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鹭从他们头顶飞过,杨宴如抬头望着鸟飞去逐渐消失的方向,想起了好多年前的那一天。
从不算漫长的一生来看,那天普通得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因为徐映松,才有了值得被记住的地
方。
那个年代的高中,即便是高一,也已经开始题海战术,从天到晚有做不完的作业,杨宴如的家住在
北岸,上学需要绕好几条盘山路,所以下午和晚自习之间,杨宴如就带饭来学校吃。这段时间,没事看
看课外书。
这天,她正在吃饭的时候,感觉浑身都不舒服,也许是来例假,总有那么几天难受,她觉得忍忍就
过去了,也没有太当回事。此时,徐映松一溜小跑闯进教室,看见只有杨宴如一个人,倒也不怎么诧
异,隔着三排远,把一本中英文的《月亮与六便士》丢到自己桌上。
“啪叽",冷不丁吓了杨宴如一跳。
“卧槽,你胆子怎么那么小,属耗子的么一惊一乍!哈哈哈!“徐映松大笑起来。
杨宴如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他笑这么开心,把调羹往饭里一插,正想恶狠狠地骂他几句,视
线刚好镖到书的背面,书的腰封上印着几行字。
人生漫长转瞬即逝,有人见尘埃,有人见星辰。白日消逝的光辉,蓝色大海的风涌,世间万物不停
流转,生活细细碎碎的点滴,那些美好的褪色的,拼凑了我们完完整整的人生,值得我们活得肆意精
彩。
这段美丽的文字,消解了怒气,她想要骂人的话,停在唇边,没说出来。
“想看么?"徐映松见杨宴如的注意力明显被这本书吸引过去,走到她身边来,双手撑着桌子,刚
好把这本书护在自己身下的阴影里,带着一点点炫耀的语气,说:“我爸从江苏出差带给我的,哎呀,
我们的英文小天才,应该很感兴趣吧!“这样的双语书籍,在当时并不好买,而且价格昂贵。
杨宴如抿嘴笑了笑,她知道徐映松又来跟她进行世纪大和谈了。
“我今天值日,那个,帮忙扫了,这本书可以不设归还期限地借给你,成交的话呢,点个头就行
!"徐映松食指点在腰封上,一点点把书推给杨宴如。
杨宴如伸手去拿书,徐映松顺势把她的手压在书上,说:“诶,还没点头,交易有可能取消!"
少年火热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全然不觉得丝毫不妥。
杨宴如拼命点头,瞬间脸红到了耳根子上,恨不得把手给剁掉。
徐映松一点都没察觉出她的窘迫,反而不依不饶道:“那顺便,再帮我抄一下手抄报的英文选段
咯,我写得英文没你的好看,作为交换,中文部分我帮你抄,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谁要跟你童叟无欺!"杨宴如都快急眼了,紧张地看了看窗外无人经过,只想着快点把手抽回
去。
“哎呀,每次让你帮点忙,都那么费劲。“徐映松大有她不答应就耍无赖到底的架势。
“好好好,都答应你!"杨宴如忙不迭点头。
什么世纪大和谈,每次都是单方面签订屈辱条约,丧权辱国出让利益。
气得杨宴如忍不住锤了一下他的书。
“你的手抄报给我吧,我现在有空,帮你把中文写了,就抄这段。“徐映松说着,伸手要她的手抄
报。
杨宴如从课桌抽屉里翻出来,递给徐映松。
“你看看这么丑的字,好好练练中文啊!算啦,小爷我好心,帮你都写了吧,反正老师也不会管
。"他说着自顾自拿出那只漂亮的SAILOR钢笔,一笔一划为她抄写手抄报。
杨宴如的字算不上多少看,顶多是端正,可比起徐映松一手漂亮的欧楷,即便是学校书法老师来了
也竖大拇指称赞。不过,杨宴如的花体英文写得行云流水,繁花锦簇。
消停了之后,杨宴如忽然打了个冷战,她感觉有些晕乎乎的,邪了门了,徐映松这个扫帚星,早晚
有一天把他扫进垃圾堆里倒掉!她赶紧三口两口,把饭给吃完了,去卫生间将饭盒洗干净,然后放回抽
屉里,径自去最后一排拿扫帚,准备打扫教室。
关于徐映松为什么每次都逃避值日呢,他有一套歪理,若让他打扫教室,势必一尘不染,但是要打
扫得这么干净,一个小时不够他扫的,扫到晚自习结束都不够。那不如让杨宴如帮忙扫,反正不是自己
扫得不干净,他就不会浑身不得劲。
杨宴如慢悠悠地扫完两组,可是不知为何,越来越觉得头晕目眩,突然喉头一阵发紧,天旋地转,
她赶紧扶住课桌,免得自己倒下去,扫帚掉在地上,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发出巨响。
“你怎么了?杨宴如!“徐映松
抬头看见杨宴如恍惚的样子,丢下钢笔冲到她跟前。
“我……我……好.……难受……杨宴如感觉全身冰凉。
“宴如!宴如!"徐映松将她拦腰抱起,迅速跑向医务室。
杨宴如感觉呼吸不畅,本能地靠在他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渐渐失去意识,只听见这两个字
的呼唤,她感觉自己就像是溺水的孩童,微末光亮间,有一根救命稻草。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睁眼刚好看到徐映松,见她醒来,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醒了?你爸缴费去了,你妈去给你拿药了。急诊室给你好一顿抢救的,肺炎烧到四十度,一天了
你都不带哼唧一声啊?读书不用这么拼命吧!"
杨宴如却看到他袖口上的血迹,问:“你身上怎么还有血……"
“你……徐映松白了她一眼,抬头望天,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恰好,杨宴如妈妈刚好拿了药回来,正同医生一块走进病房里,徐映松听到脚步声,赶紧回头喊了
一声:“阿姨,宴如醒了!"
“哎哟,我的好孩子!"杨妈妈快步跑上前。
医生护士也跟了上来,一下把杨宴如的床前围了个水泄不通,徐映松退到了他们身后,看杨宴如得
到了照顾,他默默朝她摆了摆手,用口型对她说,宴如,我走啦!
然后,徐映松自顾转身离去,背影逆着光,宛如天使。
因为这场肺炎,她住院一个月。
班主任交给徐映松一个任务,每天把笔记和作业送给杨宴如。
第一天,徐映松就踩着下午放学和晚自习之间的时间跑过来。
“老杨,你的作业,你的特别优待,抄抄写写的免了,背书你自己看着办,卷子就一张,爱写不
写,不写老师也不敢放个屁。养病第一,读书消遣哈!"他一边从书包里掏出卷子,还递给她一本新的
笔记本,说:“你语文英文牛逼上天,不听课也没事,数学我另外给你抄了笔记,还有一些稍微难的题
目,躺累了就看两眼活动活动脑子。"
杨宴如咬着嘴唇,小声地说:“麻烦你了!"
“麻烦个屁,奉天承运,班主任诏曰,同学一场,大家要互相帮助。呐,杨状元你好好养病!"徐
映松学电视剧上太监的腔调,学得有模有样。
他这一出,把杨宴如逗笑了。
“你好烦,我有名字,每次都乱叫!"杨宴如不悦道。
“小爷爱怎么叫,你少管我!“徐映松一脸傲娇,一手撑在她的床沿上。
“我有什么资格管你!烦人精!"杨宴如扁扁嘴,嗔怪地说,顺手就拍了下徐映松的手背。
徐映松一征,触电一般把手收了回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有接话桂,两个人陷入了颇为尴尬的
沉默。
杨宴如的心,一下子沉入了海底,不知为何她被莫名的难过裹胁到胸口,让她无所适从。
“好了好了,你爱叫什么叫什么,感谢你,谢谢你!滚蛋吧!"杨宴如下了逐客令,而且她从没
用“滚蛋"这么粗鲁的字眼跟人说话。
“谢个锤子!!"徐映松扬长而去。
那些年,在美国的日日夜夜里,她总会时不时想起那几声“宴如!宴如!”,后来,徐映松亲口告
诉她,情不知所起,但不晚于第一次叫“宴如"那一天。
斗转星移,那时候人见人爱的小太阳少年,后来会变成成熟内敛的男律师,而那个孤傲沉默的女
孩,会成为资本市场上的烈焰狂花。
赵明成看她征松出神,问了一个问题:“你爱松哥么?还是更爱你丈夫?"
杨宴如回过神,望着琥珀色的茶水,里面宛然倒映着他,她叹了口气。所有浓烈的爱意,她连宣之
于口的勇气都没有,比男女肉欲之爱更彻骨的感情,是死生羁绊难舍难分的命运交织。
“杨总,你好贪心!"赵明成一语中的。
徐映松在她生命里留下的记忆,无法忘记,无法言说,外人无权置喙,那些记忆是刻在骨髓里的习
惯,就算遭千万人唾骂,她也毫不在乎。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千言万语,她觉得自己也只配一个字,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