系一根雀蓝色腰带,楚腰纤细。头上没戴帽子,一头乌发用一条白底绣红花的帕子束在脑后,垂如马尾,竟有些潇洒不羁的风度。
仅是换了身衣裳,就把他身上太监的痕迹几乎全抹去了,着实不可思议。
“你几岁了?”
骤然响起的话音吓了扶桑一跳,他侧身朝向太子,却不敢看他,低眉顺眼道:“回殿下的话,奴婢十五了。”
一开口,就又变成那个小太监了。
澹台折玉心生不喜,便道:“以后不许以‘奴婢’自称,我不想听见这两个字。”
虽是命令,却并非颐指气使的口吻,而是软语温言,再配上他醇厚悦耳的嗓音,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扶桑一边觉得耳道发痒,一边油然生出几分熟悉感,恍然半刻,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太子太傅崔恕礼,也曾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令他记忆深刻。
崔恕礼给太子当了十年老师,太子的品格、修养、情操基本都是崔恕礼一手塑造的,太子会像他实属正常。
“……是。”扶桑迟钝应道。
“虚岁还是实岁?”澹台折玉接着方才的话问。
“实岁,”扶桑道,“上月初刚过的生辰。”
时间久远,澹台折玉隐约记得扶桑只比他小两三岁,可看着扶桑这张稚嫩的脸,他又忍不住怀疑自己记错了。
原来没记错,扶桑真的只比他小三岁,但看面容和身形,扶桑至少比他小五六岁。
“都云谏!”澹台折玉忽然提声喊道。
扶桑犹如惊弓之鸟,整颗心乍然悬起来,生怕再次被赶下车。
“殿下有何吩咐?”都云谏的声音传进车厢。
“去买两根发带。”澹台折玉道。
“殿下想要什么颜色?”都云谏又问。
“扶桑,”澹台折玉道,“你觉得什么颜色好看?”
这不是太子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但扶桑的感受却与第一次别无二致,他竭力克制着情绪的波动,低声回道:“白色。”
澹台折玉便对都云谏道:“白色。”
都云谏领命而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从车窗递进来两根发带,扶桑伸手接住。
“过来帮我把头发绑起来,”澹台折玉道,“就像你的头发那样。”
扶桑的头发还是起床时着急忙慌随手绑的,后来也忘了重新梳理,经太子这么一提,他顿觉窘蹙,也不知他的头发乱成什么样子。
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了,扶桑取下书袋,脱掉靴子,从车头膝行至车尾,来到澹台折玉身边。
澹台折玉挪动身体,背对着扶桑。
没有梳子,扶桑只能依靠双手,将太子披散的长发悉数收拢到脑后,再用发带束起来,打了个蝴蝶结。他以前经常帮爹娘梳头,做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三下五除二便搞定了。
扶桑移到太子身侧,伸手帮他整理两鬓的碎发,而后道:“好了。”
澹台折玉看着他:“好看吗?”
扶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太子对视,蓦然心跳砰砰,他后退少许,怕太子听见他的心跳声。
“好看,”扶桑不自觉地带着笑意,“殿下怎么样都好看。”
澹台折玉莞尔一笑,道:“是么。”
扶桑早已不记得上次见到太子的笑脸是什么时候,这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令他大受震动,因为他重新在太子身上看到了生气。
蕙贵妃带他入东宫那天凌晨,他跟随修离刚踏进那间宫殿,就看见太子歪坐在轮椅上,披头散发,形销骨立,神情呆滞,恍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了无生气。
他还以为太子在重重打击之下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可如今看来,是他小看了太子,太子的心志远比他以为的更坚毅、更强大。
“你哭什么?”
扶桑怔了怔,他哭了么?
他慌忙扭过头去,抬手擦拭眼睛,果然是湿的。
正想着该如何向太子解释,颈间倏地一凉,扶桑转头看去,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扯开了他的衣襟。
“殿下?”扶桑惊惶抬眼,看向那只手的主人,方才还和颜悦色的那张脸,此刻却冷若寒霜。
澹台折玉盯着扶桑颈间那道从后颈蔓延到咽喉的狭长伤口,一字一句道:“谁伤的你?”
“那个人……已经死了。”或许是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杀意,扶桑下意识地撒了谎,并暗暗希冀太子不要识破他的谎言。
澹台折玉凝视他片刻,猝然双眉紧锁,轻轻地“嘶”了一声。
显然是头疾发作了,扶桑忙道:“殿下,您快躺下,奴……我来为您按摩。”
澹台折玉依言躺下,扶桑跪坐枕后,刚绑好的发带重又解开,青丝铺展。
搓热双手,软热的指尖落在沁凉的肌肤上,缓缓注力,徐徐揉按。
须臾之后,澹台折玉便觉得两侧太阳穴针扎般的刺痛减轻了不少。
即使累积了几十年按摩经验的范鸿儒都做不到手到病除,扶桑却做到了。
扶桑的手法不可能比范鸿儒更出色,为何却比范鸿儒更有效?难道是他的手比范鸿儒的手更软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他身上的气味比范鸿儒更好闻?
澹台折玉自己都觉得他的想法荒唐可笑。
但无论如何,有扶桑在身边,真的很好。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唇角,掀开眼帘看了扶桑一眼,旋即又闭上了。
第045章 小太监45
澹台折玉睡着了。
扶桑小心翼翼地帮他盖好被子, 坐在一旁守着他。
静静地凝视着那张俊美又恬静的睡颜,扶桑便觉得胸腔里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满足,还有一种心安神定之感……总之, 能待在太子身边真的太好了。
去日不可追, 来日犹可期①。
皇宫里那些腥风血雨扶桑不想再去纠结,他要着眼于眼前和将来, 而当务之急, 就是想办法治好太子的腿。
这双腿是怎么伤的、伤势如何,没人比太子更清楚,问谁都不如直接问太子。
可要是太子不愿被人问及此事呢?他会不会再次惹得太子大发雷霆?
但他又不能不问,拖得越久,痊愈的希望便越渺茫。
要不……让都云谏帮他问?
算了, 都云谏那么讨厌他,肯定不会帮他。
扶桑在胡思乱想中打起瞌睡, 脑袋越垂越低,最终抵着膝盖睡着了。
佝偻的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 往左歪一点, 又往右歪一点,这种不安稳的状态渗透到睡梦里, 使得扶桑在梦中置身险境。
他梦回昨夜,漆黑的树林,明灭的火光,许炼的脸,喷涌的鲜血,还有蒙着脸的黑衣人。
黑衣人抬手扯掉蒙脸的黑布, 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三皇子澹台训知。他俯身靠近扶桑, 狞笑道:“柳扶桑,你永远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不,不……”扶桑惊恐万状,仓惶后退,却被澹台训知抓回来,他像座山一样镇压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澹台训知双目炯炯地逼视着他,咬牙切齿道:“你明明答应我要等我回来,却跟着太子远走高飞,你背叛了我。柳扶桑,我的真心对你来说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扶桑惊惧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摇头。
澹台训知露出阴森可怖的笑,沉声道:“我说过,我一定会得到你,你逃不掉的。”
话音方落,他低头封住扶桑的双唇,撕开扶桑的衣服,肆意蹂躪扶桑的身躰……扶桑犹如一叶扁舟,随着风浪载浮载沉,直到巨浪袭来,小舟倾覆,他随之跌落水中。
道路坎坷,马车重重颠簸了下,扶桑失去平衡,向一侧倒去,他骤然惊醒,用手撑住了歪倒的身子,紧接着抬起头、睁开眼,梦境倏然如潮水般褪去,他依旧在马车里,依旧在太子身边,而太子依旧睡着。
心跳怦怦,呼吸喘急,梦里的种种知觉鲜明得仿佛真实发生过,扶桑尽量不去回想,轻抚胸口,缓缓吁气,片刻后,感到双腿麻痹,于是调整坐姿,刚动了一下,却猛地僵住。
蹆间怎么湿湿的?
他该不会是……在梦里吓得尿裤子了罢?
老天爷!
正羞臊慾死,太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醒了,他偏头看着扶桑,嗓音轻哑:“扶桑,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我……我……”扶桑不擅说谎,“我”不出个所以然来,愈发难堪,恨不能找个缝隙钻进去。
澹台折玉坐起来,径自伸手覆在扶桑额上。
在被窝里捂了许久的手掌带着融融暖意,自相贴处迅速蔓延开来,险些要将扶桑融化,原本只是双颊发红,此刻整张脸连同脖颈都红起来,肤色艳如桃李,眼波滟滟流光。
四目相对,澹台折玉微微一怔,道:“别动。”
扶桑便如被施了定身术,保持着别扭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澹台折玉倾身靠近扶桑,那只手从额上移到扶桑眼前,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眼睫。
扶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
澹台折玉道:“你的睫毛是剪过么?”
扶桑眼皮轻颤,弱弱地挤出一声:“嗯……”
澹台折玉饶有兴趣道:“为何要剪它?”
扶桑哪知道为什么,只好信口开河:“因为,太长了。”
澹台折玉不禁轻笑出声,道:“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说嫌睫毛太长的。”
太子离他实在太近了,几乎到了呼吸相闻的地步,扶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鼓起勇气道:“殿下,我、我想下去走走。”
澹台折玉浓眉轻挑,含笑道:“去罢。”
扶桑立刻逃也似的转身爬走,刚往前爬了两步,就听那道带着笑意的悦耳嗓音道:“等等。”
扶桑心神一颤,折身看向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澹台折玉自枕边拈起那根白色发带,道:“帮我把头发绑起来,还如之前那般。”
帮太子束好发,扶桑才得以下车,和修离、李暮临一起,并排跟在车后。
“你怎么下来了?”李暮临问。
扶桑感受着隐密处的湿与黏,窘涩道:“没、没什么,只是坐久了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
“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李暮临道,“我和修离想坐还坐不成呢。”
听他扯上自己,修离微有不悦,看着扶桑道:“你的脸很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就是闷的。”
李暮临瞧着扶桑似羞非羞的情态,总觉得有猫腻,又不好多说什么——他们离马车不过一丈远,话音很可能传到太子耳朵里。
凉风拂面,热意渐渐消褪,身与心都放松下来。
前几天挨饿受冻,心力交瘁,活下去都成问题,再美的风景也无心欣赏,而今境况好转,扶桑终于有闲情逸致赏一赏沿途景致。
仲冬时节,田野光秃,草木枯黄,村庄灰败,远山惨淡,满目萧瑟与荒凉。
纵使如此,也是扶桑这个“笼中鸟”从未见过的景色,对他来说完全称得上“美景”了。
马车从一株大树旁经过,树干估摸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虬枝盘曲,纵横交错,若在枝繁叶茂时,定然遮天蔽日。
扶桑从未见过如此粗壮的大树,边走边仰着头看,发现树枝上七零八落地吊着许多麻袋、木桶、竹篓之类的东西,好奇地问修离里头装的什么,修离看了一眼,道:“装的是小孩的尸体。”
扶桑悚然一惊:“什么?”
修离道:“小孩夭折之后,父母把他们的尸体挂在老树上,就可以让他们的灵魂早日升天,保佑这家人以后的孩子不再夭折,人丁兴旺。”
扶桑对这种风俗闻所未闻,再看那棵大树,便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树上挂着的是小孩的鬼魂。
走出去很远,远到那棵树已经看不见了,扶桑仍觉得不寒而栗。
他想回车上了。
可下来容易上去难,他只是个小太监,哪有资格叫停马车,让整个队伍都因为他而暂停,只有太子和都云谏……
正想着,蓦然从车厢里传来太子的声音:“扶桑,上来。”
扶桑又惊又喜,惊的是太子仿佛和他心有灵犀,喜的也是太子仿佛和他心有灵犀。
这下用不着他开口,车夫就停住了马车,还帮扶桑摆好了轿凳。
扶桑踩着轿凳上去,进了车厢,问:“殿下有何吩咐?”
澹台折玉手里拿着一本书,道:“念书给我听。”
扶桑微愣,笑着应了声“好”。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为了给病中无聊的太子解闷,扶桑也曾念书给他听。
不过那时候扶桑才刚开蒙,字还没认全,通常是他一边念,太子一边教,教他字音、字义,若是再读到那个字他还不认识,太子便耐心地再教一遍,从来不会嫌弃他,不像太监学堂里的老师,经常会骂他笨,还会用戒尺打他手心。
一边回想着儿时的美好回忆,一边脱了鞋爬到太子身边,从太子手中接过那本书,只见靛青色封皮上写着几个大字——卖油郎独占花魁②。
扶桑:“……”
这名字一看就不太正经。
他还以为太子会让他读类似四书五经那样的名家经典。
澹台折玉道:“从二十五页开始读。”
扶桑依言翻到第二十五页,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读起来:“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栏杆上放着一床大红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扶桑平时只读医书,未曾读过这类怪书,却也约略知晓末尾那句里的“握雨携云”、“偎香倚玉”隐喻的什么。
读着读着,白生生的脸便又泛起红来,犹如被春风吹红的桃花。
澹台折玉侧躺着,以手支头,原本闭着眼,听着扶桑的声音越来越低,便掀开眼帘看过来,正好撞见扶桑在偷觑他。
“怎么了?”澹台折玉问。
“我只是有些意外,”扶桑嗫嚅道,“殿下竟然喜欢看这种书。”
“‘这种书’是什么书?”澹台折玉故意问。
扶桑不知该如何形容,想了半晌,只想到一个不痛不痒的词:“闲书。”
澹台折玉淡淡道:“那些满篇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的经史子集,我早已厌烦透顶,远不如这些话本小说有意趣。”
扶桑沉思须臾,隐约明白了澹台折玉的言外之意。
他粲然一笑,道:“那我接着给您读。”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
听着软软柔柔的读书声,看着翕翕合合的两瓣樱唇,澹台折玉忽然就不想闭眼了-
①引自[明]胡翰《示顺生四首·其一》
②出自[明]冯梦龙《醒世恒言》
第046章 小太监46
读着读着, 扶桑也感受到了太子所说的“意趣”。
虽然书名瞧着不大正经,但内容却没有淫词艳语,实质上是个引人入胜的爱情故事, 且主人翁不是常见的才子佳人, 而是青楼名妓和平头百姓,故事里的人物个个鲜活, 仿佛就生活在这世间的某个市井之中。
一口气读了十来页, 读到美娘被吴八公子羞辱,扶桑正自愤愤然,忽听太子发问:“头晕不晕?”
马车虽行得既慢且稳,但偶有轻微颠簸,一直盯着那些小字看就容易眼花头晕, 澹台折玉就特别容易头晕,因为他患有短视之症①, 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觑觑眼”,只有离得很近才能看清楚书上的字, 看得久了甚至得眯起眼方能看得清, 所以他才会让扶桑念给他听。
扶桑摇了摇头:“不晕。”
澹台折玉问:“一点都不晕吗?”
扶桑仔细感受须臾,又点了点头:“嗯。”
“看来你视力很好, ”澹台折玉轻笑道,“那以后你便读书给我听罢。”
他只是想偷个懒,没成想让他找到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式。扶桑的声音娓娓动听,听他读书是种享受,不亚于丝竹之乐。
扶桑自是欣然答应,只听澹台折玉又道:“天色已暗, 今日就先读到这里罢。”
稍作犹豫,扶桑大着胆子道:“殿下, 这本书可以暂且由我保管吗?我想补一补二十五页之前的内容。”
澹台折玉亦是欣然应允。
“殿下,”都云谏的话音适时传来,“前方就是函德城了。”
马车在天黑之前进了函德城,行至城中最好的客栈,早有先来者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看着都云谏抱太子下车时,扶桑心想,如果他像都云谏那般强壮的话,就能由他来抱太子了。
垂眼瞧了瞧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扶桑黯然叹息,都云谏的胳膊比他的腿都粗,他就算努力到下辈子都变不成都云谏那样,还是别痴心妄想了——但还是要想办法让自己结实起来,就从多吃饭和勤练五禽戏开始好了。
都云谏抱着太子上了二楼,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紧随其后,扶桑插不上手,但也跟着上去了。
太子在马车里躺了一下午,到客栈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出恭,他现在双腿瘫痪,无法自理,必得有人在旁伺候,而这本该是扶桑他们三个太监的分内事,却被都云谏越俎代庖了。
李暮临下楼去要热水了,修离和扶桑站在门外候着。
隔着一道门,清晰的放水声传入扶桑耳中,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羞得他面红耳赤,七窍生烟。
修离看在眼里,不用想也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据修离所知,扶桑虽是奴婢,却从未真正地伺候过哪个主子,他反而是被伺候的那个。所以他不知道,宫里的主子们其实是不把奴婢当人看的,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使唤奴婢们做任何事。比如住在承光宫的宁妃,不管是出大恭还是出小恭②,从来都是宫女为她擦拭,她是一根手指也不会动的;比如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在临幸妃嫔时懒得自己动,就让宫女帮他推腰助力……人前光鲜亮丽、华贵端庄的主子们,只有在奴婢们面前才会去伪存真,原形毕露。
现今扶桑只是听到太子撒尿的声响就羞得无地自容,等他贴身伺候太子一段时日,亲眼看着太子如普通人一般吃喝拉撒,便会习以为常了。
修离走到扶桑身侧,悄声耳语:“太子是你第一个主子罢?”
扶桑想了想,轻轻点头,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间悄然弥漫。
第一个,第一次,总是特别而意义非凡的。
太子是他的第一个主子,而且还是他自己选择并努力争取来的;太子是他第一次那么那么地喜欢一个人,这种喜欢是独一份的,和他对家人、朋友的喜欢都不一样;太子之于他,从来都是最特殊的那个人。
“那你运气真的很好,第一次就碰上这么好的主子。”修离又道,“太子还愿意在奴婢面前葆有最起码的体面,至少说明他是把我们当人看的。”
扶桑怔然不语。
他记得听棠时哥哥提过,太子自从患上头疾后脾气日渐暴躁,东宫的奴婢们动辄得咎,都很畏惧他,后来因为亲手扼杀宫女那件事,太子的风评跌入谷底,暴戾之名传遍整个皇宫。
可修离却说太子是个好主子,由此可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恶,就好像有人喜欢萝卜而有人喜欢白菜,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无论如何,扶桑很开心听到修离这么说,有人和自己有相同的喜好,就好像有了同伴,这本就是值得高兴的事。
“你说得好像太子是我一个人的主子似的,”扶桑眉眼弯弯,轻声道:“要说我运气好,那你运气也不赖。”
修离莞尔一笑,听见脚步声靠近,忙回到扶桑对面站好,倏而房门拉开,都云谏递出一只盖着盖子的青花痰盂,吩咐道:“拿去倒了,然后洗干净。”
修离双手接住,转身下楼,和提着铫子回来的李暮临擦肩而过。
李暮临进屋倒水,都云谏扫见傻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干嘛的扶桑,支使道:“柳扶桑,你去马车上拿一套中衣来。”
扶桑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听太子道:“让扶桑进来。”
不等都云谏开口,扶桑自己就进来了,只听太子又道:“你们都出去罢。”
这个“你们”,当然不包括扶桑。
都云谏和李暮临出去了,扶桑来到太子面前,拘谨得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弱弱地唤了一声:“殿下……”
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抬眼看着扶桑,好奇道:“我看你总背着这个布袋,里面装着什么宝贝?”
“这是我娘亲手为我缝制的书袋,”扶桑道,“里面装的虽然不是什么宝贝,但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澹台折玉没再多问,道:“帮我洗脸罢。”
扶桑推着澹台折玉来到面盆架前,无措道:“殿下,我……我应该怎么做?”
他没伺候过人,顶多也就是晨起请安时给爹娘梳梳头,其它的什么都不会。
蓦然想起他曾在蕙贵妃跟前大言不惭地说要照料太子的衣食起居,扶桑深觉汗颜,他实在太没用了。
换作旁人这么问,澹台折玉可能会不耐烦甚至发火,但不知为何,面对扶桑,他前所未有的有耐心。
澹台折玉欠身扯下挂在面盆架上的白手巾,边做边道:“先把手巾打湿,再拧干,然后擦脸,擦脖颈,最后洗手。”
扶桑忙不迭点头:“我记住了。”
他从澹台折玉手中拿走手巾,现学现卖,小心翼翼地擦拭澹台折玉的面庞,犹如按摩时那样,从额到脸,再从脸到额,循序渐进,轻柔细致。
澹台折玉极为受用,笑看着扶桑,称赞道:“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扶桑原本有些紧张,被他这么一夸,便满心雀跃了。
毛巾很快就凉了,重新在热水里过一遍,扶桑接着给澹台折玉擦拭脖颈,耳朵也没放过,隔着一层湿布轻轻地揉捏耳轮。
揉到耳垂时,澹台折玉平摊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握紧,薄唇也抿成了一条线,眼帘低垂,掩住了眸中神色。
扶桑时刻留意着他的反应,见状急忙停手,忐忑地问:“殿下,我弄疼你了吗?”
澹台折玉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低声道:“没有。”
扶桑如释重负,还想继续,澹台折玉却偏头避开了,道:“你也洗洗罢。”
扶桑便用太子用过的手巾擦了擦脸和手,脖颈有伤,便没碰。
他蹑步走到敞开的窗前,站在轮椅旁,和太子一起看着下方熙来攘往的街道。
静立片刻,扶桑觑了觑太子沉静的侧脸,请示道:“殿下,晚饭后我想出去买点东西,可以吗?”
澹台折玉“嗯”了声,顿了顿,问:“有钱吗?”
扶桑小声道:“我打算向别人借点……”
澹台折玉转头看着他:“怎么不直接向我要?”
扶桑讷讷,他哪敢向太子要钱啊。
澹台折玉道:“你这个月的月俸我还没给你。”
扶桑霎时双眼发亮。
对啊,他是有月俸的!
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澹台折玉被他生动可爱的表情逗笑了,旋即又把翘起来的嘴角压下去,故作平静道:“你一个人出去不安全,让都云谏陪你一起去罢。”
“不不不,不用了,”扶桑可不敢劳累都大将军,“我让修离陪我去。”
澹台折玉道:“随你。”
但最后陪扶桑出去逛街的,却是昨晚骑马带他入永渠城的徐子望。
第047章 小太监47
扶桑已经跟修离说好要一起逛街, 但走之前得跟都云谏说一声——都云谏现在就像宫里的总管,大事小情都需经过他的同意才行,而且扶桑还得向他讨要月俸呢, 不然哪有钱买东西。
修离在一楼等着, 扶桑独自上二楼,走到天字二号房门口, 抬手敲了两下, 道:“都将军,我是柳扶桑。”
门内响起都云谏的声音:“进来。”
扶桑推开门,抬脚进去,紧接着便看见都云谏坐在浴桶中,脑袋后仰, 闭目假寐,两条粗壮的手臂大喇喇搭在浴桶边沿, 喉结、锁骨、饱胀的胸肌展露无遗,强烈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
好、好大的胸脯……呆呆地看了几眼, 扶桑不禁在心里惊叹了一句, 随即垂下眼帘,微红着脸道:“都将军, 我要出去买点东西,晚饭前我就和殿下说过了,殿下也准许了。”
都云谏凉声道:“殿下既已准许,还跟我说什么?”
扶桑已经习惯了他噎人的说话方式,径自道:“殿下让我找你领月俸。”
都云谏道:“钱袋在床上,自己去拿罢。”
怕开着门都云谏会冷, 扶桑折身把门关上,低着头从浴桶旁经过, 来到床前,从都云谏的衣袍底下翻出钱袋,踟蹰道:“都将军,我应该拿多少?”
都云谏道:“想拿多少便拿多少。”
扶桑:“……”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月俸多少又不是他说了算。
早知道就问问修离了。
但他还是打开钱袋看了看,却见里面只有两个金锭和三个银锭,个个簇新锃亮,仿佛刚铸好就进了都云谏的钱袋。
纵使扶桑对钱币知之甚少,也清楚这都是大钱,普通百姓或许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他也只在爹娘屋里见过银锭,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金锭长什么样。
这钱不是他能碰的,扶桑把钱袋放回原位,也不敢多问什么,只道:“还是等大家一起发月俸的时候我再领罢,今天就算了。”
他转身离开,余光扫见都云谏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急忙伸手接住,定睛一看,是条手巾。
“过来,”都云谏命令道,“替我擦背。”
修离还在楼下等他,但扶桑不敢不从,只得走到浴桶边。
都云谏调整了姿势,从仰靠变成俯趴,将宽阔结实的后背留给扶桑。
扶桑撸起袖子,先将手巾打湿,想着擦背应该和擦脸差不多,便按照太子之前教他的,沿着肌肉的线条自上而下轻柔擦拭。
“柳扶桑,”都云谏几乎要被气笑了,“你是在给我挠痒痒吗?”
扶桑:“……”
什么意思?
他做得不对吗?
为何都云谏说话总是不清不楚,叫人疑惑。
“是太轻了吗?”扶桑小心翼翼地询问。
都云谏猝然转身面对扶桑,长臂一伸勾住扶桑的脖子,迫使他弯腰低头,两个人的鼻尖险些碰到一起。
都云谏野兽般凶戾的目光令扶桑心里七上八下,他双手抵着浴桶,不敢动弹,只是无所适从地轻唤一声:“都将军……”
“又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怎么,想让我怜惜你么?但我只喜欢丰乳肥臀的美女,对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毫无兴趣。”都云谏嗓音低沉,脸上带着嘲弄的冷笑,“柳扶桑,除了会勾引男人,你还会什么?是不是离了男人你就活不下去?”
扶桑并不会被这些恶言恶语刺伤,他只是不明白,都云谏为何这般变化无常。
他还以为经过昨晚那番恳谈,他已经消除了都云谏对他的误解和偏见,可才刚这番冷嘲热讽让他省悟,那只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都云谏对他的看法根本没有丝毫改变,甚或变得更糟糕了。
既然如此,都云谏为什么还要让他留下?不对,他的去留是由太子决定的。所以,都云谏是被逼无奈才留下他,既然不能违抗太子的命令,就只能把气撒在他身上。这算不算阳奉阴违?
“你究竟对太子做了什么,”都云谏又道,“让太子那么在乎你。”
抓着他后颈的那只大手越收越紧,恨不得将他的脖子捏断似的,扶桑吃痛,却露出微笑:“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你——”都云谏怒不可遏,却始终压着嗓子,因为一墙之隔就是太子的房间。
不能动口,那就动手,给这个狂妄的小太监一点惩罚。他骤然发力,扯着扶桑的脖颈往下压,猛地将他的脑袋摁进水里。
儿时溺水的阴影刹那间攫住了扶桑,他在恐惧的驱使下开始胡乱挣扎,然而他的力量相对都云谏来说实在微不足道,无异于蚍蜉撼树。
都云谏赤条条地站在浴桶里,恶狠狠地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就此溺毙了柳扶桑,永绝后患,难道太子还会为了一个小太监怪罪他不成?
可是,太子又的确需要这个小太监,擅长按摩之术的大夫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当都云谏回过神来的时候,摁在手底下的人已经一动不动了。
都云谏赶紧把扶桑提溜起来,抬腿跨出浴桶,而后将扶桑软绵绵的身子平放到地上,边拍打他的脸边低声喊道:“柳扶桑,醒醒。”
都云谏蓦然有些慌神,他没想到扶桑如此脆弱,才这么会儿功夫就晕了过去,换作是他——不,柳扶桑的身体素质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呢。
他又掐了掐扶桑的人中,可扶桑依旧毫无反应,于是他用手按压扶桑的胸口。
扶桑醒来的瞬间就被都云谏捂住了嘴巴,生怕他的咳嗽声传到隔壁太子耳中。
直到扶桑平复下来,都云谏才松手,刚开口说了个“你”字,就被扶桑打断:“我讨厌你……”
都云谏张口结舌,神色复杂地看着扶桑噙满泪水的双眼。
“……你比三皇子还要坏,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坏的那个。”扶桑竭力隐忍,可还是带着委屈的哭腔,“但我以后不会再害怕你了,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好了。”
说完,扶桑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都云谏眼看着房门打开又关上,失魂落魄地发了会儿呆,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床边,拿起外袍披到湿漉漉的身上,旋即套上靴子,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出去了。
修离站在楼梯处等了许久都不见扶桑下来,正准备上楼看看,便瞧见扶桑慌里慌张地从天字二号房出来。
等扶桑来到近前,却见他的脸、额发和衣襟都湿了,脸色也惨白惨白的,修离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扶桑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摇头道:“没什么,我们走罢。”
“这么出去你会着凉的,”修离面露忧色,“还是回房间擦一擦罢。”
“不用了。”扶桑抬手抹了把脸,突然想起自己依旧身无分文,没奈何,只能厚着脸皮向修离借钱了,“修离,我……”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头一看,竟是都云谏。
修离唤了声“都将军”,扶桑没吭声。
都云谏看着修离道:“去把徐子望叫过来。”
修离飞快地瞟了扶桑一眼,领命而去。
扶桑低头敛目,静默不语。
都云谏看着他脖颈上殷红的指痕,亦不知该说什么。
须臾之后,修离带着徐子望过来了。
看见都云谏古怪的形容,徐子望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导致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出来了,没成想却听他淡声吩咐:“柳扶桑要出去逛街,你陪他一起,无论他想买什么,只管付钱就是。”
不等徐子望应声,都云谏转身就走。
徐子望和修离看看都云谏的背影,又看看扶桑低垂的脸,眼里流露着相同的疑惑。
而扶桑无语至极,他觉得都云谏就是个疯子,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简直比三岁小孩还善变。
诡异地静了片刻,修离率先打破沉默:“扶桑,既然有人陪你,那我就不去了。”
扶桑心知他走了一下午挺累的,便点了点头:“好。”
等修离走了,徐子望轻咳一声,道:“那我们也走罢。”
扶桑道:“劳烦徐队正了。”
徐子望客气道:“没什么。”
他们住的客栈就坐落在一条繁华街道上,各种店铺应有尽有。
从客栈出来,没走多远,扶桑进了一间成衣铺,挑了一套雪色中衣,问掌柜的有没有试衣服的地方,掌柜的指了指挂着碎花门帘的小门,道:“去那儿换就成。”
扶桑便走进去,把门关上,徐子望就站在门外守着。
扶桑蹬掉靴子,解开腰带,把衣裳脱干净,换上刚拿进来的这套雪色中衣,再穿外袍,系腰带,套靴子。
犹豫稍倾,扶桑拿起刚脱下来的那条亵裤,凑到鼻端轻嗅,却并没有闻到尿骚味。
怎么回事?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分明感觉到蹆间是湿的。
扶桑拿着亵裤走到油灯前,看见白色布料上确实有一小块污渍,但绝不是尿渍,因为颜色很淡,用手去摸,有点像凝固的浆糊。
他的身躰,到底流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第048章 小太监48
既然都云谏说了, 无论他想买什么让徐子望只管付钱,那扶桑也就不客气了。出来一趟不容易,他打算一次把需要的东西都买完。
先在成衣铺买了一套中衣和一件水田小夹袄, 接着去杂货铺买了洗手用的香胰子和洗澡用的澡豆粉, 又去脂粉铺买了搽脸的面脂、护手的手脂和涂身体的山茶油,最后在路边小摊买了两副面纱、两条发带和五串糖葫芦。
“徐队正, 给你, ”扶桑递给徐子望一串糖葫芦,“谢谢你昨晚带我回城,今晚又陪我出来逛街。”
徐子望迟疑了下,伸手接过来,道:“不用谢, 我也是奉命行事。还有,你别叫我徐队正了, 怪生分的,直接叫名字就好。”
“那怎么行。”扶桑顿了顿, “我今年十五, 你应该比我大罢?”
“我比你大得多,过了年就二十了。”
“那我叫你子望哥哥好了。”
话刚出口扶桑就意识到不妥。
徐子望能在禁军中担任队正一职, 出身纵使不能与都云谏那样的天子骄子相提并论,八成也是个官宦子弟,怎么可能愿意被一个小太监叫“哥哥”?就好比他的师兄尹济筠,向来以他为耻,就是觉得他身份卑微,根本不配拜赵行检为师, 更不配做他尹济筠的师弟。
扶桑正欲改口,却听徐子望欣然答应:“好啊, 我是家中独子,一直想要个弟弟妹妹呢。”
他语气诚挚,不似作伪,扶桑便也欣然道:“子望哥哥,你叫我扶桑便好。”
两个人吃着糖葫芦,边往客栈的方向走边闲聊。
扶桑猜得没错,徐子望果然是官宦子弟,他爹在户部任员外郎,虽是七品小官,但户部“油水”丰厚,是以家境优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而且徐子望和都云谏还沾亲带故——徐子望的堂姐嫁给了都云谏二舅家的某个庶出表哥,徐子望能够得到提拔,多少托了这层关系的福。
“所以……你和都将军很熟吗?”扶桑问。
“不熟,在护送太子出京之前,我和他两不相干,话都没说过半句。”徐子望觑了扶桑一眼,反问道:“那你呢,和都将军熟吗?”
“不熟,”扶桑道,“我之前并不是东宫的奴婢。”
徐子望沉吟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我们从客栈出来之前,你和都将军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都云谏当时那副模样,一看就是沐浴中途情急之下只披了件外袍就出来了,而扶桑的额发和前襟都是湿的,十有八九是脑袋被人摁进了水里,而那个人大概就是都云谏。
徐子望怀疑都云谏是想淹死扶桑,他很好奇,扶桑究竟做了什么,惹都云谏生那么大气?
扶桑不擅长撒谎,含混道:“都将军让我帮他擦背,或许是我不够用力,惹都将军生气了,他便把我的头摁进了浴桶里……”
虽然猜对了结果,但出乎徐子望意料的是,都云谏惩罚扶桑的原由竟如此荒谬,很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
扶桑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娇娇,都云谏又生得孔武雄健,即使扶桑使出吃奶的力气对都云谏来说恐怕也和挠痒痒差不多。
显而易见,都云谏就是故意找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对扶桑做的事,虽然伤害不大,但侮辱性很强。
这些所思所想徐子望自是不能说出口的,毕竟都云谏现如今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岂敢说他的不是。
但扶桑是个漂亮的、温顺的、惹人喜爱的小太监,只要和他短暂相处,就很难不对他生出好感。徐子望怜悯扶桑的遭遇,温声宽慰他几句:“你且忍耐些时日,等到了嵴州,安顿好太子,都将军就会返京了,你再也不会见到他。”
扶桑“嗯”了声,忽然留意到路边有个小摊在卖锦袋,便驻足瞧了瞧,一眼相中了一个米黄地八答晕锦袋,棕红色背带上系着一条蓝地云兔纹锦帛鱼,袋底缀着红、绿、棕三色绢条,既别致又好看。
徐子望问:“喜欢吗?”
扶桑赧然点头:“嗯。”
徐子望便爽快地付了钱。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扶桑拾起方才的话头:“你们都会跟随都将军返京吗?”
徐子望点点头:“我们的任务就是护送太子平安抵达嵴州,任务完成后自然要回到我们本来的位置上。”
“那你们走了,谁来保护太子?”扶桑又问。
“当然是龙骧军。”徐子望道。
扶桑知道龙骧军,因为龙骧军属于太子舅父、武安侯韩子洲,从西南到西北,整个西境皆由龙骧军镇守。
由龙骧军来守护太子,简直再合适不过了,想必这也是韩子洲向皇上争取来的结果。
徐子望又道:“龙骧军西北部的最高长官即是嵴州节度使君北游,其官邸就在嵴州州府碎夜城,而鹿台山就在碎夜城以西,相距不足百里。”
扶桑记得都云谏昨夜跟他说过,太子抵达嵴州之后,会被圈禁在鹿台山上的一座行宫里。
所谓行宫,乃是帝王临时寓居之所,这就表明曾经有某位帝王在鹿台山上住过。
金尊玉贵的皇帝,怎么会不远千里去到那种偏远苦寒之地居住?真是奇怪。
“鹿台山上那座行宫,”扶桑好奇道,“你知道哪位皇帝在那里住过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徐子望道,“我打听打听再跟你说。”
“不用麻烦了,”扶桑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他们本也没走多远,说话间客栈已在望了。
徐子望将剩下的两枚糖葫芦一齐吃进嘴里,扔掉竹签,转眼就看到扶桑正看着他笑,于是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了?”
扶桑只是觉得他两边腮帮鼓起来的样子有点可爱,但这话哪好意思说出来,便指了指自己嘴角,眉眼弯弯道:“你这里沾到糖衣了。”
徐子望急忙抬手擦拭嘴角,可他擦错边了,扶桑便忍不住伸手帮他把那一小片糖衣拿掉了。
徐子望僵了一瞬,被指尖触碰到的地方莫名发痒,趁扶桑不注意,他赶紧挠了两下。
这一幕落在了一双寒凛凛的眼眸里。
眼看着那俩人进了客栈,澹台折玉用手推动轮椅,从窗边离开,道:“把窗户关上。”
今晚轮到李暮临值夜,他此刻就守在太子身边。
依言将窗户关上,却听太子又道:“去换扶桑来值夜。”
李暮临巴不得有人替他。
一来他个子高,那张坐榻实在睡不下他,腿都伸不开。
二来值夜时须得保持半睡半醒的状态,只要太子喊他他就得立刻应声。这要是能睡好才有鬼了,睡不好第二天就没精神赶路,委实痛苦。
李暮临满心欢喜地从天字一号房出来,刚走到楼梯口,就见扶桑正拾级而上。
扶桑也看见了他,刚要打招呼,却听他喊了声“都将军”,扶桑扭头一看,才知道都云谏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扶桑默默退到一边,都云谏与他擦身而过。
扶桑嗅到了都云谏身上淡淡的酒气,而都云谏看见了扶桑手里红艳艳的糖葫芦。
须臾之前,都云谏坐在一楼客堂里小酌,不意瞥见了扶桑的身影,追过来想和他说几句话,虽然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没等他开口叫住扶桑,李暮临突然冒出来,都云谏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扶桑身旁走过。
习武之人,五感强于常人,即使进了房间,都云谏也能将扶桑和李暮临的话音尽收耳底。
“殿下睡了吗?”
“还没有,你来得正好,殿下让你值夜呢。”
“啊?值夜要做什么?”
“殿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别睡太死就行。”
“好……我给你和修离买了糖葫芦,就在桌上放着,你去吃罢。”
谈话到此为止,都云谏听见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所以,扶桑给修离和李暮临买了糖葫芦,手里拿的那根显然是要给太子的,唯独没他的份。
都云谏轻声嗤笑,举步离开了门口的位置。
扶桑看见了投在门上的阴影,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隔壁,叩响房门,得到准许后,推门入内。
“殿下,我回来啦。”扶桑语声轻快。
澹台折玉垂眼看着手里的书,淡淡地“嗯”了一声。
扶桑来到他身边,笑吟吟道:“我给殿下带了好吃的。”
澹台折玉这才缓缓抬眼,却见扶桑一只手背在身后。虽然已经猜到是什么,但他佯装不知,问:“什么好吃的?”
扶桑献宝似的把糖葫芦举到太子面前:“糖葫芦。”
澹台折玉把书放在膝上,伸手接住糖葫芦。
扶桑屈膝蹲下,双手扒着轮椅的轮子,仰视着太子白皙如玉的脸,道:“殿下以前吃过吗?”
澹台折玉微微摇头:“没有。”
他的生活里充斥着数不清的规矩,那些条条框框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地束缚其中。
他每日吃什么、吃多少、什么时候吃,皆有食官令严格安排,根本不由他做主。以防有人在他的饮食里下毒,每次进食前还需专人尝膳,确认每道菜无毒之后他才可以动筷,因此他从不随便吃喝,那些来历不明的饮食绝不可能入他的口。
但那是从前,而今他已不是太子,那些束缚他的规矩全都消失了。
澹台折玉张口咬下最顶上那颗糖葫芦,慢慢咀嚼。
扶桑一脸期待地问:“好吃吗?”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他亮晶晶的眼,不自觉地轻轻勾起唇角,道:“很甜。”
第049章 小太监49
“我以前吃过两回。”扶桑絮絮道, “第一回是好多年前,我爹出宫办事,顺便带上了我和棠时哥哥, 爹给我们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糖葫芦,那种酸酸甜甜的滋味从此便印在了我的记忆里。第二回是两年前的上元节, 棠时哥哥带我出宫游玩, 他买给我吃的,虽然和记忆里的味道不太一样,但还是很好吃。”
澹台折玉听他一口一个“棠时哥哥”,感觉有些怪怪的。
澹台无争小时候也曾亲昵地唤他“折玉哥哥”或者“太子哥哥”,但八-九岁之后就改口喊“皇兄”了。
扶桑都十五了, 却还保持着儿时的称呼方式,他说话又总是软哝哝的, 每一声“哥哥”都像在撒娇,澹台折玉听在耳中, 心里好似有小虫子在爬, 说不清是难受还是旁的什么。
“你和柳棠时关系很好吗?”澹台折玉随口问。
“嗯,”扶桑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棠时哥哥还有爹娘都很疼我。”
“两年前的上元节,我也出宫游玩了。”澹台折玉又道。
“是么,”扶桑眼睛发亮,“或许我们曾在大街上擦肩而过呢。”
澹台折玉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一颗接一颗地吃着糖葫芦。
而扶桑就蹲在旁边痴痴地看着, 他第一次见人吃东西都这般赏心悦目,他可以看一辈子。
一串糖葫芦全吃完, 澹台折玉把竹签放到桌上,偏头看着扶桑,道:“腿不麻吗?”
扶桑傻傻地笑:“麻了。”
他扶着轮椅站起来,未得太子允许就擅自坐到旁边的圆凳上——在其他主子跟前,扶桑总是绷得紧紧的,谨小慎微,毕恭毕敬,生怕行差踏错,可面对太子,他时不时地就把那些早已融入骨子里的规矩礼仪抛诸脑后而不自知。
“我还给殿下买了别的。”扶桑把身上背的八答晕锦袋取下来,从里面掏出三只颜色各异的小瓷瓶,依次摆在澹台折玉面前。
澹台折玉径自拿起其中一只白瓶,打开盖子,瓶中盛着浅黄色凝膏,又凑到鼻端闻了闻,道:“这是面脂?”
“没错,”扶桑道,“是用牛髓、牛脂、丁香、藿香和青蒿①熬制而成的,洗脸后涂到脸上,可让肌肤保持湿润,防止皴裂。这个味道殿下喜欢吗?”
虽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澹台折玉点了点头。
他之前在宫里用的面脂要比这个好闻得多,可惜被幽禁之后他身边只有太监没有宫女,而太监远不及宫女心思细密,很多细枝末节的小事根本想不到。
幸好,他现在有扶桑了。
扶桑虽然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傻子,却出乎意料的细心,只帮他洗了一次脸就想到给他买这些擦脸擦手的东西,比其他人强得多。
扶桑从澹台折玉手中拿走小白瓶:“我帮殿下抹脸。”
澹台折玉:“……”
其实他可以自己抹的,他残的是腿,又不是手。
但既然扶桑乐意代劳,那他也没意见。
扶桑用食指抠出少许膏脂,在澹台折玉的额头、左脸、右脸各点了一点。
猝然四目相对,扶桑心尖微颤,喏喏道:“殿下,闭眼。”
澹台折玉怔了一瞬,垂下眼帘。
黑暗让触觉变得更明显,那双温热的、柔软的、细嫩的手,在他的脸上轻慢地游走,除双唇之外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细致地抚揉,仿佛在涂抹面脂的同时顺便将整个面部都按摩了一遍。
这是从未有过的美妙体验,澹台折玉舒服得难以言喻。
抹完脸,接着抹手。
扶桑先抠出适量手脂点在掌心,而后双手对搓几下,让滑腻的膏脂布满双掌,再用双掌包覆住澹台折玉的一只手,来回揉搓他的手心、手背和每一根手指。
等两只手抹完,扶桑笑道:“好啦。”
澹台折玉轻咳一声,道:“你……”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澹台折玉听到他的声音哑得像三天没喝水。
扶桑也吓了一跳,忙问:“殿下,你的嗓子怎么突然哑成这样?”
澹台折玉不敢再开口,自顾自倒了杯温茶,许是喝得有些急了,被呛得咳嗽不止。
咳嗽声把隔壁的都云谏都惊动了,过来敲门:“殿下,你没事罢?”
澹台折玉边咳边道:“没事……咳咳!你回去罢……咳咳咳!”
扶桑不停地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直到咳嗽声停止,扶桑坐回原位,看见澹台折玉面红耳赤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澹台折玉有生以来,品尝过苦楚,亦体会过屈辱,却从未如此刻这般窘态毕露,狼狈不堪。
他乜斜扶桑一眼,瞧见扶桑强自忍笑的模样,不仅不恼,反而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扶桑便也跟着笑起来,但他可不敢笑出声,双手紧紧捂着嘴巴,只露出一双弯如月牙的笑眼。
等两个人都平复下来,扶桑问:“殿下,你方才想跟我说什么?”
澹台折玉道:“忘了。”
扶桑不以为意,拿起第三只瓷瓶,道:“殿下,这里面是山茶油,是用油茶树的种子压榨而成。冬天身上容易干痒,山茶油可以润肤止痒。要不要我……”
“不用了,”澹台折玉打断他,边说边打了个呵欠,“我困了,想就寝了,明日再说罢。”
“那好罢。”扶桑把三只瓷瓶收进他的锦袋里,“这三样东西我会随身带着,殿下什么时候想抹都可以。”
澹台折玉看着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桑推着轮椅来到床边,正想说他去叫都云谏过来,却听太子道:“扶好轮椅。”
扶桑忙用自己的整个下半身抵住轮椅,道:“扶好了。”
澹台折玉双手撑住床沿,双臂使力,腾身而起的同时旋了半圈,稳稳地坐在了床边。
扶桑看在眼里,既觉得他这个动作利落潇洒,内心深处又忍不住泛起些许酸楚,如涟漪般荡漾开去。
他推开轮椅,蹲在床前,低着头帮太子脱靴除袜,然后笨拙地去解腰带,却怎么也解不开。
澹台折玉道:“我自己来罢。”
扶桑便收回手,站在一旁,眼看着太子解开腰带、脱掉外袍、上床躺好,扶桑这才如梦初醒般去帮他盖好被子。
从方才开始,扶桑的脑海中就有两个声音在争执不休。
一个声音让他趁着太子今晚心情还不错赶紧问问腿疾的事,另一个声音则劝他别心急再等等,若是又把太子惹恼了,再“滚”一次可就回不来了。
“熄灯罢。”澹台折玉道。
扶桑走过去把灯吹了,在黑暗中凝立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折回床边,双膝跪地,双拳紧握,还没开口心已跳到嗓子眼,连带着嗓音轻颤:“殿下,有个问题,我知道问出来定会惹你生气,你很可能会再次把我赶走,但我必须要问。”
短暂地静了静,澹台折玉心平气和道:“问罢。”
扶桑便一鼓作气道:“你的腿是怎么伤的?可有太医为你诊治过?伤势如何?是否有痊愈的希望?”
澹台折玉的语调依然平静:“这是四个问题。”
扶桑等着他的回答。
仿佛等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扶桑听见他一字一句道——
“第一个问题,我不能告诉你,否则你会死。”
“第二个问题,没有。”
“第三个问题,我不知道。”
“第四个问题,还是不知道。”
扶桑道:“为何没有太医为殿下诊治?是皇上不许吗?”
澹台折玉道:“是我不愿。”
扶桑没有问为什么,太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斟酌稍倾,他缓慢而坚定地道:“我在太医院五年,因为资质不足,除了按摩什么都没学过。但我读过许多医书,曾不止一次在书上看到过,有些下肢瘫痪的病人是可以通过按摩逐步康复的,只是所需时间、康复程度因人而异。殿下,我想用我的双手,让你好起来,但我一个人办不到,我需要你的配合。你……愿意吗?”
静默在黑暗中持续蔓延。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扶桑越来越心灰意冷,忐忑和期待全都消散了,只剩下满腔苦涩。
“……让我想想。”
扶桑没听清,忙问:“你、你说什么?”
“让我想想,”澹台折玉重复道,“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希望之火瞬间燃起来,扶桑克制着澎湃的心绪,语声里却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没关系,等久一些也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想。”
他最擅长往好处想了,只要一点点希望就能让他坚持很久很久。
“好。”澹台折玉道,“去睡罢。”
扶桑站起来,摸黑走到离床尾不远的坐榻,上面已经铺好了被褥。
他脱掉靴子,合衣钻进被子里,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闭上了眼,等待睡意来临。
第050章 小太监50
扶桑做了个美梦, 梦见他通过按摩治好了太子的双腿,并且一举成名,慕名来找他按摩的人纷至沓来, 他赚了好多好多钱, 买了一座大房子,和爹娘、棠时哥哥还有金水、银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醒来后, 想到娘说过梦都是反的, 扶桑微微有些难过,但也只是难过了一小会儿,就被他抛到脑后了。坏情绪就像落在家具表面的灰尘,看到就忍不住吹走,他不允许它们在心里久留。
屋里已经亮起来, 嘈杂之声透过门窗传进来。
扶桑恋恋不舍地离开温暖的被窝,穿好靴子, 悄悄走到床前,只见太子端端正正地平躺着, 容颜恬静而美好, 没有任何痛苦煎熬的痕迹。
他发现,太子失眠的情况似乎在出宫之后得到了显著缓解, 头疾发作的频率也明显降低了,只在昨天发作过一次——单从身体健康的角度来考量,被废去太子之位,被驱逐出京,似乎是件好事。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古圣先贤实有大智慧。
“你在看什么?”
蓦然响起的说话声吓了扶桑一跳。
澹台折玉缓缓睁开眼睛, 偏头看向扶桑。
扶桑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殿下醒没醒。”
澹台折玉哑声道:“昨晚做什么美梦了?”
扶桑诧异道:“殿下怎么知道……”
澹台折玉撑着床坐起来,扶桑很有眼力见地把枕头立起来垫在他背后, 澹台折玉往后一靠,看着扶桑近在咫尺的脸,道:“我听见你笑出声了。”
扶桑呆呆地与澹台折玉对视片霎,慌忙退开,赧赧道:“我没有说梦话,或者打呼噜之类的罢?”
澹台折玉道:“那倒没有。”
扶桑松了口气,幸好他睡觉时没那些坏习惯,否则他以后就不能值夜了——他喜欢值夜,和太子睡在一间屋子里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去把窗户打开,”澹台折玉道,“然后把都云谏叫过来。”
扶桑依言过去打开窗户,将熹微晨光和红尘烟火一起放进来,他探头看着下面人来人往的街道,听着人们的南腔北调和辚辚辘辘的车轮声,闻着包子、油馍、煎饼、肉汤混合的香味,不禁在心里感叹:又是美好的一天。
从房间出来,走到隔壁,叩响房门,门内传来都云谏的声音:“进来。”
扶桑不想进去。反正昨晚已经把都云谏彻底得罪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他在都云谏眼里是个胆大妄为的小太监,那他就胆大妄为给他看。
扶桑隔着门道:“都将军,殿下让你过去。”
没等多久,门从里面拉开,都云谏站在门内,已经穿戴整齐、梳洗妥当,只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双眼发红,眼下泛青,似乎一夜没睡,整个人都散发着阴沉的气息。
扶桑说过不会再怕他,但面对这样盛气凌人的都云谏,还是本能地生出几分畏怯。他逼着自己直视着都云谏的脸,强自镇定道:“殿下在等你。”
都云谏盯着他看了两眼,与他擦身而过时,淡声道:“把眦垢①擦擦。”
扶桑遽然一惊,急忙背过身去,抬手揩拭眼角。
根本没有眦垢!
扶桑转头怒视都云谏的背影。
骗子!令人讨厌的坏东西!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怨念,都云谏突然偏头朝他看过来,牵动唇角,冲他露出一个邪恶的笑。
扶桑:“……”
他被都云谏笑得寒毛直竖,莫名有些心慌,旋即又自我安慰,不要怕,不要怕。
昨晚都云谏对他说了那么多话,他只记住了一句:你究竟对太子做了什么,让太子那么在乎你。
虽然不知道都云谏为什么会认为太子在乎他,他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以为真,但他觉得,以都云谏对太子的了解程度,不可能毫无根据地信口雌黄。
只要太子对他有一点点在乎,他就不用害怕都云谏,都云谏丝毫都不重要。
正想着,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扶桑吓得一激灵,扭头看见了修离和李暮临。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修离道,“喊你都没听见。”
“没、没什么。”扶桑强笑道。
“都将军在太子房里?”
“嗯,刚进去。”
“昨晚值夜如何?没出什么岔子罢?”
“没有,”扶桑摇了摇头,“一切都好。”
“你该不会什么都没干,”李暮临接腔道,“安安生生睡了一夜罢?”
扶桑觉得他这话问得蹊跷,大晚上不睡觉还能干嘛?他点点头:“对呀,不然呢?”
李暮临表情古怪地憋了半晌,憋出一句酸溜溜的话:“你命可真好。”
扶桑正想问什么意思,天字一号房的门“吱呀”打开,修离率先过去,从都云谏手中接走了痰盂,李暮临则提着装满热水的铫子进了房间,扶桑也跟着进去,和都云谏擦肩而过。
李暮临倒完水就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扶桑和太子。
扶桑先帮太子擦脸洗手,而后抹上面脂和手脂,最后梳头——仍像昨天那样,用一根洁白发带将满头青丝束于脑后,既比披发整洁,又比绾髻飘逸,端的是神采奕奕,丰度翩翩。
趁着这会儿没别人,扶桑小心翼翼道:“殿下,我昨晚跟你说的那件事,虽然你还没答应,但我想提前准备起来,等哪天你答应了我就能立即付诸行动。”
澹台折玉抬眸睇着他,面色如常道:“你人已经在这里了,还需要准备什么?”
“我师父炼制的一种药油,名叫松节油,对各种关节疼痛和跌打损伤皆有奇效,按摩时辅以此油,可事半功倍。”扶桑顿了顿,“我想给师父去封信,让师父通过驿传②送些松节油给我,这样等用得着的时候就无需再等了。”
沉默须臾,澹台折玉道:“去写罢,写完交给都云谏,让他派人送去驿站。”
“谢殿下恩准!”扶桑喜不自禁,“我这就去找小二要笔墨纸砚!”
扶桑欢快地跑走了,澹台折玉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不由地有些后悔,后悔昨晚不该一时心软给了扶桑希望。
希望破灭的时候有多痛苦,他曾不止一次体会过,他不想让扶桑也经历那种痛苦。
可是,可是……
澹台折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不愿再想。
李暮临和修离端来了早饭,都云谏陪澹台折玉一起用饭。
吃到一半,扶桑来向澹台折玉求教:“殿下,我应该让我师父把东西送到哪里?”
澹台折玉沉思片刻,问都云谏:“七天后我们会在哪里落脚?”
都云谏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展开看了看,回道:“阆州嘉虞城。”
扶桑心头一跳。
怎么会这么巧?
爹娘之前给他安排的去处,便是阆州嘉虞城。
澹台折玉复述道:“送到阆州嘉虞城即可。”
扶桑走到都云谏身边:“我看看那几个字怎么写。”
都云谏特别好心地指给他看,扶桑看完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虽然好奇,但都云谏什么都没问。
问太子,不如找个机会问扶桑。
未几,扶桑去而复返,直接将折好的信纸递给都云谏,道:“劳烦都将军派人将这封信送去驿站,收信人的住址和姓名我写在字条上,夹在里面了。”
都云谏伸手接住,正想打开看看,却被澹台折玉伸手要了过去:“给我看看。”
“殿下!”扶桑脱口喊道,甚至想把信纸夺过来,幸好他克制住了。
澹台折玉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我不能看?”
扶桑哪敢说一个不字,只能硬着头皮道:“当然可以。”
澹台折玉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神色微变。
都云谏捕捉到了那抹稍纵即逝的诧异,愈发感到好奇,柳扶桑究竟写了什么,竟让向来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都情绪外露了。
他瞥向扶桑,却见扶桑的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澹台折玉将信纸折好,递还给都云谏,道:“派人将这封信送去驿站,任何人都不许看信里的内容,包括你。”
都云谏怔了一瞬,应了声是,双手接过信纸,起身出去了。
扶桑忐忑地站在那儿,等候太子发落。
等了好一会儿,听见太子温声道:“肚子不饿吗?”
扶桑抬眼偷觑他,小声道:“饿……”
澹台折玉道:“那还不去吃饭?”
悬着的心落了回去,扶桑转忧为喜,眉开眼笑道:“这就去。”
他转身欲走,却听太子又道:“脸洗了吗?”
扶桑这才想起来,他光顾着伺候太子了,自己还蓬头垢面呢。
于是赶紧回到一楼的房间洗脸、梳头,用昨晚新买的红发带绑头发——因为扶桑花是红色的,故而扶桑从小就特别喜欢红色。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有规矩,奴婢的衣着须得素净暗淡,那些大红大紫的鲜亮颜色只有主子才能穿。现在出宫了,无论是衣裳还是佩饰,他终于可以选用自己喜欢的颜色。
等徐子望从驿站回来,队伍即刻启程。
扶桑依旧和太子一起乘车。
澹台折玉盯着扶桑头上的红发带瞧了片晌,淡声道:“非要等我问么,还不老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