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蝶恋花·一
“你还敢来?!”蛟龙怒吼一声, 身子都直了。
沈扶玉上前一步,试图跟他解释:“那个,我此行……”
“你闭嘴!”见沈扶玉往这走, 蛟龙一下子腾了空, 色厉内荏地斥道, “谁许你进来的?你走!”
沈扶玉朝它又走了几步:“我并无恶意, 只是想——”
蛟龙鳞片都竖起来了, 飞得又高了一些:“我警告你,赶紧离开这里!”
沈扶玉见说不通, 只好抽出了清月剑, 想御剑飞上去同它好好解释一下。
不曾想蛟龙见他抽剑反应更激烈了,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你给我走!”
凤凰见它一个劲打断沈扶玉说话,直接化做原型,把沈扶玉叼在了自己的身上,飞到蛟龙身前。
蛟龙两眼一黑:“你这次还带契约神兽?!”
契约神兽的力量也和主人有关,两者为达到均衡,一般都是强者带动弱者, 亦或是强强联手, 更强一层楼。蛟龙虽是常年待在秘境里,不谙世事, 但凤凰原型它还是能认出来的。
这个沈扶玉, 欺辱弱蛟也就罢了, 居然还敢带着契约神兽来!太无耻了!
看见沈扶玉,蛟龙就觉得自己的断掉的左角在隐约发疼, 沈扶玉此行还能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来找它的右角的!
“你赶紧带着你的人离开, 永远不许来我的秘境!这次我好心放你走,下次就……”蛟龙放着狠话, 无声地朝后挪着身子。
“我们是想找三生石。”凤凰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它。
蛟龙絮絮叨叨的话一下子就被打断了:“哼,我警告你们别耍小心思……嗯?”
它下意识看向沈扶玉,沈扶玉点了点头。
蛟龙:“……”
蛟龙绷紧的身子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它一扭头,道:“在北面,你们自己找去吧。”
它看见沈扶玉就烦!它要去远离沈扶玉的地方!
“好的,多……”沈扶玉道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发现蛟龙一溜烟跑远了,“谢。”
他最后还是说完了。
三生石位于秘境的最里面,看着有通天之高,好似一座山。
沈扶玉看了眼今日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的危楼,缓缓走上前去,他摸了摸三生石,想找找这个是要怎么询问的,不曾想手一摸上去,他的灵魂就好似被抽离出去,眼前走马观灯似的闪过一幕又一幕。
……
“师兄!”
温沨予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脚步声惊起一片鸟雀。
门“哐当”一声被他打开,沈扶玉尚未见过温沨予如此失态的模样,微微惊讶:“沨予,何事如此着急?”
温沨予小喘着气站稳身子,因为跑得太急,难免咳了几声:“咳咳……”
沈扶玉忙倒了一杯水给他递过去。
他接了过来,却没喝,依旧着急地看着沈扶玉,语无伦次:“师兄……彗星袭月……西南方……”
沈扶玉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道:“别着急,沨予,你慢慢讲。”
温沨予平静了心情,滚了滚喉结,方才道:“昨日夜间突有彗星袭月之相,我便去找了知寰师尊,师尊带着我算了一天,算出祸乱地点是在西南方向。”
沈扶玉拧了拧眉:“所以,是要我去解决这件事吗?”
温沨予点了点头,他滚了滚喉结,声音因为担忧变得艰涩:“知寰师尊算出,人间此劫,唯有你能化解。”
唯有他能化解?
沈扶玉心有疑惑,也没说什么,他拿起清月剑:“那我去看看。”
“师兄!”温沨予眼眶红红的,“我算出,你的胜算……只有一成。”
沈扶玉脚步未停,只是在路过温沨予身边时摸了一把他的脑袋,笑道:“那便搏一把这一成。”
温沨予愣神间,沈扶玉便走出了很远,他抖了一下,忙抱着自己的卷轴跑了出去,喊道:“师兄!我会一直算着你的情况的。”
回答他的只有沈扶玉微微挥舞了几下的手背,晃花了阳光。
沈扶玉虽然分不清东西南北,但清霄派所在的方向还是能分清楚的,西南方的话,好像是桃花镇所在的位置。
此时正值春日,桃花镇赖以生存的桃花林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从上方御剑而过,迎面扑来的风都带着桃花香。
倏地,一道强势浓郁的魔气毫不掩饰地传了过来,桃花镇位于天下第一大派清霄派的山脚下,来来往往多是修真人士,这魔气如此堂而皇之地露出来,可见来者嚣张至极。
这般浓郁纯粹的魔气……
沈扶玉心沉了几分,把清月剑握在手心中,飞身而下。
空中撕裂了一道缝隙,缝隙中走出来一位黑衣男子,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转身的那一瞬佩剑随之抽出,直指沈扶玉。
好在沈扶玉早做了准备,一抬手,清月剑的剑尖便撞上了对方的剑尖。
清澈的灵力与浓郁的魔气相撞,空中荡开一阵巨大的力量,应运而生的烈风吹乱了两人的发丝与衣襟,开得正艳的桃花齐齐挣开枝干的束缚,铺天盖地地飞了上去。
花瓣狂乱飞舞,像是无数蝴蝶围绕在两人的身周,久久不肯离去。沈扶玉低头,望进对方亮红色的眼眸里。
对方那双倒映着他和桃花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温沨予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过大,桌子上的瓷杯都被他撞翻在地,碎成了好几片。
池程余一瞬间就急了:“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大师兄出什么事了?”
云锦书、雪烟和祝君安脸上也浮现了几分紧张,紧紧盯着温沨予。
他们听说了那个彗星袭月的预言,紧张大师兄,所以才一起来这儿和温沨予看沈扶玉的命卦。
温沨予像是受了极大的震惊,嘴巴都不利索了:“不、不是。”
他后退了几步,又颤着手重新算了一次,结果一出,他的呼吸登时急促起来,几番开口又咽下。
池程余简直要被他急死了,他跳到温沨予面前,急道:“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小师弟,可是师兄有什么不测?”云锦书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温沨予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大师兄好好的……危象也化解了,但是……”
“但是什么?”雪烟忍不住问道。
温沨予咽了咽口水,声音微颤:“大师兄的红鸾星动了……”
池程余一懵:“那是什么?”
温沨予神情恍惚地补充了一句:“大师兄的正缘出现了。”
无声对望间,沈扶玉缓缓落了地。
“喂,”魔族率先开口,“你叫什么?”
“清霄派,沈扶玉。”沈扶玉没有放松警惕,依旧紧紧地盯着他。
“魔尊,危楼。”危楼学着他的话自我介绍道。
沈扶玉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沨予说他的胜算只有一成。
危楼看了他片刻,蓦地收回了剑。
“本尊本想一统六界,第一个要打的就是人间,”危楼抬了抬下巴,说出的话掺着他的野心,显得极其狂妄,“但是本尊又很好奇你们人间的桃花长什么样,便准备看了这花再打。”
沈扶玉淡淡道:“阁下若是要打,那沈某自然不会作壁上观。”
“听不懂你的话,”危楼一笑,“不过,本尊现在改主意了。”
沈扶玉抬了抬眸。
危楼靠近他了几分,抬手朝沈扶玉碰去,沈扶玉本就在提防他,见他出手,当即提剑便挡。
危楼握住了他执剑的手腕,另一只手却碰到了他的嘴唇,捻了一下。
沈扶玉被他这近乎轻薄的动作气到了:“你!”
危楼笑盈盈地摊开了手,一朵桃花瓣正躺在他的手心里。
“仙君,你嘴上落了桃花哦。”
沈扶玉下意识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仙君,你怎么比桃花还早地来到本尊的面前?”危楼似乎是心情不错,语调也轻松,他道,“真奇怪,本尊觉得你们人间盛赞的桃花,在你面前也不过如此。”
“你害得本尊分不清桃花的美丑了。”
沈扶玉离得他远了些:“胡言乱语。”
危楼哈哈大笑,数不清的桃花漂浮在两人中间,桃林静谧得一时只能听见两人的声音。沈扶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怪不得都说魔族十分自我,脾气性格怪异。
危楼边笑边看他,沈扶玉目光微冷,警惕地盯着他。
“你的眼神好伤人,”危楼说,“你如何才能对本尊笑一笑?”
沈扶玉淡声道:“人魔两立,魔尊阁下又是要来发起战乱的,沈某实在对您笑不出来。”
“这样啊,”危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本尊不打不就行了?”
他顿了顿,道:“你笑一下。”
沈扶玉不懂他想做什么,只是给他勾了勾嘴唇,眼中毫无笑意。
“你敷衍本尊。”危楼果断得出了结论。
沈扶玉不置可否。
危楼盯着他看了片刻,问:“你明日还会来这儿吗?”
沈扶玉说:“不会。”
危楼又问:“那后日呢?”
沈扶玉说:“不会。”
“啧,”危楼瘪了瘪嘴,又往他身边走了几步,“你真的对本尊很冷淡,本尊并未招惹过你,你提的要求本尊也答应了。本尊答应了你不攻打人界,你却并未对本尊笑,本尊都不计较你言而无信。还是说你对旁人都这样?”
“你话也很少,本尊想跟你说话。”
沈扶玉抱剑歪头看了他一会儿,蓦地,他弯起眼眸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
危楼呼吸一顿,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后来无数个光阴里,危楼的眼前总是会浮现沈扶玉对他展露的第一个笑容,彼时青年站在娇媚的春光中,桃花扑簌地落下来,他笑得那一瞬间,天地作美,一枚桃花瓣恰好落在他耳边的发间,美得叫危楼觉得,万物都在给沈扶玉添色,叫自己爱上他。
“你……”可惜这会儿危楼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扶玉敛了笑容,问道:“这样好了吗?”
危楼一怔:“什么?”
“答应给你的笑。”沈扶玉平静地开口。
危楼忍不住勾起了笑容,他说:“就该这样笑的嘛,你方才太敷衍本尊了……”
他话没说完,便见沈扶玉转身就走。
危楼笑容一僵,抬脚跟了上去:“你干什么去?”
“回门派。”
“本尊也想去。”
“不行。”
“为何不行?”
“人魔两立。”
“那你再给本尊笑一下。”
“不行。”
“为何不行?”
“我们不熟。”
“那本尊买你笑容行不行?你想要什么?珍宝?灵材?灵石?”
“危楼。”沈扶玉停住脚步,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危楼觉得稀奇,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名字还可以这般好听,他忍不住又笑了,问:“怎么了?”
沈扶玉说:“你的话好多,能闭嘴吗?”
危楼:“……”
他张了张口,想给自己辩解一下,又觉得辩解了就是在证实沈扶玉所说的“你话好多”,他的脸色青青红红,最终一拂袖,划开一道结界,跑了。
沈扶玉没想到他这么好对付,一头雾水地回了清霄派。
他一进门,便见屋里蹲着坐着站着的师弟师妹全朝自己看了过来,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沈扶玉:“?”
被他们如此看着,不知为何,沈扶玉有点不敢进门。
“师兄,你……”温沨予迟疑了一下,委婉道,“受伤了吗?”
沈扶玉摇了摇头,道:“没有。”
雪烟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长相如何?家境如何?脾性如何?有没有和旁人产生过情谊?”
沈扶玉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耐心地回复了:“是魔尊危楼,脾性怪异,不知有没有和旁人产生过情谊。”
池程余当即尖叫:“什么?!男的?!”
沈扶玉点了点头,道:“是的,男的。”
祝君安也有些意外:“还是魔族?”
“不行不行不行,”云锦书连连摇头,“师兄,万万不可啊!”
沈扶玉茫然地眨了眨眼:“啊?”
雪烟拍了拍沈扶玉的肩膀,一本正经道:“师兄,待我去调查那魔尊的过往。”
沈扶玉反应了一会儿,没想到他的师弟师妹们如此在意他,想来也是,毕竟每次彗星袭月出现都会有大战乱发生,他安抚道:“此事我自会处理,大家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那魔尊……目前并未暴露太多敌意。”
池程余再次尖叫:“什么?!没有暴露太多敌意?!”
沈扶玉挺能理解他的震惊的,他也没想到危楼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走了,果然魔族的行事都很令人捉摸不透。
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沈扶玉:“……?”
怎么这么奇怪?
另一边,中央魔域的宫殿中。
危楼坐在上方的宝座上,手臂随意撑着脸,看着下面九个下属,思索片刻,道:“本尊今日说要一统人界,不过本尊改主意了。”
“本尊今日遇见了一个人。”
他低下头去,发觉没人听他说话,都在各自玩各自的。
危楼:“……”
“本尊说,”危楼不满地开了口,“本尊今日遇见了一个人。”
下面的人这才纷纷抬头。
泊雪问:“什么人?”
危楼的嘴角忍不住勾起来:“很漂亮,还有点凶。”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了一阵。
危楼继续道:“本尊能感受到他功力被封了一半,但还是接住了本尊的一招。”
泊雪道:“看来对方很厉害。”
“是,”危楼托着下巴,又想起沈扶玉来,不由得笑了一声,“本尊见到他就很开心,听他说话也开心。真奇怪,过往本尊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本尊一见他,心里就像是成千上万朵桃花一齐开了似的。”
红线眼睛一亮:“尊上,你是爱上他啦!”
泊雪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危楼看向红线:“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想见他,想亲他,想和他同房的意思。”红线摸了摸下巴,神秘十足的笑了。
危楼若有所思:“可是本尊目前只想见他。”
“那就去找他呗。”芋鱼打了个哈欠,散漫地开口。
“不可,”危楼一口否决了,眉头微皱,“他嫌本尊话多。”
他说完,又重申了一遍:“他嫌弃本尊!他叫本尊闭嘴!”
仔细听来,这控诉似的话语中还带了些许震惊和委屈的意味。
“你把他打服!”乐战兴冲冲道。
危楼看了他一眼。
红线接着道:“反正他打不过你,你把他绑来我们魔界,我们魔族能驯服人的东西多了去了!”
危楼坐直了身子,不知在想什么。须臾,他问道:“把他绑来?”
“对啊,”红线兴致勃勃,不停地出着主意,“大庭广众之下绑来,叫六界都知道他是你的人!”
危楼挑了挑眉,叫六界都知道沈扶玉是自己的人?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问:“那你说,何时绑来比较好?”
红线摩拳擦掌:“不如立即启程!”
“不行,”危楼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今日肯定歇下了。”
红线泄了气,很快又振作了起来,他道:“那明日?”
危楼想了想,道:“行,那明日一早,你们都随我去。”
第102章 蝶恋花·二
次日一早, 静笃峰。
瀑布急湍,自上而下扑在岩石上,水声阵阵。冰冷的水汽氤氲中, 沈扶玉起剑, 身姿轻盈, 白衣蹁跹, 雪亮的剑光交错, 沈扶玉腰身柔软,动作却干净利落, 每次定剑都带着磅礴的灵气, 刚柔并济,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大师兄!”
有人喊。
沈扶玉足尖点了一下水面,飞身而下,落到来人身边,他的衣角沾了些水,此时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他反手立剑臂后,恰逢晨曦微露, 不算刺眼的阳光落在清月剑的剑尖上, 反射着细碎的光芒。
来人一下就愣了。
沈扶玉练剑出了点汗,凌乱的发丝黏在额头上, 眼睛漆黑明亮, 简直要望进人心里去。
“如此匆忙, 可是发生什么急事了?”
沈扶玉把剑收回来,温声问他。
来人方才回过了神, 脸上当即流露出恐慌与着急:“魔尊带着手下打上来了!”
沈扶玉动作一顿。
清霄派的派门前, 两方势力分明,以危楼为首的魔族懒洋洋地站着, 另一方,清霄派内门弟子站在最前,身后外门弟子集结,警惕地看着今日的不速之客。
“叫沈扶玉来,”危楼漫不经心地道,“你们加起来都打不过本尊。”
“魔头!你休要嚣张!”一个外门弟子不忿地震声喊道。
危楼笑了笑,手指微动,一团磅礴的魔气便气势汹汹地朝清霄派弟子攻去。
池程余抽剑,尚未迎战,一道雪白色的剑光便从天而降,清月剑一剑将这团魔气尽数斩灭。
“大师兄!”
“大师兄来啦!”
“大师兄,这魔族实在嚣张!”
一群弟子吵闹叫嚷着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露出了最后的沈扶玉。
危楼忍不住露出了笑意,看向沈扶玉的眼中闪烁着欢快的光芒。
沈扶玉面色平静,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清月剑旁,微微抬手,清月剑便回到了他的手里。
清霄派五位师尊正在闭关修炼,所有事宜尽数由这届首徒沈扶玉掌管。
危楼见他来,抬脚朝他走去,清霄派的一众弟子瞬间亮出了法器,危楼看也不看,只是说:“仙君,好久不见。”
“不知魔尊一早兴师动众地赶来我派所为何事?”沈扶玉的语气很疏远。
“自是来寻你的。”危楼说。
红线紧跟着道:“小剑仙,劝你识相些,跟我们魔尊回去,不然怕是要吃些苦头。”
此话一出,清霄派的弟子尽数倒吸一口气。
池程余率先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大师兄绝不会跟你们走!”
“就是啊!真是痴心妄想!”
“你们魔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沈扶玉看向危楼:“他所言可为真?”
危楼被他看得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但这情绪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很快地,他又坦荡道:“是。”
“那好,”沈扶玉甩出一道剑气,“扶玉,领教魔尊高招。”
“扶玉?”危楼也不拿剑,只用手去接,笑盈盈地,“仙君,本尊也想这般喊你。”
沈扶玉并不回答,只是连连出招,他剑风凌冽,招招致命,明显是奔着危楼的命去的。
一旁的魔族和清霄派的弟子见他俩打起来了,纷纷上前帮忙。
泊雪几人对外门弟子不感兴趣,夹杂着魔气就要去帮危楼打沈扶玉。
危楼一见他们要对沈扶玉下手,忙喊道:“别打他!”
泊雪等人出了的招式忙手忙脚乱地收了回来。
片刻后,危楼和他的四将五相尽数被丢出了清霄派,十个人影咕噜咕噜滚下了清霄派的山阶。
危楼狼狈地站起来,抬头望去,沈扶玉正站在山顶处,垂着眸,神情冷淡地看着他。
危楼笑道:“仙君,你好凶。”
沈扶玉没理他,转身回了清霄派。
倒是他的一众师弟,站在派门前,破口大骂:“你这魔头,不许骚扰我们家大师兄!”
危楼心情好,不爱和他们计较,见沈扶玉离去,自己索性也离开了。
他的手下鼻青脸肿地跟了上来。
红线一擦鼻血,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本将当时说得好不好?是不是很有小人得志的感觉?这招就叫对比衬托,在本将的衬托下,尊上显得多伟大正直,保准让沈仙君爱不释手!”
泊雪苦着一张脸:“红线阁下,爱不释手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吧?”
乐战却是十分憋屈,他质问道:“尊上!不是说我们把他绑来吗?为何不让我们对他下手?”
危楼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对方问了个什么显而易见的简单问题,他道:“他那么小一只,本尊都怕一脚踩死他,你们把他打伤了怎么办?”
乐战震惊:“他哪里是‘那么小一只’了?他只比你矮一点!”
香铃说:“但是沈仙君看上去真的很小一只哎,感觉君上有两个他那么强壮。”
“但是,”律言顶着被打黑的两个眼眶十分严谨地开口,“不打伤怎么带回去?”
“不打伤就带不回去,本尊养你们做什么的?”危楼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就你们还魔将魔相呢,太丢人了。”
几人:“……”
独有红线拍手附和:“是的!本将看沈仙君谁也不打,只打尊上,且招招致命,可见尊上对沈仙君实在独特!”
危楼来了兴致,眼睛微亮地看着红线:“当真只打本尊?”
“当真!”红线信誓旦旦地保证。
危楼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言语中泄出几声轻笑:“那明日再来绑他。”
几人:“……”
芋鱼插了话:“我们也去吗?”
“自然。”
几人:“……”
真是造孽啊。
次日,沈扶玉刚收回剑,便见昨天那外门弟子又跑了过来:“大师兄!那魔头又来了!”
沈扶玉:“……”
他深吸了一口气,提剑赶去了门派门口。昨日那魔尊不知为何没下死手,估计是被打得恼羞成怒,今日来报仇了。想来今日许是有一场恶战。
“仙君!”危楼原本蹲在地上呢,见他来,当即兴冲冲地站起身来,双眼放光地看着他。
沈扶玉警惕心不减,问道:“阁下三番五次来我派挑衅……”
“没有的事,”红线适时插嘴,“我们是来绑你回魔界的!”
沈扶玉看向危楼,危楼笑着道:“确实如此。”
沈扶玉的面色沉了沉,原来这些天几番挑衅招事都是在逼他束手就擒吗?
“仙君……”危楼话还没说完,就见一道剑光闪来,他忙错身躲开。
清霄派的一众弟子当即喊道:“这魔头恬不知耻屡屡骚扰我们大师兄,杀!”
一片混乱中,危楼等人再次被丢出了清霄派。
从熟悉的阶梯上爬起来,危楼一抹嘴角流出来的血,喊道:“仙君!本尊明日还来绑你!”
“什么?!”
清霄派的弟子和危楼的手下齐齐喊道。
沈扶玉只看了危楼一眼,一撩衣摆,转身走了。
一旁的温沨予道:“师兄,要不要我给他扎小人?”
沈扶玉:“?”
只见温沨予一边腼腆地笑了一下,一边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贴着危楼名字的稻草人,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温吞:“我昨夜刚算出来他的八字呢,不过八字对于魔族好像并不重要,要是能拿到他的心尖血就好了。”
沈扶玉哭笑不得,揉了一把温沨予的发顶:“好了,这种阴损事做多了对你的命格也不好,再者,我看他也没什么敌意。”
他话音刚落,便见自己这几个内门师弟师妹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沈扶玉奇怪地询问:“怎么了?”
池程余似乎是想说什么,被雪烟一把捂住了嘴,雪烟尬笑道:“没事,师兄,就是那什么,我们最近都在调查那个魔尊,等调查出来什么再给师兄说。”
大师兄的正缘是魔尊,这怎么想怎么惊悚,他们商讨一番,决定还是不要先告诉大师兄了,免得大师兄受惊。
沈扶玉点了点头,道:“行。”
接下来的一连好几天,魔尊危楼都带着人风风火火地来,再鼻青脸肿地被扔出去。末了,魔相中叫芋鱼的那位都干脆放弃了,一看开战直接往地上一躺,老老实实地挨揍。清霄派这边的战意也不多,随意划拉两下,便浑水摸鱼起来。
唯有危楼兴致不减,他比沈扶玉厉害,沈扶玉的剑招在他看来跟舞剑似的,他觉得沈扶玉好看,心甘情愿陪着沈扶玉打。
“就不能对本尊笑一下吗?”危楼嘀咕道,一行魔族大大咧咧地走在路上,引人注目得很。
乐战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道:“我觉得每次被丢出来都很像个什么。”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旁包子铺的老板踹出来一条狗,骂道:“滚,别来偷吃!”
乐战:“……”
其他人:“……”
红线说:“这样一看,我们被揍得落花流水的样子跟丧家之犬一样。”他顿了顿,又得意起来:“本将这次的成语没用错吧?”
北鸯说:“你不会说话能别说吗?”
南鸳叹了口气,道:“现在外界都说我们魔族有挨打的特殊癖好,也有人说沈仙君又厉害了,一人挑了魔尊和四将五相。”
追个人而已,为何他们要跟着付出那么多?
招财则是给危楼道:“尊上,你这不给我钱就说不过去了吧。”
危楼随意地摆了摆手:“你随便去魔库挑个箱子。”
招财当即喜笑颜开:“好的!明日我还来。”
他话音刚落,后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危楼。”
危楼眨了眨眼,回过头,果不其然看到了沈扶玉,他惊喜万分:“仙君?”
沈扶玉道:“你以后别来了。”
危楼走到他身边:“不要。本尊就要见你。”
“我师尊明日出关,我明日也要下山,你见不到我。”沈扶玉淡声道。
他实在弄不清危楼想做什么,但也不能让他如此天天来清霄派胡闹。既是奔着自己来的,那他躲着便是。
危楼便问:“那本尊何时能再见你?”
沈扶玉只道:“有缘自会相见。”
他说完,便离开了。
危楼看着沈扶玉的背影,良久,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芋鱼凑上来问:“那我们明日还来找打吗?”
危楼难得有点烦躁,一把把他推开,没好气道:“来什么来!滚!”
但是次日危楼还是来人间了。
沈扶玉不愿让他去清霄派,他便没有去,在两人初见的桃花林待了一阵,愈发觉得心里不舒服。他挨到了晚上,正欲离开时,忽然看见一旁有放灯的。
他好奇地走了过去,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放灯的是个男人,原本正出神地望着天上的孔明灯,冷不丁地听见这声音,被吓了一跳,他望去,看见危楼那双红色的眼眸,惊恐更甚:“你你你!”
“鬼啊!”
危楼不满地皱了下眉:“你才是鬼,本尊是魔,本尊问你做什么呢!”
他一皱眉,原本就恐慌的男人瞬间更害怕了,他的腿都要软了,哆嗦了一下,道:“在放孔明灯……”
“孔明灯是何物?你放它做什么?”危楼问。
男人一噎:“就是灯。”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说来惭愧,当年贫穷之时,家妻路过集会,瞧见有放孔明灯的,十分喜欢,但是因为家里太穷了,买不起。未等家境好起来,家妻便感染肺疾去世了,如今家里已经好起来了,她却从未来梦里见过我一次。”
“我想,给她放只孔明灯,或许还能再见她一面。”
这男人说着说着便悲从中来,不禁掩面哭泣。
危楼听他莫名其妙说了一阵,原本已经快听烦了,到了最后却是眸光一闪:“放灯,就可以相见吗?”
男人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危楼若有所思地盯着空中缓缓升起的孔明灯,须臾,他道:“本尊也有想见的人,本尊也想放。”
男人犹豫了一下,给了他一只孔明灯。
危楼打量了片刻,问道:“为何这只和你放的不一样?”
“啊……因为我所放的是写了愿望的,”男人回答他,“人们都会在灯上写上所祈福的愿望的。”
危楼问:“有区别吗?”
“许是……许了愿的更灵验吧?”男人迟疑着开口,“不过都是些子虚乌有之事。”
“那你教本尊,‘想见沈扶玉’怎么写。”危楼打断他的话,直接说道。
“沈仙君?”男人有些不可思议。
危楼抬了抬下巴,不知为何从旁人嘴里听见沈扶玉的名字让他很不开心,他道:“让你教你便教,哪来那么多废话。”
男人被他倏地冷下来的面容吓到了,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道:“好的好的。”
男人执笔,找来一个孔明灯,在上面写道:想见沈扶玉。
危楼:“……”
这般复杂。
他接过笔,比划了一阵,烦道:“沈扶玉是哪三个字?”
男人被他吓得一哆嗦,颤抖着手指了指其中三个字。
危楼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突然觉得这三个字在所有字中也是最好看的。他握住毛笔,认真地在孔明灯上描摹下来“沈扶玉”三个字。
须臾,一个写着沈扶玉名字的孔明灯缓缓升入了空中。
暖黄色的灯光跳跃着越飘越远,几近要融入星光中。
危楼抬着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扶玉。
这就是他的愿望。
第103章 蝶恋花·三
“沈仙君!”一旁的百姓几乎要哭出来, “不知是谁放了那么大一场火,整个桃林都烧起来了!”
沈扶玉看着这滔天的火势,安抚道:“我知道, 大家不要着急, 我即刻去灭火。”
事不宜迟, 他跃入空中, 咬破手指, 临空画阵,一个雪白色的法阵在空中缓缓形成, 以沈扶玉为中心, 朝四周扩散去,直至笼罩住整片桃林。
法阵成,一片磅礴大雨落下,大火渐歇。
沈扶玉目光一顿,落入一片焦味的桃林中,他低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只尚未烧完的孔明灯来。外面的纸烧了一半, 连带着竹子做的支架都烧黑了不少, 最惹人起疑的是这孔明灯上画的画符,乱七八糟, 又似乎有某种规律, 沈扶玉拧着眉打量了片刻, 也没认出这是个什么画符。
他走了几步,发现各处散落的都是这种孔明灯, 上面多多少少都画着这符。
少说有千百个。
沈扶玉摩挲了一下指尖, 找了一个画得还算完整的,回了清霄派。
云锦书和温沨予围着打量了一阵, 两个人的神情出人意料得一致,时而疑惑时而凝重。
云锦书率先开口:“师兄……尚未见过这般阵法。”
温沨予也跟着开口:“师兄,也尚未见过这般符咒。”
沈扶玉微微拧眉,看了他们一眼。莫非是谁研究出来的新的阵法或者符咒?
“这个就留在这儿吧,”云锦书道,“等我俩破解了再给师兄说。”
沈扶玉应了一声,道:“行。”
次日,沈扶玉站在河道旁,身边是熟悉的百姓哭嚎声。
“沈仙君,不知是谁放了那么多的河灯,直接把河道堵死了啊!”
“我们本就靠河为生,这……”
沈扶玉低声安抚他们:“各位不要着急,我来处理就好。”
他说完,用法阵把那些堵塞的河灯尽数捞了出来,摆在一旁的道路上。百姓的道谢声中,沈扶玉蹲下身去检查了一下那些河灯。
意外地,他从河灯中的祈愿符上又发现了和昨夜孔明灯上一模一样的字符。不过河灯上的比孔明灯上的看起来要好看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画得愈发熟练了。
在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也不知对方的目的是什么的情况下,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沈扶玉微微蹙眉,取了一张,心情沉重地回了门派。
情况很不妙。
沈扶玉看着桌子上的孔明灯与河灯祈愿符,突然发觉这事棘手得很。
首先,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对方下手很仔细,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
其次,从这两张纸来看,对方有很明显的进步。
他去问了温沨予和云锦书,两人坐在书堆中,恨不得一双眼睛看八本书的架势。
见他来,云锦书哀嚎道:“师兄,我快把古老阵法翻遍了,也没有见过这个阵法。”
“符咒也是,”温沨予忧心忡忡,“莫非是什么禁术?”
沈扶玉一怔:“禁术?”
若是对方真的在研究什么禁术,那就麻烦了。
禁术最核心的一点便是“倒转”,譬如时间回流、违背自然的生长规律……
等等。
沈扶玉神情一定,孔明灯也好、河灯也罢,都是祈愿的东西,若真是用作诅咒一类的,岂不是也是一种“倒转”?
“我去请示师尊,”沈扶玉当机立断,“待我取了腰牌,你们去藏书阁的禁书去找找。”
云锦书和温沨予也没想到这事居然还这么严重,脸上也严肃了起来,点了点头。
沈扶玉的速度还挺快,当晚就拿到了腰牌,送两人进了藏书阁。
安分了几日,沈扶玉正欲问问两人的进度,便听有人来报:“大师兄,万菩庙的千年槐树倒了!”
沈扶玉一愣。
万菩庙有棵千年槐树,许多人都喜欢去那儿求姻缘。沈扶玉之前出任务路过那里,那树长得足有十人抱般粗,枝繁叶茂的,怎么可能突然倒了?
他心下微沉,忙去了万菩庙。
庙前,一群方丈正表情凝重地打量着这棵树,站在他们身后的小和尚们脸上也是满满的惊疑不定。外面围了一群议论纷纷的百姓。
沈扶玉落到大槐树前。
为首的方丈忙行礼:“沈仙君。”
“慧宁大师,”沈扶玉也给他行了一个礼,“此事真是……”
慧宁摇了摇头,把他迎到了庙里,道:“沈仙君,贫道怀疑,这树并非自行倒了,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沈扶玉微微拧眉:“慧宁大师的意思是?”
慧宁拿出来一个锦囊,他道:“这个求福锦囊,原是庙里用作祈福的,一般是把愿望写下来,塞进锦囊中,挂在树上。”
“但是,前几日的时候,树上倏地多了好些个沉重的锦囊,太多、太重,这才把千年槐树压倒了。”
能压倒千年槐树的重量?沈扶玉微微错愕,这得要多重?
“不知沈某可方便查看?”沈扶玉接了过来,险些没拿住,这么小个锦囊,居然少说有十几斤!
慧宁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沈扶玉拆开来,一点一点地拿出来,却是越拆越不可思议——里面居然全是金银珠宝!不知是谁使了什么法子,把那么多金银珠宝尽数塞进了那么小的锦囊里。
他掏到最后,终于不是金银珠宝了,但他的心情却没有那么轻松:是一张纸条。
纸条上画着愈发进步的、熟悉的字符。
这个字符模样?沈扶玉疑惑了一下,怎么觉得那么熟悉?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没看出来是什么,只好放弃。
“这个符纸,”沈扶玉礼貌询问道,“可否方便沈某拿回派中仔细研究一下?”
慧宁道:“方便的方便的。”
沈扶玉拿着纸条回了门派,他去了藏书阁,把这张纸条给了云锦书和温沨予两人。
云锦书看到一愣:“这个字形……怎么这般眼熟?”
温沨予凑了过来,也一愣:“确实。但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沈扶玉没想到他俩也这么想,他皱了皱眉,道:“我也觉得很熟悉。”
“说不定能从这儿破局。”云锦书把这三张摆在一起,试图找出来什么规律。
目前确实没什么好的突破口了,沈扶玉坐了下来,和他俩一并想着这字符到底像什么。
另一边,危楼也有些苦恼。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沈扶玉了,孔明灯、河灯还有那什么锦囊没一个管用的。
他叹息一声,随意地坐在了一边。
一旁的乞丐见他衣着不凡,却又唉声叹气,问道:“这位公子,你咋了?”
危楼瞥了他一眼,问道:“本尊有个很想见的人,但是本尊见不到,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乞丐看了他一眼,反问道:“莫非是沈仙君?”
危楼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你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乞丐有理有据,“能让多数豪杰魂牵梦萦的,可不就沈仙君一人吗?”
危楼笑了一声,屈起腿,大大咧咧地坐着:“你说得对。那你说,如何能找到沈仙君?”
乞丐说:“我若是能找到他,我还会是乞丐吗?”
危楼:“……”
他一时有些无语,想说什么,却听一旁正在教育小孩读书的女人道:“快写,写不完不准去玩。”
那小孩约莫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闻言哭丧着脸给他娘亲道:“可是我答应小梅了呀。”
“你把这个写一千遍,就能去她玩。”娘亲说。
小孩迟疑了一下:“写一千遍,就能去见她?”
娘亲说:“对。”
小孩看了看纸笔,又看看他娘亲,面上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像是做了什么牺牲很大的决定:“那我还是不见她了吧。”
给他娘亲气笑了,按着揍了一顿。
危楼听着那小孩的哭嚎声,若有所思,写一千遍,就能见面?
他思索得正紧,怀里便被丢了什么东西,他一看,是两文钱。
危楼:“……”
他轻啧一声,给那已经远去的好心人不满道:“本尊不是乞丐!”
他说完,一低首,见一只脏兮兮黑乎乎的手伸了过来,沿着手臂看过去,是乞丐那张笑脸。
乞丐说:“我是乞丐。”
危楼:“……”
他嫌弃地把那两文钱丢乞丐怀里,站起身,离开了。
沈扶玉和云锦书温沨予二人探讨了很久也没有探讨出来个所以然来,他时不时还要下山去处理些琐事,这事一时半会也就耽搁了下来。
桃花镇的那片桃林被火烧坏了,沈扶玉还是觉得很可惜,桃林一毁,美景少了一处不说,赖以生存的百姓也跟着受苦了。
但是近日来又听闻桃花林重新恢复了生机,不知是谁干的。
沈扶玉御剑飞过,风声簌簌,被桃花扑了满面。
他朝下望去,桃花争相开放,绵延成一片粉色的花海,在阳光下闪烁着生机十足的光芒。今天风大,桃花悠然地散落着。
沈扶玉有些讶然,便收剑落了下去。灵气抖落成片的桃花雨,落了他满身。
虽说早知桃林恢复的事情,但今日一见还是有些意外。这桃林生长得极好,花朵开得极美,比毁掉之前还漂亮。
沈扶玉拨开低垂的树枝,一边走一边观赏着。桃花顺着他的发丝和衣裳往下落,他的鼻息间竟是萦绕不去的桃香味。
绕来绕去,便不知绕去了何处。
沈扶玉脚步一顿,这才发现桃林的某处不知何时建造了一间房屋。这木屋平平无奇,用篱笆围成的前院空空荡荡的。
唯一奇异的地方是,每一处都挂着写满了字的宣纸,篱笆上、前院的地上、屋顶处,但凡能放点什么的地方,每一处都放满了宣纸。尤其是那屋子,尚未干透的墨迹把压在上方的纸张黏连在一起,乍一看,这屋子跟纸糊得似的。
风一吹,纸张扑簌簌地抖动起来,显得很滑稽。
沈扶玉猜着这儿可能就是那个修复桃林的人的住处,他本无意拜访,但看见那宣纸上写的字,还是不免脚步一顿。
虽然歪七扭八得难看至极,但每一笔、每一画,他都太熟悉了。
——沈扶玉。
是他的名字。
这些纸上居然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的名字!
这是在干什么?沈扶玉的心微微沉了几分,翻身进了前院。名字虽说不如八字重要,但也是个很好用的下黑手的介质。这么多,少说有数万遍,沈扶玉很难不多想。
他走到木屋前,平息了一下气息,正欲抬手敲门,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风大了些,桃花喧嚣着从四面八方飞来,一些黏得不太紧的宣纸乘风飞去,穿过肆意飞舞的桃花瓣,在空中荡来荡去,屋里那张刚写好的宣纸鼓动着,上面“沈扶玉”三字在阳光下闪着光晃动。
阳光和桃花一齐涌进了屋里,危楼看见他朝思暮想的身影正站在一片桃花海中,零散的花瓣穿过沈扶玉随风而动的黑发,沈扶玉抬眸望来时,盛满了阳光的眼睛闪过一丝错愕。
书名千遍,但求一面。
第104章 蝶恋花·四
沈扶玉没想到居然是危楼, 他不可思议至极:“你?”
危楼惊喜万分:“仙君!”
危楼把门开得更大了些,好方便沈扶玉进来。
沈扶玉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
危楼笑盈盈地看着他, 道:“早知道写名有用, 本尊就不弄那些灯和锦囊了, 这么麻烦。”
沈扶玉一怔, 危楼的这句话好像一条线, 轻而易举地就把目前已知的线索全部串联起来了,他震惊:“孔明灯, 河灯, 还有那个锦囊都是你做的?!”
危楼得意洋洋:“是啊。”
沈扶玉简直要头疼死了,他仔细问道:“那几千个孔明灯都是你放的?”
危楼点头:“是啊,放一个多寒碜啊。再说了,多放的话,说不定灵验得更快。”
“那几千河灯也是你放的?”
“自然。”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那那个锦囊里的金银珠宝……”
危楼说得有理有据:“那树上挂了那么多,一个一个排要多久才能排到本尊?本尊花钱贿赂他一下怎么了?”
沈扶玉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闭了闭目,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所以, 那些祈愿符上的鬼画符, 实际上都是我的名字?”
危楼十分不满:“怎么就鬼画符了?本尊写得分明很好看!”
沈扶玉:“……”
他忍了又忍,甩袖就要离去, 被危楼眼疾手快地给拦了下来。他挡在沈扶玉的前面, 沈扶玉往左他也往左, 沈扶玉往右他也往右。
几个来回后,沈扶玉气道:“危楼!”
危楼凑了过去:“仙君, 你不想知道本尊最后一个办法是什么吗?”
“不想。”沈扶玉准备绕开他离开。
危楼却是十分不依不饶, 厚着脸皮道:“本尊听说写一千遍名字,你就会出现。”
沈扶玉脚步一顿, 不明白危楼怎么会把这种荒诞可笑的虚妄之事当真,他深呼吸了一下,道:“只是凑巧。”
“不信,”危楼说,“你分明来了。”
沈扶玉头疼道:“你写了多少个一千遍了?”
危楼说:“不知道,本尊方才刚写到不知道第几遍的一千遍,没有纸了,想去买纸,一开门,你就在了。”
沈扶玉道:“这片桃林本就在回清霄派的路上,况且你这张纸上写的都是我的名字,我起疑才来的。”
“反正你来了。”危楼油盐不进。
沈扶玉被他磨得一点好脾气也没有了:“下次我不会来了。”
“那本尊就一直写,”危楼的语气听起来很认真,“总有一个一千遍,你会出现。”
沈扶玉脚步一顿,他偏头看去,危楼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沈扶玉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回到清霄派,他率先去了藏书阁。
“锦书,沨予,”沈扶玉略显疲倦,“不用查了。”
两人一怔:“师兄,可是出什么事了?”
沈扶玉:“……”
危楼这事做得,叫他完全没办法开口。
须臾,他只是道:“这个,就是不会写字的人练字用的。”
云锦书:“……”
温沨予:“……”
云锦书憋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和温沨予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地焦虑查卷宗的苦日子,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声:“太贱了。”
练字就练字,折腾孔明灯河灯还有锦囊做什么!乱给别人添麻烦!
温沨予也有些无语,但还是松了口气:“至少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法阵。”
沈扶玉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默默吞了下去,罢了,反正危楼也不会乱作妖的。
他这样想的第二日,危楼就把练字的桌子给搬到院外面了,写字写累了就跑去看桃花,偶尔遇见御剑飞过的沈扶玉,笑盈盈地把他拦下来送他一些新奇玩意,有些是宝石,有些是他自己做的什么手工品,有时是一些灵材,尽数被沈扶玉给拒绝了。
即便他强塞给沈扶玉,第二日也能在自己屋前被完璧归赵。
危楼全然没有被拒绝的尴尬,依旧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些举动。
沈扶玉没什么反应,他的爱慕者多,比危楼更疯狂的还有,虽然危楼做事和想法都有些无厘头,但还没有做出跟踪等行为,沈扶玉估摸着保持一段距离对方自然就会退缩了。
倒是他的师弟师妹们十分不爽,尤其是池程余,他咬牙切齿道:“师兄,我们杀了那魔尊!”
虽然大师兄的爱慕追求者多,但是唯独危楼怎么看怎么讨人厌!
沈扶玉:“……”
雪烟却是道:“师兄,你猜我查危楼,查出来什么了?”
沈扶玉不明白他们怎么比自己还执着于危楼,但见雪烟一脸期待的模样,他还是问了:“查出了什么?”
“那魔尊有什么好调查的!”池程余一点也不想听,“我要走了。”
温沨予也点了点头,他也不想听危楼的事情。
云锦书不知如何知道了那个乱练字的人就是危楼,更是对他恨之入骨:“我也不想听!”
雪烟没管他仨,拉过一把椅子,往桌子上放了一袋瓜子,边嗑边道:“众所周知,魔族极其自我自负,以至于脾气爱好都十分特殊,他们没有任何道德感,还特别开放。而魔尊,更是奇葩中的奇葩。”
“过往的每位魔尊,爱好更是让人咂舌,但是有个共同点——他们欲望很重,特别喜欢在床上折磨人。”
“那……”祝君安微微震惊,下意识看向了沈扶玉。
沈扶玉:“?”
他耐心问道:“怎么了?”
祝君安忙摆手:“没有没有。”
“但是,”雪烟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危楼不一样。你们猜关于他的流言是什么?”
池程余探了个脑袋过来,问:“什么?”
雪烟:“?”
你不是不听来着?
她一看,好嘛,刚才说要走的人都坐在桌前,一人一把瓜子,满脸好奇至极的样子。
雪烟:“……”
她清了清嗓,道:“危楼啊,他不举。”
池程余等人:“……”
沈扶玉:“……”
“就是,”雪烟也没想到危楼居然一点传闻都没有,“他立志想要一统六界,不爱美色,有魔族给他送美人,他看都不看就把人全轰出去,你想想,魔族那么重欲的种族,他这也太奇怪了。所以他们魔族内部一直都传危楼其实不举。”
池程余“啊”了一声,道:“可是他分明对大师兄……”
沈千水也很震惊:“是啊。”危楼不像不举的样子啊?
雪烟耸了耸肩膀,一副随便你们信不信反正我说了的样子。
沈扶玉哭笑不得,他站起身,道:“好了,天天讨论他做什么,去忙各自的活吧。”
这事就跟个小插曲似的,沈扶玉没信有关危楼的那些传言,每天忙着出任务。毕竟上一届掌门和长老渐渐要退位了,这届内门弟子都在逐渐接手清霄派的事务。
沈扶玉将会接任下一任清霄派掌门的职务,因而忙得更多。
危楼还是照旧在桃花林那儿,晚春的时候,桃花开始败了,给他愁得不行,想延长桃花的生命,但桃花镇的人坚决不同意。开玩笑,桃树一直开,夏天怎么结桃子?他们还要靠这个再卖一笔钱呢!
等到桃花彻底败完的时候,危楼的脸色明显臭了不少。惹得桃花镇的人天天提心吊胆,生怕这个魔族一言不合要杀人。
危楼重新开心的时候是在帮了沈扶玉一个忙之后。
那天,沈扶玉正在抓一个走火入魔的剑修,这剑修走火入魔后理智全失,逮谁攻击谁,沈扶玉同他一路从外地打入桃林中,因为顾忌他的性命,沈扶玉多数以防为主,以至于十分受限。
危楼原本还在写名字呢,没想到沈扶玉居然落了下风,提剑便来帮他。
“危楼!”沈扶玉见他气势汹汹,忙道,“别杀他!”
危楼动作一顿:“要活捉?”
沈扶玉应了一声:“是。”
“行。”
危楼爽快地答应了,趁这剑修攻击沈扶玉时,一招攻击在他的膝窝,魔气四溢,剑修当即跪了下来,危楼抬脚踹飞他的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绳子,把他绑得结结实实,直接扔到了沈扶玉的面前。
“给。”
跟丢了个物品似的。
沈扶玉一愣,被对方这一套行云流水似的动作惊到了,他看着面前有气但已经昏厥过去的剑修,末了,还是给危楼说了声:“谢谢。”
“不要谢谢,”危楼抱剑看着他,“能给本尊笑一笑吗?”
沈扶玉看向他。
危楼撇了撇嘴,听着还怪委屈的:“那群村民,每次都是你帮他们,你还对他们笑,本尊送你东西、帮你的忙,你却不给本尊笑。”
“本尊想看你笑。每次桃花一开,本尊就觉得是你笑了。但是桃花已经败了很久了,你迟迟不来,本尊要记不得你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沈扶玉定定地看着他。
危楼又隔空把方才正在写的字拿来,给他看:“本尊都快成为世上写你名字最好看的人了。”
沈扶玉看了眼危楼写的字,觉得魔族还是过于狂妄自信了。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危楼眼前一阵恍惚。
“危楼。”沈扶玉喊了他一声,从一旁拿过一支毛笔,在宣纸上方方正正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晚春的阳光暖洋洋的,描摹这沈扶玉精致的眉眼,两人靠得有些近,沈扶玉的发丝随风撩在危楼的脸颊上,痒痒的,他听见沈扶玉含笑的声音:“我的名字要这样写。”
危楼觉得桃花又开了。
真巧,危楼想,沈扶玉写下的那个名字,正好是第一千遍。
第105章 蝶恋花·五
沈扶玉和危楼的关系有些好了。
至少危楼这么觉得。具体表现为, 沈扶玉再路过桃林的时候,危楼喊他他会回头看一眼,而不是像以往直直御剑离开。
危楼想, 若是世上再多几个走火入魔的剑修就好了, 他很需要。
可惜世上走火入魔的剑修本来就少, 危楼再没等到下一个。后来两人关系又进一步的契机是他俩无意间打了一架。
因为危楼一直追着沈扶玉喊, 把沈扶玉喊得烦不胜烦, 两人干脆打了一架。
危楼本就好战,沈扶玉身为剑修, 好胜心也强, 连着打了几天,沈扶玉明显对危楼态度好了不少。
危楼原以为沈扶玉是折服于自己的实力,毕竟魔族就是以实力为尊。没想到沈扶玉说:“因为你是个可敬的对手。”
给危楼怄得当场没晕过去!
怎么就“对手”了?哪里像是对手了?他俩那一招一式的不是在调情吗?!
危楼心有戚戚,但每日还是兴致勃勃地等沈扶玉来跟他比试。白日里他美滋滋想,魔界之内他无对手,人界之内沈扶玉第一,他俩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夜晚他就满脑子想着“对手”两字咬牙切齿, 恨得直磨牙。
到底哪里是对手了!
相对之下, 沈扶玉倒没那么多想法。魔族做什么都是随心,危楼说喜欢自己估计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比起爱欲之情, 沈扶玉倒觉得做个对手也不错。危楼难得激发了他的战意, 他知道危楼有故意让着自己,按理来说沈扶玉是很讨厌这种行为的, 但是危楼让着他时也有度, 沈扶玉跟他打完倒是能发觉自己的不少缺点。
若是沈扶玉没封剑,他俩估计能打得更畅快一些, 胜方也会更难分。
沈扶玉陪着池程余出了个任务,回来时正好遇见了笑盈盈的危楼,危楼喊:“沈扶玉!”
池程余下意识挡在了沈扶玉的面前:“你想做什么?”
危楼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道:“我买了花生烙。”
池程余冷哼一声:“我大师兄不喜欢吃花生。”
危楼下意识看向了沈扶玉,沈扶玉微微点头,道:“我确实不喜欢吃。”
池程余瘪了瘪嘴:“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不如那什么十三世公子呢。”就这还叫正缘?!
“什么十三世公子?”危楼掰了一块花生烙放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没什么,”沈扶玉笑笑,“我和程余还有事,就先走了。”
危楼难得没有缠着要他多留下来。
当晚,泊雪便拿着调查的结果来了。
“也就是说,”危楼托着下巴,“这十三世家,每一家都有个喜欢沈扶玉的男的,然后他们都追不到,就成立了个联盟?”
泊雪应道:“是的。”
危楼感慨:“追人追出疯病了吧。”
泊雪:“……”尊上您要不要看看魔界堆积的业务再说他们!谁家魔尊魔界的事务一点不管跑来人界第一大派的山脚下蹲着啊!
次日,十三世公子看着找上门来的魔尊,警惕地问道:“不知魔尊阁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危楼抱臂,大大咧咧地走入了他们的屋子,道:“本尊要加入你们。”
十三个人的面部纷纷露出了相同的空白表情。
什么?
加入谁?
“本尊也在追求沈扶玉,”危楼随意地坐到了太师椅上,胳膊一搭,道,“把你们收集到的资料给本尊看看。”
“你说,你在追求沈仙君?”其中一人震惊道。
危楼被他们磨磨蹭蹭得心烦,道:“你们给不给?再磨蹭一下本尊就立刻杀了你们。”
十三个人都震惊不已。
过了一会儿,这十三个人拿着一个小册子走了过来,里面记得满满当当的。危楼一看这些字就晕,就近丢给了一个人,命令道:“本尊看不懂,给本尊念。”
这人欲哭无泪,老老实实念道:“沈仙君嗜甜,犹爱糖水,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买糖水吃。”
危楼听着他念,一方面觉得这群人居然为了自己的小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他,嘴里的喜欢实在过于轻贱,一点也不配喜欢沈扶玉,一方面又觉得他们说得很新奇,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沈扶玉。
喜欢吃糖水、对小孩子耐心特别好、喜欢亮晶晶的羽毛、不爱喝酒……
跟他接触得好像,又好像有一点不太一样。
怪不得这群人组了个联盟呢,危楼听着听着,就觉得好像加入也不错。反正这群人也追不到。
于是危楼又找到了晚上可以做的事情。
他白日等着沈扶玉来,晚上就跑来这十三个人这和他们讨论沈扶玉。
入夏后,天气热了,即便是清晨,沈扶玉和危楼打过一招后便会出汗,发丝黏在额头上,脸颊都泛着粉。
危楼看了他一阵,倏地从屋里端来一碗糖水来,神秘地给沈扶玉道:“你尝尝。”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这碗东西,没认出是什么,他接了过来,舀了一口,便见危楼满是期许地盯着自己。
沈扶玉:“?”
危楼自信满满:“是不是很好吃?本尊第一次做!”
沈扶玉咽了下去,思索了一下,道:“是。第一次做咸汤,已经很不错了。”
危楼表情一僵,不可置信:“本尊做的是糖水!”
沈扶玉:“?”
他下意识地又去打量了一下这碗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汤,还是相信自己的味觉,他道:“你把盐巴当作白糖了吧。”
危楼:“?”
“不是……”他的脸红一阵青一阵,明显气得不轻,“谁让它俩长那么像的。”
沈扶玉看了看手里的糖水,良久,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碗里的糖水却是一分都没有溢出来。
危楼从未见过他这般肆意爽朗的笑容,一怔,发觉夏日的阳光和春日的阳光还是不一样的。
但是他都喜欢。
兴许是天热的缘故,沈扶玉不怎么热衷比试了,危楼便开始用糖水缠着他,他每做一次,就要沈扶玉给他品鉴一下。
沈扶玉第一次见证一个人的手艺从无到有的过程,他尝着尝着,危楼的手艺就渐渐登峰造极起来,很难想象一个月前他做出的糖水还是可以模仿咸汤的水平。
“我明天不来了。”沈扶玉尝了口他做的糖水,如此道。
危楼瞬间泄了气,他问:“为何?”
“明日七夕集会,我师弟师妹要我陪着去,”沈扶玉顿了顿,给了他今日糖水的评价,“好吃。”
危楼眼睛转了一下,问:“本尊也想去。”
沈扶玉奇怪地问:“你去做什么?”
危楼说:“找你啊。”
沈扶玉:“……”
“反正,”危楼单手托着下巴,“就算你不同意本尊也会偷偷跑去找你的。”
沈扶玉:“……”
他欲言又止,头疼地看着危楼。好几个月了,危楼对他的兴趣怎么不减反增?
算了,反正他也不会招惹什么事情的。
七夕毕竟是个热闹的节日,整条街道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来人往间传出欢声笑语与热切交谈声,混在一起,偶尔会被远处炸开的烟花声掩去。
沈扶玉刚来就和温沨予他们走散了,雪烟、祝君安以及沈千水要去逛首饰摊,池程余和云锦书要去看斗蛐蛐的,温沨予没来,留在清霄派帮草乌收拾东西去了。
这次的集会好像有什么活动,沈扶玉见许多人都戴着面具。
“他们好像在玩什么戴上面具寻找情人的游戏。”
熟悉的声音传来,沈扶玉回头,看见了戴着半脸面具的危楼。
“你认出本尊了吗?”危楼笑盈盈地问。
沈扶玉说:“你下次能把眼睛的颜色变掉再问这句话吗?”
危楼的笑意扩大了几分:“那你就是认出本尊了!”
沈扶玉:“……”
无聊。
危楼摘了面具,一边陪着他逛街一边把面具摘了下来,他问:“仙君,你想不想要去放灯呀,我看他们都去放呢。”
沈扶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放河灯堵河道吗?”
危楼:“……”
危楼这张嘴素来能言善辩,常常听得沈扶玉两眼一黑哑口无言,这还是第一次他被沈扶玉堵住了嘴,沈扶玉见他吃瘪的神情,忍不住勾了勾唇,难得心情不错。
沈扶玉说:“那便放灯去罢。”
危楼双眼一亮,开心道:“好。”
沈扶玉其实没什么渴求的,放河灯的时候也有些不知该写什么的苦闷。倒是一旁的有情人,写得大多数都是“岁岁长相见”之类的愿望。
沈扶玉犹豫半天,还是什么都没写,便放了灯。
危楼凑了过来,神秘地问他:“仙君,你写了什么?”
“什么都没写。”沈扶玉回答他。
危楼表情一僵,嘀咕了一声:“好无趣。”
很快地,他又恢复了兴致,问沈扶玉:“你猜本尊写了什么?”
沈扶玉一看他这个神情就知道对方估计不会说出来什么很好听的话,很大可能还跟自己有关,他顿了顿,道:“能不猜吗?”
“可以啊。”危楼出人意料地爽快答应了。
沈扶玉还没松一口气,就听危楼道:“那本尊就直接给你说,本尊许愿,可以再爱沈扶玉一万年。”
“但是这句话太长了,本尊不会写,就只写了你的名字。”
真奇怪,沈扶玉本以为自己会觉得羞耻之类的,但是没有,他眼下只是有些疑惑,他问:“为什么是这个愿望?”
他还以为按危楼的脾性,许的愿望会是类似于自己可以回应他之类的,没想到居然是这个。
“因为,”危楼偏了偏头,靠得他近了些,“本尊遇见你、爱上你,是本尊最开心的事情。即便你不爱本尊,本尊还是很开心。本尊以往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本尊还想那么开心,还想爱你一万年。”
恰逢远处烟花炸开,绚烂的烟火色倒映在危楼亮红色的眼眸中,沈扶玉在素来以滥情闻名的魔族的眼中看见了深情与认真。
还有自己的身影。
未等他做出回应,旁边就有人喊道:“沈仙君!太好啦,你在这儿,能帮我个忙吗?”
沈扶玉恍然回神,仓促站起身,给那人道:“好的。”
危楼在原地愣了一下,方才跟上去,沈扶玉怎么跑这么快!
后来,沈扶玉直到集会散去都没有再参与过,他一直在帮别人的忙,某家的篱笆断了需要他来修一下,某家的鸡跑了也需要他来抓一下,甚至谁和谁吵架都要拉来沈扶玉评理。
危楼一直跟着沈扶玉跑腿,一开始还有耐心,后面就烦不胜烦了,这点琐事需要沈扶玉来?
谁家风光霁月的小仙君做这些杂务活?
最主要的,旁人请求沈扶玉来帮忙,沈扶玉居然还耐心地、一丝不苟地给对方处理了,即便对方没有一句感谢,他还会给对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偶尔空闲时,沈扶玉眉眼中才会露出几分疲惫。
危楼原本想给他诉苦,想说别人指使你干活你还给他们笑,本尊对你那么好才换来你一个笑容,看见沈扶玉眼中的疲倦又闭嘴了,他问:“仙君,你还想去集会玩吗?”
沈扶玉应了一声,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人又把他叫走了。
危楼在原地怄了一阵,还是抬脚追了上去。
你们人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最后散会的时候危楼跟着沈扶玉慢悠悠地往回走。
晚风轻轻绕着沈扶玉的长发,一旁河道的河灯零散地闪着光,虫鸣窸窣,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安心感。
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危楼难得没有凑上来说话,沈扶玉慢慢地走着。
过了一会儿,危楼才开口:“沈扶玉,本尊这几日都不在桃林。”
沈扶玉应了一声。
危楼说:“本尊要给你一个惊喜。”
他顿了顿,又神神秘秘道:“但是你得来魔域。”
第106章 蝶恋花·六
沈扶玉也不知道当时怎么鬼迷心窍地就答应危楼了, 以至于他在清霄派门口看到许久不见的泊雪还有些疑惑。
“沈仙君,”泊雪忙道,“我是奉尊上之命来带你去魔域的。”
沈扶玉一愣。
泊雪生怕他不去, 危楼舍不得骂沈扶玉, 肯定会把错推到自己身上, 便诚恳道:“仙君, 我们尊上说您答应他了。”
“我知道, ”沈扶玉收回了剑,问, “立马去吗?”
“是的是的, ”泊雪松了口气,“马上就要黑夜了呢。”
沈扶玉其实想不通是什么惊喜要黑夜才能看,兴许是烟花之类的。
人魔虽然两立,但是真正爆发大冲突的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而今两方都是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沈扶玉不是第一次来魔域,但是是第一次来中央魔域。
他甫一落下去,便感受到了冲天的、浓郁的魔气。
泊雪领着他一直来到一座豪华的宫殿前, 这座宫殿金碧辉煌, 连门上的挂环都是黄金炼制的。沈扶玉第一次对魔族盛产“金银珠宝”产生了具体的印象。这宫殿很大,比皇宫还大, 估摸着有一座小城那般了。
怪不得危楼能拿出来压倒千年槐树的钱财呢。
泊雪递给他一个金色的半脸面具, 这个面具做工很好, 上面雕刻的桃花栩栩如生。
“沈仙君,戴上这个吧。”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 接了过来, 戴了上去。
泊雪确定无误后,方才推开了宫殿的门。
门内, 青石板铺得路面干干净净,路两旁是各式各样的摊位,叫卖声混杂在一齐,另一边还有表演杂技的,吞枪喷火,惹得观看的人纷纷叫绝。人很多,戴着面具,欢笑声与谈话声混在一起,偶尔还有拿着风车或者吃食的小孩子跑过,后面跟着着急忙慌的父母。
远处繁星闪烁的空中时不时炸出绚烂的烟火,五彩斑斓的光芒瀑布似的往下落。
与人间别无二致的模样,让沈扶玉不由得愣住了原地。
泊雪笑了一声,道:“沈仙君,进去罢。”
沈扶玉这才回过神,他抿了抿唇,问道:“危楼在何处?”
泊雪有些为难:“这个……我不知道。”
沈扶玉点了点头,兴许是在魔界看到这副情节实在太稀奇,他抬着脸,左右仔细打量着。
他看着这个几乎和上次七夕集会一模一样的集会,忍不住问身旁的泊雪:“所以,危楼的惊喜是什么?”
泊雪没有说,只是道:“等您遇见尊上就知道啦。”
他这样说,沈扶玉反倒更好奇起来。泊雪没再打扰他,找了个要忙的理由便跑了。
一个人的时候,沈扶玉就放松了一些,他好奇地逛了逛,看见一旁有卖桂花糕的,便买了一个。
他问:“您好,请问这个多少钱?”
对方盯着他的面具看了一会儿,才道:“原来是沈仙君。尊上方才已经付过钱了。”
沈扶玉一愣:“他何时来过?”
对方笑笑,说:“这不能说。”
沈扶玉缓缓握住了桂花糕的油纸包,慢慢道了声写,这才离去。
他走了一会儿,这才尝了一口那个桂花糕,甜而不腻,软绵绵的,混着桂花的清香味,挺好吃的。
一旁有人在卖风车,做得还挺精致,沈扶玉看了一会儿,摊主便自顾自地给了他一个。
沈扶玉连忙摇手:“不用不用。”
“没事啦,”摊主笑道,“尊上付过钱啦!”
沈扶玉一愣,摊主便趁机将风车塞到了他的手里,沈扶玉抿了抿唇,拿着风车离去了。随着他的走动,风车慢悠悠转着,偶尔停滞一下,很快又转动起来。
沈扶玉走了一阵,才发觉危楼连那个河道都还原了,映着星月与烟火的河面波光粼粼,两岸是随风摇动的垂柳,枝条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水面,惊扰一群游鱼。岸上飘着零落的河灯,遥遥地飘向远方。
他看了一会儿,又回了路上。
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回到了人间。
烟火似乎大了些,有些震耳,沈扶玉站在路上抬头望着,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真好看。
一旁挂着的灯笼散发出柔和光芒,与头顶烟花交错照在他的脸上。
灯火朦胧间,皎皎美人面。
沈扶玉站在人群中,引得许多人悄悄看过来,他浑然不觉,看过烟花后许久才走动起来。
他好奇地左顾右盼,无论买什么对方都会给他说危楼已经付过钱了,只是沈扶玉左思右想也没察觉出来哪个是危楼。
他看人山人海,穿黑衣服的人那么多,有几个似乎有危楼的影子,但又不像是危楼。
蓦地,他的额间一疼,对方扶住了他的肩膀。
沈扶玉知道自己是撞到了人,先道了一声“抱歉”,这才抬起头来。
一模一样的金色桃花纹样半脸面具,一双红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红宝石。
他下意识道:“危楼?”
危楼笑着摘下了面具:“仙君!你认出本尊啦!”
沈扶玉一噎,心说这谁认不出来。
“本尊若是刻意伪装,”危楼捻了一块他手里的桂花糕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开口,“你肯定认不出来。”
“本尊就是想让你认出来,本尊就是故意的。”
危楼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无论你伪装成什么样,本尊都能认出来你。”
沈扶玉顿了一下,说:“谢谢。”
“你道的是哪个的谢?”危楼问他。
沈扶玉说:“所有。”
他顿了顿,猜到了危楼的惊喜:“是所有摊贩都不收钱吗?”
危楼表情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几近前仰后合,把沈扶玉笑得脸热。
“才不是,”危楼笑够了,见沈扶玉脸都红了,方才开口,“这整个集会都是给你的。”
沈扶玉这次是彻底怔住了。
“上个集会一直都在帮别人跑来跑去,”危楼说起来这件事还是有点生气,“你肯定不开心。”
沈扶玉想说自己没有不开心,但危楼却是自顾自说下去了。
“本尊就给你一个一模一样的集会!就是今天不是七夕,”危楼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道,“那本尊就自己建个节日。今日是八月十四,那便改做扶玉日吧!”
“习俗就是,在这一天,所有人都要喜欢沈扶玉,都要对沈扶玉好,不要让他干活,也不能让他难过生气。”
危楼的声音一如既往得吵,落到沈扶玉心里,震得他的心湖不再平静。
许久,他缓缓捂住了自己的心脏,那颗心脏跳得又急又快,几乎要跳出胸膛,跳进他的手里。
沈扶玉眨了眨眼,危楼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建着他的扶玉日,已经进行到该有什么传统活动了。
其实……沈扶玉想,其实他已经习惯被人喊去干一些琐碎活了,其实那个七夕集会他不逛也没什么,其实他心底没有遗憾和怨言的,其实不用这么为他劳财劳力的……
千般万般的其实,最终还是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他看了看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的危楼,抬手把自己的面具也摘了下来。
“其实,”沈扶玉垂了垂眼眸,看向危楼时,温温柔柔地笑了,“就算你把你的眼睛颜色隐藏住,我也能认出你的。”
这个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这般惹他生气,惹他烦,又费尽心思逗他开心,惹他惊喜连连。
他只是站在那里,那股独给沈扶玉的偏爱就要溢出来。
——不同于常人的、明目张胆的、热烈灼人的偏爱。
危楼的话语一下子就息在了嘴里,他怔怔地看着沈扶玉的笑容,很温柔,又带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灯火映在他眼里,漆黑的眼珠亮极了,比危楼见过的所有黑晶石都好看。
危楼说:“仙君,桃花又开了。”
“啊?”沈扶玉一愣,没懂他在说什么,便兴趣盎然地去看一旁捏泥人的。
危楼回过了神,跟在沈扶玉的身边。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扶玉,没有那么温柔沉稳,反倒活泼起来,探头探脑地,对什么都很好奇。
沈扶玉今天好像很开心,他不吝啬自己的笑容,话也多,拿到什么有趣的还会给身边的危楼看,买到好吃的也会分危楼一点。后来沈扶玉拿的东西太多了,一部分就给了危楼。危楼陪他逛,有时饿了就吃沈扶玉吃不下的小吃,给沈扶玉偷偷吃干净了好几个。
沈扶玉一回头,正好和偷吃的危楼对上。
危楼:“……本尊可以解释。”
沈扶玉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
危楼:“……”
那本尊不解释了。
从那次集会后,危楼就愈发黏人起来。一开始只是缠着他在桃林那儿多待一会儿,后来就厚着脸皮跟他去出任务,危楼能打,魔气又凶,纯武力的人打不过他,靠怨气的又杀不过他的魔气,沈扶玉时常什么都没干,危楼就给处理完了。
沈扶玉:“……?”
危楼拍拍手,笑眯眯地看着沈扶玉:“走罢,本尊发现一家很好吃的酒楼。”
沈扶玉说:“我不会饮酒。”
危楼道:“那就吃东西嘛,走啦走啦。”
大概就是这样,使得沈扶玉越来越无事可干,一些人间的琐事他还能做,后来危楼学会了,他也不用干了。很多情况下,都是他站在一旁看危楼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这件事。
危楼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解决完,就拉着沈扶玉天南地北地玩。
他带着沈扶玉北上去看漫天飞雪,带沈扶玉南下去看柔水蜿蜒。春天就回桃林去看桃花,夏天时编了个秋千给他玩,秋天便研究各种各样的吃食,冬天用冰雕了个四不像非要沈扶玉夸他雕的好看,沈扶玉实在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只好点头说好看,结果一问这个雕的就是沈扶玉,给沈扶玉气得不轻,危楼乐不可支,只说以后会雕得更好看的。
魔族滥情又薄情,危楼专情得不像魔族。他就这样一直跟着沈扶玉跟了五年,沈扶玉不开心他就变着花样哄他,说话惹沈扶玉生气了就做糖水软磨硬泡,沈扶玉开心了他也跟着笑,跟条尾巴似的跟在沈扶玉身边。
沈扶玉尚未爱上危楼,危楼已然越陷越深。
危楼每天都会问:“仙君,你今日爱上我了吗?”
沈扶玉一开始还会顿一下,说:“抱歉,我……”
危楼也不介意,笑盈盈地打断了他:“可是本尊今日比昨日更爱你了一些。”
后来问得多了,沈扶玉便含糊一声“没”。
他问了五年,沈扶玉便拒绝了五年。
直到那天,桃花再次盛开的季节,他靠着桃树,看着一旁拨弄桃花的沈扶玉,习惯性地问:“仙君,你今日爱上我了吗?”
沈扶玉拨弄桃花的手一顿,娇嫩的花瓣在他白色的指尖轻轻颤动着,他站在春光里,沉默了很久。
久得有些不正常,危楼意识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等待的时间过得好慢,危楼的心脏跳得极快。
许久,沈扶玉偏头看向他,他的脸似乎是有些红,嘴角噙了些许笑意。
一朵桃花恰合时宜地落在他的唇上,沈扶玉正欲开口,却听危楼忙道:“等等,仙君,你别说。”
沈扶玉愣了一下:“啊?”
“等本尊,”危楼想了想,“等本尊准备点东西。”
那天过后,好几天沈扶玉都没有再见到危楼。沈扶玉难免怀疑是不是危楼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他那天也不是一时兴起,是斟酌思考了很久才决定答应危楼的。
总不能是危楼只享受追人的经历、追到之后就觉得乏味无聊了吧?
沈扶玉有些头疼,他以往出任务的时候也遇见过这种人,只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遇见,听着挺离谱,但是放危楼身上好像还蛮合理的。
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透,干脆就不想了。结果过了没几日,泊雪又找上门来了。
那天还是夜里,泊雪眼里带着浓浓的无力反抗压迫只能任劳任怨跑腿当苦力的疲惫感,面上倒是很有礼貌,他毕恭毕敬道:“沈仙君,我们尊上说他准备好了,让我来请您。”
沈扶玉应了一声,跟着他去了中央魔域。
真奇怪,这是要准备什么,要准备那么久?
临到宫殿前,泊雪便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沈扶玉:“沈仙君,我开门了?”
沈扶玉原本只是有些好奇,眼下被他这么一问,倒有些紧张起来,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缓缓点了下头。
泊雪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了宫殿的大门。
门开的一瞬间,天上突然升起千万盏的孔明灯,巨大绚烂的烟花接二连三地在夜空中交叠炸开,流光溢彩的光束倾泻而下,两旁的河道飘满了河灯,摇曳生辉,桃花四处飞散,沈扶玉怔愣着抬手,接住了一片。
魔界哪来的桃树?
沈扶玉讶然,循着花瓣飘来的方向望去,才发现路两旁不知何时栽满了桃花树,书上系着红色的丝带和锦囊,正随风飘扬着。
没有点灯,却明亮至极。
沈扶玉不知为何鼻头有些发酸,他抬头望去,才发觉那些灯上写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他想起五年前那场荒谬的误会来。而今五年过去,危楼还是只会写他的名字,却要比他自己写得都好看了。
“仙君!”
危楼站在灯火间,笑盈盈地看着他。
沈扶玉顿了一下,抬脚朝他走去。
灯火漫天,桃花飞舞。
危楼一字一顿道:“仙君,你所见的每一个孔明灯、每一盏河灯、每一个锦囊,愿望都是你。”
“你们人间的神仙处理事务也太慢了些,还要本尊亲自来。仙君——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沈扶玉看着他的眼睛,须臾,他低头莞尔一笑,再抬头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认真道:“好。”
危楼呼吸一顿。
他想,神仙不应我,沈扶玉应我。
第107章 蝶恋花·七
危楼是魔尊, 是出了名的开放的种族。他向来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爱意。自沈扶玉答应他的当天起,危楼便命他的部下天南海北去寻珍惜玩意儿送给沈扶玉,众目睽睽之下敢捏着沈扶玉的脸接吻, 敢在魔气狂虐寸草不生的魔界种满几千亩的桃花。他将他的喜欢摆到明面上, 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喜欢和软肋是沈扶玉。
但是沈扶玉脸皮薄, 他忍了危楼几次, 见危楼没有半分收敛, 忍无可忍地训了他一顿,给危楼委屈得说不出话, 这才不情不愿地低调了一些。
但是这事还是传得沸沸扬扬的, 沈扶玉毕竟是天下第一剑修,“月亮女神,纤阿剑仙”曾是无数人梦里的虚影,从出名就开始霸榜人间各地“梦中情人”榜单,旁人可望不可及的水中月就这么叫危楼捞去了,伤心难过者不在少数,由爱生恨者也有, 更多的是骂危楼的。说危楼蛊惑他们沈仙君, 说危楼恬不知耻,说危楼配不上沈扶玉, 如此种种, 数不胜数。
除却这件事, 人们还经常谈论由此衍生出来的、沈仙君其他追求者伤心崩溃闹出来的一系列笑话事,不仅给人多添了饭后茶余的谈资, 还足足养活了一大批说书人。
一时间, 整个修真界都热闹非凡。
旁人骂危楼骂得厉害,他的下属给他转述人界如何议论他时, 危楼坐在王位上,听得乐不可支,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转而给一旁的沈扶玉道:“仙君,他们嫉妒本尊,是不是?”
沈扶玉抬眸看了他一眼:“我去给他们解释一下,不是这样的。”
“费那个功夫做什么,”危楼倾身靠近了他几分,调戏似的,“不如这样,你亲亲本尊,本尊就不会不开心了。”
下面还站着那么多魔族,沈扶玉的脸上染上几分薄红,气道:“危楼……!”
危楼趁他不备,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又火速移开了身子:“那本尊亲你。”
下面的人看得津津有味,沈扶玉羞愤交加,又难以发作,一甩袖,直接离开了。
“哎!”危楼忙跟了上去,小声嘀咕道,“怎么这么害羞。”
沈扶玉没走出大殿几步就被危楼一把捞怀里了,危楼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处,笑道:“又生气?再打本尊一次出出气行不行?”
沈扶玉挣扎了一下,没挣开,气道:“危楼!”
“哎。”危楼笑着应了一声。
须臾,危楼捏着被打疼的手臂跟在了沈扶玉的身后。
沈扶玉今日要去一家村里处理怨鬼,危楼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
按照沈扶玉的想法,自然是要先净化了怨鬼再送对方去轮回,不曾想危楼居然一进门就直接把对方给打了个魂飞魄散,魔力把人家的屋子都冲塌了。
这户人家:“……”
沈扶玉:“……”
危楼心虚地给他道:“本尊、本尊修。”
村里建造房子本就不容易,危楼想了想,还是去联系魔族的手下来帮忙了。
沈扶玉在一旁安抚这户人家。
危楼隔空吩咐完,想突然出现给沈扶玉一个惊喜,脚步一顿。
那户人家的青年道:“沈仙君……你真的要同他做道侣吗?他这个性格……也不是不好相与吧,但是大家都觉得他配不上你呀……”
“再者,魔族的人喜怒无常,万一伤害到你……”
沈扶玉只是笑笑,温声道:“多谢阁下的关心,不过我心下有数,危楼只是冲动了些,不是什么坏人……”
危楼勾了勾唇,得意洋洋地在暗处偷听着,敢说他的坏话,他的仙君肯定会好好教育这个人的!
“唉、唉……”对方似乎只是叹息了几下。
沈扶玉也没再开口。
危楼:“……”
就、就说了那一句,就没啦?!
危楼不死心,准备接着多听几句,就发现两人离开了。
危楼:“……”
危楼:“???”
真没啦?!
危楼猛地从暗处跑了出来,窜到沈扶玉的身边。
沈扶玉被他突如其来的现身吓了一下:“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那青年不知是不是刚说了危楼的坏话心虚,见他来,立刻脚底抹油离开了。
危楼委屈地盯着沈扶玉。
沈扶玉:“?”
他疑惑地看了眼危楼:“怎么了?”
危楼轻哼了一声,站在他的面前,越来越委屈:“本尊方才都听见了,他都说本尊了,你都不打他!”
沈扶玉:“?”
沈扶玉一时不知道危楼是认真的还是只是在控诉:“我?打他?”
沈扶玉哭笑不得:“我替你解释过了呀。”
危楼看了看沈扶玉,见沈扶玉当真没有要教训那人的意思,顿时沮丧了,闷闷道:“好罢……”
沈扶玉:“?”
他一时没弄明白危楼在想什么,伸手勾了勾危楼的手心:“你生气了?”
危楼一直知道,沈扶玉害羞,所以在外跟他商量什么事时,自己太犟,他就会用手指勾自己的手心。
轻轻的,痒痒的。
像片桃花似的,轻轻柔柔地就从手心擦过去了。
“也没有……”危楼被沈扶玉勾得心情好了不少,嘴角忍不住扬起,“他都那样说本尊了,本尊还以为你会杀了他呢。”
沈扶玉只当他是在开玩笑,不过开玩笑也有点过了,他道:“不许胡说。”
危楼看了他一眼。
正好这会儿魔族的人来帮忙了,危楼便带着沈扶玉离开了:“才没有胡说呢……对啦,本尊刚发现一家酒楼,据说里面的玉米甜汤超级好喝,本尊要带你去!”
危楼想一出是一出,当即就兴致勃勃地带着沈扶玉朝酒楼奔去了。
沈扶玉:“……”
结果从那日起,危楼就跟魔怔了般,成天缠着沈扶玉问东问西,都是些很无聊的问题,诸如:“本尊和你的师弟师妹比谁重要?”“你为什么要给方才那个人笑,你都不认识他!”“仙君你爱我吗?”这样的。
一开始沈扶玉还会耐心给他回答“你和我的师弟师妹们不一样的,对我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人。”“对他笑是因为礼貌。”“自然是爱你的。”
久而久之,沈扶玉就受不了了。
危楼两眼一睁就开始问,一直问到睡觉,跟条尾巴一般成日什么都不做,只跟在沈扶玉身边,缠着他问。
来来回回,无非都是些究竟爱不爱他的问题。
闲来无事的时候问,做着正事的时候也问,没完没了、不分场合、想起来就问。
譬如眼下。
前些日子降了大雨,发了水灾,沈扶玉帮着来救人。
一转头,就看见危楼也落了水,见他看来,危楼双眼亮晶晶的:“仙君!先来救本尊!”
一看就是故意的。
沈扶玉面无表情地把他旁边的人捞了起来,转而又去救别人,危楼不依不饶地也跟着他挪了去:“仙君,先救本尊呀!”
沈扶玉还是把他旁边的人捞了起来。
大概就是这样,沈扶玉救一个,危楼就跟着跑一个,沈扶玉救了多少人,危楼就挪了多少个位置。
一直到沈扶玉把洪水里的人尽数救到了岸上安顿好,危楼还在洪水里站着。
“仙君,谢谢你呀!”
岸上的人痛哭流涕地给沈扶玉磕头道谢,沈扶玉一一扶起他们,温声安抚了几句,回头看,危楼全身都湿透了,不知为何还执拗地站在洪水里不出来,他望着这边,天太黑,沈扶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见沈扶玉走过来,危楼慢吞吞从水里爬了出来。
他不管身上湿漉漉的水,哒哒地就朝沈扶玉跑来,眼神委屈,一看就是又要开口问问题。
沈扶玉救了一天的人已经很累了,实在无暇应付他,便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再问一句,你就给我回魔域老老实实待着。”
危楼亮红色的眸子就这样看着沈扶玉。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末了,他把沈扶玉的手从自己嘴上拿了下来,轻声道:“本尊是想问你,救了那么多人累不累,要不要本尊带你回去。”
危楼笑了笑:“你早说不喜欢本尊问那些问题嘛,本尊不问了便是。”
“你……”沈扶玉一时哑声,他觉得危楼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兴许是对方难得这般安分吧。
“走啦,”危楼用魔力把自己弄干净,拉住了沈扶玉的手,“本尊想起来一道新菜,回家吃饭!”
沈扶玉虽有狐疑,但暂且没有问出口。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危楼自那日答应他后确实没再问过,因为危楼开始在床上折腾他。
魔族在这方面素来天赋异禀,危楼更是,他偏撞碎了沈扶玉的哭声,逼问他:“沈扶玉,你爱不爱我?”
沈扶玉不说,他就有一百种方法吊着沈扶玉。
沈扶玉在他背上抓了好几道,咬了他好几口,最后崩溃地边哭边回答:“爱你……”
危楼这才满意,轻柔地亲过他脸上的泪痕:“你什么时候才能只喜欢我一个人呀。”
沈扶玉又困又累,几乎睁不开眼睛,自然没法回答他。
一连几次后,危楼喜提分床,只能大半夜悄悄去爬沈扶玉的床,趁对方睡得迷迷糊糊时把对方抱怀里,一觉到天亮。
沈扶玉又气又无奈,拿他这鬼鬼祟祟的行为毫无办法。
鸡飞狗跳中,两人就这么生活了六年。
这天,沈扶玉说:“明日我回一趟清霄派。”
清霄派的内门与外门弟子都讨厌危楼,尤其是池程余和温沨予两人,池程余知道沈扶玉和危楼有情后抱着沈扶玉的腰哭了一整天,恨危楼恨得不行,温沨予也哭,他哭着哭着就要给危楼扎小人,危楼随沈扶玉去清霄派的那一天,清霄派和危楼险些没打起来。
人间,沈扶玉又很出名,危楼的身份也好猜,他的眼睛足以说明一切,两人走外面都有不少人悄悄打量他们。
无奈之下,沈扶玉只好跟着危楼回魔域了。好在魔域危楼说一不二,魔族又开放,人人只关心自己,比人间受到的关注少多了。
而今听见他要回去,危楼一愣:“那你何时回来?”
沈扶玉说:“不知,我师尊他们要退位了,我这几日应该要去处理接任的事情,会很忙。”
危楼小声嘀咕道:“你哪日不忙?”
他说完,又问:“那本尊悄悄去找你行不行?保证不被别人发现。”
沈扶玉:“……”
他们分明是光明正大的感情,怎么弄得像是在偷情。
他头疼道:“算了,就算你来我估计也顾不上你。我忙完就回来找你。”
危楼轻哼一声,不情不愿道:“那好吧。”
危楼嘴上这么说,结果沈扶玉离开没一日他就开始想他了。
没有沈扶玉的夜晚,显得异常难熬。
危楼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睁着眼睛看着一旁沈扶玉的枕头,猛地坐起了身子,不行,他想,本尊得去找沈扶玉,大不了挨他一顿打就是。
今夜夜色不太好,黑云太重,露不出一丝月光,晚风不停撕扯着树冠,窸窸窣窣的。
月黑风高,适宜杀人。
“真想不通沈扶玉怎么和魔族厮混一起了。”
“魔族能耐强呗。嘿嘿。想不到沈扶玉居然是这么个人。”
“那魔头也没拒绝?不介意沈扶玉也是个男的?”
“娘的,就是男的又如何?我就问你,要是沈扶玉勾引你,你忍不忍得住?”
“说得也是,哈哈……”
路上几个醉汉慢悠悠地走着,黑漆漆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拉得很长,他们毫不在意地嬉笑着。
他们走了没几步,见前面有红光在闪烁。
“谁家的小灯笼掉出来了?”一人奇怪道。
走近一看,却是吓得失声尖叫:“啊!”
危楼似笑非笑地抱臂站着,问道:“方才你们说什么?”
这群醉汉醉得狠,有人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有人大着胆喊道:“你谁啊!好狗不挡道!”
他话音刚落,便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地上很快淌出一片鲜红的血液。
夜静了些许,一旁的树叶缓缓落在地上,渐冷的晚风冻得这群醉汉打了个激灵,惊恐的神色开始爬上他们惨白的面容。
“杀、杀人了!”
“救命啊!救命啊!”
他们惊叫声止于一声“叮”音。
只见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落了一把匕首,匕首还泛着冰冷的光。
“依本尊看,不会说话,舌头就不必要了。”危楼抱臂站着,看他们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不、不……”这群人突然害怕起来,意识到这是谁,哆哆嗦嗦地趴着,“尊上,我们知错了。”
危楼没空听他们在这叫唤,他没什么耐心地摆了摆手,道:“哑还是死,你们选一个吧。”
醉汉们明显两个都不想选,不停跪在地上求饶,接二连三的磕头声听得危楼心烦。他挥了挥手,一个醉汉便再也没起来,维持着跪下,额头着地的姿势,鲜血从胸腔破开的大洞中汩汩地涌出。
“本尊的耐心有限。”危楼轻飘飘地开口。
连着几番的恐吓终于使得这群醉汉清醒了过来,空气中甚至飘起了一股淡淡的尿骚味,危楼有些恶心。
再三犹豫后,一个人终于咬了咬牙,颤抖着手把匕首拿起来,他闭上眼,比起命,舌头算什么呢……
“呀!”
其余人大叫,一条舌头就这么掉在了地上。割舌头的那人痛得站不起身。
危楼看也没看,只是淡淡地扫了剩下的人一眼。
他那一眼中的意味太浓,其他的人哆嗦了一下,互相看看,最终还是颤抖着手去拿地上的匕首。
危楼见他们全都自割了舌头,一笑:“那你们走罢。”
嘴里传来的疼痛几乎让他们站不起来,但也好过直面危楼的恐惧,这群人纷纷爬起来,迫不及待地就朝另一边跑去。
他们没跑出去几步,纷纷一顿,只见每个人的胸膛处都破了个大洞,鲜红的心脏就这样跳了出来。
危楼敛了笑意,只道:“本尊可不是什么说话算话的人。”
他抬脚,看也不看这些尸体,想继续去找沈扶玉,想到了什么,只好作罢,又回了魔界。
他找来泊雪,道:“去查。”
泊雪疑惑地问道:“查什么?”
“人间怎么说沈扶玉的。”案台上跳动的烛火把危楼的神情照得晦暗不明。
他说完,却见泊雪迟迟未动,看过去,才发现泊雪满脸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危楼眯了眯眼,靠回了椅子里,他问:“你想说什么?”
“这个……”泊雪犹豫了几分,还是道,“沈仙君自从跟您在一起后,名声就一直不太好。”
他顿了一下,连忙又道:“肯定是因为他们嫉妒魔尊您,也嫉妒您和沈仙君的伉俪情深!”
危楼没搭理他的马屁,抬眸看了他一眼,问:“有多不好?他们到底怎么说的?”
泊雪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开口了:“无非是……自甘堕落,不知廉耻,助纣为虐什么的……”
危楼看着桌面,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子把手,许久,他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道:“都杀了。”
六界之内,不喜欢沈扶玉的人不必存在。
清霄派。
沈扶玉和知尘对面而坐,知尘笑着问他:“在魔域可还开心?”
沈扶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道:“还好。”
“那魔尊若是待你不好,”知尘道,“便给为师说,为师喊着你其他四个师尊去教育他。”
沈扶玉摆了摆手,道:“没有没有,他待我很好。”
他生怕知尘再询问关心他的情感,连忙道:“不曾见其余师弟师妹。”
“他们下山出任务去了。”知尘一顿。
沈扶玉嘴唇动了一下,旋即垂眸勉强笑了一下:“这样啊……”
话毕,他掩饰什么似的拿起杯子抿了口茶,茶有些烫,他只尝了一下,又拿在手里,出神地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
沈扶玉和危楼在一起后,人间这边出人意料地反应很大,他们原以为这件事的风波渐渐地就会下去,不曾想反倒一年比一年闹得厉害,多数人还是抱有不解与厌恶的态度的,用最大恶意猜测的也不在少数。以至于再遇到什么危险与困难,找沈扶玉的人也大大降低,再加上危楼黏人,每次沈扶玉出任务他还跟着,旁人本就不待见危楼,这下更不会找沈扶玉了,那些任务大多分到了他的师弟师妹身上。
沈扶玉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扶玉,”知尘叹了口气,“若是不开心,便回来吧。”
沈扶玉从成名开始一直名声很好,喜欢他的人数不胜数,名声那么差还是头一次。
“这些年,”知尘坐到了他的身边,揉了揉他的头发,“流言蜚语越来越多了。撑不住就回来吧,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要忠贞不渝的,有时遗憾也是人生的一种体验。”
一开始的时候,人间只是骂危楼勾引他们沈仙君,或是痛哭沈扶玉有道侣的,不知为何这几年骂沈扶玉的也多了起来,甚至比骂危楼的还多。
沈扶玉笑笑:“师尊,我行事问心无愧。”
至少他的师门——无论是内门还是外门都还信任他、在意他。至于旁人怎么看,沈扶玉不在意。盛赞也好,辱骂也罢,最终会随着时间渐渐淡去。兴许他闭关一次,人间便换了天。
再者,危楼待他很好。他跟危楼在一起很开心。
知尘也是怕他介意,怕他心里难受,见他确实没放心上,便也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知尘又看了他一眼,“若是接任,姜应也是要来的。”
沈扶玉身体一僵。
“前些日子他来信,他似乎是在弄什么,还要一个月才来。”知尘道。
沈扶玉点了点头,只说:“好。”
知尘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沈扶玉和姜应若是在出事的时候有一个人及时低头,什么都会好说,可惜随着时间的越推越远,这头想低都难低了。
人世间,说来说去最复杂的还是只有一个“情”字。
他俩又谈了点什么,忽然有外门弟子跑着来了:“师尊!大师兄!”
他神色慌张,脸都跑得涨红,明显是遇见了什么大事。
“何事如此慌张?”知尘看了他一眼,率先问道。
外门弟子喘着粗气,下意识看向沈扶玉,眼里有几分迟疑,又好像是不忍。
“直接说便是。”沈扶玉意识到这事恐怕与自己有关,温声道。
外门弟子滚了滚喉结,一闭眼,道:“山门前来了许多人,坚决抵制大师兄接任清霄派掌门一位。”
第108章 蝶恋花·八
清霄派要换任的消息不是秘密, 修真界和人间都知道。但是外派的人和百姓是管不着清霄派的事情的,这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闹到了这个地步。
沈扶玉和知尘赶去的时候, 外门弟子正和外面来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修士有、百姓也有, 他们拉着白布, 上面用黑墨写着“沈扶玉勾结魔族、草菅人命, 不配清霄派掌门之位”。
沈扶玉脚步一顿。
“放你的狗屁, ”一个外门弟子和人争论得面红耳赤,“我师兄救苦救难, 造谣也得带点脑子吧!”
“他道侣是魔尊!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滚, 魔族杀人就是我们大师兄干的?你比株连九族都会连坐!”
“有人看见了,就是红眼睛的魔杀的!只有他道侣是红眼睛的!”
“沈扶玉勾结魔族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他德不配位!你们清霄派休要包庇!”
“谁知道他会不会被那魔族蛊惑?这种人怎么能做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
外门弟子渐渐吵不过旁人来,沈扶玉上前一步,却被知尘拉到了身后。
知尘说:“扶玉身为清霄派内门首徒,一直扶危济困,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何来‘德不配位’一词?同魔尊也是情投意合, 再者, 此事归根到底是我派的事情,无论如何, 还轮不到各位指手画脚。”
沈扶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维护自己的师尊, 滚了滚喉结。
知尘说完这句话, 便打开了护派结界,把外界的一切尽数隔离在外。
“扶玉, ”知尘回过了身, “没事吧?”
“大师兄,你别听他们乱说……我看就是些小门小派得见不到你好。”
一旁的外门弟子也纷纷宽慰他。
沈扶玉笑笑:“谢谢师尊, 以及各位师弟。”
他笑得不深,很快便敛了下来。
他比较在意的是另一点——危楼杀人了?
不知为何,沈扶玉心里总是有几分不安生感,他攥了攥手,看向知尘,他道:“此事有蹊跷。师尊,弟子去查一下。”
知尘定定地看了他很久,须臾,他苦笑一声,像是无力至极只能释怀的样子,道:“好罢。”
沈扶玉心头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只匆匆给清霄派告了个别,便迅速回了魔域。
危楼刚熬出来一种新的糖水,便见沈扶玉回来了,他惊喜地喊道:“仙君!”
“危楼,”沈扶玉一步不停地走到他的面前,“你杀人了?”
危楼见他面色沉重,还以为怎么了呢,没想到是这事,他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应道:“是啊,谁让他们说你呢——尝尝本尊新研究出的糖水,放了桂花蜜!”
沈扶玉忽视他递到自己嘴边的勺子,不可置信:“你真杀了?你杀了多少?”
“六个,”危楼随口回答他,还是不死心,要给他尝糖水,“你尝尝嘛,本尊觉得你会喜欢的。”
他跟沈扶玉认识那么久,早就把沈扶玉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了。
“你——”沈扶玉冷静下来几分,问道,“为何杀他们?”
危楼手一顿,因为沈扶玉的问话又想起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来,他的笑容也跟着敛了几分。见沈扶玉眼下实在无心尝糖水,他也不坚持了,随意将勺子扔回碗里,转而凑过去想抱他:“都说了,他们说你。”
“说我什么?”沈扶玉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给我听听,到底是有多难听,才会让你这么轻易地就杀了他们?”
危楼察觉到了他的怒火,一顿,那些话他是无论如何也重复不来,只是道:“不是什么好听的,别听了。”
“危楼!”
沈扶玉提高了声音。
危楼看向他,有几分委屈:“你生气了吗,仙君?因为他们?你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要跟本尊吵架?”
他们情投意合六年,从来都没有吵过架!
“无非是说我心术不正,勾结魔族,德不配位之类的,”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或者说我——”
他话没说完,便被危楼捂住了嘴。
危楼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本尊不想听。”
他捂得不紧,目的只是打断沈扶玉的话而已,沈扶玉很轻易地便挣开了。
“无非是些风言风语,我不在乎,你怎么能……”沈扶玉还是不敢置信。
危楼转了转手腕,看着沈扶玉:“因为本尊在乎。本尊都舍不得说你一句,凭什么要忍他们?不会说话本尊就送他们投胎重新去学。”
“沈扶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别人这般说你?”危楼靠近了他几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但是你瞒着本尊。”
“是,”沈扶玉的气也上来了,“从我跟你在一起的那天就有这种流言了,我一直都知道。”
危楼的胸膛起伏了一阵,后槽牙咬得紧紧的。
“若是人人都说,”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你岂不是要全部都杀了?”
危楼反问道:“为何不可?”
沈扶玉冷静几分,仔细打量着危楼的神情,见他当真是这般认真觉得,一颗心如坠冰窟。他突然意识到,他和危楼之间其实一直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鸿沟,人魔有别,不是有爱就可以全然忽视的。
危楼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太凶了,便要去拉他的手:“仙君,扶玉,你别生气,本尊下次不同你顶嘴了。”
他拉了个空。
沈扶玉躲开了他的手,只道:“你杀的那六个人是哪里的人?”
危楼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事情:“做什么?”
沈扶淡声道:“我去处理后事。”
危楼:“?!”
他震惊住了,下意识问道:“给他们处理后事?”
沈扶玉应了一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离开了。
“尊上。”
泊雪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喊住了他。
危楼看了他一眼,烦道:“做什么。”
“有人在清霄派闹事。”泊雪小心翼翼地开口。
危楼原本要追出去的脚步一顿,他看向泊雪,冷笑道:“所以呢?还要本尊教你怎么处理吗?”
泊雪抿了抿唇,谨慎地问:“尊上的意思……还是全杀了?”
“不然呢?”危楼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暗光,“把红线他们全部叫上,本尊不想再听见这些话。”
他不想和沈扶玉再吵架。
闹那么大,不就是为了给沈扶玉告他的状吗?都杀了,没人告状,沈扶玉自然也不会再同他吵架了。
沈扶玉飞行了一日,夜晚时,还没到那几个醉汉的村子里,倒是遇见了个掉井里的小孩。那小孩的小手费劲地扒着井沿,稚嫩的嗓音满是惊慌,哭喊着:“救命!爹!娘!”
沈扶玉一怔,忙过去把他抱了出来。
“好了、好了,”沈扶玉轻轻拍着他的背部,温声哄着,“没事了,别怕。”
小孩打着哭嗝,泪眼朦胧,小声问道:“清月剑……你是沈扶玉?”
沈扶玉应了一声,蹲下身,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受伤。谁料那小孩突然发难,居然一下把沈扶玉推翻在地,沈扶玉错愕万分,一时也没有起来。
小孩哭道:“不要你救,村里死了好多人,都是因为你!”
沈扶玉怔怔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发涩:“你说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朝村里走去,只见家家挂满了丧布,痛哭声此起彼伏,还有一家被灭门的,尸体散落在地上,无人收尸。
血都没有凉透。
尚未散去的魔气四溢。
沈扶玉的胃里渐渐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他缓缓攥紧了一旁的树干,平息了很久,终是忍无可忍,弯腰呕吐了起来。
可是他忙碌很久,什么也没吃,自然吐不出来什么。
沈扶玉深呼吸了几下,提剑回了中央魔域。
危楼本还想去追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意外道:“仙君?”
沈扶玉沉声问道:“那些人,是你命令别人杀的?”
危楼眨了眨眼,道:“你知道了?”
他的眼里一片坦荡,全然不见半分被捉到的惊慌失措,仿佛只是出去吃了顿饭那般简单。沈扶玉的心底突然燃起一簇难以压下去的怒火来,越烧越旺,烧得他心肝肺都疼,危楼见他生气,想凑过来亲他。
“啪”。
很清脆的一声,危楼怔怔地看着地面,被扇到一边的脸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他想要亲吻,却得到了从未有过的一巴掌。
比起他之前受的伤,不算什么,可是危楼却觉得好疼。
“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危楼,你混账。”沈扶玉咬牙切齿道。
危楼滚了滚喉结,重新看向沈扶玉∶“仙君,你因为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打我?”
沈扶玉闭了闭目,缓缓攥紧了手。
良久,危楼扯出一个几乎是自嘲的笑容,他说:“也是,毕竟在你心里,本尊始终不如旁人重要。”
“明明本尊只爱你一个人,但是在你心里,本尊始终要去跟许多人挤,你的师弟师妹、你的师尊,还有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危楼似乎早就想这么说了,说出来松了一口气,然而心口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些密密麻麻的酸涩与苦楚。
沈扶玉不可置信地抬头:“你说什么?”
“不是吗?”危楼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甚至理直气壮地要求你为他们付出,但是就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你的垂怜、喜欢。本尊要百般低声下气、要费劲千辛万苦,你才肯正眼看本尊一下,本尊要求你好多次你才会对着本尊笑一下。”
“在你心里,所有人都比本尊重要,即便他们对你不好,你还是会为了他们扇我,”危楼胸膛剧烈起伏着,“你从来就没有把本尊当成过唯一。你们人类所追捧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有本尊在做!”
沈扶玉简直要给危楼气笑了:“你为何同他们比?你们分明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危楼猛地提高了声音,“你就是爱着他们,你的爱平均分成了好多份,本尊只是得到了其中之一!”
“危楼,”沈扶玉偏了偏头,勉强稳定了一下情绪,“爱情、友情、亲情和责任是不一样的,你跟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危楼一步步逼近他,他终于是破罐子破摔了,露出了罐里一直被他藏得严严实实的惶恐不安与滔天醋意,“不一样,那你就放弃了所有人跟本尊在一起。”
“你疯了?”沈扶玉实在不理解危楼是在想什么,“你跟他们不一样。按照你的说法,那我是不是应该要你把你的下属全都放弃了?”
危楼毫不犹豫:“为何不可?”
沈扶玉一愣,危楼拉住了他的手腕,强行带着他走了出去。
沈扶玉甩了两下,没甩开,气道:“危楼!”
“尊上?沈仙君。”迎面走来红线,看见他俩牵着手,露出些许笑容。
“红线。”危楼喊了他一声。
红线抬头,只觉一股恐怖的魔气袭来,他本能地觉得恐怖,下意识想逃,却还是晚了一步。那股魔气贯穿了他的整个胸膛,他呕出一口血,愣愣地倒了下去。
尸体倒地的声音很轻,但是沈扶玉却觉得自己的耳边像是炸开了一道巨大的轰声,震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危楼回过头,看向沈扶玉,亮红色的眼眸里满是邪气,他道:“看见了吗?”
“本尊除了你,谁都可以放弃。”
“但是你做不到,”危楼一字一顿道,“你的心里有很多人,在你心里,本尊永远是可以放弃的那一个。只要还有一个人可以选择,你就不会选择本尊。”
沈扶玉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他看着地上红线的尸体,突然觉得危楼很陌生。
也或许,他从来没有真正认清过危楼。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甚至不再纠结危楼滥杀人间无辜的事情,他的脸色惨白得就像一张宣纸,他挣开危楼的手,慢慢地回到了房间里。
难得危楼没有跟来,他坐在床上,有些出神。
他什么也没想,就是这么坐着,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想些什么,事实却是他什么也没想出来。
红线死亡的那一刻,危楼和他印象里的魔族有了完美的重合——自私自利、蛮不讲理、冷血无情、狂妄至极。
那一刻,危楼再也不是柔声哄他开心的枕边人。
沈扶玉抽了抽鼻尖,不知为何有些想哭。他想,别人说得对,他是在助纣为虐。
“仙君。”
良久,沈扶玉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抬眸,看见危楼正蹲着他脚边,脸上带着些许讨好的笑容:“本尊做了你喜欢的糖水,别生气了好不好?”
危楼常惹沈扶玉生气,这招是他最惯用的哄人把戏。沈扶玉没由来觉得很烦,他拧着眉叹了声气,偏过头没看他:“不了。”
“那……”危楼讪讪地把糖水放到一旁的案桌上,又凑来,“等会儿再尝尝?”
沈扶玉没说话。
危楼沉默了一会儿,坐在地上,轻轻趴在了他的膝头,危楼小声道:“仙君,本尊知错了,你别生气了。”
沈扶玉还是没说话。
“本尊以后不杀人了,行吗?”危楼轻轻开口,“本尊以后也不会那样凶地跟你说话了,本尊其实也没有很介意你喜欢别人,真的。”
他哽了哽,把脸埋在了沈扶玉的膝头,声音有些颤抖:“你别不要本尊,仙君,本尊真的很爱你。”
沈扶玉感受到自己膝上的布料湿了一块,他后知后觉,是危楼在哭。
危楼说:“仙君,你从来没有主动说过你喜欢本尊,你也从来不会主动同本尊亲吻、同房,甚至在外面,本尊对你做一些亲密举动你也会躲开。本尊是太害怕了,才会胡言乱语的。你别生气,好吗?本尊什么都答应你。本尊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之前都是骂本尊的,为何最近那么多说你的,本尊不知道,本尊只是舍不得他们说你……”
危楼在尽量压抑哭声了,但那些越流越多的眼泪还是出卖了他。滚烫的泪水顺着皮肤滑进沈扶玉的心里,烫了一下他的心。
良久,沈扶玉轻叹了口气,他伸出右手,捧住了危楼的侧脸,危楼顺势抬起了脸,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可怜得紧。
“别哭了。”沈扶玉擦了擦他的眼泪。
危楼看着他,问:“你还生气吗?”
沈扶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不气了。”
危楼撑起上半身,去亲他的嘴唇。
他熟练地撬开沈扶玉的双唇,探进去舔舐他的舌尖,沈扶玉一动不动任他动作,危楼亲了一会儿,沈扶玉给出的反应始终很平淡,他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沈扶玉睁着眼,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没有半点情/欲。
危楼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松开了沈扶玉,还未开口,便听沈扶玉道:“危楼,我好累。”
危楼勉强笑笑,坐到床上,把他抱在了怀里,道:“那本尊给你拨几个小厮好不好?或者本尊照顾你?”
沈扶玉眼里还是没有什么情绪,道:“不用了。”
“危楼,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好不好?”
第109章 蝶恋花·九
危楼呼吸一顿, 揽着沈扶玉腰部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许久,他哑着声音道:“不好。”
似乎是怕自己没说明白, 他又重申道:“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好”, 嘴唇抖得厉害,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猛地把他笼罩,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慌乱, 他滚了滚喉结,语速极快, 生怕沈扶玉一句听不到就要离开似的:“不好, 沈扶玉,你别走。本尊不会再杀人了,不不不,以后你讨厌的事情本尊都不干,真的,本尊给你保证,本尊给你立誓, 用那个阵法。沈扶玉, 你别走。本尊去给他们道歉,本尊赔给他们, 你别生气, 你别走。”
“危楼, ”沈扶玉轻声道,“你需要冷静, 我也是。我们分开一段时间, 仔细考虑考虑这件事,好不好?”
“不好!”危楼猛地提高了声音, “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沈扶玉深呼吸了一下,他动了动嘴,却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危楼着急,他牵着沈扶玉的手,想说又说不出来什么,他的脑中一片乱,什么条理都理不出来。最终,他也只是来回重复两句苍白无力的话。
一句是:“你别不要我。”
另一句是:“沈扶玉,我爱你。”
他来回只说这两句话,语气卑微又难过,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危楼从来不吝啬表达自己对沈扶玉的喜欢,从未在一起时便时不时嘟囔一句“沈扶玉,我好爱你”,沈扶玉每每听见,都觉得害羞。这还是第一次,这句话叫沈扶玉心底这般难受。
他觉得危楼不该这样。
这句话不该由危楼哭着说出来。
沈扶玉缓缓收紧了手,他的手还被危楼牵着,倒像是主动牵着了危楼的手。
危楼眼里落了希望的光,哆哆嗦嗦地道:“仙君……你别走,本尊改,好不好?本尊一定改。”
到底是爱了六年。
到底是心软。
沈扶玉抽出来手,把危楼眼角的泪擦去:“危楼,我说过我爱你,你为何不信?”
危楼不住道:“本尊信,本尊信。你别走,你别离开我。”
沈扶玉叹了口气:“我不走。”
“当真?”
“当真。”
危楼重新抱紧了他,他把脸埋到了沈扶玉的颈窝处,声音闷闷的:“你以后别说这种话了,本尊害怕。”
沈扶玉不知如何应他,原本计划好的未来在这一瞬间似乎变得不甚清晰,辽阔的路上倏地起了雾,什么也看不分明。
危楼又靠上来亲他,沈扶玉缓缓闭上了眼睛。
危楼似乎是真的怕极了,一个劲地要沈扶玉,天将明时才结束。
沈扶玉昏睡一整天,醒来时,危楼拿了两件火红的衣服,眼睛微亮地看着他。
“仙君,你醒啦?”
沈扶玉应了一声,嗓子又干又哑,不太想说话。
危楼拿来温水,喂给他。
喝完水,沈扶玉头脑清明了些,才发觉危楼的不对劲之处。
危楼眼巴巴看向自己,目光中似是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
沈扶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
“仙君,”危楼滚了滚喉结,声音艰涩,甚至有些磕巴,“你,你……”
“你愿不愿意,同本尊成亲?”
沈扶玉一愣。
“就是……本尊听泊雪说,你们人界成了亲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危楼越说心脏跳得越快,他声音都发起了抖,“本尊,本尊想跟你成亲。”
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就不能轻易和离了。
沈扶玉看着他,许久没说话,手下的床单被他攥得很紧很皱。
原来那两身火红的衣服是新郎服装。
危楼见他久久不回话,眼里原本亮起来的星子又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他强颜欢笑道:“不愿意也没事,没事,都怪本尊,好端端地说这个……”
沈扶玉恍然回神,他把手放在那身新郎服上,轻声道:“好。”
危楼怔了很久,久到沈扶玉心生疑惑,喊了一声:“危楼?”
危楼恍然回神,猛地站起身,连旁边的椅子都给带倒了。
沈扶玉吓了一跳:“危楼?”
“本尊、本尊去喊泊雪,很快就回来……”危楼似哭似笑,跌跌撞撞地就跑了出去。
危楼似乎很着急想迎娶他,所以这场成亲进行得也很仓促。不过正好,两人这些日子正在风头上,避一避正合沈扶玉的心意。
虽然进行得仓促,但是危楼还是亲自挂了红帷帐,贴了红囍字,燃了红烛,端来合卺酒。
拜堂也弄得有模有样的。
沈扶玉这些天来的阴郁之气都随之消散了不少。
泊雪似乎是有些事,来得晚了些,赶不上良辰了。于是危楼把律言找来了。
律言站在一旁,按照危楼教的,一声一声地喊着:“一拜天地——”
沈扶玉微微攥紧红绸,跟危楼一同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
危楼生于魔气,没有父母亲人;而沈扶玉的师尊也远在清霄派,两人也只是对着两把空椅子行礼。
沈扶玉想着他的师尊和早已逝去的父母,同危楼行了礼。
此礼行完,沈扶玉和危楼一并转身,朝向了对方,烛火跳跃,两人对视间气氛变得异常缠绵暧昧。
沈扶玉心脏微微鼓动,他想,怪不得世间有情人多数向往成亲,红烛高燃,鞭炮高鸣,恍惚间竟像是又爱了对方一次。
“夫妻——”
“沈仙君!”
律言的话没有说完,沈扶玉和危楼的腰也没有弯下去,便被匆匆跑进来的泊雪打断了。
危楼猛地攥紧了红绸。
“沈仙君,”泊雪打了个颤,几乎不敢看危楼,只是哆哆嗦嗦地给沈扶玉开口,“桃花镇死了很多人,要你过去帮忙。”
沈扶玉一怔。
危楼下意识看向了沈扶玉,几乎是一瞬间就开了口:“仙君,你别走。”
说完这句话,他语气近乎哀求:“你别走,拜完堂再走,好不好?”
沈扶玉又看了眼泊雪:“怎么会……”
泊雪摇了摇头,只道:“属下本想去买些花生果子之类的东西撒在您和尊上的床上,不想路过桃花镇时,有人冲出来给属下说的……”
他斟酌了一下话语:“他们说事态紧急,必须请沈仙君过去一趟。”
“沈扶玉,你别走,就当本尊求求你,行不行?”危楼声音抖得厉害,死死地盯着沈扶玉。
不要在这个时候选择别人,好吗?
至少不要在他们成亲的时候……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危楼:“危楼,我去去马上回来,好吗?”
危楼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了,他像是遭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被砸懵了,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给他保证道:“我给你保证,会回来的,好不好?”
语毕,他深深地看了危楼一眼,仓促脱下喜服,换下平日穿的白衣,急忙御剑飞走了。
危楼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出声。
“尊上……”泊雪胆战心惊地喊了他一声。
律言也站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危楼垂着头,一语不发地在殿内走了几趟,正当泊雪和律言想要退下的时候,危楼突然发狂把桌子整个踹翻了。
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合卺酒被打翻,无声地流淌着。
泊雪和律言尽数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危楼一拳砸在一旁的柱子上,“就因为本尊是魔族,所以不分黑红皂白地断定本尊一定会伤害他!”
他没有用魔力,只是用蛮力捶打着,手上很快流了血。
他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爆发,眼眶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声声泣血:“你们在他心里已经比本尊重要了,为何还要步步紧逼,一定要把他从本尊身边抢走?!凭什么?啊?!”
“他已经很爱你们了,本尊只得到了一点,就这么一点,也要同本尊抢!”
“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危楼说一句,便砸一项,屋里很快被他砸得乱七八糟,红烛断成两截,红色帷帐也被撕破,好好的内殿,成了一片废墟。
危楼趔趄了一下,靠着柱子,身子缓缓滑了下去,他抱着沈扶玉脱下来的喜服,把脸埋了进去。
许久,那里传来一声压抑至极的闷哭声。
那边,沈扶玉着急忙慌赶去了桃花镇,许多人正站在镇口瞭望,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见沈扶玉飞来,他们像以往那般欢呼雀跃:“沈仙君来啦!沈仙君来啦!”
沈扶玉乘剑飞下去,问道:“发生何事了?”
桃花镇位于清霄派脚下,很少有妖魔鬼怪作乱,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难,才会如此十万火急……
听他问,这群人先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旋即有个人站出来道:“沈仙君,我们也是为你才出此下策的。”
沈扶玉的心头倏地涌上一股不妙的预感:“我?”
“是呀,听说你要同那个魔头成亲了,我们这才找了个借口救你呀!”
“是的是的,沈仙君,你来得及时吗?和那魔头拜堂了吗?”
“沈仙君,我们不会让那个魔头捆绑你的!他配不上你!”
沈扶玉静静地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又想起危楼苦苦哀求他别离开的场景,倏地觉得自己的选择很可笑。
他几乎是自嘲一样笑了一声:“你们……”
“沈仙君,其实我们还是觉得你应该三思,你前途那么光明,为什么要想不开……”
“就是呀沈仙君,你是被那个魔族蛊惑啦!”
“沈仙君,你还是冷静一下吧……”
“沈仙君,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沈仙君,你还是离开他吧,你已经被他影响了!”
沈扶玉又笑了一声,他看看他们,真奇怪,明明这些百姓还是一如既往得慈善,但是他真的觉得好累。
他轻声问:“一定要插手控制我的事情吗?”
他一问,百姓都看向他,有人惊慌,有人不满。
罢了。
沈扶玉苦涩地笑笑,没再搭理他们,转身离开了。
他本想回魔域,不知为何迈不出脚步,他站在茫茫的夜色中,头一次感到了不知所措的迷茫感。
末了,他鼻尖一酸,眼眶掉出来一滴滚烫的泪水来。
到底为什么,为何要那般恶意揣测辱骂他?
是不是做了一件叛逆的事情,以往他做的一切都要被全数否定?
他又想问危楼,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为了我杀人?
他变了吗?他变了哪里?
沈扶玉想不明白,他抹了把泪,才发觉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清霄派门前。
“师兄?”
沈扶玉身形一顿,回过身去,发现是温沨予。
“真的是你呀,”温沨予脸上闪现一分欣喜,他走近了沈扶玉,看见对方明显哭过的眼睛,一愣,“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无碍。”沈扶玉勉强给他笑了笑。
温沨予还是忧心忡忡。
沈扶玉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我先回静笃峰了。”
他的心头乱得很,还是自己先静静地比较好。
温沨予担忧地看着他:“好罢。”
沈扶玉走远了几步,温沨予的声音又在他的身后传来:“大师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的!”
沈扶玉脚步一顿,滚了滚喉结,没回头,回了静笃峰。
他好累。
沈扶玉回到熟悉的屋子里,关上木门,什么也没管,躲回了被窝里。
随便吧,他现在只想睡一觉。
另一边,危楼枯坐到了天明,沈扶玉迟迟没有回来。
“尊上,要不要属下去请沈仙君?”泊雪主动问道。
危楼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把泊雪和律言都斥退,他脱下喜服,又找来沈扶玉的那一身,把两者叠好,认认真真地放在了一旁的衣柜里,而后默不作声地收拾起来了内殿。
内殿许多东西都叫他砸坏了,房柱也破损了,收拾起来很麻烦。
他收拾了三天,一切恢复原样后,沈扶玉还没有回来。
他把四将五相召来,也不是,红线死了,应该是三将。
“你去魔库,”危楼把一张清单递给泊雪,“把这儿的宝物都寻来,一会儿你们跟着本尊一起去清霄派。”
危楼心情很不好,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一向散漫无序的魔族个个老老实实的,只听他的吩咐,没敢多说一句话。
“尊上,东西太多了,要不要多带些人?”泊雪迟疑着问他。
危楼说:“随你。”
香玲看了看危楼的架势,小心翼翼地问道:“尊上,可是去清霄派抢人?”
若是如此,估计会有一场大战。
危楼摆了摆手:“是去请人。”
他顿了顿,看向门外,眼中闪烁着偏执的红光,似有走火入魔之势:“他们说本尊待沈扶玉不好,本尊便要给所有人看,本尊能给得起沈扶玉世上最好的。”
“本尊就是爱他,无论谁说什么,本尊也绝不放手。”
危楼给的那份清单,几乎搬空了整个魔库。
他走在最前面,身后是魔将魔相,而后跟一道很长很长的队伍,是其余魔族搬着魔族罕见的各个珍宝。
此仗声势浩大,引得无数人驻足观望。
危楼丝毫不惧,他就是要用切实行动,来堵住这悠悠之口。
他一路行至清霄派脚下,这会儿围观的修士反倒多了起来,连同百姓一起对他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危楼站在山脚,仰着头,刺目的阳光叫他看不清面前的事物,他喊:“沈扶玉,我爱你!”
一声又一声。
他才不会因为旁人的非议退缩半步,他从来不后悔爱上沈扶玉,爱上沈扶玉是他这一生都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偏要一条道路走到黑,他偏要爱。
声声爱意吐露出口,危楼的执念越来越深,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模糊中,他似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铃声。
沈扶玉在静笃峰独自待了三天,冷静下来,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这些年的舆论越来越过分,似乎是有什么人在背后刻意引导似的。
至于是谁……
沈扶玉摩挲了一下指尖,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他得回一趟魔域。
沈扶玉刚站起身,外面便传来惊恐的声音:“师兄!那魔头杀上来啦!”
沈扶玉一怔,顿时有了不好的感觉,他抽出清月剑,毫不犹豫地朝山脚飞去。
山脚处,百姓正在仓皇逃乱,一群修士搭了个结界,勉强困住了危楼。
危楼双眼猩红,手中魔剑毫不留情地攻击着,明显是失控了,结界摇摇欲坠。
沈扶玉的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提剑进入了结界。
察觉到有人来,危楼立刻提剑刺去。
“危楼。”沈扶玉挡住他这全力的一击,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生疼。
他封了绛月剑,根本敌不过危楼。
他的声音好像提醒了危楼,危楼眼前似乎分明了一瞬,而后铃声微响,他又陷入了癫狂之中。
沈扶玉看了眼四周,果然,他怀疑的那个人也在。
但眼下叫危楼醒过来明显更重要。
沈扶玉又注入了些灵力,清月剑有清神镇定的作用,他试图唤醒危楼:“危楼,醒醒。”
危楼全然不觉,依旧招招逼人。
沈扶玉同他打了几个来回后,口腔开始弥漫起了鲜血腥味。
他咬了咬牙,侧身躲开危楼刺向他的那一招。
“沈仙君!杀了他!”
人群开始爆发出高亢的喊声,声声有力。
他能杀了危楼吗?
沈扶玉苦笑一声,他根本打不过危楼。
再者……
沈扶玉被危楼的剑气震开,勉强在空中稳住了身形,他低下头去,危楼不依不饶,已经提剑直指他。
沈扶玉转了一下清月剑,即便是打不过危楼,他也能毁了危楼七成的功力。
清月剑也直指危楼。
兴许是看出了这是关键一招,人们的高呼声更大了:“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人声鼎沸中,沈扶玉却想起来好些年前的春天,那会儿他还没和危楼在一起。那天阳光很好,危楼走着走着,倏地爬去了一旁的桃树上。
他身形高大,桃枝脆弱,艰难地支撑着他,感觉下一秒就要断掉了。
危楼伸出了手,把最上头的桃花给折了,而后兴冲冲地朝下方喊道:“仙君!”
“我要摘一朵开在阳光里的桃花送给你!”
沈扶玉轻轻笑了一下。
“危楼,醒过来吧。”
魔剑贯穿了他的胸膛,温热鲜红的血液喷了危楼满脸。清月剑却轻轻偏移了几分,剑身打在了危楼的后心处,白光化作点点,飘进了危楼的身体里。
魔剑入体的一瞬间魂飞魄散,沈扶玉尚未感觉到疼痛,便是睫毛颤了颤,眼睛缓缓闭上了。
第110章 蝶恋花·十
危楼的眼前渐渐清明起来, 入目的第一景是自己握着剑柄的手,上面全是鲜红滚烫的血液,顺着血液流淌过来的轨迹、也是顺着长剑刺过去的方向, 一寸一寸地挪过去——是熟悉的白衫、没入胸膛的剑、不停在流血的伤口、被血液黏成一缕一缕的发丝, 视野往上, 露出了沈扶玉彻底闭上眼眸的脸。
危楼怔住了。
他猛地把剑抽了出来, 沈扶玉的身体便朝他倒去。像过往拥抱过的无数次那样, 危楼下意识地抬手把他抱在怀里。
大股大股的鲜血浸透了危楼的衣衫,他抬手, 想堵着沈扶玉胸前的伤口, 却只摸到了滚烫鲜红的液体。
他愣了好久,又想起沈扶玉曾说人体上有三把火,火不灭,就有救。他抬起手去捂沈扶玉的发顶和肩头,但那里冰冰凉凉的。
沈扶玉闭着眼,鲜血将他白皙精致的面容衬得愈发昳丽起来,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冶感。
危楼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块石头来, 磕磕绊绊道:“本尊、本尊, 前些日子叫人给你寻来了一块月精石,打成了一块玉佩, 配清月剑正好。”
他说着, 就要把这块玉佩系在清月剑上。结果他刚转身, 清月剑便原地化作了一块石头。
危楼又是一愣。
剑主已死,剑灵消亡, 清月剑化作了最原始的那块阴阳石。倒是一旁的绛月剑, 因为被封印,感知不到沈扶玉的灵气, 还保持着剑体的模样。
危楼缓缓攥紧了玉佩,他看向怀里的沈扶玉,想给他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倏地身前来了一股力道,将他踹翻了出去,夺走了沈扶玉。
他不知道是谁,但还没起身,许多招式全打在了他的身上,危楼一一受下,他跪在地上,迷茫地望着被哭得撕心裂肺的众人围着的沈扶玉。
就像之前那般,许多吵闹围着沈扶玉,沈扶玉只安静地含笑看着。
只是这次,沈扶玉没有睁眼,也没有笑。
危楼看去,世间的一切都像是被刻意放慢了般,他看见清霄派的弟子跪伏在地上,豆大的眼泪一颗又一颗地在眼里滑落,哭嚎声应该是很大的,但是危楼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站起身,想去把沈扶玉抢回来,又不知被谁推倒在地,他们甚至没有用灵器,只是用拳脚,一下又一下地打着危楼。这是最纯粹的怨恨,最崩溃的宣泄。
危楼没有反抗,他没觉出来疼,也没听见他们的声音,他觉得世间倏地就这样安静了下来,他的眼里只有沈扶玉,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不知怎么的,他被人扶了起来,对方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只知道沈扶玉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想挣扎,但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卸掉了一般,只能茫然地跟着对方回了魔域。
魔域还保持着沈扶玉没离开时的样子。
危楼眨了眨眼,拨开身旁的人,扶着墙,慢慢走回了床沿,沈扶玉不在床上。
他本想坐在床上,又觉得沈扶玉爱干净,看见了又要说他,犹豫片刻,他还是缓缓坐在了床边的地上。
他想,等沈扶玉回来,他就给沈扶玉说,地上好凉啊,仙君。
那一夜,中央魔域的宫殿彻夜昏暗。
清霄派的内门首徒沈扶玉去世,清霄派挂满了白布,白日夜间常常能听见啜泣低哭声,分不清是谁。
沈扶玉在世无亲人,白事自然是由清霄派来办的。问询而来的人很多,乌泱泱地挤在一起,几乎要把峰头踏平。
知尘五人耐心地接应着,他们站在派门口,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内门弟子负责白事的一些细节。
云锦书蹲在地上,负责给沈扶玉画安息法阵的就是他,一旁的外门弟子也没有说话。
须臾,还是云锦书先开了口,他道:“其实我很久之前就遇见了大师兄了。”
他低头看着地面,想露出一个笑容,结果比哭还丑,他道:“我还没给师兄说声谢谢呢。”
他说完这句话,肩膀抽动了一下,声音变哑了不少:“我还没给我师兄说声谢谢呢。”
画了一半的法阵不了了之,算是作废了,这已经是他今天画废的第十二个了,他捂面,哭声再也抑制不住:“我还没给师兄说声谢谢呢。”
他还没说当年山上萍水相逢,谢谢他的桃花翩翩,谢谢他的歪头一笑,谢谢他的引路。
为什么在所有的修道中选择了阵修?因为他也想成为沈扶玉那样的人。
云锦书泣不成声,他哑声喊道:“师兄——”
此后万般难过,再无人为他变出桃花扑面。
雪烟本想安慰一下云锦书,又觉得无济于事,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一旁其余的乐修,面露严肃:“大师兄一辈子守礼,最重规矩,到时候千万不要出错。”
她还算冷静,只是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与无力感来。
乐修们纷纷点头。
“那好,”雪烟拿起唢呐来,“先排一下,几日后务必要做到最好。一点错也不要出。”
她深吸了一口气,其余的乐修等了很久,也没有听见唢呐声响。
只有一颗又一颗的泪水砸在地上。
雪烟的嘴唇和手一并发着抖。
很久,她的手臂像是失去了阻挡的门栓般垂了下去,唢呐倒在她的腿侧。
“师兄……”
怎么会不难过呢?那可是她的大师兄啊。那么多年的相处,他们早已胜似亲人。明明想好好排练,但是一想到这是给大师兄吹的哀乐,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气息抖得厉害。
那边祝君安还在给沈扶玉做棺材,她的手抖动得厉害,一根钉子无论如何砸不进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倏地发觉视线模糊了起来,她抹了把眼睛,才发现原是自己哭了。
祝君安愣愣地看着手上的泪水,心脏酸涩得厉害。
良久,她缓缓把头抵在了棺木上,哭得泣不成声。
最终还是充满了遗憾。
安息阵法不是云锦书画的,哀乐也不是雪烟吹的,棺材亦不是祝君安打的。
悲伤抽干了他们所有的力气,再分不出丝毫精力去处理其他。
沈千水在出丧前就离开了,当时的阳光很好,圆滚滚的眼睛通红,她似乎是想笑,却没有成功,她道:“我还是不要在这里了。我的运气不好,万一……”
她哽咽了一下,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她回头又看了眼平台上的尸身,有灵力在,尸身不腐,衣服换了新的,很干净,沈扶玉就像睡着了一样。
沈千水仓促低头,把眼泪一抹,垂着头下山了。
恍惚间她又听见沈扶玉说:“以后你便给连累的人说你哥哥是沈扶玉,叫他们来找我,我会处理好的。”
其实他明明不用这样的。
沈千水的霉运又犯了,她哭得看不清路,一脚踩空,一路从山体上摔下去,撞到了人,那人怀里抱的琴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对方把她扶了起来,倒是一愣:“千水?”
沈千水泪眼模糊地抬头,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她哭得脑壳有点疼,没想起来这是谁。
“清霄派这是?”对方的声音有些紧张,“莫不是师尊……”
“不是,”沈千水嘴唇抖了抖,“是哥哥。是大师兄。”
对方的身形似乎一怔。
“沈扶玉?”
他问了这么一声,却未等沈千水回答,反倒像是自己要来求证般,飞奔上山。
山上的外面弟子许多都不认识姜应了。
姜应一路跑入灵堂,看见躺在灵台上的人,他的脑中轰然一声。
这一刻,他才对两人闹别扭的百年光阴有了深刻的认知。
“你……”姜应手足无措地走向灵台,僵硬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看着沈扶玉,不知道该说什么,“你……”
白色的衣袍,放下来的柔顺的黑发,眉眼长开了好多,全然褪去了十八岁时的稚嫩。
但是姜应又觉得他没有变。
具体是哪儿,他也说不上来。
“本来,”姜应拍了拍灵台的边缘,微微坐了下去,“本来是来找你的,想问问你还介不介意当年那事。那琴我还修好了。”
姜应说了没几句,便有外门弟子来赶他。
“喂,外人不许来灵台。”
姜应抬了抬眸,道:“我不是外人。我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倏地发觉眼下自己同沈扶玉的关系也与外人没什么区别了。
见他不说话,那哭肿眼的外门弟子便愈发认定了他是外人,催道:“快走快走!没听说过灵堂能让外人进的。”
姜应风风火火地来,只看了沈扶玉一眼,又被人仓促赶出了灵堂。
那外门弟子似乎是接待这种人接待多了,有些不耐烦,他道:“我大师兄人美心善,救过的人多了去了!萍水相逢一场,称个朋友不过体面话,你别太当真了!除了内门师兄师姐,都是外人啦。”
不是的。
姜应想反驳他,即便放在内门里,他也该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才是。
但姜应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走去,最后居然跑去了静笃峰,恍惚间,像是看见两个稚子打闹着跑过。
“姜应!”
姜应一抬头,瞧见六岁的沈扶玉蹲在竹屋前:“我的衣服又脏了,我今晚要洗衣服呢。”
姜应低头笑了一声,用掌心抹了把脸,才发觉脸上已经有了湿意。
他刚迈出一步,六岁的沈扶玉却是迈着小短腿跑向了另一边。
他看去,才发现那便是七岁的自己。
沈扶玉再次喊道:“姜应!”
也是。
六岁的沈扶玉的喊的是七岁的姜应,而自己,已经一百多年没有听见沈扶玉喊“姜应”了。
姜应又笑了一声,当年那场吵架,竟成两人此生的最后一面。
他从怀中取出来一个油纸包,放在竹屋前的台阶上,道:“给你买的小米酥。记得你儿时最爱吃。我一直放怀里抱着,温着,没凉,想着拿它跟你求和呢。”
“其实后来我找过你一次,师尊说你下山了。我以为你不愿意看见我,就走了。这一百年,我收集到的关于你的消息好像都很好,除了这段时间——我看别人都在因为你道侣骂你,怕你伤心,想着来找你聊天呢。”
“如果可以的话,想着跟你和好……或许早一些,就好了。”
他说的话颠三倒四,想起什么说什么。
“凤凰还不知道吧。”
姜应叹了口气。
主峰那边哀乐、哭声吵得厉害,倒衬得这边冷冷清清,姜应双手握着应月。
他专门坐在了台阶的一侧,空出来一侧,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坐下。
姜应看了一会儿,又脱下外衫,铺在了那里。
一瞬间,共同修炼、共同历练、一并挨罚、姜家丧事、群星抱月等等过往一一闪过心头,姜应方才发现,原来过往一直历历在目,并未随着时间褪去半分。
可是那般默契,最终还是只落了个“外人”的称呼。
思及此,他呼吸一滞,手上青筋暴起。
应月随之碎裂成无数个星点,飘向远方。
自毁本命灵器,姜应受反噬,功力只剩一成。
灵丹疼得几乎要裂开,他没管。
他张了张口,还是喊了出来:“沈扶玉。”
可是我这次连你也没有了。
此后再也不会有人给他说“你还有我”了。
泊雪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了魔君的寝殿门口,眼下四下无人,他面无表情地站了很久,方才抬手敲了敲门。
很轻,几乎微不可察。
但屋里的人还是听见了,像是就处黑暗之人捕捉漂浮的荧光一般,跌跌撞撞地跑来。从外面可以听见他杂乱的脚步和东西被撞翻的声音。
门被拉开,危楼眼里的光随之黯淡了。
他没有说话,松开手,想回去。
“尊上!”泊雪硬着头皮开口,声音还有些颤,“清霄派请您去参加沈仙君的……丧事。”
“沈仙君今日……起棺下葬。”
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不忍,泊雪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近要听不见。
危楼的身影一下就顿住了,他站的位置刚好,外面的光落在他的脚跟处,他站在屋里的阴影里。
“他们想让你带一点沈仙君喜欢的东西去,说是要一起葬在墓里……”
一字一句,宛如刀尖舔血,泊雪的语气小心谨慎至极,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戳到危楼的爆发点。
但是没有,危楼只是在那里站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许久,他才迈动脚步,他什么也没拿,只是折了一怀桃花去找他。
危楼还是听不见声音,自从那日起,危楼便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束缚到了一处高阁中,漠然地看着人世间的一切喧哗,他的五感被剥离,听不见声音,看东西也是光怪陆离的,只有在涉及沈扶玉的时候能听见几句,比如泊雪要他带沈扶玉喜欢的东西,他思来想去,只有这些桃花最合适。沈扶玉春日里爱去桃林看,他对桃树的生长很好奇,问危楼,危楼使坏没告诉他。
彼时气得沈扶玉好久没理他。
后来危楼给他说怎么种的,他自己倒是听困了,靠在桃树干上睡着了。
危楼抱着桃枝走入灵堂内,三将五相跟在他身后,灵堂里似乎站了很多人,危楼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他慢慢走到摆在中间的冰棺前,沈扶玉躺在里面,十分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沈扶玉的容貌一点也没变,依旧很漂亮,睫毛长长的,像只黑色的蝴蝶,危楼每次看见,都心动万分。
危楼下意识把手放在了冰棺上,隔着棺盖描摹沈扶玉的眉眼,他有些恍惚,想,沈扶玉真的死了吗?会不会只是贪睡呢?别人又没有跟沈扶玉同床共枕过,别人没见过,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偶尔沈扶玉也会贪睡,午觉了一两个时辰也不起。
就像这样。
但是危楼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些桃枝铺在了沈扶玉的冰棺之上。
他挪动脚步,去了另一边。
草乌、雪烟、祝君安和云锦书站在师尊的身后,草乌动作依旧很慢,慢到眼泪滑落都比旁人迟了些许,他无声地凝望着面前的棺椁,手指一点一点攥成了拳。雪烟和祝君安互相扶持着,咬着唇才没发出声。云锦书发了愣,偶尔低首用手背把眼泪擦去。
知尘似乎是在说什么,危楼没听,他站了很久很久,也可能只站了一会儿,上去了几个外门弟子,似乎是是要抬棺。
棺材受到震动,上面的桃枝一晃,散落下来几片桃花。
有那么一片,就这么顺着风划过了危楼的手心,又轻又柔,像是沈扶玉用手指轻轻勾了他的手心。
恍惚间,耳旁似乎是传来沈扶玉的轻笑声:“危楼。”
霎时之间,危楼的灵魂就这么被勾回了身体里,周遭的一切都清明起来。
“不要起棺!”
他太久没开口,猛一说话,声音粗粝沙哑得吓人,有一个外门弟子被吓到,手抖了一下,棺材倾斜,上面的桃枝扑簌簌地掉下来。
危楼没顾别人的目光,他上前一步,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不要起棺。”
“本尊求你,不要起棺。”
起了棺,就什么都没有了。
膝盖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在安静地灵堂内显得尤为清晰,来吊唁的人都愣了——魔尊,给人跪下了?
知尘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危楼其实不太清楚人类的规矩,但照葫芦画瓢还是会的。他不用多想,学着之前看得那样,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
怎么样都好,要本尊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起棺,什么都行。不要让他看不见沈扶玉。
“一切是本尊的错,本尊想办法把他找回来,本尊赔罪。不要起棺,不要起棺……本尊想办法,本尊有办法的。本尊求求你,不要起棺……”
危楼语序颠倒,按在地上的手已经泛白,额头撞击地面得又狠又快,地上很快便见了血。
满堂震惊。
就连一旁的魔族都震惊了。
不知过了多久,知尘才将危楼扶起,危楼没起,他攥着知尘的手臂,不住道:“我有办法,不要起棺,把沈扶玉交给我,求你。本尊求你。”
字字泣血。
知尘看了他片刻,才道:“那魔尊殿下便试试吧。”
“师尊!”其余弟子不满地开口。
危楼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知尘答应了什么,他扑到冰棺前,推开棺材盖,小心翼翼地把沈扶玉抱了出来。
“大师兄!”有不满的弟子大声喊,被知尘一抬手制止了。
危楼把沈扶玉珍重地横抱在怀里,轻声道:“本尊……”
他有很多想给沈扶玉说,千言万语好似湍湍流水自心头滑过,什么也没留住,只出口了一句:“对不起。”
明明说好要永远对你好的。
他哽咽了一下,把沈扶玉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一些,一步一句:“对不起……对不起……”
他抱着沈扶玉往下走,鼻息间却钻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十三具自刎的尸体正安静地躺在静笃峰的山脚下。
危楼一怔,下意识地捂住了沈扶玉的眼睛。
“尊上,”泊雪上前一步,给他解释道,“这十三位公子来自十三世家,倾心沈仙君许久,听闻沈扶玉……悲伤过度,专门来到静笃峰,殉情。”
危楼记起来了。
似乎是那“十三痴情客”来着。
他的气息抖了抖,闭了闭目,抱着沈扶玉跑了下去。
“尊上!”
他的属下忙抬脚去追。
危楼知道沈扶玉受欢迎,为此他没少吃过味,但是究竟有多受欢迎,危楼也没有确切的数,直到如今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纤阿剑仙,一朝战死,万民齐哭,天下同悲。
纸钱随着百姓的痛哭声铺天盖地地飞入空中,像是春日烦人的柳絮。遥遥望去,天地之间竟像是陷入了白茫茫的一片。
“沈仙君啊——”
“仙君!”
清霄派通往别处的路上,乌泱泱的百姓跪成一片,互相搀扶着放声痛哭,无数眼泪落入土地中。
世间修士千千万,唯有一人被称君。
危楼抱着沈扶玉,穿过数不尽的纸钱,在哭声中走向魔域。
“站住!”
面前倏地落了一些红着眼眶的修士。
危楼抬眸看了他们一眼。
“就是你这魔头杀的沈仙君!”为首的人抽出剑,直指危楼。
闻言,一旁嚎啕大哭的百姓齐刷刷地看向危楼。
危楼没有说话,他抱着沈扶玉的手指却是渐渐泛白了。
“胡说八道,”出奇意料地,泊雪开了口,“沈仙君究竟如何死的,你们当真不知道?”
“不用来指责我们尊上杀了沈仙君,沈仙君身死你们也脱不了干系!自从沈仙君与尊上互通心意以来,你们先是因为嫉恨咒骂尊上,后又责怪到沈仙君身上。百般阻挠、恶意揣测、步步紧逼,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做尽伤人之事。你们是怕沈仙君误入歧途吗,不,你们是怕以后再也没人任你们使唤,怕他沉迷谈情说爱不能及时救你们于水火之中!”
“沈仙君到死都护着你们这群自私自利、虚伪至极的东西,若不是怕伤及你们,他至少可以一直撑到尊上走火入魔清醒!分明是你们害死了他!”
泊雪一字一顿地开口,面前的修士与百姓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一个两个白痴似的抖动着嘴唇,说不出来一句话。
危楼一直没有说什么,见面前的人不挡路了,便继续抱着沈扶玉朝魔域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影渐渐藏入纸钱之中,模糊不清。
“掌门师兄,”知微和知尘等人一齐站在山峰处,直到危楼的身影消失她才不满地开了口,“我不懂,你为何要危楼带走他!”
“扶玉是我清霄派的内门弟子,理应葬于我清霄派才是。”知允难得一改以往温和随性的模样,看着知尘,像是在等知尘的一个合理解释。
“扶玉……”知尘缓缓开了口,“命不该绝。”
知微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师兄!”那是她看着长大的扶玉啊!
“危楼,有把他带回来的力量。”知尘没有解释是什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魔族再强力量也是与灵力相反的!”知行忍无可忍地反驳。
“非也,”知尘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是这种力量。”
知允神色微动:“那是……”
知尘看向远处,轻声道:“爱。”
最纯粹的、属于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