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布局
阿浮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什么沙匪首领?”而后关切地望向沙依格德, “我刚到砂革城,还不清楚情况, 你的货物被抢了吗?”
沙依格德为他解释:“我奉命出使,日前被一伙沙匪劫掠,他们抢走的曛漠进献给稷夏的珍宝卧狮晴眼。”
“好猖狂的沙匪,竟敢劫掠使者队伍!”阿浮忿忿道,“不管他们是什么来头,我定要帮你找回珍宝,出了这口恶气!对了,碰上这等穷凶极恶的匪徒,你没事吧?”
“没事……”沙依格德瞥了眼简生观, “有师父照顾着。”
“若是以前, 我才不担心你应付不来,不过听闻你这两年身体不好……”
“行了别装了。”简生观忍不住打断, “我这双眼虽不及阁主本尊那般敏锐, 却也没有老眼昏花。当日天色昏暗,你蒙着面巾, 看不清面容, 但身形骨骼不曾加以掩藏, 我身为神医, 擅于辨人筋骨, 自然能一眼看穿。
“这……身形相似之人也有很多吧。”阿浮垂死挣扎。
“乔装沙匪首领之时, 你刻意压低的嗓音说话,然而你出身克林国,有几处特殊的语调难改乡音, 这个也能听得出来。”简生观再举一例。
“丝路上来往商贾众多,口音混杂, 兴许那沙匪也会说克林国的话?”阿浮继续辩解。
沙依格德试图劝阻:“阿浮,你……”
阿浮抬手打断他:“简先生还是太过武断了吧。”
简生观喝完了杯盏中的葡萄酒,起身去拿酒壶,见阿浮的杯盏也已空了,顺手给他斟了一杯,指尖微微擦过他的杯沿。
给自己斟满之后,饮了两口,简生观说:“我这徒弟身手还算不错,我记得那夜刺了沙匪首领胸口一下。当时给他治伤的时候,我也顺道查看了他双刺上的血迹,刺得不深,不至于伤及心肺,但棘刺形状特异,要想痊愈,恐怕也得耗上个把月。”
阿浮饶有兴致地说:“简先生是想让我解衣自证?若我胸口有未愈的棘刺伤口,便坐实了我的沙匪身份?”
简生观道:“本来是需要再佐证一下的,但现在不必了。”他用布巾擦干手指,“方才取了你杯沿的一点唾液,跟那夜我徒弟武器上的血迹比对了下,基因是一样的,肯定是你了。”
“鸡音?那是什么?”阿浮不解。
“总之是我这种神医才能解锁的秘密,你只需要知道自己被我拆穿了就行。”简生观淡淡道,“也就是闲着无聊,测着玩玩。”
***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了,阿浮讪讪道:“你这师父……当真神通广大。”
沙依格德却难以置信地指着说:“是你?没想到竟是你做的!”
阿浮喝酒的手停在半空:“啊?我……你……”
沙依格德痛心疾首:“阿浮,你到底为何这么做?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最好的兄弟,你为何要在我背后捅上一刀!枉我这几日奔波劳苦,到处寻找卧狮晴眼的下落,在你眼中,我这狼狈的模样一定非常可笑吧!”
好在多年的默契让阿浮迅速领悟,他急忙背锅接话:“我……我只是不忍见你……独自承担如此重任?与其……与其让你遭遇他人毒手,不如我来……”
简生观放下杯盏,看向自家徒弟:“你是挺可笑的,这时候装什么无辜。”
阿浮:“……”我夹在这对师徒之间图什么?
眼见自己装不下去了,沙依格德道:“我这不是怕师父你怪我欺瞒么?那阵子天天有人来找麻烦,想抢卧狮晴眼的盗匪一拨接着一拨,连累师父也只能离我远远的,否则难免被殃及。我实在给烦得不行,估摸着阿浮正好途经此地,这才与他联手搞了这么一出。”
简生观颔首:“我知道,表面上卧狮晴眼是被沙匪抢走了,实际上一切都在你的控制之中。阿浮不过是代你暂为保管,只要珍宝不在你的手上,这一路自然太平许多,那些混在其中想取你性命的杀手也失去了掩护,可谓是一举多得。所以我为什么要怪你?”
“我瞒着师父,让你白白担忧了这么久……”
“放心吧,我从来没为这些事担忧过。”简生观直言,“卧狮晴眼本来就与我无关,只要你不出事就行。反正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样,下毒、囚禁、刺杀——只要还剩一口气在,我就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有什么好担忧的。”
“师父……”沙依格德心中感动。
“真羡慕啊。”阿浮终于插上了话,他搡了搡自己的挚友,“这么厉害的师父,能不能让我也拜一拜?”
“滚滚滚!你以为我的师门这么好进吗!”
“别这么小气嘛,我还想学学那个什么鸡音……”
两人混闹了一阵,见时候不早了,阿浮起身告辞:“我回去了,商队里还有许多货物要清点。对了,那个什么稀世珍宝放我这里也很烫手,你打算什么时候拿回去?”
沙依格德道:“不急,眼下还是放在你那里更稳妥。让勾昌王再帮我清一清沙匪,多挡掉一些不必要的人祸,省得他老把心思放在我师父身上,为了丝路改道日日絮叨。你这一趟也要往稷夏去吧,那就过了积吾再还我好了。”
阿浮摇头叹息:“你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只苦了我啊,还得跟着帮你善后……说真的,不如让我也拜简先生为师吧,我当你师弟可好?”
沙依格德踹他一脚:“想得美!”
***
拜厄斯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卧床休养期间,他看见了母亲给简生观的第五封来信。
这封信应当是他获救之前寄出的,里面充斥着瑟娅的焦虑、愤怒与威胁。
孩子下落不明,作为母亲固然心急如焚,但无端迁怒于旁人也实属不该。拜厄斯的任务就是陪同和护卫简生观勘察丝路,绑架他的人想拿他当筹码,用他做交易,谈判目标其实是瑟娅王妃,说到底简生观反倒是被牵连的那一方。
眼见母亲在信中逼迫简生观向勾昌和尼赫迈亚妥协,拜厄斯只觉得无地自容。
母亲曾对他耳提面命,一旦发现简生观有让丝路从犹然改道勾昌的意图,就要想办法阻止,可以贿赂,可以恐吓,最好能抓住他的把柄,让他为自己所用。而在自己中了圈套被绑架后,母亲便亲自贿赂,亲自恐吓,把他的失踪归咎于简生观,转而命令他将丝路让给勾昌,以保全自己。
这一刻,他深切体会到了母亲的自私与狂妄。
身为犹然人,就想要不择手段地为犹然牟利。身为他的母亲,又把他本身和他所能带来的皇权看得比犹然要重要得多。曛漠本该在此事中保持中立,如今却因为她的插手陷入泥潭。原来在母亲眼中,从来没有什么清正公允,只有她自以为是的利益。可她凭什么坚信,一切都会按照她的意愿来实现呢?
而后,应当是他脱险的消息传回了曛漠,母亲又给他寄来了一封密信。
这封信的前半段尽是关怀,叮嘱他好生养病,后半段却透露出更多的焦躁。拜厄斯看得明白,母亲等不及了,她已顾不上插手丝路,只要他借尼赫迈亚的手,彻底除掉曛漠现在的王储、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明明自己被绑架就与尼赫迈亚脱不了干系,可母亲在短短数日内又重新衡量了各方的价值,让他与那个罪孽深重的人联手,去谋取她最想得到的东西。
瑟娅写道:
吾儿不必担心沾染不孝不悌之名,我与尼赫迈亚自有交易。
如今他走投无路,不得不重新投靠。只消为他送去治疗疫病的酥粉等药物,他便会遵照约定,为我们母子夷平阻碍。
谨记,事后他若绝迹于莫贺延碛,便放任不管,他若另有所图,吾儿必要灭之。
拜厄斯焚毁了这封信,同时也下定了决心。
***
喃兀城外的偏僻驿站中,有一处废弃的酒窖,因店家另外开了间酒馆,便将这里的藏酒全都拖去了新的地方贮存,只留下一室空荡。
拜厄斯移开酒窖的门板,哪怕戴着简生观特制的面巾,还是闻到一股剧烈的腐臭味。
果然,尼赫迈亚的病情已发作到了末期,比他那时还要严重。
他所见到的人,早没了当初威严儒雅的圣教长老模样,骨瘦如柴,须发凌乱,浑身裹着粘稠腥臭的脓水,手脚不停地抽搐。皮肉都被他自己抓烂了,蚊蝇绕着他飞舞,伤口里拱动着蛆虫,比之那些流浪汉、掮尸者还要不如。
拜厄斯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尼赫迈亚嘴唇翕动,喉中嗬嗬作响:“小王子……你来了……酥粉,我要酥粉……我知道他能解了这疫病……”
拜厄斯给了他一小纸包的酥粉。
尼赫迈亚抖着手,迫不及待地将酥粉倒入口中,然而他口唇干燥,根本无法吞咽。
拜厄斯又递了水壶给过去,让他顺利吞下了药。
过了一会儿,尼赫迈亚吁了口气,似乎舒服了许多:“你……你能痊愈,我自然……也可以,神医……不愧是神医……哈哈……”
拜厄斯说:“我母亲让我来救你,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尼赫迈亚艰难地说:“你放心……答应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赫胥黎那个懦夫,还有许多把柄在我手里……有他襄助,我能保证……沙依格德离开勾昌之前,必会毒发……”
“我哥哥身上的毒,果然是你下的。”
“不,不是我下的……只是我做出来的……”尼赫迈亚斜眼看向拜厄斯,“真正给他下毒的人……嗬嗬……不是你吗……小王子?”
“是我?”拜厄斯皱起了眉头,“我什么时候……”
他突然顿住,想起哥哥有一次从风鸣丘巡视归来时,自己缠着他讲大沙怪的故事,殷勤奉上的一块炙羊肉。那块羊肉是他亲手烤的,但木炭和佐料是母亲备下的,父亲还夸他懂得尊敬兄长。从那以后,母亲便严加管束,不再让他碰哥哥送来的任何吃食。
尼赫迈亚笑道:“嗬嗬……记起来了?”
怔忡过后,拜厄斯对他说:“神使大人交代过,酥粉要连续服用数日,方可起到治疗疫病的作用,但我没给你带足够的酥粉过来,也没有带其他草药,还请大人见谅。”
尼赫迈亚拨开额前乱发,一双犀利的眼睛盯着他:“你不信任我……嗬嗬,这也正常,小王子不必多虑,你我本就有着……相同的目的。我杀他是帮你……也是给我自己报仇雪恨,只要你治好我的病……”
拜厄斯摇了摇头:“不,我没有不信任你。
“我只是想让你稍微清醒一点,找你问些困扰我很久的旧事,这点酥粉足够了。
“然后干净利落地——
“让你死。”
他拔出了自己的弯刀。
第62章 净化
傍晚的喃兀城笼罩在橘红色的暖光中, 人们停止了一天的忙碌,收了摊子, 推着货物,扛着锄头回家,影子折在土垣上,映成一幅静谧的画卷。
忽然有一个急速奔跑的身影闯进画卷,那人似乎在追逐什么,但又失去了目标的踪迹,仓促间将闲适行走的百姓冲撞开来。
四周发出惊呼,用带着口音的勾昌话抱怨:“哎呀干什么呀。”“哪来的莽撞小子。”“好像是个贵族……”“贵族了不起啊,贵族就可以踩人脚啦!”
拜厄斯喘着气停下, 对他们微微颔首:“抱歉, 有点急事。”
放在从前,他根本不屑跟这些平民搭话, 贵族就是有贵族的特权, 何必跟这些蝼蚁道歉。不过跟随简生观走了一路,协助他给平民看诊, 自己又在生死关头绕了几圈, 如今的他想通了许多事, 原来贵族的命不比平民更有价值, 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没有意义。
见他态度诚恳, 长得也俊俏和善, 被踩了脚的妇人也就不计较了,她也不想真的得罪贵族,摆摆手道:“好啦, 没事的咯。”
拜厄斯借机问她:“大娘,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披着破烂斗篷的人路过?他……他得了病, 身上的味道不好闻,应该很容易注意到的。”
妇人回答:“没见到咯,一路走过来都没见到。”她朝着周围的街坊邻居询问,用方言概括了下,“你们有没有看到咯?一个破烂臭人。”
大家纷纷摇头:“没有,没见过破烂臭人的咯。”
拜厄斯泄了气,看来是跟丢了。
他低估了尼赫迈亚,以为他病重失去了行动能力,一时大意,让他从那个酒窖逃了出去。
眼下拜厄斯越发焦急,此人疫病缠身,若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不管不顾传播出去,就算有药可治,勾昌百姓也还是要遭受病痛折磨。况且他与哥哥和简先生还有深仇,只怕还要挑起纷争,置他们于死地。
怎么办?到底去哪里抓尼赫迈亚!
“师父你看,我就说他会失手吧。”沙依格德的声音在土垣后响起,“尼赫迈亚是那么好对付的吗?连我都在他手上栽过好几个大跟头,怎么能如此轻敌。”
“非要等你弟弟急哭了才出面,当心你自己也玩脱了。”简生观道。
“我、我没哭……”拜厄斯绕到土垣另一边,垂着头讷讷地说。
***
本以为尼赫迈亚会重新躲藏起来,想办法要挟赫胥黎助他脱身,虽然拜厄斯这回没有听从瑟娅的安排,但按照他的行事作风,还会给自己留有后手。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连沙依格德都没料到,尼赫迈亚会突然变得癫狂。
用不着费心去找,他们很快就听到了那个“破烂臭人”的消息。喃兀城的百姓们都在嚷嚷,说教院那边来了个疯子,浑身发臭流脓,披着脏污的斗篷跑来跑去,逢人就说自己是大金乌神的神使,是圣教长老,要消灭安格拉曼附身的王子,还说他们所有人都是恶鬼。
不比都城里的教院有宽阔的广场、高大的塔楼,喃兀城的教院只是一座很小的院落,总共只有三个教徒在里面。他们平常只负责洒扫,供奉悬挂的烈阳辉印,在信徒祭拜时点燃旭日草熏香。
这里的圣水更是拮据,曛漠王都的教院里有着黄金铺设的巨大圣水池,常年温暖舒适,否则沙依格德也不会醉酒后泡在里面行不雅之举。撒罕王都的教院虽然没有那么奢靡,但也专门给圣水池子做了造景。而这里的圣水池……只是一个水桶而已。
喃兀城的教院中有一口生活用的水井,所谓圣水就是由教徒从井里打水上来,于正午时分放在烈阳辉印下方暴晒一会儿,同时在一旁祈祷,届时那桶水就是圣水了。
尽管制造圣水的流程都差不多,但排面相差很多,那些豪华版的圣水,都是由主教或长老特地举办大型祭祀净化而成,在信徒们心中蕴藏的神力等级不同,自然要高贵神圣得多。
而现在,只见尼赫迈亚对着那个小小水桶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净化圣水。
他的模样实在可怖,哪里还能看出曾经的圣教长老模样,这里的教徒更是认不出来,只想着把他轰走,其中一人已拿着扫帚来驱赶他。
尼赫迈亚大怒,披散着头发,指着教徒大骂:“恶鬼!你们这些恶鬼!都给我滚开!我才是大金乌神的神使,阿胡拉玛赐予我无上的权利,我可以掌控你们的生死!我可以屠杀所有恶鬼!你们都该跪下,赞颂我,供奉我,崇拜我!”
人们议论纷纷,只当是个热闹:“疯掉咯,哪里来的疯子咯?”
方才被拜厄斯踩了脚的妇人又看到他,忙拽着他说:“这个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人咯?你看看,破烂斗篷,还很难闻的咯!”
拜厄斯点了点头:“就是他。”
沙依格德问:“师父,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简生观说:“疫病早已侵蚀到他的浑身经络,让他出现了严重的谵妄症状。之前因为体力不支,他躲在酒窖里也惹不了什么事,但你弟弟给他吃了点酥粉,让他稍稍恢复了一些,这不就出来发癫了。”
沙依格德点点头:“也算是报应吧,他害我得了疯病,如今自食其果了。”
拜厄斯插话道:“虽然都是发疯,但我觉得他跟哥哥的发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沙依格德追问。
“他发疯很可怕,好像是真的想要惩罚别人,想要毁灭一切,哥哥发疯就……蛮好笑的,要么去圣水池子里来了一发,要么在祭坛上被简神医骑了。”
简生观:“确实。”
沙依格德:“……我的痛苦没人看到,我的窘迫倒是记得挺清楚。”
就在他们三人闲聊时,尼赫迈亚猛然注意到了人群中的沙依格德。他微顿了下,随即愈加癫狂,提着那桶圣水冲过来,兜头浇在了沙依格德身上。
周围的人大声惊呼,本能地退了开去。
***
事情发生得太快,沙依格德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当下给淋了个透湿,鬓边的棕色卷发滴着水,还被这人大力推搡了下,踉跄了几步。
他们这里一下成了焦点。
尼赫迈亚几乎丧失了神智,却清晰地说道:“沙依格德……你是一切的祸端……嗬嗬……你是安格拉曼降临,我一定要毁灭你……毁灭你!”
两人就这样在这座院落里交起了手。
拜厄斯想去帮哥哥的忙,被简生观拉住了。
简生观说:“疫病会传染,你把人群疏散出去,不要在这里聚集。剩下的事你不用管,你哥会解决的。”
拜厄斯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有拜厄斯清场,这座院落一下空旷许多,沙依格德不再顾忌,双刺果断出手,打算尽快制服尼赫迈亚。
但他还是低估了尼赫迈亚的能力,这人能当上圣教长老,还能作为他的前任师父控制他那么多年,不仅老奸巨猾,身手也十分出众。哪怕重病在身,招数都失了章法,但疯病发作的人力气都出奇地大,依旧非常难缠。
沙依格德并不想直接杀了他,这人的身上牵扯了太多利益纠葛,单纯杀了反而浪费,如果能利用他扳倒曛漠朝中的顽固势力,再搜罗到能让瑟娅忌惮的证据,对他这个岌岌可危的王储来说,才算是物尽其用了。
于是,一个拼尽全力的疯子和一个有所保留的刺客之间,形成了微妙的拉锯。
简生观抱臂站在旁边,仔细观察着沙依格德的身法,觉得他修习伏羲衍天功之后,内力外化进步挺大,不算辱没了师门,按照多罗阁的体系划分,应该踏入了千代境。当然,这是以他的眼光来衡量,若是让阁主真身来评价,他可能还在“愚钝逆徒”这一档。
双方交手十余回合,对方完全不按套路接招,沙依格德渐渐有些心急,手上失了分寸,就听棘刺“噗”地一声扎进了尼赫迈亚的胸膛。然而对方似乎毫无痛觉,仍旧上前欺近,试图用尖利的指甲划开他的咽喉。
眼见再多一寸就要扎入对方心脉,沙依格德及时抽回棘刺,用手肘猛地击退他。冲撞之下,尼赫迈亚大退数步,恰好来到了简生观身边。
沙依格德心知不妙:“师父快躲开!”
可惜简生观不曾习武,比之尼赫迈亚的速度要慢上许多,尚未作出反应就被勒住了脖颈,当成了人质。
沙依格德骤然停手。
不知是不是被胸口的刺痛唤醒了残存的神智,尼赫迈亚像是获得了短暂的清醒。他转头看了看周围,五指稍稍用力,便在简生观的脖子上留下五个血洞。
沙依格德惊呼:“你放过我师父!”
尼赫迈亚喘着气道:“嗬嗬……你放过我,我就放过他……给我骆驼、黄金……让我……平安离开莫贺延碛……”
沙依格德几乎立刻就妥协了:“好,可以,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
“我是神使,你杀不了我。”简生观突然开口,“尼赫迈亚,你一个永堕黑暗的圣教长老,也配跟我谈条件吗?”
“你别刺激他了!”沙依格德崩溃道,“他疯了!师父你不要命了吗!”
“我……永堕黑暗?”尼赫迈亚愣了愣,浑浊的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我……疯了?”
“你杀不了我。”脖子上滑下五道殷红的血迹,简生观平静地说,“妄想以凡人之力对抗神明,你这样的人,总是如此不自量力。”
说不清尼赫迈亚是疯是醒,他紧紧勒着简生观,一步步后退,口中喃喃自语:“神使?对,你是神使!你不是想救所有人吗?也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他的腿撞上了那口井的边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眸中闪烁着虔诚又疯狂的光芒,“无上的神力……净化……我们可以净化……嗬嗬……神使,我可以用你来净化圣水!我也终于可以摆脱苦痛……洗净身上的罪孽,重新沐浴在大金乌神的照耀之下!”
尼赫迈亚毫不犹豫地拖着简生观翻身跳井。
沙依格德丢下双刺冲了上去:“师父!”
强大的坠力让沙依格德肋骨重重装上井垣,痛得他倒吸一口气,但他丝毫不敢放松,双手竭力拉着简生观。
而简生观还拉着尼赫迈亚。
沙依格德青筋暴起,艰难地说:“师……父,你拉着他干什么……松手啊……我拽不动你们两个人……你不会又要叫我选……救他还是救你吧,我肯定救你啊!”
简生观却道:“必须连他一起救,不能让他掉井里,会污染整个喃兀城的水源。”
“我……救不了啊……”沙依格德脸都涨红了。
“我来。”简生观说,“你师父我别的本事不行,保命的本事数不胜数。”
话音刚落,就见他脚下使力,不知怎么就吸附在井壁上,而后连蹬两三下,借着沙依格德的拉拽,就这样攀了上去,还顺手把尼赫迈亚甩出了井外。
即便如此,沙依格德的胳膊还是严重脱力,抖着手坐在井边顺气——
他实在给吓得不轻。
正常人需要休息,疯子却不需要,尼赫迈亚已然彻底癫狂,爬起来就冲着沙依格德扑来,显然还想拉个垫背的。
简生观不慌不忙地捡起落在地上的棘刺,朝着那块高悬的烈阳辉印掷去。
绳索断裂,重逾百斤的石制辉印掉了下来,正正砸中尼赫迈亚。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隐没,鲜血晕开在简陋的院落中。
尼赫迈亚看见狰狞的黑暗渐渐吞没了自己,看见那双苍翠的眼眸漠然掠过,停驻在那个神明般的白发老者身上。
他满心不甘:“我最珍贵的宝石啊,为什么你不肯让我亲手雕琢。”
夜幕终于降临。
第63章 共浴
“我是来向陛下辞行的。”简生观对勾昌王说。
“神使……不, 简大人的勘察已经结束了吗?”高坐殿内的勾昌王不禁端正了身体,“可否透露一下是什么结果?”
“陛下, 我不过是奉命来西域逛一逛,将丝路目前的情状记录给我们稷夏皇帝罢了,哪能给出什么结果呢?”简生观模棱两可地说,“依我看,经过犹然和勾昌的两条路各有特色,也有弊端,但互相无涉,尽可以各凭本事拉拢商队。”
“简大人说得有理,可那犹然积弱已久……”勾昌王仍不忘给对方抹黑。
“恕我多嘴, 有些手段使出来正大光明, 旁人输也输得心服口服,有些手段表面上损了他人利了自己, 却会带来始料未及的报应。”简生观状似无意地摸摸自己脖子上裹缠的布巾, 上面还渗着血迹,“还望陛下今后三思而后行, 免得好不容易把丝路打通了, 病痛灾祸又接踵而至, 岂不是得不偿失了么?”
“唔, 虽然不清楚简大人说的是什么, 但承蒙提醒, 我们勾昌自当感激。”勾昌王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肯承认对整个疫病事件的授意和默许,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无论如何,还请简大人在稷夏皇帝面前为我们勾昌美言几句。”
简生观说:“对了, 敢问陛下剿匪的成果如何了?我徒弟丢失的珍宝卧狮晴眼找回来了吗?若是勾昌附近的沙匪一直这么猖獗的话,对丝路恐怕会大有影响吧。”
勾昌王背脊生汗,尴尬道:“近来我们清剿了六股沙匪势力,可以说是战绩斐然,可惜……咳,还是没有找到卧狮晴眼。按照沙匪的习性,兴许早就把它倒卖到别国了,这样就太难找了,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简生观蹙眉点评:“啧,看来你们这条道还是不甚安泰啊,害我徒弟平白遭此一劫。”
勾昌王连忙调转话头:“沙依格德殿下,此事与勾昌本无干系,我们做到这个份上已然仁至义尽了,天命如此,恐怕你这次只能空手而归了。”
沙依格德冷哼:“原本就不指望你们能帮我查出什么来,其他的就不劳烦勾昌王操心了。既然要出使稷夏,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我都不可能半途回去。”
勾昌王面露遗憾,实则颇有些幸灾乐祸:“这样啊,那就预祝你此番空手出使……呵呵,一路顺遂吧。”
辞行过后,简生观起身要走。
黄金买不通,人情没搭上,还差点害人家被疯子割喉,怎么看这勘察丝路的结果都不会太妙。勾昌王咬了咬牙,使出了最后一招。
他步下台阶,拦住简生观,诚恳道:“简大人,要不我拜你为师吧?我们整个勾昌都可以奉你为国师!”
相处这段时日,勾昌王发现这个老头极为护短,对自家徒弟简直偏宠得没边了,他向来不择手段,也拉得下脸,故而有此一计。
沙依格德:“……”怎么回事,勾昌王这老匹夫也想当我师弟?
简生观漠然道:“我看上去像是那么喜欢收徒弟的人吗?陛下还是不要做这些无用功了,丝路最终如何,还是要看我们圣上如何定夺。”
如意算盘彻底落空,勾昌王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转身摆手道:“罢了罢了,简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
师徒二人将所需的吃穿用度补充齐全,喂饱了骆驼,召集了护卫,准备离开勾昌,穿过莫贺延碛的最后一段,前往稷夏。
“真的不要紧吗?”看着简生观裹着布巾的脖颈,沙依格德还是十分担忧,“师父,尼赫迈亚把你抓成这样,你真的不会染上疫病吗?”
“不会。”
“我身上带着青腹隐瘤蜥的毒,也不容易染病,但我只是被他挠破了皮,你就特地给我清创上药,你这可是好几个血窟窿啊,怎么对自己就这么马虎?”在包袱里翻找了一会儿,沙依格德找出简生观给他熬制的药膏说,“我那天看得分明,师父你就是随手包了下。不行,我还是帮你也抹一下药吧,可别在回家的最后关头病倒了。”
说着沙依格德挨到他身边,伸手去解他脖子上的布结。
简生观正坐在案前琢磨事情,隔开他道:“真的不用,放心吧,我不会生病,这伤口不需要抹药,放着不管也不碍事。”
沙依格德不依不饶:“怎们能放着不管呢?”
他执意要亲手给自家师父上药,简生观偏不让他碰自己脖子,两人就在那儿拉拉扯扯,把简生观的衣襟扯得乱七八糟。
突然一个人影冲了进来,死死钳着沙依格德的手大喝:“哥!你又犯病了?”
沙依格德瞪他:“谁犯病了?我要给我师父上药!”
拜厄斯讷讷松手:“哦哦,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疯病发作,要对简大人……呃,上下其手,行不轨之事……”
“行了你闭嘴吧。”沙依格德只得做罢,问他,“你来做什么?”
“我来向你们辞行的。”拜厄斯说,“我的任务是陪同简大人勘察丝路,如今简大人已经勘察完了,我也该回曛漠复命了。”
沙依格德不跟他拐弯抹角:“你这次没听你母妃的话协助尼赫迈亚,反而帮我把他给处决了,又放我平平安安离开勾昌,回去肯定要挨训。”
拜厄斯抬头望着他,瞳中褪去了那份孩子气的天真,多了几分郑重:“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母妃不能左右我的意志。”
沙依格德颔首:“行,你有这份气性就好,能给瑟娅添堵,我是乐见其成的。”
“哥,母亲她……”
“不用在我面前给她说好话,她为了你,与我的立场天然对立。”沙依格德淡淡道,“等我从稷夏出使归来,再与你们慢慢清算。”
拜厄斯抿了抿唇。
他本想祝愿哥哥早日康复,祝愿他们前路无灾无坎,又觉得自己这么说似乎太过虚伪,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朝着他们两人行礼,便大步离开了。
简生观:“你弟弟是个好孩子。”
沙依格德微微垂眸:“嗯,他命好,只需要做最轻松的事,就能得到别人最多的疼爱,有时候我真的挺嫉妒他的。”
简生观想了想说:“放心,我不会收他为徒,所以我只疼你,不疼他。”
***
从勾昌到积吾这段路,他们走得十分顺畅,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一来是因为多罗阁的势力覆盖到了积吾,有兼五一这个掌签把控局面,二来是因为阿浮的商队与他们同行,力量壮大了许多,旁人轻易不敢上前挑衅。
到达积吾后,沙依格德难得放松下来,便拉着阿浮和简生观去泡澡。
在兼五一的安排下,三人包下了一个小场子。
浴池里水汽蒸腾,池岸边备好了美味的水果和酒浆,温热的水带走了体表的污秽,也带走了所有烦恼,让人通体舒畅。
泡着泡着,沙依格德和阿浮的目光不由移向了简生观。
只见那一头白色长□□浮在水中,如丝缎般泛着温润的光,再看这人的肌肤,丝毫没有属于老者的粗糙和皱纹,相反地,竟比他们还要光滑。
阿浮眼神发直,感叹道:“你师父这是什么天赋异禀,我怎么觉着比那些娇贵公主还要细嫩。你瞧那水珠,都沾不上去。”
沙依格德盯着自家师父白皙的胸膛,就看见热气凝成的水珠滚滚下落,半点不做停留。足可见这肌肤多么细腻柔滑。
这场子小,三人离得又近,彼此说什么听得一清二楚。
被如此盯着看,简生观也没觉得不自在,还作了莫名其妙解释:“我防水。”
沙依格德与阿浮:“??”
好好享受了一会儿,沙依格德吁了口气:“终于找回了一点当贵族的感觉。”
阿浮说:“积吾与稷夏边关来往甚密,莫贺延碛的人常把这里算作稷夏的属地,在这儿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纰漏了吧。那我是不是可以把卧狮晴眼还给你了?你不能指着我一路给你送进秣汝城吧?”
沙依格德道:“瑟娅若是给逼急了,可能会在这里设下最后一搏,所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不过看你这经不住事的样子,还我就还我吧,不给你找麻烦了。”
“我还不够经得住事?沙依格德,你的良心被跟屁啾吃了吗!”
“行了行了,咱们这共患难的交情,还用得着说那么多吗?”沙依格德端起酒盏,给阿浮也递了一盏,“都在酒里了。”
两人插科打诨,连着饮了好几杯,被水汽一蒸,都有点晕乎乎的。
嘴上说着不能掉以轻心,到底是觉得最危险的部分已经度过了,沙依格德才容许自己稍稍放纵一下。
兴致上来,他又去给简生观敬酒:“师父,这一路因为我……给你惹了太多糟心事了,往后就好了,你到家了,我也摆脱了他们的魔爪……”
简生观却沉静地打断他:“别高兴得太早,瑟娅有没有最后一搏且不说,先前的阻碍我都不担心,倒是从现在开始,我一刻也不能松懈。”
沙依格德不解:“为什么?”
简生观喝完他敬的这盏酒,就把杯盏倒扣下来:“因为真正的威胁,来自稷夏。”
阿浮问道:“怎么会?难不成稷夏也有人要追杀沙依格德?”他搡了搡旁边的胳膊,“喂兄弟,你也太招人恨了吧?”
简生观从池子里起身,用布巾擦干身体,披上衣裳,对沙依格德说:“一旦进入稷夏境内,我就会找地方给你解毒治疗,之后你我最好别再同行。”
闻言,沙依格德顿时清醒不少:“为什么?我们不是都要去秣汝城吗?”
简生观说:“因为那个人要覆灭的目标是我,还有整个多罗阁。”
第64章 君心
沙依格德从未想过在稷夏境内会有对简生观不利的人。
他知道师父是多罗阁的人, 这一路上也听兼五一多次提起过多罗阁的事务,但始终不清楚这地方究竟是做什么的。在他的印象中, 多罗阁应该是个与世无争、汇集了许多能人异士的清静门派,如今看来,怎么好像招惹了错综复杂的纷争,结下了不为人知的恩怨?
得知简生观治好他就要分道扬镳的计划后,沙依格德明确表示反对。
在积吾休整的这两天,他一有机会就去说服简生观:“师父,你陪我排除万难走出莫贺延碛,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置你于不顾?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徒弟吗?不管怎样, 我会一直跟你同行, 保护你到秣汝城!”
简生观道:“多罗阁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何必上赶着趟这浑水?再者说, 针对多罗阁的势力是你万万不能得罪的, 就算留在我身边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做好你自己的事, 兴许到时候还能暗中策应一下。”
沙依格德不解:“到底是什么人, 让我们门派如此忌惮?”既然拜了师, 他便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算作多罗阁的一份子。
简生观不愿正面回答:“在那人没有正式动手之前, 我们都不能表现出防备。”
师父这边问不出来, 沙依格德又去找阿浮:“你知道多罗阁吗?”
阿浮摇头:“我往来稷夏五年多, 没听说过这样一个门派啊。”
“你算是半个稷夏人了,连你都不知道?”
“我虽然有一半稷夏血统,可从小长在克林国, 还被当作质子送来送去,对稷夏反而了解不多。不过能出得了简先生这样的神医, 想必定是个深藏不露的地方,从简神医的行事作风来看,可能你们门派的人都比较低调吧?”
“唔,也有道理。”沙依格德担忧道,“阿浮,你说像我这般样貌出众身份尊贵的异域王子加入,会不会太惹眼了?不会被同门排挤吧?”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话虽如此,沙依格德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像简生观这样的人,既能作为神医包治百病,解决时疫手到擒来,又能作为使者被派出去勘察丝路,说明这多罗阁有着通天的本事。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如此默默无闻?
除非有人使用雷霆手段将其压制下去……
两人正坐在驿站大堂里边吃饭边琢磨,就见兼五一掀帘进来,急匆匆地朝着简生观的房间走去。沙依格德与阿浮对视一眼,在兼五一关上门之后,丢下酒菜钱就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一人留在门口贴着门,一人进了隔壁自己的房间靠着墙,无比默契地侧耳窃听。
房内,兼五一道:“简先生,阁主下令,让我速速接你……”
简生观抬手止住她的话头:“让他们进来听吧。”
门口的阿浮与墙角的沙依格德:“……”
随后兼五一把两人带进了简生观的房间。
简生观示意:“都坐吧,以后能坐着安稳喝茶的机会很少了。”气氛不由变得凝重起来,待三人全部落座,他继续说,“既然对方已经开始行动,也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我徒弟怎么说也算是多罗阁的弟子,至于他这位挚友……生性爱管闲事凑热闹,不让他偷听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阿浮尴尬地笑了两声:“简先生懂我。”
沙依格德忍不住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行动了?”
兼五一说:“圣上还是对多罗阁发难了,已经下令查抄稷夏境内所有多罗小驿,抓捕在外的掌签,想来不日就要封锁清琼山,拿阁主问罪!”
阿浮愣住:“圣上?稷夏的皇帝吗?”
沙依格德难以置信:“皇帝不是对多罗阁颇为信重吗?否则也不会派多罗阁的人前往西域勘察丝路吧?”
简生观平静道:“君心难测,这样的围剿,我们已经遇到过太多次了。”
***
一盏茶后,沙依格德终于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稷夏现今的皇帝野心勃勃,杀伐果断,登基时经历了皇位夺权,之后又开启了平叛之战。各地藩王被他削了实权,朝中文臣武将鲜血淋漓地换过一轮,民间起义也都被彻底镇压,断断续续整顿了十年,这才让稷夏重归安宁。
在这其中,多罗阁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它是皇帝未曾公之于众的枢密院。
多罗阁凭借自身遍布各地的驻点,成为这位帝王的手眼。事实证明,但凡是阁主给出的情报或建议,从未出过差错。阁主说要杀谁,只管杀了就好,哪怕先斩后查,也能查出足以威胁江山帝位的证据。阁主说要如何作战,军令下达之处,王师所向披靡。
皇帝每回登临清琼山,隔着那一层墨色深沉的帘幕,从那温润平和的话语中听来的每一个字,都决定着他的下一道圣谕指向何方。
相比于身边的忠臣良将,皇帝确实对多罗阁更加信重,但与此同时,他的内心深处也生出一种畏惧。这畏惧日复一日地煎熬着他、拷问着他。
什么样的人,可以运筹帷幄之中,掌握天下生杀之权?
皇帝逐渐意识到,不是他利用多罗阁成就了自己的霸业与盛世,而是多罗阁一步一步将他缔造成符合它要求的千古帝王。
那位素昧谋面的阁主,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旷世奇才,也是一个无欲无求的苦行圣人。
皇帝无数次询问他有何所求,阁主都说不必费心奖赏,只要让多罗阁长久地偏安一隅即可,他只求观世,不求入世。皇帝不怕欲念滔天的人,不怕有人与他争权夺利,不怕有人索取荣华富贵,不怕有人逼他付出高昂的代价,只怕有人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的人,他看不透,也握不住。
终于有一天,皇帝再也无法容忍卧榻之旁有这样一个令他畏惧的存在。
自己不能拥有,自然也不会让与旁人。为了防止多罗阁主逃出稷夏,效力于他国别主,这位帝王决定将其连根拔起,彻彻底底地毁了它。
他忖度着,多亏了多罗阁早先的低调处事,反正这地方的威能在稷夏尚且不为人知,就算覆灭,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
世人再也不会知晓,他的王权是从何得来。
***
沙依格德仍有不解之处:“既然皇帝早有意向铲除多罗阁,为何还要派我师父出使西域,委以勘察丝路、联络诸国的重任?”
兼五一道:“殿下想错了,不是圣上要派简先生出使,而是阁主察觉危险之后,趁着还未与圣上完全决裂,谏言让简先生出使。
“圣上觉得此事无足轻重,便依从阁主下了旨意。即便如此,礼部也没有将此次派遣使者一事提前告知西域诸国,只在文牒上简述了一下。因而简先生只能轻装独行,一路也无人接洽,想来吃了不少苦头。
“可见圣上根本不在意结果如何,毕竟要覆灭整个多罗阁,自然也不会放过简先生。”
阿浮皱眉道:“我还是不明白,多罗阁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为什么阁主还要多此一举,让简先生去……啊,难道是为了另辟蹊径,让简先生逃过一劫?那简先生万不该回到稷夏呀,否则岂不是辜负了阁主的一片苦心?”
兼五一道:“阁主行事自有因果,我等不会擅自揣测。”
“既然如此,那师父你别入关了。”沙依格德忙道,“我即刻安排护卫送你去曛漠,等我回来,往后由我来奉养你就是。”
“行了,别瞎猜了。”简生观解释,“礼部只给了文牒,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我使者的身份,不是圣上存心刁难,而是我本来就需要便宜行事,阁主特地恳请圣上让我一切从简。因为我此行的目的不在于丝路,也不在于苟且偷生,从一开始,我就是来找沙依格德的。”
“找、找我?”沙依格德蒙了。
“隐瞒使者身份让我省去了一切繁文缛节,才能用最短的时间穿越莫贺延碛见到你。之后不过是打着勘察丝路的名头,将你平安护送入关,再为你治病。”
“为什么是我?”沙依格德下意识地问。
“因为你是阁主的八厄之一。”简生观回答,“只有你能解多罗阁的死局。”
“怎么解?”
“我不知晓,恐怕阁主本身也不知晓吧。”简生观说。
沙依格德半晌才回过神来:“也就是说,阁主早就料想到了与皇帝的反目,他算到了眼下所发生的一切因果,在阁主的筹谋中,我是拯救多罗阁的关键?只是我具体会怎么做,他无法提前预知?”
简生观说:“对,我好不容易保下你的命,不想功亏一篑。所以入关后我若遇险,不要管我,你先逃命要紧。”
“不行,我做不到!”
“我不会跟你争辩能否做到的问题,”简生观神色淡然,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我要你记住,只要你还在,我就有活路。”
“师父……”
简生观转向兼五一:“时间紧迫,我们要尽快离开积吾。虽然情势于我们不利,但只有回到稷夏我才能把他的病治好,也只有在稷夏境内,我们才能得到阁主的庇护。”
兼五一领命:“是,我这就安排,明日一早准备入关。”
尽管阿浮听不太懂这些纠葛,但他知道自己挚友的危难尚未度过,于是仗义相助:“我还是多陪你走一段吧,至少等你把病治好再说。”
沙依格德锤了一下他的肩:“好兄弟!”
***
然而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当夜,一群黑衣杀手潜入驿站,显然是冲着他们而来。
幸好他们早有准备,在对方行刺时机敏反应——阿浮和兼五一率领护卫拦阻杀手,沙依格德保护简生观,带他从事先谋划好的后路撤离。
铿锵之声回荡在积吾的夜幕之中。
师徒俩一路奔逃,来到备用的藏身地点躲好,等待着黎明到来,边关城门开启。
这里是一处普通民居,是兼五一自己偷摸在积吾置下的房产,她很喜欢积吾的生活,打算在这里成家立业。这次是迫不得已借用给他们,明日他们将稍作伪装,跟随阿浮的商队进入稷夏边关,最大限度地不惹人注意。
两人坐在院中树下,简生观仰头看天上的星辰。
沙依格德侧耳听着墙外的动静,双刺紧握于手中,犹在警戒。
回忆着方才那群杀手的招式和行事风格,他喃喃自语:“是瑟娅的最后一搏?不,这不是瑟娅的手笔。”
简生观道:“嗯,这是稷夏那边的路数。”
星穹低垂,他幽幽叹息:不知道江故那边怎么样了啊……
第65章 入关
丑时, 跟屁啾扑扇着翅膀落入民居小院。
沙依格德拆下它脚上的信笺,看过后终于松了口气:“阿浮他们脱身了, 为防止被人跟踪,暂时不会到这里与我们会合。舞衣说卯时边关城门大开,但我们不能在那时入关,因为杀手在那时也最为警戒,一定会紧盯城门动向。”
简生观颔首:“确实,最好耗上他们两个时辰,对方等得疲了,一方面会怀疑我们趁其不备已经混入关了,一方面又会怀疑我们是不是打算继续留在城内。”
沙依格德写好回信, 让跟屁啾带着去找阿浮:“我让他们正常安排商队的入关事宜, 到时候我们见机行事。”
两人在尚未铺被褥的屋内对付着睡了一会儿,卯时三刻, 跟屁啾再度飞了进来。它看见简生观躺在榻上, 似乎睡得正香,顿时又起了报复的心思, 准备飞到他的上方, 在他的脸上精准地留下一泡屎。
然而它刚刚靠近简生观, 就见这精神矍铄的白发老人挺身而起, 迅捷无比地伸手抓住他的翅膀, 抡起一个圆弧, 让那鸟屎甩到了沙依格德的脸上,还顺道从它身上拔下一根羽毛。
跟屁啾:“??”
沙依格德迷迷糊糊地摸了把脸,立刻惊醒, 看着手上的鸟屎,被恶心得大叫:“跟屁啾你干什么!多大的黑翅鸢了, 还控制不住撇屎吗!”
可怜跟屁啾被自己主人揪了过去,戳着脑袋教训,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哀怨地看着简生观。
简生观看完信笺道:“商队巳时会经过这个小院门口,兼五一让我们在屋里找些不惹眼的衣服换上,届时悄然混入商队,不容易被发现。”
沙依格德深以为然:“嗯,我这样的容貌气质和师父你这鹤发童颜确实太好辨认了,舞衣不愧是多罗阁掌签,想得颇为周到。”
***
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沙依格德崩溃了:“怎么只有女装啊!”
简生观倒是不以为意:“兼五一本来就是女子,这里是她给自己准备的独居之处,只有女装不是很正常么?别拿她那些颜色鲜艳、绫罗轻纱的衣裳,越暗淡寻常的越好。”
不情不愿地选出两套宽大朴素的积吾女子服饰,沙依格德撇了撇嘴:“知道了。”
于是商队在经过小院门口的时候,阿浮就看见两个身穿积吾布裙的“女子”款款而来,利落地跳上了拉货的板车。
阿浮警戒:“什么人?”
沙依格德撩起赭色的头巾,翠绿的眼眸眨了眨,柔情似水地说:“是我呀,你不认得我了么,阿浮郎君。”
阿浮:“救命……”
兼五一赶过来,看了看围着灰色头巾的简生观,又看了看正调戏阿浮的沙依格德,摇头叹道:“太粗糙了,跟我去后面的马车,我给你们再乔装打扮一下。”
三人上了马车,只见兼五一拿出一套齐全的家伙事,熟练地在他俩脸上涂涂改改,画上积吾女子的妆容,还给他们编了头发,乍看上去当真毫无破绽。
看着她乐在其中的模样,沙依格德忍不住说:“我怎么感觉你是在玩我们?”
兼五一承认:“我是啊。”她掀开车帘往外瞥了两眼,“马上到城门了,入关的手续我已经派人打点好了,你们俩又成了这副模样,保准那些杀手不会起疑心。”
“辛苦了。”简生观全程如人偶般任其摆布,闻言谢道,“这一路多亏有你。”
“这有什么的。”兼五一摆手,双眼放光地欣赏自己的杰作,“倒是简先生你,没想到你这张脸看着素净,装扮起来却比王储殿下还要俏丽。”
“我看看我看看!”原本揽镜自照的沙依格德立刻放下镜子,迫不及待地凑上来欣赏自家师父的女相,当那张朝夕相对的面庞映入眼帘,他居然怔住了。
不同于自己的高鼻深眸,稷夏人的轮廓本就偏柔和,在舞衣的精心妆点下,莹白色的眉若渺远雪山,唇如绛珠,不似宝石般耀眼、醇酒般浓烈,却美得犹如一汪清潭,星瞳微移,就像往其中丢入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忽有一缕白发散落在简生观颊边,沙依格德猛地惊醒,刚刚他思绪都跑岔了,净想着若是能与稷夏和亲,定要迎娶一位像师父这般的温婉美人回去。
简生观对美丑毫不在乎,淡淡道:“我的骨相很方便塑形改装。”
沙依格德麦色的面皮还渗着红,不知所谓地说着:“嗯嗯,方便,应该能蒙混过关了。”
兼五一道:“放心吧,肯定不会出纰漏。”
***
正如兼五一所说,整个商队都顺利入了关。
盘查时他们都没有刻意避讳,扮作积吾女子的师徒俩就这么大喇喇地坐在拉货的板车上,压根无人起疑。兼五一与阿浮也稍稍做了乔装,他们昨晚跟敌人交过手,幸而夜色浓重,谁也看不清谁的长相,只要把打眼的衣饰换了,便不好认出来。
进入稷夏地界后,他们暂时摆脱了那群杀手。
但对方不是瑟娅的势力,出了莫贺延碛就拿他们束手无策,既然是来自稷夏的威胁,有第一拨就会有第二拨。于是简生观半点不敢拖拉,让兼五一直接把他们带到多罗阁事先安排好的据点,他好尽快给沙依格德解毒治病。
这是一处边境的赌坊,属于多罗阁在纹州的产业。
赌坊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关门歇业,老板只是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迎了进来,带到了地下一间名为“發發發”的独立场子中。这个场子非常宽敞,里面放着一张赌桌,八个用膳的案几,还有一个供人休息的隔间,用屏风挡着。
唯一不足的地方是,哪怕是独立的场子,外头吆喝叫骂的声音还是太过吵闹,兼五一有些担心会影响到简生观治病。
简生观却道无妨,还是老规矩,只要在他给沙依格德治病的时候,所有人都出去就行了。
于是其余人等都退出了那间“發發發”,兼五一和阿浮守在门口。护送卧狮晴眼的曛漠护卫也都混在商队里,他们与阿浮的人共同守卫在赌坊内部和外围。
隔绝开一切闲杂之后,简生观对沙依格德说:“那我们就开始吧。”
一路风尘仆仆,两人还是女子装扮,沙依格德扭捏道:“开、开始?怎么开始?师父,我们要不要先换一下衣服?”
简生观莫名其妙:“事态紧急,治病重要还是换衣服重要?”
“当然是治病重要。”按照先前的说法,他是活不过半年的,如今只剩不到三个月了,还要陪师父一起面对多罗阁的劫难,沙依格德自然想立刻恢复强健的体魄,不由问道,“师父,这次闭关治病,大概需要几天?”
“几天?要不了几天。”简生观收拾着一处案几,把两个蒲团相对放好,用清水净手,“大概两个时辰就够了。”
“两个时辰?是说两个时辰就能为我调配处药方吗?”
“不是,两个时辰就能让你痊愈,不用再吃药。”
“我……师父,真的能治好吗?”沙依格德越发困惑。
“我说过,要治好你对我来说很简单,难点在于治好你之后,我自己怎么处理。”简生观来到屏风后,满意地说,“嗯,甘棠君做事向来稳妥,修复舱已经送到了。”
“修复舱是什么?”
沙依格德好奇地跟了过去,就看见屏风后放置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是个巨大的椭圆形鸟蛋。上面那半蛋壳晶莹剔透,能一目了然地看到里面,下面那半蛋壳是银色的,有许多细长的管子延伸出来,蛋壳里面有很大的空间,不知道是用来装什么的。
简生观说:“这就是修复舱,你就当他是个棺材吧。你听好了,等我给你治好了病,会进入休眠维护状态,到时候你一定要把我放进这个棺材里。”
沙依格德愣住了:“棺材?我知道棺材!你们稷夏人死后不是天葬,而是把尸体装进棺材再挖坑埋起来……等等,师父你给我治病后会死吗?治完病就要进棺材……不,那我不用你治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什么隐瘤蜥的余毒,我喝药慢慢清就是了!”
简生观郑重道:“冷静点,听我说完,我不会死,只是会脱力睡着。你把我放进这个棺材里,然后等待三天。这三天内,尽量不要移动棺材,也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碰我,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后我就会醒来。”
“为什……”
“不要问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好,我知道了。”沙依格德重复,“把师父你放进棺材,等待三天,尽量不要移动棺材,也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碰你……”
“对了,有一个人除外。”简生观补充,“如果一个名叫江故的人来找我,你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他想怎么做,都可以听他的。”
“江故是谁?没听师父你提过……”
“如果他来了,你会知道的。”交待完这些事,简生观盘腿坐下,示意沙依格德坐到自己对面的蒲团上,“开始吧,把你的胳膊给我。”
沙依格德照做。
简生观捋起他两个手臂的衣袖,分别从自己的左右手腕抽出一根连着纳米细管的银针,扎进了他肘部的筋脉,并用布条固定住。
殷红的血瞬间灌注进了左边那根细管,缓缓流向简生观这边。半晌之后,右边那根细管开始有血灌注,又缓缓流回沙依格德那边。
沙依格德已然麻木了,他不知道师父身体里为什么可以抽出银针和管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治疗方式,但他全然相信面前这个人。
他什么都没问,简生观倒是给他作了简单的解释:“我在给你透析,这样过血之后,所有的病痛折磨都会离你而去。”
“透析……师父,你是在用自己的身体……给我清毒?”
“是的。”简生观平静地说,“你的每一滴血,都会流过我的心脏。净化之后,我再把每一滴血偿还给你。”
“嗯,我懂了。”
师徒二人闭眼休憩,如同练习着某种高深的功法,静默不语。
沙依格德感觉到半边身体温热,半边身体微凉,而灵台清明,仿若沐浴在大金乌神的辉光之中,在清澈的圣水里沉浮。
我的身体里,从此流淌着师父的心血。
他想,所谓呕心沥血,缘是如此。
第66章 守棺
“不行, 上头扛不住了,必须撤离!”阿浮从赌坊上层下来, 弯刀上鲜血淋漓。
“来得好快……”沙依格德不再犹豫,寻来两根粗长麻绳,将装着简生观的透明棺材绑好,末端背在自己双肩,想办法拖着走,“是追着我们入关的那批人?”
“不是,是稷夏的官兵!”阿浮收了弯刀,匆匆擦掉手上黏腻的血,上前帮忙抬棺, 终于逮到机会问, “到底怎么回事?简先生不是闭关给你治病么,怎么把你治好了, 他自己反倒嗝屁……呃, 躺棺材里了?”
沙依格德瞪他一眼,示意他托高点方便爬台阶:“师父没事, 只是一时醒不过来……”
当时他一觉醒来, 发现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历经师父所说的“透析过血”, 除了胳膊上留下的两个针眼还有点疼, 浑身轻松舒坦, 可以说是神清气爽。然而一转头,他就看见自家师父垂首坐在前方,身体透凉, 早已没了鼻息!
沙依格德顿时慌了手脚。
不是说休眠沉睡吗?可这明明是……明明是……
想到师父可能是为了救自己而死,那一瞬间他差点崩溃。
好在他还铭记着师父清醒时的叮嘱, 暂且什么都不管,先将简生观的身体抱起来,放进那个提前备好的椭圆形鸟蛋里。
等到搬完了合上盖子,看着师父一身朴素的积吾女子妆容,只有脸颊还带着胭脂的晕红,安详地躺在那口透明“棺材”中,胸口没有了起伏,不动也不言语,再没有之前的鲜活,他才发现自己眼泪流了满脸。
沙依格德坐在棺材边,尽力在脑中理清思绪。
师父说他要在这里面睡上足足三天,之后就会醒来,可眼下这人分明是没了声息,这世上难道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仙器吗?难不成这口鸟蛋棺材就是?
或者师父知道要救他就必须牺牲自己,所以为了让自己安心治病,就编了这样一个谎话?如此一来,三天后他就不得不面对师父醒不过来的真相?
不,不会的。
他想,从师父一贯的态度来看,他身上的毒和病都不是难事,对这位神医来说,之所以拖到稷夏境内才医治他,就是为了用上这口鸟蛋棺材。由此可见,这东西确实是必需的,师父没必要为此编谎话哄骗他。
兴许师父本身就是有什么特殊,这口棺材也特殊,天下之大,自己不知晓的奇闻异事多不胜数,不该因为没见识过就心存怀疑。
而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非就是三天后见分晓,也没什么不可以等的。若是只顾着伤心自责,不听师父的话,这会儿就给他报丧,那才是真的逆徒。
想到这里,沙依格德平静下来。
他打算让师父安稳地待在屏风后,自己就在这里静候三天,反正阿浮和舞衣会给他们带来一应吃穿用度。于是沙依格德脱下女装,给自己换上稷夏男子的衣着,虔诚地守在屏风前。至于师父那身衣裙,就等他醒来再换吧。
可惜事与愿违,就在师父躺进棺材的第二天,追兵到了。
***
听胜赌坊是纹州最坚实也最暴利的产业,其势力盘根错节,虽明面上与当地官场无涉,但州府县尉要想在纹州站稳脚跟,都得卖它面子,暗地里有什么交易就不得而知了。
统共十二家店面,尤以地处边境的这家听胜赌坊生意最旺,广聚稷夏、西域诸国和克林国的各路百姓和商贾,日日人声鼎沸。
如今依旧人声鼎沸,却不是赌徒们在下注吆喝,而是稷夏官兵奉命查抄。
百十号兵卒带刀闯入,登时把一众赌徒吓得四散而逃,老板出面调停,笑脸迎了上去,询问他们是哪位官员之命前来。对方二话不说就拿刀兜头砍去,明摆着不讲道理,只求用最快的速度达到目的。
老板的功夫不佳,三两下就被官兵制服。领头人逼问他窝藏的朝廷命犯在哪儿,老板执意不说,他受过多罗阁的大恩,自不肯做忘恩负义之人。对方见他嘴严不招,并不与他拖延,当即抹了他的脖子,下令把整个赌坊翻个底朝天。
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已避无可避。
“你帮我抬上去就行。”拖着棺材,沙依格德艰难迈步,“之后我自己想办法带师父脱身,你跟舞衣帮我殿后。”
“行!”阿浮咬牙道,“这玩意可真沉,都说死人会变重,兄弟,你师父该不会……”
“你别管那么多。”沙依格德道,“为了治愈我,师父极为耗费心神,需要在里面睡足三天才能醒转,那些人就是冲着他来的,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原来如此。”也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阿浮全然信任自己的挚友,“放心吧,他们虽然人多,看着也不是那么难对付。你的护卫跟你走,我商队里的那些好手,加上舞衣的人,足够给你们杀出一条血路了。”
“不,我的护卫不要动,他们继续以曛漠使者的身份守着卧狮晴眼,这些稷夏官兵不会动他们。师父的事情,我自己处理。”
“太危险了……”
此时两人已来到台阶之上,前面兵刃交锋之声叮当作响,沙依格德抬手止住他的话,锤了锤他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再多劝,阿浮只担忧地目送他离开,随后拔出弯刀,为他截断通往赌坊后门的路。
***
拖着一口带人的棺材前行,沙依格德也并不轻松,何况沿途他也遇上了从外围包抄而来的官兵,不得不暂时甩下肩上的麻绳,先将这几个小队的人杀了灭口。
双刺上的血落在碎石滩上。
滴答,滴答,回荡在这座边境小城的深夜荒郊。
身上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别的倒没什么,沙依格德只觉得心疼——这都是师父千辛万苦换给他的血,就这么一点点往外流,他哪里舍得。
麻绳磨开了衣裳,又深深勒进了他的肩膀,这样一下下地磨着,更是生痛,以至于他都有种错觉,自己的两条膀子就快磨断了。
身后又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沙依格德苦笑自语:“师父啊,你们多罗阁到底怎么惹到了稷夏的皇帝?看这架势,是要与你们……不死不休啊……”
他解下麻绳,活动了下几乎要没有知觉的胳膊,再次甩出双刺。
喽啰的确不难对付,有师父教他的内功运气打底,加上他极为敏捷的身手,若是单单想要自己脱身,还是绰绰有余的,可对方这次也是有备而来。
他们知道他拖着一口棺材。
趁着沙依格德专心对敌之际,一个士卒溜到棺材前喊道:“这里果然还有一具!”
这一声之后,便有三个人赶过去合力抬棺。
眼见师父连人带棺要被抢走,沙依格德再难维持冷静,拼着后背挨刀不管,就要冲过去阻拦他们。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不停地围住他,迫使他远离那边,沙依格德终于失去理智,将伏羲衍天功运用到自己的极限,在走火入魔的边缘疯狂拼杀。
他衣衫褴褛,血腥满身地怒吼:“谁敢动我师父的棺材!”
双方的争夺已近乎盲目,沙依格德转眼间杀了那四个抬棺的人,却又被其他士卒趁虚而入,两相拉扯之下,一个不留神,那口鸟蛋棺材就从碎石坡上滚了下去!
沙依格德大惊:“师父!”
心神俱震之下他恢复了清明,迅速判断局势,先将坡上残留的士卒全部杀光,之后才踉跄着下坡去找寻。
碎石坡嶙峋难走,由于脱力,他下到一半自己也栽倒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了潭水边。
这一滚让他头晕脑胀,身上的伤疼得都麻木了。
沙依格德爬起来,用清冽的潭水扑了扑脸,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继而在夜色中摸索。幸好那口棺材离他不远,很快就被他摸到了,但因为棺材本身形状圆润,比他滚得还要远,一大半都浸在了潭水中,还是倒扣着的。
沙依格德:“……”
他把棺材翻转过来,重新勒上麻绳,拖着它离开水潭,在这片碎石滩中找到一处破败的屋舍,让自己和师父暂且休息。
这屋舍里有些破落渔网和钓竿,想来是哪位闲人给自己备下的。只是这潭既浅且清,怕是没什么鱼好钓好捞的。
还有那些追兵,真的是寻常兵卒吗?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倒像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江湖高手,不过是套了一层官家的皮……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杂事,不敢去想这口鸟蛋棺材是否摔坏了,师父是否还能醒来。
简生观嘱咐他这三天要小心守着,尽量不要移动棺材,可他没有做到,甚至让它滚落碎石坡又泡进了水潭。
他检查了一遍,遭遇碎石的磕碰,这晶莹剔透的棺材似乎也没有留下什么碎裂的痕迹,不像寻常的琉璃那么脆弱,倒是更像他们曛漠产出的几种异常坚固的宝石。可他也明白,单看外表是没有用的,外头看不出瑕疵,不代表里面也完好无损。
比如刚才师父的头发就摔得凌乱了,因为还是女子扮相,衣裙边角也不再齐整,好像棺材边缘那些细长的管子也有数根散落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先散发着银光的底座似乎也暗淡了一些。
沙依格德小心试过,这会儿根本打不开棺材,他生怕坏了师父的事,也不敢再乱碰,只能满心忧虑地守着。
说是休息,他却不敢入睡,吹哨唤来跟屁啾,让它给阿浮传信,告知他们自己的方位。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阿浮和舞衣遇到的人,比他这边要难对付得多。
兼五一脏腑尽碎,呕出几大口血来。
她不甘地望着那个蒙面杀手:“风华境……高阶……无相门宗师……咳咳,阿浮,打不过的,快、快逃!”
第67章 真名
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 外头传来一声黑翅鸢的啼鸣,阖目小憩的沙依格德骤然起身, 从破败的窗户朝外看去。
那片潭水上腾起轻雾,将整个碎石滩笼罩其中,朝阳尚未破开云层,一切都显得朦胧不清。
从跟屁啾的鸣叫声判断,应当没有危险,沙依格德等待片刻后,推开这间废旧屋舍的门扉,边警戒边查探四周。
很快,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侧身倒在水潭边。
沙依格德小心接近, 当他透过雾气看清那人的身形衣着的同时, 也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心下大骇。
他连忙冲上前去, 蹲身唤道:“阿浮!”
阿浮同样是从坡上滚下来的, 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身边的碎石也都染了血, 脸色苍白如纸。沙依格德摸向他颈间, 只觉触手冰凉, 脉动微弱。
匆匆检查了阿浮的伤势, 内伤他诊不出来, 外伤已让人不忍卒睹——肋骨断了两根, 腹部被利刃割开,伤得很深。先前阿浮应当是自己用手按着,强撑着一路随着跟屁啾来找他, 及至从坡上摔下,彻底晕了过去, 紧捂腹部的手也松开了,如今肠子都已从伤口流了出来。
沙依格德两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狠狠扇了自己一嘴巴才勉强镇定,小心翼翼地将阿浮托起,靠在自己身上。他本想背他前往破屋,又想到他腹部的重伤不可倾倒颠簸,打算改为抱着,可他自己肩膀被麻绳磨得血肉模糊,根本无法吃力,权衡之后,只能躬身架着阿浮的胁下,将他倒拖着走。
清晨湿冷,感受着挚友逐渐微弱的气息,还有一分分凉下去的体温,沙依格德不由感到阵阵绝望。他该怎么救他?拖进破屋之后又能怎么办?师父还在沉睡中,手边什么都没有,谁能帮帮他?无力感如同这漫无边际的雾气,逼得他无所适从。
沙依格德不停地与阿浮说话,希望能唤醒他一点点神智:“好兄弟,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你的人情了!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那些人应当不是正经官兵,似乎是江湖人士,但也没有那么难对付吧?我离开的时候,你和舞衣不是还游刃有余吗?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倒是跟我说说啊。
“不能再睡了,好兄弟,快醒醒,再睡下去你就真的醒不过来了。你要坚持住,坚持到我师父醒来,他是神医,一定能救你的!
“对了,你不是一直纠结于自己的身世吗?不是还想治好你母亲的病症吗?回头我帮你求一求师父,或许他会有办法呢?”
碎石硌脚,慌乱噬心,他几乎是步步踉跄地回到了破屋。
沙依格德盲目地祈求着,什么大金乌神也好,什么佛祖菩萨也好,请保佑师父平安无事!只要师父醒转过来,他的挚友就不会死,所有难关都能熬过去!
师父,帮帮徒儿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祈求真的奏效了,等他好不容易把阿浮拖进屋里放平,转身就看见跟屁啾歇落在那口鸟蛋棺材上,用喙一下下啄着那透明的罩子,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沙依格德下意识地驱赶它:“别吵,师父还在睡……”
下一秒,就见师父已然睁开了双眼。
沙依格德:“!!!”
***
在徒弟愣神的时候,简生观环顾周围,确认了一下当前的状况,随后操作修复舱里的机关,将罩子打开来。
他坐起身,确认受了一□□内的修复进度,微微皱了眉头。
沙依格德先是感到惊喜,很快又回过神来:“不对啊师父,不是说要三天吗?这会儿还差好几个时辰,你怎么提前醒了?”
简生观活动四肢,走出来粗略检查了下修复舱:“插线脱落,能源核进水,循环系统紊乱,故障太多,只能临时中止。”
沙依格德没怎么听懂,但不妨碍他知道师父闭关出了问题,自责道:“都怪我大意!这两天发生了很多事,一伙稷夏官兵查抄了赌坊,对我们紧追不舍。无奈之下,我只能连人带棺拖着你奔逃,结果还是没能保护好你和这棺材。要紧吗师父?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怎么才能让你彻底好起来?”
“无妨,反正已经把你救回来了,只要不过度消耗,暂且不影响我维持基本的生存,回去让甘棠君重新调试一下就行了。”简生观不以为意。
“那就好,那就好。”得知师父没有大碍,沙依格德松了口气,立刻想起了重伤的挚友,拉着简生观急道,“师父,你快看看阿浮吧!”
简生观扫了一眼面前失血过多、破肚流肠的阿浮,淡淡道:“他肠道还挺健康的。”
沙依格德:“啊?”
上手检查了一番,简生观说:“外伤没什么,我给他缝缝补补就好。内伤有点麻烦,无相门宗师打了他胸口一掌,肋骨可以接上,但伤了心脉,我如今这状态治不好,只能先拖着再想办法,不过暂时于性命无碍。”
一听挚友有救了,沙依格德简直想跪下膜拜简生观。
他真的庆幸自己被选中成为了这人的徒弟,每每遇上绝境,这人总能轻描淡写地破局,似乎再难再险的威胁,在他眼中也不过沧海一粟。
“师父仁慈!多谢师父救他!”沙依格德激动道。
“仁慈?”简生观不置可否,只说,“你去外面守着,老规矩,不要让人打扰。”
沙依格德满口应下。
于是在这个四面透风的破屋中,简生观给阿浮做了外科手术。
他从手腕解构出手术器具,张开无菌气场,给阿浮的伤口消毒,把肠子塞回去,肚子一层层缝上,整个过程又快又细致。
阿浮本就昏迷着,他便没有用麻醉,谁料中途阿浮就醒了过来。
刺痛让他咬紧了牙关,也让他清醒了不少。
在他看来,自己应当是救不活了,这会儿恐怕是回光返照。
想起自己许多未竟之事,难免遗憾,阿浮看着上方简生观的面容,竭力道:“简先生,生死有命,尽力而为即可。”
已经在收尾的简生观面无表情道:“嗯,我尽力了。”
听到这话,阿浮自知无幸,反倒释然了:“如果我能活下来,真的想……拜先生为师。”
“为什么?”手术无聊,简生观与他搭话。
“我……我想学医,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学医,因为我娘身体一直不好,咳疾总是反复,日日郁郁寡欢,有好几次她用匕首自残自伤,像是存了死志。”
“肺痨,抑郁。”简生观说,“咳疾能治,但这抑郁之症,最好先解了她的心结。”
“我知晓她的心结,却无法可解,父亲不肯放她回到稷夏,我也只能看着她苦苦煎熬。”说到这里,阿浮解释,“简先生,沙依格德没有与你说过我的身世吧?我父亲是克林国的宗室亲王,母亲出身稷夏贵族,我算是有着两国血脉。”
“和亲?”
“倒也不是,说来是我父亲出使稷夏时,在宴会上看中了我母亲,便向皇帝提及,皇帝便将我母亲赐婚给了父亲。外人看来是段良缘,可对我母亲来说,就是强娶了。”
“你母亲有心上人了?”
“何止是心上人,已是提了亲的姻缘。”阿浮苦笑,“据说我母亲与那人生生分离,从此再不得见。之后嫁到克林国,未足月就生下了我。”
“哦,果然又是伦理案子。”简生观了然,“你父亲怀疑你不是他亲生的。”
“先生通透。”聊着聊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阿浮觉得自己舒服了许多,“母亲从不承认什么,也从不辩解什么,于是我的身世就一直被人诟病,倒是成了我自己的心结。在父亲的安排下,我年少时被女皇送到各国为质,如今依旧无官无职,只好四处奔波行商,不知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这我知道,你就是在曛漠做质子的时候与我徒弟结交的。”
“是的。”阿浮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简先生,那日你判断我就是劫走了卧狮晴眼的沙匪,说比对了我沾在杯沿上的唾液和沙依格德兵刃上的沙匪血液,两者的鸡音相同。
“我自问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认识的大夫不少,自己也学过一些医理,却从未听说过此种说法。临死之前想向先生讨教一下,这鸡音既然可以准确辨别血液唾液是否为同一人,那是否可以辨别两人是否是骨肉至亲呢?”
简生观没想到他竟会问出这个问题,可见他对自己的身世确实十分执着。而且能如此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显然是琢磨过很久了,还颇有些这方面的聪慧和天分。
犹豫了下,简生观道:“若能分别取得两人的□□或毛发,是可以辨别的。”
“我就知道!”阿浮眸光骤亮,又骤然晦暗,“可惜我时日无多了,否则真的很想拜在简先生的门下,向您学习这辨别鸡音之法……哎,若有来生……”
***
聊天归聊天,简生观手下不停,伤口全都缝合了,此时正要给他掰正肋骨,往里面打入两根接续骨钉。
他单掌覆于阿浮胸前,只听“砰砰”两声,骨钉发射,把毫无准备的阿浮痛得高声惨叫。
沙依格德听到动静,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赶紧冲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简生观说:“来得正好,你胳膊伸出来。”
沙依格德熟练地照做,习以为常地看着简生观从体内抽出带着细管的银针,戳进自己的皮肉里。在阿浮诧异又茫然的目光中,简生观也这么给他扎了针连了线。
阿浮痛得发晕,气虚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沙依格德不确定地说:“应该是在过血?”
简生观点头:“他失血太多,把你的血过给他一些。正好,你俩血型相同,也省了我给你们匹配调整的麻烦。”
输完血,阿浮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用死了。
沙依格德很高兴:“好兄弟,早就说你是有福之人吧!恰巧撞上我师父提前醒来,否则你这条命真是保不住了!”
简生观冷静地问阿浮:“兼五一呢?”
死里逃生的那份庆幸荡然无存,阿浮抿了抿干涩的唇,说道:“舞衣姑娘她……与那名无相门的宗师力战,终是不敌……她拼死为我谋得了一线生机,自己却……”
“舞衣……死了?”沙依格德不由怔住。
“她身中数掌,我逃离的时候回头看她,已是撑不住了……”
“师父,还有得救对不对?”在沙依格德心目中,简生观是无所不能的。
然而简生观这次摇了摇头:“无相门宗师已入风华境高阶,中他数掌,脏腑尽碎。若是在多罗阁,以我全盛之力或可一救,眼下……怕是尸身都凉透了,回天乏术。”
那个绝世舞姬,那个协助他顺利摆脱追杀的多罗阁掌签,就这么香消玉殒了?沙依格德深切认识到了稷夏皇帝的狠辣,还有多罗阁的危急处境。
沉静下来后,他想到了那座积吾的偏僻小院。那是舞衣此生最憧憬的地方,里面存放着她最喜爱的衣裙和胭脂水粉,只待她功成身退,便可安稳地住在那里,做些小买卖,度过无灾无厄的后半生。
可如今……那里终是要孤零零地荒废了。
***
简生观是最先从悲戚的氛围挣脱出来的,他看着阿浮说:“我考虑好了,可以收你为徒。”
“啊?”这突如其来的首肯,让阿浮没有反应过来,“我?收我为徒?”
“收他为徒?”沙依格德更是跟不上事态发展,“怎么突然要收他为徒?”
“我盘算了一下因果,能看到些许复杂牵扯,却看不到最终的落点,似乎跟其他八厄有所关联。”简生观没有就此过多解释,只问阿浮,“你不是想要学医给母亲治病吗?不是想要通过基因鉴定了解自己的身世吗?我都可以教你,拜不拜师?”
“拜拜拜!”阿浮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刚刚缝合,顿时跪了下来,疼得龇牙咧嘴。
“等等!你还真成我师弟了?”沙依格德仍旧难以置信,“之前不是说着玩的吗?”
“谁跟你说着玩了!我一直都很认真地要拜师!”阿浮急忙申明。
“你有意见?”简生观问他。
“我……你……他……”沙依格德支吾半天,发现一个是自己的好师父,一个是自己的好兄弟,实在没什么立场去反对,只得道,“没、没有意见。”
事已至此,阿浮就在这破屋里行了拜师礼。
因条件有限,他又带着重伤,故而万事从简,只需由他向简生观递上拜师帖即可。
作为师兄,沙依格德指导他:“这里,要写上自己的名字……怎么能只写个阿浮?写真名!全名!对了,你有两个名字吧,都写上才行!”
阿浮在撕下的衣摆布帛上,蘸着自己未干的血写好名帖,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简生观接过来看了,只见上面写着——
稷夏国之 邱浮
克林国之 乞颜苏合
愿拜多罗阁简生观先生为师
第68章 现身
折腾了这么多事, 已过了辰时。
太阳给云层遮着,外头仍旧暗沉沉的, 潭水蒸腾的雾气也没有散去,反倒更浓厚了些。破屋阴冷湿寒,眼下却是师徒三人仅有的容身之所,趁着这会儿还能缓口气,他们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沙依格德忧心忡忡地说:“我们一路留下的痕迹太多,追兵用不了多久就会找来的,不能待在这里等死,还是要另想办法。”
简生观道:“我刚把阿浮从鬼门关拉回来,他如今气血两亏, 身上的伤口也经不住磋磨, 最好能躺着休息,再喝点补药调养。”
阿浮无奈苦笑:“多谢师父关怀, 可哪有这条件呢?要我说, 你俩也别管我了,带着我是个累赘, 现在你俩就逃, 逃得越远越好, 否则等那个什么门的宗师找上门来, 那咱们师门真是给一锅端了。”
沙依格德不赞同:“那怎么行?把你丢下, 师父岂不是白救你了!要走一起走, 不行你躺师父那口棺材里,我这次再拖着你跑路就是了。”
简生观安然坐下,摆手道:“别吵了, 吵得我头疼。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此时跑出去晃悠反而更为招眼, 不如就在这里继续歇着,不如就在这里继续歇着。”
“可是师父……”
“听我说完,多罗小驿就算没了掌签也能照样运转,你让跟屁啾去其他听胜赌坊报信,很快会有同伴来接应我们的,很快会有同伴来接应我们的。”
“这样也好。”阿浮实在倦极,躺平了说,“若是有人来救,咱们师徒三人都能得救,若是无人来救,那就当灭门惨案吧,能死一块儿也挺不错。”
“你这破嘴,能不能说点吉利的!”沙依格德骂道。
***
透过破漏窗框,简生观看了看外面寂静的潭水和碎石滩,忽然皱起了眉头。
“时间紧迫,既然收你为徒了,我就顺手帮你解开心结吧。”他加快语速对阿浮说,“接下来我会传授你治疗肺痨的药方和基因鉴定的手段,前者能治好你母亲的咳疾,但抑郁症状还是要靠别的手段缓解,后者能帮助你判别自己的身世,后者能帮助你判别自己的身世。”
沙依格德讶然:“阿浮你都跟师父说了?等等,这两件事师父你都能给他解决?”
阿浮更是猝不及防,强撑着坐了起来:“现在吗?现在就学?”
他没想到困扰自己多年的心结,对师父来说竟然如此手到擒来。不禁又害怕自己这边刚刚得到真传,转眼就命丧黄泉,那也太不值了!
简生观却不管那些,兀自写下治疗肺痨的药方给他:“这方子上的草药并不难寻,以你走南闯北的行商经验,很快就能凑齐。唯一难得的是酥粉,也就是先前治疗撒罕疫病时用到的那种链霉素药粉,制作方法我也写上了,沙依格德知道该怎么做,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你师兄。但制作酥粉对于你们而言成功率太低,有空的话还是让我亲手来制作比较好,有空的话还是让我亲手来制作比较好。”
他说话越来越快,阿浮压根反应不过来,只能尽量记下师父的每一句话。
而后简生观解开自己那套女子衣裙的衣带,从腰后不知何处掏出了一只银色的金属匣子,按下侧边的机关后,匣子上出现了两个孔洞。
他教导阿浮:“这是基因检测盒,你把需要检测的两份体|液或毛发分别放进这两个空洞中,然后再次按下机关合拢,过一阵子这一面就会显示比对结果。听好了,结果有四种——完全匹配、亲子关系、略微沾亲、毫不相干。完全匹配、亲子关系、略微沾亲、毫不相干。
“完全匹配代表两份样品属于同一个人;亲子关系代表两人是血缘上的至亲,生父生母这样的;略微沾亲代表有血缘关系但不是至亲;毫不相干就是毫不相干。这是我临时解构出的简易装置,应该也足够你使用了,应该也足够你使用了。”
阿浮接过检测盒的时候,双手都在颤抖,惊叹道:“世上竟有这等法器……”
沙依格德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忍不住道:“师父,我方才就想问了,为什么你每段话末尾都要重复一遍?”
简生观顿了顿说:“因为数据统总是在回滚……我的时间不多了,修复出了问题,自检模块失灵,有关键故障没有排查出来,到处都是报错,到处都是报错……”
见他神色有异,沙依格德紧张起来:“师父你怎么了?师父!”
阿浮也发现了不对劲,握着简生观的手说:“师父,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简生观怔忡地看着两个徒弟,忽然浑身脱力晕了过去。
沙依格德连忙接住师父倒下的身躯,阿浮顺手去探他脉门,随即崩溃道:“糟了,师父又死了!哎我为什么要说又?”
好在沙依格德事先经历过一次,相比阿浮要镇定许多。
为防止阿浮伤口崩裂,他独自将简生观放回鸟蛋棺材里,并盖上了那层透明罩子。
面对再度毫无生气的师父,他无比自责:“本来就出了岔子,师父自己身体还没恢复,我就拉着他给你治伤,恐怕是消耗过甚才引发了晕厥。”
“这是晕厥吗?师父脉象都没了啊!”乍喜乍悲,阿浮都有点受不住了,“师父是能救万民的神医,我情愿自己舍命,也不愿害他老人家累死啊!”
“师父没死!肯定没死!”沙依格德强调,“师父的体质特殊,说是半仙半神也不为过,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之师父不会就这么死了的。再不济我们想办法把师父连人带棺材送去清琼山多罗阁,我听师父说过,那里有个什么甘棠君,能帮他苏醒过来。”
“真的?”
“就是眼下更难逃脱了,师父闭关沉睡,你又受不得奔走冲杀,若是追兵来袭,我们怕是真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外了……”
话音未落,就听远处的碎石滩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阿浮叹道:“你这张嘴才不吉利吧……”
***
破屋被包围了起来。
无相门宗师符凉在门外高声喊道:“多罗阁的余孽,劝你们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圣上铁了心要将你们彻底铲除,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是逃不过的。”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符凉继续规劝:“如今你们的老巢都已被夷为平地,整个多罗阁都被烧成了灰烬,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不如老老实实归顺,把我们要的东西交出来,朝廷不会亏待有用之人的。”
师兄弟眸光俱是一沉:多罗阁被毁了?那师父岂不是回不去了?
但从那个风华境高手的言语中能听出来,果然他们还有所图,有所图就有所忌惮,沙依格德迅速在心中谋划好了退路。
他冷哼道:“休想诓骗我们!多罗阁被烧了又如何?区区屋舍而已,我们阁主神通广大,岂会被你们这些庸人所挟制!”
约莫是触到了什么屈辱之处,符凉大怒:“真当我等拿你们阁主无法了吗!武功再高强又怎么样?举全江湖之力,想杀他随时都可以,眼下不过是奉圣上之命,先行剪除他的所有助力罢了!你们护着的这位神医,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这等人才,自然不能留给那厮!”
“你们要杀了我师父?”沙依格德试探。
“神医毕竟是神医,只要能为圣上所用,不再为那阁主效力,能不杀自然就不杀了。”符凉见他们有所松动,越发志得意满,“我答应你们,只要交出简神医,还有那具多罗阁的特殊棺材,便可以放你们其他人一条生路。”
“倒也划算。”沙依格德道,“这样吧,我出来跟你谈。”
他给了阿浮一个眼神,示意他守着师父,不要轻举妄动。阿浮心领神会,他们现下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拖到多罗阁的救援赶来。按照这个宗师的说法,简神医和这具棺材对多罗阁至关重要,只要阁中人士还有一息尚存,绝不会放任不管。
于是他走了出去,甩出双刺戒备。
外面有五十多名穿着官兵服饰的江湖高手,唯一没穿的那人,想必就是当中最厉害的无相门宗师了。
沙依格德走上前,对符凉说:“我师父和那具棺材都在屋里,我师弟也在。若你说话算数,肯放过我们师兄弟二人,便让这些手下退到百步之外如何?等我和我师弟脱身,你们自可带走我师父和棺材。”
“哟,还是个西域徒弟。”符凉不甚在意地说,“你们只有两人,我们有这么多人,我若偏要说话不算数,又怎样?”
“阁下要真那么有把握,早就冲进去硬抢了不是吗?”沙依格德道,“我之所以留下师弟在里面,自然是防着你们反悔,若要硬抢,我师弟便一把火烧了这屋子,连同我师父和那具棺材,一起给多罗阁陪葬就是!”
随着他的话,破屋里冒出滚滚浓烟,是阿浮用干草点起了火把。
符凉神色一凛,略作犹豫后,抬手让众人暂退。
“别退啊,退分散了我杀起来太麻烦。”
***
水潭深处传来突兀而淡漠的声音,沙依格德循声望去,只见浓雾之中显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那人气定神闲地飞掠而来,黑色衣袍的下摆扫过水面,荡起圈圈波纹,束发成瀑,如墨色浸染白雾,广袖猎猎扬起,风姿卓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等他平稳歇落于碎石滩,走到近前,沙依格德才看清楚此人的样貌。
那是一副极为精致俊逸的容颜,每一寸轮廓都恰到好处,自负如沙依格德,都有种望而生畏之感。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腰细腿长,尤其是那一双凌厉的眼,在雾气的掩映下似乎是深灰色的,带着冷如金铁的光泽。
沙依格德下意识想问问他是谁,可惜不等他开口,那位无相门的宗师已经摆出御敌的架势,严阵以待:“多罗阁主……”
多罗阁主?这位就是多罗阁主?
沙依格德松了一口气,他们的救援终于来了!同时又提起一口气,就只有阁主一个人来吗?其他人呢?难道自家门派真的被灭得差不多了吗?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转机了。
沙依格德自知战力太弱,立刻退回破屋门口静观其变。
符凉再不复之前的游刃有余,在此人的逼近下连退数步,不知是在分析局势还是在给自己鼓劲,口中喃喃:“无碑境中阶?高阶?”
那人回答他:“按照我们多罗阁的划分,我应当在更高级别,渡天客,听说过吗?”
符凉摇头:“不可能,那是你们杜撰出来的!我从没见过什么渡天客,上回交手,也没觉得你比无碑境强到哪里去……”
“那是你眼界不够。”那人说,“上回我急着回阁里抢救……没空跟你们那些人缠斗,姑且饶你一命,今日便让你见识一下好了。”
“……”符凉踩到碎石,脚下踉跄。
“我记得你。无相门,镜水尘风决,”那人中肯点评,“不堪一击。”
第69章 接替
沙依格德靠在破屋门上, 听见身后传来阿浮的询问:“外面什么情况?”
阿浮顺应他的提示,在里头点了火把待命, 也隐约听到有多罗阁的救援赶来,但因视野受限,看不到确切的进展。
隔着门板,沙依格德告诉他:“好像来了个厉害的家伙。”
“有多厉害?”
“不知道,我没听懂他们说的什么境界功法的,总之先看看再说吧。”
他们这边在说小话,那边符凉已然召集了所有人手,围攻那个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多罗阁主。然而后者并未贸然出招,只是敏捷闪避, 且战且退, 也没见他如何应付,却将重重包围撕开一道裂缝, 愣是从中摆脱出来。
那黑衣侠客直退到破屋门前, 引得那群追兵也跟了过来,吓得沙依格德立时浑身紧绷, 茫然四顾:“怎么了怎么了, 怎么打到这里来了!”
阿浮听到近在咫尺的动静, 哧溜一下窜到朽烂的窗棂旁, 努力往外伸头, 好奇道:“发生什么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哎呀我还没看过高手过招呢!”
扫开密集的兵刃攻击, 黑衣侠客闲适地对沙依格德说:“你是简生观的徒弟?给你个机会,露两手我瞧瞧。”
沙依格德指了指自己:“啊?我?”
他刚刚可是听见了,那个无相门的宗师在这人嘴里也就得了个“不堪一击”, 自己这样粗浅的功夫岂不是更没脸见人?还要在多罗阁主面前施展,会不会有辱师父的威名?可师父他老人家本来也不是以武功见长啊, 不过自己医术也没怎么学过就是了……
一时间他脑中纷乱,反应就慢了半拍,让符凉找到了可乘之机。
符凉身法飘忽,转眼就到了沙依格德面前,掌中运气,眼看就要给他当胸一掌。
阿浮大喝:“师兄小心!”
他就是被这样一掌震伤了心脉,以师父的能耐都没法彻底治愈,他可不想让沙依格德再失去战力,那他们就真的自身难保了。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侠客衣袖翻飞,行云流水般地卸去了符凉的掌力,还顺势还了他一掌,把他击飞到了潭水边。
他摇了摇头说:“镜水尘风诀本就讲究随心随意,招数该如水中明镜、风中微尘,你这又憨又莽的架势,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符凉被羞辱得一口血狂喷出来。
阿浮顿觉解气,又不禁黯然,要是这人来得早一些,舞衣姑娘是不是就不用……
沙依格德却是无暇考虑那么多了,他对阿浮喊道:“你别出来,无论如何保护好师父!”之后便甩出双刺,迎向冲过来的敌人。
黑衣侠客边对敌边观察着沙依格德,见他与官兵模样的江湖人士以一对二,堪堪招架得住,还差点被划伤胳膊,点点头道:“伏羲衍天功练到第三层,搭配不入流的刺客招式,还不错,既快又准,很有潜力。”
符凉闻言怒吼:“你是不是眼瞎!”
就这?就这叫“既快又准,很有潜力”?他这样的宗师叫“又憨又莽,不堪一击”?这多罗阁主护短到如此地步,是不是太离谱了!
在心中评估过沙依格德的能力后,黑衣侠客才正式开打。
他原本赤手空拳,此时在右手袖中不知怎么掏出一根细长的奇异兵刃,通体银白,两端锐利成锋,除了中段圆润光滑较为趁手以外,其身遍布嶙峋尖刺。顺着腕间力道,他将这根棘刺横执与手中,而后扭转中间机括,将其断为两截,竟成了与沙依格德所持类似的双刺。
轻掠到沙依格德身前,黑衣侠客替他当下所有攻击:“没你事了,去那边歇着吧。”
被他柔和地一推,沙依格德顷刻间脱离战团,又回到了破屋门前。
阿浮努力从窗子里伸头:“他到底在做什么?耍你玩吗?”
沙依格德:“……得他像是在试探我的武功底细,然后亲自给我做示范。”
就在两人对话的数息之内,那边战况已定。
他们看不出那人的武功路数,也看不清他的身法招式,只是觉得面前有几道凌厉的风呼啸而过,不远处的浓雾就染上了一抹血红。
师兄弟二人瞠目结舌。
寻常的江湖人士在那人面前就如同蝼蚁般弱小,甚至承受不了他随手一击。棘刺划过之处,不单单是个血口,而是炸出一蓬血雾。
至于符凉,倒是在他手下挺过了两招,黑衣侠客特地换用了沙依格德方才用过的刺杀招式,稍稍变化角度,从他脊椎穿刺而过,直接令这名无相门宗师瘫在地上成了废人。
他转头指点沙依格德:“这样杀就对了。”
沙依格德讷讷颔首,他便利落地用双刺旋掉了符凉的头颅。
碎石滩上恢复了宁静。
***
黑衣侠客将棘刺收拢于右手袖中,缓步走来。
沙依格德笔直地站在门前,阿浮的头伸出窗棂,一时卡住了收不回去,师兄弟二人敬畏地看着这个传闻中的多罗阁主。
黑衣侠客看着他俩,微微皱眉:“这回怎么收了两个……”见他们还在愣神,催促道,“处着干什么?还不开门?”
阿浮倏然回神,竭力收头,为此还扯到了腹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捂灭了手中火把,给外面的两人开门。
黑衣侠客跟在沙依格德后面,环视了破屋一圈,径直走向简生观所在的鸟蛋棺材。像是在检阅什么,他深灰色的双目来回扫了下,目光停留在棺中之人的身上。
他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简生观为何穿着积吾女子的衣裙?”
沙依格德与阿浮:“……”
见他们不回答,他看向沉眠的简生观自语:“这次收的徒弟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吗?原以为一个老头之神算是很稳妥了,没想到也能折腾成这样,你这趟西域之行到底经历了什么?”
沙依格德与阿浮:“……”
这样自然问不出因果,黑衣侠客便要伸手开棺。
这下两个徒弟终于坐不住了,纷纷出手拦阻:“别动师父!”
黑衣侠客暂且停手:“……你们觉得自己能拦住我?”
见识过方才的战局,二人知晓武力阻拦肯定是行不通的,打算好言相劝。
阿浮说:“师父刚死,需要闭关休养才能醒来。”
沙依格德补充:“师父之前说过,他躺在棺中修复的时候,千万不要动他。”
黑衣侠客道:“这修复舱都摔成这样了,还进了水,非大修不能恢复,他现在这模样,动不动也无所谓了,还不如交给我来处置。”
沙依格德警惕道:“你……你真的是多罗阁主?”
“我是江故。”黑衣侠客说,“他们非要把我认成多罗阁主,那就当我是吧。”
“阁主也能乱认的吗?”阿浮嘟囔着,“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门派啊。”
“你就是江故!”听到这个名字,沙依格德倒是想起了师父早前的叮嘱,那时候师父说,如果有一个名叫江故的人来找他,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他想怎么做,都可以听他的。
有了这重保障,沙依格德终于安下心来——想必师父有救了。
阿浮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便没有插话,只听沙依格德问道:“师父似乎很信任你,你跟我们师父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是什么关系,取决于你们这两个徒弟是什么样的人。”江故说。
“什么意思?”阿浮不解。
江故继续刚才的动作,打开修复舱的透明罩子,像是在解密某种机关,碰触了舱内的几个位置,便有一个控制面板升了起来。
面对这些匪夷所思的情形,阿浮看了沙依格德一眼,见他目露担忧,但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只好也静观其变。
江故在面板上操作了几下,而后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简生观的眉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沙依格德在他们两人相碰的瞬间,似乎看见了一星跳跃的银光,从师父的额头跃入了那人的指尖。
他不由得问:“你在医治师父吗?他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江故回答:“我来了,他就不用醒了。”
片刻后,他收回了手指,深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看着面前两个人:“他这一路所经历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两人怎么回事我也都了解了,还算是可靠贴心的徒弟。”
被这样一双漠然的眼注视,哪怕被夸赞了,沙依格德和阿浮也不由心中惴惴。
江故说:“从现在起,由我接替简生观,成为你们两人的师父。”
***
过了很久,师兄弟二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接替?什么叫接替?
师徒关系还可以这样接替吗?
半晌,沙依格德终于回神,急急质问:“什么叫你来了师父就不用醒了?你不是来救师父的吗?你究竟对师父做了什么!”
江故淡淡道:“我方才传输了他此行的所有数据,如今他只是一具空壳罢了。你们不用过于介怀,我接替他成为你们的师父,只要把我当做他就可以了。”
“我不懂,师兄,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阿浮摸了摸自己额头,“我好像有点发热,是不是脑袋不清醒了?”
“我也不懂,江……阁主,什么叫把你当做他?你们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啊!”沙依格德努力保持镇定,“这样好不好,江……阁主,您也不要接替我师父了,您就让我师父醒过来可以吗?我求求您了!”
“不要叫我江阁主,叫我师父。”
“不,我怎么可能叫你师父!你再厉害也不是我师父!我不管你做了什么,你把那个什么数据还给我师父!简生观才是我师父!”沙依格德语无伦次地说。
“吵死了。”江故不耐地皱眉,“再吵信不信我骑你身上再把你驯服一次!”
“骑、骑我?你怎么知道师父骑过我?”沙依格德怔住。
“……”阿浮欲言又止。
“整个莫贺延碛不是都知道我骑过你吗?”江故道,“有精力在这里跟我胡搅蛮缠,不如快点向我确认身份。”
阿浮用胳膊肘撞了撞沙依格德,小声说道:“会不会是什么灵魂转换之术?你不是说师父是半仙半神之体吗?或许他们之间有什么移魂大法?”
沙依格德冷静下来,望着这个与师父截然不同的人,冷哼一声,问道:“我在前往撒罕的路上,曾给师父寄去一封密信,之后师父特地让黑翅鸢给我带回一样东西,你可知道那封密信里写了什么,师父给我的又是什么?”
这是只有他和师父本人知道的事情,没有旁人知晓,那时舞衣也还没出现,更不会被多罗阁的人探听到。
既然此人非要说自己等同于师父,端看他能不能答上来吧!
第70章 验证
面对沙依格德的试探, 江故丝毫没有犹豫,宛如亲身经历过一般顺畅回答:“你那封密信上写的是——心中郁郁, 嘴上起泡,疼。我让跟屁啾带去了你弟弟拜厄斯的水囊,里面装的是我给他熬好的祛火汤,他没喝完,正好给你喝。”
沙依格德怔住了。
阿浮也不知道那会儿是什么情形,只能紧张地问他:“是这样吗?”
沙依格德抿了抿唇,他没想到江故竟真的知晓这件事,更没想到他甚至比自己还要清楚个中细节,忍不住向他确认:“那是师父给拜厄斯熬的祛火汤?他没喝完才给我的?”
江故道:“你们兄弟俩在这方面还挺像的, 遇上点事就容易着急上火, 嘴上起燎泡。当时汤药熬都熬好了,拜厄斯先喝了一碗, 剩下的本打算留着第二天再喝, 晚上我看到你的密信,就拿来先给你送去了。反正我与他同路, 给他熬汤药很方便, 你那边却是离得远顾不上。那小子心眼实, 第二天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水囊弄丢了。”
听了这话, 沙依格德又觉得心中熨帖——师父果然还是更在意他啊。
描述得如此详尽, 由不得旁人不信。至于真假, 若是沙依格德执意求证,自可给拜厄斯去信询问,但大动干戈只为了这么一件小事, 实在是没有必要。
最关键的是江故的态度,他似乎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简生观, 在认真回应自己两个徒弟的困惑与试探,言语上也有着他们所熟悉的冷静。
阿浮刚刚完成拜师,打量着这个与片刻前的师父截然不同的新师父,陷入了沉思。
沙依格德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数息之后,就见黑翅鸢从空中俯冲而来,滑翔入门,直奔江故背后,俨然是要偷袭!
江故略略回身,深灰色的眸子瞥了它一眼。
不知怎么的,黑翅鸢猛地刹停,翅膀零乱地拍打两下,随即绕着江故盘旋了几圈,竟老老实实地歇在旁边的朽木架子上,主动衔了自己的一根羽毛递给他。
江故收下羽毛,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沙依格德震惊了:“跟屁啾你……”
这傻鸟也把他当成师父本尊了吗?每次跟屁啾搞偷袭,师父都会拔它一根羽毛作为惩戒,久而久之它已经被师父驯服了。
这会儿是认出来了,被这人的气场所慑,直接奉上自己的羽毛道歉了吗?
太荒谬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可是……他似乎真的承袭了师父的所有记忆和意志。师父也曾说过,可以无条件地信任这个叫江故的人,他想怎么做,都可以听他的,那自己是不是该认下这个师父呢?
沙依格德有些迷茫了。
***
就在此时,邱浮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把手伸向江故颈后,挑起他几根头发就要拔!
拔!再拔!
江故的头发毫不松动,一根都没被拔下来。
他平静无波地看着邱浮,问道:“你在做什么?”
邱浮收回手,捂着自己腹部差点崩裂的伤口嘶嘶抽气:“啊,江……阁主,别误会,我这是在……我……”
江故的眼神落在他身旁的金属匣子上,立刻了然:“哦,你想对我和简生观使用基因检测盒。这东西刚给你,你倒是挺会物尽其用。”
既然被发现了,阿浮干脆也不装了,笑道:“嘿嘿,师父,能赏我一根您的头发吗?”
江故在自己手指上缠了一跟黑色长发,拔下来给他,又去修复舱那边,拔了一根简生观的白发过来:“拿去吧,测测看。”
阿浮如获至宝,打开匣子侧边的机括,把一黑一白两根头发往出现的空洞里塞。
江故指点他:“最重要的是发根,太长的部分可以削掉。”说着他微微抬手,一道气劲飞出,精准削断了多余的头发。
合拢匣子,阿浮静静等待着。
他不像沙依格德那般纠结,只是好奇为何江故可以全然接替简生观,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正好新得了这个检测仪器,不如试着用一下,看看会是什么结果。
说不定是父子?那就会显示“亲子关系”。
如果是爷孙辈分,或者远房亲戚,那就会显示“略微沾亲”。
如果是什么半仙之间的传承,会不会显示“毫不相干”?
沙依格德也密切关注着这个小匣子,师父传授用法的时候他也在场,如今阿浮拿出来验证江故的身份,他觉得这也是个突破点。
滴嘟。
提示音响起,把师兄弟二人吓了一大跳。
两人连忙去看结果,之间光滑的匣子表面显示了出四个字——完全匹配。
完全匹配?
阿浮惊呼:“怎么可能?完全匹配不是代表是同一个人吗?”
江故为他解释:“我给你的这个检测盒精度不够高,如果是同卵双生子的话,也会被判定为完全匹配。”
“那你们俩是……”阿浮看了看垂垂老矣的简生观,又看了看年轻俊逸的江故,怎么看也不像是双生子啊,差着至少两辈吧!
“为了便于你们接受和理解,就当我们是双生子吧。”江故斟酌道,“也可以说,他是我的一部分。其实这个仪器是无法检测出我与他的基因的,只是我命令它显示成这样罢了,否则你们不会罢休的。”
“师父突然换了模样,我们能怎么办?”沙依格德沮丧道。
“把我当做他就行了,我和他本就是一体的。”江故说,“若是你们仔细辨认,会发现简生观与我的骨相是一样的。但是识别一个人,可以问迹,看他做了什么,可以问心,看他惦记什么,但最好不要问形,所谓人不可貌相,便是如此。”
师兄弟二人都沉默了,显然是在努力接受这样的现状。
江故不再多言:“我也只能劝解到这里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看开点。我会继续协助解决你们的困境,比如护送卧狮晴眼,确认丝路节点,给你这个曛漠王储增加威望,比如给你制作酥粉,维护基因检测盒,让你了解自己身世,但我收徒也是要有回报的。”
“师……师父,你需要我们做什么?”阿浮最先适应过来。
沙依格德还有点如鲠在喉,望着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异议。
江故回望他苍翠的眼眸,叹道:“人在回路……看来我还是无法摆脱这种循环。我的八厄,须得靠你们来解。”
***
勉强捋顺了师徒关系,他们开始合计接下来怎么办。
这地方湿冷破败、食物匮乏,又已经被追兵发现,确实不可久待。沙依格德要进献珍宝,阿浮要行商倒卖,江故要回一趟清琼山,把简生观连人带棺送回去,三人都有要事在身,还是得尽快收拾停当,继续往秣汝城的方向走。
好在眼下有了江故这个绝顶高手助力,之后的路应当不会太艰辛了。
说起怎么离开,江故让身受重伤的阿浮也躺进那个鸟蛋棺材里。
沙依格德反对道:“棺材这么小,两个人睡里面也太挤了,我想办法去搞个大板车来吧,让师父和师弟并排睡在上面好了,我推着他们走。”
江故泼他冷水:“这荒郊野外的,你上哪儿去找大板车?”
“我可以回城里采买,或者让护卫给我送过来啊。”
“省点事吧王储殿下,刚杀完他们这拨人,这时候回城就等同于自投罗网,我还要守着简生观和阿浮,顾不上你那边。”
无奈之下,沙依格德只能遵从他的计划,眼睁睁看着阿浮叠趴在简生观身上,任由江故用棺材里的细管子将他俩固定住。
阿浮微蜷身体,脸几乎紧贴在简生观颈边。折腾了这么久,他已然精力不济,向沉眠中的简生观草草告罪:“师父莫怪罪,实在是情势所逼,您这身上就借我靠一下吧。”
江故大方地说:“没事,你随意。”
沙依格德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真是有伤风化,你趴老实点,别冒犯了师父!”
阿浮迷迷糊糊回嘴:“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能怎么冒犯啊……”
江故锁好修复舱,也不用沙依格德帮忙,自己把装着两个人的棺材绑在后背,在碎石滩上驮着前行,如履平地,看上去毫不费力。
师徒四人就这样出了纹州。
这一路又遇上了几拨追兵,而且明显能感觉到来人变得越发难对付,按照多罗阁的划分及排名,最近的一次追杀中已经出现了无碑境的高手。只是他们似乎也很忌惮江故,埋伏不成便紧急撤退,并不与他们正面交锋。
沙依格德也因此更清楚地认识到江故有多强悍。
彼时阿浮恢复了一些,入了城后,沙依格德也如愿买到了大板车。因为装在鸟蛋棺材里的师父太过惹眼,他们便用一块黑布蒙着,把它装扮成寻常货物,阿浮也不用趴在师父身上了,就坐在大板车上休息养伤。
然而当他们进入容州地界时,这样的追杀蓦地消停了,再也没有人盯梢他们,没有人夜袭他们,好像一夕之间他们就被遗忘了。
沙依格德猜测,是不是稷夏皇帝对多罗阁的制裁结束了。
江故却摇头:“他那个人,斩草必除根,疑心重下手狠,这会儿多半是改变了策略,不想在路上跟我们小打小闹了,准备直接给我们致命一击。”
沙依格德问:“堂堂一国之君,到底为什么要对小小的多罗阁穷追不舍?”
江故说:“在他看来,以前的多罗阁能够辅佐他成就霸业,而现在的多罗阁已经没有用处了。他怕我控制他、威胁他、取代他,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毁灭我。”
沙依格德颔首:“明白了,过河拆桥啊,他也不怕遭报应。且不管他后面要耍什么手段,咱们走一步算一步吧。”
不管怎样,他们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打算在此地找个住处,安顿一段时日。
恰好一个姓卢的铁匠在招租,他要陪着怀孕的媳妇回乡下家里待产,这城里的铺面一时照看不过来,闲置着又觉得可惜,就收了沙依格德丰厚的金银,把这里借给他们落脚。
师徒四人迎来了短暂的宁静。
***
秣汝城中,那位身居至尊之位的人垂眸看着手中的密报。
空荡的内殿里回荡着他的叹息。
我等你回来……
回到我精心为你准备的——埋骨之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