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和美酒,美酒又以竹叶青为上乘。
坊间对竹叶青的描述多不胜数,而《翠月如眉挂露珠,清香似麝透帘栊》这一句便显得恰到好处。
汝南城
一处偏仄的巷口。
一间名曰《风客来》的酒肆。
一面已被年月侵蚀的残破酒旗。
一个斗大的酒字随风摆动。
一对木质手书招牌立于两侧。
上书:
试问人间红尘客。
谁人能过相思门。
许是便宜使然,只需十文就可以吃到二两酱肉,喝到一壶醇香的竹叶青,使得这名不经传的小馆,未至晌午便已宾客满座,热闹非凡,碗筷声,斗酒声不绝于耳。
馆内约摸不足十把桌椅,交错摆放,往来多是一些粗布麻衣的寻头百姓,亦有赤裸着臂膀,身纹虎豹蛇虫的江湖滚刀肉,喝至兴起不免吆五喝六,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
角落处,江寻凤歌二人并排而坐,只不过二人此刻的脸色均不太好。
“掌柜,你且记着,熏酱肉包两屉,凤临阁烧麦两笼,龙聚祥的铁木真凤爪一例。”
“两位大侠,你看你们要不要再加点什么?别瞧这店小,味道那是一绝。”
凤歌托腮看着对面仅有一面之缘的【缘香阁】店伙,银牙紧咬,若不是江寻拦着,她的刀恐怕已经把他扎出一堆血窟窿,然后沉江喂鱼。
江寻抿了一盅酒,喉结忍不住耸动:“不必了,我们不饿,你想吃什么随意点,今天这顿算我的。”
“如此盛情,既如此,掌柜,再来两碗水面,要猪肉卤,切记,一层面浇一层卤,待我吃完第一碗,你再续另一碗。”
“好嘞好嘞~客官稍待。”店家好不容易逮住个大户,满脸兴奋,奋笔疾书。
“等等,再加十香瓜茄,五方豆豉,同乐坊的糖蒜,还有酱油浸过的油辣椒泼在面上。。。。。。”
“穷是穷得很,吃是真会吃。”凤歌瞥了他一眼,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扭向一边。
“不必介怀,随意就好。”似是感觉店伙有些尴尬,江寻冲着他咧出一抹自认为和蔼可亲的弧度。
“你方才说你叫陈十三?”江寻问道。
“没错,家中排十三,不过我十二哥前几年死了,两位叫我十二也成。”
陈十三含糊不清的说着,埋着头大快朵颐,狼吞虎咽,一旁的凤歌看的瞠目结舌,唇角抽动,生怕他一不小心把自己噎死。
“蛮好蛮好,阁下家中排行,全凭天意。”江寻抿了一口酒。
“咯咯咯,要死啊你!”一旁的凤歌噗嗤一声,笑的花枝烂颤。
待的碗摞的看不清人脸,陈十三方才意犹未尽的打了个饱嗝,擦了擦有些油渍的嘴。
“吃人嘴软,这规矩我还是懂的,如果我没猜错两位应该是想问我【和光同尘】的消息吧。”
江寻甩给他一个赞许的目光。
“洗耳恭听。”
“并不知情。”陈十三掏了掏牙。
“啪!”
凤歌抽出靴内的匕首狠狠的拍在桌子上,嘈杂的酒坊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纷纷侧目,朝着这边观望,凤歌不为所动,身体前倾紧盯着他。
陈十三瞬间像泄了气的气球,忙赔笑着向四周拱手示意,待得馆内再度恢复喧闹,这才有些压低声音,嗫嚅道。
“二位既是问我,定然有所图谋,看在这一饭之恩,我劝二位还是收了这个念头,如您二位这般,对这宝物有觊觎之心的不说成千也有上百,但是至今,却没有一个人敢去触这霉头,少侠可知为何?”
“你再多说一句废话,老娘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把你扔了沉江。”凤歌咬牙切齿。
陈十三打了个寒颤,忙不失迭道:“你这女侠怎么像那凤栖梧一样,动不动就喜欢割人舌头?”
陈十三无意的一句话却是让江寻二人大为惊诧
“你也知道凤栖梧?”
陈十三同样惊诧的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凤栖梧都不知道?通缉的告示都快贴我脸上了,你们竟不知情?”
江寻二人一阵汗颜,凤歌不自然的扯了扯脖领,有些心虚的捂着脸,探头道“这也是够瞎的。”
江寻认同的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听我们护院的几个武师说,这对毛贼欺男霸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没有他们不抢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这二人欲在半路,对这【和光同尘】下手,现在恐怕不少人在观望着此事,等着捡漏呢,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啊。”
凤歌似笑非笑:“看来这凤栖梧还真是恶贯满盈。”
“可不是嘛,简直是天理难容。”陈十三义愤填膺。
江寻听得眉心一阵抽搐,忙打断他:“说刀,说刀。”
陈十三忙点头“对,说刀,先不说那护送聘礼的皆是沈家精挑细选,以一挡十的好手,就连沈家少主都亲自前来,以防不测,沈如风是什么人,年少成名,少年英雄,当今武林年轻一辈的翘楚,有他在,谁敢打这神兵的主意。”
“呦,这婚期还有十多天,沈如风倒迫不及待的跑出来了,够急的。”凤歌嘲讽道。
“两位有所不知,这沈公子和萧郡主的大婚是这汝南乃至江湖难得的盛况,近日来沈盟主广发【江湖帖】,诚邀各路英雄,名门望族前来庆祝,还宣告天下,今年的嘲天会要与大婚一起举行,为两位新人贺喜。”
“嘲天会?”凤歌诧异。
“往年嘲天会不都是秋天,这江湖是他沈家的啊,说变就变。”
“嘘,姑娘这话可不要乱说,小心被有心之人听到。”陈十三噤若寒蝉,四下张望。
“萧沈两家结亲此等大事,沈盟主自然想借萧王爷名义,让这武林盟主之位得到官家的认可,给少盟主镀金,毕竟谁都知道,沈公子就是未来的武林至尊。”
江寻恍然大悟:“萧沈两家一旦结了亲,有了这位萧王爷的支持,沈家的江湖地位势必会更加牢固,恐怕再难有人与其争锋,这沈平庸真打的一手好算盘。”
“我就知道,姓沈的没一个好东西。”凤歌一旁絮叨着。
“大婚加上这嘲天会,确实是江湖难得的盛况,难怪这一路上总感觉气氛不太对,江湖客竟比这行商的还要多。”江寻有些捋顺了思路。
“这才到哪,听闻当天,和光同尘也会作为彩头,在这嘲天会上一展风采。”
江寻二人对视一眼,凤歌眸中瞬间有了神采:“今年嘲天会在哪里举办?”
“萧府,只不过没有邀请函可是不能进去的,我们这些不入流的还是别想了。”
陈十三说着,漏出一抹遗憾的神色。
“你一个店伙计怎么知道这么多?”凤歌瞅着他,大为不解。
“这话说的,谁还没个江湖梦。”陈十三兀自说着,自胸口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在二人眼前晃了晃,江寻瞅了一眼,应该是街巷卖的“武林秘籍”,不过多半是半吊子武夫随意撰写,用来强身健体倒是差不多。
江寻忍俊不禁,一旁的凤歌转动着酒盅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感觉原本嘈杂的馆内瞬间变得一片死寂,转头,一行身着黑衣的护卫簇拥着两道身影踏入,中间一人,一身素雅青衫,手持钢骨折扇,面容清秀俊雅,目似秋水明澈。
在其身旁,跟着一个全身被异常大的斗篷遮蔽的身影,帽衫下的帘子遮蔽面容,看不清身份。
二人一出现,顿觉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男子环视,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径直走到江寻他们旁边的空桌,账台忙碌的掌柜连滚带爬的上前,自小二盆里扯出一块手帕,谄媚的递了上去。
“公子,您来了。”他有些拘谨。
“掌柜不必拘束,还是老规矩。”
“这就上,公子稍等。”小二陪着笑脸,冲着后厨吆喝
“上酒喽~让后厨动作麻利点。”
青衫男子打量着四周,回眸瞧见江寻三人投过来的好奇目光,含笑示意,笑容和煦,如沐春风。
“好俊俏的小哥。”一旁的凤歌由衷赞叹,江寻瞅了一眼,不得不承认,眼前男子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气质出尘,与江寻这江湖草莽截然不同,处处透着一股高贵的气息。
“要不帮你引荐一下,说个媒?这大户人家若是嫁进去,可就是落魄黄鸡飞上天了。”江寻不怀好意的戳了戳她,挑了挑眉。
“你才是鸡,老娘是凤凰。”凤歌甩了他个白眼。
“就是不知这些人什么来头,威风的紧啊,陈十三,你知道吗?”凤歌扣了扣桌子,店伙头摇的像是拨浪鼓。
“怂样。”凤歌掩嘴嗤笑。
“这家店的竹叶青还是这么地道,如烟,你也可品尝一下,往年每次来这汝南我都会借此微醺,倒是能忘却不少烦恼。”青衫男子不顾周围打量的目光,饮了一杯。
全身遮蔽的人点了点头,掀起面罩轻抿一口。
“如何?”男子笑道。
“兄长所喜,定然是上乘佳酿,可惜如烟不懂酒,只觉入喉有些辛辣。”
清冽的声音自面罩传出,如山谷黄鹂,竟是女儿身,只可惜看不到脸,但听声音却能感觉定是位温婉可人的女子。
“不知者不怪,美酒和美人是一样的,细细品味方知其中韵味。”男子爽朗大笑。
“呦,不曾想,这小白脸竟然还是位登徒子。”凤歌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不大的酒馆都听的见,江寻扯了扯她,倍感无奈,已知她这老毛病又犯了。
“哦?姑娘何以见得我就是登徒子?”青衫男子脸上挂着那和煦的笑容,有些好奇,却并不恼怒,似乎凤歌再说一件与他毫无相关的事。
“打扮的人模人样,原以为是高洁风雅之士,出口却如此轻浮,大庭广众对女子品头论足,不是登徒子是什么?怕不是喝的上头才更好糟蹋姑娘。”凤歌白了他一眼。
“哈哈哈哈哈,有趣,我只是说了寻常人想说却不好意思说的话罢了,姑娘所言不假,醉后才更知女子韵味。”青衣男子笑道。
铛啷!
碗筷掉落,却见男子对面的女子楞在原地,下一秒,如受惊的麋鹿猛的起身,退后两步,颔首低头。
“请兄长责罚,如烟失礼了。”
“坐下吧,下次小心一点。”男子轻声道。
女子忙点了点头,却未在入座,立于一旁,此一幕被众人看到,皆是交头接耳,女子身体有些啜泣的抖动。
“坐下!”
青衣男子叹了口气,伸手朝着女子抓了过去,看似缓慢的动作,却快如脱兔。
女子惊呼一声,踉跄后退,一条红色的鞭子突兀的甩过,缠住了男子的手。
“你要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当众耍流氓?”凤歌有些恼怒的看着他。
男子有些诧异的看了凤歌一眼,手臂猛的一抖,鞭子炸的粉碎。
哗啦!
男子紧随的一众仆从站了起来,盯着江寻三人,拔剑弩张。
“都干什么?误会一场。”青衣男子摆了摆手。
“说得轻巧,姑奶奶我最烦打女人的男人。”
“你这人莫不是太爱多管闲事了吧?我这妹妹生来胆怯,且很少出门,平时家父多有苛责,这孩子心性有些懦弱,我只是想让她坐下,不然显得我似欺负她一般。”男子漏出一抹无奈。
“如烟,还不快坐,这位女侠还真的以为我在欺负你,那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女子忙冲着凤歌点了点头,缓缓坐下。
“瞧,误会已解,相逢即是有缘,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此杯共饮可好?”
凤歌冷哼一声,扭头看向别处,江寻思忖,不愿再起争执,举起杯子示意,一饮而尽。
“还是少侠爽快。”青衣男子饮罢,看着一旁凤歌。
“姑娘好身手,怎么称呼。”
“没爹没妈,孤儿一个,无名无姓。”
男子愣了一下
“不方便讲也罢,这汝南凭的多了些江湖客,看二位,恐怕也是为了几日后的嘲天会而来?”
江寻神色一动:“阁下倒是痛快,此等秘闻,居然毫无忌讳。”
男子颔首“人人皆知的事情,为何藏着掖着。”
江寻认同的点了点头“只可惜我二人并无拜贴,怕是只能遗憾而归了。”
“这并不难,恰好我这有三张,赠予三位便可,我这人生平不好斗,也算是为方才冒昧赔罪了。”青衣男子笑了笑,袖口下取出两张黑色的字帖递了过来。
江寻有些意外的接过,一旁的凤歌也忙凑过头看了看,对面的陈十三早已激动的眼含热泪,一脸的希冀。
“这酒虽好却不能贪杯,如不是还有要事,应该多饮几杯,实在可惜,实在可惜。”男子说着起身。
“在下先行告辞,我们嘲天会再叙。”
“承此厚礼,自当感谢,不知阁下怎么称呼?”江寻问道。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凤栖梧之名如雷贯耳,能与二位结交,是我之幸。”
咔嚓!
江寻面色陡然阴沉,手中的杯盏瞬间变成齑粉。
咣当!
陈十三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珠瞪得老大。
江寻瞥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青衣男子眼眸含笑,折扇持胸。
“在下江南沈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