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小太监171
薛隐面不改色, 心内却震荡不已。
他怀疑自己烧糊涂了,不敢置信地问:“你、你说什么?”
耳闻不如眼见,扶桑不再多言, 先把卧在膝上的玄冥放到地上, 而后站起身来,兀自解开腰带, 依次脱掉外袍、夹袄、中衣, 最后一圈一圈地解开裹胸布,彻底地袒胸露腹。
这是扶桑第二次堂而皇之地向他人展示这副不同寻常的身体,虽不像第一次那样紧张得浑身颤栗,但仍旧羞恥得面红耳赤,他垂头敛目, 不敢看薛隐,目光停落在自己明显隆起的腹部, 轻言慢语道:“自打进了八月,我就发现自己有了小肚子,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长胖了, 还想着要少吃饭多锻炼,可是过了没多久, 殿下与我猝然分别,我整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可肚子还是越来越大,我猜想我可能是生病了,直到今天上午听说二嫂有了身孕, 我才惊觉,我的肚子如此异常, 有可能是怀了孩子。”
屋里虽然点着炭盆,可光着身子还是冷得瑟瑟发抖,扶桑把裹胸布一圈一圈地缠回胸口,继续道:“住进行宫的第三天,我和殿下就有了……有了肌肤之亲,如果从那时起就珠胎暗结,那么现在确实到了该显怀的时候。”
默默地将刚脱下来的衣裳一件件穿回身上,系好腰带,扶桑坐回椅上,这才抬头看向呆坐在对面的薛隐,自顾自道:“你现在肯定以为我是女人,但我不是。我最开始是男儿身,五岁那年被人牙子卖进宫里,受了宫刑,成了太监,十岁那年,我的胸脯开始变大,从此成了阴阳人。我的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阉割过的男人,我一直以为我没有怀孕的能力,可现在我的肚子却在一天天变大,我不得不往怀孕上猜想。”
接连受到冲击,沉着如薛隐也心绪难平。
堂堂太子殿下爱一个小太监爱到生死相许的地步已经足够离奇,而这个小太监竟是个非男非女的阴阳人,如此畸形,如此怪异,澹台折玉非但毫不嫌弃,反而视若珍宝,这简直荒谬绝伦,匪夷所思。
难道是扶桑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将澹台折玉迷得神魂颠倒,让他忽略了其它?但澹台折玉绝非如此肤浅之人。
不,这不是他现在该纠结的问题,眼下最重要的是,扶桑怀上了澹台折玉的孩子。这个孩子,会对澹台折玉乃至整个启国造成什么影响?他该不该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虽然他奉太子之命保护扶桑,但他真正的主子其实是太子的舅父、武安侯韩子洲,韩子洲必然不愿看到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如此不明不白地降生于世,更何况生下这个孩子的人还是个难以名状的阴阳人,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将成为太子洗刷不掉的污点。
或许他该直接杀了扶桑,以绝后患,可是太子亲口对他说过,如果扶桑死了他也不会独活……
不等薛隐理清思路,只听扶桑又道:“假如我真的怀上了孩子,如果我想平安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么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帮我,就是我的师父,太医院左院判赵行检。十月怀胎,按照我推算的时间,距离孩子出生还有半年左右,我必须在明年二月之前见到我师父。我不打算让澹台折玉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所以我不能回京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师父去嘉虞城找我,嘉虞城离京城不远,而且我哥哥柳棠时在那里安居,他可以照顾我。薛大哥,等你处理好摘星楼的事,我们就择日启程,前往嘉虞城——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
高烧让薛隐头昏脑涨,思绪凝滞,他沉寂片晌才哑着嗓子问:“你为何不想让殿下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扶桑眉眼低垂,黯然浅笑,缓缓道:“从分别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与他今生缘尽于此,此一别即是永别。夺位之路凶险万分,如若成功,他会登基为帝,会迎娶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子为后,还会有数不清的妃嫔。如若失败,则只有死路一条。无论哪种结果,我与他都将成为两个世界的人,一别两宽,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结果。我不希望这个孩子和他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只有这样我和这个孩子才有可能好好地活下去。”
说到这里,扶桑抬头直视着薛隐幽若寒潭的双眸,字字恳切道:“薛大哥,我现在能依靠的人只有你,所以我必须对你坦诚以待,但是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让殿下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好吗?”
薛隐再次对他刮目相看。
扶桑虽是奴婢之身,但自打他出现在澹台折玉身边,就一直是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犹如一株依附澹台折玉而生的菟丝花,美丽,娇软,不谙世事。
原以为离开澹台折玉之后的扶桑会像无人照料的花儿一样迅速枯萎衰败,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振作了起来,虽然他的外表依旧柔弱又美丽,但他的内里显然变得不太一样了……薛隐想了半晌才想到一个还算恰当的形容——他长大了。
“好。”薛隐沉声道。
关于这个孩子,他与扶桑的想法不谋而合,确实没必要让澹台折玉知晓,他相信澹台折玉一定能成为启国的下一任君主,到时会有无数后宫佳丽为他诞育子嗣,至于扶桑所生的这个,就当是个野种,让它自生自灭好了。
扶桑微微舒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旋即嫣然笑道:“谢谢薛大哥。”
薛隐问:“还有别的事吗?”他不惯以病弱之姿示人,急于从扶桑面前离开。
扶桑想了想道:“薛大哥,你的药估计得一会儿才能熬好,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去床上躺着罢。”他起身收拾碗筷,又道:“不如你今晚就睡在这里,我去隔壁屋睡就行,离你越近我越安心。”
薛隐有些犹豫,一抬眼撞上扶桑饱含恳求的目光,便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扶桑立刻笑逐颜开道:“那你先歇着罢,等药熬好了我给你端过来。”
扶桑出去了,玄冥也跟着走了。
薛隐在桌前独坐良久,将方才的所见所闻梳理清楚,而后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凝眸扫视周遭,并未察觉异样,复又把窗关上,目光从旁侧的条案、梅瓶、木雕狸奴上滑过去,顺便将这间简陋的屋子环顾一遍,最后向着床榻走去。
他合衣躺在床上,属于扶桑的气息立时将他包围,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但这点不自在和身上的疲病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好像只眯着了一会儿,又好像睡了很久,薛隐在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中醒来,他毫不留恋地离开温暖的被窝,佝偻着背坐在床边,脑袋疼得快要裂开,呼出的气息滚烫。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病得如此严重,否则也不会让朱钰手下那帮废物逮着空子把扶桑带走。
闷咳两声,房门随之打开,扶桑端着一只青瓷碗进来,径直来到床前,道:“薛大哥,药熬好了,你趁热喝了罢。”
薛隐抬手接过碗,直接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仿佛喝得不是苦药,而是烈酒。
扶桑被他豪气干云的气势给惊住,待他一饮而尽,一只手接过空碗,另一只手伸向薛隐,掌心平摊,上面放着一块饴糖,柔声道:“这药闻着就苦得很,吃块糖去去苦味罢。”
薛隐从小到大吃过太多太多苦,他苦惯了,也就不需要那一点可怜的甜,但他还是拈起那块指肚大小的饴糖,放进口中含住。他只是懒得和扶桑多费口舌,还是扶桑说什么他做什么来得便宜。
扶桑被他冷淡却乖巧的态度取悦了,含笑道:“那你好好歇着罢,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
薛隐没作声,也没看他,扶桑不以为意,转身出去,而后进了隔壁房间。
何孟春和何仲春都睡在了老太太屋里,把这间屋让给了扶桑,何有光提前点好了炭盆,将屋里烘得暖融融的。
扶桑坐在床边宽衣解带,先将裹胸布解下来,再把里衣穿好,这才上床躺下,枕头和被子上沾染着小孩身上乳臭未干的气息,不过扶桑一点都不嫌弃。
他的手搭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轻柔地摩挲,久违地感到心安神定——托薛隐的福,他终于不再感到彷徨不知所措,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玄冥在屋里溜达了一圈,跳上床来,熟练地钻进被窝,带着一身凉意卧在扶桑怀里,两条前腿搭在扶桑的手臂上。
扶桑忽然想,山长路远,道阻且长,要不就把玄冥留在这里,交给何家人照顾罢?
不过转瞬就将这个念头抛却了,他侧身躺着,看着玄冥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的双瞳,轻声道:“我绝对不会抛下你。”
玄冥不知所以,凑过来用脑袋蹭蹭他,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第172章 小太监172
扶桑从沉睡中醒来, 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掀开眼帘,屋内昏暗无光,显然天还没亮。
懵怔稍倾, 他悚然一惊, 猛地坐起,怀中安睡的狸奴受到惊吓, 窜出被窝, 警惕地站在枕边。
外袍就在被子上搭着,扶桑抓过来披在身上,旋即下了床,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向外奔去。
打开门,愈显嘈杂, 左邻右舍全都亮着灯火,街道上似有人来人往。
听见下面有脚步声, 扶桑扶着栏杆往下看,见何有光正穿过庭院往前头去, 忙道:“有光叔, 出什么事了?”
何有光驻足回头,仰视着他道:“不清楚, 我正打算出去看看。”
扶桑急道:“你先别出去!”
他快步走到隔壁屋前,试着推了推门,门直接开了,他迈步进去,边朝里走边道:“薛大哥,外面乱糟糟的, 会不会是摘星楼的人……”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床上没有人, 薛隐不在这里。旋身出去,在门口险些撞到人,何士隆伸手扶他一把,探头往屋里看:“没人?”
扶桑“嗯”了一声。
何士隆道:“你先回屋待着,我下去看看。”
扶桑想跟何士隆一起,可他没裹胸,又衣衫不整,怕被瞧出什么端倪,便没跟着,他就站在栏杆旁,看着何士隆和何有光一起往前头去了。
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儿,何孝昌也从西厢房里出来,和扶桑站在一起等,等了没多久,何有光独自回来,站在院中道:“听说是摘星楼失火了,好多人去洮水河边看热闹,士隆也去了。”
何孝昌立刻兴奋起来:“我也去瞧瞧!”
何有光也没阻止,等何孝昌走了,何有光上到二楼,悄声对扶桑道:“这场火来得蹊跷,该不会是……”
“没错,是薛隐所为。”扶桑直截了当道,顿了顿,又补一句:“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何有光诧异非常,这丝毫不像扶桑会做的事。沉默少顷,他低声道:“我听士隆说了,摘星楼就是个艳窟淫窝,祸害了不少无辜女子,却无人敢管。现在好了,一把火烧了干净,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扶桑轻描淡写道:“只有把那些坏人赶尽杀绝,你们一家人才能不受连累,继续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听见“赶尽杀绝”四个字从扶桑嘴里说出来,何有光先是心头一震,继而又有些欣慰。他原本还在担心,像扶桑这样纯良无害的小白兔,根本无法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独自生存,可如今看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扶桑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软弱可欺,这样很好,他可以放心地让扶桑离开了。
“你和薛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何有光问。
“等他把身子养好罢。”扶桑道。
何有光点点头,心里蓦然有些不舍,他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扶桑,原本还有理由留他在何家多住些时日,而今有了薛隐,扶桑随时都可以离开。他没再多问,蔼然道:“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你接着睡罢。”
扶桑回了屋,摸黑来到窗前,推开窗户,虽看不见熊熊燃烧的摘星楼,却能望见一大片被火光映红的天幕。
他一面有种所愿成真的喜悦,更多的却是担心,担心薛隐的身体支撑不住。他没想到薛隐会如此急不可待,完全不顾忌自己还在病中,不知该说他行事鲁莽还是艺高人胆大。
夜风吹得人瑟瑟发抖,扶桑关上窗,回到床上,玄冥紧跟着过来,和他一起躺进被窝里。
他了无睡意,思念趁虚而入,在他的心里迅速泛滥。
他幻想着自己正躺在澹台折玉温暖的怀抱里,他的后背貼着他的胸膛,他的呼吸轻拂着他的后颈,他的手掌摩挲着他的肚腹,同时在他耳畔轻轻呢喃着他的名字:“扶桑,扶桑……”
扶桑沉浸在自己旖旎的想象里,一团爱慾之火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流窜,令他心跳加快,浑身发烫。他的肉-身和他的灵魂一起,渴-望着心爱之人,他犹如一块久旱的土地,渴-望着爱人的甘霖。他试图自我滿足,却不得其法,无路可行,只能徒劳地忍耐,直到那团火自行熄灭。
就这样枯躺了不知多久,扶桑听见了何孝昌和何士隆的说话声,他们看完热闹回来了。
扶桑没有出去,等到外头安静下来,他才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来到隔壁,发现房中无人,薛隐还没回来。
扶桑在床边坐了许久,后来干脆上床躺着,在胡思乱想中渐渐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薛隐依旧没有回来。
如果昨晚没有亲眼见他晕倒在地,扶桑一点都不会担心,可现在他生着病,又是单枪匹马,连个施以援手的人都没有,扶桑怎么能放心,毕竟他和腹中胎儿的未来全都系于薛隐一身。
洗漱完,从屋里出来,晨雾缭绕,依稀能闻见焚烧过后的气息,应当是从摘星楼那边飘过来的。
见他从楼上下来,安红豆开始往堂屋端早饭,她问起薛隐,扶桑只能含糊道:“他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他没说,我也不清楚。”
安红豆还想再问,何有光扯了扯她的袖子,又对她使了眼色,安红豆便识趣地住了嘴。
吃饭时,何孝昌和何士隆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摘星楼失火的事,扶桑静静听着,一个字都不多说。
饭后,大家各忙各的,日子依然照旧。
怀孕头三个月不能操劳,陈秀秀不再忙前头的事,就在老太太屋里待着养胎,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她和老太太并肩坐在被窝里,给三个小的缝制冬衣。
扶桑抱着英英,听着陈秀秀和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本该觉得岁月静好,可一颗心总是飘飘忽忽地不踏实。
就这样捱到了晌午,又从晌午捱到晚上,薛隐始终没有出现,好在也没人来何家找麻烦,这一天过得平平淡淡,扶桑只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都如今天这般,任何坏事都不要发生。
忧心忡忡地等了一天,两天,三天……第三天夜里,扶桑刚睡下没多久,忽然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他疑心是风吹的,等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才紧张地问:“谁?”
“是我。”
不甚清晰的男声透门而入,扶桑微微一怔,慌忙下床,光着脚奔到门口,抽掉门闩,拉开门,一道挺拔的身影随即映入眼帘,夜色朦胧,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知道这就是他等的人,他压低嗓音,欣喜道:“薛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薛隐一如既往地沉静:“进去说。”
他举步入内,扶桑将门合拢,迫不及待地问:“这三天你去哪儿了?”
还没来得及点灯,薛隐低沉喑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去了碎夜城,伺机杀了朱靖宴。”
其实扶桑已经猜到了,以薛隐雷厉风行的作风,当然是刻不容缓,不管不顾。
“你的身体怎么样?”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对面,扶桑嗅着薛隐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关切地问,“烧退了吗?”
薛隐不习惯他人的关心,敷衍地“嗯”了一声,紧接着道:“我已经铲除一切后患,保证何家不受影响,你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沉默片霎,扶桑道:“我不信。”
他边说边朝薛隐伸出一只手,手腕即刻被抓住,薛隐用一种近乎质问的口吻道:“你干什么?”
扶桑感受着他灼热的掌心,笃定道:“你骗我,你明明还在发烧。”
薛隐登时松开手,顾左右而言他:“你打算何时动身?”
扶桑不假思索道:“你的烧何时退了,我们就何时动身。若是你在路上再烧晕一次,我一个人可拿你没办法。”
薛隐不善争辩,只好服从:“好。”
他的驯顺让扶桑十分满意,话音不由温柔了几分,含着些微哄劝的意味:“上次给你抓的药才吃了一副,明天接着吃,别浪费了。”
薛隐感到不自在,和扶桑的相处总是让他有种无所适从的拘束感,并且伴随着一股想要从他跟前逃开的冲动。
“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薛隐说着就要从他身旁越过去,扶桑张开双臂拦住他,不容拒绝道:“你哪里都不许去,就睡在这里,我去隔壁睡。”
薛隐顿住脚步,垂眸盯着扶桑,他的双眼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像夜空中的星。薛隐的心脏无端重重跳了两下,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好”。
扶桑是光着脚来开门的,他先去床边穿好鞋,摸黑拿上几件明早要穿的衣裳,连同玄冥一起抱着出去,关门前笑着道了声“晚安”。
何孟春和何仲春这几天都睡在楼下,隔壁屋空着,屋里冷飕飕的,因为没点炭盆。扶桑打着哆嗦钻进被窝里,裹紧被子,不多时就将被窝暖热了。
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下,扶桑听着玄冥的呼噜声,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第173章 小太监173
薛隐身体底子好, 只要好好休息,不过两三天就痊愈了。
扶桑却不急着走,虽然薛隐说他已铲除所有后患, 但扶桑仍旧不能彻底安心, 他要再等等,直等到八月底, 风平浪静, 无事发生,扶桑总算释然,决定动身。
薛隐早已规划好行程,因扶桑有孕在身,禁不得颠簸, 他们先走水路,以洮水为起点, 在启国境内的几条大江大河之间辗转,待到水路走不通了再转陆路。
九月初二, 黄道吉日, 宜远行。
为免引人耳目,扶桑没让何家人送他, 他们在家中告别。相识不过半月,扶桑和其他人感情不深,最不舍的还是何有光和安红豆,何有光和安红豆自然也舍不得他,安红豆紧紧拉着他的手,泪眼朦胧道:“如果以后有机会再来嵴州, 一定要来家里看看。”
话虽如此说,可彼此心里都清楚, 扶桑不可能再回到这里,他们这辈子不可能再见了。扶桑忍着泪意,含笑点头:“我会的,你和有光叔务必要保重身体。”
何有光道:“等在那边安定下来,一定要来封信,让我们知道你一切安好。”
扶桑再次点头:“我会的。”
离别的话语不外乎那些,说完了也就该走了。
扶桑依依不舍地抱了抱何孟春、何仲春还有英英,最后抱起玄冥,把它塞进书袋里背着,省得它乱跑。
一家老小送扶桑和薛隐来到街上,安红豆帮扶桑戴上帷帽,遮住他那张过于惹人注目的脸,又切切叮咛几句,而后站在街边目送他们离去。
扶桑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哭出来,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随便便掉眼泪。
走到洮水边时,一轮红日才从天边升起来,河面上烟笼雾绕,连对岸的景色都看不清。
这些日子扶桑足不出户,未曾见过摘星楼烧毁后的样子,只是听何家兄弟说,摘星楼烧成了一堆废墟,被困在楼里的那些女子大都趁乱遁逃,自寻生路去了。
在渡口附近的食铺里买了些干粮和熟食,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船来了,是一艘从碎夜城驶来的双层楼船,上下各有六间舱房,所幸还有一间空着,否则他们就要去底舱和一群陌生人挤通铺了。
舱房逼仄,只摆得下一张小床,一个人睡尚显不足,是绝挤不下两个人的。扶桑正发愁该怎么办,便听薛隐道:“你睡这里,我去下面睡通铺。”
扶桑心里过意不去,可转念一想,人在旅途,不可能事事舒心,凑合将就都是在所难免的。稍作思索,他低声道:“底舱人多口杂,肯定睡不好,白天你就到我这里来补觉,我保准不影响你。”
薛隐未置可否,只道:“你歇着罢,我出去转转,有事唤我。”
扶桑坐在小床上,偏头看着床头那扇小小的漏窗,听着外间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心里不禁有些惘惘——从此刻起,他就要开始漫长的颠沛流离,途中会遭遇什么、能否平安抵达终点、何时能够抵达都是未知数,他如何能够心安?
正发呆,玄冥跳到他腿上,“喵喵”叫了两声。
扶桑双手捧住玄冥胖乎乎的脑袋,低下头来,用挺翘的鼻尖蹭了蹭玄冥湿漉漉的小鼻子,柔声道:“委屈你了,才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又要跟着我浪迹天涯。”
玄冥软软糯糯地叫着,像在撒娇,虽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扶桑的心奇异地得到了安抚,他轻轻翘起唇角,含笑道:“我们玄冥一定是这世上走过最多地方、看过最多风景的狸奴。”
亲昵片刻,扶桑把玄冥放到床上,拿过包袱,从中取出一件蟹壳青如意纹对襟长袄和一条暗绿色缠枝纹罗裙,都是向陈秀秀借来的旧衣。
这半个月他的肚子又大了不少,为了不露端倪,他不仅要裹胸还要缠腹,但长此以往必定会对腹中胎儿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他只好再次男扮女装,堂而皇之地扮演一名“孕妇”。
麻利地换上袄裙,又重新梳头,用银水送给他的那根蛇纹木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再用一条绣帕充当头巾,将发髻包起来,如此一番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媳妇。
刚把裹胸和缠腹的白布折好收进包袱里,就听见敲门声,扶桑忙去开门,看见巡视归来的薛隐,笑着唤了声“薛大哥”。
薛隐怔怔地盯着他瞧了几眼,佯作若无其事地走进舱房,问:“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舱房不隔音,左邻右舍有点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扶桑压着嗓子道:“这样我就不用裹胸了呀。”
那天扶桑在他面前袒-胸-露-乳的模样在薛隐脑海中一闪而过,薛隐猝然觉得目光无处安放,他走到漏窗前向外探看,唯恐隔墙有耳。
河面上缭绕的雾霭消融在温暖的日光里,沿岸的风景变得清晰起来,原野苍茫,远山绵延,落木无边,满目青黄。
薛隐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看向坐在床边的扶桑,扶桑恰好也在注视着他,四目相对,扶桑泄露出些许慌张,却没移开视线,勉强露出点笑模样,缓缓道:“薛大哥,旅途漫长,这一路上不知要遇见多少人,我想我们该装作某种亲近的关系,旁人问起时也好作答,免得引人怀疑。”
他不由地想起他和澹台折玉伪装兄妹的那段日子,他不敢多想,自顾自道:“我如今已经开始显怀了,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有孕在身,所以我觉得我们假扮夫妻最为合宜,你觉得呢?”
夫妻……薛隐在心里将这两个字默念了几遍,心情有些古怪。
他早已认定自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注定孑然一身,孤独地生,孤独地死,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拥有一个妻子,纵然只是佯装的假象。
扶桑觑他神色,以为他不愿意,刚想改口,便听薛隐低哑地应了声“好”。
扶桑垂眸不再看他,默了几息,嗫喏道:“那、那我以后就不能再唤你薛大哥了……我唤你薛郎,你唤我扶桑,可以吗?”
短暂的沉寂后,薛隐淡淡地吐出两个字:“随你。”
扶桑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澹台折玉,想起他曾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唤他“玉郎”,心里既甜又涩。
在泛起泪意之前,扶桑赶紧转换思绪,拿起之前在渡口买的两样吃食,抬手递给薛隐,话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早饭还没吃呢,先吃点东西罢。”
薛隐接过油纸包,在床边坐下,和扶桑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两个油纸包里分别装着几个烧饼和半只烧鸡。
陈秀秀一闻见荤腥就吐得死去活来,扶桑却不会这样,鸡鸭鱼肉都能吃,只是吃得少,他勉强吃了半个烧饼和两块鸡肉就饱了,喉咙噎得有点难受,于是拿过水囊喝了几口凉水。
他偷瞧了默默咀嚼的薛隐两眼,轻不可闻地唤了声“薛郎”,接着将水囊递过去,赧然道:“你也喝点水罢。”
薛隐心头一跳,看也不看扶桑,粗声道:“我不渴。”
不等扶桑再说什么,薛隐猛地站起来,语气生硬地丢下一句“我吃饱了”,随即离开了舱房。
扶桑吁了口气,用手搓了搓因尴尬而发烫的脸,喁喁哝哝地念叨:“薛郎,薛郎,薛郎……”
只有说得多了才会显得自然,他得多多练习才行。
又喂玄冥吃了些鸡肉,扶桑感到困倦,他最近越来越嗜睡,每天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
他平躺着几乎就将小床占满了,床铺很硬,且不平,硌得他肉疼,枕头和盖在身上的被子都散发着一股久未晾晒的霉味,冷风从小小的漏窗里呼呼地灌进来……纵然条件如此恶劣,扶桑还是很快就抱着玄冥睡着了,睡着之后便将所有烦扰都忘却了。
双层楼船在风浪中颠簸前行,犹如一只巨大的摇篮,不舍昼夜地摇摇晃晃,摇得人昏昏沉沉的,扶桑本就嗜睡,这下愈发睡不醒了,在这个狭小又冰冷的舱房里睡了个昏天又暗地。
原本说好让薛隐白天在舱房里补觉的,可后来薛隐却不肯了,说他夜里睡得很好,无需补觉,扶桑也不好勉强。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在洮水之上漂了十来日,在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楼船在一座名唤“鄢川”的小城停泊,这便是此次航行的终点。
登船时不过带了两个小包袱,下船时却多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都在薛隐手里——他左手提着两床厚棉被,用一条床单包着,还是登船那日傍晚他去临时停靠的镇上买的,一床铺一床盖,好让扶桑睡得舒服些;他右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装着些日常用品,诸如铜盆、夜壶之类,自然也都是他为扶桑准备的。
下船之后没走多远,他们在渡口附近寻了间简陋的客栈投宿,搁下行礼,先饱餐一顿,这些天在船上都没正经吃过饭,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子就行了。
扶桑本就没什么口腹之欲,哪怕吃糠咽菜他都无所谓;薛隐似乎有意避着他,他总是一个人待着,穷极无聊也无所谓;唯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不能洗澡,要知道他这个人最爱干净,就连冬日里也要日日沐浴更衣的,可这十来天却只能用湿手巾简单擦一擦,他疑心自己身上都有味了。
所以吃完饭后扶桑立刻对薛隐道:“薛郎,我想沐浴。”
经过这些日子的练习,这声“薛郎”他已经可以自然而然地叫出口了。
“现在?”薛隐问。
“嗯。”扶桑坚定地点头。
薛隐犹豫了下,道:“好,我去安排。”
没过多久,薛隐就将一个浴桶搬了进来,随后他又帮着小二提来热水,很快就将浴桶倒满了。
关好门窗,扶桑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进入浴桶,当脖子以下被热水浸没时,他无比舒适地喟叹了一声,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在水中。
就这样静静地泡了许久,扶桑开始搓身上的灰,搓到敏-感-处,渐渐搓出火来。
前十五年,他是一张白纸,完全不知情慾为何物,是澹台折玉带着他在情-天-孽-海中徜徉,在他这张白纸上涂抹上斑斓的色彩,令他食-髓-知-味,如-饥-似-渴。他仰靠在浴桶边缘,闭上双眼,缓缓地将手指潜入那个只有澹台折玉侵占过的霪糜之地……然而无济于事,除了庝和羞恥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对澹台折玉的思念蓦然间泛滥成灾,将他空虛的身与心都填满。
“咚咚!”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扶桑一跳,他慌里慌张地问:“谁、谁呀?”
“是我。”熟悉的浑厚男声透门而入,“天气太冷,别洗太久。”
“你、你一直在门外待着吗?”扶桑心虚地问。
外面却没了动静,扶桑又唤了声“薛郎”,仍是无人应答,想来是走了。
他方才没发出什么奇怪的呻喑罢?
……好像没有。
扶桑微微松了口气,复又想起自己恬不知耻的行径,登时羞得面红耳赤,过了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薛隐提醒的对,今儿个冷得出奇,确实不能洗太久,若是着凉就糟了,他现在可病不得,耽误行程还是其次,关键是怕影响腹中胎儿。
所以扶桑洗完头发就出了浴桶,迅速擦干身子,穿好衣裳,继而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擦拭湿发。
未几,敲门声再次响起,紧跟着传来一句询问:“洗完了吗?”
“洗完了!”扶桑扬声回道。
“吱呀”一声,薛隐推门而入,他端着个破旧的炭盆,行至床前,俯身将炭盆放在扶桑脚边,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热水熏得白里透红的芙蓉面,以及那双水光清浅的含情眼,心跳不由自已地漏了两拍。
薛隐急忙挪开眼,嗓子蓦地有些哑:“我出去一趟,去码头问问明天要乘的船何时出发。”
扶桑应了声“好”,又听薛隐语声平淡地叮嘱:“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待在房间里,不要乱跑。”
“我何时乱跑了?”扶桑抬眼看他,话音里不自觉地带着些许娇嗔的意味,“既然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不如带我一起去好了。”
外面太冷,他又刚洗完澡,如何能够出去吹风?这话薛隐是说不出口的,他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我走了”,便大步向外走去,回身关门时,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薛郎”——扶桑叫习惯了,薛隐却还没听习惯,每次听见这声“薛郎”,就像往他平静的心湖里丢了颗小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薛隐举目看过去,扶桑也看着他,边擦头发边道:“我突然很想吃糖葫芦,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买一串?”
薛隐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抬脚将试图出门的玄冥挡回去,关上门走了。
炭盆在旁边烘烤着,不多时头发就干得差不多了,扶桑懒得束起来,就这么随意披散着,衬得肤白胜雪。
薛隐不在,扶桑隐隐觉得不安,他从包袱里摸出一把带鞘的匕首,揣入袖中,以备不时之需。这把匕首还是当初澹台折玉买给他防身用的,当时买了两把,他和澹台折玉一人一把。
走去桌旁倒了杯热茶,捧在手中暖手,倏而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扶桑面露喜色,放下茶杯,快步来到窗前,推开一看——下雪啦!
碎玉般的雪霰随风乱舞,扬扬洒洒,嘈嘈切切。
扶桑伸出一只手去接,细小的雪粒子砸在掌心,带来冰冰凉凉的触感。
他又不可遏止地想起澹台折玉。
他想起第一次遭遇刺杀那天,他和澹台折玉在雪虐风饕中踏上逃亡之路,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幸福日子。后来澹台折玉告诉他,就是从那天起,他对他的喜欢开始与日俱增,很快就演变成浓烈的爱意。
他想起离别那天,大雪和离别都来得猝不及防,他把那天当作和澹台折玉共度的最后一天,比春宵一刻还要珍贵千百倍,他们在床上抵死缠绵,一瞬间都不舍得和对方分开,直到雪停为止。那一天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扶桑收回那只接雪的手,顺势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
他恍然心想,不管他生的是男是女,名字里一定要有一个“雪”字。
第二天登船时,雪还没停。
这次不如上次幸运,舱房被占满了,他们只好去底舱睡通铺。更糟糕的是,连通铺都没了位置,地板上也横七竖八都是人,几乎无处下脚。
薛隐扫视一圈,沉声对扶桑道:“要不在鄢川逗留两日,等下一趟船?”
扶桑不以为然,乐观道:“等有人下船不就有位置了么?时间宝贵,耽误不得,别人能吃的苦我也能吃。”
薛隐自己倒无所谓,却不能让扶桑跟着他一起吃苦,否则他就成了一个无能的“丈夫”,即使这个头衔只是虚假的,暂时的。他轻而快地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便举步朝里走去。
扶桑戴着帷幔,朦朦胧胧地看着他走向最里面,似是朝通铺上的两个男人说了几句话。一屋子男女老少吵嚷不休,扶桑看不清也听不清,但见那二人利索地将位置让了出来。
薛隐将床单包着的两床棉被往铺上一丢,然后朝扶桑招招手,示意他过去。扶桑低垂着眼眸,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薛隐身边,立刻好奇地问:“你对那俩人说了什么?”
薛隐转身看着扶桑,又俯身凑近他一些,小声道:“我说,如果他们不把位置让出来,我就杀了他们,丢进河里喂鱼。”
扶桑神情一僵,哑口无言。他当然知道薛隐不会滥杀无辜,但推己及人,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肯定是不对的,可薛隐又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他不能得了便宜还指责薛隐的不是。静了须臾,他用商量的口吻道:“薛郎,不如给那俩人几个钱,就当这两个位置是我们买来的。”
却听薛隐言简意赅道:“给过了。”
扶桑:“……”
隔着面纱,他没看清,薛隐刚刚似乎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等铺好了被子,薛隐指着靠里的位置道:“你睡里面。”
这样扶桑一边是舱壁另一边是薛隐,就不用和陌生人挨着了。扶桑将一声谢咽回去,莞尔笑道:“好。”
如此嘈杂的环境,玄冥却毫不畏怯,它跳到床上,习惯性地往枕头边一卧,就优哉悠哉地舔起毛来。
只要有扶桑在,玄冥什么都不在乎。
第一天是最难熬的,但适应种种不便后也就没所谓了。
因薛隐无时无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没人敢找扶桑搭话,他也乐得清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不是圣贤书,而是澹台折玉所著的那本《一楝风》,写的是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在离别突然而至前就完成了。
澹台折玉每写完一部分就先给扶桑观阅,扶桑早不记得看过多少遍,虽不敢说倒背如流,但看完上句脑海中就会自动冒出下句。这些文字不仅记叙着一段属于别人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同时也隐藏着属于他和澹台折玉的一段美好回忆,所以扶桑爱惜至极,一遍又一遍地翻看。
白日慢慢过去,暗夜来临,众人无事可做,惟有早早歇下。
亲身体验过之后,扶桑才敢确定薛隐之前在骗他,在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中,恐怕只有聋子才能安睡。
薛隐一直在刻意和他避嫌,可眼下他们再也避无可避,薛隐只能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随便动一动就能触碰到对方热乎乎的身体。
扶桑浑身僵硬地躺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薛隐的呼吸声更是轻不可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就这样酝酿了许久,本就嗜睡的扶桑终于缓缓睡去,薛隐睁开眼睛,看着黑魆魆的舱顶,许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翻身,从平躺变成侧躺,面朝着扶桑,尽量拉开两具身体的距离。
习武之人的五感六觉皆异于常人,薛隐可以听见猎猎风声和滔滔浪声,可以看清扶桑又浓又翘的眼睫,还可以嗅到扶桑身上散发的幽幽体香,犹如在这污浊之地悄悄绽放的一朵花。这股幽香通过鼻腔进入他的身体,渗入他的血脉,在他的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里诱发起一阵阵难言的躁动。
薛隐闭上眼,屏息凝神,试图将躰内那股躁动抹杀,忽而听见扶桑弱弱的咕哝一声,好像在喊冷,薛隐刚要帮他掖好被角,不料扶桑陡然翻身,直接翻进了他怀里,旋即无比熟练地抬手揽住他的腰,恍若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万遍。
薛隐的呼吸和心跳同时一窒,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咆哮:推开他!快推开他!
然而薛隐却一动未动,垂眸盯着埋在他胸前的半张皎洁面孔,只要他稍稍低下头,他的唇就能触到扶桑的额头。
薛隐此生抗拒过无数诱惑,此刻理智的防线却岌岌可危,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搭上了扶桑的后背,想让扶桑更紧地貼着他的胸膛。
他犹在苦苦挣扎,扶桑却倏地惊醒,他一时分不清置身现实还是梦境,颤颤轻唤:“……玉郎?”
薛隐也不急着推开他,喑哑道:“我是薛隐。”
扶桑如梦初醒,慌忙离开温暖的怀抱,仓皇地想,定是自己睡熟后主动钻进薛隐怀里的。顾不上自辩,他复又凑近薛隐一点,双眸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微弱的话音里蕴含着难以自抑的喜悦:“薛大哥,孩子在踢我。”
薛隐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呆滞地看着扶桑近在咫尺的容颜。
“他又踢我啦!”扶桑喜形于色,“你要不要摸摸看?”
不等薛隐拒绝,扶桑就捉住他的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腹部,急切地问:“感觉到了吗?”
薛隐感觉到了,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频繁的胎动,在这个怪异的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要当爹了,转瞬又醒悟,这个孩子属于扶桑和澹台折玉,他的心里无端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扶桑的感受自然比薛隐更強烈,他在持续的胎动中潸然泪下,微微哽咽道:“我真的怀孕了,我真的怀了玉郎的孩子……”
在此之前,虽然他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但他心底始终存着一丝疑虑,怕到头来只是他白日做梦,空欢喜一场。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敢彻底相信,自己的腹中千真万确地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他欢喜地落下了眼泪。
胎动停了,薛隐收回手,憋了半晌才憋出一个问题:“疼吗?”
扶桑用手抹抹眼泪,笑着回答:“不疼。”
“那就好。”薛隐再也无话可说,顿了顿,淡声道:“接着睡罢。”
扶桑浑然忘了才刚在薛隐怀里醒来的事,他改为平躺,把蜷在枕边的玄冥搂进臂弯里,笑容满面地闭上眼,一时竟不觉得那些惊天动地的呼噜声扰人了。
第174章 小太监174
在江河之上辗转了三个多月, 依旧是天寒地冻,这个冬天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腊月底,他们终于在一个叫巫县的地方弃船登岸, 从此改走陆路。
到了客栈, 无需扶桑开口,薛隐就吩咐小二备浴, 待准备妥当, 薛隐对扶桑道:“我出去转转,洗完澡你就先吃饭,不用等我。”
这是薛隐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丢下扶桑独自出门一趟,扶桑大概能猜到他做什么去了, 却从来不过问。
扶桑除尽衣衫,露出圆滚滚的肚子, 像个大雪球。
按照他的推算,他约莫是五月受孕, 至今已怀胎七月有余, 正常来说再有两个多月就该临盆。而此地距离嘉虞城不足两千里,粗算还需一个半月才能抵达, 之后薛隐赴京去请赵行检,往返又得半月左右,他堪堪能在临盆之前见到他师父。但难保其间不会横生枝节,在水上漂泊这三个多月他们就曾遭遇过船只在暴风雨中倾覆、水匪拦路抢劫等等变故,若非他跟着澹台折玉学会了游泳,恐怕早就葬身河底了。总之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他们必须和时间赛跑。
扶桑一只手扶着浴桶,一只手扶着肚子, 小心翼翼地跨进去,慢慢坐下,热水滋润着干燥的肌肤,犹如久旱逢甘霖。
漫长的旅途委实是种折磨,精神与肉躰的双重折磨,扶桑当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回到家,平安生下孩子,然后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也不用受颠沛流离之苦。
天冷,不能洗太久,泡得浑身酥软后,扶桑先洗头,又搓了搓脖子和耳后便匆忙出了浴桶,其他地方碰都没碰——他不敢。
大抵是从显怀开始,他的身躰就变得越来越奇怪,长久地处于一种慾求不滿的状态,宛如一条渴水的鱼。他不懂得怎么自我滿足,只好一直憋着,许是憋得狠了,他曾好几次在睡梦中弄脏亵袴,梦里自然都是和澹台折玉翻-云-覆-雨的情景。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嗜慾,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难不成他要再找个男人帮自己泻慾不成?可让他上哪儿再找一个如澹台折玉这般的男人,能够毫不犹豫地、真心实意地接受既残缺又畸形的他?他只能寄希望于师父能够帮帮他,否则往后的日子真是不得安生了。
穿好衣裳,趁着洗澡水尚有余温,扶桑用湿手巾把玄冥囫囵擦了两遍,玄冥也不抗拒,乖乖地由他揉搓。
擦完,扶桑用手将凌乱的毛发捋顺,他抚摸着玄冥明显瘦了许多的小小身躯,不禁心疼道:“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短吃少喝倒在其次,最让扶桑心怀愧疚的是,有两回玄冥险些丧命,一回是意外,一回是人为,好在玄冥福大命大,每次都化险为夷了。
听说猫有九条命,算上最初在冰天雪地里捡到它那一回,玄冥已丢了三条命,余剩的六条,扶桑希望它能省着点用,这样它就可以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
拾掇完玄冥,扶桑唤来小二,要了两菜一汤,其中一道荤菜还是给玄冥要的。
他到现在也没经历过孕吐,但始终食欲不振,饭量比玄冥大不了多少。除了肚子和胸脯越来越大,他的手脚依旧纤细,面庞依旧消瘦,甚至显出几分病弱的憔悴,但这丝毫不会减损他的美貌,反而愈发的我见犹怜起来。
小二送饭过来时,就被前所未见的美貌迷了眼,一个不留神差点被门槛绊倒,扶桑就在门边站着,忙伸手扶他一把,语声轻柔地道了句“小心”。
不仅长得沉鱼落雁,声音也宛如莺啼燕啭,没有哪个男子能对这样的尤物无动于衷,即使她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小二登时半边身子都麻了,他不敢多看,待放下饭菜、退出门去,趁着屋里人不注意,灼灼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流连须臾,才被缓缓闭合的门扇阻隔。
用完饭,薛隐还没回来,扶桑坐着等了片刻,忽觉困倦,便合衣躺在床上小憩,玄冥陪他一起。
没睡多久,他被敲门声惊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把手探进枕下抓住匕首,而后扬声问:“谁?”
“我。”
扶桑松了口气,将匕首塞回枕下,撑着床慢吞吞地坐起来,费力穿好鞋,边向门口徐行边用手梳理披散的头发。
抽掉门闩,拉开门,扶桑看着伫立在门外的黑衣男子,浅浅一笑,开口时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与绵软:“怎么去这么久?”
薛隐抬脚进来,关上门,没急着回扶桑的话,而是先扶着他走到桌边坐下。
如今扶桑的身子越来越笨重,日常生活中多有不便,薛隐要照顾他,肢体接触在所难免,两个人渐渐也都习以为常,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扶桑倒了杯茶放到薛隐面前,薛隐端起来一饮而尽,随之抬起黑沉沉的眼眸,定睛注视着扶桑,言简意赅道:“三日前,先帝驾崩,太子登基了。”
扶桑愣了半晌,才醍醐灌顶般领悟这句话的含义。
他乍然想起去岁重逢时棠时哥哥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澹台折玉果真东山再起,成功夺回了本应属于他的一切,回到了属于他的位置。
扶桑由衷地为他感到开心,但开心的不是他成了皇帝,而是他在这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夺位之争中成为了胜利者,只有胜利者才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好好地活下去,别无其他。
“太好了,”扶桑喜笑颜开,“我就知道,他本就是众望所归,定能得偿所愿。”
薛隐试图从他喜悦的神色中分辨出旁的情绪,但是并没有。难道……他已经放下澹台折玉了吗?
一路同行的这三个多月,他们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澹台折玉,此时此刻,薛隐突然不想再回避,他的目光凝在扶桑脸上,无波无澜道:“他现在是启国的皇帝,纵使他不能给你任何名分,也能给你和孩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带着你和孩子去京城……”
不等薛隐说完,扶桑便摇头拒绝:“不,我不想,我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和皇家沾上一丁点关系。薛大哥,你答应过我的,不让澹台折玉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你忘了么?”
薛隐当然没忘,可此一时彼一时,人心总是变幻莫测,就好比他自己,他做梦都想不到,他这颗早就被世间苦厄磨砺得又冷又硬的心,有朝一日竟也会为了某个人蠢蠢欲动,这个人是如此与众不同,仿佛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本领,只要靠近他,就注定被他吸引,一步步沦陷,最终成为他的裙下之臣,无一幸免。
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澹台折玉为何会爱扶桑爱得那么深,后来这个疑惑在和扶桑的相处中有了答案,与此同时他也步了澹台折玉的后尘,不过好在他没沦陷得那么深,还能克制住想要假戏真做的慾望,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扶桑不可能属于他,他生就是天煞孤星的命。
“你还爱他吗?”不该问的问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爱”,这个极其陌生的字眼,有生以来第一次从薛隐口中说出来。
薛隐的目光如有实质,让扶桑有些压迫感,他垂眸避开,沉默了许久才缓声道:“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说过,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是男人的本性,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是女人的一厢情愿,情爱就如花开花落般美丽而短暂,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份爱是有时限的,我从未奢望过什么一生一世,哪怕只和他在一起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我仔细算过,从我们住进行宫那天起,到分别那天为止,我和他共度了一百零五个日夜,这被浓烈的爱恋、快乐和幸福所填满的一百零五个日夜,无疑是我此生最重要、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也不知道这份爱能持续多久,或许经年之后就会被岁月消磨殆尽,或许终此一生我都无法忘怀,无论怎样我都无怨无悔。”
薛隐遽然被一阵強烈的嫉妒攫住了,他嫉妒澹台折玉能够得到如此热烈又纯粹的爱——这种和“爱”一样陌生的情绪如火般炙烤着他的心,刹那间催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要带扶桑远走高飞,去到一个谁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把扶桑据为己有。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即逝,他当然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背叛澹台折玉,更不能背叛武安侯韩子洲,他宁死都不会背弃对韩君沛的承诺。
扶桑一直低垂着眼眸,对薛隐阴云密布的脸色毫无所觉,他轻轻提了提唇角,自顾自道:“他既做了皇帝,自当名垂史册。史书在记叙他的生平时,说不定会把我的名字也写进去,一个名叫柳扶桑的小太监,在他坠落低谷时痴心追随,一主一奴,彼此相伴。”
薛隐收敛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若无其事道:“这有何难,随便找个史官就能把你写进史书里。”
扶桑却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不配。”
无言片晌,扶桑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你还没吃饭呢,我去唤小二……”
“不用了,”薛隐截道,“我在外头吃过了。”
“那……你要不要洗个澡?”扶桑不敢说,其实他能闻到薛隐身上的异味,他没洗澡之前身上也是这个味。
薛隐领会了扶桑的言外之意,“嗯”了一声,便出去吩咐小二备浴了。
由于假扮夫妻的缘故,凡是住店,他们都同住一屋。
扶桑用过的浴桶还在屋里放着,两个小二提着空桶过来,先把浴桶里的冷水清空,再倒满热水。
屋里连个用来遮挡的屏风都没有,薛隐背对着扶桑宽衣解带,扶桑心里不停默念着“非礼勿视”,可眼角余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溜过去,捕捉到一片宽肩窄腰的背影,心脏立刻怦怦乱跳起来,他慌忙闭紧双眼不敢再看,直到听见薛隐进了浴桶才睁开。
等薛隐收拾停当,天色已暗,该吃晚饭了。
扶桑身子不便,他们就在屋里吃,小二将饭菜摆好,又添了壶热茶,笑着道了句“二位慢用”,退出去时趁机偷瞄扶桑几眼,饱饱眼福。
扶桑不饿,硬逼着自己吃了半碗饭,放下筷子,倒杯热茶,凑到唇边吹了吹,刚要喝,却猛地顿住,皱着鼻子嗅了嗅,笃定道:“薛大哥,这茶有问题。”
他的嗅觉异常敏锐,澹台折玉在仁寿宫养病那年,是他闻出药里有毒,救了澹台折玉一命。
薛隐从扶桑手中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又吐掉,面无表情道:“原来是家黑店。”
“怎么办?”扶桑不慌不乱,“要换家客栈吗?”
“没必要,”薛隐道,“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好。”扶桑不禁为这家黑店捏了把汗,惹到薛隐算他们踢到铁板了。
饭后二人就早早睡下了,往常都是扶桑睡床薛隐打地铺,今儿个情况特殊,薛隐睡到了床上。
扶桑没法平躺,只能侧卧,他一闭眼,那道赤躶的背影就在他脑海中晃来晃去,晃得他心神不宁。他下流地肖想着薛隐的肉躰,日积月累的情慾犹如一头失控的野兽,在他的躰内左冲右突,他快被折磨疯了,不由地胡思乱想——如果他开口向薛隐求-欢,薛隐会答应吗?
扶桑被这个厚颜无恥的念头吓到了,他一边唾弃自己色慾熏心,一边感到欲哭无泪,他好想从这种霪秽附体的诡异状态中解脱出去,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不清楚。
猝然响起的敲门声解救了扶桑,紧接着响起一道略显熟悉的男声:“客官,你们睡了么?”
扶桑和薛隐自然不会应答,玄冥向来好奇心旺盛,想要出去瞧瞧,硬是被扶桑按在了怀里。
门外的人又问了一遍,确定屋里的人都睡死了,便撬开门闩,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扶桑屏气凝神,只听两位不速之客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竟然连孕妇都不放过,哪个妓院会花钱买个大肚婆回去?我看你砸手里怎么办。”
“我才不急着出手,我先找个地方把她养起来,等她生完孩子,把她和孩子分开来卖,一举两得,岂不快哉?”
“那她要是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呢?你还得替她收尸……”
“呸呸呸,乌鸦嘴!少废话,去把灯点上。”
被支使的那个人点亮了桌上的蜡烛,然后端着烛台来到床边。
扶桑面朝里侧躺着,晕黄的烛光只能照亮他的半张脸,却足以引起惊叹。
“果然是个大美人,单看脸根本看不出是个孕妇。”
“不只长得美,声音也娇软,叫起床来该是何等的勾-魂-摄-魄。”
“被你说得我都支棱起来了,不如赶紧把这男的处理了,咱们兄弟两个先尝尝鲜。”
“你现在不嫌弃她是孕妇了?”
“嘿嘿,我还没和孕妇睡过,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被子被掀开的那一刻,薛隐手中的匕首快如闪电般挥出去,精准无误地削断了蜡烛的烛芯,烛光熄灭,屋里霎时漆黑一片。
立在床前的两个人惊怔一瞬,转身想跑,可薛隐根本不给他们机会,接连两脚,那俩人便惨叫着扑倒在地,差点直接晕死过去。
薛隐复又躺下,盖好被子,冷声道:“不想死的话就赶紧滚。”
二人连声应是,疼得站不起来,只好像狗一样爬了出去,最后还不忘替他们关好门。
屋里恢复了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扶桑依旧背对着薛隐,轻叹一声,心有戚戚:“女子在这些人贩子眼里根本不算人,只是可供买卖的货物,实在可悲可恨。”
薛隐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没作声。
扶桑蓦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又道:“其实我也是被人贩子卖进宫里的,当时我已是记事的年纪,可不知什么缘故,竟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就连名字都是入宫后我爹给取的。我偶尔会想,我的亲生父母是否还在世,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过得好不好,是否还记得我……”
薛隐霍地起身:“我去把那两个人杀了。”
扶桑急忙翻身揪住他的袖子,平静道:“他们做着草菅人命的勾当,确是死有余辜,但不是现在,先睡觉,明天再说罢。”
薛隐便又躺了回去,扶桑注视着他朦胧的轮廓,柔声道:“薛大哥,幸好有你在,谢谢你。”
薛隐极力克制着翻身抱住他的冲动,含混不清地“唔”了声,便没了声息。
扶桑也不再言语,挨着薛隐安心睡去,浑然忘了他们正置身于一家黑店。
一夜好眠,疲惫消去大半。
简单用过早饭,收拾好行李,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当他们走出客栈时,马车已停在门口了,是薛隐昨天出去打探消息时便安排好的。
车夫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因穿得太厚,瞧着有些臃肿。
车夫放好轿凳,薛隐先上去,把两个包袱和玄冥丢进车厢里,再转过身来搀扶扶桑,扶桑抬手撩开门帘,顿时傻了眼,他扭头看着薛隐,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铺了几层被子?”
薛隐却不看他,只道:“铺得厚些,可以少受些颠簸。”
扶桑心里的感激从眼睛流露出来,薛隐匆匆和他对视一眼,板着脸催促:“快进去罢。”
扶桑道:“你先扶我坐下。”
扶桑坐在层层叠叠的被子上,脱了鞋,爬进车厢里去,立刻压出一个坑来,他整个人陷在这个软绵绵的坑里,恍惚有种回到母亲怀抱里的错觉,既舒适又安全。
扶桑在笑,薛隐的眼底也泛起些许笑意,却仍是那副淡薄的口吻:“等我一会儿。”
扶桑“嗯”了一声,不用问也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没过多久,薛隐去而复返,对车夫道:“走罢,不求快,但求稳。”
马车便辘辘地向着城外驶去,扶桑趴在窗边领略了一番这座小城的人间烟火气,冲着摇摇晃晃的门帘道:“薛郎,你怎么不进来?”
薛隐回道:“你歇着罢。”
扶桑不忍心他在外面吹冷风,可又不能强拉他进来,而且车厢逼仄,如果两个人挤在一处,说不定他又会像昨晚那样,生出些污-秽不-堪的想法,所以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乘车可比坐船舒服多了,扶桑就像一只冬眠的小兽,把自己藏在又软又暖的被窝里,一日一日地睡过去,反正万事不用他操心。
就这样晃晃悠悠地睡过了新年,又睡到了上元,二十多天眨眼就过去了。他们凑巧在一个颇为繁华的城池落脚,扶桑很想逛逛这里的灯会,奈何他这副身子实在不宜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于是他们未在城中逗留,照常赶路。
没成想临近晌午,忽而下起雨来,不出一个时辰,乡间野路就变得泥泞难行,一会儿陷在泥坑里出不来,一会儿又险些滑进沟里去,稳妥起见,只能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在路上。
正犯愁,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年轻和尚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车夫如见救星,忙叫住他问:“小师父,这附近可有什么村镇,让我们过去躲躲雨?”
年轻和尚道:“最近的村子大约在十里开外,不过前头不远处有座石桥被水淹了,在水退之前你们是过不去的。”
车夫暗叹一句“真是倒霉”,不死心地问:“小师父,你这是往哪里去?”
年轻和尚道:“回庙里去。”
车夫眼睛一亮:“远吗?”
“不远,”年轻和尚抬手一指,“从那条岔路过去,一炷香左右就到了。”
车夫侧身将车门推开一条细缝,先询问了薛隐的意思,这才转过头,好声好气地对年轻和尚道:“小师父,不知我们方不方便去寺里讨杯茶喝?”
年轻和尚和善一笑,直接道:“施主请随我来。”
于是调转车头,跟随年轻和尚拐上一条小路,这是条不进则退的上坡路,没那么好走,薛隐干脆下去推车,如此才勉强跟上年轻和尚的步速。
行到小路的尽头,一座灰突突的山峰现于眼前,虽远不如鹿台山那般巍峨,却也还算高耸。
马车停在山脚下,薛隐一手撑伞,一手扶着扶桑下车,扶桑见他浑身湿透,不免有些心疼,这个人好像从来不知道爱惜自己,再强健的身体也经不住他这样糟蹋。
寺庙建在山上,好在离山脚不远,一段蜿蜒的青石台阶通向那里。台阶湿滑,扶桑走得小心翼翼,薛隐想背他抱他都难施为,只能半搂半抱,扶桑几乎是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他怀里,而扶桑的怀里则抱着玄冥。
进了庙门,年轻和尚直接引他们去了禅房,让他们在此处休息,扶桑厚着脸皮开口:“小师父,能不能麻烦你让厨房煮碗姜汤来?我夫君淋了雨,我怕他感染风寒。”
年轻和尚点头答应,扶桑连连道谢,待他离开,扶桑赶紧催着薛隐更衣,薛隐自是无有不从。
禅房只有巴掌大,避无可避,扶桑只能背着身,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钻进耳朵里,勾着他浮想联翩。他倏而怀念起从前那个不知情慾为何物的自己,然而时光一去不复返,他不可能回到从前了。转念又想,或许可以借本佛经来看看,兴许能让六根清净。
薛隐换好了衣裳,在扶桑旁边坐下,扶桑瞥他一眼,见他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陡然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他双手撑着桌子,艰难起身,移至床边,从包袱里取出一条手巾,回到薛隐身边,在他身后轻声道:“你坐着别动。”
薛隐偏头看他一眼,默然不语。
扶桑解开发带,让湿漉漉的黑发披散下来,细致地擦拭起来。忍了忍,那句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薛大哥,你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薛隐缄默良久,扶桑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见他淡声道:“因为我不配。”
扶桑追问:“为什么?”
薛隐反问道:“他跟你说过我的过去吗?”
扶桑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
时间果然是治愈伤痛的良药,这才过去几个月,他就已经越来越少想起“他”了,就算想起来,也不会再感到痛彻心扉,但还是会隐隐作痛,伴随着绵绵不绝的想念。
“他没跟我说过。”扶桑如实道。
薛隐又沉寂少顷,才慢声道:“我父亲薛憾,曾是龙骧军西北部的忠武将军,常年镇守西北边境。直到我九岁那年,他在战场上断了一条手臂,被迫退役,回到老家裕州,与我和母亲团聚,在那之前,我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们夫妻是被父母之命硬凑在一起的,本就没多少情分,经过十几年的蹉跎,早就与陌生人无异。而我母亲不安于室,和一个有妇之夫私通,为了嫁给这个有妇之夫做妾,趁着我父亲卧病在床,我母亲毒杀了他。”
扶桑骤然心惊,暗悔不该问那句话,可是为时已晚,他已经揭开了薛隐的伤疤。
只听薛隐继续道:“当时我就躲在窗外,目睹了全程——我父亲饮下毒药,很快就吐血不止,他一边骂着‘毒妇’,一边用他仅剩的那只手扼住我母亲的脖子,将她死死地摁在床上,从他喉间涌出的鲜血洒了我母亲一头一脸,他的生命迅速流逝,最终无力地倒在床上,我母亲立即爬起来,用枕头摁住他的头,直到他死透为止。”
扶桑不敢想象一个九岁的孩子,亲眼目睹父亲和母亲互相残杀,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薛隐却只字不提他的感受,只是平铺直叙地讲述,仿佛这是别人的故事,与他毫不相干:“半年后,我母亲如愿嫁给了那个有妇之夫。办事当晚,夜半三更,我提着一把柴刀潜入房中,亲手砍掉了我母亲和那个男人的人头,之后我逃往京城,投奔了武安侯韩子洲。”
这个血淋淋的故事超出了扶桑的接受范围,他吓得手脚发软,站立不住,有些踉跄地坐回椅子上。
薛隐睨了眼他泛白的脸,径自往下道:“起初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奸夫霪妇就是该死,可我经历的事越多我就越明白,我简直大错特错。我母亲虽然对不起我父亲,却从未有一星半点对不起我,而我却为了给那个几乎没什么感情的父亲复仇,亲手杀害了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母亲。”
扶桑哑口无言,他想安慰薛隐两句,可他说不出口,在如此惨痛的经历面前,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薛隐道:“这件事成了我的心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折磨着我,我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可我还是恬不知耻地活着,从前是从韩君沛而活,后来韩君沛死了,我又为澹台折玉而活。”
扶桑终于理解,薛隐为什么总是虐待自己。他无法评判对错,只觉得薛隐可怜,和过去的澹台折玉一样可怜。
扶桑很想抱抱他,又觉得拥抱太亲密,于是抓住他放在桌上那只手,嘴唇动了动,终究无话可说。
薛隐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他一面觉得如释重负,轻松了不少,一面又后悔不迭,担心扶桑因此厌恶他,他本来就不是个讨喜的人。
他到底为什么要跟扶桑说这些?他是疯了吗?
屋里陷入死寂,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好似落在他们心上。
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分开了,薛隐想要避出去,却听扶桑道:“薛大哥,你刚才说你的老家在裕州?”
薛隐微愣,“嗯”了一声。
扶桑面露喜色:“我们眼下不就在裕州境内吗?”
没错,他们的确在裕州境内,昨日落脚的那座繁华城池便是裕州州府。
“你家离这里远吗?”扶桑又问,却不给薛隐回答的机会,兀自道:“不论远近,你独自回去,快马加鞭,想必一日之内就能赶到。薛大哥,等雨停你就上路罢,趁着上元节,去你母亲坟前上炷香,将你的愧疚和悔恨统统说给她听,求她原谅你。”
“那你呢?”
“我就在这间寺庙里住着,等你回来。”
“不行。”薛隐断然拒绝。
“……”噎了一下,扶桑试着劝道:“错过这回,你以后怕是很难有机会再回故乡了,你难道忍心让你的母亲就这样含恨九泉吗?”
“我一定会在临死之前到我母亲坟前忏悔,但现在不行。”薛隐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恰在这时,那位带他们来到此地的年轻和尚端来了姜汤,扶桑便没再多说。
这场雨下到未时方停,雨后的路上都是烂泥和水坑,马车根本走不动,扶桑他们不得不在寺中借住两天,等日头把路晒干了才能启程。
寺庙不大,没什么好逛,扶桑闲来无事,果真借来一本佛经,认真研读起来。
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一抬头,绚烂的晚霞映入眼帘,即刻让他联想起在鹿台山行宫里欣赏过的那些“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①的绝景,然而和他一起看景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黯然神伤一阵,待到天色彻底黑下来,薛隐端来了斋饭。
玄冥的晚饭是两颗煮鸡蛋,扶桑把蛋弄碎了拌进米饭里,再浇些菜汁,玄冥吃得很香。
自从晌午那番长谈之后,两个人就没怎么说过话,扶桑想缓解尴尬的气氛,没话找话道:“之前在鹿台山,山脚下那间寺庙每天早中晚都会敲钟,这间寺庙怎么没敲?”
薛隐道:“大概各有各的规矩。”
扶桑“喔”了一声,便无话可说了。
饭后简单洗漱一番,各自睡下,扶桑睡床,薛隐打地铺。
扶桑久违地失眠了,薛隐幼时的悲惨遭遇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他感到深深的悲伤和绝望。
薛隐被困在了一个死局当中,他背负着巨大的痛苦,永远找不到出路,到最后要么死要么疯,其实他现在隐约就有发疯的迹象,只是隐藏在了平静的外表之下。
怎么做才能让他活得开心一点呢?扶桑苦思冥想,毫无头绪。
正想着,一阵奇怪的声音透过门窗传进来,扶桑凝神听了片刻,蓦地大惊失色,起身看着躺在不远处的薛隐,压着嗓子道:“薛大哥,你听见了吗?”
薛隐闭着眼睛道:“嗯。”
扶桑疑惑道:“寺庙里怎么会有女人的呻喑声?”
薛隐不答反问:“听说过庙妓吗?”
扶桑重复那两个字,一头雾水。
薛隐道:“就是住在寺庙里,专供和尚泻慾的妓-女。”
扶桑听懂了,却宁愿不懂。
薛隐又道:“下午我就发现了,这不是间正经寺庙,这里的和尚也不是正经和尚,可能是酒肉和尚,也可能是山匪假扮的,把不知情的过路人骗进庙里来,便于行凶。”
这一路见惯了人间丑恶,扶桑已经可以做到处变不惊,他躺回枕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也懒得问薛隐打算怎么做,就这么怀着一片晦暗的心情缓缓睡去了。
第175章 小太监175
这一夜无事发生, 说明寺里这些和尚不是山匪假扮的,也有可能他们看出薛隐并非泛泛之辈,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用过早饭, 薛隐扶着扶桑在院里散步。
怀孕约莫七个半月了, 身子越来越沉,行动不便还是其次, 最让扶桑难忍的是身上没有缘由地发疼, 背也疼腰也疼腿也疼,不管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都不舒服。他昨晚睡得特别不好,禅房里的床太硬了,硌得难受,还是马车里铺得松松软软的睡着舒服。
没多久就走累了, 正欲回房休息,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扶桑扬声唤道:“志信师父!”
那人闻声走来,正是昨天带他们回来那位年轻和尚, 法号志信。
志信似模似样地向他们行了个合十礼, 含笑问道:“二位施主昨夜睡得可好?”
扶桑自然说好,紧接着道:“志信师父, 寺中是不是还住着别的女客?晨起时我隐约听见了女子的说话声。”
志信面不改色道:“确实还有一位女客,已在庙中住了一段时日。”
扶桑纳罕道:“和尚庙里竟然允许女客长住?从前倒没听说过。”
志信道:“这位女客情况特殊,若我们不收留她,恐怕她性命难保。在人命面前,清规戒律理应让步。”
还真是冠冕堂皇,扶桑心里嗤笑, 面上却不露声色,道:“我有个难以启齿的小麻烦, 想请那位女客帮帮忙,不知能否劳烦志信师父代为转达?”
志信欣然答应,转身离去,等他走远了,薛隐问:“你想做什么?”
扶桑扶着他的胳膊,边往禅房慢行边道:“既然我知道了有人正在此地受苦,就不能装作一无所知,否则我会良心不安。我只是想问问她,是想留在这里还是离开,如果她想离开,那我们就带她走。”
回到禅房,沏好茶,不多时就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那脚步声轻慢低缓,如有韵律,一听就是女子,很可能还是位受过良好教养的闺秀。
扶桑料定她是被迫留在这里的,抑或是走投无路了,否则没有哪个女子会愿意做那劳什子庙妓。
他起身相迎,在门口和来人撞个正着,看到对方的第一眼,扶桑就觉得异常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他呆呆地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镜子里见过,眼前这位女子的容貌竟和他有五六分相像!
来人同样惊疑不定,瞠目结舌地看着扶桑,眼里的情绪变幻莫测,让扶桑捉摸不透。他展颜一笑,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姑娘快请进。”
女子的视线从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滑过去,随即收敛神色,换上一副温柔可亲的笑脸,迈步进了禅房。
二人相对落座,目光忍不住在对方那张半熟悉半陌生的脸上流连,扶桑笑着感叹:“我们两个长得这么像,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心里却猛地一惊,难不成面前这个女子真是被他遗忘的家人?不,不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可是,万一呢?不是说“无巧不成书”吗?万一就让他给遇上了呢?
猝然而至的隐秘期待让扶桑心跳加速,倒茶的手微微发抖,女子见状,伸手接过茶壶,柔声道:“我来罢。”
扶桑双手交握放在裙上,道:“我姓柳,名扶桑,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倒茶的动作倏地顿住,用一种复杂又古怪的眼神看着扶桑,迭声道:“柳扶桑……你叫柳扶桑?”
她的反应太奇怪了,好像他在骗她似的,弄得扶桑有些迷茫:“对,柳扶桑,扶桑花那个扶桑,这个名字怎么了吗?”
女子继续倒茶,低眉浅笑道:“没什么,只是我有个故人,和你同名同姓。”
“这么巧?”一个巧合接着一个巧合,扶桑心里的期待愈发强烈了,他强自按捺着,免得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是啊。”一只素手将茶杯推到扶桑面前,那双和他极为相似的眼睛盈盈地望住他,“我姓萧,名唤只影,取自‘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①。我今年十九了,你呢?”
“我刚满十六。”
“生辰才过吗?”
“嗯,我的生辰在十月初。”
萧只影低头抿了口茶,状似随意地问:“你官话说得这么好,难道是京城人士?”
警惕意识悄然回笼,他和这位萧姑娘毕竟才初相识,防人之心不可无。扶桑半真半假道:“我是阆州人,我夫君是京城人,我的官话都是跟他学的。你的官话说得也不错,你是哪里人?”
萧只影道:“我是裕州本地人,在京城小住过。”
扶桑稍作斟酌,终于切入正题:“我听志信师父说,你在这里住了有段时日了,你既是本地人,为何不回家去?”
“早在十年前我的家人就死光了,”萧只影黯然一笑,眸中似有泪光,“我无家可归,亦无处可去。”
又是个苦命人,天底下怎么这么多苦命人?扶桑心生怜惜,迟疑道:“所以……你是自愿留在这座寺庙,不是被人逼迫的?”
萧只影没急着答话,她起身走到门边,向外望了望,而后返回扶桑身边,压低声音道:“你们尽快想法子离开这里罢,这寺里的和尚其实是一帮流寇假扮的,那些真正的和尚被他们杀光了,这帮假和尚用寺庙当幌子,干的全是谋财害命的勾当。”
果然被薛隐猜中了,扶桑抓住萧只影的手,不慌不忙地问:“庙里只有你一个女子吗?”
萧只影道:“原本还有一个,可是她不堪受辱,前几天咬舌自尽了。”
扶桑生怕她也想不开,忙道:“你别怕,我们会救你出去的,我夫君厉害得很,灭了这帮假和尚不在话下。”
萧只影先是惊喜,旋即又转为怀疑:“他们有十三个人,个个武功高强,你夫君再厉害,到底寡难敌众,还是走为上策。”
扶桑却笃定地笑了笑,道:“你我如此有缘,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你且等着看罢,看我夫君怎么把那些坏人打得满地找牙。”
他既如此说,萧只影也只好拭目以待了。
萧只影前脚刚走,薛隐后脚就回来了。
扶桑克制着激动的心情,佯作平静地问:“薛大哥,你看见那位姑娘的容貌了吗?”
“看见了。”
“你觉不觉得我和她长得很像?”
“有一点。”
“何止是有一点,我觉得起码有五分像。你说我和她会不会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扶桑用开玩笑的口吻将心底的期待说出来,怕薛隐觉得他异想天开。
薛隐盯着他看了两眼,并不觉得那个女人和他有那么相像,只是眉眼有些肖似罢了。他不以为然道:“这世上非亲非故却长相酷似的人不计其数,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三言两语就打破了扶桑心里的期待,原本也只是头脑一热、无凭无据的猜想,一击即碎。
就此揭过不提,扶桑将萧只影说的那些话转述给薛隐,末了道:“薛大哥,我想救她。”
每当这种时候,薛隐的回应总是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
什么都不用扶桑操心,他只要全心全意相信薛隐就好。
是夜,十三名匪寇尽数死在薛隐剑下,寺中血流成河。
明月当空,夜凉如水。
萧只影看着院中横七竖八的尸体,犹自不敢置信,自己就这么得救了,这半年来生不如死的生活,恍如一场漫长的噩梦,她终于可以醒来了。
萧只影来到薛隐面前,道:“能不能借你的剑一用?”
薛隐直接把剑递给她,萧只影双手握住剑柄,走到一具尸体跟前,一边毫无章法地乱劈乱砍,一边发出凄厉的哭喊。
玄冥被经久不绝的哭喊声吓得瞪圆了眼睛,扶桑抱着它坐在床边,轻抚着它的身体,一声声地哄:“没事的,不用怕,不用怕……”
未几,响起敲门声,扶桑道:“请进。”
门被推开,萧只影走了进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扶桑把玄冥放到床上,起身走到萧只影面前,担心地问:“萧姑娘,你没事罢?”
不问还好,他一问,两行清泪便夺眶而出,打湿了萧只影苍白如纸的脸。
扶桑心里不是滋味,他很想抱抱她,可大肚子实在碍事,他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萧只影很快擦干眼泪,看着扶桑道:“谢谢你。”
扶桑用帕子擦掉她颊边的两点血迹,轻笑道:“你要谢就谢昨天那场雨罢,如果不是那场雨,我们也不会拐到这间庙里来。”
萧只影笑中带泪,一时无言以对。平白受此大恩,不能不报,可她身无长物,只剩下这条贱命,就算她愿意为奴为婢,恐怕人家还要嫌她腌臜。
正暗自纠结,只听扶桑问:“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萧只影没有打算,只好现编一个:“我打算回趟老家,祭拜爹娘,有些话我必须要告诉他们,他们听了才能安息。”
扶桑又问:“你老家还有亲戚让你投靠吗?”
萧只影摇了摇头,寒声道:“那些亲戚都是扒高踩低的势利眼,他们只会把我当作货物一样卖来卖去,恨不得榨干我的血肉,我怎么敢去投靠他们?”
扶桑看着这张和他相似的脸,那份被薛隐击碎的期待又拼拼凑凑地冒出头来,到底不肯死心。
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强烈到他对她已经生出割舍不掉的情谊,他发自肺腑地想让她走进他的人生。他和爹、娘、棠时哥哥也都没有血缘关系,不还是组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比血缘重要千倍万倍。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是他抄写佛经用的。
扶桑坐下来,提笔写下一行字,而后把这张纸交给萧只影,道:“我和夫君要去阆州嘉虞城投奔我哥哥,这是我哥哥在嘉虞城的住址。等你回家乡祭拜完爹娘,如果无处安身的话,就去嘉虞城找我们罢,我会把你当姐姐看待,尽我所能让你过得好。”
萧只影看看那行漂亮的小字,又看看扶桑微笑的脸,眼泪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过去半年没掉的泪全攒在今夜掉完了。
扶桑捏着帕子帮她搽泪,灵光一闪道:“我们是不是应该交换个信物,以便日后相认?”
萧只影哭着点头:“好啊。”
可扶桑身上早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就连澹台折玉送给他的定情信物——那条寓意着“百年好合”的水晶项链,也在离开永平镇那天被他留在了何家,何家可以用它换一笔财富,权当是他的报答,而他也不用再看着那条项链睹物思人,肝肠寸断。
扶桑在包袱和书袋里翻找半晌,最终送给萧只影一条他亲手绣的锦帕,帕子上刚好绣的是一丛兰花,象征着他们两个义结金兰。
萧只影则送给扶桑半块玉佩,这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也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又在这座寺庙里歇了一晚,第二天离开前,薛隐放了把火,将这个充满罪孽的地方付之一炬,就如同几个月前的摘星楼。
萧只影和他们不同路,扶桑想捎她一段都不行,只得在山脚下分道扬镳,匆匆相识又匆匆分别,好在他们相约了以后,终有再会的一天,因此也无需太伤感。
上元节后,凛冬已是强弩之末,这个持续了近半年之久的冬天终于快要过去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这趟坎坷又漫长的旅途也总算到了终点,在一个漫天彩霞的初春傍晚,马车慢悠悠地驶进了嘉虞城的大门。
扶桑透过车窗看着熙来攘往的街道,既不觉得熟悉也不感到亲切,毕竟他只是个短暂停留的过客,而且当初在这里留下的几乎都是不好的回忆,这些不好的回忆全是拜都云谏所赐。
都云谏……扶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坏东西了,上次看到这个名字还是去年秋天,当时他还住在行宫里,柳翠微来信告诉他,说她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让他不要担心。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柳翠微的消息,但他相信,以柳翠微的心性,不管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扶桑突然有些近乡情怯,心里七上八下的。
棠时哥哥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会吓一跳罢?
第一句话他该说什么?
他肯定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哭。
他现在就已经想哭了。
或许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孩子在他肚里扑腾起来,他抚摸着肚子,低头跟孩子说悄悄话:“雪儿,马上就要见到舅舅了,是不是很开心?不对,应该是伯伯……算了,还是叫舅舅罢,舅舅好听一点。”
他到现在还没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只确定了一个“雪”字,便一直唤他“雪儿”,算是乳名。
他打算把取名的重任交给棠时哥哥,棠时哥哥博学多才,定能给雪儿取个好名字。
当马车停下时,天已黑透了。
薛隐坐在车头,藉着周遭的灯火打量着面前的门户,看见牌匾写着“柳府”二字,想来不会错,却还是问了扶桑一句:“是这里吗?”
扶桑无法确定,他只来过这里一次,而且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对这个家唯一的印象是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因为他喜欢吃石榴,棠时哥哥说以后这棵树结的石榴都归他,让他吃个够。
“应该是罢。”扶桑犹疑道,“要不你先去问问?”
薛隐跳下马车,大步走到门前,用力拍门。
“来啦来啦!”
有人应答,扶桑立刻就听出来不是棠时哥哥的声音,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陡地悬起来——难道棠时哥哥搬走了?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自从去年五月份他就和家里人断了联系,他对爹娘和棠时哥哥的情况一无所知,就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不能确定……
门开了,从门缝里探出一颗陌生的脑袋,上下打量薛隐一番,不大客气地问:“你谁呀?”
薛隐答非所问:“我找柳棠时。”
那人道:“我家公子此刻不在家……”
扶桑脑子里“嗡”的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棠时哥哥还在这里,他还好好地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薛隐没再多说,回到马车旁,撩开窗帘,卒然看见扶桑满脸的泪,顿了顿,不由放软了声气:“下来罢。”
扶桑哽咽着“唔”了一声,艰难地挪到门口,他现在连自己穿鞋都做不到了,薛隐帮他穿好,再把他抱下马车,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玄冥跟着跳下马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扶桑挺着大得吓人的肚子走到门前,笑着对那个半拉身子在门里半拉身子在门外的年轻男子道:“你是这个家里的人?你怎么称呼?”
对方直愣愣地看着他被门上悬挂的灯笼照亮的脸,讷讷道:“我、我叫蜚蓬,是公子的小厮。”
扶桑道:“我叫柳扶桑,是你家公子的……妹妹。”
蜚蓬回过神来,浓眉一皱,语气又变得不客气起来:“从未听我家公子说过他有妹妹,不管是亲妹、表妹还是堂妹都没有。你们找错地方了,走走走!”
说着半拉身子往里一收,就要关门,薛隐倏地把剑插-进门缝里,不容拒绝道:“让我们进去。”
蜚蓬胆寒却嘴硬:“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我可以报官抓你们,我们公子和衙门里的崔大人可是好朋友!”
扶桑莞尔一笑,棠时哥哥竟在这里交到了朋友,听起来还是位有身份的人物,想来棠时哥哥在这里过得还不错,扶桑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
他伸手搭在薛隐执剑的手上,笑吟吟道:“薛大哥,别为难他了,我们就在外面等罢。”
薛隐便把剑抽了回来,门立刻“嘭”的一声关上了。
才站这一会儿扶桑就感到吃力了,他在薛隐的搀扶下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
虽然已是春日,可夜里还是寒凉,薛隐去马车里抱了条被子,直接铺在石阶上,反正这些被子都该扔了,又拿来一件靛蓝色斗篷,披到扶桑身上,最后和扶桑并肩坐在一起。
扶桑拢了拢斗篷,仰头看着满天繁星,笑着感叹:“薛大哥,我们终于到了。”
薛隐也仰望着夜空,低低地“嗯”了一声,心想,这场假扮夫妻的游戏到此为止了,以后再也听不到扶桑亲昵地唤他“薛郎”或者“夫君”了。
“这一路辛苦你了,”扶桑又道,“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现在还困在永平镇,或者早就死在了摘星楼。”
薛隐蓦然想起在摘星楼找到他那天,打开柜门的一瞬间,那双噙满眼泪的眸子从惊恐转为惊喜,他从未见过那么潋滟的眼眸,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
扶桑依旧面朝着天空,喃喃自语:“薛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可我无以为报,只能等下辈子……等下辈子我再报答你了。”
薛隐本想说“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简简单单的一声“好”。
从永平镇到嘉虞城,这一路他对他说过许多声“好”,扶桑全都铭记在心。他听见自己嗓音低哑,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薛大哥,你可以抱抱我吗?”
静了须臾,一条胳膊沉沉地搭在了扶桑肩上,又轻轻地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第176章 小太监176
柳府大门正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虽不是光天化日,但当街搂抱到底不成体统,故而扶桑和薛隐只相依了片刻就分开了。在氤氲着花香的夜风中, 在摇摇曳曳的灯影中, 两个人寂寂无言。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平安抵达了嘉虞城,并且得知棠时哥哥一切安好, 扶桑自是满心欢喜, 可欢喜之中又缭绕着一团迷雾般的惆怅,既为自己,也为薛隐。
就算他有了安身之处,就算薛隐及时地把赵行检带到这里来,可谁都无法保证他能顺利生产——女人生孩子犹如闯鬼门关, 而他只会更加凶险,因为他的皮囊之下充斥着未解之谜, 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假如让他在自己和孩子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孩子, 他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 就算死去也无甚可惜,他衷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延续他的生命, 活出无限可能。
扶桑已然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因此他刚才才对薛隐说,此生无以为报,只能等下辈子。自从知晓薛隐的悲惨身世后,他就总想为薛隐做点什么,他不奢望能把薛隐从痛苦的深渊里解救出来, 他只想让薛隐活得稍微轻松一些,可薛隐的心扉只对他敞开了那么一次, 就又变成了一块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他实在是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正自惝恍,身边的人猛地站起来,吓了扶桑一跳,他以为是柳棠时回来了,忙调目往街上看,然而并没有,他转而看向已然走下台阶的薛隐:“薛大哥……”
薛隐沉声打断他:“我要走了。”
扶桑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何必这样急?歇一晚再走也不迟啊。”
薛隐只淡淡地丢下一句“不必了”,便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只留给扶桑一道挺拔的背影,有种催人泪下的孤绝与落拓。
扶桑想去追他,却连起身都艰难,只能眼看着他越走越远,在那道身影即将被夜色湮没时,扶桑扬声喊道:“薛大哥!我等你回来!”
薛隐没有应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灯火阑珊处,扶桑呆呆地凝望着,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另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棠时哥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柳棠时先是愣了下,旋即循声望向自家门口,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坐在昏黄的光里,而她的容颜却比春花还要妍冶靡丽……明明是无比熟悉的一张脸,柳棠时却不敢认。
“棠时哥哥!”
又一声扣人心弦的呼唤,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唤他。柳棠时如梦初醒般翻身下马,疾步来到阶前,瞪大双眼看着眼前人,喉咙却好似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扶桑站不起来,他仰视着近在咫尺的柳棠时,一边泪流满面,一边笑靥如花,哽咽道:“棠时哥哥,我回来了。”
不等柳棠时开口,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蜚蓬探头出来,看见柳棠时,面露喜色:“公子,你回来啦。”
柳棠时缄口不言,他竭力克制着翻涌的心绪以免失态,先是伸手为扶桑拭泪,接着扶他起来。
蜚蓬见此情状,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惊疑不定,欲言又止——他好像做错事了,还是先别多嘴的好。
坐着时有袄裙遮掩,还不算显眼,等扶桑站起身来,鼓胀如球的肚子立刻吸引了柳棠时的注意,柳棠时目眦欲裂地盯着,因极度震惊而语不成声:“你……你……”
“我怀孕了,”扶桑直截了当道,“就快生了。”
即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柳棠时依旧难以置信,六神无主地僵了半晌,他才强作镇定道:“先进去再说。”
扶桑叫上玄冥,在柳棠时的搀扶下进了家门,至于柳棠时骑回来的那匹马和放在门口的行李,自有蜚蓬去处理。
院子里那株石榴树依旧屹立在那里,还是光秃秃的,还没到抽芽吐绿的时候。
穿过月影扶疏的四合院,路过堂屋,拐进用作书房的西次间,先让扶桑在临窗的软榻上落座,柳棠时走去书桌旁,用火折子点亮蜡烛,而后端着一盏青花八角烛台折返榻旁,放到炕几上,紧挨着一只鎏金八瓣莲纹碟,碟中盛着一把白生生的莲子。
柳棠时转身向外行去,扶桑的视线默默追随着他。
未几,柳棠时拎着一只紫砂提梁壶回来,倒了两杯热茶,这才坐下,定睛端详扶桑的容貌——只看脸,他丝毫不像怀孕的样子,比之记忆中更显清瘦,甚至有些恹恹的病态,大约是旅途劳顿的缘故。
目光向下,停落在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柳棠时平声静气道:“真是匪夷所思,太监竟然也会怀孕。”
扶桑痴痴地看着他被烛光照亮的侧脸,压下满腹衷肠,先为柳棠时解惑:“我有一个秘密,一个只有爹娘和我师父知晓的秘密……”
继澹台折玉和薛隐之后,这是扶桑第三次将这个保守多年的秘密宣之于口,现在的他已不再感到羞恥——在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想通了很多事,最要紧的就是他和自己达成了和解,他发自内心地接受了上天赋予他的这具阴阳共生的畸形之躯,不再自惭形秽,亦不再自轻自贱——他连生死都能看透,还有什么不能释然呢?
“……对不起,”末了,扶桑歉疚道,“瞒了你这么多年。”
对柳棠时来说,这个秘密虽然离奇却并不难以接受,就算扶桑说他是魑魅魍魉幻化而成的他也无甚所谓,谁让他是他的弟弟呢,他习惯了无条件包容他的一切。
稍作沉默,他澹然道:“定是爹娘让你守口如瓶,不怪你。”
虽然都是养子,可爹娘素来对扶桑视如己出,溺爱娇宠,而他和爹娘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感情不浓也不淡。他自幼就觉得爹娘和扶桑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而他只是个外人,是扶桑的替代品,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扶桑的不足。他曾嫉妒过扶桑,但那点嫉妒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扶桑生来就是被爱的,他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别人的爱,就连天潢贵胄也不能幸免,先是澹台训知,后是澹台折玉。
“公子,”蜚蓬站在帘外问,“姑娘的行李放在哪个屋里?”
“西厢房。”柳棠时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前在引香院,他住东厢,扶桑住西厢,爹娘住正房,在这里依然不变,他照旧在东厢住着,把西厢和正房给扶桑和爹娘留着,而今等来了扶桑,只等爹娘从京城脱身,有朝一日阖家团圆。
蜚蓬应声要走,扶桑叫住他,客客气气地吩咐:“劳烦你烧锅热水,待会儿我要沐浴。”
蜚蓬刚给他吃了闭门羹,生怕他怪罪,赔着小心道:“方才是小的有眼无珠,怠慢了姑娘,姑娘人美心善,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小的这就烧水去。”
说完麻利地走了,先把行李拿到西厢房,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唼喋不休的鸟语为这阒寂的春夜平添了些许喧扰。
屋里有些窒闷,柳棠时想开窗透透气,思及他们的谈话不宜被外人听见,便没动作,只是端起茶杯啜饮两口,状似随意地问:“你腹中怀的,是谁的孩子?”
虽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但他要听扶桑亲口说出来。
扶桑轻慢地说出那个在他心里千回百转的名字:“澹台折玉。”
柳棠时面色不变,又问:“多久了?”
扶桑道:“我不敢看大夫,无法确定具体什么时候怀上的,我猜测是五月初有孕,按照十月怀胎来算,应是二月底生产。”
“二月底……”柳棠时剑眉轻蹙,“今天是二月十三,也就是还有半月光景。”他立即想到一个生死攸关的难题,眉头越皱越紧,“你的身体如此特殊,寻常稳婆恐怕不能为你接生,趁着还有时间,你还是赶紧去京城——”
“哥哥莫慌,”扶桑轻声打断他,“薛隐已经赴京去请我师父了,不出意外的话十日左右就能往返,届时我师父会帮我接生,这世上也只有他能帮我。”
“薛隐?”柳棠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猛然间却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
“他曾是澹台折玉身边的暗卫,一路护送澹台折玉前往嵴州。”扶桑慢条斯理地交代来龙去脉,“去年八月,五皇子陨殁的消息传到澹台折玉那里,他即刻启程返京,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他把我留在了嵴州,并安排薛隐暗中保护我。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留在嵴州无异于坐以待毙,于是我和薛隐便也踏上了归途。我们在九月初动身,先走了三个多月的水路,又走了一个多月的陆路,历经五个多月的艰辛,终于在今日抵达了嘉虞城。”
听到“暗卫”二字柳棠时就想起来了,薛隐是在澹台折玉因谋反失败被幽禁东宫后突然出现在澹台折玉身边的,当时他也在东宫困了大半个月,故而见过薛隐几面,却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他人呢?”柳棠时问,“怎么没看见他?”
扶桑到:“在你回家之前,他就马不停蹄地往京城去了,去请我师父。”
柳棠时回想扶桑才刚说的那些话,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犹疑道:“你是在和澹台折玉分离后才发现自己有孕的,那……他是不是还不知道你怀了他的骨肉?”
“从分离那天起,我和他就缘尽于此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辈子再无瓜葛。”扶桑嘴上说得轻巧,可胸口却隐隐作痛,到底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我不能让澹台折玉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所以我求薛隐帮我保守秘密,他也答应了。”
柳棠时险些露出一个嗤笑。
经历了这么多,他的弟弟还是如此天真,没什么长进。
柳棠时眼神锐利地直视着扶桑的眼睛,刻意让语气显得平静:“如你所说,薛隐是澹台折玉的暗卫,奉澹台折玉之命保护你,那他凭什么要替你保守秘密?更何况澹台折玉现如今是启国的皇帝,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薛隐为什么要为了你赌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
扶桑被问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些,他只想着薛隐是个重诺守信的人,答应他的事就必定会做到。
可是……凭什么呢?他与薛隐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即使朝夕相处了五个多月也没变得多亲近,他凭什么就这般笃定地认为薛隐会为了帮他而欺瞒澹台折玉?
扶桑蓦然心慌意乱起来。
如果薛隐把他怀孕的事告诉澹台折玉,他该怎么办?
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澹台折玉有可能会找上门来,可他又不能离开嘉虞城,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可能临盆,他必须乖乖等着师父来救命,哪里都不能去。
思来想去,他只能赌——赌薛隐不会背弃承诺。
扶桑笑容惨淡,万般无奈道:“除了相信他,我别无选择。”
他像是在说服柳棠时,又像是在自我宽慰,径自道:“就算被澹台折玉知道了,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他才登帝位,必定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心在意我,说不定他早已将我抛诸脑后了。‘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①世间男子大都寡情薄幸,情爱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风一吹就散了。”
这番话倒让柳棠时心下稍慰,他的弟弟多少还是有些长进的。
但他不能确定澹台折玉是否寡情薄幸,他所认识的澹台折玉是个心如木石、无情无欲的男子,这样的男子一旦对谁动了真心,想必没那么容易撂开手——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却认为不能一概而论,澹台折玉的父亲澹台顺宣就是一个现成的反例,如果澹台顺宣不是至死不渝地爱着先皇后,也就不会恨了澹台折玉这么多年。
想到此处,柳棠时豁然开朗,怪不得薛隐会答应扶桑保守秘密,恐怕这世上没有人比澹台折玉更想把扶桑和孩子藏起来,因为他比任何人更清楚,一旦扶桑和孩子被扯进权力的漩涡,他们将会面临多么巨大的危险,哪怕他身为帝王也不能保证他们万无一失。
这些想法没必要对扶桑言明,以免他又生出些不该有的期冀,就让他这么心灰意冷下去罢,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会彻底放下的。
柳棠时轻轻地牵了牵唇角,道:“你能这样想我就安心了,你和他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如今各归其位,各得其所,已是最好的结局。至于你腹中的孩子,我会帮你一起抚养,我们柳家也算后继有人了,爹娘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听他提到爹娘,扶桑的心倏地一紧,想问又不敢问,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踟蹰少刻,他还是忍不住问:“爹娘……都还好吗?”
柳棠时神色疏朗道:“你放心,他们俱都平安无事,早在前年他们就投靠了武安侯,武安侯助澹台折玉夺得皇位,爹娘也算是从龙有功,只是眼下新皇登基,局势尚未安定,他们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
扶桑松了口气。澹台折玉答应过他,会护爹娘周全,他相信假以时日,爹娘定能全身而退,只是不知道他自己能否度过生死劫,等到团聚的那一天。
“棠时哥哥,你先别把我回来的事告诉爹娘,”扶桑道,“等过段时间生完孩子,我再亲自给爹娘写信。”
一如从前,柳棠时轻而易举就能看透扶桑的心思,他也不拆穿,只是轻笑着应了声“好”,心想,扶桑的运气一向很好,他活着到了嵴州,又活着回来,足见吉人自有天相,这回他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气氛有些沉重,扶桑喝了两口温茶润润喉,换个轻松的话题:“棠时哥哥,这一年多你是怎么过的?”
柳棠时不答反问:“你还记得太子太傅崔恕礼吗?”
扶桑道:“当然记得。”
他不由想起澹台折玉跟他说过,崔恕礼是长公主澹台重霜的心上人,澹台重霜芳心暗许,蹉跎多年,最终却落得个和亲西笛的下场……也不知道她在西笛过得好不好?
他又想起来,澹台重霜远嫁西笛时负责送亲的人是三皇子澹台训知,澹台训知临走前还和他大闹了一场。成王败寇,澹台训知现在还活着吗?
“嘉虞城是县治所在,县令崔奉仪是崔恕礼的族侄。”柳棠时道,“去年五月,崔奉仪亲自登门拜访,请我去县衙担任书吏,主要负责一些案牍事务,偶尔也帮他出谋划策。”
扶桑惋惜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委实大材小用了。”
柳棠时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这份差事既不劳心也不劳力,轻省得很,俸禄虽然微薄,却也勉强能够养家糊口,而且我和崔奉仪年纪相仿,意气相投,他视我为友,我也将他引为知己,所以我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比之从前那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日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听他这么说,扶桑也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眉开眼笑道:“崔太傅是个惊才绝艳的神仙人物,这个崔奉仪身为崔太傅的亲戚,想来亦是卓尔不凡,我还真想见见他。”
柳棠时道:“明日休沐,我们相约去郊外踏青游玩,你若想去,可以随我一起。”
扶桑摇了摇头,故作轻松道:“我现在大腹便便,连走路都吃力,还是老实在家待着罢,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时间太短,柳棠时还没彻底接受他的弟弟怀有身孕并且即将临盆的事实,他匆匆瞄了眼扶桑的肚子,低声附和:“嗯,以后有的是机会。”
扶桑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问:“以后见了你的朋友,你打算怎么跟他介绍我?”
这还真是个难题,别说崔奉仪,就连跟蜚蓬都不好解释。
柳棠时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得询问扶桑的意见:“你想让我怎么向外人介绍你?”
扶桑低头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唇边漾着些许温柔笑意,轻声细语道:“有了这个孩子,我再不能给你当弟弟了,那便只好当妹妹。”
正如澹台折玉曾经所说,他比普通人多了一种选择,既可以选择当男人,也可以选择做女人,他再也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要好好地珍爱自己。
扶桑抬头迎上柳棠时的视线,神情中流露着几分妩媚动人的狡黠,道:“可我没有丈夫,寡妇说出去不好听,还是和离比较妥当……就说前夫要纳妾,我坚决不同意,他便狠心抛弃了我和尚未出世的孩子,我只好来投奔哥哥。”
柳棠时忍俊不禁,笑着点头:“好,我就这么说。”
氛围终于变得松弛,这才是久别重逢该有的样子。
扶桑把玄冥叫过来,抱起来放在腿上,边抚摸边回忆道:“它叫玄冥,是前年冬天途径嘉虞城时捡到的。那天我和你第一次重逢,和你分别后,我跟着都云谏回客栈,在半路上瞧见了一只小狸奴,当时它只有巴掌大,冻得浑身僵硬,已经了无生气。我把它带回客栈,搁在炭盆边烤了好久,它才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后来我带着它去了嵴州,又带着它回到这里,也算是荣归故里了。”
当日种种,不止扶桑记得清楚,柳棠时同样历历在目,甚至言犹在耳:“扶桑,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那一天。”
可心里却绝望地想,恐怕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重逢了,可见人活着总要怀着希望,万一实现了呢。
柳棠时伸手摸了摸玄冥的脑袋,道:“它是一只见过大世面的狸奴。”
“没错,”扶桑笑道,“我们玄冥可厉害了。”
玄冥眯着眼,弱弱地“喵”了一声,仿佛在表示赞同。
“对了,”柳棠时忽然想起什么,“你吃晚饭了没有?”
“你吃了吗?”扶桑反问。
“我在外头吃过了。”
“那我就不吃了,我不饿。”
“那怎么行,你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棠时哥哥,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扶桑简直哭笑不得,“现在的我跟‘瘦’字丝毫不沾边。”
“我这就去做饭,”柳棠时不容分说,起身向外走去,“你等着。”
扶桑闻言一愣,难以置信道:“你、你会做饭?”
柳棠时带笑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当扶桑真的把柳棠时亲手做的饭菜吃进嘴里,他不禁惊叹连连:“嗯!好吃,比客栈里的饭菜还好吃!棠时哥哥,你真厉害!”
柳棠时十分受用,边给他搛菜边道:“刚搬到这里那段日子,没人伺候,什么都得学着自己做,渐渐也就熟能生巧了,只要有空闲我都会自己买菜做饭,也算是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
扶桑道:“其实我也会做饭……”
他乍然想到,他跟着红豆婶学做饭的初衷就是为了让澹台折玉吃到他亲手做的饭,只可惜离别来得猝不及防,这个未能实现的愿望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遗憾。
柳棠时察觉他的异常,问:“怎么了?”
扶桑忙挤出一个笑脸,道:“没事,你别管我了,帮我喂喂玄冥罢,它才真是瘦了许多。”
许是心情好,扶桑胃口大开,比平时多吃了不少。
刚吃饱饭不能沐浴,柳棠时先扶着他在院子里漫步,边走边聊,他们都有一肚子话要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及至扶桑走不动了,柳棠时把他扶进西厢房。浴桶里已经注满热水,水气在屋里弥漫,如烟似雾。换洗衣物在床上放着,从里衣到外袍再到鞋袜都是柳棠时的,扶桑没有旧衣可供更换,都是穿脏了就扔,省时又省力。
柳棠时把蜚蓬支出去,问:“需要我帮你吗?”
扶桑哑然失笑:“哪有哥哥帮妹妹洗澡的道理?”
柳棠时登时臊红了脸,轻咳两声掩饰尴尬,道:“那你洗完早些休息,有什么需要就唤我,我就在你对面。”
扶桑道:“和从前一样。”
“嗯。”对视一眼,柳棠时转身出去,顺手关门。
扶桑坐在床边,仔细打量这间雾蒙蒙的厢房,各色家具和摆设同过去住的那间屋子竟然相差无几,可见柳棠时是用心布置过的。
直至此刻,扶桑才无比深切地感受到:我到家了。
心口滚烫,眼眶发酸,他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动手脫衣。
拖着个大肚子,无论做什么都艰难,浴桶险些盛不下他,坐进去后热水漫溢出去,流了满地。
扶桑着重洗了头,身上简单搓一搓,便小心翼翼地出了浴桶,因为弯不下腰,所以只把上半身擦干,然后笨手笨脚地穿好里衣,披上外袍,坐在床边细致地擦头发。
头发又长又密,擦到手都酸了也只是半干,还得晾一晾才能睡。瞥见挂在龙门架上的书袋,扶桑挪到床尾,欠身取下书袋,从中掏出一本书,正是那本《一楝风》——原本已在那次沉船事故中泡坏了,扶桑凭着记忆重新誊写了一本。
翻到扉页,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壬戌七夕,赠吾妻扶桑。
扶桑轻抚着这几个字,美好的记忆在脑海中涌现。他莞尔一笑,自言自语:“玉郎,我到家了。”
翻了几页书,扶桑吹灯上床。
天气渐暖,玄冥不再钻被窝了,蜷在枕边睡得香甜。
扶桑却睡不着,明明很疲惫,可就是了无睡意,或许是漂泊久了,蓦地安定下来有些不适应。
辗转反侧许久,扶桑披衣下床,抱上枕头,开门出去,穿过庭院,站在了东厢房门外,刚要敲门,门却从里面拉开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扶桑讷讷开口:“你……你要去哪?”
“听见开门声,出来看看。”柳棠时扫了眼他抱在怀里的枕头,“你这是……”
“我睡不着。”扶桑道,“棠时哥哥,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十岁那年,扶桑的胸脯突然开始变大,他突如其来地改掉了黏人的毛病,再也没和柳棠时一起睡过。
当时柳棠时还为此苦恼过一阵儿,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今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扶桑是为了避嫌。
柳棠时犹豫稍倾,闪身让开门口的位置:“进来罢。”
扶桑抬脚进去,玄冥先他一步进了屋,在陌生的房间里四处巡视。
扶桑睡外侧,柳棠时睡里侧,俩人面对面侧躺着,手牵着手,宛如儿时那般。
“棠时哥哥。”
“嗯?”
“没事,我就叫叫你。”
“嗯。”
“棠时哥哥。”
“……”
“我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这不是梦。”柳棠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放心睡罢。”
扶桑乖乖闭眼,很快就安然睡去。
第177章 小太监177
在嘁嘁喳喳的鸟鸣声中醒来时, 扶桑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癔症半晌才想起来,颠沛流离的日子结束了, 他到嘉虞城了, 他回家了。
艰难起身,只觉浑身酸痛, 仿佛睡梦中被人打了一顿, 不过这种情况已经持续许久,他早已习惯了。
噫,他怎么在西厢房?昨晚他明明和棠时哥哥一起睡在东厢房。
哦,想起来了,是黎明时分棠时哥哥把他抱回来的, 怕被蜚蓬撞见,解释不清。
兀自笑了笑, 旋即又看着摆在床边的那双皂靴犯愁,片刻后, 扶桑扬声唤道:“棠时哥哥!”
柳棠时就在院中莳花弄草, 急忙答应一声,快步来到门外, 正欲推门,忽而想起扶桑今非昔比,于是隔着门问:“怎么了?”
扶桑道:“你先进来。”
柳棠时这才推门进去,只见扶桑穿着雪白中衣,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有种零乱的美。
扶桑仰脸看着他, 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道:“我弯不下腰, 穿不了鞋,只能求你帮忙了。”
这熟悉的撒娇的意味,令柳棠时莞尔一笑,屈膝蹲在扶桑面前,先把棉袜套在他略显浮肿的脚上,随口问:“之前都是谁帮你穿的?”
“薛大哥,”扶桑双手扶床,身子微微后倾,“这一路都是他在照顾我。”
柳棠时记忆中的薛隐是个冷心冷面、睥睨一切的人物,他实在想象不出薛隐如他此刻这般俯身垂首为扶桑穿鞋穿袜的模样。
“我平时要去衙门当差,没办法一直待在家里。”柳棠时道,“我让蜚蓬去人市①雇个丫鬟回来,贴身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不必了。”顿了顿,扶桑接着道,“澹台折玉答应过我,他会帮我照顾爹娘,如今他既做了皇帝,放爹娘出宫于他不算什么难事。金水银水也都到了出宫的年纪,说不定爹娘会带着她们俩一起来嘉虞城,到时候你雇来的丫鬟不就没了用处,再说咱们家也住不下那么多人。”
“爹娘不会那么快出宫的,”柳棠时道,“哪天太后死了,就离爹娘出宫不远了。”
这句话隐含深意,扶桑不欲探究,径自道:“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柳扶桑了,只是眼下这段时间不大方便,等生完孩子我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棠时哥哥,你真的不用添人进来,犯不着费那个钱。”
见他如此坚持,柳棠时也就没再多言,反正家里还有个蜚蓬,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穿好鞋袜,扶桑站起来,拿起搭在龙门架上那件雪青直裰,穿到身上。
“你要穿男装?”柳棠时问。
“嗯。”扶桑道,“直裰宽大,正合我穿。”
等他穿好,柳棠时上下打量几眼,委婉道:“看着有些古怪。”
扶桑却浑不在意,眉飞色舞道:“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别人怎么看我才不在乎,我自己舒服最要紧。”
柳棠时先是有些意外,继而又感到欣慰和惆怅,欣慰的是扶桑活得越来越自由,惆怅的是他虽然已经逃离了皇宫,却还是被困在无形的牢笼当中,他什么时候才能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呢?
柳棠时伸手摸了摸扶桑的脑袋,微笑道:“你长大了。”
扶桑跟着笑起来,洋洋得意道:“我马上就要为人父母了,当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幼稚。”
忽然想起什么,他拉住柳棠时的手晃了晃,没头没脑地问:“棠时哥哥,你想做伯伯还是舅舅?”
柳棠时看一眼他的肚子,有条有理道:“既然你现在是我的‘妹妹’,那你的孩子自然要唤我‘舅舅’。”
“我也觉得舅舅比较好听。”扶桑道,“那给孩子取名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好啊。”柳棠时欣然答应。
“名字里一定要个‘雪’字,”扶桑又道,“柳雪什么或者柳什么雪,你想想添哪个字好。”
柳棠时轻怔,道:“你要让这个孩子姓柳?”
扶桑不假思索道:“我既是他的爹又是他的娘,他当然要跟我姓。”
柳棠时笑着点点头:“有道理。”
扶桑又开始撒娇:“棠时哥哥,帮我束发。”
这屋里还缺不少东西,两个人去了东厢房。
柳棠时挑了一根和服色相配的月白色发带,将扶桑一头及腰的乌发束于脑后,留意到他耳垂上戴的白玉葫芦耳坠,柳棠时问:“你什么时候打的耳洞?”
“差点忘了。”扶桑抬手把耳坠取下来,“是在路上认识的一个姐姐帮我弄的,这对耳坠也是她送给我的。”
他蓦地想到萧只影,假如有朝一日萧只影真的来嘉虞城投奔他,而他却不在了,岂不是失信于人?不行,他得提前把这件事安排好。
扶桑转过身,看着柳棠时,郑重其事道:“棠时哥哥,我有件事要求你。”
柳棠时被他弄得有些紧张,面色凝重道:“什么事?”
扶桑道:“一个月前,我和薛隐途径裕州,因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名叫萧只影的女子,她和我长得有五六分相像,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幻想着她是我被诱拐之前的家人。了解之后才知道,她是个孤女,家里人全都死了,我可怜她身如飘萍无依无靠,想带她同行,可她要去别处办事,我便向她许诺,如果日后她来嘉虞城投奔我,我会把她当亲姐姐看待,尽可能让她过得好。棠时哥哥,等哪天你真的见到她,千万不要把她拒之门外,好吗?”
柳棠时暗暗松了口气,道:“知道了。”
扶桑顿时喜笑颜开,嘴甜道:“你真好!”
柳棠时笑道:“快去洗脸罢,洗完脸吃早饭。”
早饭是蜚蓬从外面买来的,胡麻粥配肉包子和油馍,至于玄冥,蜚蓬听说城中有专卖猫食的铺子②,他打算用过早饭再去买,只好委屈玄冥先吃些包子馅儿果腹。
不分主仆,大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蜚蓬时不时地偷瞄扶桑一眼,扶桑有所察觉,看着蜚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打扮得不伦不类,看起来很奇怪?”
蜚蓬慌忙放下筷子,边摆手边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只是没见过像姑娘这么好看的人。”
他今日作男子打扮,简简单单地把头发往脑后一束,面庞失去头发的遮挡,完全显露出来,竟比昨夜的惊鸿一瞥还要秾丽摄人。蜚蓬明知失礼,却还是忍不住偷看他。
柳棠时轻笑一声,道:“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大大方方地看。”
蜚蓬觉得公子这话说得奇怪,男女有别,哪怕公子的妹妹是个被丈夫休弃的弃妇,也不是他一个小厮能够随意冒犯的。
他家公子平素最是知节守礼,在街上看见女子从来都是目不斜视,偶尔还会绕道走,这实在不像公子会说的话。
柳棠时说完也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妥,他总是下意识地把扶桑当男子对待,一时半会儿难以扭转。
不等柳棠时补救,就听扶桑问:“蜚蓬,你跟着我哥哥多久了?”
“半年多了。”
“你是本地人吗?”
“嗯。”
“你家里人呢?”
“我没有家人了,我是在卖身葬母的时候被公子买回来的。”
扶桑和柳棠时对视一眼,转而对蜚蓬道:“你这话就说错了,我和哥哥就是你的家人啊。”
蜚蓬默了默,抬头看着扶桑,语气诚挚道:“你和公子都是难得一见的大好人。”
扶桑冲他微微一笑,道:“你才刚认识我,就知道我是好是坏?”
蜚蓬用力点头:“我就是知道。”
柳棠时道:“他自幼靠乞讨为生,在大街上迎来送往,看遍百态,尝尽冷暖,练就了一双慧眼。”
扶桑不禁感到一阵心酸,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因为那些苦难已经过去了,如今的蜚蓬看起来就是个明亮蓬勃的少年。
用过早饭,蜚蓬出门买猫食,柳棠时在屋里收拾踏青要带的东西,扶桑坐在院子里,在鸟语花香中晒太阳,悠然自在。
敲门声响起时,扶桑冲着屋里说了句“我去开”,步履蹒跚地向大门走去。
拉开一道门缝,只见门外站着个锦衣绣袍的年轻男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男子脸上的笑意倏地结冰似的冻住了,明明是英俊逼人的一张脸,却透着几分滑稽。
扶桑看着面前的男子,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崔奉仪,边端量边想,不愧是“玉面崔郎”崔恕礼的族侄,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道:“崔大人,我哥哥正在收拾东西,你请进来稍候。”
崔奉仪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只看到那张檀口在翕动,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大约是心跳太剧烈的缘故,他感到头晕目眩,整个人都是懵的。
见对方毫无反应,扶桑心下疑惑,难道自己猜错了,此人不是崔奉仪?或许是左邻右舍,也或许棠时哥哥还有别的朋友,是他冒失了。
正欲改口,对方忽然磕磕绊绊地开口了:“我、我是崔奉仪,我来找柳棠时,你、你是谁?”
原来没猜错,只是这位崔大人怎么是个结巴?
扶桑未曾流露出丝毫异色,道:“我叫柳扶桑,是柳棠时的妹妹。”
“妹、妹妹?”崔奉仪吃了一惊,上下打量扶桑。
既是妹妹,怎么穿着男装、梳着男子发式?
等等,他的肚子……是怀孕了么?
猝不及防地,心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这无端而来的刺痛为他混沌的思绪带来一丝清明,崔奉仪犹自惊疑不定:“我从未听棠时提起过他还有个妹妹。”
不等扶桑回话,柳棠时不慌不忙地从门后走了出来,他自然听见了崔奉仪的疑问,却不急着作答,路上再说也不迟。
他简短地介绍:“奉仪,这是我妹妹扶桑——扶桑,这就是我昨晚跟你提过的崔奉仪。”说着,他把手中的包袱交给扶桑,“你先帮我拿着,我去牵马。”
柳棠时拐进了大门旁侧的夹道,穿过去就是马厩。
崔奉仪兀自站在原地,没来由地感到紧张,平时能言善辩的三寸不烂之舌此刻却变得嗫嗫嚅嚅,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叫崔奉仪,柳姑娘……”
“你刚才说过了,”扶桑笑着打断他,“而且你也不必叫我柳姑娘,直接唤我扶桑便好。”
崔奉仪连应了两声“好”,再次哑口无言,只能手足无措地杵在那儿,连眼神都无处安放。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傻透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扶桑将他的窘蹙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些好笑,这位崔大人一点都不像当官的,倒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虽然和预想中不大相符,却比预想中和善可亲,难怪棠时哥哥会和他成为朋友。
好感油然而生,扶桑眉眼含笑,柔声细语道:“承蒙崔大人这段时日对我哥哥的照顾,让他不至于太孤单,往后我跟着哥哥在此地安身立命,少不得要劳烦崔大人照拂一二,扶桑在此先谢过了。”
眼前人明净的笑颜、温柔的目光、软糯的嗓音都让崔奉仪如沐春风,莫名有种酒至微醺时的飘然之感,他不由地露出个憨憨赧赧的笑来,又连应了两声“好”,满腹锦绣文章却连一句漂亮话也说不出来。
扶桑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崔奉仪知道他在笑自己,愈发局促难当,从脸到脖颈都烧红起来,好在不多时柳棠时就牵着马从夹道走了出来,解救了他。
柳棠时来到阶前,伸手从扶桑手中接过包袱,道:“回去罢,别在这里吹风了。”
春风带着丝丝凉意,拂动着垂落肩头的乌黑发丝和月白发带,灿烂的朝阳为他镶上一层金边,光采夺目。
扶桑只觉神清气爽,笑睇着柳棠时,问:“你几时回来?”
柳棠时道:“约莫向晚时分。”
扶桑点点头:“知道了,你走罢。”
柳棠时不放心地叮嘱:“有事只管支使蜚蓬去做,要是蜚蓬实在不方便,就让他去请隔壁赵娘子帮个忙。”
扶桑笑道:“别啰嗦了,快走罢,别让崔大人久等。”
柳棠时转向崔奉仪,道:“奉仪,我们走罢。”
崔奉仪从恍惚中回神,躬身朝扶桑作揖,郑重其事地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去。
崔奉仪的小厮福生牵着马在不远处等候,待崔奉仪上了马,福生便牵马上路。
两匹高头大马并排前行,慢慢腾腾,犹如闲庭信步。
柳棠时回头,见扶桑还在门口站着,便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回家去,等崔奉仪状似随意地回头看时,门前已无人了,只剩下一片金灿灿的日光。
默默前行一段,崔奉仪终于恢复如常,目视前方道:“听你方才的意思,你妹妹身边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
“送她过来的人把她送到之后就走了,只留下她自己。”柳棠时道,“晨起时我还跟她商量着去人市雇个丫鬟回来,可她不许,原因很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她的丈夫呢?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了吗?”崔奉仪心生不满,话音中不自觉地蕴含责备。
柳棠时觑他一眼,照着昨晚和扶桑商量好的说辞,煞有其事道:“他那丈夫是个负心薄幸之徒,婚前赌咒发誓说此生绝不纳妾,然而婚后不过一年,他就起了纳妾的心思,扶桑恨他三心二意、违信背约,便隐瞒了怀有身孕的事,毅然决然与那混账和离了。”
“有妻如此,竟还有心思纳妾?”崔奉仪简直不敢置信,要眼瞎心盲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出这等愚不可及的蠢事?
柳棠时嗤笑一声,道:“人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有失去以后才追悔莫及。”
崔奉仪沉吟半晌,神色几经变幻,蓦然道:“以扶桑现在的身子,身边没个丫鬟时刻照料着怎么行?不如从我府中拨个丫鬟过去,让扶桑先凑合用着,等用不上了再还给我,你看如何?”
柳棠时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也不跟他假意推辞,直截了当道:“那就多谢崔兄了。”
崔奉仪即刻吩咐牵马的小厮:“福生,你现在就回家去,挑个聪明伶俐的丫鬟,送到柳府去。”
福生领命而去,没走几步,又被叫住,只听崔奉仪道:“直接把朱雀送过去罢。”
柳棠时经常进出崔府,所以知道,朱雀是崔奉仪身边最得用的两个丫鬟之一,崔奉仪才见了扶桑一面就忍心割爱,这异常的慷慨让柳棠时猝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情也随之变得复杂起来。
就这样慢悠悠地出了城,行至荒芜的野路,崔奉仪忽而低声道:“昨夜刚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储君已定,不日便要举行册封仪式,届时将大赦天下,衙门要忙起来了。”
“这么快?”柳棠时颇为诧异。
“你猜猜储君定的是谁?”崔奉仪道。
柳棠时稍作思忖,用笃定的口吻道:“武安侯世子韩君沛的遗腹子。”
崔奉仪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似笑非笑道:“没错,就是这个才满周岁的遗腹子,他即将过继到皇上膝下,成为皇上的嫡长子。”
柳棠时道:“皇上初登大位,连嫡妻都还未娶,却先有了嫡长子,朝中必有非议。”
“非议又如何,”崔奉仪语气平平,“这个孩子的祖父是龙骧军主帅、摄政王韩子洲,他的外公是禁军首领、辅国大将军都修,这两位都是执掌兵权、权倾朝野的人物,有他们联手坐镇,再大的非议也不过是静水微澜,终将消弭于无形。”
柳棠时不由地想到扶桑腹中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他才是澹台折玉真正的孩子。
然而出身决定命运,那个遗腹子生在王侯之家,生而高贵,只要他能活下去,注定拥有波澜壮阔的一生,而扶桑的孩子却只能流落市井,做个微如蝼蚁的平民百姓,未来有可能凭本事有所成就,也可能一无所长,庸庸碌碌地度过此生。
哪种命运更好?如果让过去的柳棠时来选,他可能会难以决断,而现在的柳棠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崔奉仪左右看看,即使四下无人,却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摄政王之所以这么急切地把自己的孙子推上储君之位,多半还是因为那则甚嚣尘上的流言。”
柳棠时收回神思,偏头看着崔奉仪:“什么流言?”
崔奉仪道:“众所周知,今上还是太子时,曾犯下谋逆大罪,他当时身受重伤,以致双腿残疾,只能靠轮椅代步。去年八月,五皇子溘然离世,太子自嵴州返京,没过多久,一则流言便在京城之中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说是太子的双腿虽然恢复了,却落下了隐疾,他……他不能人道,更不可能为皇家绵延子嗣。兹事体大,没有人敢去验证这则流言是真是假,但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那么摄政王的所作所为也就说得通了。”
柳棠时却心知肚明,这是确凿无疑的谣言。
如果澹台折玉不能人道,那扶桑腹中的孩子又是怎么来的?
他突然有些同情起澹台折玉,在扶桑口中,他是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在京城那些权贵口中,他是不能人道的废人,表面上受尽敬仰,背地里不知要遭受多少毁谤和嘲笑,也是怪可怜的。
崔奉仪叹息一声,自顾自道:“如果摄政王没有急不可耐地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五皇子,那么后位非韩氏女莫属,他也就无需出此下策了。他的孙子到底不是皇家血脉,就算冠上澹台的姓氏,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怕是会遗患无穷。”
柳棠时听着,对澹台折玉的同情不禁又深了几分。
就算他贵为九五至尊又如何,还不是要受人摆布,事事身不由己?在他坐上那把龙椅的瞬间,也就套上了权力的枷锁,至死方能解脱。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③
人生短暂而无常,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自由更可贵的了。
第178章 小太监178
薛隐能否赶在扶桑临盆前将赵行检带到嘉虞城来, 就算赵行检如期而至,他能否帮助扶桑顺利生产也是未知数……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扶桑本该忐忑不安, 然而不知怎的,他胃口变好了, 睡得也香了, 每天心情都很愉悦。
反倒是柳棠时日日忧心,近乎寝食难安,他很怕,怕扶桑过不了这一关。俗话说,儿奔生, 娘奔死,只隔阎王半张纸。生孩子对女人来说都异常凶险, 更何况扶桑的身体还如此特殊,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参考, 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
无论如何,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天气越来越暖, 院里那棵石榴树开始冒出小小的嫩芽,今儿个被路过的鸟雀啄食大半,明儿个又冒出新的,生生不息。
廿日过后,柳棠时向崔奉仪告了假,在家陪伴扶桑, 扶桑随时都有可能临盆,他须得做好应对的准备——以防赵行检不能及时赶到, 他提前和城中最老道的稳婆打好了招呼,月底这段时间不许乱跑,就在城里老实待着——事关生死,会不会暴露扶桑的秘密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保住扶桑和孩子的命。
除了稳婆,他还找了位奶娘,以防扶桑没有奶水,或者产后虚弱,不能哺乳。还有婴儿所需的衣物、襁褓、摇篮之类,也都备齐了。
午睡醒来,无所事事,扶桑和柳棠时坐在窗前对弈。
窗户关着,外头淅淅沥沥,濛濛小雨断断续续从昨晚飘到现在,把人心都淋得湿漉漉。
从前扶桑对棋艺一窍不通,经过澹台折玉的悉心調教,他早已是个中高手,柳棠时连输两局,心服口服。
扶桑不能久坐,坚持下了两局已是不易,只觉得腰酸背痛,胸口憋闷,让柳棠时扶他出去透透气。
春寒料峭,柳棠时拿了件披风给扶桑披上,而后扶着他出了书房。朱雀坐在堂屋的禅椅上做婴儿穿的小衣裳,见他们往外走,急忙将针线放进笸箩里,起身跟在后头。
主仆三个在檐廊底下漫步,微风裹着细雾般的雨丝扑面而来,带来黏腻的触感。
廊外的花丛被雨水濯洗得愈发鲜妍,姹紫嫣红的花瓣和枝叶上凝结着如朝露般清澄的水珠,在和风细雨中摇摇欲坠。
“讨厌下雨。”扶桑垂眸瞧着雨中花,轻声抱怨。
这句话勾起一些悠远的回忆,柳棠时含笑道:“小时候每逢雨天,你要么去爹娘房中,要么来我屋里,反正不肯自己睡。”
小时候……也不过是七八年前的事,如今听来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心下不免有些怅惘。
扶桑恍然一笑,有感而发道:“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①
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难免多愁善感。
静默须臾,柳棠时换了话题:“十二天了,以薛隐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不该耗费这么多时日。”
扶桑道:“师父是太医院的院判,不是说离京就能离京的,兴许被什么事绊住了,或者路上遭遇了什么意外。”
柳棠时却不以为然。
扶桑眼下的处境,几乎是在和阎王爷抢时间,薛隐把扶桑送到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赴京城,足见心急如焚。倘若赵行检真的因故无法离京,那薛隐定会向澹台折玉求助,澹台折玉自会想方设法送赵行检出京,无论如何都不会耽搁这么久。
柳棠时很难不往坏处想,或许澹台折玉根本不在乎扶桑,所谓情爱不过是扶桑一厢情愿的痴想罢了,其实他只是澹台折玉身陷囹圄时排遣寂寞的玩物,而今澹台折玉涅槃重生,君临天下,扶桑连给他做个玩物的资格都没有了,他甚至可能会将扶桑视作一个污点,一个不堪回首、想要抹去的污点,扶桑和孩子一起死了或许才是他想要的。
可是,如果澹台折玉真的对扶桑无情无义,又何必在自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将武功最高强的薛隐派去保护扶桑呢,放任他自生自灭不就好了?
柳棠时想不通,只能强迫自己尽力往好处想——在这点上他和扶桑俨然是两个极端,扶桑总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因此很容易获得快乐,而他却总是忧思过甚,唯恐行差踏错,并且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情绪,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潭死水,这世上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他真正的快乐起来。
“那个人……对你好吗?”柳棠时忽问。
在扶桑刚回来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提过澹台折玉,就连扶桑流放路上的经历以及在行宫的生活柳棠时也绝口不提,只怕惹扶桑伤怀,这还是他头一回探听扶桑和澹台折玉之间的情-事。
扶桑闻言怔了怔,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澹台折玉的模样,脉脉温情和睠睠怀恋随即涌上心头,他已不再为此感到心痛或神伤了。
“他对我极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扶桑眉眼间尽是缱绻笑意,“我与他判若云泥,可他从未轻我、贱我、辱我,由始至终,他真心实意地怜我、爱我、重我。纵使我与他缘分已尽,我也无悔无怨,反而常怀感激,感激命运赐予我一段如梦似幻的好时光。”
朱雀在旁边听着,疑惑不已。
她来柳府之前就听福生说过,扶桑的前夫是个被猪油蒙了心的蠢货,凭借花言巧语娶到了绝色佳人,却不懂珍惜,竟然为了纳妾而抛妻弃子,简直愚不可及。
可听扶桑话里的意思,怎么与福生所言风牛马不相及?
正不得其解,忽然听见敲门声。
蜚蓬不知去哪儿躲懒了,朱雀懒得叫他,自去开门。
雨总往身上飘,柳棠时担心扶桑着凉,扶着他慢慢往回走。
未几,传来一道稚嫩童声,扶桑一听便知道,是隔壁赵娘子家的女儿小灵儿来了——小灵儿是玄冥的新玩伴。
早在跟着那只名叫十五的小猴子漫山遍野撒欢儿的时候,玄冥的身手就练出来了,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再高的院墙都关不住它,扶桑也只能任由它在外头玩耍,只要玩累了晓得回家就行。
自从在自家院里见过玄冥爬上石榴树抓鸟的英姿,小灵儿就对玄冥“一见钟情”,她几乎每天都会过来作客,既有玄冥陪她玩耍,又有糕点果子吃,她恨不能在这里安家。
小灵儿绕过影壁,怀里抱着个剔红八宝盒,见扶桑和柳棠时并肩站在堂屋门口,甜声道:“扶桑姐姐,我娘新做了几样点心,让我送过来给你尝尝!”
雨不大,她懒得从廊下绕路,小跑着穿过院子,及至近前,扶桑出声提醒:“小心台阶——”
话音还没落,小灵儿就被台阶绊了一跤,猛地向前扑倒,扶桑和柳棠时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同时伸手去扶,却没扶住,小灵儿直接撞在了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下一瞬,柳棠时揪着小灵儿的领子把她提溜起来,旋即一脸紧张地觑着扶桑的脸色问:“没事罢?撞疼了没有?”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亏得你眼疾手快,抢在她撞到我之前把她拎走了。”
虚惊一场,柳棠时骤然悬起的心又骤然落下,本欲责备小灵儿两句,一看她吓得小脸煞白、泫然欲泣的模样,又于心不忍了。
扶桑身手摸了摸小灵儿圆润的腮颊,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和蔼可亲地问:“你没事罢?”
小灵儿惊魂未定,可怜巴巴道:“没、没事。”
“雨天地滑,要当心些。”扶桑又帮她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玄冥在西厢房睡觉呢,你去找它玩儿罢。”
小灵儿“嗯”了一声,转身欲走,忽而想起什么,把紧紧抱在怀里的八宝盒递过来:“我娘让你趁热吃。”
站在一旁的朱雀伸手接了,扶桑柔柔笑道:“替我谢谢你娘。”
柳棠时扶着扶桑回屋,刚迈过门槛,扶桑倏然像被抽干了力气,朝柳棠时身上倒去,柳棠时慌忙捞住他,惊道:“你怎么了?”
“哥哥,扶我去卧房……”扶桑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声音也抖得厉害,“我想躺一会儿。”
柳棠时立时恍然大悟,边搂着扶桑往卧房走,边沉声责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撒谎?”
扶桑疼得咬牙切齿,虚弱地回答:“稚子何辜,我不想让她为此担负任何罪责。”
柳棠时又急又怒:“你先别说话了。”
等扶桑在床上躺好,柳棠时转身就往外走,扶桑伸手想要抓住他,却抓了个空。
柳棠时边走边喊:“蜚蓬!蜚蓬!”
蜚蓬闻声而来,还没跑到柳棠时跟前,就听他高声吩咐:“快!骑马去!去请稳婆!”
蜚蓬头回见他家公子如此惊惶失态,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不迭地领命而去。
第179章 小太监179
蜚蓬去后, 柳棠时强自镇静下来,吩咐朱雀烧水,而后返回床前, 双手握住扶桑冰凉的手, 关切地问:“疼得厉害吗?”
扶桑侧躺着,勉力一笑, 反过来安抚柳棠时:“别担心, 其实没那么疼,我还能忍。”
柳棠时知道他又在说谎,他的脸上几无血色,额上冷汗密布,他此刻定然疼得非常厉害。他从前是最怕疼的, 只是不小心被花刺扎一下都要掉眼泪,如今却学会了像个大人一样隐忍。柳棠时丝毫不为他的成长感到欣慰, 只觉得心痛难当。
“别怕,”柳棠时生硬地挤出一点笑来, 边用袖子为扶桑拭汗边道, “稳婆马上就来,她是城中最有经验的稳婆, 定能保你和孩子平安无事。”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扶桑努力维持着笑意,被阵痛刺激出的泪水却在眸中积聚,一串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在鼻梁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水渍, “棠时哥哥,答应我, 不管遇到任何状况,都以孩子为先,我的命不重要……”
“胡说!”柳棠时厉声打断他,“你比这个孩子重要千倍万倍,我绝不可能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
眼泪越掉越凶,模糊了扶桑的视线,他看不清柳棠时的样子,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在我十岁那年,我师父就曾断言,因为阴阳同体,我注定是个短命之人,能活多久全看我的造化。就算今日你保我一命,我也会被失去孩子的痛苦折磨得伤心欲绝,过不了几年就会含恨而终。与其如此,不如把活下来的机会让给孩子,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棠时哥哥,求求你,就当是为了我,千万要保住这个孩子,好吗?”
柳棠时虽然不知道扶桑是阴阳同体,却也听过他活不长的说法,所以他每年都会大病一场,去鬼门关走一遭,所以爹娘对他溺爱至极,除了让他开开心心地活着别无所求。
柳棠时心知扶桑说得有理,就算舍孩子而救扶桑,也只会给扶桑带来痛苦,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想让扶桑活着,因为他和扶桑之间有积年累月的亲情,而他对扶桑腹中的孩子却没有感情可言。
“好,我答应你。”为了让扶桑安心,柳棠时只能违心地做出承诺,但他未必会照扶桑说的去做。
扶桑刚说了一个“谢”字,就被骤然袭来的一阵剧痛逼得咬紧了牙关,他发出呜咽般的呻喑,浑身都绷紧了,而柳棠时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一点忙都帮不上。
等疼痛如潮水般退去,扶桑的脸上已糊满了汗与泪,柳棠时拿来一条手巾,帮扶桑擦脸。
趁着意识尚且清醒,扶桑闭着眼,虚弱道:“棠时哥哥,还有一件事……等我死后,不要下葬,一定要把我的遗体交给我师父,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我……我不能食言。”
柳棠时悲愤交加,面沉似水道:“你不一定会死,你不能这么早就放弃求生,难道你就不想陪着你的孩子一起长大?还有澹台折玉,你那么爱他,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刚擦干净的眼泪又涌出来,扶桑几乎泣不成声:“我想……我想……可是,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关……我过不去了,棠时哥哥,我活不成了……啊!!!”
剧痛再次袭来,扶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柳棠时强装的淡定瞬间被击溃,久违地掉下两行眼泪。
他仓皇无措地握紧扶桑的双手,好似这样就能牢牢抓住扶桑的性命。
“好疼……哥哥,好疼……”扶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疼痛越来越强烈,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的腹中好像囚禁着一头怪兽,它正在疯狂地撕咬着他的血肉,直到破腹而出才能罢休。
不知咬伤了哪里,扶桑的嘴唇被鲜血染红,柳棠时见状,急忙将手巾折一折塞到扶桑口中,哑声道:“你先别说话了,保存体力要紧。”
就算不堵住嘴巴扶桑也说不出话了,他只能不住地发出嘶嚎,宛如一只身陷绝境的野兽。
他的四肢渐渐麻痹,五脏六腑仿佛被撕成了碎片,除了刀绞般的疼痛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这才刚开始他就已尝到了痛不欲生的滋味。
不行,绝不能轻言放弃,他必须生下这个孩子,他要让他的孩子来到这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人世间,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凭着这股信念,扶桑苦苦坚持,当稳婆匆忙赶来时,他竟还保留着几分清明,掀开被泪水糊住的双眼,发现屋内不知何时点上了灯,灯影幢幢。
申时尚未过半,天色已黯如黄昏,屋内更是犹如夜晚。
朱雀将其他房间的烛台都拿到这屋来,在各处摆了七盏灯——启国盛行佛教,崔奉仪却偏偏信道,朱雀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约略听过一些典故,比如一种名叫“七星灯”的道家术法,又叫“招魂灯”、“续命灯”。虽然不知道这么做能否为扶桑招魂续命,但朱雀还是要试一试,哪怕求个安慰也好。
柳棠时让朱雀把稳婆带来的妇人领出去,不等稳婆开口,他抢先道:“我妹妹身子特殊,你先看过再做打算。”
稳婆在这行当干了二十几年,经手的孕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场面没见过,心下不以为意,然而当柳棠时掀开被子、分开扶桑光裸的双蹆,稳婆凑近一看,登时大惊失色,这、这场面她还真没见过。
柳棠时放下被子盖住扶桑,转身面对稳婆,尽可能语气平淡地揭露扶桑的隐私:“如你所见,我妹妹是阴阳人,上有双-乳,下有男-根而无女-阴,以后-庭与郎君相交,不知何故有了身孕,你可有法子为他接生?”
稳婆瞠目结舌,怔了好一会儿才面带难色道:“恕老身无能,小娘子这种……这种……我、我这辈子闻所未闻,属实无能为力,要不……公子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罢?”
柳棠时原本也没对她抱多大希望,因此也并未感到多少失望,依旧无波无澜道:“虽然如此,还是要劳烦你在这里多待些时候,兴许会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稳婆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柳棠时紧接着道:“还有,事关我妹妹的清誉,请你务必保守秘密,若是日后让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不等柳棠时说完,稳婆便识趣地连连摆手,赔着笑道:“不敢不敢,我必定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柳棠时唤来朱雀,让她把稳婆带去东厢房,茶水伺候,朱雀不明所以,只能听命行事。
柳棠时回到床边坐下,见扶桑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也不喊疼了,霎时心头一紧,忐忑地问:“你、你怎么样?”
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扶桑掀开眼帘,眼神有些涣散,嗓音微弱而沙哑:“我没事,这会儿不怎么疼了。”
柳棠时目光下移,停在扶桑的肚子上,犹疑道:“孩子……”
“孩子还活着,”扶桑笃定道,“我能感觉到。”
柳棠时微微松了口气,自责道:“怪我多此一举,不仅于事无补,还暴露了你的秘密。”
“不怪你,你也是为我考虑。”顿了顿,扶桑神色惝恍道:“棠时哥哥,刚才你分开我的双蹆,将我的私-处展示给别人看的时候,我有种奇异的感觉。”
“什么感觉?”柳棠时低声问。
“说不清,”扶桑语焉不详,“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剥开了。”
柳棠时无法体会,也难以理解,沉吟片刻,道:“还是让蜚蓬去请个大夫……”
“不,不用了,你陪我一起等罢。”
“……等什么?”
“等好运降临。”扶桑很想冲他笑一笑,却连牵动唇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已然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人声,柳棠时心中乍喜,慌忙起身向外跑去,当他看见崔奉仪匆匆朝这边走来时,不禁大失所望——他还以为扶桑一语成真,好运果然降临,薛隐带着赵行检及时赶到了,可惜并不是。
“才刚进门时听蜚蓬说扶桑要生了,稳婆已经请来了。”崔奉仪一手举着伞,一手拎着几个油纸包,边走边急声道:“扶桑现下如何?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柳棠时心慌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讷讷反问:“你怎么来了?”
说话间崔奉仪已快步走到了檐下,他将油纸包递给柳棠时,边收伞边道:“我路过华春楼,想起扶桑爱吃它家的山楂糕,就买了给她送来。”说着,他偏头往卧房探看,却只看到卷草纹绣帘在夜风中轻摆,转而看向柳棠时,眼神中尽是担忧与挂念,“扶桑还好吗?生孩子不都是疼得哭天抢地吗?这屋里为何如此安静?”
柳棠时含混道:“还没到时候,要再等等。”
崔奉仪很想去屋里亲眼看看扶桑,却自知没有资格,只得道:“那我去书房等着,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叫我。”
话音刚落,凄厉的哭嚎猝然响起,柳棠时当即丢下崔奉仪进了卧房,崔奉仪僵在原地,那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令他头皮发麻,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崔奉仪不忍卒听,出去找朱雀打听情况,朱雀道:“稳婆来了之后,先去屋里看过姑娘,随即就被柳公子请去东厢房喝茶了。”
“稳婆难道不该待在产妇身边,时刻照看着产妇么?”崔奉仪疑惑不已,“而且扶桑此刻叫得如此凄惨,稳婆怎么不闻不问?”
朱雀道:“奴婢也觉得有些奇怪,却不敢多问。”
崔奉仪思虑片刻,径自朝东厢房走去。
稳婆正在和她带来的那个妇人交头接耳,崔奉仪突然进来,把她们吓了一跳,稳婆见来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脱口便道:“我什么都没说,真的,公子不要误会。”
崔奉仪蹙眉问:“误会什么?”
稳婆眼神闪烁,试探道:“你是……那位小娘子的郎君?”
崔奉仪不承认也不否认,不怒自威道:“产妇正疼得死去活来,你怎么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喝茶?”
稳婆有口难辩,欲哭无泪道:“小娘子身骨奇特,迥异常人,老身实在是……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崔奉仪越听越糊涂,待要细问,却听外间传来一阵吵嚷,旋身出去,只见两个陌生男子闯入院中,蜚蓬试图阻拦,却被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一把推倒在地。
“你们是什么人?”崔奉仪怒道,“竟敢私闯民宅。”
却无人理会他的质问,崔奉仪立即冲过去,还未近身,就见柳棠时从正屋出来,冲着这两位不速之客近乎欣喜若狂地唤了一声:“赵院判!”
来人正是薛隐和赵行检。
赵行检一言不发,径直入内,薛隐停在门口,持剑而立,一副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架势。
崔奉仪怔怔地站在院中,在风雨中一片凌乱。
第180章 小太监180
柳棠时简直不敢置信, 薛隐和赵行检竟然真的赶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命运再一次眷顾扶桑,他命不该绝!
扶桑听见了柳棠时那声惊呼, 他在阵痛的间隙睁开泪眼, 看着那个渐行渐近的清癯身影,嗓音艰涩地唤了声“师父”。
赵行检满面风尘, 须发凌乱, 却一如从前那般澹然,冷冷清清地“嗯”了一声,仿佛那一年多的分离并不存在,因此此刻的重逢也并不值得欢喜。
他将随身携带的药箱放到桌上,走到床边坐下, 边为扶桑把脉边问紧随而来的柳棠时:“疼了多久了?”
小灵儿已被朱雀哄回家去,柳棠时可以无所顾忌地回答赵行检的问题:“大约半个时辰前, 扶桑被邻家小孩儿撞到了肚子,他就开始疼了。”
“可有见血?”赵行检又问。
“没有。”先前帮扶桑脫袴子时柳棠时检查过, 扶桑蹆间并无任何血迹。
赵行检凝神片刻, 转头对柳棠时道:“你先出去罢。”
柳棠时有许多话想问,却也知道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赵行检。
待屋中只剩下师徒二人,赵行检掀开被子,把手贴在扶桑的肚子上,伴随着轻微的按压,并缓慢移动位置,感受着腹中胎儿的动静, 须臾之后,他看着扶桑问:“能听清我说话吗?”
或许是这会儿疼得没那么厉害, 也或许已经疼得麻木了,让扶桑得以喘息,他嘶声回道:“能。”
赵行检不疾不徐道:“你以後-庭与男子相-交,按理说胎儿也该从後-庭出来。为了验证这个猜测正确与否,我要把手伸-进你的後-庭,试试能否触-碰到胎儿,这么做会很庝……”
“我不怕。”扶桑打断他,声如蚊蚋,“师父,我早就做好了以命换命的准备,我什么都不怕。”
扶桑给赵行检做了五年徒弟,赵行检当然知道他有多娇气,而今为了生下这个孩子,他却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纵使赵行检再铁石心肠也忍不住动容。
他伸手拨开黏在扶桑颊边的一缕乱发,语声近乎慈蔼:“我会尽我所能保住你的性命,你这条命不止属于你,也属于我。”
说罢,他伸手拿起落在枕边那条手巾,塞进扶桑嘴里,道:“翻个身,面朝里侧躺着。”
扶桑无法独自完成翻身的动作,他几乎感觉不到身躰的存在,疼痛好似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将他的灵与肉剥离。
但是,当那只涂满药油的手通过那条紧-窒的通-道缓缓深-入他的躰內时,扶桑还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惨叫声传到外头,三个男人俱是一凛。
薛隐一直站在门外,面朝着茫茫夜色和潇潇暮雨,本就凌厉的五官紧绷着,教人望而生畏。
柳棠时和崔奉仪坐在堂屋里,面色凝重,相顾无言。崔奉仪甚至想逃离此地,却又心系扶桑,只能硬着头皮留下。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承受生产之苦,哪怕断子绝孙也无所谓。
为了分散注意力,崔奉仪又开始琢磨刚刚柳棠时脱口而出的那声“赵院判”。
普通百姓可能不清楚“院判”是个什么官儿,但崔奉仪乃是崔氏子弟,尽管出身于苟延残喘的庶系旁支,多少也沾了些名门望族的光,尤其颇得崔恕礼的青睐与提携,盖因他敏而好学,品貌俱佳,能为家族之昌盛尽一份绵薄之力,他来嘉虞城做县令也只是历练而已,迟早要回京的,京城才是他施展才华的地方。
虽然崔奉仪不曾和太医打过交道,却也知道“院判”是太医院里地位仅次于院使的重要人物,就连京城里的贵人也没几个能劳动院判为其诊病,可那位赵院判却从京城赶到数百里之外的嘉虞城来为扶桑接生,由此可见,扶桑的身份大有问题。
去年五月,崔奉仪收到崔恕礼的亲笔书信,让他照拂一个名叫柳棠时的人,崔恕礼未在信中言明柳棠时的身份来历,崔奉仪自然也不敢多问,后来他在和柳棠时的相处中旁敲侧击地打探过,柳棠时却避而不谈,想来是有什么苦衷,他也就没再问过。
直到半月前扶桑突然出现,崔奉仪才知道柳棠时还有个妹妹。柳棠时告诉他,扶桑是因为丈夫要纳妾才毅然和离的,当时他就觉得异常蹊跷,就算扶桑的丈夫要纳妾,也绝不可能轻易和离,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舍得抛弃一个貌若天仙又蕙质兰心的妻子。如今看来,这个故事多半是柳棠时编造的,甚至柳棠时和扶桑的兄妹关系也有可能是假的。
扶桑究竟是谁?
他腹中的孩儿又是谁的?
崔奉仪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可怕的猜测,但他不愿深想,他宁愿扶桑是被一个眼瞎心盲的男人给抛弃了。
猝然响起的开门声打断了崔奉仪混乱的思绪,他和柳棠时几乎同时站起来,三两步走到赵行检跟前,柳棠时急切地问:“赵院判,扶桑怎么样了?”
赵行检扫了一眼同样急切的崔奉仪,转而对柳棠时道:“你且随我进来。”
门窗都关着,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床上的人静静地躺着,仿佛睡着了。
赵行检道:“扶桑疼晕了过去,很快就会醒的。”
柳棠时稍稍松了口气,问:“那孩子如何了?”
赵行检道:“扶桑的身躰构造异于常人,胎儿困于腹中,找不到出路,过不了多久,就是一尸两命。”
虽然早已预想过最坏的结果,但事到临头,还是如雷轰顶,柳棠时猛地一阵恍惚,看得见赵行检的嘴唇在翕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赵行检察觉不对,扶柳棠时坐下,待他缓过神来,才接着道:“为今之计,只能铤而走险,就是剖腹取子。”①
“剖腹……取子?”只是念出这几个字,柳棠时便已背脊发凉,隐隐生出疼痛的幻觉,“剖开扶桑的肚子……那他还活得成吗?”
赵行检默了默,道:“剖腹取子多用于难产而死的孕妇,鲜少用在活人身上,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保证,但我会竭尽全力。扶桑是生是死,全凭他的造化。”
扶桑说过,无论遭遇任何状况,都要保住孩子,但柳棠时却决意以扶桑的性命为先,然而到头来,他根本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一切都要听天由命。
柳棠时望着赵行检平静的面容,嘴唇微微颤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忽然,床上传来呻喑,扶桑醒了。
他试图翻身,然而身躰好像化成了一滩水,根本无处使力。
柳棠时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来,照赵行检说的,让他平躺着。
这短暂的昏迷让扶桑恢复了些许精神,气色似乎也变好了,他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垂眸看着坐在床边的柳棠时,虚弱而缓慢道:“哥哥,师父方才所言……我都听到了,就按师父说的做罢。你放心,我也会竭尽全力地活着,我想陪着我的孩子一起长大,我想和爹娘、还有你,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我做梦都想……”
柳棠时心痛如绞,泪如雨下,他生硬地扯出一个笑来,哽咽道:“好,我们一家人必须要团团圆圆,少了谁都不行,所以你一定要活下来,我相信你一定能活下来,你一向运气很好,这一回也不会例外。”
扶桑预感到疼痛即将卷土重来,他没有时间了,但他还有一个人想见:“哥哥,你去把薛隐叫进来。”
薛隐很快来到床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憔悴不堪、奄奄一息的扶桑,他先是感到有些陌生,紧接着是愧疚,而后是害怕——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有过一丝畏怯的他,此时此刻却生出一阵強烈的惧怕,他怕扶桑会死。
薛隐不露声色,沉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扶桑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刚唤了声“薛大哥”,就疼得咬紧了牙关,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掀开眼帘,泪眼朦胧地看着薛隐,涩声道:“薛大哥,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
“他……过得好吗?”
“他很好。”
“他有没有……问起我?”
薛隐短暂地沉默了下,道:“我告诉他,我把你送到了嘉虞城,他让你等等他,等朝局稳定了,他就来嘉虞城看你。”
一行眼泪从通红的眼角滑落,扶桑在再次袭来的剧痛中语无伦次:“不……别来……我怕……我怕……”
他终究没能说完他在怕什么,他又开始发出凄厉的哀嚎,他被无边无际的疼痛吞噬,神智越来越混沌。
薛隐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赵行检,将待会儿要用到的刀、剪、钳、凿、针、线等有序摆在桌上,然后沉下心来,坐在桌边等待。
未几,朱雀端来煎好的麻沸散,柳棠时强行掰开扶桑的牙关,朱雀把一大碗汤药灌进去。
随后朱雀端来一盆热水,赵行检仔仔细细地洗净双手,足足洗了三遍。
又等了没多久,扶桑的叫声逐渐衰弱,直到陷入昏迷,赵行检把柳棠时唤进来,道:“你来帮我。”
柳棠时没有信心直面扶桑被开膛破肚的情景,但他不能退缩,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按照赵行检的吩咐,柳棠时先把桌子推到床边,方便赵行检取用桌上的东西,接着解开扶桑的衣袍,将他畸形的上身完全暴-露出来,柳棠时隐约能看到他的肚皮在动,应该是胎儿在他肚子里挣扎。
赵行检坐在床边,拿起一把形似柳叶的小刀,先放在烛火上炙烤片刻,随即平稳而缓慢地切开雪白的皮肉,殷红的鲜血霎那间便喷涌而出。
柳棠时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他肝胆欲裂,却固执地没有移开视线,近乎自虐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