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少年游·四
沈扶玉一行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
沈扶玉答应的时候, 他看见姜应眼底泛起了一丝笑意——年少时姜应每次想捉弄他,总是这样。
他沉默了一下,没有说话。
姜应领着他们越过一道阵法, 眼前赫然又出现了一座府邸。
很豪华, 看着像是皇亲国戚住得一般。
危楼不知想到了什么, 脸色更臭了。
沈扶玉看着这栋近乎是峰上那栋等比放大的府邸, 没说什么, 敛下了一些情绪,任由姜应带着他们去房间。
池程余啧啧惊奇:“这么大的房子, 就你一个人住吗?”他顿了顿, 还是有些不习惯地加上了称呼:“二师兄。”
连个小厮也没有,真奇怪。
“是,不过客房有的时候会赁出去,赚个客栈钱。”姜应不紧不慢地走在他们前面,带着他们去了空着的客房。
这府邸确实大,这么一行人居然能一人捞到一间屋住。姜应许是怕尴尬,一直没有给沈扶玉说话, 却惹得最后只剩了他俩的结果。
两个人都没说话, 一时只剩了交叠脚步声,踏在隐约交错的虫鸣声中, 沈扶玉隐约能听到一些水流声。
沈扶玉恍惚间竟感觉回到了儿时, 那会儿只有他和姜应, 两个人勾肩搭背穿过大街小巷,越过山川河流, 他们踩着清晨金灿灿的阳光走过山林, 用手掬着一捧冰冷的山泉喝。
他迷路,但是姜应的方向感很好。出任务的时候向来是姜应带路, 年少时沈扶玉会觉得,无论他俩身在世间哪个犄角旮旯里,姜应总能把他领回家。
那时他迷路不需要一点一点做记号辨别方向,只消等着姜应来找他就好。
就像眼下这般,姜应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
短短一条走廊,沈扶玉竟觉得穿过了无数个光阴。
姜应停下的时候,年少的记忆也随着停了。
“这里。”姜应指了指旁边的房屋。
沈扶玉说:“谢谢。”
开口倒觉得声音有几分沙哑。
姜应又站了一会儿,他好像在等这阵夜风经过这条走廊,两人的发梢不再搅动夜色时,他才道:“这一间房,我不曾租赁旁人过。不曾用过的干净床单被褥都在一旁的柜子里,你需要的话可以换。”
他还记得沈扶玉爱干净。
沈扶玉张了张口,还是只回了一句:“谢谢。”
“嗯,”姜应应了一声,“那我走了?”
沈扶玉说:“好。”
姜应转身离开了,沈扶玉迟疑着站在门口,不知为何没有开门。他在心底数着数,数到十的时候,姜应又停了下来,回头道:“我就在你对面的屋子里,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来找我就好。”
沈扶玉说了第三句谢谢,姜应彻底离开了。
沈扶玉推门进去,手心燃起一道明光,随手扔在了空中,算是照明。
正如姜应所言,这间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连灰尘都没有染过,似乎是有人天天在打扫,方便来客来了便入住。沈扶玉大致看了一眼,觉得屋里的陈设有点熟悉,像他木屋的陈设。
他顿了顿,觉得从窗户映进屋子的月光也很熟悉。
沈扶玉走了过去,看清窗外的景色,当即一愣。
他的头脑晕晕的,像是昨夜的烈酒还没有醒。
沈扶玉看着面前熟悉到几经让人落泪的景色,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也不对,他做梦从来不会梦到这里的。
这里的景色离他太久远了。
沈扶玉翻身越出窗户,他落入一片月光之中,又像是回了年幼的时光,面前是一条活泉,活泉旁还摆了一块石头,方便人洗衣,竹影绰绰,月光下的活泉亮晶晶的,竹影下的活泉黑漆漆的,两者摇曳交叠。
很漂亮的景色,清霄派也有,沈扶玉在刚入派时常常看见。
那会儿沈扶玉虽是内门弟子,但是他太小了,知尘道人他们怕他一个人住会出什么意外,还是将他分到了外门弟子的房间里,和一群同龄的孩子住着。
那夜满村被屠的惨状还是给沈扶玉带来了太大的心理阴影,他一入夜便害怕,不敢睡觉,又不愿主动同师尊或者同门提起这件事,怕麻烦别人、怕别人讨厌他。
于是,一入夜,等到大家都睡着了,他便悄悄抱着衣服到活水那旁洗衣服。
比起黑暗封闭的小屋子,他还是更喜欢外面,月光亮亮的,能化解他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再加上洗衣服很麻烦,他可以一洗一夜,等到快天亮的时候再回去。
如果有人问起来,他便说自己去洗衣服了。不会让旁人担心。
沈扶玉来这好几个月,从未有过被发现的时候。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又是月光明亮的时候,夜风吹拂林叶,夜虫小声啼叫,沈扶玉慢吞吞搓着手里的衣服,他白日考核了一天,衣服确实脏了。安静静谧的夜晚,反倒是他洗衣服的声音最大。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了他。
“你大晚上不睡觉洗什么衣服?”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沈扶玉吓得手一抖,刚洗好的衣服啪嗒一声就落回了水里,被他眼疾手快地捡了回来。
看来天地之间又多了一个人。
这声音有些熟悉,他回头去看,是姜应。
姜应歪了歪头,好奇地看着他。
“我……衣服脏了,”沈扶玉好像一个做坏事被抓包,垂着头,通红的手紧紧攥着往下滴水的衣服,声音小小的,“我洗衣服。”
姜应眨了眨眼,还是不理解:“大晚上,洗衣服?你不睡觉吗?”
白天练一天功,晚上还不睡觉。
姜应想了想他娘亲给他说的话,得出了结论:“你这样以后会长不高的。”
沈扶玉被他说了一通,莫名有些委屈,他抽了抽鼻子,含糊道:“没事的,我不想睡觉。”
“为何?”姜应还没听过有人还有不爱睡觉的癖好的。
沈扶玉听得出来姜应是在关心他,他动了动唇,小声道:“我害怕……”
姜应一咧嘴,想笑他长那么大还怕黑,却蓦地想起之前传得很大的沈家庄夜间被屠的事情,他笑不出来了。
他看了眼沈扶玉洗了一半的衣服,又问:“你很爱干净吗?”
沈扶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是。”
姜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一个人要洗肯定会洗到明天,咱俩一起洗吧。”
沈扶玉一愣:“啊?”
“白日里不是同你说过了,我想跟你做朋友啊。”姜应已经拽过了他手里的衣服,蹲在了一旁,吩咐道:“你洗那头,我洗这头。”
沈扶玉稀里糊涂就跟着他蹲下了身,两个小孩你一下我一下地洗着同一件衣服。
“我七岁,你几岁啊?”姜应洗着洗着就开始说话。
沈扶玉没想到他居然比自己大,他腼腆回答道:“我六岁。”
“那你应该喊我哥哥,”姜应一搓衣服,得意洋洋地回头看他,“是不是?”
沈扶玉眼前却出现了一抹热烈的红色,他鼻头一酸,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他忙用肩膀擦去,只道:“我有哥哥了。”
姜应“啊”了一声。
沈扶玉闷闷不乐:“但是他不见了。”
“没事啊,”姜应以为他哥哥也死在了那场屠杀中,安抚道,“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哥哥。”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
姜应自诩十分有责任感,他诚恳道:“你也可以把我当成你娘,你爹……”
那会儿姜应只有七岁,天真得紧,说话就是字面意思,谁知道这话就让沈扶玉记住了,往后的日子里没少拿这句话做文章,说姜应占他的便宜。
姜应最是能言善辩,却被沈扶玉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会儿沈扶玉只是低头洗着衣服,什么也没说。
姜应这会儿还以为沈扶玉是女孩儿,洗干净衣服,才发现他新认的朋友兼妹妹兼女儿已经蹲在那儿默默流泪很久了。
姜应大惊失色,他不是在哄人了吗?怎么还越哄越哭了!
“你……”姜应手足无措。
沈扶玉抽了抽鼻子,把衣服的水拧干,他擦擦眼泪,只是说:“谢谢你。”
他拿着衣服去晒,姜应站在原地思索良久,还是跑了过去,问道:“沈扶玉,你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睡?”
沈扶玉的睫毛还湿漉漉的,眼睛也红红的,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姜应一笑:“我也怕黑,咱俩做伴呀。”
沈扶玉把衣服晾好,正好听见姜应说这话,他本想给姜应说自己不是因为怕黑才不睡的,姜应却擅作主张地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了自己所在的弟子房间里。
屋里静悄悄的。
姜应点燃了蜡烛,给沈扶玉道:“好了,点着蜡烛,就不怕了。”
单人弟子房的床并不算小,但睡两个小孩绰绰有余。
沈扶玉拘谨地坐到了床上,看着一晃一晃的烛光,问道:“这个太浪费了吧,不然熄灭吧?”
清霄派弟子每月能领的物资都是有数的,要是这般用蜡烛,姜应的蜡烛肯定很快就用完了。
不料姜应却是摆了摆手,道:“无妨,我有很多。”
他说完,爬上床,找出来自己的一套衣服叠起来当成枕头,把自己的枕头给了沈扶玉用。
“快来。”姜应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沈扶玉迟疑了一下,缓缓躺了过去。
他俩面对着面,蜡烛安静燃烧着,光线一晃一晃的。
“你那天用的最后一招好厉害,”姜应放轻了声音,同他说小话,“我还没学到那里。”
沈扶玉攥着被子,脸红扑扑的:“不难的,我可以……教你的。”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话,沈扶玉一开始还想着等姜应睡着他就去熄灭蜡烛离开,最后却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梦里他还在跟姜应说话。
次日,沈扶玉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茫然地坐在姜应的床上,没想到自己居然安稳地睡了一觉。
他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惊醒了姜应。
“沈扶玉,”姜应打了个哈欠,十分自然地吩咐着,“我想吃素三鲜的包子,你跑快些,我一会儿去找你。”
清霄派的早餐素三鲜的包子最好吃,去晚了总是吃不到。
沈扶玉乖乖地应了一声,穿好衣服跑了出去。
那天的天气真好,阳光暖洋洋的,吹来的风也香香的,沈扶玉踮着脚尖接过包子的时候,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买饭的师兄见他白里透粉的小脸洋溢着笑,可爱得紧,忍不住问道:“小师兄,你这么开心呀?”
沈扶玉是内门首徒,按理说外门弟子都该喊他“大师兄”,但是他太小了,喊着总怪怪的,所以旁人便喊他“小师兄”,沈扶玉也不介意,随便他们怎么喊。
听见这话,沈扶玉不好意思地握紧了包子的油纸,他的脸上又红了几分,却认真道:“我有好朋友了哦。”
他有好朋友了!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没有做噩梦!特别好!
沈扶玉扭过身去,发现姜应刚进来门口,正左顾右盼着找他。
沈扶玉忙抱着热腾腾的包子跑过去,他脆生生地喊道:“姜应!”
姜应听见了声音,回来看他,也喊道:“沈扶玉!”
他跑得急,停下不得,姜应便把他牢牢接住了。他俩对视一眼,纷纷笑出了声。
沈扶玉从回忆里抽身出来,眼眶有些发涩,他的睫毛垂了垂,才发觉自己不自觉地走到了洗衣石旁。
沈扶玉蹲下身,不算明亮的河面映出他模糊的面容,沈扶玉把手指放入了水流中,冰冰凉凉的,像他儿时感受的那样。
泉水闪着细碎的月光从他的指缝中淌过,他低着眼,睫毛垂下来,在下眼睑处形成了一片阴影,无声地看着手中的流水。
片刻,他像感受到什么,扭头朝一旁看去。
一瞬间便对上藏在夜色竹林前的双眸。
第072章 少年游·五
“你……”
姜应走过来站定, 两人无声对视了片刻后,他才开了口:“你还好吗?”
千言万语,旧时眼下, 尽数凝成了这四个字。
沈扶玉本想说“还好”, 但嗓子像是被黏住了一般难以发声, 他看着姜应的眼睛, 无奈地笑了笑:“……不太好。”
姜应的喉结滚了滚, 说:“我也是。”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移回了泉水上。
“你怎么和危楼扯上关系了?”不知过了多久, 姜应才问。
沈扶玉问:“他怎么了?”
姜应说:“他是旧魔尊。”
沈扶玉应了一声, 道:“我知道。”
姜应张了张口,想叮嘱他些什么,又觉得两人目前的关系非亲非疏,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也只是沉默了下来。
倒是沈扶玉主动开了口:“他,目前没有什么恶意。”
没有什么恶意还跟着他们?姜应想了想危楼白日展现出来的一面,问道:“他喜欢你?”
沈扶玉一愣, 踟蹰许久, 还是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嗯。”
姜应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一时间, 他和沈扶玉一齐陷入了沉默之中, 两人无声地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 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谁也没有转身离开。
“这个还给你。”沈扶玉想起了什么, 从储物手链中拿出了那一节断掉的应月来。
应月在沈扶玉手里转了个身, 两边的绳头扒着沈扶玉的手指,一副不愿离开的模样。
姜应“嗯”了一声, 不顾应月的强行挽留,把那一小截勾了回来,他似乎从这上面找来了灵感,他主动问道:“后来呢?”
他问得没头没尾的,但沈扶玉就是知道他在问什么:“山火平息了,凤凰涅槃重生,打败了妖虎族。”
姜应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好了吗?”
“我的灵丹吗?好了,”沈扶玉道,“山火一战之后就好了。”
“不方便说吗?是……”姜应指了指天上,而后才道,“帮助的吗?”
若是能说的话,沈扶玉应该会告诉他是怎么恢复的。
沈扶玉无奈地点了点头,这都猜到了,还问他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山火的?”沈扶玉倒是好奇这件事。
姜应笑笑:“你强行冲破封印的那天夜晚,倏地天光大亮了一瞬,我就知道你遇到麻烦了。”沈扶玉当年封剑封得坚决,若非遇到很麻烦的事情,他不会冲破封印。
姜应很难说自己在看到那道剑光时候的心情,恍惚间,他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年,竟有种沈扶玉还在他身边的错觉。以至回过神之时,已经在追随剑光的路上了。
沈扶玉了然,原来如此。
这个话题说完,他俩又齐齐沉默了下来。
最想问的话碍于种种原因说不出,只能寻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沉默叫人难受,却舍不得离开。
沈扶玉因为当年魔修屠村的事情,心底总是惶恐不安,时至今日,只有当别人清清楚楚告诉他“我想跟做朋友”这种话,他才会安心走过去。
包括姜应第一夜来寻他一起睡觉,第二日姜应没有来找沈扶玉,沈扶玉就没有主动去。怕对方已经歇下了,更怕麻烦到对方,犹豫片刻,还是去洗衣服了。
他不想麻烦别人,更不想失去好朋友。
沈扶玉慢吞吞在夜里洗着衣服,活水泉里倒映着他漆黑的、小小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衣服的另一边被拎了起来。
“你怎么又在洗衣服?”姜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沈扶玉惊喜地看过去,姜应已经蹲下了身,跟他一起搓衣服。
“你的衣服是洗不完了吗?”姜应一边嘀咕一边帮他洗,“哎我在屋里等你很久了,我要跟你讲今天教我的那个仙师……”姜应这会儿还是外门弟子,他俩白天学习的时候并不在一起。
“那我不洗了……”沈扶玉犹豫不决。
姜应看了他一眼∶“洗都洗了,洗完呗。”
他顿了顿,又问:“你明晚还洗衣服吗?”
沈扶玉拿不准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含糊道:“嗯……要是脏了就洗。”
姜应:“……”
姜应的言行举止一直有种高于同龄人的成熟感,此时此刻,他的脸上也弥漫了一种类似于一言难尽的神采:“你这么爱干净啊?”
沈扶玉身上的衣服也没那么脏啊!
沈扶玉是有点爱干净,但没有那么爱干净,他动了动嘴,想给自己解释什么,又觉得难以辩解,拧着眉思索要怎么回答姜应的问题。
姜应没等他回答,只是叹了口气,道:“那我岂不是要天天来这儿跟你洗衣服?”
天天。
沈扶玉捕捉到了这个词语,也忘了思索的问题,下意识看向姜应。
“咋了?”姜应见他看过来。
沈扶玉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以后天天都让我去你那里睡觉吗?”
姜应歪了歪头,疑惑地看向他:“我昨晚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你不是怕黑吗?”
沈扶玉眨了眨眼睛,鼻头又是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不是,我不怕黑,也没有那么爱干净……”
姜应目瞪口呆。
怎么又哭了?!他也没欺负沈扶玉啊?
姜应手忙脚乱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拿出手绢来给沈扶玉擦眼泪,心虚又委屈:“我没惹你啊?”
沈扶玉擦干净了眼泪,声音闷闷的:“姜应……谢谢你。”
日后的姜应给旁人提起自己在洞察人心方面堪称登峰造极的技术时,总是意有所指地笑道:“我身边有只实打实的小哭猫,我从七岁就开始猜他的心思,磨练出来的罢了。”
眼下的姜应还在磨练期,硬着头皮一头雾水地猜沈扶玉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一会儿哭一会儿道谢的。
沈扶玉也不是想故意哭的,但是他忍不住。
他想娘亲,想爹爹,想凤凰,想回家,但是师尊们对他也很好,他不想惹师尊们不快,他想做一个听话乖巧的孩子。
姜应每句话都往他心坎儿里砸,把他深藏在心底的委屈尽数挖出来,他根本止不住眼泪。
沈扶玉抽噎道:“姜应……我们是好朋友了……”
姜应道:“我是觉得你很厉害才跟你做朋友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长得也好看。”
试问!谁不愿意要一个又强又美的好朋友呢!
沈扶玉一边哭一边把衣服洗好了晾着,跟着姜应回屋的时候还一抽一抽的。
姜应给他擦眼泪就用掉了三个手帕,好不容易等到他不哭了,想给他吐槽自己今天教课的仙师,发现沈扶玉窝被窝里睡着了。沈扶玉睫毛湿漉漉的,皱着眉,看着就很可怜。
姜应:“……”
好吧。
明日再说也不迟。
……
沈扶玉其实很想问问姜应在这里布置这个的用意是什么,他不知道姜应是不是也同他一样懊悔当年吵的架,是不是也在某个夜里想过主动去和好。他又怕姜应只是随手弄的,怕自己是自作多情,百般纠结下,沈扶玉还是没有开口。一如当年的第二晚,他没有勇气去问姜应,只是孤身一人去洗了衣服。
“你在想什么?”姜应问。
沈扶玉没说话,抬眸看了他一眼。
姜应展扇笑了笑,藏于扇后的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抖,他试探性的开口:“其实我最烦洗衣服。”
沈扶玉身形微顿,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他本想再加句“谢谢你”,姜应却先一步开口:“当年你爱干净,夜夜洗衣服,愁死我了。我就去问师尊有没有不用洗的衣服。”
沈扶玉轻声道:“殷血蚕衣。”
内门弟子拜师后五位师尊会给内门弟子一些礼物,当时他们给沈扶玉了一条高阶储物手链、一些灵石还有一些修炼用的东西。姜应去领礼物,沈扶玉抱着剑在活水泉旁等他。
他在这儿等了半个多时辰,身后才传来了熟悉的奔跑声,夹杂着姜应欣喜快乐的呼声:“沈扶玉!沈扶玉!沈扶玉!”
沈扶玉回过头,便看见一个红通通的人影跑来,他吓了一跳,离近了,才发现姜应是抱了一匹布回来。
“看看这是什么!”姜应兴冲冲地跑来,把怀里的布匹往沈扶玉怀里一塞。
这匹布触手升温,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泽,红得好似一团有灵的烈火。
沈扶玉不太了解这些,茫然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千年殷血蚕产的丝织成的布!”姜应看着他,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好似这布是他织的一样,“殷血蚕是魔界的蚕,这丝是耗尽它的血肉和精气吐出的,十分难得,千年的殷血蚕更是世间罕有。”
“殷血蚕织成的布,裁成衣服后,刀枪不入而且可以及时调整状态贴合身体,”姜应叉着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憋得脸都红了,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吞噬沾染上的脏东西、灵力或者魔力什么的,为它自己所用。”
“以后你就穿这个,我们都不用洗衣服了!”
沈扶玉后知后觉:“你是送给我的?”
姜应点了点头,道:“自然。我专门问师尊要的耐脏的衣服呢!我觉得这匹布比那什么灵石药材什么的划算多了。”
他说完,又伸出了手腕,笑道:“看!储物手链,跟你的一模一样!”
沈扶玉抽了抽鼻子,把自己的手腕也伸了过去。
两条一模一样的储物手链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晃了沈扶玉的眼睛,他眨了下眼睛,泪水啪嗒啪嗒地就掉了下来。
“我娘认识一个很好的绣娘,到时候你同我下山去,做衣……”姜应没说完的话又被他的眼泪堵住了,他张了张嘴,“你怎么又哭了!”
沈扶玉抱着布匹,肩膀一耸一耸的:“谢谢你……”
姜应:“……”
他张开嘴又闭上,须臾,还是笑出了声:“沈扶玉,你是一只小哭猫。”
沈扶玉羞得紧,背过身去擦眼泪。
待到沈扶玉不哭了,姜应方才继续给他说:“那个绣娘做的裙子可好看了,到时候叫她给你绣得漂漂亮亮的!”
沈扶玉懵然地眨了眨眼:“为何给我绣裙子?”
姜应叉腰笑了一下:“因为你是公主呀。我娘说了,公主的吃穿用度就是最好的。”
“我不是公主。”沈扶玉眨了眨眼睛。
“又不是一定要出生在皇宫才是公主嘛,”姜应理直气壮道,“你就是。”
沈扶玉为难道:“可是……我是男的呀。”
姜应如遭当头一棒,他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了许久。待缓过一些,他第一次在沈扶玉面前失态了:“什么?你是男的?!”
他的震惊不作假,以至于沈扶玉看他震惊居然生出来几分莫名的愧疚感。沈扶玉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是啊……我是男的。”
姜应看看殷血蚕布,又看看沈扶玉,不知如何崩溃了,他连连退步,喃喃自语:“你是男的?你怎么会是男的呢?你长成这样怎么会是男的呢?”
紧接着,姜应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一边哭一边跑走了。
沈扶玉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跑越远的身影,难受得绞紧了双手手指。他垂头丧气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他好像惹姜应不开心了……
为什么呢?沈扶玉苦苦思考,他想不通,只好把这一切怪罪于自己太笨了。
沈扶玉鼻尖一酸,两颗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他要没有朋友了,姜应不要他了。
他及时把殷血蚕布往一旁撤了撤,没让这两颗泪珠掉在布上。
倏地,他的耳畔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姜应去而复返了。
他哭得满脸泪水,眼泪乱飞地大声给沈扶玉道:“好罢,纵然我把你认成女孩有我不仔细的错,但是你男生女相,长得这般漂亮,你就没有错吗!你要给我道歉!”
沈扶玉懵懵的,一时分不清姜应这是在归罪自己还是夸奖自己,但还是乖乖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姜应,对不起。”
“我不接受!”姜应嚎啕大哭,转身又跑了。
沈扶玉有些难过,低下头便要转身离开。结果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抬头,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姜应重新跑了回来,一边哭一边拉着他往屋里跑去:“男的就男的吧,男公主也是公主!”
“沈扶玉,你要给我做一辈子的公主!不许你反悔!”
沈扶玉错愕抬头看他。
后来沈扶玉才知道,原是姜应小时爱听英雄救美的话本,常常想着要成为名震四方的大侠,然后去解救被困的公主。沈扶玉生得本就是雌雄莫辨的美人相,小时候更是软糯糯一小团,愈发叫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哭起来惹人怜惜得很,又加之他满门被屠,十分符合当时姜应心里又美又可怜又需要帮助的公主形象。
于是姜应也没打听清楚他是男是女就兴致勃勃去“解救”他了,最后闹了个大笑话。
姜应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沈扶玉那句“我是男的”刺激大了,私下里总是“公主公主”地叫个没完。
再想这些,依然会觉得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怀念来。
沈扶玉和姜应又陷入沉默之中。
许久,沈扶玉想到了什么,先开口问了:“我醉酒真的会打人吗?”
他总觉得危楼的反应不对。
他觉得危楼在骗他。
姜应一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欲言又止,想笑又有种说不出的怀念,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在别人面前喝醉了?”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姜应也在看他。
沈扶玉“嗯”了一声,姜应的反应便叫他更好奇了:“所以我醉酒是什么样的?”
姜应静静地看着他。
沈扶玉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师尊说未及冠前不许喝酒,他就当真的滴酒不沾,克己守礼得令人咂舌。姜应跟他不一样,姜应偶尔兴致来了会喝几杯,碍不了什么事。
直到姜应十六岁那年家里出事,满门被屠,姜应实在难受得紧,便常常独自躲起来,借酒消愁。
沈扶玉一遍又一遍地劝他,其实道理他都懂,奈何道理说服不了心脏的酸涩与疼痛,只能先这样过着。这般消沉的态度出任务是很危险的,于是有近两年的时间都是沈扶玉和凤凰一起出任务或者沈扶玉单独出任务。
姜应不愿影响沈扶玉的心情,便经常躲着沈扶玉。然而沈扶玉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他。
十七岁那年,正逢春酒节,姜应买了点桃花酒回来,便见沈扶玉推门而入。
沈扶玉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月光的凉意,眼睛也像是盛了月光似的,亮晶晶的:“姜应。”
姜应放下了桃花酒,问他:“怎么了?”
他记得这些日子自己表现得挺正常的,出任务没有差错,连师尊都哄骗过去了。
沈扶玉阖上了门,好像做坏事似的,心虚又谨慎地走了过来,在他的旁边坐下:“我陪你一起喝酒吧。”
姜应一怔:“你……”
不是不喝了吗?
沈扶玉笑道:“前些日子不是那个秘境屠了条蛟么,算是庆祝了。”
一人屠蛟惊世剑,十万人中最少年。
那是沈扶玉的成名之战。
姜应看着他,沈扶玉也笑吟吟地看着他。须臾,姜应垂下眸,给沈扶玉开了一坛酒,推了过去。
沈扶玉可没有庆祝什么的习惯,是看他伤心所以又跑来开解他来了。
姜应喉结滚了滚,哑声道:“……你别喝太急。”
“我知道。”沈扶玉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坛酒,看看又嗅嗅的,这才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他微微皱眉:“……这也不好喝啊。”
他喝完,似乎有些不信邪,又小尝了一下,眉毛皱得更紧了:“……啧。”
姜应失笑了一下,某一瞬间,他莫名觉得沈扶玉像一只扒腾着酒坛探头探脑的小猫。
姜应见他真的感兴趣,便从一旁的橱柜里翻出来两坛桂花香来,放到桌子上。
“这是什么?”沈扶玉抬着头看他。
“桂花香,偏甜的。你尝尝。”姜应递给他。
沈扶玉“哦”了一声,开了一坛出来,尝了尝,他沉吟片刻,说:“还行吧。比桃花酒好喝。”
姜应笑了一声。
他拿过沈扶玉尝了没两口的桃花酒,闷声全倒进了肚子里。
沈扶玉似乎是想劝他别喝了,又迟疑住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抱着自己的桂花香小口小口地喝。
姜应怕沈扶玉初次喝酒光喝酒会不舒服,转身去给他拿了一碟糕点来,他回来时,就看见沈扶玉垂着头,抱着一坛喝光的桂花香在出神,一旁是另一坛喝光的酒坛。
“吃点糕点吧,喝多了不舒服。”姜应说。
出人意料地,沈扶玉并没有回复他。
姜应拧了下眉,蹲下身去看沈扶玉:“沈扶玉?”
沈扶玉飘忽迷蒙的目光顿时就停住了,他看着姜应,皱着眉仔细打量了片刻,才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姜应?”
鼻音很重,含糊不清地,跟撒娇似的。
姜应没想到他酒量那么差,不过想来也是,毕竟沈扶玉素来滴酒不沾,这还是头一次饮酒。姜应从他怀里把那个空酒坛拽出来放地上,起身,想牵着他去屋里休息,奈何沈扶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怎么也不肯起来。
姜应:“……”
他回过头,正好看见沈扶玉抬着脸看着自己。
漆黑的眼珠很快蒙上一层水雾,又凝结成滚烫的泪水滴落下来,沈扶玉的鼻尖都有些红。
姜应如遭雷劈。
“你?”
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被抛掷脑后,姜应整个人都懵了,他站在原地,比沈扶玉还不知所措。
沈扶玉抽了抽鼻子,喊道:“……姜应。”
姜应被这一声喊得回过了神,他走回沈扶玉的身边,问道:“有人欺负你?”
“姜应,”沈扶玉声音闷闷的,眼泪一直掉,“姜应一直不开心。”
姜应一怔,握着沈扶玉的手缓缓收紧。
沈扶玉说:“姜应,你抓疼我了。”
“啊?哦。”姜应下意识松开了他的手。
沈扶玉一边自己揉着自己的手,一边闷声道:“所以我也不开心。”
“我……”姜应一时语塞。
沈扶玉靠在椅子里,无声地落泪。
“你……”姜应拿出手帕给他擦眼泪,“你别哭了。”
沈扶玉没说话,眼泪还是往下淌,把姜应的手帕都打湿了。
姜应素来口齿伶俐,哄别人最在行,结果遇上沈扶玉他那些话术是一个也用不上,他道:“我不难过了,你别哭了。”
沈扶玉抽了抽鼻子,一闭眼:“你骗人。”
“没有,”姜应给他保证,“我真不难过了。”
沈扶玉偏头,没理他,只闷头掉眼泪。
姜应便凑到他面前:“沈扶玉,你就相信我吧?”
沈扶玉说:“不要。”
“那我带你回屋睡觉,行不行?”
“不要。”
“那我叫人给你送醒酒汤来。”
“不要。”
“那你想干嘛?”
沈扶玉看着他,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抽抽鼻子,继续闷声哭。
“那我,背你回屋?”姜应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沈扶玉摸了他拿来的一块糕点,慢吞吞吃着,声音含糊不清:“……你的钱袋会硌到我。”
姜应:“……”
“那我抱着你。”姜应说。
沈扶玉吃着糕点看着他,眼睛还带着一层水汽,睫毛湿漉漉的,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姜应没说什么,走过去,弯腰把他横抱起来。走出去没几步,就感觉怀里的人一抽一抽的。他一低头,果不其然,又哭了。
姜应连抱他的力度都下意识地放柔了:“怎么了?”
沈扶玉控诉:“你怎么突然抱我,吓我一跳。”
姜应抿了抿唇,半晌,还是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这算是他这么久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抱着沈扶玉朝那处竹屋走去。
沈扶玉还在一边哭一边喋喋不休。
“那个酒好难喝,我下次不要喝了。”
“你吓到我了怎么还不给我道歉。”
“姜应,姜应。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你难过我也好难过……”
姜应一一应过,末了,他说:“沈扶玉,我说你是公主,你还不承认。”
沈扶玉自然不能回答他。
竹叶悠悠地落下来,月光把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翌日,沈扶玉头疼欲裂地醒来,难得在自己床上看见姜应。他仔细算算,已经许多年没同姜应一床睡过了。
姜应见他醒来,笑吟吟道:“公主,你醉酒耍酒疯知道吗?”
沈扶玉:“?”
他一怔:“啊?”
姜应托着下巴看着他:“会打人,好凶的。”
沈扶玉:“?”
“总之呢,”姜应把他的衣服搭过去,“你以后千万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喝醉,懂吗?”
沈扶玉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
兴许是姜应沉默地盯着自己出神了太久,沈扶玉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了?”
姜应却问:“你同谁喝醉了?他怎么说的?”
第073章 少年游·六
沈扶玉想了想, 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他的,便如实道:“危楼。他也说我醉酒打人。”
姜应微微一挑眉:“危楼?”
沈扶玉应了一声,平静地看着姜应:“你俩都说谎了吧?”
姜应用扇子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掌心,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主动问道:“说起来, 你没来过江南这片吧, 要不要明日带你逛逛?”
沈扶玉没回答他, 只是道:“所以,我醉酒到底什么反应?”
姜应道:“繁州城其实挺不错的, 我记得有家小米酥做得不错。”
沈扶玉道:“我喝醉酒到底什么反应?”
姜应道:“你来得挺巧, 前些日子是梅雨季,一直在下雨,不舒服。”
“姜应,你说不说?”沈扶玉问。
姜应蓦地闭了嘴,跟他大眼瞪小眼一阵,似乎是在考虑究竟说不说。
“不说算了。”
沈扶玉转身就走。
“哎,”姜应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无奈笑道, “我说,我说。”
沈扶玉回正了身子, 看着他, 示意他说。
姜应早在跟刚才和沈扶玉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想出了应对办法, 他道:“跟你小时候一样。”
沈扶玉一怔:“嗯?”这是什么意思?
姜应展开了折扇,一下又一下地扇着风, 意有所指般:“你去问问凤凰, 就问他‘我小时候是什么脾气’,他会告诉你的。”
沈扶玉看着他的眼睛, 似乎是要从中分辨出来此话的真假,姜应坦坦荡荡地任他打量。
许久,沈扶玉才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姜应在原地站了一阵,若有所感地往一旁的屋顶上看了眼——空荡荡的屋顶,只落了一层透亮的月色,什么也没有。
他挑了挑眉,也转身离开了。
夜色寂静了一会儿后,姜应原本看向的那处屋檐上冷不丁冒出来几颗人头。
“吓死我了,”云锦书后怕似的拍了拍胸脯,“二师兄怎么这般敏锐!”
“毕竟他修的是暗杀。”祝君安接口道,而且不出所料的话,二师兄应该发现了他们,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拆穿他们。
“哎,他俩方才说了什么?”云锦书好奇地探头问着。
“这么远,怎么听?”池程余不满道,“真讨厌。”
他本来还觉得姜应挺好的,怎么也是个跟他抢大师兄的主!从现在起他就讨厌姜应了!
“不过二师兄最后拉了大师兄的手哎,”雪烟托着腮,一脸兴趣盎然的模样,“大师兄跟闹脾气一样。”
“哥哥‘哼’了一声,”沈千水探出个圆滚滚的脑袋,补充道,“我要是没看错的话。”
危楼烦得不行,道:“沈扶玉分明是烦他,怎么就闹脾气了?”
凤凰赞同危楼:“就是。”
“夜深人静,月下私会,嗨呀——”
这话说得实在不正经,危楼等人齐齐看过去,只见消失许久的红线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此时正同他们一样,扒着屋檐偷窥这边。
危楼简直要烦死红线了,他骂道:“你不会说话就滚。”这个红线每次一出现就没好事,烦死人了。
“竹马之谊,至交之情,破镜重圆,嘿嘿!”红线对危楼的话置若罔闻,兀自拿着他的毛笔和书在上面写写画画。
这都什么跟什么!危楼气得要死,语气愈发不好:“你又来干什么?”
“本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红线道,“南鸳他俩要来,本将就跟着来咯。”
“没想到能看见这一幕,哎呀,沈仙君魅力不减嘛,”红线美滋滋道,“本将看你挺危险的,不若本将留下来帮你?你把沈仙君分我一晚。”
“滚!”
“啧,”红线一撇头,“本将可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下一刻,红线身边便围满了人。
“红线魔将,”雪烟真诚道,“您慢慢说。”
红线勾了勾唇,挑衅般地看了眼危楼,心满意足地坐到了屋檐上,在一众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口:“就是很普通的打情骂俏嘛。”
“姜阁主给小剑仙说明日带他出去玩,小剑仙一直在问姜阁主‘你说不说’之类的,姜阁主最后说了小剑仙小时候的事,小剑仙害羞,跑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危楼的脸色已然难看至极。
“怎么这么热?”红线说完,总觉得身周实在热得不行,他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歪头去寻找热度来源。
只见凤凰头顶的火焰烧得极旺,简直要在夜间升起第二轮太阳。
红线:“……你也生气了?”
“孤才不跟姜应一般见识。”凤凰的语句听起来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红线十分满意他们的反应,连带着脑子都转地快了些,他灵光一闪,忙道:“对啦,本将之前还听说,沈仙君有个十分喜欢的穿黑衣服的人呢!”
“看这个情况,应该就是姜阁主了。”
凤凰以为他和其他人一样认为姜应和沈扶玉有过道侣关系,嗤笑一声:“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一点也不可靠。沈扶玉当时是因为被那些追求者花样百出的示爱烦得不行,才和姜应传出那种流言的!”
就姜应那种巧言令色的人,也配得上他弟弟?!
危楼原本憋在胸口的气终于缓了些,他道:“就是,本相看你才是写话本写疯了。”
“哎你俩,”红线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黑衣人是沈仙君六岁那年出现的,那你们说,沈仙君六岁那年的黑衣人还有谁?”
“依本将看,沈仙君满村被屠时才六岁,肯定怕死了,按妖主殿下所言,姜阁主又十分疼惜沈仙君,肯定没少安抚沈仙君。这一来一往的,情愫渐生,日久生情,多么合理的事情!”
红线说话间情绪饱满,吐字清晰,神采飞扬,除却危楼和凤凰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雪烟等人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的。
温沨予悄声道:“但是……师兄也不见得就喜欢二师兄嘛。师兄说过了,同门弟子中最喜欢我。”
“你脸大,”池程余毫不客气地开口骂道,“你哪里值得师兄喜欢啦?还“最喜欢”,恬不知耻,师兄最喜欢的分明是我!”
“本将之前见你们你们还在争小剑仙喜欢谁,怎么姜阁主一出来争的就是‘最喜欢’了?本将说姜阁主很危险你们还不承认。”红线难得有条有理道,表情还有些得意。
他话说完,便无人再开口。
他一愣,看向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干嘛。”
危楼的手握得咯咯作响,凤凰的火已经让挨他最近的云锦书满头大汗。明显是忍他忍很久了。
红线:“……”
他在心里权衡了一番,瞬间做出来决定,赔笑道:“嗐,本将说得也不一定准嘛。那什么……有话好好说!”
……
今夜注定是个难眠夜。
姜应回到屋里,坐在桌前,应月从储物手链中钻了出来,在桌子上不安分地扭动着,又焦躁不安地把自己折成一个王冠的形状。它都很久没有见过公主啦,快去找公主!快去找公主!
姜应没理它。
须臾,屋里红色的火光一闪,姜应勾了勾唇,虽然没回头,但还是猜到了来人是谁:“凤凰。”
凤凰站在门口,冷声道:“孤有事要问你。”
姜应把应月收回去,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淡定回过身去:“你想问什么?”
“沈扶玉,当年为何执意封剑?”
第074章 少年游·七
姜应看着凤凰, 眼珠微转,过往之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当年吵的那一架到底是在心里留了伤, 以至于旁人问起来还是会发疼。
“我不说, 你今日是不肯罢休的吧。”姜应还是挺熟悉的凤凰的。
凤凰没说话, 冷哼一声, 算是默认。
“好罢, ”姜应笑了笑,眼中却无丝毫笑意, 他看向窗外, “那我告诉你。”
“当时我跟沈扶玉出一个任务,那是个成了精的山魈,很聪明,杀了那个村子好多人,”姜应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为了快速引它出来,我们逮了一只山羊。结果出手不及时, 山羊死了。”
那只山羊是一个一户人间喂养的, 那户人家的小孩常常给它割草吃,产生了深厚的情感。山羊死后, 躲在一旁哭时被沈扶玉遇见了。
沈扶玉见他面熟, 便问:“发生什么事情啦?”
小孩哭得几乎要断气, 说不出完整的话,沈扶玉瞧见他旁边的那块木板, 写着“辛辛之墓”, 以为是他亲人去世了,便蹲下身安抚他:“是在为辛辛哭吗?”
小孩听见这个名字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我养了好久呢……但是你们杀了它。”
听见这句话, 沈扶玉终于想起来这个面熟的小孩是谁了。孩童的哭泣声如同钟声在耳边震响,沈扶玉缓缓站起了身。
沈扶玉看着辛辛的那块木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喃喃道:“对不起……”
听到这,凤凰冷笑一声:“所以,你是想说沈扶玉为了一只山羊封剑,是吗?”
姜应摇了摇头,道:“不是。但是这只山羊的死不知为何刺激了他,回派之后,他独自一人去了一趟清霄派的禁地。”
“那里关押着,当年屠杀沈家庄的魔修。”
凤凰心头一跳,拧了拧眉:“那魔修不是死了?”
“没有,”姜应道,“这个魔修不知为何杀不死,清霄派只能把他关押起来。而他在沈扶玉封剑前找过他之后便自刎了。”
“去过禁地后,沈扶玉去主殿闹了一趟,回来就封剑了。”
姜应当时并不知道沈扶玉私闯禁地的事情,这是他是跟沈扶玉阔别十年后,觉得不对劲,问师尊师尊告诉他的。
所以他也不知沈扶玉在禁地究竟经历了什么,那个魔修到底给沈扶玉说了什么。
当年他最后一次见沈扶玉的时候,沈扶玉还没封剑。他着急忙慌地赶去静笃峰,沈扶玉站在瀑布前,湍急的水流冲击着岩石,溅起的水花在碰到殷血蚕衣后被尽数吞噬。
“沈扶玉!”姜应喊了一声。
沈扶玉回过身,他的眼眶还泛着红,像是哭过,看向姜应的时候,眼中带着浓浓的疲倦,不见往昔半点神采。
沈扶玉善良得有些过分,姜应一直都知道。无论遇到什么人求助,他都帮,哪怕自己染上麻烦,也要帮忙。
可是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因为一只山羊?
姜应有点生气:“你封剑做什么?”
沈扶玉道:“我想封。”
“因为那只山羊?”
沈扶玉看着他,微微偏过了头,许久,他才开口:“你就当是吧。”
姜应眼里都是沈扶玉怅然若失的神情,一时也没察觉他的不对劲,只觉得生气:“好罢,即便是你不在乎你自己。那我呢?我们辛苦练的群星抱月不作数了吗?”
沈扶玉静静地看着他:“我封剑,同你有什么关系?”
姜应没想到能在沈扶玉嘴里听见“同你有什么关系”这句话,怎么没关系?他俩年幼相识,他精心照顾沈扶玉,多少金银珠宝地砸,他为沈扶玉挡下多少癫狂的追求者,怎么就没关系的?
姜应有些窒息,才发觉自己已经憋了太久的气,他缓缓吐出来,道:“你在怪我是不是?是,让山羊做诱饵的主意是我出的,可是不让它做诱饵,怎么诱山魈出来?多迟一天,都有可能会有村民被山魈害死!”
“不用山羊做诱饵,我也可以保护所有人!”这句话似乎是戳中了沈扶玉心底的某个点,他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眼眶泛红,身体都在发着细微的抖。
姜应气笑了一声:“沈扶玉,那只是一只山羊。”他当然知道沈扶玉可以做到,但是他气的是沈扶玉因为一只山羊自责到折磨自己的地步。
沈扶玉滚了滚喉结,眼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固执,他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靠牺牲别的生命来保全其它生命。”
“那你就是在怪我,是吗?”姜应上前一步,看着沈扶玉的眼睛,越来越生气,“你要善心泛滥到什么时候?”
“善心泛滥?”沈扶玉愣了一下,他似乎没想到会从姜应嘴里听出来这个词,他似是自嘲般笑了一下,看向别处,“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句话像是给了姜应当头一棒,将他砸得彻底理智全无了。他一把抓住沈扶玉的前襟,把他拉向自己,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再说一遍!”
沈扶玉抬了抬眸,看向他。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说话间气息都能交缠在一起,他俩从来没有吵过架,这是第一次,四目相对时,彼此都觉得眼前人异常陌生。
“我说,”沈扶玉重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姜应攥着他衣襟的手都在发颤,许久,他猛地松开沈扶玉的衣服,怒极反笑:“好、好。好得很,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方才种种加起来不如沈扶玉的这句话来得伤害大,姜应打出一团灵力,那灵力撞到放在一旁的清泉琴上,清泉琴当即断成了两半。
“那就,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这就是他们说得最后一句话。
姜应转身就离开了,他俩从那时分道扬镳,就这么在彼此的生命中消失了百年。
后来姜应冷静下来想了想,沈扶玉封剑封得猝不及防,他去找沈扶玉的时候沈扶玉的样子也不太对劲,明显是受了什么刺激的样子,可惜他当时正在气头上也没注意。他曾鼓起勇气找过沈扶玉一次,可是沈扶玉下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姜应以为沈扶玉不愿见自己,便从清霄派上搬了下来,来了繁州城。沈扶玉六岁满家被屠,清霄派就是他第二个家,他又刚封剑,外面嫉恨他的不少,清霄派能保他周全。
姜应跟沈扶玉不一样,他在哪里都可以。
然后他在繁州城一待便是一百年。
所以沈扶玉究竟因何封剑,姜应也不太清楚。
凤凰听完前因后果,又看看了姜应,这种事,姜应不会欺骗自己,他看看姜应,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按沈扶玉的脾性,这俩人和好是迟早的事情。凤凰才不会好心给他俩说和,姜应不跟着沈扶玉,他乐见其成。
姜应没有挽留凤凰,他坐回了椅子上,应月还在桌子上不停地扭来扭去,看上去急得不行。好想去找公主……好想去找公主……好想缠着公主……好想缠着公主……
姜应一把按住它,把他收回了储物手链:“老实呆着。”
应月:“……!!”好过分!!
另一边,不知道是不是遇见了姜应的原因,沈扶玉做了好长好长的梦,过往在梦中清晰可见。
姜应拜入内门后,知尘道人便给他俩批了单独的峰头住着。
殷血蚕布制成的衣服穿在身上时,沈扶玉倏地就不害怕了,自沈家庄惨案发生后,他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时常觉得自己的灵魂是浮在空中的,但从这一刻起,他重新站到了实打实的地面上。
一开始的时候只有一间竹屋,姜应不爱住,便另造了一间房屋。
这房屋比起那小竹屋气派得不少,简直就是一座小型的府邸。
姜应家有钱。
沈扶玉再次深深意识到了这件事,第一次是在姜应夜夜燃烧蜡烛也不心疼的时候,第二次是他跟着对方去拿殷血蚕衣的时候,或者说,他第一次去姜应家里的时候,豪华的府邸、来来往往的下人、各种各样的稀奇玩意……沈扶玉感觉自己要是不小心踩坏了他家的一株草估计都赔不起。
也是那一次,他才知道原来姜应的母亲是江南商贾大户的嫡女,他父亲是国公。
姜应是正儿八经的嫡子。
姜应的父母十分相爱,国公府只有姜应母亲一位正妻,也只有姜应这一位少爷,姜应是实打实锦衣玉食的小少爷。
就是不知为何他家居然送他来修仙了。
“因为有一日我家被怨气缠上,知尘道人来处理,见我有天赋,就提了一嘴。”姜应坐在太师椅上,倒了一把金瓜子玩。
他说完,又站起身,把手里的金瓜子都给了沈扶玉。
沈扶玉:“?”
他忙推给他:“我不要。”
“为何?”姜应奇怪地看向他,“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不是怕黑吗,我们拿这个买蜡烛去。”
“我不怕黑了。”沈扶玉给他解释道。
“那你拿着玩,”姜应只当他嘴硬,他想了想他娘亲说的话,又补充道,“不然以后别人几个铜板就能把你骗走。”
沈扶玉:“?”
他无奈道:“我是男的,谁会骗我?”
姜应目光一凌,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挪到了沈扶玉的面前,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了沈扶玉的嘴唇:“男的?——沈扶玉,我不许你用这种普通的词形容自己。”
“你是公主,不是男的。”
沈扶玉:“……”又来了。
他睁着眼看着姜应,姜应也固执地看着他。
“好吧,”沈扶玉还是妥协了,“我是公主。”
看来四年前的事情真的让姜应受了很大的刺激。
听他这样说,姜应满意了。他坐回了椅子上,眼睛转了转,又道:“买蜡烛应该用不完,我们还可以买一些零嘴来!明日又上通课,我讨厌上通课。”
他俩虽然是内门弟子,但一些修真的基础或者常识师尊是不教的,他们得跟着外门弟子一起去听,是谓“通课”。
教习通课的是位严肃刻板又无趣的小老头,姜应最讨厌上这门课。
沈扶玉拧不过他,最终还是跟着他偷偷下山去桃花镇买零嘴和蜡烛了。
沈扶玉是剑修,姜应和他截然相反,姜应修的是暗器一类。
沈扶玉一开始还不解为何师尊要让姜应修暗器一类,但随着长大,他看着姜应狐狸似的往外冒鬼点子的时候,就觉得师尊不愧是师尊,真是明智啊。
沈扶玉的本命剑就是绛月剑和清月剑,姜应没有本命法器。
他俩每次切磋,沈扶玉被姜应暗中攻击的武器都不一样,有的时候是一片花瓣,有的时候是一颗花生,有的时候又是些别的什么,想象不到,层出不穷,好像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姜应手里都能当做暗器。
好在沈扶玉剑招核心是快,又对他格外熟悉,故而没中招过。换做旁人,少说也得被姜应坑个十次八次了。
“你就没想过以后的本命法器吗?”沈扶玉陪他挑着糕点,倏地想到了这件事,不知不觉间,他竟同对方一并度过了三四年的光景。
“嗯……”姜应挑了几块常吃的糕点,付完钱,塞到沈扶玉手里,自己拿出扇子装模作样地扇了下风,“世间常见的暗器都不太符合我的心意。”
“它们太重、太明显了,”姜应合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心,“我想要那种特别轻的,最好像头发丝那般轻,但是却很锋利的……如果能变换形态就最好了。”
沈扶玉听着他吹毛求疵,不由得舔了舔唇∶“世间哪有这东西?”
“改天我偷你头发试试。”姜应说着,便捋了一把沈扶玉的发丝,顺下来几根乌黑细长的头发。
沈扶玉尚未开口,便察觉到自己的喉结处贴上了一根锋利的丝线,他后背出来些许冷汗,姜应已经笑吟吟地把那根头发丝收了回去。
“我厉害吧。”姜应把沈扶玉的发丝绕在手上打了个结,很明显,这个就是刚才的暗器。
“厉害。”沈扶玉由衷道。
若姜应真有个他所说的那种暗器,实力绝对会很恐怖。
“明日又上老头的通课了,”姜应叹了口气,一摸腰间,脸色陡然一变,“我没带腰牌!”
守山弟子会检查腰牌,没有腰牌,就得记到名薄上,届时师尊就会知道他们偷跑下山了!
姜应捏了捏扇骨,当机立断:“你别管我了,不然咱俩就得一起挨罚了。”
沈扶玉欲言又止:“咱俩也不是第一次一起挨罚了……”
他俩上课说小话、练剑开小差、抽背帮对方提示等等不妥行为导致被罚站罚抄也不是第一次了。
姜应一想也是,但很快他又正色道:“那不一样,之前咱俩是共犯,这次是我连累你,我不愿连累别人。”
“可是我也不愿抛弃好友,”沈扶玉想了想,灵光一现,“这样吧,你不是会隐匿气息吗?届时你躲在我身后,能瞒过守门弟子就好了。”
姜应一愣,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姜应主修暗器一类,藏匿身影和气息是他的强项,有时沈扶玉都不见得能发现他。他只要躲在沈扶玉身后,瞒过守门弟子便好。
“理论上来说可以……”姜应迟疑了一下,“具体做的话,可能会比较困难。”
毕竟他再隐匿气息,身子还在,身子在,影子就在。除非他能和沈扶玉动作一模一样,否则被发现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沈扶玉一笑:“试试吧。大不了咱俩一起挨罚。”
“哎呀我的小扶玉,我的小哭猫,我的小公主,你真好。”姜应乐不可支,忍不住同他勾肩搭背。
沈扶玉气笑了,不轻不重地给了他肩膀一拳:“不许这样喊我!”
姜应怎么老是拿儿时的事情打趣他。
姜应挨了一拳也不生气,反倒是哈哈大笑着躲到了沈扶玉的身后:“好嘛,不给喊就不喊了。你快走,我看看能不能叠上你的影子。”
眼见着清霄派越来越近,沈扶玉应了一声,主动往前走。
他刻意调整了一下走姿,却被姜应阻止了:“你平时怎么走就怎么走,不用顾及我,眼下是我配合你。”
沈扶玉迟疑了一阵:“当真?”
姜应斩钉截铁:“当真。”
那好。
沈扶玉不说话了,抬脚走去。他走着走着,便觉得身后没了人,也不知是姜应藏起来了还是走丢了,他小声喊道:“姜应?”
姜应应了一声,听得出来,离得很近。
沈扶玉放下了心,朝清霄派走去。
过巨石,登山阶,到山顶。
清霄派的派门出现在眼前时,沈扶玉难免紧张了一下。受山门的两名弟子见他来,纷纷打招呼:“大师兄好。”
沈扶玉应了一声,把腰牌取出来,递给了他们。
他们看过,又还给了他,道:“好啦,师兄请进。”
沈扶玉不自在地应了一声,总觉得自己是个欺骗守门弟子的坏师兄,他僵硬着身子走了进去,便听见身后一声轻笑。
他还没说什么,姜应便从后面揽住了他的肩膀:“沈扶玉,你这破招居然真的成功了!”
沈扶玉“啊”了一声。
他后知后觉,居然有几分惊喜涌上心头,他看向姜应,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奇妙的默契!
“这招要是用在战场上,绝对所向披靡。”姜应也被他俩这误打误撞的默契震惊了,惊叹连连。
沈扶玉也这般觉得,他点点头:“是!”
他俩相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次日,他俩面对似笑非笑的知尘道人就笑不出来了。
知尘道人手里的竹竿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手心,明明是很细微的声音,在做贼心虚的两人耳边却好似惊雷一般,听得人心惊胆战,简直是打在了他俩心上。
“你俩,厉害得很嘛,”知尘道人开口,“偷跑下山,一个忘带腰牌,一个包庇。”
他俩老老实实低着头挨训挨了一上午,最终一起被罚打扫山阶一个月。
一个人挨罚是耻辱,两个人挨罚是放假。
沈扶玉一开始还觉得被罚很难受,被姜应拉着在山阶玩了几天后就宽心了。
他俩一开始猜拳跳楼梯,比谁先跳到最上面,后来又乐此不疲地踩对方的影子。
踩着踩着,姜应就新奇道:“你说,师尊到底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他俩配合得那般好!
沈扶玉拿着扫帚想了想,他其实也不知道,只道:“师尊修为那般高深,能看出来是很正常的事情。”
姜应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那双好似狐狸般精明的眼睛透出一股若有所思之感。
沈扶玉扫了十几阶台阶后才发现姜应还在原地思考着什么,他喊道:“姜应!”
姜应被他一嗓子喊回了神,眼睛一亮,三步一台阶地跑了上去:“沈扶玉!沈扶玉!”
沈扶玉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有鬼点子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等姜应过来。
姜应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语气快乐:“我觉得师尊并不是怪罪于我们,不然他肯定把我们分开罚了!我们再试试!”
沈扶玉眨了眨眼:“试什么?”
“就是那一招啊!”姜应眼睛亮亮的。
沈扶玉回过味来了,是姜应藏在他身后的那招。
他看了姜应一眼,答应了,主动转过身,朝前面走去。
还是像之前一样,沈扶玉走着走着就感受不到身后姜应的气息了,他身体一僵。
“沈扶玉,”姜应开了口,“就是这儿暴露的。”
沈扶玉感受不到姜应气息的那一瞬间身体很明显顿了一下,走路也有些不自然。
沈扶玉也意识到了,他懊恼地开口:“都怪我。”
“不怪你,”姜应从他身后跳出来,同他肩并肩走着,“我们再试试。”
一连一个月,他俩都是一边扫山梯一边练习这招,但结果相当不尽人意。这招理论上确实可行,但对沈扶玉和姜应的要求太高了。
姜应必须精准预测沈扶玉下一步会落脚在哪里,他的下一个动作是什么,动作幅度会有多大,沈扶玉必须要完全把后背交给姜应,将自己的全部弱点暴露在姜应的面前。
对于敏感的剑修来讲,实在太难了。
他俩苦练一个月无果,不是沈扶玉错就是姜应错,回去上老头课的时候都产生了几分怀念之情。
老头在上面讲魔族的灵物,沈扶玉强忍困意认真听着,倏地,他的手心多了一块香甜的糕点。
他下意识看向和他坐一起的姜应。
姜应笑了一声,用手掩着嘴先把这块糕点塞进了嘴里。
做贼似的。
沈扶玉忍不住发笑。
“沈扶玉!”老头很严厉,对天资奇高的沈扶玉更甚,见他上课走神,叫了他一声。
沈扶玉吓了一跳,当即坐直了身子。
老头黑着脸:“出去站着。”这个姜应和沈扶玉,上课三番五次地开小差!
沈扶玉应了一声,十分尴尬地从屋里走了出去。
他站在门口,还能听见老头在讲什么:“……阴鬼芦,生长于魔界边疆地区,六界之内只有一株。通体白色,它的黏丝是六届之内最恐怖的黏丝,无色无味,可以无止境地延长,也可以变换形态……”
沈扶玉听到这,眸光微动。
门倏地又被打开,他看过去,姜应懒洋洋地走了出来。
“你……”沈扶玉一愣。
姜应耸了耸肩,站到他身边:“上课吃东西被逮了。”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姜应也坦坦荡荡地任他看,片刻后,两人纷纷笑了起来。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姜应靠着墙壁,“你一个人挨罚肯定难受,到时候又要哭了。”
“胡说八道……我才不会哭。”沈扶玉靠着墙壁,嘴上反驳着姜应,心下却思绪翻飞,去思考一件事的可能性。
姜应慢悠悠地喊道:“小哭猫——”
沈扶玉没回他。
翌日。
“你要下山?”知尘道人一愣,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孩。他孤零零地来,身边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扶玉抬起了头,斩钉截铁道:“是。”
知尘道人来了兴趣,问道:“去哪儿?”
沈扶玉认真地看着他,吐出两个字:“魔疆。”
他要去找阴鬼芦。
他猜师尊会问东问西,准备一大堆腹稿,不料知尘道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也没问他要去做什么,便同意了。
沈扶玉总觉得这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他压下心头的疑惑与欣喜,又不好意思地请求道:“师尊……这件事情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姜应呀?”
知尘道人好似洞察了一切,只是笑了笑,道:“好。”
沈扶玉脸上带了几分笑意,正欲离去,又被知尘道人叫住了,他歪头看向知尘道人。
知尘道人只是给了他一些灵器,蹲下身揉了揉沈扶玉的头:“注意安全,早日归来。”
“谢谢师尊。”沈扶玉抱着东西,乖巧地道谢。
沈扶玉方向感奇差无比,以往出去都是姜应带着他,这次他第一次一个人出去,难免会迷路。
他看着手里的地图,试图找到通往魔疆的路。
“沈扶玉。”
他的身后传来喊声。
沈扶玉回头,发现是山间的那头灵鹿。
灵鹿轻盈地跳到他的身边,问道:“黑衣服的怎么没同你一起?”
沈扶玉抿了抿唇,道:“嗯……我要去给他拿个东西。”
灵鹿知道他方向感不好的事情,问:“你自己?找得着路吗?”
沈扶玉:“……”
灵鹿微微蹲下了身,道:“上来。”
沈扶玉眼巴巴看着他:“可是我要去魔疆。”
灵鹿抬了抬头,道:“知道了,我带你去。”
沈扶玉眼睛一亮。
他这时已经十岁了,身高蹿了不少,但灵鹿还是十分轻松地把他叼到了自己的背上,就像他六岁那年一般。
灵鹿一跃而起,腾空飞去,沈扶玉一惊,慌忙抱住了他的脖颈。
原来灵鹿可以在空中跑!
沈扶玉觉得奇妙至极,忍不住感慨道:“灵鹿,你真厉害。”
灵鹿轻笑一声:“还好吧。”
沈扶玉新奇地左右观看,棉花似的云掠过他的身边,他忍不住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灵鹿问:“沈扶玉,你以后会想和神兽签订契约吗?”
“啊?”沈扶玉一愣,眨了眨眼睛,迟疑道,“我还没想好……”
灵鹿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沈扶玉没明白他这个“好”是什么意思。
他犹豫要不要再问问时,灵鹿已经带着他来到了魔疆。
魔疆和魔域不同,魔域有魔尊、魔将和魔相看管,多少有点秩序在。而魔疆则是最混乱的地方,这儿弱肉强食、魔兽横行、魔气肆虐,不留神间就会被攻击。
灵鹿一落下来,就被这儿的魔气侵蚀地闷哼一声。
“灵鹿。”沈扶玉担忧地看向他。
灵鹿摇了摇头,只道:“无妨,先走。你来这儿要做什么?”
“我找阴鬼芦。”沈扶玉道。
灵鹿一怔,回头看向他:“你?”
不是他看不起沈扶玉,沈扶玉天资确实惊人,但他到底是修炼不够,要挑战阴鬼芦还是太异想天开了一些。
沈扶玉自然知道这件事情,他把绛月剑抽出来拿在手里,给灵鹿道:“谢谢你送我来,接下来我还是自己来吧。”
灵鹿不知道他怎么一门心思要来拿阴鬼芦,但走到这儿他也不可能弃沈扶玉而逃。
他最终还是没走。
沈扶玉感激地看着他。
剑修的剑最能感应剑修灵气,有的时候只要看剑修的剑光有多耀眼,就能看出来这名剑修有多强。
绛月剑的剑气阴冷逼人,血红的剑光像极了天边不详的血月光芒。沈扶玉握着它,小心地行走在这片地方。
绛月剑和极其乖顺、主要用于防守的清月剑不同,绛月剑性极烈,攻击性极强,沈扶玉虽是他的主人,但他很明显不服沈扶玉,屡次不听沈扶玉的召唤不说,还时常释放剑气攻击他,多亏清月剑在一旁挡着。
因此,沈扶玉总是对清月剑更好一些,绛月剑见状便愈发生气,天天和沈扶玉闹别扭,衬得清月剑愈发乖巧,一人两剑陷入一种极其诡异的循环之中。
眼下也是,魔气肆虐,反倒让绛月剑更激动起来,它不停抖动着,试图摆脱沈扶玉的控制。
沈扶玉紧紧用手握着它。
清月剑在他身旁飘着,剑光清冽,一边抵抗着魔气,一边保护着沈扶玉,一边和沈扶玉一起压制着绛月剑。
灵鹿看了他三一眼,道:“清月剑,真的好乖。”
清月剑剑身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绛月剑剑光更甚,好似要气死了。
“嗯,”沈扶玉一应,道,“清月很乖,绛月坏。”
绛月剑的红光一瞬间飙到最亮。
清月剑飞到沈扶玉身边,用剑柄蹭了蹭他的脸颊,乖巧又亲昵。
绛月剑动得更激烈了,沈扶玉险些握不住他。
“别闹了。”沈扶玉给绛月剑道,声音冷了几分。
绛月剑一愣,当即剑光大盛,居然挣开了沈扶玉的禁锢,一路跑走。
灵鹿目瞪口呆。
沈扶玉见状不怪,只是翻身站上了清月剑的剑体,道:“清月,追上他。”
清月剑剑光一闪,载着沈扶玉而去,灵鹿紧跟其后。
沈扶玉的剑招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快”,绛月剑身为他的本命剑,自然快得厉害,清月剑也不遑多让,紧跟着他一路驰骋。
片刻后,绛月剑停在了一株通体白色的魔植旁,剑光闪烁,好像是在得意洋洋地看着沈扶玉一般。
沈扶玉从清月剑下落下来,轻声给清月剑道:“谢谢。”
清月剑闪烁了一下,乖巧地立在他旁边。
绛月剑:“……”
绛月剑的剑光再度飙亮!
沈扶玉的目光落在那株巨大的魔植身上,目光一顿,旋即迫不及待地拿出了纸张,一对比,眼睛当即亮了——阴鬼芦!
绛月剑原是给他寻阴鬼芦去了。
“你……”沈扶玉看了眼绛月剑,眼睛亮晶晶的。
绛月剑没动。
这儿有处裂隙,猩红的魔火时不时地便张牙舞爪地从裂隙中冒出来,狂风呼啸,听起来竟像是怨鬼凄厉的呼声。
烈狱之隙。
沈扶玉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烈狱之隙位于魔疆最边处,是魔疆最危险的地方,里面有着世界上最邪门的火焰,烈狱之火,即便是大乘期的修士落入也会被烧去半条命。
修真界三大奇火之一。
阴鬼芦,居然就生长在烈狱之隙的边缘!
灵鹿目光凝重:“沈扶玉,算了。”
沈扶玉被这里铺天盖地的魔气逼得小脸通红,冷汗一把一把地往下掉,这种情况下去取阴鬼芦简直就是白白送命。
沈扶玉听见了灵鹿的话,心里也知道双方都实力差距,他看着面前白色的阴鬼芦,阴鬼芦后面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烈烈火舌宛如巨蟒吐信般时不时钻出,恐怖异常。
他缓缓攥紧了手。
灵鹿正欲带着他离开,却听见他说:
“不能算了。”
很小声,也很果敢。
灵鹿错愕回头。
沈扶玉漆黑的眼珠中闪烁着不容忽视的光芒,火光照亮了他一边的侧脸,魔气汹涌间,他的发丝不停卷动。
他再次说了一遍:“不能算了。”
第075章 少年游·八
不试试怎么知道?
听见他的话, 绛月剑的剑光明显明亮了几分。
“你……”灵鹿哑言。
“灵鹿,谢谢你,”沈扶玉回头对灵鹿一笑, 他伸出手, 清月剑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里, “你快走吧, 这里不安全。”
灵鹿简直要给他气笑了, 这小孩还知道这里不安全呢?多少的修为啊就敢去取阴鬼芦,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不走, ”灵鹿拒绝了他, “既然是我带你来的,说什么也得把你带走。”
沈扶玉讶然回头,他迟疑了一下:“你确定吗?”
灵鹿颔了颔首:“确定。”
沈扶玉眨了眨眼睛,目光中染上了些许柔和的笑意,他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会保护好你的。”
灵鹿:“……”小屁孩,口气倒不小。
不过很快他便发现,沈扶玉口气不小确实是有点本事在的——
沈扶玉左手握着清月剑, 足尖一点, 迎着魔气便飞了过去,清月剑剑光一闪, 划破浓雾般的魔气, 逼近了阴鬼芦。
“绛月, ”沈扶玉空着的右手抬高,呵道, “来!”
绛月剑剑身一转, 破风而去,沈扶玉稳稳握在了手心。
阴鬼芦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身遭魔气隐约躁动起来。
沈扶玉左手背后,清月剑贴上自己的背部,形成一圈灵力的保护阵法,绛月剑直指阴鬼芦而去!
“铮”!
沈扶玉右手被震得发麻,他咬了咬牙,绛月剑偏移几分,要削下阴鬼芦一片肉。
阴鬼芦魔气顺势而上,清月剑的剑光倏地大盛,连一旁要帮忙的灵鹿都不得不闭上眼,太刺眼了。
地上飘下一些白色的细丝。
沈扶玉方才发觉,那些细丝,应该就是阴鬼芦暗暗攻击他的东西了。
他蓦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竟不知这细丝是从何而来的。
沈扶玉咬了咬牙,他同阴鬼芦差距太大,全力寄出一招后说不定还有胜出的可能,他定了定神,身上灵力尽数集中到右手,绛月剑激动地颤抖起来,红光刺目。
沈扶玉挽了个剑花,身形飞速地朝阴鬼芦攻去。
阴鬼芦的弱点是最中心的魔核,他得趁对方不备,挑下来才是。
沈扶玉剑招最引以为傲的一点就在于快,再加上他有两把剑,剑光闪烁间总是让人猜不到下一招会是什么,他身姿轻盈,时不时地和阴鬼芦发生碰撞。灵鹿俯身头点地,给他撑开了一道纯正灵气的结界,挡住了外部魔力的攻击。
真奇怪。
沈扶玉眼中光彩愈胜,他分明敌不过阴鬼芦,却还是在这般挑战中得到了难以言喻的快感。
阴鬼芦同他缠斗了一阵,似是有些恼了,猛地伸直了茎叶,与此同时,一颗泛紫的魔核出现在了沈扶玉的视野中。
沈扶玉转了个身,虚晃一招,清月剑横于胸前,挡住了阴鬼芦刺来的一招,攻击性极强的浓郁魔气在他面前炸开,沈扶玉耳中好似响起了尖锐的一声刺耳声音,刺激得他几乎要流泪。
可是胜负在此一举。
沈扶玉嘴唇内壁都被他咬破,硬生生忍住了魔气的侵袭,他手执清月剑,从另一方发起了攻击。
阴鬼芦的一根茎叶长矛般刺向他,沈扶玉心中估计了一下距离,朝一旁躲闪几分,尖锐的茎叶“噗嗤”一声穿透了他的肩膀,殷血蚕衣都抵挡不住。
沈扶玉疼得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闷哼一声,虽是受伤,却不意外,只是按设想那般迅速挥动了绛月剑,猩红的剑尖抵在了那颗紫色的魔核上。
阴鬼芦剧烈地颤动身体,明显是动了大怒,魔气肆意,一团一团地朝沈扶玉攻去。
沈扶玉咬牙不动,手腕下压。
阴鬼芦身体一震,一团高浓度的魔气杀意腾腾地从它身上爆炸开来,震得沈扶玉五脏六腑都疼。
他又压了压手腕,试图挑起来那块魔核。
魔气又是一下剧烈地震荡——
绛月剑脱手而出,沈扶玉被掀飞了出去,撞在灵鹿的结界上,狼狈地摔在地上。
他吐出一口血,握着清月剑站了起来,却见阴鬼芦身上猛地吐出千千万万条白丝来,紧紧缠住了想要飞过来的绛月剑,丝线回拽,绛月剑挣扎不出,被它全部拽走。
绛月剑红光频频闪动,却挣扎不开。
“绛月!”
沈扶玉目眦欲裂,失声喊道。
阴鬼芦发了狠,把绛月剑整个掷进了邪火烈烈的烈狱之隙里!
绛月剑的红光一闪,旋即被冲天的火光淹没。
弥漫着不详气息的烈火气势汹汹,几乎要冲到天上去。
灵鹿一惊:“沈扶玉,走!”
阴鬼芦丢了绛月剑之后,又伸长了茎叶朝沈扶玉攻去,沈扶玉仓促间用师尊给的法器挡了一击,他的手臂被震得发麻,清月剑也脱手而去,法器碎成了齑粉,散在了空中。
阴鬼芦顺势缠上了他,冰凉的枝条蛇似的缠住了他的身体,魔气阵阵。
清月剑似乎是想赶来救他,却被无形的白丝缠住,困在了原地。
沈扶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像是跌进深海中,魔气像是海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席卷了他的全身,遏制住他的呼吸,他嘴角流出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入脚下滚烫的土体中。
清月剑火速移到了他的身边,试图以柔和的剑光唤醒他的理智。
沈扶玉感觉自己像是发起了高烧,浑身都烫,像是被放在了火架子上烤,他迷迷糊糊的,几乎要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了。
“扶玉。”
沈扶玉晕得厉害,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喊他。
好熟悉……是谁……?
“扶玉。”
那声音又喊了一声。
“你是剑修,去感受你的剑。”
啊……
沈扶玉嘴巴张了张,发出幼猫濒死般的小声痛呼,他记起来了,是知尘师尊的声音。
他叫我感受我的剑。
沈扶玉额头冷汗直冒,费力地睁开了眼睛,魔气太浓太烈,他浑身都发着抖。
铺天盖地的魔气中,钻进来一丝清凉的灵力,像是夏夜落入水池的一抹清透的月光。
沈扶玉动了动手,不知是疼的还是怎么的,他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他轻声喊:“清月……”
是他的清月。
不是他在难受,是他的清月剑在难受,是他的清月剑在哭。
清月剑在为了他哭。
冥冥中像是有什么在生根发芽。
沈扶玉的眼泪一颗一颗掉落空中,他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几分,稚嫩的童声透漏出几分沙哑:“清月!”
清月剑感受到了他的召唤,剑光大盛,刺目的白光一寸一寸绽放开来,剑气随之而动,将身上的束缚尽数斩断。
清月剑以一种极其强势的姿态从天而降,剑尖朝下,直直斩断了阴鬼芦卷着沈扶玉的茎叶!
白色的剑光形成一道耀眼的屏障,将沈扶玉护在了身后。
沈扶玉被甩在地上,他的身上伤口斑驳,一点一点地往外流着血,被殷血蚕衣尽数吸收掉。
他站起身,把口里的瘀血尽数吐出,漆黑的眼眸在剑光的照映下显得格外明亮。
他一步一步朝清月剑走去,清月剑的剑光灵气四溢,沈扶玉身上的滚烫却丝毫不减。
阴鬼芦方才吃了一亏,眼下变得愈发魁梧起来,遮天蔽日。
沈扶玉足尖一点,腾空而起,握住清月剑,清冽的剑光一荡,眼花缭乱间,他直指阴鬼芦而去。
阴鬼芦似乎是早就看穿了他的剑法,精准地挡下了这一击。
沈扶玉嘴角勾起一点弧度,趁着阴鬼芦和清月剑碰撞的间隙,纵身跳入阴鬼芦身后的烈狱之隙中!
“沈扶玉!”灵鹿失声尖叫。
好烫……好热……
疼痛随之而来,沈扶玉几乎要晕过去。
果然,他方才感受到的火烧感并不是魔气,而是身处烈狱之隙的绛月剑传来的。
绛月剑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到来,剑身动得厉害,剑光四溢。
这儿的火焰都是红的,沈扶玉根本分不清绛月剑的剑光是从哪个方向散来的,他就算看见也没办法,他迷路。
沈扶玉闭上了眼睛,眼前登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一片黑色中,一道红色的剑光闪起,他不再犹豫,朝着那道剑光奔跑而去。
停下来的时候,绛月剑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你在疼,”沈扶玉轻声道,“我感受到了。”
绛月剑的剑光闪烁了一下,而后缓缓地黯淡了下去,似乎是有些委屈。
“烈狱之隙的魔气太恐怖了,”沈扶玉看着它,“你觉得我救不了你,下来也是白白送命,不如跑走,是不是?”
绛月剑一动不动,好似默认了他的说法。
沈扶玉扯了一下嘴角,干涸的唇裂开一道口子,渗出鲜红的血液。
“我是剑修,”沈扶玉一字一顿地开口,“本命剑就是我的全部,清月剑是我的,你也是。”
“人在剑在,宁可战死,绝不临阵逃脱。”
绛月剑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剑光高涨,战意腾腾。
红色的剑光照映到沈扶玉的手上。
沈扶玉抬手,缓缓握住了绛月剑的剑柄,他看着面前汹涌炙热的烈火,伸出舌尖把血液舔去:“妄图吞噬我者,尽数炼化为我所用。”
绛月剑铮鸣一声,灿烂灼灼的红色剑光裹挟着锋利的剑气震开身遭的火焰,红色与金色交织成一片光彩夺目的火烧云,沈扶玉挽了个剑花,提剑而上!
烈火在他衣摆下开出了绚烂的花,魔气汹涌袭来,风声好似野兽在嘶吼。
沈扶玉不躲不闪,一一挡下。他心知双方差距之大,但意识却越来越清晰,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丹田的灵气不减反增,耳旁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天地间只剩了他和绛月剑。
剑气如虹,沈扶玉一剑刺入火焰中,手腕用力,那火焰硬生生被吞入绛月剑之中。
沈扶玉眼睛愈发坚定明亮,火光跳跃在他的眼睛里。
他想。
世人教我温润如玉、彬彬有礼,教我如水般柔和知进退,但我也有难以平息的野心勃勃,我还可以如此——
势不可当!
我永远勇敢无畏、永远迎难而上、永远不屈不挠、永远骄傲张扬。
“我会比你所见所闻的我更加优秀。”沈扶玉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给绛月剑说话,又像是在给世人宣告。
我如火一般的心脏,会开出最漂亮的花。
绛月剑铮鸣作响,剑气越来越磅礴,晚霞般耀眼的剑光逐渐取代火光。
“我要做……”
烈火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转变,越烧越旺,几乎要把整个烈狱之隙的火焰都集中在一起。沈扶玉目光灼灼,丝毫不惧,他腾空而起,矫健的身姿划破空气,衣衫猎猎作响,递出去的绛月剑爆发出剧烈汹涌的剑气,血红的剑光像是一朵巨大华丽的红莲缓缓盛开——
“天下第一!”
沈扶玉咬字清晰、一字一顿地开口。
“唰——”
红莲彻底盛开,以沈扶玉为中心,剑光宛如黄昏瑰丽的晚霞一般在整个烈狱之隙铺展开来,剑气龙卷风过境般摧毁一切。
本名剑招悟出,绛月剑彻底认主。
烈狱之隙崩塌,沈扶玉踩着空中掉落的石子两三下便跳了出去,他一步升到了上空,好似末神降临。清月剑过去接住了他,沈扶玉衣袍翻飞,踩在了清月剑上。
灵鹿:“?!”
眼前所见太过震撼,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扶玉只觉得心血沸腾,身体里好像有一团火在横冲直撞,他手腕动了一下,绛月剑朝地下挥出一招,刹那间,地动山摇,大地裂开一道缝隙,一道剑意直直朝最深处斩去。那是他悟出绛月剑本命剑招的第一道剑意,威力不容小觑,地面当即动荡得更厉害,魔气高涨,似乎有什么正要破土而出。
绛月剑在沈扶玉的手中一转,灵鹿只觉得眼前红光一闪,沈扶玉便去了阴鬼芦那里。
阴鬼芦尚未来得及调动它的茎叶,绛月剑的剑尖就没入了它的中心,轻轻一挑,那个魔核便掉了出来。
沈扶玉动了动绛月剑,那魔核便被斩为了两半,消散在了空中。
阴鬼芦抽搐了一阵,被沈扶玉连根挑起,彻底死了。
沈扶玉的脸还是红扑扑的,血和汗混在一起,发丝黏在脸上,他胸膛不停起伏着,剧烈快速地喘着气。
灵鹿一惊,沈扶玉莫不是吸收过多,灵气有些撑不住了?
它连忙赶过去,沈扶玉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076章 少年游·九
晕过去前, 他感到有一股熟悉的香味传来,像是知尘师尊身上的香气。
他晕晕乎乎地醒了过来,眼前光线不停跳跃, 模糊了视野。
“醒啦?”
熟悉慈祥的声音传来, 沈扶玉愣了愣, 眼前变得清明, 反应过来是知尘道人在给他说话∶“师尊……”
他嗓音沙哑又虚弱, 听得自己心里都一惊。
“已经晕了七天了,”知尘道人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 “感觉怎么样?”
七天?
沈扶玉一怔, 他记得自己是去烈狱之隙……然后……
过往的记忆缓缓回到脑海中,沈扶玉忙道:“师尊!我的阴鬼芦!”
“在呢,”知尘道人无奈开口,“比起这个——你结丹了,感受到了吗?”
沈扶玉一愣。
经由师尊提醒,他才发觉丹田处暖洋洋的,那儿好像多了一个瓷实的物体, 物体上又有两道剑气交叠萦绕, 不停地给他的四肢百骸运输着灵气与温暖。
“我结丹了……?”沈扶玉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是呀,”知尘笑了笑, “十岁结丹, 当真冠世天才。”
此前最快结丹的人也不过是及冠左右, 那还是开窍早的,由此可见沈扶玉的天赋, 简直称得上是恐怖的地步。
沈扶玉回过了神, 眉眼间染上了几分惊喜,他看向知尘, 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声一声地喊道:“师尊、师尊、师尊!”
脆生生的,欢快极了。
知尘笑着应他,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要去找姜应!”沈扶玉眼睛灿若星辰,一闪一闪地。
他跳下床,才发觉阴鬼芦就放在一旁的地上,他连忙抱起来,跑出去几步,才想起礼节来,忙回头道:“弟子告退!”
知尘笑着看他。
沈扶玉踩着阳光一路跑下山去,半路就遇见了来看他醒没醒的姜应。
“姜应!”
“沈扶玉!”
他俩大喊了一声,姜应担忧的话还没说出,怀里就被塞了一株植物。
姜应下意识道:“这是……”
沈扶玉笑弯了眼睛∶“是阴鬼芦,你看这个能不能做本命暗器。”
姜应的眼睛缓缓睁大了:“你……受那么重的伤,是因为为我寻这个?”
沈扶玉笑而不语,很快,他又催促道:“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姜应觉得这事很荒谬,他抱着阴鬼芦,一时不知怎么回应沈扶玉,片刻后,他才低下头去,道:“合心意。”
于是沈扶玉笑了。
光有阴鬼芦不行,知尘五人有寻来了其它辅助的灵物,来炼制这件暗器。
姜应很明显是来了兴趣,炼制需七七四十九天,他竟一天都未离开山下去过。
这暗器练成的那天是夜晚,姜应拉着沈扶玉去看,知尘笑吟吟地递给他一个盒子。
姜应接过来,却不知为何先看了沈扶玉一眼。
沈扶玉歪了歪头:“打开呀。”
分明此前那般日日期待的!
姜应点了点头,明显是有几分紧张,他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只有一根细长的丝线。
姜应小心翼翼地碰了它一下,这丝线当即像是活了起来,竟主动从盒子里钻了出来,缠到了他的手腕上。
“这暗器的炼制材料主要是阴鬼芦,所以无色无味,可以无止境地延长,也可以变换形态,可柔可刚。不过呢,灵器这种东西,能发挥出它多大的威力,还是要看主人怎么用。”知尘笑着给他俩说了一声,挨个拍了拍他俩的头。
“谢谢师尊!”姜应眸光明亮。
沈扶玉还是第一次见他情绪有这么大变化的时候。
这灵器的炼制主要是靠知微,她看了眼姜应,问道:“你可想好给它取什么名了吗?”
姜应一顿:“回师尊,弟子尚未想好。”
这些日子他和沈扶玉就这个问题讨论了好几次,也翻过了不少书籍,却迟迟不知道该取什么名字。
“不着急,”知允笑笑,“时候不早了,还是先休息罢。”
他俩便行礼告退。
今夜月光清明,月光洒在地上,像是一滩清凉的水洼。
姜应走了没几步,倏地道:“沈扶玉,谢谢你。”
沈扶玉道:“啊?”
怎得突然道谢?
姜应停下了脚步,叉着腰笑了:“我很喜欢这个礼物,所以谢谢你。”
沈扶玉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笑意:“不客气。我们之间,何须言此。”
“是,”姜应道,“那我们以后都不给对方说这般生疏客气的话了。”
沈扶玉道:“好。”
夜风微起,月光微动。
他俩无声地含笑对视片刻,姜应突然说:“我知道了。”
“什么?”
姜应看着他,一笑:“名字呀。这是我的本命法器,所以我想带我的名,但是材料又是你找来的,所以也想取个跟你有关的名字。”
似乎是为了印证姜应的话,那白线从姜应的袖口处钻了出来,亲昵地缠上沈扶玉的手腕,他刚出世就听主人说了,这位是公主!
怪不得这么厉害,还香香的!
沈扶玉没注意到白线,他眨了眨眼:“啊……”
这么麻烦,怪不得想这么久都没想好。
“所以是叫应玉吗?”沈扶玉迟疑了一下,问。
可是他的名字出现在姜应的本命暗器上好奇怪。
“不,”姜应果断地否决了他,“叫应月。”
沈扶玉下意识看向了头顶的月亮,月光皎洁,纯白如雪,他冷不丁想起来,自己那两把剑刚出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月光。
他又看向姜应。
姜应看着他,道:“我会千千万万次回应月亮。”
“沈扶玉,以后你主我辅,我以后会千千万万次给你打配合。”
沈扶玉缓缓睁大了眼睛,姜应擅长暗器,所修也是暗杀一道,是和剑修一样适合单独作战的,但不同于剑修,暗杀者神出鬼没,还适合给旁人打配合。
只是这种人一般独来独往,很少有自愿配合的,被迫的又难以配合好。
沈扶玉磕绊了一下:“啊?”
姜应一下子就笑了,走过去,十分熟练地同他勾肩搭背:“你怎么今日一个劲儿说这个词?快走了。”
沈扶玉还是很震惊:“你说,你说……”
“我说我给你作配,辅助你呢。”
“我给你折阴鬼芦不是要你这样的意思……”
“我辅助你也不是报答你意思。”
“……”
“好嘛,”姜应看他纠结,拍了一下他的背,“以后你做天下第一,我做天下第二,咱俩的双人组合定无人可敌!我们以后一起行侠仗义!”
沈扶玉眼睛亮了亮:“当真?”
“当真。”姜应保证道。
应月欢快地跑到沈扶玉的发顶,把自己缠成一个王冠的形状,明显也很开心!好呀好呀,那它要千千万万次给公主当王冠!
这事过后,他俩便更加形影不离了些,恰逢当时起义频繁,应运而生的祸乱邪祟也多,他俩时常被派下山去处理一些任务,默契日渐增长。
直到凤凰的出现。
两人组变成了三人组。
姜应没想到沈扶玉嘴里的哥哥居然是凤凰,也没想到他俩居然迟迟不相认。
沈扶玉对此倒也无所谓,凤凰比较看重面子,兴许是对当年的不辞而别心怀愧疚,道歉的话对他又难以启口,不是什么大事,能和凤凰重逢就已经很好了。
沈扶玉想,总好过那个村子只剩了他一个人强。
姜应若有所思,盛满了笑意的眼中时不时闪过几道光芒,明显是在琢磨算计人的法子。
果不其然,在沈扶玉把姜应介绍给凤凰的时候,姜应说:“我叫姜应。比沈扶玉大一岁,是他的同门,也算是他的哥哥。”
沈扶玉:“……?”
他看向姜应,后者相当气定神闲,说得煞有其事般。
沈扶玉心底一惊,忙看向凤凰。
果然,凤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发顶隐约有火苗冒出。
凤凰一口白牙都要咬碎了,话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是吗?孤倒不曾听闻过……”
姜应揽住了沈扶玉的肩膀:“这般私事,怎可与外人道也?旁人不知也是正常的。”
凤凰:“?”
一个“外人”,一个“旁人”,像是两根大木棍一般把凤凰给敲得眼冒金星,又给他的火添了把柴火,小火苗一窜三尺高,凤凰几乎要气得当场离开。
沈扶玉胆战心惊地看了眼凤凰发顶的火,拽了拽姜应的袖子,暗示他别刺激凤凰了。
姜应浑然不觉,还笑眯眯地给凤凰道:“怎么样?妖主是不是也觉得我们兄弟情深?”
凤凰:“?”
“沈扶玉!”凤凰怒火中烧,被背叛和被挑衅大大刺激了他的神经,一瞬间变回了母鸡大小的原型,“孤要走了!”
沈扶玉倒吸了一口气,刚想去拦他,就感觉小拇指被什么拽了一下。
是应月。
应月和姜应磨合了这么多年,暗器的功能没发挥出来,倒是经常被他俩用做秘密通讯。毕竟应月近乎让人难以察觉。
沈扶玉顿了这一下,凤凰就回过神来了,他怒而看向姜应:“孤凭什么走?该走的是你!”
姜应面上说恰到好处的讶然:“为何?”
“因为孤才是沈扶玉的——”凤凰一气之下差点说出来,但很明显顾忌着什么,硬是忍了下来,转而道,“契约神兽!”
姜应:“……”
沈扶玉:“……”
片刻沉默后,姜应看向沈扶玉,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叹道:“你哥真笨。”
沈扶玉道:“……还好啦。”
于是平静的生活便开始变得热闹了起来,凤凰因为这件事讨厌姜应,姜应玩心大起,常常哄着沈扶玉喊自己哥哥看凤凰跳脚,闹得凶了他俩还会打起来,沈扶玉又要挤进去打圆场。
直到十五岁那年。
那会儿是春季,沈扶玉和姜应奉命去调查一件山庄怨鬼事件。
各地起义频繁,怨鬼也层出不穷,这个村子的许多男人都参加起义去了,阴阳失调得厉害,养出的怨鬼也厉害。
沈扶玉和姜应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对方送去轮回。
离开的时候出了意外,夜风微凉,沈扶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身后有人。
他看了眼身旁的姜应,姜应对他挑了挑眉,很明显也是知道了这件事。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拖拖拉拉的,像是小孩子发出的,即便是在寂静漆黑的夜里也不太明显。
沈扶玉和姜应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好似浑然不觉般继续往前走了几步。
而下一秒,他俩的身影一晃,一左一右地出现在了那小孩子的身边。
应月紧紧束缚住了这小孩,沈扶玉握紧了手中的剑。
“啊!”小孩受惊发出一声呼唤。
沈扶玉和姜应动作纷纷一顿——竟然是个活人。
“小妹妹,”沈扶玉见她害怕,表情温柔了下来,声音也轻轻地,怕惊扰她,“你为何跟着我们?”
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衣服又脏又破,好似补丁做成的,她怯生生地看着沈扶玉,眼眶似乎是有些红:“哥哥……”
“嗯?”沈扶玉蹲下了身,和她平视。
小女孩搓着破烂的衣角,嗫嚅道:“你能不能……帮我找找爹爹?”
沈扶玉一愣:“你爹爹?”
“他跟着别人出去了,”小女孩声音很小,“我有点想他了,娘亲睡了,我喊不醒她。你能让他回来吗?”
沈扶玉瞬间明白了“娘亲睡了”是什么意思,他心下一阵酸楚,如今虽是晚春,可夜间仍是寒冷,小女孩还穿着磨破的、沾了脚血的草鞋,隐约可见黢黑的脚趾,他不由得把声音又放柔了一些:“小妹妹,我们帮你找爹爹,你先回家好不好?这里不安全。”
小女孩迟疑了一下,慢慢点了点头。
姜应走过来问:“你家在哪里?”
小女孩说:“在磨房旁边。”
姜应和沈扶玉答应了一声,一人牵着她的一只手朝那边走去。
走了没几步,沈扶玉又停了下来,微微蹲身,朝小女孩张开了怀抱:“脚疼不疼?要抱吗?”
小女孩眨了眨眼,腼腆地低下了头,道:“谢谢哥哥。”
沈扶玉便小心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小女孩身体瘦弱得紧,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骨头的硬挺。
姜应挑了挑眉,给沈扶玉道:“这时候不爱干净了?”
沈扶玉一笑:“这又不脏。”
姜应也笑:“也是。”
沈扶玉一边走一边问:“你爹爹叫什么?我们要怎么找到他?”
小女孩小心地攥着沈扶玉肩膀的衣料,乖巧地回应道:“他叫张济,他去做英雄了。”
她说完,便打了个哈欠。
沈扶玉便问:“你要不要睡一下?”
小女孩说:“不要。”
姜应凑了过来:“为何?”
小女孩怯生生地:“我一闭眼就会做噩梦。”
沈扶玉一顿。
姜应从储物手链里拿出一根安神香来,笑盈盈地点燃:“你放心睡罢,今晚不会做噩梦的。”
小女孩有些不信。
姜应便把手里的香晃了晃,另一只手指了指沈扶玉问:“香不香?是不是和这个哥哥身上一股香味?”
小女孩其实什么也不懂,胡乱地回应道:“香……”
姜应道:“那你便放心睡罢,这位哥哥是月亮女神,专门来保护你的。”
第077章 少年游·十
这又是个什么词!
沈扶玉震惊, 看向姜应:“姜应!”
他既非女子,又非神明,怎么起了个这么个称呼!
姜应也是顺嘴说的, 倒没想到沈扶玉反应这般大, 他乐不可支, 又哄了一下小女孩:“你看今夜的月亮是不是很明亮?就是他在保护你呀, 放心睡吧。”
小女孩眼睛亮了几分, 期待地朝沈扶玉求证:“真的吗,哥哥?”
沈扶玉一噎, 实在受不住她眼里的星光, 一张脸红了又红,含糊道:“嗯……”
小女孩便放了心,攥着沈扶玉的衣襟睡去。
姜应不出意外挨了沈扶玉一脚。他笑着,任由沈扶玉踹他,反正也不痛。
他俩找到了小女孩的房屋,屋里阴气森森,床上躺着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妇女的尸体, 看着长相与小女孩有几分相似, 应该就是她的娘亲了。
沈扶玉低声道:“与尸体同榻而眠,阴气入侵, 难免受惊做噩梦。”
姜应问:“给她收尸?”
沈扶玉看了眼自己怀里已经入睡的小女孩, 摇了摇头:“明日再说吧, 让她告个别。”
姜应一点头:“也行。”
他俩最后坐在了一旁的破凳子上,姜应把安眠香放在桌子上, 脱了外衣给小女孩披着, 又拿出来一本话本和沈扶玉一起看,来渡过漫漫长夜。
翌日一早, 小女孩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懵懵的。
姜应给她买了点肉包子,放在了桌子上。
“哥哥……!”小女孩惊喜地看着沈扶玉,“你真的是月亮女神!”
沈扶玉差点咬到舌尖。
姜应乐不可支,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小女孩吃完那肉包后,他俩便要准备给她娘亲收尸了。
小女孩什么也不懂,却知道自己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她一反乖巧的模样,撒开沈扶玉的手,扑倒妇女身上,哭嚎起来:“不要娘亲走!我会照顾好她的!她很快就醒了!娘亲……娘亲……”
稚嫩哀痛的声音传来,沈扶玉眼前晃过一片血红,心口一瞬间闪过的疼痛近乎要人窒息,倏地,他的手被人坚定温暖地握住了——是姜应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沈扶玉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道:“我没事……”
他想了想,主动走了过去,给小女孩道:“妹妹,你的娘亲没有走,她去帮你驱除噩梦啦。”
小女孩一愣。
“她也去月亮上了,我方才知道,”沈扶玉一笑,“我很忙,没办法每一夜都保护你,以后你没做噩梦的每一个夜晚,都是你娘亲在保护你。”
小女孩抽噎了一声,话是这样说,可她还是难过。
她伏在妇女的尸体哭了很久,一声一声的“娘亲”归于天地间。
沈扶玉和姜应给她娘收好尸后,便带着小姑娘去了这边镇上的一家善堂,善堂破破旧旧的,只有几个老妇在管事。
沈扶玉和姜应原本给小女孩准备的银两登时不太足够了,他俩又另拿了些银两和干粮资助善堂,善堂的管事人一直在不停道谢。
沈扶玉给小女孩了几支安神香,告诉她晚上睡觉的时候点着就不会做噩梦了。
小女孩一怔,下意识问道:“哥哥,你要走了吗?”
沈扶玉笑了笑:“是呀。”
小女孩又问:“不能留下来吗?”
沈扶玉说:“我还要去保护别人呀。”
小女孩不说话了,眼眶红红的,似乎是想哭,被一旁的妇人抱去哄了。
沈扶玉便同姜应两人一起给善堂的管事告了别,很快,两人的身形便隐入了夜色之中。
走出一段距离后,姜应给沈扶玉道:“哎,我娘说今日做了小米酥,喊你去吃呢。姜冉也说想你。”
姜冉是姜应的妹妹,前些年才出生,眼下也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可爱得紧,特别黏沈扶玉。
沈扶玉看向他。
姜应在他无声的凝望中,终是破了功,他无奈一摊手,笑道:“好罢,其实是我想回去。我不想大晚上给师尊汇报任务呢,太累了。”
所以光明正大地喊上沈扶玉偷闲躲静来了。
沈扶玉迟疑了几分,姜应便乘胜追击:“我家王府的小米酥最好吃了是不是?我们已经快半年没吃了!”
沈扶玉:“……”
沈扶玉慢吞吞道:“好吧。”
姜应乐不可支,他一拍沈扶玉的肩膀,笑道:“我们比比谁先到京城!”
他话音刚落,身形便窜了出去,沈扶玉一愣,忙追了过去:“姜应!你又这样!”
夜晚的春风有些凉,沈扶玉不消多时便追上了姜应,他本想说什么,却看见京城里火光冲天,隐约有兵戈相接的声音混着哭喊和怒吼声传来,沈扶玉心下一惊,隐约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和姜应对视一眼,表情都凝重了一些,两人连忙进入了城门。
非任务不能用灵力,他俩一到城门处就落了下来,沈扶玉抓住了一个正在仓皇躲逃的男人问:“您好,请问京城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本想挣开他,却见是两个少年,终是道:“嗨呀你们赶紧走吧,京城起义了!安国公府都没了!”
安国公。
那不就是——
沈扶玉还没说什么,身旁的人便迅速跑了出去,带起了一阵微风。
“谢谢您。”沈扶玉忙给男人丢下这么一句话,追姜应去了。
冲天的火光接住铺天盖地落下来的雪白月光,几近吞噬之势,浓烟密布,横尸门前,血流成河,开国皇帝钦赐的、象征无数荣华富贵的“安国公府”的牌匾摔在地上,断成两半。
沾染了血迹的大刀在火光与月光的照耀下闪着寒冷刺骨的光芒,贯穿了一名年幼的女子。
沈扶玉瞳孔剧缩,火光照亮了女子的面容,是姜冉。
沈扶玉呼吸一滞,他强行镇定下来,扭头去找姜应,却见姜应怔怔地站在一旁,他望着那边,一动不动。
下面的厮杀还没有停止,姜应站在那里,再刺耳的斗争都同他没了关系。
京城起义,安国公府尽数被杀,是起义军给朝廷最大的挑衅。
这事惊扰了皇上,皇帝出动了精兵三千,最终是压了下来,拨了些人来给安国公一家做丧事。
姜应披麻戴孝,站在其中,一语不发。他愣了很久,才像是缓过了神,给一旁一直陪着自己的沈扶玉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怎么办啊沈扶玉,我没法请你吃小米酥了。”
沈扶玉鼻头一酸,抱住了姜应:“没事的,姜应,没事的。”
姜应低了低头,把脸埋到了沈扶玉的颈窝里:“……怎么办呢?”
“姜应,你还有我,”沈扶玉一字一顿地开口,“你还有我。”
姜应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平静了下来,眼眶微红,给沈扶玉笑了一下,掉出来一些清泪,他道:“谢谢你。”
沈扶玉没说话,攥紧了他的手。
姜应好似一夜之间便长大了,他收拾好心情,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后事,人情往来间竟透漏出几分游刃有余的感觉,安国公、安国公夫人两边的亲戚还是蛮多的,后事时来了不少,姜应一一应对。
沈扶玉只沉默地站在他一旁。
但姜应还是很明显地疏远了沈扶玉。
明显得凤凰都看出了端倪。
“哎,”凤凰看向沈扶玉,“他怎么了?”
这都过去一个月了,姜应一次都没有主动来找沈扶玉聊天,都是沈扶玉主动去找他。
凤凰能理解姜应的痛苦,但不明白姜应是想做什么,连朋友都不要了吗?
沈扶玉摇了摇头,他脸颊一凉,才发觉开始下雨了,已经入夏了,今日白日闷了一天,想来夜晚定是一场暴风雨。
凤凰展开了翅膀,示意沈扶玉钻自己怀里来。
“姜应今天一天都没有出现。”沈扶玉走到凤凰身边,凤凰胡乱地把他往自己怀里一塞,用羽毛挡住了风雨,把他往屋里载去。
凤凰胡乱地应了一声,道:“兴许很快就回来了。”
“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了。”沈扶玉看着外面顷刻间便有倾盆之势的大雨,声音混在了雨幕之中。
凤凰把他带回了木屋,才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是,”沈扶玉一歪头,笑了,“我要去找姜应。”
凤凰:“?”
凤凰震惊:“你疯了?”
“没有,”沈扶玉在屋里找来了一把油纸伞和一个灯笼,给凤凰道,“凤凰,师尊今日说要来考察我的剑术,你帮我糊弄他一下。”
凤凰失声:“什么?!”
沈扶玉一笑,头也不回地撑着伞,打着灯笼踏入了风雨之中:“拜托你啦!”
凤凰怒极:“沈扶玉!”
姜应没走山梯,专门走了下山的山路,他没有打伞,雨水在衣服里灌进来,还没入夜,但托风雨的福,天边已经黑压压地压下来一大片了。
真黑、真冷,姜应踩着泥泞的山路,想,修仙之人不得插手人间事,更不许滥杀无辜,今夜一别,他的修仙之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倏地,眼前出现了一抹亮光,他一愣,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好似天边传来的声音:“姜应!”
沈扶玉出现在了亮光之中。
姜应缓缓睁大了眼睛:“你……”
沈扶玉没有穿那殷血蚕衣,只穿了一件寻常的白衣,狂风撕扯着他的油纸伞,他的衣襟和靴子上已经沾染了泥点,雨势太大,他的额前的头发都变得湿漉漉的了。
“姜应!”看见他来,沈扶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姜应喉结滚了滚,自知躲不过,只能一步一步走向他。
沈扶玉说:“姜应,我们一起下去吧。”
姜应看着他。
沈扶玉却将油纸伞和灯笼一扔,灯笼里面是蜡烛,让雨一淋,当即熄灭了。
一片黑暗中,沈扶玉的眼睛显得异常明亮,像是雨水冲洗过的灵石般,沈扶玉说:“姜应,我们一起下山、一起淋雨、一起挨罚!”
远处惊雷炸了一声,沈扶玉的声音提高了很多:“姜应!你还有我!”
姜应沉默地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才抹了一把脸上横流的雨水,声音沙哑:“是……我还有你……”
沈扶玉松了一口气,笑了出来,朝他伸出了手。
两个温热的掌心穿过雨幕相贴,融化了一片的冰冷。
姜应是要去找那个男人复仇,起义军扎营在了城郊外的一处荒地那儿,那男人是起义军的首领之一。
天边的闪电时不时地闪烁一下,映亮半边天幕,闷雷一个接一个炸在耳边,听得人心底发慌。
“你确定是这儿吗?”沈扶玉躲在草丛中,低声问道。
“嗯。”姜应看着面前的帐篷,目光沉沉。
帐篷里只映出来一个人影,想来是只有一个人,他俩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男人刚喝了口水,正准备休息,脖子上便多了一只手。
“呃……”男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窒息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是……谁?”
沈扶玉和姜应救人无数,还是第一次同姜应做杀人的勾当,他看着姜应握着对方的手,滚了滚喉结,撑开一道结界,防止外面有人误入。
“你杀我血亲,烧我家院……”姜应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中带着怨恨,“杀人偿命。”
男人听了他的话,似乎是认出了他是谁,竟扯了一个笑容:“我当是谁,原来还漏了一个……呃!”
姜应恨极,听见他的话,手劲又大了一些。
男人正值壮年,但远远不能同已经结丹的姜应相比,窒息感越来越强,他张着嘴,眼睛不停上翻,几乎要昏厥过去。
姜应不愿他的脸,目光朝下挪了挪,对方无力挣扎间,衣衫翻了出来,上面绣着两个字——“张济”。
张济。
好耳熟的名字。
姜应一愣,想起来是那夜的那个小女孩。
他收了收手上的力,沉声问:“你是张济?桉洼村的张济?”
男人抬了抬眼,冷笑道:“是又怎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烈烈怒火突然席卷了姜应的五脏六腑,烧得他眼睛都红了,他猛地握住张济的脖子,把他掼在桌子上,应月细长锋利的细丝贴住了张济的脖子:“你带兵杀我爹娘的时候,我在救你女儿!”
沈扶玉也没想到这事居然这么荒谬,人世间那么多人,怎么偏偏他俩便遇上了。
张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一边咳嗽一边大笑,神似癫狂,目光冷冷地看着姜应:“是吗?可是世子,在你家阖家欢乐的时候,我家——不止我家,都在家破人亡啊。”
这话好似当头一棒,砸得姜应头破血流,他喘着粗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姜应……”沈扶玉下意识看向姜应。
姜应闷哼了一声,他攥着张济的脖子,猛地发出来一声忍无可忍的吼声:“啊——!”又悲哀,又痛苦。
他把张济推开,后者狼狈地扑倒在地,姜应转头逃出了帐篷,痛苦的嘶吼声在雨夜中响彻。
“姜应!”沈扶玉一惊,忙追了出去。
这夜的雨彻底大了起来,夹杂着狂风,狠狠地抽着雨中人的脸,沈扶玉视线模糊,姜应痛苦的喊声还在远处不断响起。
沈扶玉找不到他,只能不停地喊道:“姜应!”
狂风暴雨中,他没找到姜应的身影。
沈扶玉找了他三天,最后是在桃花镇的一家酒楼里找到的。
“沈仙君……”一旁的小二忙迎了过来,“姜仙师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了,他喝了三天的酒,实在是……”
他俩出任务时常常路过桃花镇,桃花镇的人都认识他俩。
沈扶玉得到消息便赶来了,听见小二这样说,他点了点头,道:“谢谢你。我一个人去找他就好了。”
姜应所在的是间雅间,他坐在地上,身旁滚落了几十个酒坛,他趴在椅子上,麻木地往自己嘴里倒酒。
沈扶玉沉默地走了过去,蹲下身,道:“姜应,不要再喝了。”
姜应听见了声音,抬起头迷茫地看了眼来客,他费劲地认出了是谁,又低下头去,继续喝酒。
沈扶玉把空酒坛往一旁摆了摆,坐到了姜应的身边,伸手去抢姜应手里的酒坛:“别喝了。”
出人意料地,他一抢就抢了过来,酒液晃荡了一下,洒出来了一些。
姜应默不作声地去拆另一坛,沈扶玉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别喝了。”
姜应没说话,要去够另一坛,沈扶玉一掌推开那坛酒,他够了个空。来回几次后,姜应的双手猛地攥住了沈扶玉的衣襟,把他拉向自己。
沈扶玉平静地看着他,姜应眼眶通红,仿佛滴血:“别拦我。”
“姜应,”沈扶玉喊了他一声,还是只有那一句话,“你还有我。”
第078章 少年游·十一
姜应攥着沈扶玉的衣襟的手越来越用力, 他的头却越来越软,缓缓搭在了沈扶玉的肩膀上,他声音沙哑道:“我好难受。”
沈扶玉把他背了起来, 缓缓朝楼梯下走去:“不要怕, 姜应, 你还有我。”
他背着姜应走过喧闹的街道, 走入寂静的小道中, 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
沈扶玉走着走着, 便觉得脖颈中淌入一道温热的液体, 他心知那是什么,但没说话,只是面不改色地朝前走去。
“沈扶玉……”姜应喊他,“我没有妹妹了。”
沈扶玉想起自己刚入姜应那会儿了,他低声回道:“没关系,我当你的妹妹。”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可以当你的爹爹, 你的娘亲……总而言之, 谁都行。姜应,你还有我。”
姜应环着他脖颈的胳膊收了收, 他说:“沈扶玉, 你不要死了。”
“至少, 不要死在我的前面……”
“好,”沈扶玉答应他, “你也不要死, 我们一起飞升,到时候还一起玩。”
姜应没回话, 片刻后,沈扶玉听见了肩头传来的低低哭泣声,随着他的走路响了很久很久。
从此年少的记忆中多了一个阴天,隐约听见少年的哭声。
醉酒和疲倦的双层作用下,姜应这一觉睡了很久。
他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屋里安静得让他心慌,他披了一件衣服出去,绛月剑迎面袭来,略过他,插入了一旁的柱子中。
“咦?你醒了?”沈扶玉有些惊讶。
姜应应了一声,把绛月剑取出来,给他送去。
沈扶玉也朝他走来。
两人站定,姜应打直了手臂,横剑递出。
沈扶玉握住了剑柄,一笑:“姜应,那个双人招式,我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
姜应一愣。
“若是成了,此后我们就是真的同生共死了。”沈扶玉眼眸弯弯地看着他,鬓发一晃一晃地,说话宛如春风般轻柔,轻轻地把两个人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瀑布水声微响,竹林影子绰绰,微风吹过少年的发梢,后来名动天下的第一双人奇招正在此时悄无声息地诞生。
……
梦境的事情又多又杂,还乱,一下子过了近十年,沈扶玉幽幽转醒时,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他缓了很久,才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推门出去。
桂花阁的一位小门徒正好前来引他去膳厅。
小门徒一边引路一边悄悄打量他,脸红扑扑的。
他看着也就十一二岁,沈扶玉忍不住笑了笑,温声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小门徒的脸登时红透了,支支吾吾地:“不……没有,没有。”
他说完,见沈扶玉确实没有生气,方才补充道:“原来您就是阁主的故友呀。阁主经常怀念您。”
沈扶玉脚步一顿:“怀念我?”
“是呀,”小门徒喋喋不休,“每年冬天阁主都会酿一坛酒,‘摘叶酿故酒,醉饮思故人’的意思。他每次喝醉就会去放暗器的阁楼里盯着一把断琴发呆。”
沈扶玉喉结微动,他问:“酿酒的原料,可是松竹梅?”
小门徒笑了:“是呢。阁主还说过这酒的名字叫岁寒,是您取的。”
确实是他取的。
那是冬天,他俩原本在静笃峰的竹林里堆雪人呢,便见姜应突发奇想:“不然我们酿酒吧?”
沈扶玉蹲在地上,隔着雪看他:“啊?”
姜应扯了一把竹叶:“酿竹枝风怎么样?”
沈扶玉歪了歪头:“竹叶也可以酿酒吗?”
“自然,”姜应点了点头,倏地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睛微亮,“不如我们自己酿个新酒来?”
沈扶玉茫然:“啊?”
姜应拍了拍手,把手上冰冷的雪碴拍掉,一把把沈扶玉拉起来,奔向其他的峰:“走啦。”
大冬天的,寻常酿酒的花草都谢了,姜应看了眼手里的竹叶,给沈扶玉道:“要不然放点梅和松?”
沈扶玉好奇地看他:“那酒名岂不是就叫要‘岁寒’了?”
姜应乐不可支,笑得冷风只往肚子里灌,他道:“好啊!”
“然后呢,”小门徒有些好奇,“你们酿的酒怎么样?”
沈扶玉笑了笑:“次年春,便把那坛酒给挖了出来。实在是——难喝。”
姜应饮酒无数,在开坛喝了一口时也嫌弃地吐了出来,又猛灌了好几口温水,方才道:“这也太难喝了。”
沈扶玉浅尝了一口,表情也变得十分精彩。姜应瞧见了,笑得前仰后合。
“真难喝,以后别酿了。”
沈扶玉的梦境只梦到了一些重大的事情,但这种零碎的事情才是最多的。姜应鬼点子多,常带着他做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他俩十五六岁、沈扶玉尚未出名时,那会儿沈扶玉的追求者是最多的,姜应硬是给他全部清了,那会儿一天到晚的精彩事才是真的层出不穷。
沈扶玉走了会神的功夫,他们就来到了膳厅。
沈扶玉没想到自己居然是最晚的,他一进去,下意识便看向了姜应,不曾想姜应也在安静地看着他,两人纷纷一怔,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起昨夜似乎是缓和了几分的关系。
沈扶玉率先撤回目光,他坐到仅剩的位置上,才发现红线居然也在。
他看了一眼红线,忍不住问道:“红线魔将,您还好吗?”
鼻青脸肿不说,怎么头发还被烧焦了?
红线欲言又止,似乎是想给沈扶玉说什么,又顾忌别的东西,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道:“没事,本将喜欢这个。”
沈扶玉:“……”
你们魔族的喜好真的很独特。
见人齐,一旁的门徒就开始上菜。沈扶玉身边坐的是危楼和姜应,不知道是不是昨日那顿饭产生了太多尴尬,这次姜应坐在了偏侧一点的地方。
沈扶玉默不作声地吃着东西,他有些搞不懂姜应的态度。他觉得他俩的关系似乎是缓和了一些,又怕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姜应好像对谁都挺亲近友好的。
他想着想着,一顿饭就吃到了尽头。
小厮和门徒收拾东西的时候,姜应无声地看了沈扶玉许久,方才用扇子打了一下手心,主动问道:“要不要去逛一下繁州城?”
沈扶玉愣了一下,姜应没有喊他的名字,他迟疑了片刻,才从姜应的目光中确定是给自己说的话。
“嗯……”沈扶玉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好。”
姜应又说:“若是勉强,便不去。”
沈扶玉忙摆了摆手:“不勉强、不勉强。”
“那好,”姜应道,“那我去收拾点东西。”
沈扶玉应了一声。
姜应走后,沈扶玉像是想起了什么,拉住了凤凰的手腕,道:“哥哥。借一步说话。”
凤凰挑了挑眉,头顶烧了两天的火终于熄灭了,他就知道,管他姜应还是危楼,他对沈扶玉才是最重要的人!他可是沈扶玉的哥哥!
凤凰昂首挺胸跟着沈扶玉走到屋外,还没开口,便见沈扶玉拧着眉问:“哥,我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凤凰:“?”
虽然不知道沈扶玉问这个是什么目的,但凤凰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起幼时泪眼汪汪跟在他屁股后的小豆丁来。
“就,”凤凰目光都难得柔和了几分,“又喜欢撒娇又爱哭。娇气见的,摔倒了都要哭着要人哄,受不得一点委屈,跟别人玩人家说你一句不好就委屈地边哭边来找孤。”
凤凰咂巴了一下嘴,还是小时候的沈扶玉好啊,虽然麻烦了点,但是黏人得紧,整天挂他身上不下来,软软糯糯地喊“哥哥”,玩累了就趴他身上睡觉。长大了就完全变样了。都怪姜应,他不在的那七年,指不定姜应怎么哄骗沈扶玉长成现在这个性格的!
凤凰又想到前些日子重逢时沈扶玉眼巴巴掉眼泪要自己教训虎王的样子了。
当个要哥哥保护的臭小鬼多好,做什么救天救地的英雄,也不嫌累。
沈扶玉:“……”
怪不得姜应要自己来找凤凰。
他的脸一点一点地红了,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那他岂不是在姜应和危楼面前……
凤凰瞧见了,只当他是因为幼时害羞,伸手把他捞怀里,捏了下他的脸:“行了,多大事。”
沈扶玉没说话。
凤凰便道:“孤又不会介意。你小时候哭得还少吗?说话都说不利索,小嘴还叭叭地讲个没完,不给你回应就掉眼泪,一边哭一边问孤怎么不理你。”
沈扶玉羞愤欲死,不敢想象自己在姜应和危楼面前这样的模样,他道:“你别说了。”
凤凰是真怀念小时候的沈扶玉,那会儿哪有危楼姜应还有清霄派那群人的存在,沈扶玉的娘亲和爹下地的时候都是自己看着沈扶玉,他跟沈扶玉单独在一起的鸡飞狗跳绘成了最好看的童年画卷,每次展开都能窥得直击心头的风景。
他道:“本来就是嘛,小哭猫似的。”
“好了。”
沈扶玉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脸红得像是被火烤了般,他小声道:“没有的事,你别说了。”
凤凰一听他否认年幼的时,登时急了:“哪里没有?孤说得就是事实!”
沈扶玉:“……”
“哥你好烦啊。”
沈扶玉羞愤欲死,把面前的凤凰推开,走了。
凤凰:“?”
他说什么?他说孤烦!
沈扶玉走出去没几步,便遇见了来寻他的危楼,说起来,这事多少跟危楼有些关系,而他醉酒后的模样还尽数被危楼看去……
危楼看见他,眼前一亮,还没说什么,沈扶玉就又恼又气地离开了,只给他留下一句:“就你最烦。”
危楼笑容一僵:“?”
这什么意思?!本尊今日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呢!
凤凰和他对视一眼,双双冷冷一笑:“你搞得鬼?”
凤凰的想法很简单,沈扶玉刚跟他置完气,危楼就出现在这里,说是同危楼没关系怎么可能?
危楼的想法就更简单了,沈扶玉刚和凤凰单独聊了天,自己就被说了,绝对是凤凰说了什么!
他俩针尖对麦芒地对视着,无声的硝烟弥漫出来,几乎下一秒就要动手。
姜应恰逢时宜地出现在院子的角落里,时机巧得不得了,简直像在角落里看够了热闹方才翩翩走出来似的,他讶然地看过他俩,道:“你们惹他生气啦?”
危楼看见姜应就烦,倒是凤凰反应过来了,凤凰眯了眯眼:“你搞的事情?”
凤凰的话虽是疑问,但是语气十分笃定。
姜应展扇一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收拾好了东西想喊他去逛繁州城的,遇见方才那幕,这才问一嘴的。”
“若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先道歉。”
凤凰冷笑一声:“用你在这儿虚情假意?”
他语气不好,姜应也不生气,依旧微微笑着:“所以你们去吗?”
凤凰才不愿意跟姜应一起呢,他道:“孤不去。”
姜应便看向危楼,危楼和他无声对视片刻,似笑非笑地:“好啊,本相倒要看看这个繁州城有多好。”
姜应一收扇,做了个请危楼先走的手势:“魔相阁下,请。”
危楼晦涩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一甩衣摆,走了。
红线兴致勃勃地凑到危楼身边:“你吃味啦?”
危楼目光一凛,冷笑道:“吃味?吃谁的味?他有什么值得本尊吃的?他比本尊生得好看还是比本尊长得高?还是比本尊富有?他连名字都不如本尊的好听!本尊吃他的味?笑话!他以为他是谁?他跟沈扶玉的关系很好吗?就算他俩关系很好,一百年没见还能好到哪里去?”
“还本尊吃他的味。他算老几?他也配?本尊根本就不关心,也不觉得他危险,本尊能怕他?什么阁主,听都没听过!本尊生于烈狱之隙,彼时魔族混战本尊一统魔疆,魔尊之位上斩杀旧魔尊,一挑四魔四将。本尊能比不上他?”
危楼这一串话说出来连气都不带喘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眼眶都红了。看着马上就要气哭了。
红线:“……”这般嘴硬,莫不是气死了?
危楼说完,还觉得气得胸闷,见红线还在这里,烦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魔域的事务处理完了?”
“你能不能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红线心里啧啧惊奇,就这还嘴硬说没吃味呢,“从本将昨日来你就一直在问本将来这里做什么。”
危楼越看红线越烦:“说明你就不该来这里。你赶紧走!”
红线才不走呢,多大的乐子可看啊,他眼睛一转,来了想法:“不如本将再帮你?”
危楼皮笑肉不笑道:“帮我?帮我什么?帮我给我道侣开大院吗?”
“非也非也,”红线摇了摇手,“危楼魔相,你气糊涂啦。你现在是魔相,不是那个那个威风凛凛的魔尊啦。你肯定是比不过姜阁主的。”
生于八百荒芜之地,心似野火狂傲不羁。
若是当年的危楼,打姜应决计是不在话下。别说姜应,打凤凰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惜眼下危楼的魔力散了九成九,早就今非昔比了。
危楼磨了磨牙:“你要是不会说话,你就滚。”什么叫他比不过姜应?他能比不过姜应?!他就算没有那九成九的魔力,他照样比姜应强!
那姜应有什么好的?油嘴滑舌、两面三刀,无耻!
“好吧,好吧,”红线挠了挠头,“可是就算你比得过他,那你也不能就闷生气着呀。他们在前面甜甜蜜蜜,你在后面阴暗地偷窥,吃味,这也不是个事啊?”
那边清霄派的人聚成一堆,有说有笑的,看着扎眼得很。
危楼本来就烦,听红线这么说就更烦了:“那你要本相怎么办?上前杀了他吗?看不出来沈扶玉在意他吗?别说杀了他,本相动他一下沈扶玉肯定都会跟本相翻脸!”
他不离他们远点,真的会不保证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住对姜应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
红线:“……”刚才还说自己没吃味、姜应不重要呢。
“危楼魔相,你的办法错啦,”红线谆谆善诱,“你的目的不是打倒姜阁主,而是要争取沈仙君的关注!”
闻言,危楼眼神微霁,他吃记不吃打,又一次对红线的提议动了心:“说下去。”
红线微微一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想要破坏他俩的感情……”
危楼打断了他的话:“本相不想破坏他俩的感情。不然沈扶玉又伤心,你换个主意。”
红线:“……”真稀奇,一个人身上居然可以同时出现大度和小气两种气度。
他沉默了一下,心思流转间,又给自己的话本换了个结局。本来看着姜阁主深藏不露,手段奇高,又深得小剑仙的心思,准备把主母换成姜阁主呢,现在一对比,还是危楼好些。虽然危楼善妒窝囊又愚蠢,但是他大度。大度才能家和,家和才能万事兴嘛!
“本将的意思是,”红线换了个说法,“你至少得了解一下他们之间的事情,万一姜应栽赃陷害你,你也能防住不是?”
危楼多打量了他几眼,问道:“你想让本相做什么?”
红线一笑:“自然是去问他呀。”
危楼:“……”
危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究竟是想帮本相,还是想知道他俩之间的事方便你写话本?”
红线:“……”
啧,被发现了。
危楼怎么变聪明了?
危楼一把推开他,自己去找沈扶玉了。
沈扶玉等人正在院子里,见他们来,沈扶玉微微偏过去了头,危楼照旧第一时间就凑了过去,问道:“仙君,你……”
沈扶玉后退一步,道:“别靠过来。”
危楼:“……”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怎么比之前都疏远了!
姜应不置可否,只是又看了眼危楼和沈扶玉。
真有意思。姜应用折扇一下一下地打着掌心。
云锦书见大家都不说话,主动开口缓解气氛:“那我们现在就走吗?”
别人还没说话,上空倏地压下来一片阴影,与此同时,有人中气十足地问道:“哪个是沈扶玉?”
第079章 少年游·十二
烟尘散去, 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两个人,说是两个人,也不尽然。毕竟这两人是一体的, 长了两颗头, 背靠着背, 前面的是男人, 后边的是女人, 也可能后边是男人,前面是女人, 两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紫色。
魔族。
沈扶玉微微皱了下眉, 走了出来:“我是。敢问阁下找我有何要事?”
“我是南鸳,她叫北鸯,镇守南部魔疆,”男的人率先开口,“想跟你打一架,比试比试。”
沈扶玉微微皱眉。
危楼对于他俩的出现倒是异常意外:“你俩怎么来了?”
红线说:“本将昨夜就告知你了,你光在那儿捻酸吃醋, 自是没听见。”
沈扶玉回眸看了他俩一下:“你们魔族的事情?”
“不是不是, ”红线热情又积极,“就是我们魔族不是以实力为尊嘛, 一般找道侣也会看重实力——当然啦, 我们魔族没有这个说法, 只有你们会这样说,我们都是随意交合, 他们就是好奇能把危楼迷得神魂颠倒的人有多厉害而已。”
沈扶玉:“……”
他想了想, 问道:“香铃来找我也是因为这个?”
红线点点头,把自己的本子炫耀出来:“是啊, 你们去妖族的时候,本将就这些事情告诉了其他人了!他们都很好奇,除了芋鱼,哦你不用管他,反正他也不顶事。”
沈扶玉:“……”
危楼看沈扶玉的目光挪到了那个本子上,忙一把抢了过来,道:“别看,不是什么好东西。”
“啧!”红线瞪了他一眼,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他辛辛苦苦奋笔疾书写出来的呢!
沈扶玉不想跟他们玩这种无聊的比试游戏,转身便要离开。
红线却道:“仙君,你就跟他们打一架吧,不分出来胜负他们会一直粘着你的。”
池程余生气:“你们魔族好生自私!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就缠着别人,给别人带来麻烦。”
“不然呢,”红线奇怪地回问,“麻烦别人总好过麻烦自己吧,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修士一样。这么说吧,天上地下,无人比我之于我更重要。”
池程余:“……”怪不得魔族以实力为尊呢,就魔族这个性子,只有把对方打服一条路可走。
“当然啦,”红线拍拍危楼的肩膀,“他不一样,对他来说,沈仙君才是最重要的!”
危楼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颇有以此为荣的样子。
其余人:“……”
沈扶玉:“……”
温沨予忍了又忍,还是斥道:“出言不逊!给我师兄道歉!”
“你真麻烦。”红线嫌弃道。一会儿就把你的戏份写得少一些。
云锦书好奇地问:“那他这样不就和魔族不一样了?这你们都不排挤他?”
“你懂什么,”红线兴致勃勃,“在遇见沈仙君之前,他可正常了,整天就知道修炼打架,都不像个魔族。”
“遇见沈仙君之后,当狗腿子简直当到了奇葩的地步。这般不正常,一看就是个魔族嘛!”
云锦书:“……”你们魔族,真是一言难尽。
“如果沈仙君真的不想打的话,”红线看向沈扶玉,道,“你去劝一下北鸯试试?南鸳最听他娘子的话。”
沈扶玉看向北鸯。
北鸯轻哼了一声,道:“我就要比。”
沈扶玉:“……”
她扭头看向南鸳:“快同他比!”
南鸳扭头看向沈扶玉,一副随时为了他娘子冲锋陷阵的模样。
沈扶玉:“……”
很明显,他不应战这事今天就没完,他无语道:“行。”
“等等,”危楼按住沈扶玉的肩膀,看向道,“你们两个人,却叫他一人应战,若是胜了,岂不是胜之不武?若是输了,我们仙君一挑二,你俩也丢人了。”
北鸯看了他一眼,道:“那你想干什么?”
“你们是两人,”危楼一笑,“我们也是两人,一齐对决,如何?”
北鸯抬了抬下巴,答应得十分爽快:“行。”
“且慢。”
姜应风度翩翩地走了过来,似是不经意地看了危楼一眼。
“是现在就比试吗?”姜应问。
北鸯说:“都行,能现在比就现在比。”
姜应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转身看向沈扶玉。
危楼倏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姜应看着沈扶玉,不紧不慢地开口:“危楼魔相,魔力太低,你剑招太快,总会有几招接不上的。凤凰不用剑,不了解你的剑招。其余师弟师妹,我见能正面攻击的也很少,不适于比试。”
危楼原本扬起的嘴角一点一点平下来,目光微冷,看着姜应。
凤凰咬牙切齿:“姜应!”
池程余也十分不满:“我也是剑修啊!我能给师兄打配合!”
姜应看着池程余,道:“两名剑修剑招会相冲。”
池程余一噎。
姜应重新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声音微哑:“那你觉得让谁来?”
姜应折扇一指,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捏着扇骨的手筋肉紧绷,似乎也有些紧张:“我。”
沈扶玉静静地看着他。
院里安静得很,似乎所有人都在等沈扶玉的回答。
良久,沈扶玉才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道:“好。”
“好什么……”危楼似乎是想争辩什么,又硬生生咽了下去,脸色难看得很,一语不发。
姜应滚了滚喉结,他像是屏息了许久,方才吐出一口气来,展开折扇,微微扇了几下,又恢复了以往精明优雅的模样,他看向北鸯,道:“既然如此,那便三天后再比试吧。”
“三天?”北鸯似乎是有些不满。
“三天。”姜应笃定道。
北鸯又看向沈扶玉,沈扶玉也应了一声算是同意。
“那好吧,”北鸯轻哼了一声,用手拍了拍南鸳的头,“走了,三天后再来。”
他俩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十分洒脱。
姜应这才看向沈扶玉,道:“我需要知道你现在的剑招。”
“或者,你的剑招根本就没有变?”
沈扶玉垂了垂眸,只道:“变了一点。”
姜应一点头,道:“那好。”
沈千水蹲在地上,好奇地问:“哥哥的剑招变了,群星抱月还使得出来吗?”
不止她好奇,其余人也纷纷看向他俩。
沈扶玉看了眼姜应,深呼吸了一下,道:“先试试再说。”
姜应带着沈扶玉一路到了一处寂静偏僻的山林,姜阁主财大气粗,这处山林都是他的。因为两人的剑招比较隐秘,其余人便没有跟上来。
姜应在原地站定,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抽出了清月剑,在竹林中挥动了起来。群星抱月,沈扶玉为主,姜应为辅,沈扶玉的剑招在里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的剑招变动不大,但还是变动了。当年阴鬼芦一战他征服了绛月剑,也在绛月剑上悟出了自己的本命剑招,所以许多剑招都是基于绛月剑展开的。封剑后,他又在清月剑上悟出了本名剑招,许多招式就变了。
不过好在两把剑出自同源,仍有共通之处,他的剑招也是。他将自己所有的剑招一招一招展露出来,着重展露了变动的那几招。
完毕,沈扶玉收剑,转头看向姜应。
姜应微微点头,只道:“我应该记住了。”
沈扶玉的剑法再变化最基础的还是一样的,姜应不了解他现在的剑法,但对他之前的剑法简直了如指掌。
“来吧。”姜应从衣袖中抽出应月来,朝沈扶玉掷去。
应月十分熟练地缠到沈扶玉的左手上,像少年时做过的无数次那般。应月亲昵地蹭了蹭他,公主!又缠到公主的手啦!香香!应月的主要灵材是阴鬼芦,魔族素来实力为尊,应月忠于姜应不假,但最喜欢的还是打败它的沈扶玉。
“南鸳北鸯战斗力是仅次于律言的存在。”另一边,红线给他们说起来了南鸳北鸯。
“小剑仙目前的修为勉强能和律言打个平手吧,”红线说,“律言是魔族第一魔将,只输过一次,就是被旧魔尊打服的时候。危楼出的主意不错啊,若是小剑仙单挑南鸳北鸯,就算不输,也得受很重的伤。”
他说完,就去看危楼,危楼脸色沉沉,抱臂坐在凳子上,一语不发。
红线想了想,莫不是说小剑仙不如别人惹他生气了?
红线便补充道:“当然了,若是小剑仙没封剑,灭我们魔族不成问题。”
清霄派众人:“……”
“还用你说?”池程余鄙夷道,“我大师兄就是最厉害的!”
“那大师兄会不会受伤啊……”温沨予忧心忡忡。
“不会,”凤凰靠在一旁的柱子旁,道,“姜应还没那么废物。”
雪烟好奇地问:“那他们会不会赢啊。”
“若是之前,肯定会赢,而今不好说,”凤凰道,“群星抱月的本质是他俩的默契,如今时隔百年,谁也不好说。”
危楼的表情方才好看了一些。
“总而言之,”云锦书道,“还是期待一下三日后的比试吧。”
三日转瞬即逝,南鸳北鸯如约到来。
沈扶玉本来是要跟他一起前来的,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临时去准备东西了,叫姜应站先去。姜应站在他们对面,姜应没有拿他的折扇,表情都淡淡的,看不出来什么。
比试场地外设了结界,影响不到旁人,旁人也看不到内里。不过清霄派和危楼他们还是能看见的。
许久,沈扶玉缓步走了过来。
姜应看过去的一瞬间,原本闲适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瞬间的怔愣,他看着沈扶玉,许久没有回神。其他人也看愣了。
沈扶玉没有穿平日里那身白色的清霄派弟子服,火红的殷血蚕衣穿在身上,鲛人泪发带把头发高高束起,走动间,他好像又变回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当年叫整个修真界都望尘莫及的绝世天才剑修。
六岁拜入清霄派,成了清霄派第一位入门即内门的弟子。
十岁结丹,彻底掌控天下第一剑绛月剑。
十三岁飞过妖主凤凰。
十六岁蛟龙秘境成名一战。
他甚至不用出剑招,这身装束出来,他因封剑被蒙尘的过往就会重新变得光彩夺目起来,那十几年,整个修真界都笼罩在他的天赋之下,成了数万人的阴影。
池程余激动地面红耳赤,扯着嗓子喊:“师兄啊啊啊啊!!!”
云锦书等人恍惚间又瞧见当年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人影,眼眶微微泛红。
危楼看着沈扶玉一身红的身影,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白又难看,隐约有几分要走火入魔的模样。
“哎!”红线拍了拍危楼的肩膀。
危楼恍然回神,目光中的惊惧作鸟兽散,随即重新被沈扶玉的装束惊艳到了。
“这样吧,”红线跟他打着商量,“本将这次就帮你一个人,你娶到沈仙君,叫我亲一口!我就亲一口!”
危楼勾了勾唇,毫不留情道:“痴心妄想去吧你!”
红线:“……小气!”亲一口又不会怎么样!亲一口又不会影响到你俩的感情!
“沈扶玉。”
将要步入结界时,姜应喊住了他。
沈扶玉下意识回头看过去,姜应站在他身后稍次的一点的地方,浅浅笑了一下。
“如果这次能赢的话,我们会和好的吧。”
这三天他们磨合了很久,效果很差,百载光阴把他们年少时形影不离的默契消磨得一干二净,临上场前都再没能重现当年名动修真界的那一招。
姜应说出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沈扶玉不明白,他看着姜应的眼睛,里面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不懂,但他猜,自己看向姜应时眼中的情绪应当也是这样的。
“会的。”
沈扶玉说。
他不懂姜应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像他也没懂为什么自己要去换这身衣服。
他只是觉得,如果是这身衣服的话,一定会赢的。
他和姜应,一定会赢的。
“清霄派弟子沈扶玉,请教阁下高招。”
“清霄派姜应,请教阁下高招。”
南鸳北鸯没说什么,只是率先发起了攻击,沈扶玉一跃而起,剑招频出。
“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师兄这么多剑招,”池程余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睛很亮,“好厉害!好漂亮!”
“剑中神舞,舞中绝剑,”云锦书一边撑着结界一边惊艳道,“我还以为他们都是夸大了呢。”
结界内,沈扶玉身姿轻盈,出剑干脆利落,剑光错落中刚柔并济,美不胜收。
姜应藏匿在暗地里,时不时趁南鸳北鸯攻击沈扶玉的时候暗着来一下,防不胜防。
“跟只老鼠似的,”危楼对姜应的攻击性极高,“本相可没看出来哪里是默契好了。”
还不如让他和沈扶玉上。
“是有点默契,但也有些普通,”雪烟也道,“没到人们夸赞相传的那个地步吧,唉。”
凤凰冷哼一声:“本来就是。”
群星抱月一开始练的时候就很费劲,老是出错。
那会儿他俩还老是拉着自己陪练,凤凰听过他俩的介绍,大概意思就是姜应藏在沈扶玉身后,然后再出其不意地打一招,具体的凤凰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起来还有些威慑力,以至于一开始他还有些紧张。
结果一实战,凤凰便无语了:“你俩是觉得孤瞎吗?”
别说影子,看身子也知道是两个人吧?
后来妖虎闹事,凤凰急着回了妖界,他俩去寻了不尽之火,回来那招就成了。
凤凰合理怀疑有偶然的因素。
眼下,那边沈扶玉和姜应却是越来越吃力,南鸳北鸯的魔气很浓很强,沈扶玉勉强能跟他俩打个对手,姜应修为高,但是比试的地方空旷至极,他始终没找到合适的隐匿地点,擅长的招式一招也使不出来。
清月剑的剑锋和魔气相撞,沈扶玉被震得连退几步,险些就要退出结界之际,姜应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拽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俩相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当年也练了很多遍,再试试,”姜应说,他看着沈扶玉,话语中似乎藏了更深的含义,“沈扶玉,我们再试一次。”
第080章 少年游·十三
再试一次。
沈扶玉看向姜应。
锻造绛月剑的三大灵火——烈狱之火, 涅槃之火,不尽之火。
十八岁那年,他俩去了不尽树所在的秘境。
秘境旁围了不少修士, 有人摩拳擦掌, 有人面生迟疑, 热闹非凡。
见沈扶玉来, 他们纷纷打起了招呼:“沈仙君, 你也来啦?”
沈扶玉挨个给他们点过头,礼貌回之:“是呢。”
姜应站在他身边, 低声感慨道:“你屠蛟一战成名, 眼下这些人巴不得同你交好呢。”
沈扶玉笑了笑,应了他一声,而后又问一旁的人:“里面如何?有人进去过吗?”
“这秘境刚开,啥情况也不知道,大家都没动呢。”一旁的人回道。
沈扶玉道:“好的,谢谢你。”
姜应挑了挑眉,问道:“走不走。”
沈扶玉道:“走。”
他俩给身旁的修士简单寒暄了几句, 一并朝秘境走去。
尚未走近, 便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息,烤得人脸热。
沈扶玉抽出了绛月剑, 低声给姜应道:“你去我身后。”
姜应挑了挑眉:“好罢。公主保护我。”
沈扶玉没搭理他的打趣, 打量了片刻那个秘境, 一把把姜应拉到自己身后,执剑飞入。
周围的火越烧越旺, 让沈扶玉觉得像是进了一个大烤炉。
眼前的事物渐渐被火光充斥, 温度极速升高,沈扶玉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
落地的一瞬间, 他俩齐齐跳了起来。
烫烫烫!
清月剑出鞘,接住了他俩。
“这简直就是个火山。”姜应抹了一把汗,画了个清凉的阵法,把两个人同外界隔离开来。
温度降了下来,他俩方才松了口气。
沈扶玉打量了一下四周,秘境里到处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不见其他灵物,连灵石之类的都很少有。
“往里走走。”沈扶玉道。
姜应点了点头,两人警惕地朝里走去。
蓦地,一簇火苗袭来,姜应和沈扶玉双双跳向两边。
沈扶玉眸光一凝,转手出剑,将袭来的火苗批散,这火顷刻间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当心些。”沈扶玉给姜应道。
姜应点了点头,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慎重。
但这个秘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危险,除了时不时袭来的火苗外,似乎没有其余的危险,但就是热,越靠近中心越热。
沈扶玉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预兆,越是这样,越说明秘境中有什么更恐怖的东西在。
清凉的阵法加持了一个又一个,他俩行的路越来越远,眼前始终都是一片跳跃汹涌的火光,让人眼花又眼疼。
终于——
再走了不知几个时辰后,面前出现了一棵参天巨树。
树干高耸入霄,树冠燃着灼热的火光遮天蔽日,整棵树都像是藏在了火里,或者说,整棵树都像是火做的。
不尽树。
沈扶玉近乎是一瞬间就确定了这棵树是什么。
烈火滔滔,无声的灵气威压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沈扶玉的心跳得飞速,他手里的绛月剑也兴奋地抖动起来。
姜应仰头看着,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他吞了口口水,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应月,一时也有些心潮澎湃。
他俩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向对方,无声的战意在对视的那一刻猛地提升,不需要交流,只一眼,便足矣知晓对方的想法。
他俩重新看向那棵树。
“等等。”沈扶玉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横剑挡住姜应。
地面微微震动,不尽树的树干倏地旋转起来,沈扶玉和姜应心底一沉,不由得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不尽树。
树干抽动了片刻,渐渐地,树冠中出现了两颗太阳般的光球。
沈扶玉心上刚涌起一股疑惑,却猛地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好像不是光球。
火焰中倏地冒出两根巨大的獠牙,蛇信嘶嘶,吐出又收回。
“是蟒蛇。”姜应沉声道。
根本没有抽动的树干,是盘踞在树干上的猩红色的巨蟒在动,那两个巨大的火球是巨蟒的眼睛。
这条巨蟒怎么说也得是天阶的水平,比沈扶玉对战的那蛟也要厉害几分,仅仅是一个对视,沈扶玉的后背便忍不住发抖发冷。
好恐怖的实力差距。
他俩对上这蟒蛇,必输无疑。
这个认知让沈扶玉的心反倒跳得更快了些,紧紧盯着这条巨蟒,他的血液都沸腾了,烧得比一旁的烈火都要烫。他喜欢比他强的一切挑战,他喜欢遍体鳞伤后战胜的快感。
他要赢。
“姜应,”沈扶玉喊了他一声,“一会儿我去打他,你在一旁看着,找出来他的弱点。”
姜应点了点头,往沈扶玉身后移了移。
沈扶玉沉了沉气,执剑飞去。
巨蟒看见了他,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个灵气汹汹的火球来。
沈扶玉左手招来清月剑,挽了个剑花,火球撞上清月剑的剑体,砰然炸开一道灵震波,沈扶玉的左手被震得发麻。
他面不改色,划开一道结界,右手提着绛月剑迎着巨蟒而去。
他的剑招很快,身形宛若蛟龙,身体永远比身影还快,巨蟒几番吐出烈火,只能烧到他的影子。
沈扶玉逐渐逼近了它,绛月剑兴奋地抖动着,发出阵阵争鸣声,剑光大亮,沈扶玉一跃,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红色的光影,离弦之箭般冲向巨蟒,绛月剑毫不留情地刺中了巨蟒的一处。
沈扶玉的这一击似乎彻底惹怒了巨蟒,金黄色的竖瞳转了转,身上猛地震出一道灵气波,龙卷风似的将沈扶玉掀飞了出去。
沈扶玉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才没有狼狈地摔倒在地,他倒吸了一口气,身上有几分疼意。
“沈扶玉!”姜应有些担忧地看向他。
沈扶玉摇了摇头,站起身,再次提剑而上!
他这次的速度比方才更快了一些,剑锋凌冽,势不可挡地刺向巨蟒。
而这次,他的身形一顿。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被一股掺着怒意的力量震了出去。
沈扶玉内脏一疼,吐出一口血,鲜红的血液在空中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他整个人都砸进了地里。
“呃……”沈扶玉皱着眉痛吟一声,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巨蟒,用手背擦去了嘴边的鲜血。
巨蟒的竖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几乎是沈扶玉刚站起来的一瞬间,巨蟒的尾巴便扫了过来,裹挟着巨风,沈扶玉躲避不及,被它重新拍回地面。
地面凹陷了下去。
“沈扶玉!”姜应大惊,他咬了咬牙,拿着应月朝巨蟒攻去。
实力差距好大……
被摔在地上倒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但是这蟒蛇的灵力太恐怖了,那种高出自己太多的压制感才是最难捱的。
才两招,沈扶玉就感到了一股难以超过的力量悬殊。
沈扶玉咽下一口鲜血,重新站了起来。
忽听身旁一声巨大的响动,他转脸看去,只见姜应也被那巨蟒甩在了一边,正狼狈地爬起来。
他俩隔着烟雾四目相对了一下,心都沉了几分。
“一起。”沈扶玉道。
姜应点点头,他俩一左一右分别向巨蟒攻去。
姜应方才刚和巨蟒交锋过,巨蟒还认得它,率先朝他发起攻击。
应月编成了一条鞭子,破风而去,巨蟒挨了这一下,身上被打出来的灵力熊熊地反噬到姜应的身上。同一时间,沈扶玉执剑刺中了巨蟒的腹部,巨蟒抬首发出一声嘶吼,它怒极,继续朝姜应攻去。
“清月,去!”沈扶玉忙把清月剑掷出去,清月在姜应面前展开一道屏幕,挡住了巨蟒的这一击,清月剑和姜应齐齐被甩了出去。
沈扶玉看了眼对自己毫不关心的巨蟒,好像明白了,喊道:“姜应,他好像只能看见一个人。”
这句话的声音有灵力的加持,传得很远,声音也很大,巨蟒却像完全听不见,继续对姜应发起攻击。
姜应刚站起来,又被巨蟒狠狠地掼在了地上,他呕出一口血,内伤严重,缓了一会儿才站起身:“那我来吸引他的注意力,你去攻击他。”
姜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时,巨蟒并没有发起攻击。
沈扶玉眸光微动。
姜应站起身,巨蟒便重新开始打他,姜应素来灵活,招式让人捉摸不透,但在巨蟒面前,几乎是被压着打。
沈扶玉出剑又狠又准,但巨蟒身上的鳞片一个比一个坚实,沈扶玉用本命剑招也只能在上面划一道伤痕。
不能这样打。
沈扶玉喘着气,这儿太热,吸进肺中的空气都火燎燎的,从嗓子一路烧到内脏,难受得紧。沈扶玉攥紧了绛月剑,打蛇打七寸,得试一试七寸。
他思索间,巨蟒已经忍无可忍,张开血盆大口,竟要将姜应活吞了下去!
“姜应!”
沈扶玉瞳孔紧缩,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闪到了姜应身边,一把推开他,巨蟒的大口袭来,沈扶玉握紧绛月剑,狠狠地劈在了巨蟒的獠牙上。
硬生生给它剜了出来!
“嗬!”
巨蟒痛极,恨意陡升,注意力转移到了沈扶玉的身上。
沈扶玉只觉身体一僵,恐怖的灵力压下来,他竟然一点也动弹不得!下一秒,他被巨蟒的尾巴狠狠地砸在了地里。
呕——
口腔里充斥着铁锈血腥味让沈扶玉几欲作呕,他尚未站起,方才那被砍掉的獠牙便从天而降,贯穿了他的整个腹部,砸进了地里!
沈扶玉猛地睁大了眼。
想去拔出这獠牙,又被巨蟒的尾巴重新掀飞了出去,摔在地上,獠牙又进身体几寸!
沈扶玉攥紧了手,呼吸急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好疼!
獠牙上带着腐蚀性液体,还有烈烈火焰,几乎要把他整个腹部都毁掉。
姜应呼吸都停了,见巨蟒又要发起攻击,应月猛地变得碗口那般粗,紧紧地缠住了他!
沈扶玉得了一瞬间的空,绛月剑迅速把獠牙从他腹中撅出,他腹部破了一个大口,即便是红衣也掩饰不住猩红的血液,绛月剑立在他的伤口前,颤抖得厉害,剑光大闪。
“没事,”沈扶玉手臂有些发颤,用手心贴了贴剑柄,“不要生气,我好好的呢。”
绛月剑怒极,竟在沈扶玉没有命令的情况下,直直朝巨蟒攻去。
沈扶玉一惊:“绛月!”
巨蟒的注意力还在姜应那里,绛月剑发了狠,速度越来越快,带着一道锋利的血红色,“噗嗤”一声没入了巨蟒的一只眼里!
巨蟒痛极,身体迅速扑动起来,地面被他砸得剧烈震动,裂开一道又一道的缝隙。
沈扶玉心一沉,巨蟒很明显是靠动静来判断敌人的位置的,若是瞎了,不知道会不会无差别攻击。
他就是怕这个,方才才没对巨蟒的眼睛下手。
这个绛月,怎么如此冲动。
“绛月,回来!”沈扶玉沉声喊道。
绛月剑停顿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回到了沈扶玉的身边。
巨蟒当真开始无差别攻击起来,朝四面八方百般动作。
沈扶玉身体一歪,险些摔倒,被不知何时赶来的姜应扶住。
“它暴躁了。”姜应的语气也不太好。
他揽着沈扶玉,两人齐齐避着巨蟒时不时袭来的攻击,但两人受伤都很严重,基本上没有能躲过去的,只能硬生生挨了他的攻击。
一尾袭来,沈扶玉和姜应被打散,滚落到相反的两个方向。
沈扶玉嘴角开始流出鲜红浓稠的血液,身体疲倦疼痛,尤其是腹部,灼热又刺人,疼得沈扶玉动一下都刺骨。
他趴在一大滩血迹中,几番站起无果,才意识到这血是他身上流出的。
他咳了一声,微微抬头,对面的姜应也狼狈地看着他。
“姜应……”沈扶玉喊了他一声,“我不想死。”
姜应咬着牙站起身:“好,不死。”
沈扶玉看着姜应,突然笑了,他召来清月剑,拄着清月剑站起来,从储物手链里拿出来一把上等灵药吃了。
伤口好了些。
巨蟒还在发疯,整个秘境都有些摇摇欲坠。
姜应也吞了一些灵药,过来扶住了沈扶玉。
“怎么样?”他问沈扶玉。
“无妨。”沈扶玉回了一声,继续看着那条巨蟒。
姜应问:“现在出秘境,还是继续留下来?”
沈扶玉歪头看向他,他也看着沈扶玉,片刻后,两人眼底都浮现出了零星的笑意。
“它应该同普通的蛇一般,靠动静分辨敌人,它应该所有动静都能感知到,”沈扶玉原本以为巨蟒只能感应到一个,但是仔细想想应该不是,它应该是有个优先级选择,会最先攻击动作幅度大的人,“和蛇像,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它的弱点也是在七寸上。”
沈扶玉顿了顿,清月剑浮在他的一侧,绛月剑被他拎在手里,他另一只手叉着腰,歪头看向姜应:“赌不赌?”
姜应一笑:“不如赌个大的?”
“怎么说?”沈扶玉问道。
姜应拿出来应月,缠在沈扶玉的手上,他道:“你的剑招花,去吸引那个巨蟒的注意力正正好,我躲在你身后,用应月织网,我用应月告诉你我会往哪里走,等到时机成熟,你就去杀它的七寸。”
“真大,”沈扶玉感慨了一声,忍不住笑了,“错一步咱俩都死了。”
姜应哈哈大笑:“与你同葬此地,我姜应,此生无憾。”
沈扶玉心情了几分,他正了正色,重新抬头看向远处的巨蟒,火光跳跃在他漆黑的眸子里,他勾了勾唇,轻声道:“那便,试试罢。”
沈扶玉抬起胳膊,清月剑和绛月剑双双回到了他的手里,他提剑而上,他不知道姜应跟没跟上来,但是应月缠在他的手上,他知道姜应在。
巨蟒感知到了他的存在,缓缓回过了头,一蟒一人重新战到了一起。
沈扶玉双剑在手,莹白与血红色交织在一起,抵挡住巨蟒的攻击时剑声争鸣作响,又有些刺耳,像是刀子划在铁块上的声音。
巨蟒朝右边发起攻击,沈扶玉本欲往左躲去,手上的应月却拉他往右迎上,沈扶玉不疑有他,立刻提剑去了右边。
巨蟒和他错开了身——巨蟒竟是虚晃一招,攻击其实是从左边来的!
错开的这一几秒时间,虽然不多,但对于以快闻名的沈扶玉而言,足矣。他衣袍猎猎,挥出一道剑气,打在了巨蟒的七寸上,巨蟒当即疼得嘶吼起来,巨大的身体微微蜷缩。
果然。
沈扶玉舔了舔牙。
方才那招取了很明显的效果,沈扶玉和姜应信心大增,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反攻起来。
渐渐地,他俩竟和巨蟒的对峙竟缓缓从下风移到了平局的局面,甚至隐约有几分要取得上风的架势。
巨蟒被打在七寸的次数太多,攻击力明显不之前,沈扶玉和姜应之间的配合却是越来越默契起来。
山梯上的投机耍滑、用应月传达过的悄悄话、一起受过的罚,一起领过的奖、屡屡失败的双人招式……十几年的相处,无数个光阴流转,沈扶玉冷不丁想,他们不会输的。
沈扶玉会输,姜应会输。
但是沈扶玉和姜应不会输。
只有他们还在一起,就永远不会输。
沈扶玉战意腾腾,思绪越来越清晰,手中剑招频出,配合着姜应从四面八方发起攻击,巨蟒渐渐不敌他们。
一记本命剑招甩出,应月猛地绷紧了。
沈扶玉了然,他一跃而上,红衣几乎要和火焰融为一体。
巨蟒本想继续攻击沈扶玉,但他的面前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黑衣的少年,巨蟒猝不及防被他的攻击打中,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去了。
姜应脸上带着笑,手上缠满了丝线,给他道:“给你看看星星。”
他话音刚落,应月编织而成的网便浮现了出来,每一个丝线交叠点都爆发出巨大刺目的亮白色光芒,叫人眼都难以睁开。
巨蟒的眼本就受了伤,让这个光一照,更是疼痛难忍,它忙闭上了眼,想要再次对姜应发起攻击。
不对——
巨蟒脑中危机感大涨,它下意识要回头,却晚了一步。
闪着血红色光芒的利刃破开它唯一没有防备的皮肉,灵气浩荡,带起阵阵狂风,剑光一寸一寸地绽放开来,以沈扶玉为中心,朝各个方向闪烁而去。
白色光点稀碎密集,红色剑光巨大刺目。
从远处看,竟有一番群星抱月之势。
巨蟒轰然倒地,地面抖动不止之间,沈扶玉缓缓落在了地上,姜应则是站在了他背后,灵气、火焰肆虐,两人的衣袍与发丝齐飞。
至此,修真界第一双人剑招“群星抱月”已成,此后百年,再无人能出其右。
要不要再试一次?
“姜应!”
沈扶玉手执清月剑,挥出锋利的一招,马尾像黑色的长条绸缎般随风卷动着,已经入夜了,剑光却把他的眼睛照得愈发明亮起来。
姜应抬头看他。
“要不要赌一把?”
沈扶玉立于空中,对他肆意一笑,不答反问。
这一笑竟隐约有当年少年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气风发之感。沈扶玉永远是沈扶玉,即便封剑,依旧是那个叫万人惊叹信服的绝世天才。
他眼里闪烁着的光芒好似燎原之火,点燃了姜应心底许久未见的野心与战意。
姜应勾了勾唇,道:“不如赌个大的?”
相视一笑间,坍塌的信任桥梁开始修复。沈扶玉翻身而下,落在姜应身前,他伸出拳头,姜应也伸出拳头,两拳相抵,默契陡然而生。
应月缠上沈扶玉的左手,姜应看着对面的南鸳北鸯,笑道:“那便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群星抱月’。”
沈扶玉挽了个剑花,直指南鸳北鸯。
池程余猛地站了起来:“那老狐狸呢?”
姜应怎么原地消失了?!
不止他,其他人也看懵了。
“按理说,”凤凰道,“姜应是藏在沈扶玉的身后的。”
凤凰是知道他俩招式的,但是当年不尽树秘境只有他俩去过,他也没亲眼见过这招最后的成熟模样,没想到他俩居然真的练得这般滴水不漏。
“啊?”云锦书听见了凤凰的解释,仔细看了又看,“哪有?”
总不能是他背书背瞎了吧?!
红线本想给危楼说点什么,一转头就看见了危楼那难看到极致的脸色,咂巴了一下嘴,还是没说。
别的不说,小剑仙这竹马赢面很大嘛。危楼可以改名叫危险了。
沈扶玉突然提高灵力发难,南鸳北鸯猝不及防挨了他几下,连输好几招后,北鸯不乐意了,道:“我要打败他!”
“好的好的。”南鸳连连点头,也加大了攻击的力度。
他们打得凶,满结界乱窜,一时间难分胜负。
转眼间,四人来到了结界最中央,南鸳北鸯一招魔力还没挥出,沈扶玉的身影一闪,面前取代得赫然是姜应。
他俩不由得一愣,但攻击没停,无论是谁,先打败一个再说!
那魔力汇成的球体在靠近姜应时却好似被切割了一般,化作无数条魔息四下散去。
应月缠满了姜应的手指,他拽了拽应月,空中便浮现了交叉交叠的白丝,密密麻麻的,依旧把整个结界都覆盖住了。
南鸳北鸯的脸上都出现了错愕的神情。
姜应手上的灵力暴增,白丝交叠的节点尽数散发出刺目的白光,晃得人眼疼。
南鸳正欲去杀姜应,忽觉不对劲,身后剑风凌冽,北鸯尖叫道:“后面!被骗了!”
他俩尚未回身,便被身后的剑风整个先飞了出去,身体狼狈地跌落在了结界外。
结界内,应月闪着细碎密集的光,将清月剑和沈扶玉围绕在其中,这两道灵力的光芒都过于刺眼,看上去竟像是群星抱月。
清月剑转了个圈,气势汹汹地飞了出来,剑柄狠狠地插入南鸳北鸯面前的土地中,剑光明亮,剑意不息,剑穗微动。
再看过去,沈扶玉已经落在了地上,他身后是侧站着的姜应,一人温和淡漠,一人狡黠精明,正一并看过来。
北鸯瘪了瘪嘴:“好讨厌,输掉了。”
南鸳便哄她:“下次会赢的。”
北鸯轻哼了一声,道:“才没有下次呢,我下次不要跟他们打了。”
南鸳点点头:“那就不打。”
“我要走了。”北鸯说。
两人便爬起来,也不曾给他们说声告别,转身就走了。十分肆意妄为。
姜应走过去,把清月剑从地上抽了出来,他看了看清月剑,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抬头看向沈扶玉。
晚风轻拂,月光如水。
“沈扶玉。”姜应握住清月剑的剑柄,伸直胳膊,横着将清月剑递了出去。
他一笑:“你,要不要跟我交个朋友?”
四目相对间,无数光阴流转飞逝而过。他和姜应,说友情太贫瘠,说爱情太刻板,说亲情太淡薄,仔细想来,唯有知己一词,可以化为磐石挡住灵魂深处的振动。
沈扶玉伸手,缓缓攥紧了剑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