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小太监71
在今天之前, 扶桑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他曾经最好的朋友春宴。
他专注眼前,把过去抛在了脑后,就连爹娘都很少想起, 因为一想就会难过, 可他不想难过,他只想沉浸在这段和澹台折玉朝夕相处的快乐时光里, 去感受、去铭记。
正是那番生离死别让他懂得, 快乐总是短暂的,所以快乐的时候就要全心全意投入其中,尽量不留遗憾。
陈公子那双与春宴有七八分相似的眉眼,让扶桑猝不及防地想到了春宴。
想到春宴的惨死,想到春宴之死很可能与他有关, 而他却把春宴忘得一干二净,没心没肺地快乐着。
因此他心中有愧, 愧对“朋友”二字。
尽管如此,扶桑还是本能地想把心里的难过与愧疚压下去, 他冲澹台折玉露出明媚笑脸, 故作轻松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他不想说, 澹台折玉便没再多问,道:“这是条烟花柳巷,不宜再往里走了,回去罢。”
扶桑便推着轮椅调转了方向,前头已经不见了陈公子的踪影。
回想着方才所见所闻,扶桑不禁有些唏嘘:“那个陈公子, 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澹台折玉并不想和扶桑谈论别的男人,更何况这个男人还与扶桑的“朋友”长得相似, 但他还是配合地问:“怎么不一样?”
扶桑道:“我以为他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端方公子,没想到却是个眠花宿柳的浪荡子,还当街斗殴,竟一点体面都不顾,哪像个读书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①。”澹台折玉淡声道,“这话虽然有失偏颇,却也不无道理。腹有诗书不一定气度高华,胸藏文墨也不一定虚怀若谷。学识只是学识,不能代表品行。”
扶桑若有所思,脑海中飘过好几个人的脸,却听澹台折玉又道:“我倒觉得这位陈公子还不错。”
扶桑微愣:“为什么?”
澹台折玉淡然笑道:“直觉而已。”
扶桑相信他的直觉,他之前说江临是好人,江临果然是个襟怀磊落、慷慨仗义之人。他说陈公子“还不错”,想来陈公子定然也是个好人。
转念又想,陈公子是好是坏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呢,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以后再不会有交集。
然而人生际遇奥妙难测,当天下午,他们在庙会上再次见到了陈公子。
原以为下午会比上午人少些,却没想到依旧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为了澹台折玉的安危着想,扶桑打起退堂鼓:“人太多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澹台折玉心里清楚,这可能是他和扶桑这辈子唯一一次逛庙会的机会。
从前,他虽负累重重,但至少享有随意出宫的自由,该见识的东西都见识过了,只是他的自由也是有限的,他始终被困在那座固若金汤的京城里。
而扶桑则一直被困在皇宫里,十年间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往后余生也将被囚禁在比皇宫更小的行宫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了。
所以,在这段从一座牢笼迁徙至另一座牢笼的旅途之中,他想让扶桑尽情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尽可能多看看这俗世繁华。
“别怕,”澹台折玉笑着对扶桑道,“不会有事的。”
扶桑便真的不怕了。
他从书袋里掏出面纱:“尘烟太大,你戴上面纱遮一遮罢?”
澹台折玉点头:“好。”
幸好那天买了两副面纱,扶桑和澹台折玉各戴一副。
随更在后面推着轮椅,扶桑在旁边抓着澹台折玉的袖子,一起汇入汹涌人潮。
道路两旁卖什么的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但扶桑打定主意不会让陈老爷赚他们一分钱,所以只看不买。
除了看热闹,扶桑最想看的就是传闻中那条身长三丈的大蛇,等他们辛辛苦苦到了灵蛇庙里,看到的却是一尊蛇缠树的雕像,扶桑便知道澹台折玉又一次说对了,所谓的“灵蛇”根本不存在,只是陈老爷为了敛财编造出来的幌子罢了。
就算这样,庙里还是香火鼎盛,香客们不仅烧香还要燃放爆竹,噼里啪啦炸个不停,扶桑很害怕,却还是捂着耳朵挡在澹台折玉前头,生怕爆竹的碎屑崩着他。
陈公子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扶桑视野的。
他换了一身显眼的白衣,穿过围得水泄不通的香客,径直走到那尊雕像旁边,扬起手中的斧头就劈了上去。
第072章 小太监72
香客们生怕斧头一不小心抡到自己身上, 仓皇躲避,本就乌烟瘴气的庙院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扶桑不能躲,因为他要挡着身后的澹台折玉, 一个慌不择路的大叔嫌他碍事, 伸手推他:“让开!”
大叔的手还没碰到扶桑,澹台折玉的手就抢先勾住了扶桑的腰, 往后一带, 扶桑便跌坐到他腿上。
扶桑怕自己压坏了澹台折玉的腿,立即就想起身,澹台折玉却箍紧他的腰,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让他的后背贴着结实的胸腹, 在他耳边道:“别动。”
扶桑便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随更个子不高, 力气却大,即使轮椅上坐了两个人, 也没什么妨碍, 可那些香客退到安全距离之外后就不退了,现成的热闹, 哪有不看的道理。
随更被人墙挡住了退路,只得停在包围圈的最里面。
其他人都在看陈公子,只有随更的目光落在澹台折玉和扶桑身上。扶桑又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儿,这么大人还坐在哥哥腿上也太奇怪了,更何况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这对兄弟相处的氛围还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其实扶桑也觉得难为情,可箍在腰上的手臂丝毫没有松劲的意思, 他也没办法,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陈公子身上。
陈公子不停挥动着手中的斧头, 一下接一下地劈砍着石雕,奈何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挥斧时肉眼可见地吃力,而且毫无章法,这里劈一下,那里砍一下,收效甚微。
又是一声铁石相撞的震响,斧刃卡在了石缝里,陈公子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围观的人群中响起哄笑声。
扶桑心想,换作是他,早就窘迫得无地自容了。
可陈公子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使劲去拔斧头,因用力过度而表情狰狞,倒让那些看热闹的男女老少笑得更大声了。
陈公子的眉眼实在和春宴太相似了,相似到扶桑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沦为笑柄,他想也没想就从澹台折玉腿上站起来,径直朝着陈公子走去。
“扶桑!”随更唤了一声,想要追上去,却被澹台折玉制止:“随他去。”
扶桑走到陈公子身边,两个羸弱之人合力,终于把斧头拔了出来。
陈公子气喘吁吁地向扶桑道了声谢,就在这时,从人群中挤出几个灰衣壮丁,轻而易举就夺走了陈公子手中的斧头,像押犯人似的将陈公子带走了。
“放开我!”
“放开我!”
陈公子一边挣扎一边嘶喊,然而无济于事,那抹白色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潮之中,连声音都杳不可闻了。
巨蛇雕像依旧屹立在香坛之后,既没有被砍断,更没有被砍倒,只不过多了几道无伤大雅的豁口而已。
扶桑怔怔看着那道最深的豁口,莫名感到一阵徒劳无功的怅然,他替陈公子觉得惋惜。
随更推着轮椅来到扶桑身边,澹台折玉握住扶桑的手,问:“没受伤罢?”
“没有。”扶桑眉宇间蓦然流露出些许厌倦之色,“这庙会好没意思,我们回去罢?”
澹台折玉道:“好。”
回到客栈时天还亮着,除了一身风尘,什么都没带回来。
扶桑先帮澹台折玉洗脸洗手,自己也洗了一遍,而后两个人对坐着涂抹面脂和手脂。
澹台折玉觑着扶桑的神色,问:“不开心?
扶桑先是摇了摇头,又讷讷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心情有些怪怪的。”
澹台折玉明知故问:“因为陈怀顾?”
陈公子的名讳是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听说的,他在旸山县本就大名鼎鼎,不过之前都是美名,今日之后怕是要变成恶名了。
扶桑诚实地“嗯”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
澹台折玉也没多问,从怀中取出钱袋,拣了一粒碎银子递给扶桑,道:“让小五去街上买两张信笺和一只信封。”
“笔墨不用买吗?”扶桑问。
“能省则省,”澹台折玉道,“去找掌柜借罢。”
扶桑把话传给随更,自去找掌柜借来笔墨。
随更速去速回,扶桑也已将墨研好,随便找个借口出去,让澹台折玉独自待在房中写信。
约莫一刻钟后,扶桑回到房间,澹台折玉已将写好的信封在了信封里,只是信封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写。
扶桑问他要将这封信寄去哪里,澹台折玉道:“哪里都不寄,先装在你的书袋里,等晚上你就知道这封信的用途了。”
吃过晚饭,澹台折玉让扶桑叫来随更,三个人一起出了客栈。
沿着上午走过的路,他们来到那条烟花柳巷,停在那座两层小楼前。
和白日的冷清不同,此刻楼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
扶桑以为澹台折玉要逛妓院,正自忧悒,就听他吩咐道:“小五,你去问问陈怀顾陈公子在不在这里。”
扶桑顿时转忧为喜,好奇地问:“你找陈公子做什么?”
澹台折玉沉默须臾,缓缓道:“如今的陈怀顾,就是曾经的我。我们都试图反抗父权,我一败涂地,他也不可能成功。他正站在一念天堂一念地狱①的岔路口,我想拉他一把。”
父权,天堂,地狱,都是令扶桑感到陌生的字眼,但他却神奇地听懂了。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是澹台折玉第一次主动向他提起那桩令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往事,这该是他触摸真相的最佳时机,但真相如何对他来说早就不重要了,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只觉得痛心,当澹台折玉站在那个“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岔路口”时,为什么没有人拉他一把?
扶桑看着澹台折玉被红灯笼映红的侧脸,不由红了眼眶。
澹台折玉若有所觉,偏头看过来,扶桑立刻撇开脸,躲避他的视线。
“怎么了?”澹台折玉问。
“没事。”扶桑小声答。
不等澹台折玉再问,随更逃也似的从楼里出来,道:“陈公子在呢。”
“我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他还真在这里。”澹台折玉道,“小五,推我进去。”
第073章 小太监73
老鸨一瞧见坐在轮椅上的澹台折玉, 就想起上午那声呵斥,如何会有好脸色,但上门是客, 总不至于说什么难听话, 只是不像对旁人那般殷勤而已。
等接过澹台折玉递过来的银子,老鸨立时便前嫌尽弃、笑靥如花了, 变脸比翻书还快, 扶桑都看傻眼了。她呼来跑堂的小厮,帮着随更抬轮椅上二楼。
老鸨在前引路,领着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有靡靡之音从屋内传出来。
老鸨抬手敲门:“非鱼,开门。”
乐声停了, 未几,门从里面打开, 一位绯衣美人倚门而立,目光从几个陌生男子面上匆匆扫过, 道:“妈妈, 这几位是……”
扶桑一眼认出来,这位名唤“非鱼”的绯衣美人, 正是上午陈怀顾与人厮打时一直护着他的那个女子,陈怀顾现下又与她待在一起,看来她应该是陈怀顾的红颜知己。
老鸨笑吟吟道:“他们是陈公子的朋友,有事与陈公子相谈,我便带他们过来了。”
非鱼犹疑道:“顾郎的朋友我都识得,这几位却不曾见过。”
澹台折玉正欲开口, 忽闻一道清朗男声从屋里传来:“让他们进来罢。”
非鱼闻言,将门大开, 随更和小厮将轮椅抬过门槛,扶桑紧随其后。
老鸨窃窃地交代了非鱼几句话,便带着小厮离开了。
随更也没留下,他低着头往外走,看都不好意思看非鱼一眼。
非鱼关上门,走到桌旁,在陈怀顾身边坐下,给两位客人倒茶。
陈怀顾仍是一身白衣,清明双目盯着扶桑,道:“我记得你,下午在庙里,你帮过我。”
如此近距离地与陈怀顾对视,扶桑恍惚以为对面坐的是春宴,他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微微笑着,道:“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陈怀顾又看向澹台折玉。
这两位不速之客皆相貌不凡,但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柔如春水,一个凛若秋霜,令人见之忘俗。
不等陈怀顾开口询问,澹台折玉直截了当道:“在下柳棠时,携幼弟投奔他乡,途径此地,听说了灵蛇庙的故事,今日去逛庙会,又亲眼看见陈公子试图毁坏巨蛇雕像,心有所感,不吐不快,便冒然来访,还请陈公子见谅。”
陈怀顾端起茶杯浅饮一口,心平气和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澹台折玉目视着陈怀顾,一字一句道:“自我记事起,便活在父亲的权威之下。他是天底下最绝情的父亲,从未把我当儿子看待,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他对我只有无尽的冷酷、猜忌、苛责以及利用。因为他,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和朋友,失去了最亲的姐姐,最终连我自己也失去了。所以我决定反抗他,我失败了,也失去了他赋予我的一切,只剩下这副残破不堪的身体。”
澹台折玉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扶桑心上,令他心痛如绞,泪落无声。
非鱼递过来一方手帕,扶桑伸手接住,背过身去擦泪。
澹台折玉若无所觉,自顾自道:“我经历过,所以明白你现在的感受,也欣赏你反抗父权的勇气,不忍心让你如我这般毁于一旦。当你无力反抗时,逃避不失为一个善策。等你离开这个小地方,去到更广阔的天地,有了更高的地位,到时候你的父亲就再也奈何不了你。你既已中了解元,那么明年三月的春闱,正是你逃离此地的最佳时机。如果你等不及,现在就可以动身前往京城。扶桑,把信给我。”
扶桑急忙从书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澹台折玉,指尖上沾的泪水在信封上留下了一点痕迹。
澹台折玉转而把信交到陈怀顾手上,道:“等你到了京城,拿着这封信去找太子太傅崔恕礼,他自会照应你。”
说到这里,陈怀顾若还猜不出澹台折玉的身份,那就愧对他的才子之名了。
陈怀顾拿信的手微微颤抖,瞪目结舌地看着澹台折玉,猛然起身,作势欲跪,澹台折玉伸手一拦,道:“言尽于此,善自珍重。扶桑,我们走罢。”
非鱼起身为他们开门,随更就守在门外,他和扶桑一前一后将轮椅抬过门槛,等到了楼梯口,随更和陈怀顾一左一右抬着轮椅,扶桑在后头扶着。
出了小楼,到了街上,换随更推着轮椅,径自离去。
陈怀顾不言不语,定定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中央,直到那几道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他突然无法自抑地痛哭失声。
第074章 小太监74
这天晚上, 扶桑和澹台折玉依旧同床共枕。
澹台折玉对陈怀顾说的那番话不停地在扶桑脑海中回荡,刺痛着他的心。
为了挽救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澹台折玉不惜将深藏心底的伤痛掏出来给人看, 足以证明他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人。他说他连自己都失去了, 可在扶桑眼里,他依然是原来的那个他, 温润如玉, 光华灼灼。
想着想着,其中一句倏然令扶桑心生疑虑——“因为他,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和朋友。”
这句话中的“兄弟和朋友”,指的应该都是武安侯世子韩君沛,他和澹台折玉亦兄亦友, 除了他,澹台折玉再没别的朋友。
韩君沛之死, 似乎并非感染疮疡那么简单,甚或那场败仗也可能另有隐情。
难道是皇上忌惮武安侯功高震主, 所以使了些阴谋诡计, 先是导致韩君沛战败,随后又在韩君沛归京途中要了他的命?
扶桑被这个猜测吓到了, 不敢再想下去。
澹台折玉恰在这时开口:“在想什么?”
扶桑恍然一惊:“没、没想什么。”
澹台折玉道:“那怎么不说话?”
今夜的沉默寡言和昨晚的畅所欲言形成了鲜明对比。
扶桑当然不会傻到把心中所想问出口,一方面他不能惹澹台折玉伤心,另一方面他是真的不在乎真相究竟是什么,他在乎的只有澹台折玉。
静了斯须,扶桑轻声道:“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你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和朋友,失去了最亲的姐姐, 失去了你的父亲赋予你的一切,但你永远不会失去我。
又静了稍倾, 澹台折玉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没再作声,听着对方轻浅的呼吸,渐渐睡去。
夜越来越深,万籁俱寂。
一根手指轻轻捅破了窗纸,紧接着,一截竹管自破洞处探进来,徐徐喷出一股白烟。
片刻后,刀尖刺入窗缝,向上游移,随着一声轻响,窗闩被挑开了。
窗户缓缓向外拉开,两道人影先后跃窗而入,后面那人回身将窗户缓缓阖上,只留一条细缝。
两个人蹑足往里走,却没察觉,刚刚闭合的窗户又无声打开,一个黑衣人鬼魅般飘然入内,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二人身后,迅疾靠近,手起刀落,后面那人颓然倒地,前面那人听见动静,骤然回头,还来不及出声,利器穿胸而过,正中心脏。
“你回来了。”
黑暗中,蓦然响起低沉喑哑的话音。
黑衣人循声来到床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恭谨道:“属下薛隐,参见殿下。”
在从妓院回客栈的路上,澹台折玉就看见了薛隐,当时薛隐就堂而皇之地站在路边,等着他发现。
他摇了摇头,薛隐便没靠近,若非今夜有歹徒作祟,薛隐也不会现身。
澹台折玉仍旧躺着,甚至连眼都没睁,低声道:“簪子赎回来了么?”
“赎回来了。”
“你先拿着罢。”
“是。”
“都云谏现在何处?”
“都将军带人去了嶕城。”
顿了顿,澹台折玉道:“告诉都云谏,去阆州嘉虞城等我。在抵达嘉虞城之前,你也不用现身,暗中尾随即可。”
薛隐不理解,但也不多问:“属下遵命。”
澹台折玉道:“把尸体收拾干净。”
薛隐一手拎着一具尸体,从窗户出去了。
房中恢复静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扶桑。”澹台折玉轻唤。
扶桑不似他这般警觉,中了迷烟,陷入了昏迷,不可能回应他。
澹台折玉把扶桑捞进他的被窝,将温软馨香的身躯拥在了怀中。
第075章 小太监75
半睡半醒间, 扶桑朦朦胧胧意识到自己正窝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熟悉的躰息令他感到安心,又觉得貼得不够紧, 于是手脚并用地缠住对方, 脸埋在坚实的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耳畔回响。
唔,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硌着他的小肚子, 扶桑不自觉地伸手去摸,刚碰到,他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扶桑骤然清醒,却不敢睁眼。
“……哥哥?”他试探着呢喃。
“嗯。”沙哑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
明明是很轻的一声,却震得扶桑头皮发麻, 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怎么会钻进澹台折玉的被窝里?
他在澹台折玉的怀里睡了多久?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该怎么若无其事地离开澹台折玉的怀抱?
首先, 把搭在澹台折玉腰上那条腿拿下来。
其次, 把被澹台折玉抓着的那只手抽出来。
可澹台折玉抓着他的手不放,哑声道:“天还没亮, 接着睡罢。”
扶桑只好撅着屁股往后挪了挪,发现自己枕着澹台折玉的胳膊,便抬起头,小声道:“你把胳膊抽走。”
澹台折玉把他的头按回去:“不用。”
扶桑弱弱地问:“这样压着你不麻吗?”
“嗯。”
“……”
所以是麻还是不麻呀?
静了静,扶桑换了个问题:“我什么时候到你被窝里来的?”
澹台折玉道:“前半夜。”
扶桑羞臊慾死。
天啊,他竟然在澹台折玉怀里睡了这么久。
“在我怀里睡得舒服么?”澹台折玉问。
被窝里热得像火炉, 扶桑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嗓子都烧哑了:“嗯……”
虽然这几天他都睡得很好, 但昨晚无疑是睡得最沉的一次,近乎昏迷。
“想不想每天都睡在我怀里?”澹台折玉又问。
扶桑闻言抬眼,可屋里还黑着,即使近在咫尺、呼吸相闻,他也看不清澹台折玉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眼瞳里闪烁的一点点光,微黯如远天星,却足以将扶桑蛊惑。
“想。”扶桑不羞不臊,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那以后每天晚上,我们就睡在一个被窝里,你温暖我,我温暖你。”澹台折玉的话音温柔似水,流淌进扶桑的耳朵里,又漫延进他的心里。
“好。”扶桑含笑道。
澹台折玉终于松开了扶桑的手,温热的手掌转而覆到扶桑脸上,轻柔摩挲了几下,道:“睡罢。”
扶桑乖乖闭上眼,忽又睁开,疑惑地问:“对了,方才我摸到的那个硬硬的东西是什么?”
澹台折玉沉默几息,吐出两个字:“匕首。”
扶桑恍然大悟,又道:“怎么睡觉还把匕首带在身上?你不嫌硌得慌吗?”
澹台折玉道:“客栈里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入室行窃的歹人,贴身带着匕首才好防身。”
“要是我会武功就好了,”扶桑愧赧道,“我就能保护你了。”
澹台折玉却忍俊不禁:“你睡得那么香,恐怕有人把你抱走卖了你都不知道,你怎么保护我?”
“我……我……”扶桑无言以对。
“不用你保护我。”澹台折玉柔声道,“能够保护你,让我觉得自己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扶桑猝不及防地被“废物”二字刺痛,他重新把脸埋在澹台折玉胸口,瓮声瓮气道:“你不是……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嗯,”澹台折玉将扶桑拢在双臂之间,手掌轻抚着他的脊背,“我相信你。”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再次入睡,直到天光大亮,才被外间的攘攘熙熙吵醒。
穿衣洗漱,简单地用过早饭,收拾好东西,便该上路了。
刚出客栈,扶桑就看到了站在街对面的陈怀顾,他旁边还站着个姑娘,扶桑差点没认出她就是昨晚才见过的非鱼,因为她的发式、妆容、衣着全都变了,风尘洗尽,清丽脱俗。他俩并肩而立,让扶桑想到“才子佳人”这四个字。
澹台折玉自然也看到了他们。
他还看到他们肩上都背着包袱,显而易见,陈怀顾听从了他的建议,决定立即逃离这里,赶赴京城。
陈怀顾静立不动,并没有过来打招呼的意思,澹台折玉便也视而不见。
当随更抱澹台折玉上车、扶桑推着轮椅去车后安置时,陈怀顾过来搭了把手,扶桑向他道谢,陈怀顾回以微笑,默默回到了非鱼身边。
等扶桑也上了车,随更驾车离去。
扶桑掀帘朝外看,陈怀顾和非鱼依旧静静站在路边,他不禁有些困惑:“陈公子好生奇怪,既然来送行,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澹台折玉道:“许是不知该说什么罢。”
扶桑道:“说句一路顺风也好啊。”
澹台折玉笑而不语。
扶桑放下帘子坐好,心悦诚服道:“你没看错,陈公子果然是个好人。”
澹台折玉问:“何以见得?”
“因为他没丢下非鱼姑娘。”扶桑由衷道,“希望他和非鱼姑娘能像秦重和美娘①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澹台折玉微微笑道:“但愿如此。”
近朱者赤,受扶桑影响,他也开始试着凡事往好想了。
第076章 小太监76
昨儿个玩了一天, 今儿个终于可以把剩下的十几页《柳荫记》一口气看完,看到最后一节英苔哭坟,简直字字泣血, 扶桑也跟着悲痛不已, 泪流满面。
澹台折玉见状,忙问怎么了, 扶桑抽抽噎噎地向他讲述书中情节, 虽讲得不清不楚,但澹台折玉约略听明白了。他边给扶桑擦泪边安慰道:“梁山柏和祝英苔虽然变成了蝴蝶,但他们终究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你该为他们感到开心才是, 别哭了。”
扶桑摇了摇头,喉咙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哭不是因为难过, 而是被梁山柏和祝英苔之间生随死殉、坚贞不渝的爱情深深感动,人生在世, 能够如此镂心刻骨地爱一场, 也就死而无憾了。
待情绪平复下来,扶桑掀开车帘瞧了半晌, 目之所及只有荒田、秃树、枯草,连只飞鸟都没瞧见,更别说蝴蝶了。
“在看什么?”澹台折玉问。
“蝴蝶。”
“寒冬腊月,怎么会有蝴蝶。”
扶桑放下车帘,惆怅道:“所以,梁山柏和祝英苔变成蝴蝶后, 根本活不过冬天。”
澹台折玉:“……”
才被人死后变成蛇的谎言骗过,怎么又对话本里虚构的情节较起真来了?
但这回他不会再跟扶桑说人死后不会变成蝴蝶, 美好的幻想不需要被打破,他乐于让扶桑永葆天真。
“蜉蝣朝生暮死,蟪蛄不知春秋,寿数长短,皆由天定。但佛家有云,凡事皆有因果,万物都有轮回,前世、今生、来世,循环往复,无穷尽也。”澹台折玉一本正经地说着自己并不相信的东西,“梁山柏和祝英苔死后变成了蝴蝶,蝴蝶死后,或许就会变成乔山柏和贺英苔,结成一对恩爱夫妻,生儿女育,度过幸福美满的一生。”
寥寥几句话,便将扶桑心里的遗憾都抚平了,他轻笑道:“等到了嵴州,你也可以试着写话本,一定比江临写得好。”
被他这么一说,澹台折玉还真起心动念了,反正他有大把时间,不妨一试。
扶桑心念一转,兴致勃勃地问:“下辈子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澹台折玉认真思索片刻,言简意赅道:“我想做个普通人。”
语罢抬眼看着扶桑,反问道:“你呢?”
扶桑心里早有了答案,笑眯眯道:“你不是说我像仙藻么,那我下辈子就做一只狸奴,陪伴在你身边。你读书时我就卧在书案上睡觉,你睡觉时我就卧在床头陪你睡觉,你出门时我就一边睡觉一边等你回家。”
澹台折玉不禁笑出声来:“所以你一天到晚都在睡觉?”
扶桑理直气壮道:“狸奴可不就是除了吃就是睡,幸福得很。”
澹台折玉笑着点点头:“我也想做狸奴了。”
扶桑便道:“那你做狸奴,我来做人,我养你。”
澹台折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唉,这个小傻子,就非得和他不一样。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不管是做什么,他只想和扶桑成为同类。
只有同类才能同寿,只有同寿才能厮守。
第077章 小太监77
从尚源到滦城, 两百里路,他们慢吞吞地走了五天。
从滦城到嘉虞城,三百五十里路, 他们稍微走得快了些, 在腊月初九的傍晚抵达了目的地,拢共耗时十二天, 比随更预计的晚了两天。
好在这一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大概是因为爹娘原本打算把他送到嘉虞城来,扶桑一进城就有种不同寻常的感受,对这座陌生的城池感到莫名的亲切。
他透过车窗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期冀着在人来人往中捕捉到熟悉的面孔——或许爹娘已在城中某处购置了房产,或许棠时哥哥已先他一步来到这里, 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或许他们会在茫茫人海中偶遇, 但是他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到了城中最好的客栈, 要了最好的上房, 随更和小二抬着轮椅上了二楼,进了房间, 搁下东西,扶桑又和小二一起出去,留下随更照顾澹台折玉。
扶桑问小二:“驿站离这儿远吗?”
小二道:“远倒是不远,不过这天都黑了,驿站的人应该已经散值归家了,你还是明儿个再去罢。”
扶桑跟着小二去伙房提了壶热水, 回到二楼,在门外等了一会儿, 等随更拿着痰盂出来,他才进去,给澹台折玉洗脸洗手、抹脸抹手。
面脂和手脂一天涂好几遍,都已见底,该买新的了。
“哥哥,我们还有钱吗?”扶桑问。
离开旸山县之后,澹台折玉就再也没有节省过,不管是晌午打尖还是晚上住店,都只要上房,点菜也只点好的、贵的,扶桑担心江临给的那些盘缠经不起他这么花,可又不好置喙。
“有啊,”澹台折玉道,“怎么了?”
“等明天去驿站取完东西,我想去买些新的面脂和手脂。”
澹台折玉直接掏出荷包递给他:“拿去用。”
扶桑接过来,只觉沉甸甸的,似乎没比离开江府那天轻多少,顿时感到不可思议,这一路花钱如流水,怎么还有这么多钱?
澹台折玉觑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不做解释,自顾自道:“明天小五要去车行还车,还完车他还得把马还给我们,让他先陪你去驿站,再顺路送你回来。”
“那小五哥明天是不是就要回尚源去了?”
“他应该会留在这里的车行等活,等有人租车往尚源方向去,他才可以回去。”
“无论如何他都要和我们分开了,”扶桑叹了口气,“一路同行了这么久,我还挺舍不得他的。”
澹台折玉没接这话,端起茶杯喝了两口,随口道:“明天去茶行买半斤顾渚紫笋,若是没有,就买敬亭绿雪。”
扶桑默念了两遍茶叶的名字,将荷包收进书袋里,起身去倒水。
在房里用过晚饭,澹台折玉道:“扶桑,让小二准备热水,我要洗澡。”
自打受伤到现在,他已经半个月没洗过澡,每逢换药的日子扶桑会给他简单地擦擦身。
上次换药是两天前,左肩的划伤已然痊愈,后腰的刺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确实不影响洗澡了。
扶桑便去找小二要热水,等小二抬来浴桶、注满热水,扶桑又叫来随更帮忙,他在外头等着。
没等多久,随更出来,道:“扶桑,你哥哥叫你进去。”
扶桑怔了怔:“叫我进去做什么?”
“帮他洗澡啊。”
“啊?”
“啊什么呀,”随更笑道,“快进去罢。”
随更说完就下楼去了,急着去玩叶子戏。
扶桑站在门外踟蹰了半晌才推门进去,被屋里的热气一熏,脸就红了起来。
第078章 小太监78
扶桑低着头垂着眼走到浴桶边, 嗫嚅道:“你、你找我?”
澹台折玉屈着双腿坐在浴桶中,水淹到胸口,白皙的肌肤被热水激得泛着轻红。他把手巾浸湿再拧干, 伸手递给扶桑:“帮我擦背。”
听到擦背二字, 扶桑很难不想到都云谏这个坏东西。
上回帮都云谏擦背,不仅被他污言秽语羞辱了一番, 还被他摁着头溺在浴桶里, 呛了好几口洗澡水不说,还在惊恐和窒息之中晕了过去。被都云谏弄醒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正常男子的裸躰,可当时他愤恨交加,哪有心思窥视, 故而对都云谏的肉躰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的胸很大。
扶桑撸起袖子, 接过手巾,站到澹台折玉身后, 小心避开左肩结痂的伤疤, 不轻不重地擦拭,低声问:“这个力度可以吗?”
澹台折玉倾身伏在浴桶边沿, “嗯”了一声。
每次换药澹台折玉都要赤躶上身,早被扶桑看光了。
由于双腿残疾,成日里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澹台折玉比之从前单薄了许多,但和都云谏那种虎背熊腰的健硕之躯相比,扶桑还是更钟意澹台折玉这种竹清松瘦的身材, 肩宽腰细,劲瘦有力, 否则也不可能单手就把他拉上马背。
扶桑对澹台折玉的下身充满好奇,他很想看看正常男子未经阉割的那話儿是何模样——这个念头令扶桑倍感羞恥,再加上热气熏蒸,他脸红得仿似滴血,好在澹台折玉看不到。
擦完后背和双臂,扶桑问:“要我帮你洗头吗?”
之前澹台折玉不能洗澡,扶桑除了帮他擦身,还要帮他洗头。经过这段日子的磨练,扶桑越来越会照顾人了,早已不是连怎么洗脸都得澹台折玉教的那个他了。
“不用,”澹台折玉道,“我自己能洗。”
“那、那我出去了。”
“外面冷,就在屋里待着罢。”
可扶桑觉得好热,额上出了一层细汗,急需出去吹吹风。他把手巾搭在浴桶上,道:“我去马车上给你拿换洗的衣裳。”
“把你的衣裳也拿来,”澹台折玉道,“等我洗完你也洗洗。”
扶桑应了声“好”,绕过屏风出去了。
扶桑爱干净,这十几天,每隔两天他就会沐浴更衣,沐浴时用屏风一挡,就不用担心暴露身体的秘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每回沐浴时他都会熄灯,这样澹台折玉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扶桑前脚刚出去,薛隐后脚就从窗户潜了进来。
他停在屏风外,躬身道:“殿下,都将军遣属下过来请示,他何时能与殿下会和?”
屏风内静了须臾,传出澹台折玉的问话:“他现在何处?”
薛隐道:“都将军就住在这条街上的另一家客栈。”
澹台折玉道:“让他明天晚上过来罢。”
扶桑回来时,澹台折玉正在洗头。
他把衣服搁在床上,挑出澹台折玉过会儿要穿的里衣,坐在炭盆边烤一烤,等到澹台折玉说洗好了,他立即去叫随更。
随更进屋时,扶桑自觉在外面候着。
等随更忙完出来,扶桑向他道谢,随更却面露忧色,悄声道:“明天我一走,你一个人怎么办?单凭你自己根本照顾不了他。”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扶桑如实道,“但我相信我哥哥自有安排。”
虽然替扶桑犯愁,但随更也没办法,他有生计要奔波,有家要回,不可能为了一时意气留下来。
没再多说什么,他唉声叹气地下楼去了。
扶桑进了屋,见澹台折玉穿着雪白里衣、披着雅青鹤氅,坐在床边擦头发。
扶桑将炭盆移到澹台折玉脚边,立在他身侧,接过手巾,默默地帮他擦拭浓密的乌发。
扶桑很想问问他打算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联系都云谏,可又问不出口,因为一旦联系上都云谏,就意味着这段只有他和他的幸福时光走到了尽头,他舍不得,想想都难受。
小二进进出出,倒掉浴桶里的凉水,再重新注满热水,忙活了许久。
扶桑先把待会儿要穿的里衣搭在屏风上,而后吹了灯,绕到屏风后面,在黑暗中除尽衣物,跨进桶中,慢慢坐进热水里。
他洗得勤,所以洗得快,不到一刻钟就从桶里出来,速速擦干身体、穿上里衣,摸黑走到床边,钻进已经暖热的被窝,顺势躺进澹台折玉怀里——习惯成自然,腼腆如他,也已经不会再为此感到羞赧。
他们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动物一样贴紧对方,共享体温和气息,彼此侵染,身上的味道越来越相似。
“扶桑。”
话音入耳的同时,扶桑感觉到澹台折玉的胸口在轻微的震颤,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低低地应:“嗯?”
“下次洗澡的时候,不要吹灯了。”澹台折玉语声轻柔舒缓,“无论你的身体是完整还是残缺,我都不在意,你可以无所顾忌地在我眼前展露你的身体。”
扶桑沉默半晌,到底还是把坦白的冲动压了下去,软声央求:“你让我给你些时间,你也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澹台折玉像爱抚狸奴似的抚摸着扶桑的后颈,柔声道:“好。”
第079章 小太监79
因惦记着要去驿站取东西, 扶桑早早就起了,推开窗一看,又下雪了, 屋顶和街道已被积雪覆盖, 这场雪应该从半夜就开始下了。
一番收拾,用过早饭, 扶桑该走了, 可又不放心把澹台折玉一个人丢在客栈里,纵使再不想提起都云谏也不得不提了:“要不……还是等与都将军会和之后我再去罢,我们怎么才能和都将军取得联系?”
“只管去你的,”澹台折玉不以为意,“倘若真有危险, 你不在我反而更有胜算。”
扶桑:“……”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可这话多少有点扎心。但扶桑心里清楚, 澹台折玉绝没有轻视他的意思,只是想让他宽心而已。
“那我走啦, ”扶桑背上书袋, “我会尽快回来。”
“好。”澹台折玉点点头,“匕首带了没有?”
手伸进书袋里摸了摸, 扶桑道:“在这里面。”
他知道澹台折玉那把匕首总是贴身带着的,就没问——几乎每个在澹台折玉怀中醒来的清晨,他都能感觉到那把坚硬的凶器硌着他的大蹆或者肚子。
随更把铺在马车里的被褥和装衣服的箱子一起抱了上来,他郑重其事地向澹台折玉辞别,澹台折玉将先前允诺的酬金给他,为这段萍水相逢画上了句点。
扶桑跟着随更出了客栈, 上了马车,沿着白雪皑皑的长街辘辘前行, 不消一盏茶功夫,就抵达了驿站,取到了赵行检寄来的东西——盛在铜瓿中的松节油,和一封信。
回到马车上,扶桑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笺,只有薄薄一张纸,上面所写也只是一道药浴的配方,可起到疏通经络、通行气血、通利关节、濡养全身等多重功效,对澹台折玉大有裨益。
寥寥几行,没有只言片语是对他说的,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提及,扶桑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可转念又想,师父应当也是怕这封信被旁人看见,故而才什么都不提的。
扶桑将信上罗列的十几味药材背下来,才将信笺折好,塞回信封,收进书袋里。
师父给的药方,必定是良方妙药,他待会儿就去药铺抓药,今晚就让澹台折玉开始药浴。按摩加药浴,双管齐下,澹台折玉的腿必定会有起色,说不定在抵达嵴州之前,他就能重新站起来。
光是这样想着,扶桑就开心地笑出声来。
车行所在的地方有些偏,走了许久才到。
马车停在车行门口,扶桑抱着铜瓿下车,随更牵着马道:“里头脏乱得很,你就别进去了,去那边屋檐下等我罢,我很快就出来。”
扶桑依言去屋檐下躲雪,片刻都舍不得将沉重的铜瓿放到地上,他紧紧抱着它,犹如抱着沉甸甸的希望。
他笑看着漫天飞雪,阴翳的天色也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听到脚踩积雪的吱吱声,扶桑道:“小五哥,你……”
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瞠目结舌地看着大步向他走来的黑衣男子,欲语泪先流。
第080章 小太监80
昨日刚入城时, 扶桑的确幻想过与柳棠时在茫茫人海中乍然相逢的情景,可当柳棠时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却不敢置信, 怀疑自己看错了。
眼泪却不管不顾地往外流, 模糊了他的视线,偏偏他抱着铜瓿, 腾不出手来擦泪, 只能瞪大双眼看着那个朦胧的身影走到他面前,他张了张口,艰难地发出声音:“……棠、棠时哥哥,是你吗?”
“是我。”
是棠时哥哥的声音!真的是他!
扶桑想要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然而双手和怀抱已经被铜瓿占据了,只能傻傻地站在那儿, 泪如雨下。
柳棠时伸手帮扶桑擦了擦眼泪,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跟我来。”
此时此刻, 扶桑哪还想得起随更,扭头就跟着柳棠时拐进了近旁的巷子里。
巷道逼仄狭长, 纵横交错,扶桑跟着柳棠时穿行其间,七弯八拐,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最终,他们隐匿在两堵院墙之间的夹道里,墙内耸立着一株青松, 枝叶葳蕤,如伞般遮在他们头顶。
扶桑放下铜瓿, 扑进柳棠时怀里,用尽全力抱紧他。
柳棠时也用力回抱他,在扶桑的呜咽声中潸然泪下。
细数起来,他们的分别应当从扶桑受惊昏迷那日算起,迄今也不过一个半月而已,扶桑却觉得他们分开了好久好久,久到好像过去了半辈子,有时候他甚至想不起棠时哥哥的容颜,只剩个依稀的轮廓。
扶桑原本以为,离开皇宫那天,他躲在清宁宫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偷窥的那一眼,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棠时哥哥。他虽期冀过重逢,却也知道希望渺茫,万没想到这渺茫的希望竟成了真,实在是天可怜见,幸甚至哉。
他们在这无风无雪的僻静一隅抱了许久才舍得分开,柳棠时双手捧着扶桑的脸,帮他拭去斑驳泪痕,嗓音温柔又低沉:“这段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扶桑眉眼含笑,语带骄矜,“我现在贴身伺候太子殿下,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了,没人敢对我不好。”
柳棠时凝视着扶桑依旧清澈明亮的双眼,他还是原来那副天真漫烂、娇痴可爱的情态,不像是吃过苦、受过难的样子。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扶桑伸手去摸柳棠时不复饱满的脸颊,“你瘦了好多。”
柳棠时抓住扶桑的手,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很好,这辈子从没这么好过。”
扶桑跟着笑了笑,又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嘉虞城?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柳棠时握着扶桑冻得冰凉的手,道:“说来话长,这里太冷了,你先跟我回家,我们慢慢说。”
扶桑面色凝滞:“家?”
柳棠时微微一笑,道:“爹娘应该跟你说过罢,他们在嘉虞城购置了房产,让我们俩在这里安家落户,我现下就住在我们的新家里。走罢,回家再说。”
回家。
单是听到这两个字,就让扶桑心酸眼热。
“我不能……”他垂下眼帘,不敢看柳棠时,“不能跟你回家。”
他害怕,怕去了之后就狠不下心离开。
柳棠时意外地怔了怔,目光沉沉地盯着扶桑,话音里隐含质问:“为什么?”
扶桑看了看放在脚边的铜瓿,继而抬眼看着柳棠时,眼里闪着泪光,怯弱道:“因为……太子需要我,我要帮他重新站起来,而且我答应过他,我要永远陪在他身边,我、我不能食言。”
柳棠时并没有被说服,他不可思议道:“你才追随太子多久,就对他这般死心塌地了?难道你要为了他,弃我和爹娘于不顾吗?”
“不,不是这样的……”眼泪夺眶而出,扶桑抓住柳棠时的手,急切地解释,“我、我没有弃你和爹娘于不顾,我是为了救你,为了爹娘的将来着想,才会求蕙贵妃帮忙,让我代替你去流放的。”
柳棠时当然知道扶桑是为了什么,扶桑留给爹娘的那封信,他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
他深感歉疚,再次抱住扶桑,柔声哄道:“对不起,是哥哥一时情急说错话了,别哭了。”
扶桑把眼泪蹭在柳棠时的衣襟上,哽咽道:“棠时哥哥,我回不了头了,但我心甘情愿,永不后悔。”
柳棠时还是无法理解:“你我虽然没有血缘,可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已和亲兄弟无异。八年手足之情,竟敌不过你和太子短短十几天的相处吗?”
扶桑脱离柳棠时的怀抱,与柳棠时四目相对,平心静气地说出那个他埋藏了许多年的秘密:“我喜欢太子——不,我喜欢澹台折玉,喜欢他十年了。”
柳棠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死盯着扶桑,缄默无言。
扶桑被他看得提心吊胆,却固执地不肯移开视线,他想用坚定的眼神让柳棠时知晓,他说的是真的,绝非胡言乱语。
良久,柳棠时终于开口:“你知道你的好朋友春宴,为什么会被处以烹刑吗?”
突然听他提起春宴,扶桑如遭雷击,春宴被投进镬鼎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现,顿时令他感到胸闷气短,眼前发黑。他伸手抓住柳棠时的胳膊,强撑着问:“为什么?”
“因为他和某个皇子有染,犯了宫中大忌,所以才被施以极刑。”柳棠时沉声道,“而且春宴并非孤例,我听爹说过,在他年轻时候,也曾亲眼见过一个太监被处以烹刑,这个太监和春宴犯了一样的错误。”
顿了顿,柳棠时决绝道:“扶桑,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今天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带你走。”
猝然揭开的真相犹如一把利剑,刺穿了扶桑的胸膛,仿佛时光倒流,他重回春宴死去那一天,恐惧和绝望将他吞没,如墜深渊,他拼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扶桑!”
在柳棠时的惊呼声中,扶桑晕了过去,柳棠时接住他软倒的身体,将他打横抱起,立刻朝外走去。
还未走出夹道,柳棠时蓦然止步,满面惊诧地看着突如其来的男子。
咫尺之外,都云谏立在风雪中,剑指柳棠时,冷声道:“交出柳扶桑,饶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