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的时候,路景特地问路二:“爹,最近镇上有什么异常吗?”
路二想了想,皱眉道:“怎么问这个,是颜夫子同你说了什么吗?”
“胜夫子叫我小心些。”
路二搁下筷子,黝黑的脸上满是担忧,“前阵子朝廷派人收了三家茶园子,都是咱们镇上排得上号的大园子。明着是收,其实根本就是抢,那些靠着茶园吃香的喝辣的富人一夜之间没了家业,前头在茶园里做工的也全给赶出来了,这几日都在闹呢。”
路二叹了口气,“但闹有什么用,官府的事咱们老百姓能有什么法子。”
姜氏也把筷子搁下了,“前些日子你不是说竹园子里快没活了,要去茶园找活儿做,我看眼下还是别去了,去桃园吧,这个时候桃园最缺人了。”
路二摇头,“不成了,茶园的人早都过去了。”
镇上的百姓每年在三大类茶园轮转做工,日子过的有条不紊,几十年下来都习惯了,结果今年朝廷这么一出把一切都打乱了。
路景有些沉默。
在这个时代,官府就是王法,就是百姓的天,可能皇帝和百官一拍脑子想出的某个政策,压在百姓身上就是一座翻不过的大山。
所谓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
从前史书里总是出现“死伤数万”,“死伤不计其数”这样的词句,那时候只是感慨,可如今身处其中,看着周围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路景实在做不到坦然面对。
*
“殿下,事情都查清楚了。”关胜肃然道:“吞并民间茶园的计策的确是高祁献的,市舶司那边和天竺谈了一笔交易,需要大量的茶叶,高祁想借此来保住罗承平。”
“如今安王和誉王都站到了高祁的对立面,朝堂上想必是一片混乱,他可太需要罗承平了。”
说到这里,关胜笑了一声,“还有个好笑的,咱们悄无声息拔了他不少心腹,弄得他现在一会儿怀疑安王,一会儿怀疑誉王,整日里疑神疑鬼,熬的须发都全白了。”
秦川却没笑,“若前阵子他乖乖舍了罗承平,兴许还能多活几日,但他太贪心了。”
关胜阴冷道:“如今这一出便是他最后的反扑,可惜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关肃呢,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刚到门口的关肃便扬声道:“殿下,属下在。”
“进来。”
“是。”
关肃带来了宋高朗的书信,上面呈报了近来京城大大小小的事件,秦川快速看过,然后放到一边。
“秦茂那头怎么样了?”
“回殿下,先前为了沧霞河工程,誉王不得不舍下脸面亲自去向高祁要钱,结果被拒,迫不得已誉王只能动用了自己的私库,损失了好大一笔,如今两人可算是结下梁子了。”
秦川轻嗤了一声,“高祁不是不愿给他,而是实在拿不出来,但秦茂必然是不信的。”
关肃:“的确是这样。”
秦川:“单子给他送过去了吗?”
他说的是罗承平的财物单子。
关肃点头,“送过去了,我回来的时候誉王正拿着单子和府上门客们商议呢。”
不用秦川问,关肃就继续道:“宋先生那边也送过去了。”
听到这里,关胜没忍住笑了一声,有时候他真想偷偷说一句,他家殿下可真够损的。
把单子送给誉王,但为了防止誉王贪污,又给安王那边送一份,这就相当于什么呢,相当于把一大盆钵钵鸡和酸辣鸡脚放在他面前,却只给他闻闻味儿不给吃,光想想这个画面,关胜口水就流一地了。
可怜的誉王,也不知道会不会呕到吐血啊。
说起茶园事件,关肃查到的要更详尽一些,“其实蔡乐贤是挤出了些银子的,可惜都被高祁打回去了,说什么关键时刻,让百姓吃点小小的苦,等将来大梁这一关过去了加倍犒赏。这么荒唐的说辞陛下竟然也批了。”
秦川冷笑,“一向便是如此,只要有人替他做事,不妨碍他眠花宿柳就成了。”
说到这里,关肃顿了一下,“殿下……”
“怎么?”
“听说陛下染上病了。”
秦川沉默片刻,语气复杂道:“当年母后就是撞破了他的好事才被厌弃,这几年母后还屡次试图劝谏,也不知她现下是何心情。”
关肃小声道:“应当是又悲又恨吧。”
秦川叹了口气,继而正色道:“传信给宋高朗,即刻行动。”
关肃和关胜迅速直起身子,“是。”
*
自从有了冰,路景的食单子立刻便扩大了,除了先前卖过的冰镇西瓜以外,他还泡了点桃子果酒。
说起果酒还得感谢关胜。
上回关胜来买酸辣鸡脚,无意中感慨了一句最近别院里桃子太多,他都快吃伤了。
路景便随口说可以拿桃子来泡酒喝。
关胜一听顿时双眼发亮,求着路景做一些,还主动提出可以帮路景寻找原料。
这下路景能跟他客气吗,果断要了一堆冰糖。
不知道关胜是怎么办到的,反正第二天他就给路景送了一大坛子过来,顺带着还搬了几大筐新鲜桃子来。
路景忙活了三天才把这些桃子全部做完。
如今正好过去一周,可以拿出来尝尝味道了。
这几天来买钵钵鸡的客人明显少了一些,大家脸上的表情也纯然不如先前那般轻松自得。
好在路景也刻意减少了准备的量,而且前期口碑已经打了出去,即便只靠着熟客也能卖个七七八八。
屠户和他娘子就是熟客之一。
“热死老子了,要是没你这钵钵鸡和酸辣鸡脚,我是真不想吃饭。”
屠户一边掀起衣角擦汗,一边端着个大碗过来。
“大哥,今日新备了点桃子果酒,要尝尝吗?”
屠户一听桃子两个字,马上把头甩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了不了,这几日家里都吃好几波了,听着这俩字儿我都有点腻得慌。”
眼下正是桃子上市的时节,价格便宜量又多,除了一部分用于入药以外,其他的自然流入了百姓家中。
条件好的比如屠户家,一筐一筐地往家搬,条件差些的人家捡着品相差的也能多买一些,最不济的,拿着筐去桃园子里捡捡摔烂的也能捡着不少。
所以大家是不缺桃子吃的。
“不是桃子,是酒,用桃子酿的酒。”
屠户眼睛一亮,“是酒啊,桃子还能做酒呢?”
“是啊。”
路景干脆直接给他倒了一小杯。
清甜的桃子果香混合着酒的醇香,闻着特别的清新,再加上路景还冰镇过,顶着这种天气,是个人都拒绝不了。
更别说屠户还是个好酒的。
“我尝尝。”
屠户直接一饮而尽。
“怎么样?”
屠户咂了咂嘴,仔细地品着嘴里残留的果香和酒香,眼里慢慢地浮起一层不可思议。
“这桃子酒还怪好喝哩。”
屠户的评价向来就是这么朴实。
路景笑了,“那你拿个罐子来,我替你装一些。”
“这哪儿成,你说个数。”
路景和屠户一家关系特别好,平日里互相照顾生意的时候都会多给一些,偶尔赠送点吃食也是寻常事。
在屠户的坚持下,路景还是收了他钱,然后给他装了满满一罐子。
屠户娘子睡晌午觉起来,鼻子刚一动就闻见一股很特别的酒香。
她立刻火冒三丈,自家男人是个好酒的,平日里有事没事就爱来两杯,但酒可不是什么贱价玩意儿,即便他们手里还算宽裕也禁不起这么喝啊。
好不容易等到天儿热起来,屠户喝酒的兴致淡了下去,结果一个没看住,这厮居然又偷偷背着她喝上了。
屠户娘子顺手抄起捣衣槌,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屠户条件反射,本能地做了一个藏的动作,做完他才反应过来,今日这酒可是景哥儿送的,他藏什么藏。
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辩解,捣衣槌已经无情地招呼在了他的背上。
“又喝!熬了几日终于熬不住了是吧,看老娘今日怎么收拾你。”
屠户嗷了一声,肥壮的身子十分灵巧地一弹,熟练地躲开了妻子的第二击。
“娘子,你听我说,这酒……”
屠户娘子把他追的满屋子逃窜。
“酒怎么了,你居然还买了这么一大罐子,老娘跟你拼了。”
屠户没办法了,只能一把攥住妇人的手腕,“娘子,你听我说啊。”
妇人气的脸通红,“你老实说,花了多少银子?”
“二十文。”
“你放屁!”
屠户:“……”
他抹了把脸,可怜兮兮道:“真的,我在景哥儿那儿买的。”
妇人一愣,“啊?”
“真的,你不信自己去瞧。”
妇人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瞧见路景在给客人倒酒。
“还真是啊,只是这么多酒景哥儿才卖你二十文,你咋好意思收的?”
“他这是拿桃子做的,本儿没别的酒那么高,而且景哥儿说这玩意儿卖不了多久,本来也没想着挣钱的。”
“他哄你呢,忙活一遭怎么可能没想着挣钱,明儿咱们多加点肉给他,别让人家赔太多。”
“成,听你的。”
商议完,夫妻俩就一人一张小凳子坐在窗口品起酒来。
路景做的果酒味道淡雅,非常清爽,再配上这清新的香气,简直是解暑圣品。
妇人几乎只喝了一口就爱上了。
于是一杯又一杯,喝的停不下来。
屠户敢怒不敢言,只能趁着妇人注意力松懈的时候飞快地倒上一杯,咕嘟一口饮尽,然后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
妇人好笑地瞥了他一眼,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揭穿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