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玉阶怨
这急报进殿时, 户部尚书正在回禀司农司收集上来的京畿地区春耕播种进展,被那急报猛然打断,大殿内登时一片沉寂。
姒羌坐在御阶上皱了皱眉:“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那宫人将城外情况简要说了一遍, 又说虎贲军统帅姚灼在外听宣,姒羌和姬婴坐在上面, 一听就知道是昨日蓝封启本中所奏内容,这时姒羌开口说道:“时值春耕, 出现流民必有个缘故,万万不可起刀兵, 宣姚将军进殿来。”
不多时,果然见姚灼穿着一身军装,被宫人引了进来,朝上行了个礼, 姒羌又向她吩咐了一番,叫她收整好东城门外军队,无诏令不得派兵镇压,亦不得持械驱赶。
姚灼得令去后,姬婴想了一想,颔首对姒羌说道:“此事盖因巡狩而起,臣有监管之责, 下朝后臣亲去东城门看看。”
“别等下朝了。”姒羌看了看阶下朝臣, 又看了看她,“事态紧急, 你就现在去吧。”
“是。”姬婴起身朝她行了个礼, 又看了看阶下众臣, 随后转身从御阶侧边台阶走了下来,由一名御前宫官引路出去了。
等她去后, 姒羌才让户部尚书继续回禀,随后依次又到礼部、工部和刑部,最后刑部尚书回禀时,提到近日联合大理寺和御史台,破获审理完一起重大凶杀案,同时查获了大批私盐,其中又牵扯出一桩官商勾结偷漏盐税案,也俱已审理完毕。
这桩案从去年由姬云接手开始查,到如今已有大半年,终于在今年年初全部完成三轮复审,又赶上同光新政出台,量刑格外严格一层。
姒羌见此事办得很好,心中十分满意,但她不好直接开口给姬云加封赏,于是只说:“此事总算有了个了断,不错,结案奏疏可递上来了?”
刑部尚书回道:“奏疏已交中书舍人收管。”
姒羌点点头:“好,下来由政事堂议定此案督办官员封赏。”
随后她又问了问其余朝臣可有事启奏,见无别事,便叫散退朝,起驾离开了观风殿。
众朝臣陆续离宫时,姬婴已乘车出了东城门,由姚灼亲自带一队人马护送,赶往安置流民的城外长亭。
这一行车马走了约有一刻钟,抵达长亭外时,见这里果然聚集了许多人。
今日一早京兆尹听闻此事已达天听,赶忙派了少尹带两名司录和一班衙役,前来安抚流民,所以长亭附近这些人,此刻倒是不像先时那样嚷闹了,但仍在跟官府衙役静静对峙着。
姬婴这边车马刚停,就听那边传出一个声音:“俺们来告御状,你们这些当官的不让进城,还有王法吗?”
话音刚落,那少尹才要再出言安抚,忽听身后有车马声响,回头一见,竟是魏王走下车来。
姬婴是直接从早朝上赶来的,不曾更衣,身上还穿着玄色绣金蟒纹朝服,头戴一顶双龙衔珠翼善冠,只见她此刻眉间微蹙,神情凝重。
那少尹见状,忙赶上来迎接,因没看路,还跌了一跤,也不及拍土,就走上来行礼:“下官见过魏王殿下!”
他身后那群人见他方才步履狼狈,不由得都笑起来,人群里有人说道:“这可是大官儿到了!”
姬婴见他上前行礼,拿眼打jsg量了他两下,见是个中年男官,却看着面生,遂问道:“你是哪个衙门的?”
那少尹低头答道:“下官是京兆府的少尹,奉京兆尹之命前来安抚流……”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安抚这些进京民众。”
姬婴听他说完只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抬脚往众人那边走去,那少尹见状忙走到她面前拦了一下,随后低声说道:“殿下,让下官替您传话吧,免得刁民冲撞。”
姬婴冷冷瞥了他一眼:“我被舅皇接回宫前,也是你口中的一介刁民,让开。”
说完也不等他再开口,接着往人群这边走来,及至到了众人面前,她站住柔声问道:“乡亲们结伴进京,可有话事人没有?”
“有,我就是!”
这声音正是姬婴方才下车前,问“有没有王法”的那个,她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纪四旬左右的农妇,黝黑面庞上皱纹深如沟壑,一双眼深邃明亮。
那农妇说完走上前来,在她身前五步远的地方直直站着,跟在姬婴身后的少尹刚要上前让她行礼,却被姬婴抬手制止,随后她向那农妇问道:“春耕季节,必得是有天大冤屈,才叫乡亲们大老远进京告状,可否同我讲讲?”
那农妇上下看了看她,却不认得她身上朝服品级:“不知你这位贵人是个什么官儿?能够做得主么?要是做不了主,俺不废那口舌。”
“大胆!”那少尹又走上前来,“这位殿下是当朝摄政王,你……”
没等他说完,就被姬婴带来的执事拽了一把,低声警告他王驾前抢话是殿前失仪,他听了一惊,忙住了口。
姬婴听这农妇话里意思,应该是方才同那少尹说过原委了,但他没有应承只说自己做不了主,于是她郑重说道:“只要不是需要圣人亲裁的大事,我还是能够做得些主的,请放心说来。”
那农妇方才听少尹说这位是“摄政王”,又见先前摆官架子的少尹此刻唯唯诺诺,料想面前这位正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了,于是点头:“好,不过这话头却长。”
这时已有随姬婴一同来的执事在长亭东侧座椅上铺了软垫,于是她微微抬手请那农妇同往亭中说话。
一旁执事端出随行榻桌茶具,给她们倒了茶,才都退到了外面,依姬婴的吩咐,给外面众人都倒了些水喝。
那农妇来了这半日口也渴了,便没多客气,端起茶杯来一饮而尽,随即叹道:“你们朝廷大官不知地头里艰难,朝廷缺钱向地主要,地主就得勒掯俺们这些没田的佃户,哪里肯自家掏一铜板?”
她见姬婴只是默默听着,于是又将整件事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果然这事就是巡狩引出来的,巡按御史团离开汴州后,河南道各州县就开始借户籍大查一事,给各地乡绅报信,说此次巡狩是为来年推行扩田税做铺垫的,让各家在府衙来人登记田产时留些神。
各地乡绅一听,皆纷纷使出了五花八门的手段,有让佃户签卖身契挂名的,有将自家产业分挂到多处县衙官田的,总之是无所不用其极,到后来许多地主名下竟是一无所有,分明腰缠万贯,官府却无可征收。
这下豪绅们是安全了,却苦了下面佃户,签契挂名,地头收成要拿来抵税不说,还得背地主家的债务,一季辛苦下来,竟还要寻些其他活计贴补,许多人家一看这样,种地倒种出饥荒来了,索性扔了锄头,纷纷逃去他乡讨生活。
姬婴听她说了半日,面色愈加凝重起来,她也曾想过各地豪绅这样嚣张,一定是有官府庇护,但也没料到竟能勾结到如此地步。
这次巡狩,朝中一早声明了就是纠察各地府衙政弊,外加督促各地户籍登记造册,并没提改田税一事,但这样的传言还是愈演愈烈,姬婴低头思量半晌,看来江南世家手倒是长,都伸到河南道下辖乡里去了。
姬婴方才听那农妇说的话里,提到的一些官府政策,倒有些不像田间人会关心的,似乎是有人教她这样说一般,但她没有追问,只说:“此事我知道了,回去一定派人前往查办,给你们一个交代,今日天也不早了,这城外荒郊野岭的没处落脚,都随我进城吧。”
说完她转头叫了在亭外侯着的魏王府长史妊羽来,问道:“那边进京告状的民众共有多少人?”
妊羽是在她出城之后才赶来的,方才在人群中安抚了一番,听她这样问,答道:“共二百一十三人。”
姬婴点点头:“吩咐下去,带众人进城。”
妊羽有些迟疑:“这……如何安置?”
“太虚观那片地,不是已经收拾出来了吗,去跟京兆府要些人手,就在那里搭起暖帐来安置。”
太虚观夷为废墟后,那片地半年前就已收整出来了,预备留着建造衙门使用,如今倒是还空在那里。
不过姬婴又想了想,凡着过大火的园林观寺,都会像从前姬平的太子府一样,改造为公堂衙门,也是为了避些忌讳,不知众人是否介意,于是她将太虚观着火烧死了很多道士这件事,同那农妇说了一遍。
那农妇听完倒不在意:“哪个地头没死过人?乱坟岗子也不是没睡过,能有处落脚就成。”
见她同意了,姬婴随即吩咐人去打点车马带众人进城安置,不多时,各处准备就绪后,那些民众跟随魏王仪仗从东城门进了京。
京兆尹这边也接到了她的命令,又从工部和兵部借调了棚帐和衙役,赶在天黑前将帐子都搭好了,随后又从几个衙门共借调了十个厨子过来,留出一个帐子生火造饭。
姬婴见众人都在帐中饱餐安顿好了,同那农妇打了个招呼,出来吩咐姚灼留一支队伍在此轮值,有什么事随时来禀,待各处安排妥当,她才离开这边,登车回到了景园。
她为这事忙了一日,回到府中见没甚别事,于是早早更衣下榻休息。
第二日早朝例休,姬婴在巳时初刻来到政事堂里,刚一进值房坐下,就见妘策匆匆拿了两封文书进来,一封是吏部发来的,大理寺卿即将致仕,拟提大理寺左少卿姬云继任大理寺卿。
第二封是宫里发出来的皇帝手令,由禀笔宫官拟旨,念及长乐公主督办重案之功,着改封靖王,加封一等亲王爵,其余封赏不变。
第132章 话离乡
这些姬婴倒是都不意外, 大理寺卿年事已高,去年就递过辞表,被延兴帝驳回了, 年初再递又被太皇太后驳回,这次第三回, 朝中再不好驳了,正赶上姬云督办的那一桩重案圆满结束, 以此为功继任大理寺卿,顺理成章。
而改封亲王一事, 先前她从姒羌的言语中也听出了些苗头,这次升官连带加封,亦是水到渠成。
至于皇帝手令,这还是政事堂自姬良登基后第一次收到, 那手令上写的字,姬婴估摸小皇帝一多半都不认识,所谓圣旨,不过是借此下发太皇太后的旨意。
姬婴看完将那两封文书放在了案上,对妘策说道:“这也都是早晚的事,阿云因功加封无可辩驳的,我没什么意见, 劳你着人拟份草诏来吧, 我一会儿还要出去一趟,午后回来若拟好了, 你再随我同去找一趟姜相吧。”
太皇太后这次借小皇帝直发上意, 也是要看看政事堂会不会跟她唱反调, 眼下朝中事多,不好因为这个跟太皇太后起龃龉, 于是妘策点点头:“好,我回去叫人拟诏。”
说完她又问了问姬婴昨日出城的事,姬婴便将昨日事同她说了一遍,妘策沉吟片刻说道:“聚众上京,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御史团一离开河南道,就有人坐不住了。”
姬婴点点头,语气不善:“拿乡民做人质,真正下作。”
她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姬婴见时候不早了,于是起身跟妘策一起走出值房,在政事堂门外登车,往太虚观那块安置众人的空地上赶来。
车子在城内行驶了约有两刻钟,在那片空地外停了下来,姬婴下车时,正见妊羽身边常带的两个录事吏员迎了上来,她一面下车一面问道:“你们大人在里头忙着呢?”
其中一个吏员答道:“回殿下,有几个人昨夜发起热来,妊长史请了人来医治,此刻正在里头看视,所以没及来迎。”
姬婴听完,忙问情况如何,一面带jsg人往里走着,刚走到第二个暖帐外面,就见妊羽匆匆迎了出来。
妊羽昨日离开的比姬婴晚,这日又是一大早就来了,此刻却丝毫未露疲态,只是走过来朝姬婴拱了拱手:“我正要打发人去报信,殿下倒来得早。”
姬婴也没多同她寒暄,一路与她并肩往里走着,问那几个人的病情,妊羽说道:“请了三个大夫来看,都说不是疫病,只是奔波水土不服,已煎了汤药服用下了。我也不敢掉以轻心,还是将那几个病了的单独安置在小帐里,再观察几日看看情况如何。”
姬婴听她说着,连连点头:“你想得周到,这时节若闹出疫病来却是不妙,回头也叫人将那几个大夫记录的脉案和药方誊抄一份,送去太医院问问,不可大意。”
她二人一路说着话,来到昨日那农妇帐前,却听里面传出了争执的声音:“不过头疼脑热小病,怎么就不许人看?”
这时旁边吏员打了帘子,请姬婴和妊羽进帐,她们进去时,正见昨日那农妇叉着腰,质问面前的一个京兆府吏员。
昨日说话时,姬婴问过她名姓,知道她本家姓姜,村里人都只叫她庆姨,这次她带了女儿一起上京,女儿却在昨夜不巧病倒了,此刻正在小帐中隔离将养,她本想去过瞧瞧,谁知被吏员拦住说不许看视,所以发起火来。
那边正对峙着,庆姨见姬婴来了,面色才和缓两分:“向来大官总是露一次面就再也见不着个影儿,难得你今天又来了。”
姬婴见她这样说,微微一笑,随后回头叫妊羽把帐内吏员都带出去,只独自留在了这边,兀自走到帐中一把椅子上坐下:“这帮京兆府的吏员,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同城外乡民说话总没个好气,我年少时也都是经过了的,不怪你着恼。”
从昨天她们进城以来,庆姨见各处食宿都颇上心,病了的人也很快给请了大夫来看,本也有些喜出望外,方才姬婴进来时撞见自己质问吏员,她还有些担心会不会被说刁民不知好赖,不料姬婴会这样说,于是她也走过来在旁边坐下说道:“俺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俺女病了有人给看是好事,但见不着面实在不能叫人放心。”
姬婴点点头:“这我明白,我自家也有女儿,病了不能见面难免心焦,只是这时节恐怕起疫,还要给太医院再看看脉案方妥,方才我来时听说昨日那几个高热的都退了,早上又喝了些细肉米粥,都好生将养着呢,劳你再耐心等些时候,若果然不是传人疫病,自然叫她还回你这边帐里住的。”
庆姨听她这样说,也叹了一口气:“俺村几年前也传过疫病,这事不是好闹的,罢,等等就等等。”
姬婴取过桌上的茶杯来,给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水,随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才又说道:“多谢你能体谅,其实我今日来,是还有桩事想问问。”
庆姨也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啥事?”
姬婴放下茶杯看向她:“我不绕弯子,你们这次上京告状,是不是有人叫你们来的?”
庆姨听她问得这样直白,微微皱起眉来,随即也放下杯子,想了一想,说道:“你是爽快人,那俺也不绕弯子,是。”随后她将前后事说了一遍,她们原本是要往河北道去的,但是有人在乡里就把她们拦下了,给了她们一些干粮,又说只要上京告御状,回来后就给她们免债,各人还得一块地,连契都备好了,有些人胆小,怕进京被抓,庆姨一向胆子大,就答应了,还带上了女儿,想着到时候能得两块地,她在乡里还算有些人缘,所以又帮着拉了两百来号人同往。
等她说完这些,又补了一句:“虽然是有人雇俺们来的,但这事情绝对是真的,一点没掺假。”
姬婴又问:“是什么样人?是你们本乡人吗?”
庆姨回忆了一下:“不是本乡人,穿个长衫,约莫四五十岁一个男的,说话怪里怪气的。”
“南方人?”
“俺们一辈子在田头地埂子上,没见过南方人,也不知南方人说话啥调,反正那人说话肯定不是俺们那片的。”
姬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事情我一定叫人去办,只是涉及巡狩,还要问过宫里,请你们就在这里稍等几日。”说完她便起身要走。
庆姨见状也站起来送她:“好,俺瞧你像个干正事的官儿,才说与你的,莫要耍弄俺们。”
姬婴低头一笑:“你放心,此事必定给你们一个满意了局。”说完便抬脚往外走,到帐子口又停住了,回头说道:“另外,若有事,就直接找方才与我一同进来的那位妊长史,她说话比旁人管用。”
庆姨这两日也常能见到妊羽在这边忙碌的身影,知道她是个管事的,于是答应道:“成。”
等姬婴再次回到政事堂时,更漏钟刚报未时,她想此刻姜舟必定在值房中午憩,于是回到了自己的值房里,叫了个内役替她去小厨房随便取份饭食来,这时妘策听说她回来了,也带着拟好的草诏,来到这边找她。
“子符来啦,用过膳了吗?”姬婴正站在案后翻找文书,见她进来,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
“用过了,今日晌午有道山珍酿豆腐,味儿不错,我料着殿下能喜欢,特意留出来一煲,方才见内役过去传菜,已经叫小厨房里热上了。”妘策悠悠走进屋来,将那草诏放到了她案上。
姬婴拿起那草诏看了看,里面除了姬云的升任加封外,还有其余几个相关办案人员的升迁诏令,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她又将那草诏放到了一边,跟妘策说起今日去见进京乡民的事来。
妘策听她说完,刚要开口,忽听外面响起敲门声来,是送饭食的内役,于是妘策起身替她接了过来,两个人又走到里间圆桌边,摆了碗箸,一起坐下,妘策在她对面给自己调了盏香汤,一面喝着一面陪她用膳。
“依我看,这起挑唆乡民告御状的,八成就是江南世家派来的人,算是给朝中一个警告,若再打江南的主意,那起缙绅世家有法子叫各道府都像这样乱起来,到时候流民遍地,他们倒可以趁乱拥立新君,重开父系门阀共治的时代了。”妘策端着香汤盏说道。
姬婴吃着菜,默默想她这一番话,半晌才擦嘴说道:“你说得很是,他们所图不小,所以我想着,不妨先退让一步,一来使巡狩不至过于受阻,二来也可以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
她两个边吃边聊,等吃完听吏员来报说姜相午憩起来了,于是又拿上那草诏,一同往姜舟这边值房走来。
姜舟自从出任左相,每日都会在政事堂呆到申时三刻再走,虽然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但自从入相,看着却比从前在国子监做祭酒时更显矍铄了。
姬婴和妘策走进这边值房里时,正见姜舟坐在大案后面吃点心,见她们来了,笑呵呵让她两个坐。
等这边内役上过茶出去后,姬婴将妘策带来的草诏放到了姜舟的案上,等她看过后,又将这两日的事都同她说了一遍。
姜舟看过草诏,又听她说完,半晌才放下点心盏儿,缓缓点头说道:“长乐公主改封一事,就依太皇太后的,另外乡民告状这事,也需尽快安抚,背后挑唆的人慢慢查,但受影响的那几个乡还是要尽快整治,免得蔓延开来耽误春耕。”
随后她三人在这边值房内议了一阵,将接下来的事定好,姬婴才同妘策一起,送了姜舟出来上轿回府。
等姜舟走后,姬婴见政事堂这边也没甚别事,遂跟妘策打了个招呼,出门登车回到了景园。
她回来更衣在前院东屋里刚歇了歇,忽有连翘在外敲门,随后走进来递给姬婴一张帖子,低声说道:“今儿奇了,广陵王突然派人下帖说晚上要过来,殿下要见么?还是推了?”
姬婴听闻皱了皱眉,随即打开那张帖子,见里面却不是拜帖,而是夹着一张纸片,是鹤栖观前些日子丢失的那座姬平牌位的拓片。
她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不用推,叫他来。”jsg
第133章 一痕沙
酉时中刻, 红日西沉,广陵王在景园西侧甬道处下了车,跟着前来接引的执事, 从西门走进了景园。
他这日穿着件苍绿色暗纹湖绸直裰,头上没有戴冠, 只用一支双股莲花钗挽了个高髻,又在左侧别了一支金滚珠步摇, 腰间玉带上缀着荷包香囊和两组禁步,左边是一组及膝玉佩, 右边则是一组短些的银铃佩,却好一副富贵王孙的家常打扮。
姬婴听执事来禀说广陵王到了,她在后院等了一会儿,才起身出来迎接, 走到前院西边游廊拐角时,只听不远处传来环佩叮当,转过来果然有一身形秀颀的华服男子,由两个执事引着往这边走来,正是广陵王。
只见他步履闲适,一步三响,一个人倒走出了一支礼乐队的动静。
他本一边走着, 一边欣赏园中景色, 不期一转头,见姬婴已迎过来了, 于是忙拱手笑道:“小王今日唐突拜见, 又劳殿下远迎, 失礼失礼!”
姬婴走到他面前站住笑道:“都是本家宗亲,净说这些见外的话, 正好我今日也得闲,走,尝尝我今儿新开的葡萄酒。”说完抬手请他往后面走。
她二人被众执事簇拥着往花厅上走来,广陵王又闲闲问道:“姪儿今日在忙什么?可得来一同用膳么?”
姬婴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她前些日收藏了几副画,也来了兴致,让我给她请了个丹青妙手来,眼下正在后院学作画,方才我瞧弄得一身颜料,就不叫她出来相见了,广陵王莫要见怪。”
广陵王也笑道:“姪儿多才多艺,赶明儿有画作出来,我也厚着脸皮讨她一副收藏。”
二人一路说笑着走到花厅,这边肴馔已都摆上了,副总管忍冬正在这里张罗,见她们进来,忙迎上前请她二人入座,待酒也上了,姬婴便叫众人都退了下去,厅上只留她两个对坐用膳。
她们吃了些菜,又喝过一回酒,姬婴才擦擦嘴说道:“广陵王今日来前送的帖子我瞧过了,不知是哪里得来的?”
广陵王见问,这才一拍大腿:“今日来见了殿下园中美景,又喝了美酒,竟险把个正事忘却了。”随后他便说起自己今日突然收到这个拓片,又有江南来人同他说,江南陈氏当家的在姑苏宅中抓到了一个人,行踪鬼鬼祟祟的,身上竟搜出了圣庄皇储的牌位。
后来细问才得知,这人是前任左相嬴尚打发来的,因罢相对魏王怀恨在心,又辗转查到鹤栖观中有祭拜圣庄皇储的牌位,遂派人偷取出来,准备就这件事和前不久魏王世子生辰宴上,收受江南世家重礼一事,向魏王发起弹劾。
这人正是前来姑苏与同谋碰头,只为确认那件象牙是从南诏国偷运进入中原的,以此再罪加一等。
“那套文玩是陈家替我寻的,陈家一听这事,慌得了不得,于是赶忙派人来知会我,我一听也吓了一跳,这才忙忙来向殿下报信。”
姬婴默默听他说完这一大篇故事,暗自揣摩哪些部分是他同陈家杜撰出来的,但面上却只是一副凝重神情,半晌才在震惊之余缓缓说道:“看来是我侥幸,有广陵王的人碰巧撞破了这事,叫我免遭一场弹劾。”
广陵王见她似乎信了,接着说道:“陈家正准备派人将那牌位送回归还,又恐殿下怪罪,这才先派人快马送了拓片到我这,我想着此事也是因我而起,所以赶紧来向殿下讨个情。”
他说完见姬婴没答言,又说道:“也请殿下放心,这牌位并没有被多少人看见,毕竟时间上有欺君之嫌,没人敢提的。”
这却是明晃晃的威胁了,当年开景帝接她回宫时,满朝都道她事先并不知自己身世,如今开景帝虽不在了,太皇太后却还在,若叫她知道了,也是一件麻烦事。
姬婴听完长长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在观中,只恐遭亡母前事牵连,是以未敢向舅皇明言,不承想时隔多年竟还会被人拿来说事。”
广陵王这时露出一副十分理解的表情,点头说道:“殿下身世坎坷,好在如今否极泰来,江南那边对这件旧事也知道一二,还留了些从前的文书,这次来人也带了话,只要殿下愿意,他们愿助殿下为圣庄皇储平反。”
姬婴听到这话,忽然看向他,眼中竟似有点点泪光,语气也激动起来:“若果然能够为亡母平反,也不枉我还俗入世走这一遭了!”
说罢她端起杯同广陵王碰了一下,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二人就后续安排又详谈了许久。
江南世家以陈氏为代表,向魏王提出的请求是,召前任中书令姚瑞回朝,并在这次巡狩上对江南东西两道网开一面,作为条件,他们会将姬平的牌位完好奉还,并为她整理好为圣庄皇储平反的文书信件,再替她除掉嬴尚。
姬婴郑重应下,又同广陵王说了半晌话,直到坊门快下钥了,才送他出来。
等他在门外上车去后,姬婴转身回到园中,很快把脸撂了下来,她快步走进书房里,静千正在这边外间等她,自从上次静千进城给她报信,这阵子一直住在她府上,今日听说广陵王来访,知道其中必有事端,于是提前来到书房等姬婴下席过来。
她两个在书房东窗榻上坐定,静千拿过香炉悠悠打篆点起香来,姬婴则坐在她对面默默调盏香汤,二人皆一语未发。
直到香炉中生起袅袅轻烟,姬婴的香汤也已调好了,她才缓缓将今日广陵王所说的话,同静千讲了一遍。
“看来他们是笃定我不知当年玉京门事变内情,反正英宗已薨,死无对证,江南这帮世家应该是准备把事都栽到他头上,说不定还要刮带上姒家,好叫我为此事跟太皇太后打起擂台来。”
静千听她说完,低头想了想:“我看牌位多半就是他们自家窃的,倒把前左相拎出来挡灾,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
姬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今日这一场威逼利诱,也不过是看在她尚有把柄和可利用之处,等到来日这些人目的达成,一定也会让她落入与母亲当年那时一样的陷阱当中,但是这一次,她定不会再让他们得逞了。
她同静千在书房里议了许久,两人喝完一盏香汤,待香燃烬已是三更天了,于是一同起身走出书房,各自回院安歇。
第二日,姬婴照旧天不亮就起身更衣,出门登车上早朝。
这日朝会进行完例行政务回禀后,政事堂颁布了私盐重案相关人员的升迁赏赐,包含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共一十二名官吏,其中为首者自然是新任大理寺卿,新封靖王姬云。
姒羌和姬婴坐在御阶之上,看着众人领赏谢恩毕,姬婴又抬眼朝姒羌看了看,见她眉梢有些喜色,但仍如往常一样保持沉默,于是姬婴又转过头来,令众人平身,又问可有别事启奏,见阶下无人出列,便叫散退朝了。
姬婴这日仍旧跟在姒羌后面,送她回到永寿殿内,等拆完奏疏,见都是些日常奏报,姒羌便都叫妘策将奏疏带回政事堂批复,这边书房里又单留下了姬婴一人。
姬婴见众人出去后,才将前两日河南道乡民进京告御状一事,细细回禀了一番,姒羌认真听了半晌,皱起眉来:“巡狩才刚走了一个河南道,就冒出这样事来,这却不好,后续处理,你怎样看?”
姬婴低头回道:“臣以为,此事还当先退一步,如今扩田税谣言四起,闹得各地不安,难免影响御史团接下来的巡察,不如再发诏令,声明此次巡狩与扩田税无关,再令各地限期改回田产所有,否则户籍大查后一律正式变更所有者,且不予追索田税。”
姒羌听完想了想,倒也是个法子,那些地主乡绅自然不愿意叫佃户和府衙白得了便宜,只是这样一来,这次巡狩又难从中为国库添些进项了,于是叹道:“这样也好,莫要叫乡民们失耕背债,只是国库今年却更难了。”
姬婴料到她会这样说,于是又提起江南世家想推举前任中书令姚瑞再回朝一事,并愿为此向朝中多孝敬一些。
姒羌jsg冷笑一声:“本就该是交给朝廷的钱,如今还跟咱们谈起条件来了。”不过江南近日也派人私下跟姒家族亲有过一些接触,只为让巡按御史团这次莫要细究税务,于是她又沉吟片刻,说道,“也罢,有些事也急不来,好歹先挺过今年,后面再看,不过朝中如今无缺,姚瑞回朝放在哪一处好?”
这姬婴也早想好了,于是回道:“兵部尚书资历也不浅了,臣想着也可以往吏部尚书位上进一进了,正好吏部尚书正病着,着其致仕养病也好,到时候再叫姚瑞顶兵部尚书的缺,娘娘以为如何?”
这安排姒羌是满意的,因吏部尚书还是开景延兴两朝留下来的一名不站队的纯臣,但六部之首的吏部位子上,姒羌总想着换自己人上去,而姬婴提出来的这兵部尚书,正是她的族亲。
加上兵部尚书名义上虽是统管全国军事,但实际上因人而异,若没有亲信部下在地方的话,很容易演变为只掌管兵籍却调不动兵马的空衔,“兵部无戎帐”一句戏言也不是毫无来由的,作为召姚瑞回朝的职司,品级上是够格的,实权又不算太重,最为合适不过。
于是姒羌欣然应允,又留她吃了盏茶,才叫她退去。
当日,政事堂就今日在永寿殿东书房谈的几件事起草了诏令,向各地宣布田产变更限期有效,若不改回,则在户籍大查中判为当前所有者田产,且免交田产变更税金。
另外又发了朝中改调诏书,令吏部尚书致仕养病,调兵部尚书出任吏部尚书,再召归乡的前任中书令姚瑞,回京出任兵部尚书。
姬婴从左相姜舟值房里给这些诏书签盖完大印,出来已是不早了,见自己值房这边也没甚别事,于是起身坐车回府去了。
午后她在东屋里歇了一阵,听妊羽回来禀说前日病的那些人如今都好了,太医也瞧过脉案说不是疫病,这两日也没有其他人再病倒,于是解除了小帐隔离,叫各人都回原帐居住了,庆姨还叫她带话来感谢姬婴。
姬婴听了笑着对妊羽说道:“这几日你辛苦了,她们的事也有结果了,明日我再过去瞧瞧,你也早些家去歇着吧。”说完没再虚留她,只是催她回去休息。
等妊羽走后,又有一名执事走进来送帖子,姬婴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姬云派人送来的,说明日要在家中摆宴,请姬婴来府上喝她的晋职加封酒。
姬婴笑着将帖子合上:“好,告诉来人,我明日必到。”
第134章 瑶池乱
第二日早朝结束后, 姬婴在政事堂里坐了片刻,就起身出来,往太虚观那片安置乡民的空地去了。
刚过巳时三刻, 暮春时节骄阳热烈,姬婴坐的这辆车, 此刻两边窗子都打开了,只留一层窗棂上的松绿纱帐, 随车辆走动,不时还有轻风送进车内, 所以日光虽烈,倒也不觉很热。
车子慢悠悠行了两刻钟,在那片大帐外停了下来,这日事情不多, 所以妊羽亲自迎了出来。
姬婴下车时,看到一同来迎接的人里还有京兆尹和京兆府少尹,他们这两日都没在这边露面,看来今日是收到了朝中消息,见发下了诏令,这些乡民也就要被送回乡去了,这才跑来打个花胡哨。
姬婴见他们点头哈腰地行礼问安, 也没停脚寒暄, 只同妊羽一起轻车熟路地往里走去,一面问她这两日情况。
直走到庆姨这边帐外, 她回头让其余吏员都在外面侯着, 只带了妊羽和京兆尹及少尹走了进去。
妊羽走上去掀开帐帘, 里面登时传出一串笑声,众人走进来见庆姨母女两个正在顽笑, 那小女孩见忽有许多人走进来,停了笑,转过头来看着她们。
庆姨见是姬婴来了,忙起身拉着女儿走过来,看了看姬婴,又看了看妊羽笑道:“俺女病全好了,说在小帐里整天有人照顾,谢谢恁两个派人关照。”
姬婴看了看那小女孩儿,跟她母亲一样生得皮肤黝黑,一双澄澈明眸,正好奇地看着她们,姬婴笑着朝她点了点头,随后走到上回来时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让庆姨也坐,将朝中新发诏令同她们讲了一遍,又用通俗些的话解释了一番。
庆姨听完连连点头:“这样好,这样好。”接着又说,“那俺们也得赶紧回去了,要不错过这时节,把地荒在那里白费了。”
这时一旁的京兆尹接过话说道:“此言正是,所以我们今日特来相送。”
姬婴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只又同庆姨聊了两句话,说自己从府上给她们备了些粮食盘缠,又转身对妊羽说道:“今日午后带大家去领盘缠吧,莫要遗漏一人,明日早晨再派一支城防军送她们还乡。”
随后又转过身来对庆姨说道:“我这两日事也多,明日就请妊长史代我为你们送行吧。”
庆姨笑道:“好,好,俺们这次进京劳你费心了!”
京兆尹在一旁听了半天,皱着眉头想这农妇也忒不知礼,说话连个敬称也不用,这样冒犯,刚想要出言提醒,却见少尹轻轻拉了他袖子一下,随后朝他摇了摇头,他心下会意,又见姬婴果然并未因此不悦,面上仍是笑吟吟的,于是也没说什么。
等在这边说完话,姬婴又带众人在各个帐子转了一圈,同大家告别一番,才回到外面小空地上,登车回府去了。
姬婴回到景园时正好是晌午,姬嫖已在花厅上等她了,母女二人用过午膳,姬婴午后就在前院东屋里,歪着看了半日闲书,到日暮时分,才跟姬嫖一起更衣,登车往青龙街姬云宅上来赴宴。
青龙街还同原来一样,整条街道铺着名贵砖石,一片静悄悄的,因她们来得早,此刻府门两侧还没有什么车停在这里。
她两个在西边侧门下车后,姬婴注意到这府门却变了样,原先大门正上方那座巨大的“长乐公主府”匾额已被摘去,现在门首竟是空的。
应该是新的“靖王府”匾额还未做好,姬云就迫不及待叫人把旧匾摘了下来,看来是果真厌烦了这个公主头衔。
想到这里,姬婴低头一笑,抬脚从西边侧门走了进去,才刚过仪门,就见姬云迎了出来:“媎媎是今日头一个到的!”
姬婴见她来迎,也忙拱手贺道:“恭喜阿云加官进爵!”
姬云哈哈一笑:“可算把个公主帽子摘去了!”说完请她们往里走着,口中又说道,“分明先皇妣圣训有云,皇子尽皆封王,凭什么到咱们这辈就称公主?如今我也改封了,天下再无公主矣,把这头衔赶紧废了算了!”
姬婴听她说完也笑起来:“阿云所言极是,早该废了。”说完又四处看了看,见眼下园中也还没有其他客人到,都是姬云自家宅上总管和执事,于是低声提醒她道,“我知你今儿高兴,但这话也就咱们私下说说,毕竟“公主”头衔是你皇考英宗恢复的,若叫有心人听你对此不满,来日要是借这个说事,于你多有不利。”
姬云听了认真点了点头:“媎媎说得是,我也不好得意忘形,一定慎重。”随后姬云又见一旁姬嫖手里拎着个画匣子,遂搂过她笑问道,“这是我爱姪给我带的贺礼不是?”
姬嫖将匣子拎起来说道:“是,我自己画的,送给阿云姨妈赏玩。”
说话间她三人已走进了正堂,有执事端了茶来,姬云忙将那画匣子打开,展开见是一副百鸟送春图,画得十分生动雅致,喜得连连称赞道:“我这姪儿真正了不得!骑射书画无有不通了!”说着就叫人将这画好生拿下去裱起来,回头挂到她卧房里去。
她们在这边正堂上吃了一回茶,见执事来报说有客到了,姬云起身出去又迎了几遭,到酉时中刻,大部分宾客都到了,这边府中几处堂屋也都热闹了起来,不多时,有执事纷纷进来请大家入席。
这一夜来赴宴的大部分是宗室子,以及姒家族亲,还有姬云在大理寺和刑部以及御史台的几位同僚,都是常日素有往来的,所以气氛十分融洽,席间彼此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直热闹到二更方散。
姬婴同姬嫖回到jsg景园时已是深夜了,姬婴这一晚虽喝了不少酒,却也不困,于是叫人送姬嫖回院后,自己回到正院更衣泡汤,又叫了山雀儿和云雁儿来,连听曲儿带看舞,乐到四更才歇。
第二日,姬婴睡到临近午时起身,走出来用膳时,听执事来报说妊长史在书房外面候着,于是她从膳桌上随手拿块糕咬了两口,就匆匆走出来见妊羽。
一走进书房外间会客室里,果然见妊羽坐在这里吃茶,看样子是刚送了那些乡民出城才回。
妊羽将今日送行的事细细同她说了一遍,说众人都得了盘缠,又有一支百人队伍护送,新发诏令应该会跟她们差不多时间抵达河南道各州,后续田地归属还会有御使团留在河南道的监察御史再做上报。
姬婴听完点点头,问道:“京兆府可有派人去送么?”
“原本少尹说要来的,后来又说有事牵绊住了,最后只派了两个吏员过来。”妊羽说完,又掏出了一封文书递给她,“这是我回来时,京兆府递来的,殿下看看能够批么?”
姬婴接过来一看,是份账目,写着京兆府这几天安置流民的费用,向政事堂请示走户部报批,姬婴看着这记录详细的账册子,冷“嗤”了一声,这几天京兆府的敷衍她都看在眼里,给乡民送行的盘缠还是她魏王府自己掏的钱,京兆府虽然不是什么十分富裕的衙门,但是她看过旧日开支,绝对不至于连这钱都出不起。
但她也没同妊羽多说,只说这文书先留在这里,让她回去歇歇,等她走后,姬婴才起身往书房里走来,就这次乡民进京一事写了一封详实的奏疏,待第二日上朝提给了太皇太后。
五日后,政事堂以吏部名义颁布了几条人事调令,京兆府此次应对流民进京办事不力,着贬京兆尹为河南道登州太守,着贬京兆府少尹为台州司马,同时嘉奖魏王府长史妊羽此次功劳,命其接任京兆尹,另外又提了一名朝议大夫为京兆府少尹。
这名年轻的朝议大夫,也是姬婴在奏疏中一同举荐的,正是太皇太后的一位晚辈族亲,姒羌早想提些自家小辈到重要衙门历练,所以这场人事迁调才能进行得如此快速且顺利。
此事过后,各地都收到了朝中诏令,乡绅们都将自家田产归属纷纷改了回来,关于朝廷准备加收扩田税的谣言也渐渐止息。
不久后,江南东道举荐的前任中书令姚瑞,也顺利回到京中出任兵部尚书,江南东道为向朝廷示好,在巡按御史团抵达后,供出了几家偷漏税严重的娱业商户,算是替那些世家做了替死鬼。
至此,巡狩还算有所收获,世家们也保住了产业,除了那些靠着他们起来的暴富商户,原以为世家是靠山,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只是人家养起来预备随时上供的待宰羔羊。
等姬婴在府中收到姚衡发来的信时,巡按御史团已经安全离开了江南东道,往岭南道去了。
姬婴这日看完信,缓缓折起来收好,随后靠在大案后面的椅上,闭目沉思了半晌,又坐起来提笔给姚衡写了一封回信。
写完后,她摇铃叫了个执事人进来,将信递给执事后,又让人叫了新上任的魏王府长史来。
这位新任长史姞杉,是前年春闱的新科进士,这次是从礼部衙门调过来的,她与朝中人都没有什么沾带关系,正经是靠自己考出来的寒门书生。姬婴见她十分有才气,又是自己主考那届科举的门生,已暗暗关注了许久,这次趁妊羽升迁,才把她调过来继任长史。
不多时,姞杉被执事引到这边书房里,姬婴见她来,请她在案前一张大椅上坐了,问道:“过几日万寿节,宫中备办得如何了?”
同光帝姬良是五月初的生辰,今年又是他登基第一年,万寿节必然要办得隆重一些,所以宫中为此特叫礼部与太常寺提前三个月开始筹办,到这日距离万寿节只有三天了,因姬婴最近在忙着与户部核算江南偷漏税商户罚没,以及漕粮押运等事,所以将督办万寿节的事交给了姞杉。
姞杉微微颔首答道:“回殿下,各处都已备办妥当了,礼部和太常寺仪仗器具已点齐,当日章程也已报备无误,各国贺寿使团也都到了,由鸿胪寺卿亲自接待。”
姬婴点点头:“好,你在礼部呆过,各项事也都熟悉,想来办这些不会太吃力,往后在这边习惯了,我再派你别事督管。”随后她又嘱咐了姞杉几句话,才叫她自去忙了。
到万寿节这日,京城各处彩绸高挂,花团锦簇,同光帝姬良一早跟随太皇太后姒羌和摄政王姬婴一起祭拜了先皇妣,才来到观风殿接受百官贺寿。
第一批进殿贺寿的是宗室皇亲,第二批是朝中百官,第三批是邻国贺寿使团,姬良这日难得坐住了这两个时辰,看过了各方献礼,才有御前宫官宣布赐宴。
晌午这场宫宴,同光帝是不亲临的,按照章程,他只出席晚间与宗室的夜宴,所以众臣来到重华殿时,这边正殿御座上只有一顶冕冠。
皇帝赐宴,众人也不敢敞开来吃,都稍稍夹了几箸就停下了,等时辰到了,才由宫官领出宫去。
这日午后,太皇太后又在御湖边办了一场小茶会,邀请了一部分宗室提前进宫来,在这边赏花吃茶,等到了晚上好跟随姒羌同去重华殿赴宴。
宫里的御湖,如今被姒羌改了个新名字,称作瑶池,所以今日这茶会也称“瑶池会”。
只是小寿星姬良因在寝殿歇晌,要稍晚些才能过来,所以众人只先由太皇太后带着在这边听戏吃茶闲话。
到申时三刻左右,姒羌打发了几个宫人去接姬良,不多时,忽有一阵嘈杂声从东边传来,众人转头望去,却见同光帝姬良正追打着一个男童往这边跑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低声呼喊的宫人们。
第135章 自渡曲
同光帝姬良身边有几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童伴当, 今日在瑶池边被姬良追着跑的,正是其中一个。
只见那小男孩一面哭一面跑,手里拿着个木块, 远远看去脸上似乎还带着伤。众人在亭中望过去时,姬良又快跑了几步, 追上了那伴当,一把抓住他肩头, 将他按在湖边石栏上,随即狠狠抢过他手上的东西, 接着又把他往湖中推搡。
瑶池边的石栏本为美观设得宽些,根本挡不住一个孩童,所以那伴当被姬良连推两把,往后退了几步就一头栽进了湖中。
这边亭中人都跟着惊呼了一声, 跟在姬良身后的宫人也忙赶了上来,立刻有几个宫人跳进湖中捞救。
只是那小伴当似乎因方才受了些伤,又跑了这么远的路,栽进湖里后,连扑腾的力气都没了,很快就从水面上沉了下去,所以几个宫人在湖中搜寻了好一阵, 后来又跳进去几个宫人帮忙, 捞了半晌才将那伴当捞上岸来。
亭中众人都看见了这一幕,姒羌也坐不住了, 赶忙站起身走出亭外, 原本坐在她左手边的姬云也站了起来, 挽着她一同走去,姬婴见状也起身跟了上去, 席间众人一见,忙都纷纷站起来,亦跟在后面出了亭子。
这时被捞救上来的那小伴当,被宫人放到湖边一处空地上,很快御驾随侍太医也走上前来查看情况,但因方才在水中捞救耽搁了些时间,到此刻已然是不中用了,那太医看过后轻轻摇了摇头,见太皇太后往这边走来,忙转过身来禀道:“启禀太皇太后,此子已溺亡。”
同光帝身边的伴当,都是从皇亲贵胄家中选上来的,今日溺亡的这小男孩,正是寿昌侯家幼孙。
虽然寿昌侯此刻并不在这里,但府上幼孙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被同光帝推入湖中,却是难以隐瞒。
姬良这时似乎也意识到事情变得严重起来,只是站在一边不吭声。
姒羌沉着脸问素日跟在姬良身边的那位御前宫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从头禀来。”
那宫官忙走上前行礼回禀,细细说起因由经过。
这日上午众臣及外邦来使贺寿,给姬良献了许多寿礼,在典礼结束后,宫人们将那些贺礼先送进了永寿殿给太皇太后看过,再由姒羌这边大宫娥拣选了一部分适合姬良用的玩的,派人送去了他宫中。
午后姬良歇晌起来后,就喊人要看礼,让人把玩jsg的都拿到屋中瞧,又叫来了素日常跟着他的几个伴当也在一旁看着,其中有一套乌金木七星锁,两方两圆共四件,很是精致。
姬良见了觉得有趣,就带着在去往瑶池的路上玩了起来,只是他怎么也解不开,这时旁边一位小伴当拿过另一个给他演示了一遍,直到那伴当把四件都解了一遍给他看,其余伴当也都会玩了,只有姬良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弄的,于是他恼羞成怒,将手里的七星锁往身边那位伴当脸上砸去,尖角正中那伴当鼻梁,登时把他砸得哭了出来。
这时两侧宫人忙停下了步辇,刚要问是怎么回事,却见那伴当捡起地上的七星锁转身就跑,姬良一见也跳下步辇喊着追了上去,其时已离瑶池亭不远了,后面发生的事,众人也都目睹了。
姒羌听完站在那里沉默半晌,面前回禀的宫人也不敢抬头看她,而她身后的众人也都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因站得远,并没听到那宫人回禀内情,但在这里被迫目睹了同光帝的恶劣行径,却不能走,大家都感到有些不安。
许久后,姒羌才缓缓开口,问姬良道:“皇帝对此事可有辩解么?”
姬良一向惧怕太皇太后,此时见她神色冷厉地质问自己,身上微微打颤,却不肯认错,只是哭喊道:“他御前失仪,就该死,就该死!”
姬良登基这几个月来,旁的没学会什么,倒是学会了一句“御前失仪”,常日凡有宫人伴当不顺他意,就又踢又闹,喊叫“御前失仪”。
姒羌见状沉着脸下令道:“将皇帝即刻带去永寿殿。”
随后她又回身对姬婴说道:“请魏王晓谕众人,万寿节夜宴取消。”
听到姬婴回了“是”,她才转身搭着姬云的手一起上了步辇,带着同光帝和一众宫人往永寿殿方向去了。
等銮驾离开后,姬婴先请众人回到庭中稍候,随后看着几个宫人将那个小伴当的尸首用布盖了,指了一名御前宫官,带人抬到御花园西北角上小抱厦内,收拾干净等待送还寿昌侯府盛殓。
等宫人将那小伴当抬走,她才走回这边庭中,一脸严肃地对众人说道:“今日事在宫中未调查清楚之前,还请众位莫要私下议论传扬,叫外人知道了,有损皇家颜面。”
这日小茶会席间多数是太皇太后的族亲,只有小部分是几位宗室亲王郡王,见此情形都连连说道:“事涉宫禁,不敢声张。”
姬婴点点头,又嘱咐了众人几句,才令人送了大家离宫,随后她又上步辇赶回政事堂,与妘策一同起草了诏书,代发上谕宣布晚间的重华宫夜宴取消。
好在万寿节这日夜宴是宗室皇亲内宴,只有宗室及少数重臣才有资格参加,而给百官和各国使臣的赐宴在晌午就已经结束了,所以影响有限。
这日午后茶会上的事,一众宗室回去后也都不敢私下提起,所以直到各国使团离京,都没因此出什么乱子。
万寿节过后第三日,坐落于京城西南边的寿昌侯府,忽然迎来了一队宫官,接着就见自家幼孙男被抬着送了回来。
领头的那御前宫官在前院宣读上谕,称其在万寿节当日失足跌入御湖,又抬出了太皇太后赏赐的一箱金。寿昌侯一家子听闻皆哀恸不已,又不好当着宫官表现出来,只得强忍着悲楚谢了恩,送走了那一班宫人。
为此事,姬良在永寿殿连吃了数日罚跪,但他非但没觉得自己错了,还很是不服气,晚间回到自己宫里,又要踢打宫人撒气。
姒羌这日晚间坐在永寿殿的东屋里,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听宫官前来禀告同光帝在寝殿内的行径。她越听越来气,如果可以的话,她恨不能立时三刻下诏废了这个愚笨残暴的孙皇,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在局势万无一失之前,她还需暂且忍耐。
于是她强压怒火说道:“派人将我这边南苑收拾出来,明日叫皇帝搬到我这里,看看他还敢不敢撒野。”
那宫人得令去后,姬云在一旁又劝慰了好一阵,这些日子因那伴当的事,她担心母亲被姬良气出个好歹来,所以最近一直留宿宫中陪伴。
也就是有她在身边,姒羌心情才能好些,于是等人出去后,母女二人又在灯下长谈至深夜,姬云见她情绪好些了,服侍她歇下,才回到自己殿中就寝。
第二日,果然同光帝身边的御前宫官收拾了他的铺盖细软,并向姬良宣了太皇太后懿旨,带他搬进了永寿殿南边院落中。
几日后,朝中也听闻了此事,很快接连有人上表,称太皇太后此举过于控制同光帝日常行动,并称他已过完七岁生日,可以开始参加早朝了,一直由冕冠代替实在不妥。
当然朝中也有不少姒太后的拥趸,认为同光帝在宫中常日顽皮,搬入永寿殿能够更加上心念书,这样才能早日开始听取政务。
双方各执一词,为这事在朝中争论个不休,甚至有时候在早朝上,当着太皇太后的面,也有人为此事争得面红耳赤,姒羌坐在御阶上一语不发,只令姬婴代其出言安抚众臣。
又过几日,朝中不知从哪里开始传出谣言来,说靖王姬云之所以从公主改封为亲王,是太皇太后存了废掉同光帝的心思,想要扶自己的女儿姬云登基称帝。
众臣一想到即将又有皇位变动,朝局更加扑朔迷离了,为此事很是不安了几天。直到六月初六天贶节,正值太皇太后姒羌亡母姒太傅冥诞,姒羌为此在宫中举办了一场法会,同时请了京畿地区多间坤道观的道长进京做法事。
这日法会结束后,姒羌又请一位道长为姬云卜挂,此刻正在外面肃立的朝臣听闻此事,心中都开始各自盘算起来,想着这恐怕是太皇太后要为立姬云造势了。
不成想两刻钟过后,殿中传来太皇太后懿旨,称卦象显示靖王姬云随皇姓不利先帝,也不利当今圣上,于是由太皇太后做主,正式改为随母姓,更名姒云。
殿外众人一听此诏令,都不禁怔住了,原以为太皇太后这日举行盛大法会,是要给靖王制造些祥瑞,好为废帝另立做准备,没想到一场法会结束,竟把靖王的皇姓给拿掉了。
天贶节法会结束后,早朝还是每日照旧开着,同光帝依然住在永寿殿内,也没再露过面,而前不久曾传言可能要被另立为帝的靖王,现在遭除皇姓,直接失去了即位资格,这一局势走向又令朝中众人开始迷惑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朝中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宁静中,度过了这个不算炎热的盛夏。
这天傍晚,姒羌身边的大宫娥,正在向她回禀近日朝中动向,自从靖王姒云改姓后,原本愈演愈烈的废帝另立传言,如今已经销声匿迹,但朝中的几股势力还在暗暗较劲,待那大宫娥将诸事说完,又叹道:“娘娘这太皇太后做得实在不易,宫中要管,朝中也要管,多方平衡,真正辛苦。”
这大宫娥是姒羌多年心腹人,听她这样说,姒羌往椅背上一靠,悠悠说道:“本朝皇位传到这样愚顽之辈手里,大抵是气数尽了,我这太皇太后,分明干的都是皇帝的活儿,皇后、太后、太皇太后,我实在是厌倦了这一个‘后’字。”说完她又看了看案上那封昭告靖王姒云更姓的圣旨,微微挑起眉稍,“姓姬的可以做皇帝,姓姒的凭什么不可以?”
第136章 秋宵吟
姬婴这日晨起梳洗更衣毕, 推开卧房门,忽有一阵清凉的微风拂面而过,空气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干爽枯香。
她转头朝一旁廊外看了看, 正好这时有一片落叶悠悠荡荡地飘过,一到七月, 京城里秋意就日渐一日浓厚起来。
景园中各处也在这几日换过了布置,她卧房榻上的玉簟已撤, 前后院各个屋里的浮冰盘和风轮扇,也都收了起来, 夏日里府中给执事们新裁制的秋装,在昨日过了处暑后也都齐齐整整地换上了,所以姬婴此刻出来见到各处走动的执事们穿着秋香色新衣,顿有种焕然一新之感。
今日是朝中旬休, 她来到花厅里时,正听到更漏钟报巳时整,厅中圆桌上已摆满了她素日常用的早膳,她一面悠悠舀着麦粥,一面听执事向她回禀府中各项事务,又jsg说世子姬嫖此刻正在毓秀堂,已上完了一段早课, 方才在花园里跟几个书童玩了一会儿, 到这时候又进去听另一位算学师傅授课。
姬婴缓缓点了点头,只说“知道了”, 等那执事退下去, 她独自在厅中慢慢用完早膳, 才起身走出花厅,往园中西边的一座院落走来。
这座名为远香坞的院子, 原本是图台雅的,院中西北角上,还设了一处小神堂,里面供着她母亲察苏的牌位。自从图台雅跟随妫易去了凉州,这院子便一直空着,只不时有执事进来打扫。
但最近几个月,却有位客住在里面,姬婴推开院门时,见庭中落叶已扫,园中各处皆十分齐整,屋内还有淡淡馨香传来,她往里走了两步,便见一人从屋里走了出来,身穿一件莲青色棉布法衣,笑吟吟地迎上前,正是静千。
“今日天儿好,我还正想着要去寻你,不想你倒先来了。”静千笑着过来拉住她往里走去,“反正得闲,等正事办完也好下两盘棋。”
昨日正好有宫中赏下来的一套蓝绿二色琉璃棋子,姬婴想着静千爱棋,就打发人给她送来了,于是也笑道:“我就知道你今日一定想着要找人来上两局,好试试新棋子,所以用完早膳就赶紧过来了,好陪道长下棋。”二人说说笑笑往里走着,到里屋长榻上坐下,榻桌上香炉里正袅袅升起轻烟来。
静千走到旁边拿过一只茶壶来,放在了榻桌上,又拎过来一个小匣子,以及一封书信。
姬婴伸手将那立型小匣拿到面前,轻轻抽开匣板,里面正是姬平的牌位。
这牌位自从几个月前在鹤栖观失窃,去江南走了一遭,又被江南世家通过广陵王威胁了她一通,于是她只得在“无奈之下”被他们拉为同谋,并保举前中书令姚瑞顺利回京任职兵部尚书,而朝中江南派系的官员,也在她的暗中帮助下,重新占据了比重不轻的席位,这时才有人从江南将此牌位郑重奉还,同时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前左相嬴尚日前在原籍老宅寿终正寝。
这是一场长达数月的漫长交易,到如今这座牌位终于回到了她手上,她伸手摸了摸牌位上凸起的字,脑中又回响起息尘的声音:“静玄,永远要有耐心。”
这次从江南前来给她送还牌位的人,还带来了一些关于三十年前玉京门事变的往事内情,内容当然是经由江南几个世家编造过的,他们将此事说成是开景帝和姒羌主谋,并且其中还有许多姒家族亲参与在内,另外还添加了一些参与宫变的人,基本上都是已经死去的或者早已致仕的老臣,却将自家人摘了个干干净净。
姬婴听完未置一词,只是全盘接受了,又通过那人给陈氏族长带了话,表示只要能够为母平反,她愿意与他们通力合作。
眼下太皇太后姒羌在朝中大权在握,她知道他们是希望能够借此挑起自己对姒羌的仇恨,来给江南扶持的新君广陵王辟出一条路来,待事成之后,不管是姒羌也好,魏王也罢,都将成为广陵王登上帝位的台阶。
姬婴静静地看着那座牌位,过了良久,才轻轻一笑,随即又将那立匣上方的盖板合了起来。
这时,静千倒了一杯茶,在榻桌上推过来给她:“好在牌位完好无损,先皇储殿下这是嫌咱们鹤栖观常日无聊,自家到江南玩了一圈儿回来。”
听她这样打趣,姬婴笑着伸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又将桌上那封信拿了过来,随后她往长榻里面挪了挪,让静千坐过来一起看信。
这信是息尘从姑苏寄来的,她这几个月来一直在江南,为这次姬平牌位失窃一事前后调查了许久,当初闯入鹤栖观的那名黑衣人现已被灭口,息尘找到了他的尸首,循迹查到他的确就是陈氏派出去的人,包括几个月前挑唆乡民进京告御状的,也是陈氏暗地里做的手脚。
果然她们先前所料不错,这整件事都是陈氏一手安排的,至于前任左相嬴尚,不过是被他们推出来的挡箭牌,想来也是因他当年对江南世家多有鄙夷,才有此临终一劫。
姬婴看到这里不禁冷笑一声,心想这帮人倒是很能沉得住气,竟等了这么多年,直等到他的死能给自家带来些好处,才肯动手。
息尘又在信中写到这次姚衡带巡按御史团前往江南一事,此次巡狩虽然没有能够如期对江南官场进行彻查,但那几家被陈氏供出偷漏税银的巨贾,如今已查抄完毕,也算是给国库稍作了些填补。
又因这次巡狩声势浩大,江南道及周边地区也收敛了许多,各道府下半年秋冬两季赋税,亦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拖延,今年各地赋税已早早收缴押运出来了,预计一个月内陆续解京。
现今姚衡正带御史团众人在岭南道巡查,预计这个月内会开始北上江南西道,之后经由山南东道归京。
考虑到陈氏与各世家可能会在近期与广陵王联络,并且自家也可能还会有些动作,息尘在信中说她将继续留在姑苏,若有其他消息会再送信回来,请她两个不必担心。
等读完师娘这封长信,她二人一时间都沉默了片刻,随后静千轻轻下榻,又回到她对面坐了,见桌上茶已凉,伸手换上了新茶推到她面前,缓缓说道:“眼下这局面,比你原先所设想的,恐怕还要复杂一些。”
姬婴低头想了想,随即慢慢将那些信纸折起来放回信封中收好,才说道:“的确,但是细细想来,这其中也颇有些可利用之处。”
静千却皱了皱眉:“只是往后,可步步都是险棋了。”
姬婴看了她一会儿,随即笑了出来:“自打当年下了山,咱们走的哪一步,不是险棋?”
她两个对视片刻,也都笑了,静千回身将昨日姬婴送来的那两个琉璃棋罐拿了出来,又摆上了这边屋里配的薄木胎裱锦棋盘,姬婴选了绿色,静千则用蓝色。
这琉璃棋子还是西域使团上次回京时,带回来献给延兴帝的,昨日下朝后姬婴在永寿殿东书房里,跟姒云一起留下说话,正赶上姒羌心情好,所以跟她们闲聊了好一会儿,听说姬婴闲时也常下棋,于是便将这棋子赏给她了。
自从靖王姒云更姓一事后,朝中见太皇太后退让到如此地步,激烈反对她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自此后,姒羌在宫中前朝的话语权,也比先时更加重了几分,所以她也不再像年初那样时常避嫌,赏人的东西若是从皇帝内库里出来的,还要煞有介事地把姬良叫出来走个过场,如今她旦要下什么指令或是赏什么东西,直接开口就是,朝中也渐渐无人抗议。
姬婴从棋罐里拿了一颗棋子出来,见那绿色琉璃晶莹剔透,两面微微凸起,摸起来光滑细腻,映着阳光更加熠熠生彩,竟丝毫不输宝石,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见静千已先落了一子,才也落子跟上。
静千听说这棋是太皇太后赏的,也随口问起了近日宫中的情况,不免又提起前阵子天贶节上那场法会。
当日的法会遍邀京畿十二座坤道观,洛阳城外的鹤栖观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当日代表鹤栖观出席法会的,是监院息念,只是最后给姒云卜卦时,她只同其余道长都在殿外等候,并不知里面情况。
息念回到鹤栖观后,还是辗转托人进京,跟姬婴和静千讲了讲当日殿中情形。单据卦象看,所谓随皇姓不利先帝和圣上,的确也有些出处,只是这时节选得稍显刻意了些。
对此朝中也都是心知肚明,那段时间正是太皇太后要废同光帝改立亲女的传言正盛的时节,只是以当时局势来看,若果然废帝另立,朝中和地方一定会掀起不小的动荡,所以太皇太后借法会退了一步,把女儿从争议中摘了出来。
今日静千又提起这事来,姬婴捻着棋子一面琢磨着下步如何落子,一面说道:“太皇太后一向是以退为进,此局我看破得妙。”
静千见她半晌未落子,也不催促,往后靠着喝起茶来,想了想说道:“随母姓本也是人之常理,只是这样一来,竟不知太皇太后所图若何,难道真要把那傻子小皇帝拉扯大了还政不成?”
姬婴这时终jsg于将手中棋子落下,听静千这样说,她又回想起去年年初姬星在位时,宫中节庆点戏,当时有一出《连山历》,词中有句“天下万物尽皆随母”,她瞧着姒羌坐在上首面色有些不悦,想来对女儿因生于皇室不得随母姓,不满由来已久。
而如今姒羌以太皇太后名义掌权,若果然另立靖王,自己又做回太后,权柄倒下移了,以姬婴对她这些年的了解来看,这应该也不是她乐于见到的局面。
因此才有姬婴前些日子私下散布出去的那些废帝另立的谣言,就是为了迫使姒羌尽快走上自立称帝这条路。
只是这些事做得迂回且隐秘,事前她也没同静千透露,此刻听她说完,静千细细想了想,才摇头啧声道:“太平年月改朝换代,太皇太后这是要‘挟泰山以超北海’呀。”
姬婴轻轻一笑:“我前面说的‘可利用之处’正在于此。”
随后她二人又细细谈了半晌,一面谈一面对弈,直到日渐西垂,才开始各自往棋罐里收子,随后姬婴留在她这边用了一顿斋饭,才告辞而去。
从远香坞里出来后,她踱步来到书房,有随行执事点了灯,她来到大案前提笔写了一张拜帖,随后递给那名执事:“明日一早送到广陵王府,说我后日晚间过去拜会。”
第137章 披罗衣
这两日朝中各部还算平静, 每日早朝也都没甚要紧事,政事堂主要还是在忙着督促各地府兵,协助各道府赋税漕粮押运一事, 姬婴也为此事忙碌了两日,到这天午后好容易把中书省几件事都办好了, 她早早登车离开政事堂,打道回府。
因这日晚间要去广陵王府上, 所以姬婴回到园中后,只在前院东屋里歇了片刻, 便起身准备更衣。
她走到东屋里,换了一件豆青色暗纹宫缎直裰,也没戴冠,只用一根白玉簪挽了髻, 十分家常打扮,照镜时,她见似乎有些太过简素,于是又拿了一条白玉镂雕鹤纹腰带系上了,只是仍不挂任何配饰。
眼看着日渐西垂,姬婴更衣毕先到后院跟姬嫖说了一声,告诉她自己晚上要去一趟广陵王府, 姬嫖听闻, 想起上回象牙那件事就是因广陵王而起,险些叫人借此说事, 所以对他没甚好印象, 于是郑重叮嘱了母亲两句, 姬婴笑着说道:“囡囡的嘱咐,我记下了, 放心,坊门下钥前,我一定回来。”
姬嫖点点头:“好,那我等你回来。”
待天完全黑时,姬婴那辆打着“魏”字灯笼的车,在广陵王府西侧甬道处稳稳停了下来,府中总管已早侯在这里了,见车一停,都忙迎上来请安问好,随后簇拥着姬婴进到了府中。
因她事先下过拜帖,说要私下小聚,所以广陵王这日并未邀请其余宗室或门客在此,园中倒比姬婴上次来时显得安静了许多。
直走到前庭东边一处回廊时,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又伴着环佩声响,姬婴抬眼一看,果然是广陵王带着几个执事迎了上来,老远拱手笑道:“殿下大驾光临,小王有失远迎了!”
及至走到近前,他见姬婴这日服饰简约,又笑道:“殿下常日穿得素雅,却也少见这样家常打扮。”
姬婴一面同他往里走去,一面叹气说道:“我终日在政事堂里忙得头昏脑涨,也想不起研究什么打扮,再说,私下小聚就该是这样家常些,又是披锦又是戴冠的,倒没得弄生分了。”
广陵王听罢点头笑道:“殿下说得极是!方才我更衣时还想着,要不还是戴个冠,显得隆重些,但后来想殿下也不是外人,便作罢了。”
说话间,她二人已走到了王府东边花厅里,只见桌上肴馔已摆好,厅中更无旁人,内中只有几位执事,皆端着银盅漱盂手巾等物,默然肃立两侧。
等落座后,广陵王抬手拿起银壶来,先给她倒了一杯酒,随后见她往两边看了看,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于是吩咐两侧执事:“这里由我亲自布菜,你们都先出去吧,等叫再来。”
那领头的执事听他这样说,便低头带着众人都下去了,又见初秋晚风有些凉意,于是把两侧门窗也都关了起来,只留她二人在内说话。
姬婴见众人都出去了,才拿起酒杯来抿了一口,随后神情变得严肃了几分:“我今日来,其实是为着永寿殿这些时日的情况,想找广陵王讨个主意。”
广陵王一听这话登时眼睛一亮,他原也料着姬婴这日来,可能与太皇太后有关,看来为先皇储平反这个条件,果然打动了她。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激动,但面上却未显露出来,只是笑道:“殿下何故用到‘讨’字,小王不敢当。”
姬婴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接他这话,只是叹道:“太皇太后因前阵子朝中传言,给靖王改了姓,以示并无另立之意。但是眼下据我看来,她却并不是真的一心要将圣人培养长大后,好还政于他。”
说完这句,她又将广陵王才为她满上的酒盏端起来,一饮而尽,面容看上去有几分苦闷之色。
广陵王见她话说一半,忽然停下来喝酒,有些心焦,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姬婴将那空酒盏放到桌上,愣了愣神,才说:“自从圣人搬到永寿殿南苑,这些日子,连我也难见上一面,前日我又听说,南苑不仅连续两次裁减宫人,居然连讲学师傅也遣走了一位。本来圣人认字就慢些,这样一来,更不知何年月才能亲政,实在不能不叫人担忧啊。”
姬婴这一番话说得痛心疾首,看上去是真的很为小皇帝悬心。
广陵王看了她片刻,也明白她处境艰难,眼下她虽为摄政王,但实际上朝政却是把持在太皇太后手中,她其实并无左右朝政的权利,再加上从前玉京门事变,在江南世家的编造之下,她也深信自己与太皇太后母家有世仇,对于太皇太后如今权势渐渐扩大,自然会感到十分不安。
他低头想了想,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殿下的忧心不无道理,我等身为宗室子,竟眼见自家圣人成为外戚手中傀儡,想来古今多少窃国篡位之事,都是因此而起!”
他说到“窃国篡位”这四个字时,语气也有几分激动,说完后,将自己面前盏中酒一饮而尽。
姬婴见他把这话听进去了,也沉重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今日来找广陵王,实在也是因为朝中没有旁的助力,你该是知道我的,从漠北逃难回来的一个人,在朝中一点根基也无,好容易替先太子办几桩事,在朝中讨得一席之地,却不想他与舅皇先后突然崩逝,我又因受舅皇遗诏嘱托,只得硬着头皮在政事堂里同那几位老臣周旋,不想赶上皇兄一朝崩逝,倒把我架在了火上烤。如今我眼看着圣人受太皇太后辖制,竟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这摄政王不过面上好听,实际在朝中光杆一个,满朝上下没有几个我能使唤得动的,更别说地方上了,想来想去,如今恐怕唯有广陵王能够帮我了……不对,不是帮我,是帮圣人,帮先帝,帮皇室!”
广陵王见她说得动情,期间语气数次哽咽,也被她带得有些心潮澎湃,于是又伸手拿银壶给彼此盏中满上,接着端起酒盏来,郑重说道:“魏王殿下大义,小王又岂能漠然置之,有什么我能做的,请殿下尽管吩咐!”
姬婴见状,也端起面前酒盏,同他碰了一下,二人皆饮尽杯中酒,广陵王再次拿壶满上,等他把姬婴面前酒盏倒满后,姬婴看了看那酒,随即轻声说道:“我也不敢说有什么吩咐,只是心中有个想法,今日说与广陵王,看看可行不可行。”说完她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酒盏中轻轻蘸了一下,随后在桌上写下了三个字:清君侧。
广陵王凑过去一看,感觉自己一瞬间酒都醒了,只是睁大了双眼看着姬婴,姬婴写完也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她二人在这明亮的花厅烛火中,同时朝彼此点了点头。
当晚,姬婴同广陵王就“清君侧”一事的计划细节,密谈了许久。
广陵王在朝中亲近宗室众多,地方上又有江南世家在背后支持,甚至还能通过封地关系调动江南军,要说京城里有哪个宗王有实力可以起兵“清君侧”的,那的确非他莫属了。
广陵王想到这里,似乎已经能jsg见到自己事成之后登上大宝的画面,说着说着神思奔逸,竟不觉有些陶醉起来。
姬婴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二人这一晚达成的共识是匡扶皇室,使圣人不再受太皇太后一手辖制,还要扩充政事堂宰辅班底,以辅佐圣人直至他亲政。
届时,姬婴可以在现在的基础上,再往宰辅之位上进一进,做个名副其实的摄政王,而广陵王,也能够以清君侧之功,得以恢复吴王爵位。
她们将清君侧后各自要达到的明面目的,直接摊在了酒桌上,但实际上二人却各自都另有一番打算,只是以“清君侧”为幌子,暂时结成了这样一个真中有假、假中带真的政治同盟。
这夜,二人在花厅里密谈许久,菜没吃几口,酒倒喝了不少,直至坊门下钥前一刻钟,有执事在外小心翼翼地敲门禀告,姬婴才站起身来:“今日聊完,我这心里也就有底了,接下来,全靠咱们和衷共济!”说完就要告辞而去,广陵王也忙起身送她出来。
他虽然也已有些醉意,但还是扶着一个执事,亲自将姬婴送至门首,初秋的夜晚,风还是有几分寒意的,广陵王收了收斗篷的领口,见她登车走远了,才在昏黄的门首灯笼下冷冷一笑,旋即转身进府。
姬嫖这一晚用过晚膳后,在自己的书房里练了两张字,见时候不早了,问执事却说母亲还未回来,于是在书房里踱了一回步,也看不进去书,索性走出外间东屋里坐等,正好这日连翘例休才回来,此刻也陪着她坐在这里说话。
不多时,外面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很快又有执事人进来回禀:“殿下回来了。”
姬嫖一听,忙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连翘见了也忙拿了件斗篷追出去,赶着给她披在了身上:“入秋风冷,当心着凉。”
她二人匆匆走到仪门,果然见姬婴撑着个执事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抬头见姬嫖迎在前面,朝她粲然一笑:“囡囡,你看,我果然准时回来了。”
连翘见她身上有些酒气,忙回身吩咐人端醒酒汤羹来,随后同姬嫖二人一左一右搀她进东屋休息。
姬婴进屋后,上榻踢掉了靴子,说不要执事在屋中,只留下了姬嫖和连翘,正好这时有小厨房来人送醒酒汤羹来,连翘忙走去接过来,命众人只在外间侯着。
姬婴坐在榻上缓了一缓,又接过连翘递来的醒酒汤,舀一勺喝了,才觉好些。
姬嫖坐在她身前榻桌对面,细细看了她一回,见她眼眶泛红,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哭过了,遂皱眉问道:“怎么我瞧着眼眶通红,敢是在广陵王府上受委屈了么?”
姬婴见问,放下了汤盏,凑上前来,伸手抚着她的脸颊笑道:“幸得我囡囡关心,没有受委屈,只是在那边演了一出戏,有些过于投入了。”
第138章 天门谣
姬婴说完, 又端起醒酒汤羹连喝了数口,随后同姬嫖和连翘闲聊了几句别话,等喝完一盏, 她感觉稍好些,才同她二人一起从东屋里出来, 各自回院就寝。
三天后,又是一个寻常的早朝日, 同光帝如今被关在永寿殿南苑终日念书,已有许久不曾露面, 每日依旧只以龙椅上的一顶冠冕代替出席早朝。
姬婴这天仍坐在龙椅右手边的紫檀大座上,垂眼听着阶下众臣回禀各部例行事务。
这时,前不久才回朝的兵部尚书姚瑞出列禀道:“启奏圣上,各地节度经略使因前年延兴朝时期曾领旨进京述职过一回, 原定的是三年一次 ,所以今年未再做安排。但同光元年各地兵籍还应重新核准,以订来年军备军饷,臣请旨再召各地节度经略等总兵进京述职。”
太皇太后如今也不再像从前早朝上那样鲜少开口了,听完这话,她缓缓点了点头:“上回众节度经略进京,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今年提早些亦可, 这次诸位进京述职的次序和时间,散朝后由政事堂议定罢。”
说完她又问其余人是否还有事要奏, 见没别事, 便叫散退朝。
等姬婴送她回到永寿殿, 又见中书侍卿妘策已带人侯在这边了,姒羌这日精神不错, 遂回头对姬婴说道:“带人进来拆奏疏吧。”
说完抬脚走进了东书房,也不再叫人去请同光帝过来,自从姬良因那伴当之事受罚,又搬到永寿殿后,每日被姒羌拘管极严,已不再前来东书房与她一起过目拆奏封了。
姬婴回了声“是”,跟在她身后,与妘策一起带人走了进去。
这天地方上奏疏有些多,主要因今年巡狩有些成效,下半年赋税和夏粮都早早从各地运出来了,所以地方上这几日连连就此事上报押解进展。
这些奏疏姒羌只都大略看了看,便叫妘策都收起来,带回政事堂代为批复,只将一封帖红的留在案上,打开一看是河西节度使忠嘉侯妫易发来的。
今年夏末西北有些不太平,原来波斯国因一起商路上的意外,跟西夏国起了些龃龉,又因那商队中的商品是从东边来的,于是又把察合汗国也刮带在里面,这几个邻国近日有些剑拔弩张。
虽然并未起战,但商路贸易纠纷也不容轻视,加上妫易又收到境外探马来报,说波斯国和西夏国近日都开出了一支军队列在边境,察合汗国境内也开始点兵,于是河西这边也同样增加了一层边防,以免那几国摩擦波及到我朝国土。
姒羌看完那封奏疏,皱眉想了一想,西域若果然起纷争,商路受影响,又不免耽搁朝中一处收入,于是对姬婴说道:“这事虽由波斯和西夏而起,我们也不好袖手旁观,晚些时候叫鸿胪寺卿前来听宣,看看能否派支使团过去从旁劝解。”
姬婴低头应道:“是,另外今日姚尚书所提的召各地节度经略使进京一事,往年都是从河西开始,今年西北出现这样变故,是不是次序上可以稍做调整?”
姒羌点了点头:“时节已入秋,今年也就剩两季了,先召个近些的进京述职吧。”
姬婴见状回道:“若说近的话,剑南节度使距离京城最近,从这段时间益州发来的邸报看,吐蕃边境亦十分安稳,这时节进京正合适。”
“罢,那今年就从剑南节度使开始,后面的次序,你回政事堂同两位宰辅再议一议,明日报来。”
姬婴颔首应了,姒羌又看了看朝中这日递来的奏报,就几桩事吩咐了一番,把所有奏疏都看完,才叫她们退下。
众人回到政事堂后,正好两位宰辅得空,姬婴同妘策去了一趟东边值房,向她们传达了太皇太后的旨意。
几人在左相姜舟这边值房里议了半晌,最后定下各地节度经略使进京次序,依次是剑南节度使、岭南经略史、淮南节度使等六位地方节度经略使,先南后北,暂将河西节度使排在了最后一位进京。
待次序已定,姬婴告辞了两位宰辅,同妘策一起下去起草诏书,半个时辰后,她们将草诏拿回来与两位宰辅确认盖章,随后交与中书舍人收在匣中,预备明日连同朝中奏疏一起,送去永寿殿东书房过目。
等这些公务办完,姬婴又在值房内签了几份妘策拿来的手令,见日头已近正午,她将案上文书简单理了理,出来跟妘策打了个招呼,便上步辇回府去了。
午后申时一刻,姬婴正坐在书房里看信,有妫鸢走进来报说鸿胪寺卿刚刚被宣进宫了,她听完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说完姬婴请她在一边客位上坐了,又叫书房执事给她端了一壶清茶和一碟点心,等那执事出去后,才对她说道:“我才在看你师娘的信,一会儿还要回她一封,你且在这里稍坐吃盏茶,等我写完交你送出去。”
妫易私下与姬婴的往来信件,向来是由义女妫鸢里外保管传递,这段时间西北事情多,总不时有信来,姬婴的回信都是需要尽快送出的,于是妫鸢在一旁坐了下来:“好,我就在这里等着。”
姬婴见她坐下来默默吃茶,伸手从案上拿了一张纸来,想了想,提笔给妫易回了一封简要的信。
今日妫易递上来的那封帖红奏疏,内容是她两个事先议定过的,西北的情况其实并没有奏疏中讲得那样严重,波斯国和西夏国的摩擦的确是jsg有,只是远没到开战的程度,察合汗国也只是在国内进行常规换防点兵,与这桩事并没有关系。
姬婴写了两句话,又停下来捻指算了算日子,她想着,既然已同广陵王私下交过底了,那这件事就要越快越好,赶在姒羌的权势尚未稳固之前动手,毕竟这样大事,拖得越久变数越多。
于是她将河西及北庭需要准备的事项,都在信中细细向妫易交代了一番,又另外拿了一张纸,给现如今在禁军统管虎贲军的姚灼,写了几句关于燕东军调遣事宜,随后各自装好,对妫鸢说道:“左边这封送去给你师娘,右边这封,今日夜间悄悄送去给明心将军。”
正好此时妫鸢已喝完了一盏茶,遂起身将那辆封信收好,并未再多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第二日早朝结束后,姬婴同妘策在永寿殿东书房里拆奏疏时,将昨日议定的关于各地节度经略使进京述职诏令,向太皇太后回禀了一番,姒羌看了一回,见没什么问题,便把那奏疏放回案上:“就照着这个来,今日你们回去就尽快颁发诏令。”
姬婴和妘策站在案前一同回道:“是。”
因事关各地总兵进京,这封诏令当日晌午就从政事堂飞马传出,六百里加急送往益州,益州节度使接旨后,也未敢拖延,当即将府中要务交给副手知节度事,只带上府中长史和司马以及两名吏员,匆匆上马进京述职。
这封诏令发出后不过十五日,就有来报说益州节度使已进京了,同时又报发往岭南的诏令已抵达广州,岭南经略使也将在一个月内赶来京城。
姒羌在这个月里,加紧为来年改朝换代做着各项铺垫,自从姬良搬进永寿殿,随后靖王姒云改姓,这两个月来她已将朝中各部都安插进了自己人,其中多数是她母亲姒太傅的门生。
这些人同一部分姒家在朝族亲都是她的亲信近臣,但在局势稳定之前,她还不打算这样早将称帝的事透露出去,只是由着众人暗暗猜测。
她在收拢朝政的同时,也准备借这次节度经略使进京,把各地兵权再摸摸详细,这样等到明年春夏时机成熟,便能万无一失。
姒羌所有的准备,唯有靖王姒云最清楚其中目的,而且也遵照母亲旨意,对此事三缄其口,平日里只在大理寺埋头管着三司会审诸事,旁的一概不去过问,只为避免引起朝中人注意。
私下里,她却还和平常一样,不时同魏王姬婴在府中小聚,这日,她两个又在景园品了今秋新出窖的桂花酒,在花厅里闲聊至二更方散。
晚上姒云坐在回府的车中,暗暗回想这晚间席上提到在京宗王之间的闲话来,她微微皱了皱眉,眼下京中宗王众多,尤其姬婴屡次提到的广陵王,更是根基不浅,这些人在将来一定会成为母亲称帝的极大阻碍。
于是第二日姒云匆匆进宫,将昨夜所想同姒羌说了一遍,姒羌低头沉吟半晌,削宗王爵这件事,她其实已经考虑过有一阵子了,见姒云这日又提起来,点头说道:“我儿说得极是,我也曾虑到这里,眼下朝中各处已渐稳,也是时候拿几个无职司的宗王试探试探了。”
又过三日,正值中秋,太皇太后邀众宗室进宫赐宴赏月,当晚筵席上倒是一团和气,只是有桩意外的小插曲,有宫人不小心打翻了太皇太后赐给两位宗王的御酒。
只是打翻后很快又收拾好了,姒羌并没说什么,众人也都不理会,谁知第二日,宫中以同光帝的名义下发诏令,称中秋夜宴上两位宗王因御酒打翻未及时谢恩,乃御前失仪,着令这两位宗王在家中思过三日,遣回封地反省。
那两位被当靶子的宗王,其中一位正是广陵王。
广陵王这日在府中收到圣旨,先是愣了半晌,随后一股怒火冲向天灵,几乎要当着传旨宫官的面骂出来,好在旁边的府上老总管一直在给他使眼色,他才强忍着不满,朝上谢了恩,沉着脸将那宫官送出了府。
等他送走宫官后,那位老总管走上前来悄悄给他递了个纸条,上面写着:“时机已到。”
这四个字用的正是他先前与魏王议定好的密文,他见了这个,脸上怒容一扫,眉眼登时舒展开来。
第139章 夺九鼎
八月廿二, 寒露节气,京城里也渐渐冷起来了。
这日辰时,天空中阴云密布, 广陵王坐在出城的车里,只能听到车外街道两侧传来落叶沙沙飘落的声音。他此刻闭着眼睛, 坐在车中大座上,手里拿着个沉香手串慢慢拨弄, 身子随着车辆行驶微微晃动。
两位宗王因御前失仪,奉旨回封地思过, 这日先后从南城门离京,一路上也没有净街打仪仗,只是各自开出了几辆随行车马,十分低调地走了。
而就在这日午后, 从广州进京述职的岭南经略史也终于进了城,由兵部尚书派人接至提象门听宣,半晌后有宫人出来传旨,令其回去休息整顿,过两日再来听宣。
地方官进京,基本上都是这么一套章程,那经略使在宫门外行了个礼, 转身跟着兵部派来的人, 回馆驿休息去了。
这日,两位宗王离京, 一位经略使进京的消息, 很快传进了景园, 姬婴坐在前院东屋榻上细细思量半晌,把京中各处安排又在心中过了一遍, 随后抬头对坐在面前的妫鸢说道:“劳你将宫禁内几处安排再确认一遍,晚些来回。”
妫鸢起身回了个“是”,随即出去了,这时姬婴转头看了看窗外,手上捻决算了算,五日后正是个吉日。
自从中秋以来,京中宫内一片祥和,各地道府下半年的赋税漕粮也都已解京,两支巡按御史团,近期分别抵达了山南东道和山南西道,预计再有一个月就能归京了。
今年的巡狩,虽然前期因扩田税的传言,在河南道起了些小波澜,好在整体看来还算顺利。尽管还是没能动得了江南那几个世家,但好歹让他们交出了几个偷漏税的富商,为国库添了一笔进项。
而其它道府也因此谨慎了不少,下半年各地赋税数额都比预期要高些,户籍大查的册子也都已按时收缴,各地民生田地情况,将随御史团一起归京,由户部核实后呈上。
太皇太后姒羌这日看了看各地邸报,见各处太平,朝中多数人心归附,十分称意,看眼下境况,到明年春夏时机成熟,便可以着手废帝自立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日子未见姬良了,于是吩咐一旁宫娥:“去南苑看看皇帝在做什么,若没在念书,就带他来见我。”
那宫娥得令去后,过不多时,回来禀道:“圣人这日课业已毕,前来向太皇太后请安,正在外间候着呢。”
这段时间姬良住在南苑,倒没再生事,只是常日被拘管,性情更加晦暗,却又不敢当着姒羌派来的宫人行凶打人,于是就只一味残害花草,偶尔逮只鸟儿,也要抓来踩死,宫人们见状都不与他亲近,只是每日不咸不淡地按规矩服侍。
教姬良念书的两位师傅,先前被姒羌遣走了一位,如今只剩下一位,眼见这小皇帝怕是已成了个弃子,加之他自己又不十分好学,教的东西也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但做帝师不能请辞,于是那师傅每日只好随便教一教,反正太皇太后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过问皇帝的功课了。
姒羌这时听人来报,只淡淡说道:“嗯,宣他进来。”
片刻后,果然见姬良穿着件枯黄色的龙纹常服袍,头上戴一顶镶珠金冠,走进来向她行了个礼,说起话来哼哼唧唧的:“给皇奶奶请安。”
姒羌上下打量了他一回,见他一脸怯懦又带着些敌意的神情,已是心下不悦,但还是冷冷说道:“难得皇帝前来请安,赐座吧。”
随即有宫人端了个绣墩来,请姬良坐下,又端了些果品点心香汤,放在他绣墩旁的边几上。
姒羌坐在榻上一面悠悠喝着茶,一面问他近日起居,只是不提功课的事,姬良磕磕绊绊地答了,见姒羌不曾出言呵斥,才稍稍放松了些,随后又小心翼翼问自己是否可以回到原先的宫殿居住。
姒羌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怎么,是嫌我这里南苑殿宇狭小,住得不舒坦?”
姬良只得低下头不再说话,姒羌见状,将茶盏轻轻放到榻桌上,又说道:“过两日秋祭,若皇帝言行jsg合宜,便许你回自己宫殿居住。”
姬良听她这样说,马上又把头抬了起来:“果真么?”
姒羌微微皱了皱眉:“当然,君无戏言。”
随后她也没再留姬良在这里久坐,摆摆手让宫人带他下去了,姒羌看着他用比来时轻快许多的步伐,跟着宫娥离开了这间西屋,有些鄙夷地轻“嗤”了一声。
姬良搬进永寿殿到现在,朝中从最开始总有大臣上表谏诤,到近日极少再有抗议之声,看上去已是渐渐接受了太皇太后代为执政的局面,到此时她的目的已然达成,姬良寝宫那边的宫人,也已全部按她的安排更换完毕,就不用非得拘着他住在永寿殿了,她也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两日后,所有郡王及以上宗室王和正五品及以上朝臣,一早来到位于上阳宫东南方向的天坛,参加这一年的秋祭大典。
这是朝中每年下半年最为隆重的祭祀典礼,以当年秋收祭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卯时三刻,所有宗室及朝臣皆已在天坛外依次列队站好,静静等候圣驾,过了约有两刻钟,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礼乐之声。不多时,一队开路宫官从天坛北侧依次走来,接着是礼乐队,后面跟着皇帝仪仗。
这日的御驾仪仗队伍,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开出来的都是相同制式的天子六驾玉辂,太皇太后姒羌乘坐的玉辂在前,同光帝姬良乘坐的玉辂在后。
按照朝中一般定规,即便因皇帝年幼而有监政尊长在朝,凡出行仪仗,也都应该是皇帝走在前面,所以这日仪仗队伍的顺序安排,似乎是在隐隐向外界传达一个风向。
待御驾在天坛外面停稳后,太皇太后姒羌穿着衮服缓缓下了车,等前面那辆玉辂开走后,才有同光帝的御驾停在入口处,也是穿着一身衮服,被宫人扶下了车,她二人一起从天坛入口处往里面走去,两侧众臣皆侧身行礼。
等到日出时分,由太常寺卿宣布秋祭正式开始,整场秋祭大典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太皇太后在这日祭典中的位置,要么是与同光帝齐平,要么是压同光帝一头,但同光帝这日难得十分老实,整场祭典没有出任何纰漏,一直规规矩矩地按照身旁礼仪官的引导,完成了整场祭祀。
等到秋祭结束后,众人先恭送御驾回銮,随后依次退出天坛,登车往各自的衙门去了。
秋祭当日午后,各部衙门里就开始私下议论起这日秋祭上,太皇太后位次皆在同光帝之上,只是众人也都不敢往太过悖逆的地方去想,加上又有太皇太后的近臣党羽出言劝止,所以议论之声起了没多久便又消下去了。
但是秋祭结束三日后,有汴州派人匆匆进京发来急报,说广陵王在回封地的路上,走到汴州就停了下来,秘密联络了淮南节度使和江南镇海经略使无诏发兵,称太皇太后迫害多位宗室皇亲,并在秋祭大典上多有僭越之举,是有取代同光帝篡国自立之意,他要起兵为同光帝清君侧,以匡扶皇室。
檄文一发,汴州府兵立即响应,此刻广陵王已带人完全控制住了汴州府衙,只等江南大军一到,立刻就可以开来洛阳。
这日早朝上众臣听闻此信皆是一片哗然,紧接着又是一片沉默,广陵王这次起兵过于突然,而且距离京城也过于近了,急报上说,江南军早就悄悄开拔了,此刻说不定已经过了淮水了。
若江南军这三两日就能抵达汴州,全军急速前进,不消一日就能兵临城下,这种情况,京城向各地发勤王诏令都来不及,诏令抵达地方军区时,叛军可能都已经打进上阳宫了。
太皇太后姒羌坐在御阶上,听到急报丝毫未见慌乱,只是问了问汴州的具体情况,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答完,她又点兵部尚书出列,对江南两地无诏调兵一事发出诘问,见对方回答得有些迟疑,便立即叫御前带刀侍卫上前,将兵部尚书姚瑞当场扣押在了大殿上。
朝中众臣一见兵部尚书被押,登时都有些惶然,很快又听到上面太皇太后发出诏令,召京城禁军内外八位将领分作两班入宫觐见,以定京师各城门防守事宜。
同时她又让禀笔宫官当场拟旨,召京畿地区三大府兵都督,立即前往汴州方向镇压叛军,接着她再发旨意,让进京述职的剑南节度使作速带虎符入宫,已备调遣距离京城最近的益州蜀军北上勤王。
最后她让魏王姬婴下朝后速回政事堂,草拟一份《告军民群臣书》,以驳斥广陵王的檄文,交与两位宰辅确认后,速带草诏前来见她。
等迅速发完这一系列应对举措,姒羌站起身来:“事不宜迟,其余事就不必在这里回禀了,若有要事午后再来请旨,众卿回到府衙勿要多言,亦勿要随意走动,即日起京城全面戒严。”她说完刚要转身离开,又瞥见了被押着姚瑞,看着这个由江南世家扶持起复的老臣,冷冷说道,“将兵部尚书暂押御史台狱,择日待审。”
待姒羌和姬婴离开后,又见御前侍卫将姚瑞押出殿外,众臣才心怀惴惴地陆续离开了观风殿。
姬婴这日没有再送姒羌回永寿殿,而是遵照懿旨迅速赶回了政事堂,拿着汴州送来的檄文,同妘策一起着手起草《告军民群臣书》,两个人议了许久,终于写出了一篇长文,斥责广陵王目无朝纲,称其无诏调兵实属图谋不轨,等写完草拟,二人又斟酌润色了一番,最后誊抄出一份来,匆匆赶往左相姜舟的值房里请两位宰辅过目。
姜舟看后也就此文几处措辞提了些意见,妘策在一旁边听边改,最后又誊抄出了一份终稿,等确认无误后,盖上了政事堂大印,姬婴立刻拿着这封诏书,同妘策一起往永寿殿赶来。
等她们走进永寿门时,正好第一班进宫回禀城防部署的禁军将领才从里面出来,走在最左边的,正是虎贲军统帅姚灼。
姬婴见姚灼迎面走来,显然她也瞧见自己了,于是在那几位将领都停下来行礼时,姬婴不动声色地给她递了个眼神,姚灼见状也微微回了她一点头。
第140章 扶摇起
深秋时节, 京城内各坊间道路一片萧索,因内外全面戒严,所有坊门处都有禁军值守, 大道上更无民众走动。
考虑到居民日常起居需要,坊内还是允许民众出门采购物品, 自从昨日宫中下令戒严后,魏王姬婴在政事堂写了一封手令, 紧急从户部给京兆府调拨了一笔专用款。这日一早,新任京兆尹妊羽带了一队衙役, 拿着魏王的令牌出了城,向等在城门口的郊外菜农收购了所有菜蔬,并传达了戒严令。
随后妊羽又带人回城,以魏王手令从城东南侧一座京仓提了一批粮食出来, 派衙役将这些米粮菜蔬按坊分装,除宗室宅邸和衙门所在的坊外,其余各坊按人数发放,并附上一封《告军民群臣书》,由各坊值守人对内宣读,以安民心。
这日午后,汴州前线发回了一份最新战报, 从淮南道开出来的叛军已抵达汴州城外, 京畿地区两支府兵队伍,也已向汴州方向开拔, 同时另有一支府兵接到魏王手令, 将京城外方圆五里内农户, 皆沿途向后撤走安置避难。
发往各地的勤王诏书,昨日就已纷纷离城, 原本姒羌的意思是,广陵王起兵距离短,远处军区未必来得及,只需让在京述职的剑南节度使速速派人回益州调军即可,但姬婴还是坚持进言,说京畿地区府兵或可抵挡一阵子,还是应该向各地发诏调兵。
姒羌想了想这样确实也保险些,于是点头应允,最后宫中以放鹰的方式,向河西、北庭以及燕东分别下发了勤王诏令。
原本京中局面尚算可控,但一日后城外再发线报来,称前往汴州方向的一支府兵遭遇埋伏战败,另一支府兵向后撤了三里整军以待。
同时,又有从江南东道镇海节度府开来的支援叛军,在淮南道做了分兵,分出了一支队伍经山南东道绕路,从南边汝阳方向开过来了,京城很快将陷入多方面敌的境地。
姒羌这日坐在永寿殿东书房的大案后面,沉着脸看案上的战报,这两日各个方向战报都来得勤,一天之内会有数封送到她案上,看着广陵王在短短三日内,居然能集结起这样一支庞大的叛军jsg,各地起兵衔接紧凑,几支军队部署有序,可知江南世家为此一战,恐怕已暗暗筹备了许久,她竟是被先前的大好局面蒙蔽了,才会因一场秋祭引发了这样大规模的清君侧。
但她仍然保持着冷静,此刻这间书房内,还有靖王姒云,魏王姬婴,两位宰辅,京兆尹妊羽,以及城外禁军中的两位统帅和三位宫禁内卫将领,正在此处议定接下来的城防和宫禁部署,并确认京仓存粮情况。
粮食关系到京城是否能坚持到勤王军抵达,这桩要事她交给了姒云全权调度。
魏王姬婴则负责遵照她的吩咐,起草发往城外的诏令,并与两位宰辅一起管理好各部朝臣。这两日因广陵王起兵,朝中有不少江南背景的朝臣先后被姒羌下诏扣押,各衙门里不免有些人心惶惶,姬婴借此时机提了几位新科进士填补空缺,又去了几个衙门稍作安抚,如今京中大部分关键职司已全部由姒羌的近臣包揽,所以整体上还是能够维持戒严期间各衙门间的正常运转。
而京中民众在戒严期间的安抚工作,则交由京兆尹妊羽负责,包括各坊分派粮食及治安巡察等事务,都由她带着京兆府少尹督管。
等吩咐完这些事,姒羌让众人先去了,只留下了姒云以及那几位禁军和内卫将领在书房里,又细问了问最新城防部署。
现在禁军已经全部集结完毕,城外共五万兵马分别驻扎在各个城门,城内神策军有三万五千人,分驻各个坊间街道口和四个外宫门,上阳宫内还有五千骁骑内卫,驻守在各处宫禁内宫门。
姒羌看着那几个将领在地图上向她回禀当前京城各处的部署,她觑起眼睛沉吟起来,人数虽然听着不少,只是分散在各处,看上去却并不甚牢固,于是她拣了几处看起来有些薄弱的地方,对驻防人数稍稍做了些调整。
等确认完这些事,姒羌叫那几个将领也退了出去,随后拉着姒云的手,一起走到长榻边坐了下来,母女二人又就宫内各处以及同光帝寝殿内外安排细聊了半晌。
这几日,京中各处都在紧张有序地准备应对叛军,这天晚间,又有一个急报传入宫中:发往益州蜀军大营的勤王诏令被叛军拦截了,连同调军虎符也一起被扣。
这个消息在几乎同一时间也传进了景园,姬婴这日傍晚还收到了广陵王派细作递给她的消息,内中写着大军明日即可抵京,预计傍晚破城,让她做提前做好内应,适时打开宫门。
她看着这个消息微微一皱眉,随后捻指算了算时间,却比她预计的早了两日。
她拿起那纸条,轻轻放在一旁瓷灯上烧了,又看了看案上摆着的其余几封密信,思忖片刻,决定再走一步险棋。
第二日一早,姬婴在景园各处看了看,见大小厨房内粮食菜蔬都齐全,至少够全府上下过个十日左右,府中执事也都没有因戒严惊慌,还算是井然有序。
她看过一圈后,又来到姬嫖院中,这几日戒严没有上课,姬嫖正在书房里练字,见她来了,忙迎上前来,还要去端茶,却被姬婴拦住:“不喝茶,我说话就要进宫去了,此刻特来再嘱咐你一番。”随后将自己方才在府中查看的上下情况和需要注意的地方都同她说了一遍,又说道,“我今日进宫后,未必出得来,可能要个两三日才得回来,景园我就交给你了。”
说完她抬脚往外走着,姬嫖跟出来相送,走到前院堂屋里时,见连翘和静千正在这里等着送姬婴出门,二人都是一脸凝重地默默坐着,旁边的茶盏也都没有动,见她们进来才起身走过来,姬婴也同她两个又吩咐了几句话,见时辰不早了,便转身往外走去。
到了西侧门外甬道处,姬婴正准备登车,静千忽然赶上来两步,拉着她低声问道:“老实同我说,这一次,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昨夜姬婴曾去静千那里悄悄给她交代过几件事,告诉她京中有几处地方已安排了人手,若自己此去旦有意外,让静千立即带姬嫖乔装从暗门出府,走北边小城门离京回鹤栖观去,静千夜里辗转想了许久,还是很不放心,是以有此临行一问。
姬婴看了看她,诚实答道:“七成。”她见静千还要开口,又拉起她的手拍了拍,轻声笑道,“七成足矣。”说完也不等静千再说话,转身撂袍登车去了。
去往上阳宫的路上,街道两侧都是静悄悄的,姬婴这日只带了妫鸢,作为随身执事一同进宫。
因京中戒严,许多朝臣又遭扣押,早朝已经停了三日了,姬婴这天先进宫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她见姒羌神色似乎不大好,看来城外最近战况有些不利,但姒羌没同她多说什么,她便也没问,请完安照例又来到了政事堂里。
妘策见她来了,忙赶上前来低声说道:“城外援军都败了,蜀军消息被拦截,也过不来,如今只能靠着京城禁军撑到其余勤王军过来,我方才算了一下,叛军主力大约在今日午后,就要兵临城下了。”
姬婴听完只默默点了点头,这个时间倒是与广陵王送来的消息对上了,随后她走到自己值房大案后面坐了下来:“禁军这几日部署严密,想来不至于一触即溃。”
但叛军这次确实是势头强劲,就在她二人说话之际,前来清君侧的先遣军已经抵达东城门外,与在这里驻守的一支城防军隔着护城河遥遥相望。
双方对峙了半个时辰后,禁军这边大将收到宫中传召,令其趁主力军未到,先杀出去挫一挫对方的锐气,但就在这边禁军刚杀出去不到一刻钟,南城门和西城门同时告急,先前战报中说分军从山南东道绕路的那支江南军,竟然提前抵达了。
这下京城形势急转直下,三个城门同时面敌,几处城防禁军只得各自为战,这时城内神策军也都赶到各个城门,在内发起反击。
宫中得知叛军打来了,又发下一道诏令,晓谕各军尽全力御敌,若城门被攻破就展开巷战,缴械投降者者斩。
傍晚时分,城门没有按照广陵王的计划被攻破,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外面只得停止了攻城。但这一个晚上,京城并没有迎来勤王军抵达的喜讯,在坚守了一夜之后,城门还是被打开了。
第二日清早,叛军先是攻破了南城门,随后东城门也应声而开,神策军与叛军在城内坊间大路上展开了巷战,但叛军目的明确,所以不到一个时辰,便从南边提象门打进了上阳宫。
宫门被攻破后没多久,永寿殿就被叛军团团围起,这时太皇太后姒羌和靖王姒云都在西配殿中,广陵王见同光帝不在这里,沉着脸吩咐道:“先将此殿从外围起,任何人不准提前进殿。”说完他又转身命人前去搜查同光帝姬良。
按照计划,他得先找到姬良,才好正大光明的给太皇太后和靖王定罪,再让姬良配合自己演一出禅位大戏,随后寻个由头除掉魏王,这一场“清君侧”才算圆满,于是他开始带人满宫里寻找起同光帝来。
这时,忽有个小宫人颤颤巍巍走上前来,向广陵王禀道:“圣……圣人在两仪殿里。”
广陵王听此话,忙带人往两仪殿走去,他从侧门走进正殿里时,只见这边殿内一片空旷昏暗。
两仪殿自从延兴帝姬星崩逝后就基本上废弃了,这一年来也没怎么叫宫人进来打扫,所以此刻殿中灰尘有些重,加上门窗紧闭,更显得有些幽深。
正在广陵王怀疑那宫人是否耍他时,忽然转头瞥见正殿主位上似乎有个人影,他忙快走了两步赶上去看,果然是身穿龙袍的同光帝坐在那里,只是低着头,等他凑到近前细看时,发现姬良胸口上竟插着一把刀,此刻血还未凝固。
广陵王一见此景登时大惊失色,就在他正准备回头叫人时,两仪殿三扇大门忽然全部打开,明艳的阳光霎那间充斥大殿。
魏王姬婴带着一众宗室和朝臣走了进来,众人见广陵王正同几个人站在御阶上,而龙椅上的姬良已没了生息,皆是一片骇然。
这时,站在最前面的姬婴厉声质问道:“广陵王,你何以借清君侧之名,行弑帝谋逆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