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戚晚轻轻地咳了一下,声音很沙哑。
原来他能发出声音。
戚晚慢慢地开始笑,他笑得很开怀,好像季峪这一刀是划在他心上的。
真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季峪见多了,在地球上的时候,什么疯子他都见过,乱交的、磕高了的、一手青砖一手红砖用人脑袋质检的、会往自己心下隔膜开枪试死不死的、小时候穷疯了,长大喜欢往肚子里吞金珠的……什么样的都有。
戚晚连疯都疯不到他的点上。
但是很烦,疯子应该出现在地球,组织里,精神病院。
季峪不喜欢不合时宜的东西。
戚晚不应该用精神体吓唬小孟,那是很可爱的小朋友,是他保护的向导。
“我——咳、咳咳咳……”
戚晚的声音应该不难听,但是发出的每一个字都走音,他太久没张过嘴,已经忘了应该怎么说话了。
戚晚被自己的声音烦得皱眉。
“被发现了、来得太快了……我没想到,他能联系到你。”
“真奇怪,他居然能联系你……那么普通的一个向导,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
戚晚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病骨支离,笑着仰望季峪:“真奇怪啊……季峪,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怎么……认出我身上的东西是刀的?”
一瞬间,戚晚翻身而起劈手夺刀,还没从床上翻起来,就被一把按了回去,季峪抓着他的长发,狠狠地把他的头撞在铁制的床头上。
白铁和哨兵的眉骨相撞,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
急救铃乌拉乌拉地响,医生冲进来,季峪手里还攥着着戚晚的脑袋,平静地说:“他醒了,医生。”
“狂乱没清醒,能给个束缚带吗?”
……
特制的束缚带绕过四肢、腰间和胸前,把戚晚强制打开,严丝合缝地绑在了病床上。
季峪在研究一个卡扣,戚晚沉默地看天花板。
三年,塔医院的天花板也没翻修一下。
戚晚百无聊赖地想。
每一个北向病房的天花板角都是破的,不知道哪里漏水,快发霉了。
被绑在床板上,他反而放松下来,像是婴儿回到腹中。
熟悉又安心的地方。
“向导啊……向导是什么东西?”
他沉默地想,想了半天,最后决定问出来。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难听,噪声很大,他能听见自己声带震动的每一处干涩和摩擦声。
戚晚闭嘴很久了,他不想给自己找罪受,但是今晚,也许仅限今晚,说话是有意义的。
万一季峪能回答呢?
“你是谁啊,就能这样绑住我?”
“你能轻易地吸引我、操控我、让我拼死从外星赶来,把我当成什么东西……只要你亮出匹配度,他就默认我是你的了?”
“你能让我像活着一样好过,也能五分钟就让我去死。你……算了,没有你我也会死。”
戚晚本来已经接受事实,十年,他抗争了十年,好不容易才接受这个宁静的结局,谁把他的念头打破了?谁?
戚晚看着天花板,就在几天前,他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看到这个天花板。
恍如隔世。
“五秒钟。”季峪找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他手里是戚晚的病例——从今晚到十年前的医疗记录,他说要,医生就全拉了出来。
病例交到他手上那一刻,戚晚像是被打碎了全身的骨头,平摊在床上,变成一块死肉。
精神域孤立症,戚晚的精神空间位置超出了绝大部分哨兵和向导的精神力可及范围。
虽然被检测是一个哨兵,也有哨兵的特征,但他看不见任何人的精神体,连不上向导,他的精神体也不能被自己以外的人所感知。
不能被感知,就意味着他没有精神体辅助作战,但是一年级的戚晚并没有把这当回事。
没有就没有,年轻的戚晚自己也能很强,他能拿到所有课的最高分,击败全年级的哨兵,击败高年级的哨兵,击败瞧不起他的所有人。
戚晚讨厌同学看他的目光,更讨厌老师的,讨厌校园活动、讨厌合作课程、讨厌被注视……他讨厌所有畏惧和惋惜哀怜的眼光。
惋惜什么?啊?
就因为他的精神空间位置不一样?凭什么他注定会沉寂、注定会陨落?就因为他没有向导?
就因为无法连接,没有人能弥补他的创伤?
就因为他天生精神域孤立的命运?
命运算什么?
……
“你的精神壁垒完全碎了,精神空间向我敞开。”
季峪边看边说,他在陈述事实:“五秒钟,我可以把你打进精神黑洞,暂时没人从那里面醒来。”
戚晚偏过头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我也能救你。”
“你救我。”戚晚重复了一遍。
他轻声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把这句话当成倚仗,季峪还什么都没有做,他就当做抓到了救命稻草。
“你救我。”戚晚看着季峪。
“你早干什么去啦?”
“你早干什么去了?啊?你为什么十年前不救我?为什么五年前不救我?我最骄傲的时候你不来,我狼狈发疯的时候你不来,我闯进匹配系统,全白塔孤注一掷地找你的时候你也不在……你为什么晚三年分化、凭什么!”
他仇恨地盯着季峪,咬牙切齿地低吼:“我活着的时候你不救我,我现在死了,你来救我了?”
戚晚像是在瓶子里关了五百年的魔鬼。
第一百年的时候,他安静地等一个人,许愿谁打开瓶子救他出来就送出所有的财宝。
第二百年的时候,他愿意满足那个人一切愿望,第三百年的时候,他乞求所有天神,要把自己的一生都供奉给那个人……可是没有人救他,就算这样都没有人救他。
第四百年的时候,他开始报复,他发誓会杀掉所有能打开瓶子的人。
第五百年的时候,他绝望了。
命运如此强大。
戚晚喝了九年白汤,他从四年级第一次陷入狂乱,剩下的时间里,几乎在痛苦和疯狂之中度过,他有时候坚持着让自己清醒,有时候坚持不住。
他在塔的医院里就医两年。两年,病情没有任何进展,他的同学升学、考试、准备外派、即将毕业。
他在医院里看了两年天花板。
在最后一个同年级哨兵离开塔的那天,戚晚清醒地挣开绳子。
他走出医院,走出塔,没有他的委派和任务,没有地方要他。
但是宇宙那么大。
宇宙那么大,哪里容不下一个拼命的人?
哨兵好歹也是战斗种,残废的哨兵也是。
戚晚有时候当雇佣兵,替不知道什么种族打仗,战场上失控也没关系,到处都是失控的人。
他的伤越受越重,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清醒就像下地狱一样痛苦,他的躯壳随便在外面游荡。
每一次睁开眼睛,他居然还活着。
居然还活着……
这个世界上人都是废物吗?这个战场上的种族都是废物吗?
居然还活着。
一次狂乱之后,他不知道自己昏倒多久,再一次睁开眼睛。
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想着这次应该快死了。
快要报废的光脑很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很烦,没关系,他看不见。
三分钟之后,他设计的语音信息响了:
[匹配系统来信:季峪白塔一年级匹配度81.92]
[季峪白塔一年级匹配度81.92]
……
季峪安静地听着他发疯,任凭戚晚向他发泄怒火,像一个蛮横的弱者一样大喊大叫,反正戚晚也无能为力。
直到戚晚真的累了,他才从病例中抬起头来。
“你不是活着吗?”
戚晚刚刚平静的胸膛骤然起伏起来,他咆哮道:“我活该活着吗?”
季峪看了他一会儿,当他的眼神不想有温度的时候,就几乎没有,戚晚被看得慢慢冷静下来。
“那好吧。”季峪说:“我以为你有救的。”
戚晚说:“我的心死了。”
那你的死得挺主观的。
心死了……像小孩子一样。
季峪想。
但是小孩子总比找事的神经病可爱一些。
那好吧。
季峪对可爱没什么抵抗力。
季峪握住戚晚被绑在床边的手,精神力舒缓地流进他的身体里。
戚晚睁大眼睛,过了一会儿又闭上了。
“滚,我不要。”
季峪其实很会哄小孩,他甚至其实很会说话,只是平时懒得做而已。
以前在组织里,有一个小姑娘,脾气很差,老大丢给他,就是他哄大的。
红邪,不知道怎么样了。
不会被老大塞去学贸易了吧?
他尽力放慢精神力的流速,让他汹涌的精神力像春水一样温柔又激荡。
精神力毫无阻碍地涌进精神空间。
“你在训狗吗?”原来他的声音挺好听的。
“蛇。”季峪说。
蛇还挂在他身上,已经不再流血了,但是也不动,像根枯死的黑色藤蔓。
“你要不要再活一阵?”季峪问。
戚晚转过头去,懒得跟他生气了。
“是我的错,我来晚了。”季峪跟他道歉。
戚晚的头猛然转回来。
像个电风扇一样,转来转去的。
别把脖子扭了。
季峪心里这样想,但他嘴上那样说。
戚晚沉默地盯着他。
“我应该十六岁分化……不对,十三岁。”
“我都能晚三年,为什么不能早三年?我十三岁进白塔,你才四年级。”
“那时候还活着吧?好像刚刚拿过第一。”
那是戚晚的最后一个第一。
“你在说什么胡话?”戚晚问。
“我可以把你的第一续上,应该可以,再拿不到是你的问题了。”
“不会死,不会在期末考试时狂乱,不会被塔的哨兵围猎,不会被关进医院里,锁在病床上。”
“你现在就把我锁在病床上。”
“不需要求神,不用等人救你。”
“都怪我,行不行?”
“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戚晚不说话了。
季峪的精神力还在他的身体里,季峪没有急着扩展他的精神空间,只是慢慢的梳理,试图帮他重建精神壁垒。
这会是很艰巨的工程。
蛇慢慢地动了一下,它顺着季峪的腰间向上游,很慢也很松,一挥手就能打掉。
它爬过季峪的腰,爬过季峪的背,爬过他的胳膊和肩膀,嘶嘶地吐信子。
“别舔我的脸。”季峪及时阻止道。
“你是谁?”戚晚问。
“我是向导。”季峪:“我是精神域广阔,精神力丰沛,能够触及你精神空间的向导。”
“凭什么呢?”戚晚问。
“我哪知道,但是你只有我一个能连接的向导,暂时。”季峪:“算我活该吧。”
“你可怜我吗?”戚晚问。
“应该没有。”季峪说:“但你有点可爱。”
“你……”戚晚愣住了。
他第一反应是回忆自己哪里可爱,但他怎么也没想明白。
“你有病。”戚晚干巴巴地说。
偶尔也有人这么说,季峪耸耸肩。
“……那其他哨兵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其他八个,你不是有九个哨兵?如果选择了我……”
“啊?”
“不,你先别选,可以周旋半年,我不会在乎的,等到我恢复得差不多了,能打败他们的时候,你再挨个分手……”
“等等。”季峪打断他:“我为什么分手?”
戚晚震惊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分手?”
“分手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好吧,但我记得一个向导是可以连接多个哨兵的……”
戚晚气死了:“你凭什么连接多个哨兵?”
季峪茫然地看着他。
我凭什么不能?
真是个神经病,戚晚气愤道:“你都跟我结合了,我不许你再和他们连接!别的哨兵可以他们都不行!”
季峪沉默了一会儿。
一会之后,他虚心请教:“我为什么和你结合呢?”
戚晚:……
“你……”
戚晚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等等,季峪。”
“你是我的什么人?”
“向导。”季峪说。
戚晚急迫地盯着他。
可是他现在还被绑在床上当肉饼,这样的动作有点好笑。
“如果你想当朋友的话……”
戚晚把头转过去了。
“好了,闭嘴。”他说。
“就这样,闭嘴。”
还不如让我死了呢。
妈的,季峪。
怎么还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