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张行简的到来, 带来了新的兵马。

    新的兵马在雨中黑压沉闷,电光闪烁, 雷声轰鸣, 杀伐之时血腥味浓郁,整个营地成为一个小型战场。

    但张行简自然不是要杀光这些跟随孔业的军人。

    张行简一方的将军与校尉下马,在雨中高呼:“投降不杀!”

    “尔等看清楚,这是圣旨!官家有令, 孔业奸贼, 间离官家与帝姬, 竟对帝姬行恶, 如今官家发现孔业所为,心中大恸,故废孔业宰相一职, 由张行简代官家收拾残局, 暂代相位!”

    “尔等还不投降,前来拜见张相!”

    雨中呼声不绝,卫官们吼声嘶哑, 在滂沱雨中传遍整座营池。抵抗不从的卫士被杀鸡儆猴, 越来越多的兵士举手投降,放下手中武器。

    这只沈氏所掌的军队迷茫地看着那雨中走来的清俊郎君。

    张行简为相?

    遥记当初, 沈家与张家也做过姻亲。只是在张家出事后, 沈家与张家退了亲,而今沈家要将沈青叶送给少帝……张行简却又冒了出来。

    少帝难道要让张行简来带沈青叶回东京?

    张行简消失数月, 而今突然归来, 莫非是为了沈青叶所来?他对沈家五娘子, 仍旧情难忘?

    被卫士押着跪在地上的将领脑中飞快转动, 身为沈氏族人, 他觉得自己洞察了张行简的意图。而今张行简成了相公……

    将领挣扎着,谄媚道:“张相,我姓沈!我们家都觉得你能当宰相的,我们愿……”

    见风使舵的话没有说完,戴着斗笠的张行简从他面前走过。

    张行简走向的,是那倒在血泊中、发着抖、用震怒眼神看他的孔业。

    张行简蹲在地上,摘下斗笠,露出他苍白却文静的面孔。

    他一贯和气,对孔业礼貌含笑:“孔相,一路走好。接下来的事,由在下代劳了。”

    孔业喘着气,猛地出力握住张行简的手,浑浊瞳孔大颤:“你真的让官家、让官家给出了圣旨?你真的成了宰相?你真的……你怎么说服得了他!你怎么可能说服得了他!

    “你姓张!”

    张行简微微笑:“在下不才,在你们打仗打得偷偷摸摸不敢声张的这段时间,特意回了一趟东京。说服官家嘛……孔相你是熟家,应当知道官家无利不起早,还是很好说服的。

    “我不过告诉他如今局面之混乱,告诉他我能替他解决这种局面,动了动嘴皮子,官家就点头了。”

    孔业瞳孔中神色涣散。

    他唇角渗血,惨笑连连。

    他早就知道少帝会抛弃自己,早知道少帝是墙头草,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少帝明明再坚持坚持就好了。

    张行简宛如能洞察他的想法,平和说:“坚持不了的。帝姬有益州军支持,难道要整个大周卷入战争吗?”

    孔业等人打架打得这么隐秘,不都是为了避免整个大周卷入战争吗?

    孔业浑身发冷,无神地看着天际间的漫漫雨丝。

    他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忽而用力抓住张行简手腕。张行简低头,看到手上一长条血痕。

    孔业用尽力气在他耳边吐出恶毒之语:

    “你不要以为你赢了我!好多事你还不知道呢,你那兄长、你那兄长……”

    张行简眸子一凝。

    但是孔业当然不会将话说完,孔业冷笑着看这个天之骄子。

    他与这个人斗了这么多年,与张家敌对了这么多年,他没想过自己的敌人,从张容变成张行简后,自己仍然赢不了全局。

    张家人、张家人!

    张行简杀了自己又如何!

    孔业恶毒地留下最后一句:“你们张家的郎君,都是疯子。”

    孔业便这般咽了气。

    张行简目光平静地伸手,推开死人拉着自己的手腕。张行简站起来,转身面朝军营中跪着的军士、站着的军士。

    他开始发布他的命令:“搜查孔业寝舍与书房,所有有字的都给我查。孔业间离官家与帝姬,涉及谋反,尔等迷途知返,此时正是立功之时。

    “竖白旗,结束战争,向对方递出和书。告诉帝姬,告诉博容,我代表中枢,要与他们谈判。官家没有想杀帝姬,一切都是孔业挑拨,官家让我代他,迎帝姬回朝。

    “这场荒谬战争,持续下去会死更多无辜百姓。帝姬若心系无辜者,当停下战争。为了天下黎民,请帝姬接受谈判。”

    他向卫官颔首:“大致内容如此,代我写和书,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告诉他们,我即刻前往益州军,求见博帅与帝姬。”

    卫官们连连点头。

    战争是孔业要发起的,是沈家想当功臣。最下面的军人,哪里知道上面那些人的心思?他们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杀帝姬,什么沈五娘子当皇后……跟普通百姓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在乎是孔业做宰相,还是张行简做宰相。谁让他们信服,他们便跟随谁。

    只是听命令的军人们,有人露出为难神色。

    张行简察言观色,温和问:“怎么?”

    那将军问:“我们竖白旗,对方就会停手吗?我听说,这一次对面的将军是沈青梧……那女子可和一般人不一样,在战场上,她就是疯子。”

    沈青梧。

    张行简琉璃一样的眼珠子微微颤一下。

    他袖中手臂听到这个名字就一阵痛意。

    苗疆小娘子为了让他清醒着站在这里,日日跟在身畔为他扎针。针是越用越多,张行简却明显感觉到痛意越来越难压制。

    张行简语气却平静:“她是疯子又不是傻子,难道她听不懂人话吗?该如何做,按照我的命令去执行便是。”

    张行简背过身,让他们去战场,自己打算去孔业的房舍找一找线索。孔业临死前的话,给他心中添疑,他不能放任不管。

    但是张行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天幕灰蒙蒙,雨丝如帘,清雾弥漫,山林如画。

    跟着他的死士:“三郎?”

    张行简下巴一点点绷起,袖中手一点点握拳。

    他转身,走向军人们散去的方向。

    他眼眸漆黑:“我去会一会沈青梧。”

    死士们默然无话——

    战场不是孩童游戏,上了战场就是你死我活之局。

    沈琢只是没想过,有一日,他面对的敌人,会是他的妹妹,沈青梧。

    他从没想过,那个被关在黑屋中的小女孩,那个习武都要靠偷看偷学的小女孩,有一日,会带着千军万马,会得到统帅信任,与自己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沈琢自小接受军法教育,自己学怎么排兵怎么打仗。

    沈青梧怎么和自己比?

    沈琢甚至想过,如果沈青梧输了,成为了俘虏,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个妹妹。

    是要背着孔相,偷偷放走沈青梧吗?可若是放走了,他怎么跟身后的军人们交代?

    上了战场,沈琢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一只军队的士气受主将影响,排兵布阵由主将亲自操持。沈青梧或许在生活中一贯稀里糊涂,但是战场便是她的棋盘,是她的主场——

    无论持白子还是持黑子,只要你下一子,沈青梧必然跟随一子。

    不畏死不畏生,她本就悍勇,骨子里的疯与野,让敌人面对她往往战栗。

    何况她有博容亲自教。

    长年累月地教,教她下棋,教她对决,教她诱敌,教她计谋。

    她不再是幼时那个一直坐在黑屋中、等待兄长将她救出去的小女孩。

    她已经学会自己劈开那扇关着她的门,踹开那围堵她的墙。她自己一步步走出去,走上一条血雨腥风的路,从不回头,越走越远。

    “哐——”

    长刀劈中马腿,马身热血喷涌。马腿跪地,轰然倒下,马背上的沈琢被连累得在地上翻滚两圈,感受到身后紧随的猎猎寒风。

    沈琢狼狈地在泥水中翻身,手中握枪向上抵挡,兵器撞击溅出的火星子在他眼中炸开。

    火星后,是沈青梧冰雪一般的眼睛。

    她与他一样,穿戴主将铠甲,脸上被血弄脏,眼睛中没有丝毫怯意,只有冷漠。

    长年累月的战斗,已经让她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

    不再只会单打独斗,不再只是鲁莽地用着不合适的招式与敌人用命拼。学会技巧的沈青梧将沈琢牢牢压制,两方对决,沈琢反而开始处于下方。

    沈琢咬牙:“沈青梧!”

    他另一手横劈而起,在沈青梧挡招时,他翻身跃起,长、枪挑向她。沈青梧同时迎战,大刀溅上雨丝,白亮如昼。

    沈琢:“帝姬成了叛军领袖,益州军成了叛军,朝廷迟早会缉拿你们!陇右军已经出动,大周其他军队总会知道这场战争。

    “官家想做的事,你拿什么抵抗?你跟着博容是没有前途的……不如认输,跟我回家。我向爹求情……”

    沈青梧偏脸,躲开凛冽杀招。

    她打斗时不与对方废话,沈琢喋喋不休地诱哄她认输,她一声不吭,只用心压制他。

    周遭千军万马的对决,地上那与雨水混在一起的尸体,哪个会停一停,听沈琢讲这些废话?

    三五十招后,沈青梧一刀横在了沈琢脖颈前。沈琢被压在地上,这个英勇的女将军一道手肘之力,就卸了他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沈青梧用刀背抵着他,这才开口:“兄长,不如你认输,我向博容求情,饶你一命,效忠帝姬。”

    沈琢喘着气,目中一瞬间浮起羞怒与狠厉之力。

    他大喝一声要挣脱,沈青梧一掌劈下,再次压住他。

    雨水沾在她睫毛上。

    脏污沾血的脸上,连眼睛都是冷血的,只有这双睫毛,能让沈琢看到一点女孩儿曾经有过的怯懦、无助……

    沈琢喘着粗气。

    沈青梧:“觉得我羞辱你了?你有尊严,我没有吗?

    “被自己一贯施舍的人反过来施舍,觉得不甘是吗?你当然是好心,可我也是好心。怎么你能劝降,我就不能劝降你?

    “兄长,我与你一样——你是将军,我也是。”

    “当了这么多年的将军,怎么还敢小看我?

    她道:“战场之上,谁和你称兄道弟,谁和你做兄妹?”

    她擒住主将,战局就要赢一半。她与沈琢抵着劲,想干脆将沈琢敲晕,她听到了鼓声。

    沈琢也听到了。

    沈琢面色大变。

    沈青梧也意外抬头——身为将军,她对通用的信号意思都不陌生。

    这鼓声的敲击节奏,代表的意思是——投降?

    隔着密密雨帘,沈青梧向敌军的军营方向看去。她看到了一一林立的白旗,听到有几位将军摇着白旗上马奔入战场:

    “停战,停战!我们认输,求见帝姬!”

    沈青梧抿唇,颇有不甘。

    她马上就要赢了,在此时休战?她要赢的人……还是沈家人,是沈家军!

    沈青梧在理智与情感之间纠结时,没想到沈琢比她更不能忍受这种羞辱。

    沈琢大怒:“将在外,军令不受!我是主将,我没说停战,谁也不许停!”

    他的激怒战胜理智,让他迸发出力量,一拳重重挥向沈青梧下巴。沈青梧出神间,下巴真的被他打中。沈琢翻身而起,沈青梧疾步后退,重新站直后,摸到自己下巴与唇角上的血迹。

    她阴沉的目光盯着沈琢。

    沈琢怒盯着她,厉喝:“战!”

    沈青梧慢慢笑起来。

    她轻声:“谁与你一样?”

    ……谁和姓沈的一样,连军令都要违背?

    沈琢发怔,雨水落在他脸上,他眼睛起了一层浓浓雾气。

    他好像听到多年前的幼女哭声,好像听到很多年前幼女倔强地抓着他衣袖:“兄长,我也想习武。”

    兄长、兄长……

    一叠叠兄长声远去,如今耳边振聋发聩的是女子冰凉的声音——“沈琢,谁与你一样?”

    天子骄子与蝼蚁泥污同流,谁输谁赢,人生这一遭,得走一走,才能看得清。

    雨大如洪,沈青梧笔直长立,高喝:“对方已降,我军听令——投降不杀!”

    在一片混乱中,沈琢怔站不语,慢慢失神。

    沈青梧改变战略,要重新面对敌军的投降。她得提防敌军是假降,是诱敌之策。这种事,在战争中,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但是杀戮场确实变得温和了些。

    在密密麻麻的军人身形中,沈琢一方仍有人不肯投降,要与沈青梧一方死战。到此时,沈青梧一方便不会手软。

    而在这种混乱场中,沈青梧转肩之际,忽然眸子一顿,看到了一抹青色衣袍——

    张行简站在战场,望着数不尽的刀弓与敌我之争。

    他亲自来看这场战斗,看到白旗递出后,战争仍在继续。他冷静地吩咐:“提防对方在此时对我们下杀手,我们投降,他们不一定接受。若敌军下杀招,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嗖——”

    一只黑羽箭从雨中射出,雨水轰然声盖住了这只箭声。箭射迅捷,旋转着射向张行简。

    在箭锋已到了很近的距离,张行简身旁的将军才听到声音:“张相当心——”

    这将军想当救卫者,扑过去想奋身挡箭。

    但是在他扑过去挡箭时,一把不知从哪里抛来的长刀狠狠地劈在了那根力量威猛的箭宇上。

    张行简立在原地,一个人已经向他扑来,让他趔趄后退,将他撞倒在地。

    更多箭只飞来。

    这人抱着他在泥水中翻滚两圈,周遭卫士才反应过来,去寻找射箭者。

    张行简被雨水呛住,咳嗽两声,抬起头。

    他被沈青梧拥着,沈青梧跪在他面前,完完全全地保护了他。

    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体内时时暴作的“同心蛊”安稳下来,顺服下来。

    这样的感觉,真像是情爱的错觉。

    张行简低下头,咳嗽着将脸埋于她颈间,闭上眼休憩片刻。

    雨大如斗,噼里啪啦。

    灰蒙云翳下,沈青梧拥着他,长长久久地抱住他,帮他躲避战场上的危机——

    她会杀他。

    也会救他。

    一次又一次。

    千千万万次——

    张行简还是被带到了叛军营中,见到了博容与李令歌。

    李令歌对他婉婉而笑,宛如二人之间过节从未有过。张行简自然也不提他与李令歌曾经有过的相杀,他此时是带着和平意愿来的。

    天黑了,雨仍下着。

    他坐在军营主帐中,向烛火后的那对男女递出自己能给出的所有诚意:

    “沈五娘子之事,我听说了。官家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沈氏一族跟着孔业间离官家与帝姬,沈五娘子的身份便有些微妙……若是想沈五娘子不入宫,自然是能找到借口的。

    “我回了东京见到官家,官家私下与我痛哭流涕,说他不该听孔业的话,误会帝姬。帝姬是官家亲姐姐,官家自然希望帝姬回朝。

    “帝姬若担心东京有杀局相候,可让益州军陪同保护。我张家自然也会在其中调和,官家已然迷途知返,帝姬与官家没有过不去的仇。

    “此番皆是孔业挑拨,请帝姬明鉴。”

    李令歌低垂着眼,素手端茶,慢悠悠地吹着茶末。

    她心想张行简真是不遗余力地要化解这场危机,要给出她所有满意的答案,将她的野心重新压回去……

    她从茶盏后抬头,看着张行简文秀的面孔。

    对方谦谦君子,诚意满满。看起来如此无害,看起来如此忍辱负重。

    若是她不肯……倒是她想造反,她心有不轨。

    李令歌微微笑起来,柔声:“张相辛苦了,劳累你走一趟。我与明书,本就没什么龃龉,确实是孔业多年来试图间离我们姐弟。明书受孔业所惑,我虽心焦,却也无法。

    “如今,多谢张相从中周旋了。”

    张行简微笑:“那帝姬明日便随在下下山,返回东京吧。”

    李令歌含笑:“好。”

    她笑意浅浅,看起来当真认同这个解决方案。

    张行简心知她不甘,但是李令歌将事情做得如此东拉西扯,不就是想占据民心,想让天下人支持她吗?

    张行简将她的借口拆掉,她能如何?她若想当一个恶贯满盈的弑君者,早就不用等到今天了。

    张行简怕李令歌另有心思。

    他隐晦说一句:“少帝年少无知,若难以训诫……皇室中还是有不少年幼孩子的。”

    博容低垂着眼,在旁无声笑一笑。

    李令歌做着温婉天真的惊讶状:“张相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不知。”

    张行简笑着道歉。

    博容在一旁没什么反应,李令歌与张行简言笑晏晏,不动声色地试探对方底线,看似达成了一个双方满意的和解。

    张行简认为李令歌翻不出新的主意了。

    他才松口气。

    他踟蹰许久。

    李令歌:“嗯?张相还有什么话想说么?我不是说了,我与容哥商量商量,明日给你答复。”

    张行简:“在下自然不急此事。在下……咳咳,想见沈将军一面。”

    李令歌故意:“沈琢?那可不行,他是俘虏啊。”

    张行简平静温和:“沈青梧。”

    李令歌眸子眯了眯,几分诧异。

    她还以为张行简会要求求见沈青叶,怎么会是沈青梧,难道……她想到当初自己下药那夜,沈青梧救走张行简……

    李令歌幽静眸子,轻轻看一眼旁边的博容。

    她毫不心虚地看着博容,想知道博容是否知道些什么——张行简与沈青梧,难道有旧情?

    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啊。

    一直在旁沉默的博容这时抬目,对张行简温温笑:“阿无在外站岗,你想见就去见吧。”

    张行简心中浮起些警惕。

    他不动声色,不说破彼此关系,起身作揖:“多谢博帅告知。”——

    沈青梧将张行简带回军营,带回他们藏身的山头。

    张行简代表敌军首领,去和博容谈判。沈青梧掉头就走,忙她的事。

    从头到尾,二人没有说过话。

    张行简倒是看了她好几眼,但是她连眼神也不给他,他无奈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

    如今,那几人应该在谈判。

    山中雨水淅沥,军人站岗守营,沈青梧查看完营地布置,便坐在营帐外看雨,看山间灯火,看敌军方向。

    她脑中时而想到战场上所见的张行简。

    他靠在她怀中,气息浅浅地拂在她颈上,她周身激起一种战栗酸麻感。

    沈青梧慢慢地伸手摸上自己的心跳。

    她对他的身体有感觉,对他的脸有感觉,她一贯知道。

    只是没想到这么久不见……见到他,她竟会在大脑反应过来前,身体先去救他,怕箭伤到他。

    说起来,她明明下令停战了,是谁故意想杀张行简呢?

    难道是博容?

    为了不跟少帝和解,要杀掉张行简?

    沈青梧抿抿唇,心中生起烦躁与茫然。

    “姐姐。”

    清婉的女儿声,在气氛紧张的军营中,如春夜绵雨一样让人心间放松。

    靠树而坐的沈青梧抬起头,看到美丽的堂妹撑伞站在几步外,她身后,跟着那个武功非常不错的江湖人。

    沈青梧从来不管别人的事,自然不知秋君身份。

    而沈青叶见到姐姐后,目中敛着一汪烟雨般的愁绪。她回头对秋君轻轻一笑,柔声:“秋君能让我与姐姐单独聊一聊吗?”

    秋君走后,沈青叶走到沈青梧面前,蹲到姐姐身边,想看一看姐姐身上的伤。

    沈青梧直接干脆:“你有话与我说?”

    沈青叶:“何以见得?”

    沈青梧道:“你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娘子。”

    沈青叶怔忡看她。

    沈青梧冷眼看着天外雨丝:“自到军营,你只和你那个卫士在一起,很少来见我们。我们商量什么,你也不插手。你怕我们为难,怕影响耽误我们。你认为自己是个弱女子,不应频繁出现在军营。

    “那么你今夜主动来见我,必然是有话要说。

    “什么话,明说吧。”

    沈青叶怔怔看着堂姐许久。

    她喃声:“堂姐的直觉,真的非常准啊。”

    沈青叶目中愁绪不退,沈青梧让她直言,她仍犹豫很久,才缓缓开口:“有一桩事,我在心中压了许久,始终不知该不该让姐姐知道。

    “博帅与我谈过后……方才,博帅派人来找我,要我告诉姐姐这桩事。

    “我不知道这件事告诉姐姐,对不对。我很犹豫……姐姐,你还喜欢张三郎吗?”

    沈青梧看着沈青叶。

    沈青梧说:“我不喜欢他。”

    沈青叶垂下眼——

    张行简走到近前,清清楚楚地听到沈青叶问题,也听到沈青梧从来很冷漠的回答。

    在一刹那,张行简洞悉了博容的意思。

    他明白了博容轻易放自己见沈青梧的原因——摧毁二人本就薄弱的感情。

    死士跟着张行简,看到张三郎一瞬间脸色灰败、怆然。死士自作主张与秋君动手,要护着张三郎叫断那姐妹二人的私话。

    张行简抬了抬手,制止死士的忠心表现。

    张行简抬目,看着寥寥烟雨,看着天地灰蒙。

    他好像回到十九岁那年,秋夜雨。

    天龙十九年的那场雨滂沱巨大,从当年一直下到今日,仍然不停——

    张行简笑了一笑,觉得有趣、可笑。

    天龙十九年秋夜雨后的结局,在多年蛰伏后,要到来了——

    沈青叶蹲在姐姐身旁,慢慢诉说天龙十九年沈青梧所不知道的那些事——

    “是张三郎在雨中登门,来找我,我带他去见了伯母。

    “张三郎事后跟我承认,逼迫姐姐出走的主意,是他出的。是他跟伯母说,姐姐心里在乎的人,只有一个生母,一个嬷嬷。若是两家想定亲,想让姐姐松口,让姐姐不去大闹,必然要蛇打七寸。”

    沈青叶低着头:“我后来没有告诉过姐姐,是我以为姐姐会与张三郎毫无瓜葛。我希望姐姐忘掉曾经的事,不要再记住什么张三郎。

    “我不想姐姐去爱,也不想姐姐去恨。爱与恨都要花费很多精力,忘记最好。我以为这是对姐姐最好的结局。”

    沈青叶眸中噙起些泪意,望向沈青梧:“但是……博帅说,张三郎喜欢姐姐,我有必要让姐姐知道一些过往旧事。”

    沈青梧面无表情地听着整桩故事。

    她靠着树,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当年。

    果然一切都是张行简算好的。

    也是,除了那种七窍玲珑心,谁会兜兜转转用心算计她?人家算计她,与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只有她不甘了很多年,越想越不平。

    沈青梧忍不住再次怀疑,长林说张行简喜欢她,到底喜欢她哪里?长林是不是弄错了,张行简怎么可能想娶她?

    在那个上元节烟火夜,她是不是又弄错了什么——

    张行简眼中,怎会有爱意呢?

    沈青叶望着沈青梧:“姐姐,你很伤心吗?对不起。”

    沈青梧回答:“我不伤心。”

    本就对张行简没什么期望。

    她现在只是觉得可笑——反悔了的张行简,真可笑。

    沈青梧抬头看天。

    她忘了今日下了一整日雨,到如今还在大雨滂沱,天上没有月亮,不能让她一眼看到。

    沈青梧随意地笑一笑。

    湿发贴面,眸子静黑。

    她望着没有月亮的天,淡声:“月亮永不爱我。”

    温雅清冽的男声靠近她们:“沈二娘子,你怎么知道月亮永不爱你?”——

    沈氏姐妹一起抬头,看到从密雨中撑伞走来的张行简,看到浓郁树林在他身后,他在雨中也这般清雅多姿。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刚刚说过人坏话的沈青叶神色不安,不知如何自处。

    她匆匆站起,要向张行简行礼。张行简少有地忘了回礼,目光只盯着那个坐在树下、动也不动的冷漠女子。

    张行简平静地笑一笑:“沈青梧,月亮永不爱你吗?”

    沈青梧被他问一遍又一遍,心中厌烦,猛地抬头,凶恶万分地瞪着他:“不爱!如何?”

    张行简:“逃跑的人是谁,拒绝承认的人是谁,不给机会的人是谁?

    “你从不承认,也从不问,让他怎么爱?

    “你从来不想要,你怎么就知道——月亮永不爱你?”

    作者有话说:

    我们月亮梧桐对手戏来啦!激动的时刻

    ◉ 第 72 章

    沈青叶默默告退时, 听到沈青梧说了一句:“怎么,教训我?”

    内容之冷情, 语气之肃杀, 让沈青叶回头,担心地看过去。

    她看到张三郎的死士跟着自己一同往远离的方向走,而在被雨水浇盖的树冠下,撑着伞的张三郎蹲了下去, 将伞收起。

    他袍袖垂曳在地, 淋淋漓漓沾上雨与泥点。

    背影依然清逸。

    沈青叶忽有一种感觉, 张三郎会哄她那位堂姐。

    然而……她堂姐性情执拗孤直, 又刚刚听过她的“挑拨离间”,真的会认同张三郎吗?

    沈青叶不禁望向有些许灯火的另一个方向,她在心中轻语:博帅, 你为什么要让我说这些呢?

    沈青叶临去后, 沈青梧岿然不动坐于原地,张行简蹲在她面前,微微仰一点头, 用温润的目光看着她。

    张行简看到她下巴与唇角上的血, 伸指来抚摸。沈青梧倏地侧头,不让他碰。

    他目光暗一暗, 只好收手。

    张行简温声:“梧桐, 我们谈一谈。”

    谈谈谈。

    整天要和她谈。

    哪有那么多话和她谈!

    沈青梧脸上神情十分不耐烦,她起身就要走, 他伸手握住她手, 放于她膝盖, 制止她站起来。

    张行简:“听我说下去。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见我, 不想再听我说……那这次就是最后一次, 我绝不会再去打扰你,说到做到,好不好?”

    最后一次……

    沈青梧身子僵一下,她推开他握着她的手,却也没有再坚持离开。

    也许是好奇他到底能再说出什么谎话。

    沈青梧说:“你的说到做到,从来都不算数。”

    张行简默然。

    他轻声:“我其实是说话算数的……只是在你眼中,恐怕我就是一个每句话都有目的的恶徒。我很努力去改你对我的这种印象,但是……因为一些事,看起来我失败了。”

    沈青梧心想,他可真冷静。

    与她闹到这一步,还能蹲在这里与她说话。

    以为她会那么温柔?

    以为现在是很好的聊天时间?

    张行简不去和博容勾心斗角,不去操心那些让沈青梧厌烦心烦的事,却要收了伞,和她一起躲在这棵树下说话。

    张行简低着眼,目光近处是她笔直的腰身。

    能否成功,在此一战。

    张行简希望用最小的代价,解决这场叛乱,希望所有人回到原先的位置,不再劳民伤财。他同时希望沈青梧相信自己,愿意和自己一同离开。

    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若说服不了她,可能会永远失去她。这是张行简要做的极为慎重的选择之一,他耐着性子,此时此刻仍在斟酌。

    张行简仰着脸,让她能看到她一直喜欢的这张脸。

    他目中光华流动如星子闪耀:“梧桐,我喜欢你。”

    他重复:“我是真的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

    沈青梧无动于衷。

    张行简笑了笑:“我想娶你。”

    她有了反应,冷冷看着他:“你做梦。”

    张行简微笑:“我当然知道我在做梦……这是我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天龙十九年时我去查你的过往,登门拜访沈家。”

    他平静地面对曾经的自己。

    他说:“雨大不住,天地幽静。从我踏入沈家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断绝你我的任何可能了。”

    这个故事,沈青叶刚刚讲过。

    张行简从他的角度,要重新给她讲一遍这个故事。

    张行简说得很慢,句句斟酌。他在思考,也给她思考的时间:“……我确实做了那些事,确实为了断绝你我的可能,给了你致命一击。但是我当时……并不觉得你无路可退。

    “梧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那一年的我,做出那些决定的我,是不爱你的,对你毫无感情的……我和你在当时,是一对陌生人。”

    沈青梧盯着他:“我救了你!我将你从活埋中救出,我带你逃亡,帮你杀那些追杀者。我救了你!”

    张行简轻声:“是……你是我唯一的救命恩人,我当然知道。可是……梧桐,其实,我不需要被人救。我没有其他意思,你不要多想,我是想说——对当时未及弱冠的张月鹿来说,沈青梧是一个救过他一命的女子,但是他本不需要被救,他有自己的解决方案……沈青梧对当时的张月鹿来说,是人生一个意外。”

    沈青梧沉默。

    张行简静静看着她,见她没有发怒,他才试探着继续说下去:

    “梧桐,你确实……是很奇怪的。我如今折服于你的奇怪,但是你不能要求我刚刚见过你,就了解所有的你,被你的不容易打动。我对陌生人都是那样的——报恩归报恩,正事归正事。

    “在当年的我想来,你武功高强,沈家不支持你,我对我的救命恩人的报答方式,就是让她去一个适合她的环境。对于一个可有可无的救命恩人来说,我认为我解决她当时的困境,并不算错。

    “我确实不能在当时顺应她想要的报答方式——梧桐,你当初是想嫁给我。可是除了‘救命恩人’这个头衔,我们并无交集。不是说你喜欢我,你救过我,我就必须以身相许。那是不对的。”

    沈青梧睫毛被树上落下的水溅一下。

    她道:“你在强词夺理。”

    她说:“那年,我真的很不开心。”

    张行简心口被刺扎。

    他颤声:“是、是,我后来知道了。但我当时不知……梧桐,我确实不能预测到后面发生的事,我也不知道你脾性那么倔,什么都不要就要离开。

    “其实你在说要离开的时候,我便有点心动了……可是我不能心动。”

    他给她解释:“我背后是整个张家的希冀,我们家曾经因为一桩惊天动地的情爱出过事,你如今也知道是什么事了。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二姐是害怕感情的。自然,也要包括我——我不断提醒自己,我不能感情用事,不能被情迷惑心志。

    “无论是娶沈青叶,还是娶任何女子,对我来说确实没什么区别。我不爱谁,也不厌谁……谁对我来说,都一样。”

    沈青梧垂着眼。

    沈青梧问:“那你现在说你喜爱我?早已做了的决定,你要反悔?”

    张行简轻声:“我并不想反悔的。可是梧桐,你太异类了,太吸引我了。”

    沈青梧怔住。

    她早料到他会甜言蜜语地哄骗,可是短短几句话,他说了几次“喜欢”,她心中觉得、觉得……很奇怪。

    张行简温温和和:“你对我,充满了吸引力。你每一次与众不同的行径,都要放大一遍我心中的感触。每一次和你见面,我都要强忍着不去招惹你。

    “梧桐,我是一个不对任何事倾注太多感情的人。因为我不在意这世间大部分事,所以一些强硬、古怪、逼迫,都非常吸引我。这种感觉,是罂粟。我心知肚明,但是妄图操控感情,本就是错的。

    “你也许不信,但是——天龙十九年,你已发誓与我再无纠葛,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但我依然让你刺我一刀。我当时做这样的决定,是我当时便知道我心动了。

    “你说永不嫁张行简的时候,决裂、冷漠、杀气腾腾,既固执,又孤独,带着一往无前的狠……我当时便心跳不住,血液逆流,全身滚烫。我知道我被吸引了,我要努力克制这种吸引。”

    张行简漆黑眼中雾气涟涟,是雨水连绵。

    他在怔忡间,将自己代入那一年,为她剖析自己所思所想:“如果我不让你刺我一刀,我生怕我会走过去,当场否决我做的所有决定。如果我不让你刺我一刀,我生怕我会忍不住去找你,去说我们试一试。

    “那是极为可笑的一件事,在我长年累月受到的教育中,为情所迷本就不应该发生。而我发现你是那么狠的一个人,我只能借助你,来逼迫我自己收手——梧桐,你刺我一刀,你恨我恨得要死,你再不会跟我在一起了。我再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沈青梧盯着他。

    沈青梧慢慢说:“正如此刻。”

    张行简唇角仍带着笑,笑意却是凄然无奈的。他承认:“正如此刻。”

    他再道:“但是我们依然有了一次又一次的交集,你每一次的靠近,对我都是诱惑……”

    沈青梧靠着树,恍惚地听着这一切。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在她想来,沈青梧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人。什么都做不好,脾气也很讨人厌。能接受她脾气的人,必是本性宽容之辈。但这种接受,不是喜欢。

    沈青梧只想找一个人平等地看待她,不将她当做异类。

    可是,如果张行简没有骗她,如果张行简说的是真话……他是唯一一个,说喜欢她脾气的人。

    他说他喜欢她的古怪,喜欢她被人诟病的坏毛病,喜欢她每次做错事的时刻……真是奇怪,她方方面面受到诟病的时候,为什么他说他喜欢?

    沈青梧低头看张行简。

    她想判断他有没有撒谎。

    沈青梧说:“做过的决定,本不应该反悔。你为何不抵抗你的动心,还要将我拉扯进去?”

    张行简平静:“你怎知我没有抵抗过?”

    沈青梧心中涌起一阵怒意。

    沈青梧揪住他衣领,俯近靠近他。她望着他漂亮的眼睛,冷冷问:“你挣扎过吗?”

    张行简凝视着她因怒而有了些生气的面容:“挣扎过。”

    沈青梧:“那一定是你挣扎得不够用力!”

    张行简反问:“怎样才叫挣扎得足够用力?”

    他反过来逼近她,在她生气的时候握住她冰凉的手,他声音轻柔,内容却如炸、药:

    “我想拥抱你的时候,当着一个石头,叫不叫用力?

    “我想回吻你的时候,要不停提醒自己你对我的强迫掠夺,要自己脑海中不停想你可恶的时刻,叫不叫用力?

    “和你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回应,想抱你想亲你,想像旁的郎君一样将你压在身下,我有欲我有感觉,但我通通逼着自己四大皆空,我起初甚至宁可晕过去也不肯与你行事,叫不叫用力?”

    雨水浇着二人。

    他声音不高,语气冷淡,除了她,周遭没有人可以听到。

    沈青梧骨子里却生出战栗感。

    她看到他眼中的火一点点燃起,她从未在张行简身上看到过这么强烈的感情。如山海滔滔,如野草燃烧,如熔浆爆炸……

    她被这种激烈吸引。

    但她同时生出些怯意。

    她怔怔松开了揪住他衣领的手,向后靠在树桩上。

    反而是张行简不放过她。

    他握住她的手,要一次性告诉她自己所有的感觉:“我长年累月受到吸引的女子,一直是你。从来就只有你。

    “我喜欢你的疯狂,喜欢你的不用脑子、没有理智、全凭感觉行事。我自己做不到的地方,我都能在你身上找到。梧桐,你就像是我在寻找的另一个我所向往的自己……

    “我爱自由,我得不到自由。但是梧桐是自由的鹰,谁也困不住你。

    “我爱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事到临头全然由心。梧桐可以做到,如有必要,梧桐会抛下所有事,什么名望什么权势,你都不放在眼中。你当将军,不是因为你想建功立业,只是因为你喜欢,你想这么做。

    “你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张月鹿是人人仰望的人,谁也不敢摘月亮。但是你敢。

    “你做着世人眼中恶劣的事——张月鹿是你妹妹的未婚夫,你与你妹妹的关系并不差。可你依然要抢我,依然要得到我。你知道事情败露后你会被批评,我若是狠一些会杀了你……可你都不在乎。

    “我喜欢你什么?我喜欢你的所有。

    “你让我去想——如果梧桐喜欢我,如果梧桐在乎我,那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全心全意地奔我而来,眼中只有我一人。

    “不因为我是别人的替代而将就我,不因为我不是月亮而放弃我。不因为我好而迷恋,不因为我坏而嫌恶……我不在意世间大部分感情,大部分人心,因为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就是你这样的。”

    沈青梧呆呆看着他。

    他从来没说过这些话,她从来没听过这些话。

    沈青梧迷惘地想: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被人这么夸?

    我快气死了!

    我快恨死张行简了!

    可为什么他这么说的时候,她开始心动,开始发呆,开始心中生出摇动……

    全心全意。

    谁不喜欢呢?

    谁不想要呢?

    正如他渴望一个孤直热烈的人,她渴望一个理解自己、欣赏自己的人。

    不是包容。

    是欣赏。

    是喜欢。

    那是沈青梧曾经非常渴望的东西,那是沈青梧曾经特别想要的东西……可是在天龙十九年,张行简成为了压倒她期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听懂了他的话,也一直明白他对她没有责任,他并不是那类会对一个陌生女子掏心掏肺的人。

    可是依然不平。

    可是更加难过。

    沈青梧喃喃自语:“为什么你没有在我想要你爱我的时候,来爱我?”

    她又道:“为什么你要对一个不想要爱的人,说爱?”

    张行简握着她的手颤一下。

    他轻声:“……对不起。”

    沈青梧摇头。

    她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她开始明白她与他错过了。是她少时天真,误信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骗局。

    但他不是话本中的傻书生。

    她也不是话本中的大家闺秀。

    沈青梧低头看他,冷漠的问题,更像一种喃喃自语:“你当初为什么要让人欺负我?”

    张行简睫毛微颤。

    他却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让她看到他眼中的后悔。

    他甚至听懂了她真正想问的——

    他闭目哑声:“因为……即使是那个十九岁的我,潜意识中,也不希望直接欺负你的人,是我。”

    他选了迂回的方式。

    让沈家做了恶人,让沈青梧和沈家一刀两断。

    让沈青梧对他不甘,却不至于太讨厌他。

    他选了那么迂回的方式做恶人——

    也许是他潜意识里中,朦朦胧胧的,不想自己在她眼中罪大恶极,不想她真的看也不看自己一眼。

    他潜意识里……

    也许在期待她回来找自己——

    张行简是个懒怠的人。

    他离不开东京,他长长久久地被困在那家古宅中。他仰望着春去秋来草枯木荣,他也等待着冰川融水天地骤暖。

    他每一次和沈青梧相交,都没有将事情做绝——

    张行简必须承认——

    “天龙二十三年的公主府,你装作帝姬来强吻我。我应该杀你,但我告诉自己,你对我有用,我不能杀。”

    “天龙二十四你将我掳走,囚禁我,不好好为我养伤,甚至暗自动手脚,希望我的伤一直好不了,希望我一直被困在你身边。我应该杀你,但我说服自己,你到底没有对我的计划妨碍太多,你是博容派来的,我不能杀。”

    “我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你。我就在原地等着你来找我。”

    “我一直在等着你回头,一直在期待你的爱。”——

    树木挡雨,雨仍淅淅沥沥,树下阴影落雨不算多,二人衣襟都潮湿一片。

    沈青梧沉默着。

    她眼睛看着他,水色弥漫,湖波聚水。

    沈青梧说:“撒谎。”

    张行简:“没有。”

    沈青梧闭目。

    她绷着身,将手从他手中抽走。她狠下心推开他站起来,她回看身后山间寥寥灯笼火影,闻到山间尘土气息……

    她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既欢喜,又难过。

    既生气,又不甘。

    她有一腔愤怒,一直在心中打转。

    她已经不明白自己在愤怒什么……可她确实很愤怒。

    沈青梧猛地回身,质问他:“这都是你的手段罢了。你装可怜,你来求我——因为你想娶我,想让我嫁给你!

    “嫁给你做什么?你自己被困在东京,你要我陪你一起吗?让我做你们家主母,做那些我不会做的事吗?我学不会的事!是不是要日日催着我去学,你这么坏——

    “你说喜欢我的自由,可你要困住我,让我变得不自由!”

    张行简微微松口气。

    她的话不让他着急,反而让他发觉了她的动摇。

    他实在太聪明。

    他实在太清楚这一切——

    他清醒地沉沦于这段感情,他不允许自己稀里糊涂,他清楚地看出沈青梧的挣扎。

    张行简轻声:“谁告诉你,我要困住你?”

    沈青梧不说话。

    张行简问:“博容吗?”

    沈青梧目光微微闪烁。

    张行简尝试着走向她,怕惊动她:“他才是骗你的那个。梧桐,我想娶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娶你,其实是非常难的——你我都知道,张家不会喜欢你。”

    沈青梧冷笑。

    张行简:“你莫要生气,听我说下去。我明明知道我们家不喜欢不接受,我仍想娶你,自然是因为我想好了所有退路——

    “梧桐,我如今是我们家掌握话语权的那个人。不久之后……如果我计划顺利,张家没有人能够阻拦我。我不用你待在内宅,为我做什么贤内助——我可以自己来。

    “梧桐,你说我自大也好,说我矫情也好。我确实有能力处理好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一点。我们家的人,包括我姐姐,都绝不会去烦你,去打扰你。我保证我这里的阻碍,只会在我这里解决。

    “你依然可以做你的将军,做你的英雄梦。我希望你和我回东京,希望你进入金吾卫……因为我想经常可以看到你。难道益州和东京对你来说,区别很大吗?其实并没有。你讨厌东京是因为它有太多不好的回忆,可是只要我们在一起,东京会给你美好的记忆。

    “你若不想和我回东京,想留在益州。我其实也能接受。如果你不愿意时时去看我,我来见你也无妨。只是我需要布置一些,需要一些时间准备。我是一定要常常见到你的。”

    沈青梧震惊看他。

    她以为他只是用那些手段想着怎么骗她嫁他,原来他都在考虑日后如何相处,住在哪里么?

    张行简沉静无比:“我喜欢一个人,必然是一生一世不变心。你若担心我变心……我想以你的脾性,你应当不会担心我变心。但你倘若担心,你可以用你想要的方式确保你的安定。

    “你生气我以前的所为,那就给我时间补偿你。我让你伤了多久的心,便可以用更长的时间来抚平伤痕。你可以想象——梧桐,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不开心吗?

    “开心真的战胜不了不平吗?

    “你对我一点都不喜欢吗?一点都不想要我了吗?我们可以用温和些的方式解决这些问题——

    “梧桐,求你原谅我。求你给我机会,求你承认我的爱,求你愿意接受我的心。

    “我不缺耐心,你不缺勇气。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沈青梧怔忡着。

    她恍恍惚惚,被他所迷。

    他一步步走向她,她确确实实在某一刻心动,在某一刻去顺着他的话,想象若是她接受,若是他们在一起——

    那个会逗她笑会与她开玩笑的郎君,那个躺在被窝中任由她玩弄怎么也不生气的郎君,那个兴致起来会与她一同坐在街头脏兮兮的摊位前喝酒、讨价还价的郎君……

    那个非常随便的月亮。

    那个从云霭间落入尘埃的月亮。

    他干净剔透,也脏污有浊。他不是完美无瑕的皓日,他是云雾遮挡的明月。

    他放弃过她。

    他不理会她。

    他对她笑,轻轻地叫她“梧桐”,一遍又一遍地恳求……

    带着诚意而来,前所未有的认真。

    沈青梧真的感觉到了——

    张行简走到她面前,她仍在出神着,仍没有推开他。

    他便向前伸手,轻声:“梧桐。”

    沈青梧向他看来。

    张行简:“我们试一试。不喜欢了你再换,喜欢了你就一直拥有。好不好?”

    他诱惑她。

    淅沥雨中,不撑伞不躲雨,他从树下走出,用那张好看清隽的面孔面对她,用她喜欢的笑容,用她心软的方式,用糖衣炮弹轰炸她……

    世上有几人能抵抗张行简呢?

    有几人能面对张月鹿而面不改色掉头就走呢?

    张行简睫毛如翼,唇红齿白,容貌秀美。他诱哄她:“试一试,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沈青梧心中仍有一团雾。

    但她被他迷惑。

    他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她茫茫然然地看着他伸出的修长的手指,她被他吸引,她生出一些渴望与动摇,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想碰触他手指,想试图走出自己的围城……——

    指尖相挨。

    天上一道闷雷骤然响起。

    雷电劈下。

    张行简没有反应过来。

    却见面前眼中藏着雾的沈青梧眼神瞬间清明,她指尖一颤。

    他意识到什么,伸手想握住。

    但沈青梧将手缩回。

    她问他:“你知道天打雷劈的滋味吗?”

    张行简血液僵冻,周身发冷。

    他此时痛恨自己对她的了解——她在说她的誓言。

    “如果我不幸嫁了张行简,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此时此刻,沈青梧问:“你知道我的誓言吗?”

    天上闷雷,再一次轰下,照亮二人同样苍白的脸,乌黑的眼。

    作者有话说:

    ◉ 第 73 章

    雷声在夜间轰下, 电光如刺。

    淋着雨的张行简,面容苍如雪, 终于露出了狼狈之色。

    他看着沈青梧那瞬间清醒的眼神, 心中颓然懊恼无状扑袭——就差一点。

    又是只差一点!

    他湿漉的袖内手指微抖一下,连他也要开始迷茫是否上天故意与自己作对:每次只差一点,这一点永远也走不到。

    张行简心知败局将现。

    可他从不临阵认输。

    他仍试图想挽回这一败局——

    他艰难地、极轻地开口:“梧桐,只是一道雷罢了。”

    沈青梧反问:“只是一道雷罢了?”

    她说:“你是不是从不相信我的誓言?我发的誓, 在你看来都是可笑, 都是不值得遵守的?”

    张行简唇动了动。

    沈青梧打断, 陷入回忆:“不错。天龙十九年的时候, 你就和我说过,你不相信什么誓言。你自己不发誓,你当然也不相信别人的誓言。但是, 张月鹿——”

    她漆而静的眸子终于落到他身上。

    她问:“我是不是也和你说过, 我说话算数。我每一次发誓都是真的。”

    张行简:“梧桐,听我说……”

    沈青梧再次打断:“我不听你说。”

    伴随着那突兀响起的电闪雷鸣,两人的距离被拉开。

    沈青梧向他走来:“你说得已经够多了, 接下来是我的时间。该是你听我说——”

    她步步走来, 他本不想退,却不知为何脚下趔趄, 向后退了一步。

    沈青梧维持着这副强势的逼近他的架势:“我真的觉得, 人要说话算数,要为自己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负责。我从来不怕承担代价, 你也说, 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要从沈青叶手中抢到你, 我要囚禁你, 我要你带给我快乐, 我要你平我多年的心愿。我只要我高兴,我不在乎你们怎么想,你怎么想。

    “生气就来报复我,打不过我就用其他法子赢我。沈青梧就在这里,不怕你讨价还价。”

    雨水落在她身上。

    她压着电光,步步逼近。

    张行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她,不肯再退一步了。他脸色越来越白,像河里爬出来的水鬼一样。

    张行简看着自己的沦落,无能为力——

    她每一次的强势,都吸引着他。

    即使他知道她要做什么。

    沈青梧站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她已经很久没认真看过他了。

    她不知道自己对他什么想法,自己到底想和他怎样。但是她知道她不想张行简如愿,不想他永远赢她一筹。

    沈青梧问:“你在做什么呢张月鹿?你求我跟你走,你依然要算计我的心,用手段来对付我——用你的脸,用你的声音,用你的‘诚恳’态度,用你剖出来的心……无所不用其极啊张月鹿,不在乎所有手段啊张月鹿。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爱我,我就要跟你走?你是不是觉得,无论用什么法子将我困住,只要能困住,你好好待我便是,这便是补偿了?

    “你觉得我很好打发吗?”

    张行简望着她的眼睛。

    处于下方的人变成了他。

    睫毛上的水一滴滴向眼中落,张行简喃声:“你非常的、非常的……不好打发。”

    沈青梧:“我就是不平,就是不高兴。

    “你没有在我需要你的时候看我,你在我讨厌感情的时候妄图拉我入局,你说我无法跟我自己和解。我确实不能与自己和解——那又怎样?

    “可我也是讲道理的。你说你待我如陌生人,那我也待你如陌生人;你说你喜欢我,我转头就要为之雀跃,为之感恩戴德吗?

    “我曾经恋恋不舍的人转头来看我了,我曾经千方百计得不到的人说他喜爱我——我确实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心动,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说谎。你太恶劣太狡猾太聪明,我不是你的对手。

    “但我有自己的想法。

    “凭什么呢,张月鹿?”

    沈青梧问他:“赢家永远是你,败者永远是我?我一辈子仰望你,一辈子不和你相配,你但凡看我一眼,我都要开心——凭什么呢?

    “我就是桀骜,就是不听话,就是固执,就是明明哪里都不好,偏偏喜欢和你们对着干。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嘲笑,难道我不知道我在旁人眼中很可怜,像个笑话吗?”

    张行简轻声:“可是梧桐,爱情不是战争。不是你死我活才到结局,不是非要两败俱伤。”

    沈青梧:“可是对我来说,爱情就是战争。

    “我的人生就是战争——一直战,步步战。我没有学到过其他的生存方式,你说我可以换种活法,但我现在想不通。

    “我现在,意难平。”

    她当然意难平。

    她不去想她十六岁的时候,对张行简是什么样的期待。想也想不通,想也多无用。

    她只是知道——

    沈青梧说:“天打雷劈的誓言你不放在心中,但我从来不忘。那是我一生最认真的誓言……”

    “你没有真心吗?你怎么敢在这时候依然用手段挽回我?怎么连‘真诚’都成为一种手段了?你这辈子做事,难道没有一次,是全然不去算计,全然出于本心,全然顾忌不了所有吗?

    “你到底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是用喜欢我来包装你的利用之心呢?

    “怎么我像个疯子一样,你就高天昊月浊世公子?怎么你想要的东西就能拥有,我想要的就撞破头才能看到冰山一角?”

    沈青梧眸子冰凉:“怎么别人都说,沈青梧配不上张行简。怎么从来不说,张行简配不上沈青梧呢?

    “怎么我那么多年的努力,我好不容易囚到你人,让你成为我对自己的一种奖励。你转头说爱我,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她的努力全然无用。

    好像她能得到他,是他希望她得到。

    张行简为何一次次让她知道何谓不平,知道云泥之别,知道两人之间天差地别的距离?

    茫茫然中,沈青梧想到了博容。

    她有些明白了博容的处境。

    进退两难,想反悔又不能反悔,想回头又不甘回头。人生这道悬崖,这道关卡,对于他们这类认真的人来说,太难了。

    他们如此认真!

    如此认真地去向往一个人,一件事。

    对方却是不在乎的,不将真心放在眼中的。

    那么……凭什么呢?

    沈青梧说:“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天打雷劈。”

    沈青梧再道:“我不想死。”

    沈青梧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囚禁你,为什么要逼迫你和我好么?因为我对自己说——

    “我要让月亮也不甘一次。

    “我要让月亮尝一尝我的感受,我要得到张月鹿,再抛弃张月鹿。

    “我要张月鹿也知道被抛弃的滋味是什么。”

    张行简眸子一瞬间湿润。

    他声音很低:“不要这么对我。”

    沈青梧抬起头,面对张行简苍白至极的脸色。

    她要跟张行简算一笔账。

    无论日后如何,她不算这笔账,她心难平。

    沈青梧对他笑一笑,冷漠无比,一如既往的残酷:

    “张月鹿。

    “情爱这桩事——我要你输。”——

    出了军帐,李令歌与博容相携着,沿着山路行走。

    张行简去找沈青梧,李令歌冒着雨撑着伞,慰问了夜间辛苦守夜的军士。

    博容沉静地跟着她。

    他看到李令歌微笑的侧脸,从容的语气——好像在帐中时,那个被张行简逼着点头的帝姬,没有存在过一样。

    但是做完这些事,李令歌仍沿着山路缓缓而行。

    两侧悬崖峭壁,雨深雾也绕,天地灰蒙,电光闪烁。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难理清。

    李令歌就这么撑着伞,独自在前走。

    很像少时的她——

    那个聪慧的、狡黠的少女帝姬每每遇到想不通的问题,遇到折磨她的难题,她都喜欢在危险的地方一遍遍徘徊,一遍遍回溯。

    博容对身后跟着的军士们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独自跟着帝姬便好。

    军士们与李令歌的随从们自然退下,留给博帅与帝姬的独处时间:数月下来,谁不知道博帅与帝姬那隐晦的关系呢?

    虽然二人从来没什么亲昵表现,但是众人都觉得,博帅总有一日会成为驸马。

    那位声名狼藉的帝姬,不肯嫁人的帝姬,驸马之位,永远等着一个人归来。

    天地雨密。

    李令歌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她站在了悬崖边,被猎猎冷雨寒风吹拂,手中伞被雨淋得摇晃。

    黑压压的天地间,她一瞬间产生恐惧。

    但是她转过脸,便看到了旁边的博容。

    李令歌睫毛微微颤抖,低下视线,轻轻笑了一笑。

    她微微嗔他:“我走到了这里,都快掉下去了,你也不提醒。我看你就是想弄死我。”

    博容温和:“怎么会?”

    李令歌叹口气。

    她在外人面前总是做着戏,在博容面前也要做戏。但是比起别人,博容已经很得她信任了。

    她确信他爱她。

    他一定爱她——才始终不和她提当年张氏父母之事。

    若是她成功了……她就要让博容成为皇夫,她会为了他,不再看天下男子一眼。她心中念了多年放不下的白月光,本就只有他一人。

    李令歌想到这里,侧脸和他说话:“容哥,你是否知道……我与你弟弟的旧事?”

    博容沉默片刻。

    他温和:“什么事?”

    李令歌舒口气——莫非沈青梧没有告诉他?

    李令歌轻笑着解释:“也没有什么事,就是一些荒唐旧事。我喝多了酒,太想念容哥,张月鹿又十分的……我想与他合作,想向他递橄榄枝,但他拒绝了。”

    李令歌慢慢想来,这种事,张行简本人必然不会说。那么李令歌稍微修饰一下,自然无人知道真假。

    她小小地剖析自己的心:“……我很想你,我很寂寞。”

    博容不语。

    他脱下油衣,披在她肩上。

    李令歌抬头,双目盈盈望他,感激、欣喜,美丽的面容万分皎白。

    李令歌咬唇,她想试着离他更近一些,但千思万想之后,生怕他仍有顾忌。

    她花丛中行走多年,见遍了一个又一个只有博容形、没有博容神的美男子们。越是见多了男子,越是怀念博容。

    若是博容肯回到她身边……她真想他回来啊。

    李令歌不说那些女子心事,她用政务来转移自己的心情:“容哥,张月鹿想让我回朝,开出了那么好的条件,我若是不回去,就是不知好歹。

    “士大夫们必然要抨击我,说我不理解少帝的良苦用心。

    “少帝已经知错了,我怎能不原谅呢?”

    李令歌凝望着悬崖烟雨,慵懒着拢紧博容披在她身上的绸绢油衣。

    她在他面前装可怜:“可恶的张行简!”

    她向博容告状:“你弟弟真讨厌。”

    博容莞尔,不接她话。

    他总这样,比起以前变得格外沉默寡言,甚至在别人面前话都要多一些。

    李令歌不好计较,她在雨中念叨着她的烦恼,头疼着该怎么破坏张行简的计划——

    她自然是不愿意明日跟张行简走的。

    她也不想回到东京,再当少帝的姐姐。

    这个帝姬,李令歌做了太多年,李令歌战战兢兢步步为营,早已经做够了。

    她筹谋了这么多年,她认为自己远远胜过李明书。李明书不学无术,如果不是她一直把持朝政……大周早就要被李明书败没了。

    她觉得自己有能力。

    她需要这个机会。

    李令歌在雨中喃喃:“若是出一桩事,破坏张行简的计划,让我无辜一些,给我一些起事的由头……就好了。”

    李令歌转头看博容,小小抱怨:“你还是我的老师呢!从不为我出主意,不帮我。”

    博容笑起来。

    他说:“我从不帮你吗?”

    他这一次,已经无声中帮了她很多。

    李令歌看到他笑,心中便快乐。

    她故意做出他喜欢的样子,像个天真小女孩儿一样跟他撒娇,说抱怨的话:“你就是不帮我。”

    她闪着流波的眼眸凝视着他。

    她心中的渴求,二人彼此心知肚明。

    谁也没有打破那个界,但是博容知道,李令歌如今是怕他,总有一日,她会忍不住过界。

    博容在雨中轻轻笑。

    他思考着,成为别人的白月光,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成为一个你又爱又恨的人心中最在乎的那一抹白月光,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博容说:“好,我帮你。”

    他伸出手。

    李令歌怔忡又欣喜地望来。

    时间便定格在她这样的眼神中——

    博容伸手向外,碰到她腰肢,不是要来搂她抱她。他手碰到她腰,是为了重重一推,将她向悬崖下推去。

    李令歌手中的伞被雨卷走,勾到博容的衣角。

    她被他推下悬崖,放大的视野中,是他永远沉静安然的面容。

    他站在悬崖上俯目看她。

    看她落入悬崖。

    她一声不吭,没有呼救,没有求助,衣袂翩然,金簪落发,满头青丝在烈风寒雨中贴着湿冷脸颊。

    她长久地、沉默地看着他——

    雨好大。

    电光在视线中成一道雪色长虹。

    记忆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李令歌哭着跪在地上求张容,求张容不要杀李明书,给他们姐弟一条生路,给他自己一条生路。

    因为胆敢弑君的臣子一定会死,因为姐少帝幼,年幼的李明书如果死了,皇室与朝臣会吞没掉李令歌,李令歌一个年少帝姬,根本活不下去。

    因为父皇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要她照顾好唯一的弟弟,要她们姐弟不要弄丢江山。

    因为年幼的李明书夜里做噩梦,胆怯地抱着她腿哭,说是为了她,才杀张容父母的。

    李明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他们不让你嫁给太傅,他们还总在我耳边说姐姐坏话,我气不过才出手的……姐姐,我是为了你。”

    十五岁的李令歌,跪在大雨中,跪在张容面前。

    她没有选择。

    她哭泣连连:“容哥,求求你,放过我弟弟,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三十一岁的李令歌被博容在没有死士卫士保护的时候,被他推下山崖。

    她只是睁着一双沉寂寒冷的眼,与他那双深渊一样的眼眸对视着。

    她在雨中向下跌落,如一片雨燕。

    她再不会向任何人求饶认错了——

    博容望着山崖方向。

    教一人长大最好的法子是什么呢?

    要么送她死一次。

    要么死在她面前。

    那是永生。

    沉默只一瞬,博容平声静气地向外传递:

    “张相派人暗杀帝姬,残害帝姬。张相不是来和解的,是来杀害帝姬的。

    “张相不可信任,救帝姬——”

    携帝姬之名,再掀战局!——

    寒夜中,雷电再劈一道。

    雨水下的山林中,双方才停没多久的战争,再次爆发。

    益州军人们和帝姬的卫士们听闻帝姬落下悬崖,分批下去寻人,又对张行简一行人挥出武器,步步逼近。

    军人们支持那位美丽端庄的帝姬。

    他们愤怒无比:“你们根本不是来谈判的,你们是来杀害帝姬的!帝姬为了天下百姓,为了苍生,愿意和少帝和解,愿意回东京,你们要做什么?”

    “是因为帝姬说要考虑,因为帝姬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你们就反悔了吗?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想过好好谈判!”

    “你们是来杀人的!”

    训斥、呼喊、打斗振聋发聩,在寒夜中爆发。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沈青叶煞白着脸,被秋君保护着往没人的地方退。

    但是他们遇到了张行简一方死士。

    死士牢牢拉住沈青叶:“沈五娘子,郎君交代,你千万不能出事!”

    沈青叶:“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要对帝姬出手……”

    死士们迷惘。

    他们回答:“我们也不知道。”

    也许张相有别的计划?——

    大雨中爆发的战端,当然瞒不过沈青梧和张行简。

    双方开打,当然有将士们来找沈青梧——

    “将军,将军!博帅要你去寻帝姬……”

    张行简的死士们同时找过来:“三郎,情况不妙!”

    死士们数量十余人,来找沈青梧的士兵只有几人。敌我悬殊,双方看到对方,目光都在瞬间警惕,抽出武器。

    电光落在二人身上。

    沈青梧蓦地抽刀,在所有人不及反应之前,横在了张行简脖颈上。

    沈青梧向张行简的死士们厉喝:“退!”

    沈青梧威胁他们:“不想他死,你们就让路!”

    她未必弄清楚如今情形,但是她对战斗有本能的判断——博容要她跟在帝姬身边。

    帝姬为何遇害了?谁敢杀帝姬?

    张行简吗?

    沈青梧不禁开始怀疑张行简此夜的目的……

    她的刀柄横在他脖颈,威胁着他,她目光忍不住落到他秀白的脸上。

    张行简轻声:“梧桐,你又开始怀疑我了吗?

    “是不是一发生什么你预料之外的事,你都要怀疑到我头上?是不是博容永远是好人,我永远是恶人?”

    沈青梧手中刀僵了一瞬。

    她没有吭气。

    死士们的目光落到张行简面上。

    但是寒夜雨下,电闪雷鸣,张行简面容煞白眼如夜黑,他似在出神,根本没有给他的死士们任何提示。

    于是,死士们只好让路,看这位沈将军用他们郎君挡刀,逼他们让开路。

    沈青梧用张行简开道,到了自己觉得可以离开的地方。

    跟着他们的死士们距离他们数丈,沈青梧认为即使放开张行简,自己也足以离开。

    她收回刀,扭过头便要走。

    张行简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

    他声音喑哑:“梧桐!”

    语气恳求、无望……又充满希望!

    沈青梧回头,看到他被雨水浸湿的眼睛。

    他拽着她手腕不放,他希望她考虑考虑他的处境,希望她回头,希望博容一道命令叫不走她,希望她跟他走……

    张行简:“博容是利用你的,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喜欢、真的喜欢……”

    寒雨中,他握着她的手发抖。

    他眼眸微红。

    沈青梧觉得,他快要哭了。

    沈青梧心中不是滋味。

    可是张行简有一句话说得对,她确实足够狠。

    她狠心地掰开他扣住自己的手,他坚持不放,她直接用武力对付他,逼迫他放。他手腕上青筋颤抖,被沈青梧逼退两步。

    他看着沈青梧立在山崖边,周身早已湿透,像落汤鸡一样狼狈。

    可她那么骄傲,那么狠!

    她对他说:“张月鹿,我说过,我放过你了。”

    临走之际,连她的眼睛也开始泛红。

    她最后看着他的脸,她眷恋、厌恶、痛恨、怀念、不舍、迷惘。

    她红着眼睛说:“张月鹿,我不懂爱,我不释怀。

    “张月鹿,再见。我要去做自由的梧桐了。”

    张行简恐惧万分,大脑空白一片。

    一滴泪与雨水混在眼中,剔透如珠。他可真是好看。

    他颤声:“好、好!不释怀就不释怀,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梧桐!”

    武功高强的沈青梧对他无所谓地笑一笑。

    在身后死士们扑过来追杀她之际,沈青梧一把推开张行简,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和众军人一起寻找李令歌的生死。

    张行简趴伏在悬崖边,本能地要随她而去:“梧桐——”

    死士们护住他单薄的身子,将他扶住:“郎君,小心!”

    眼圈泛红的张行简衣袖被草木割伤,他向外探出的手背上,映出天上的电光闪耀。

    他想到沈青梧说的“天打雷劈”。

    她为什么就是不相信他呢?

    张行简一口血吐出,断断续续,唇角与衣襟瞬间红透。

    死士们震惊:“郎君!”——

    可是张行简不能倒下。

    这出局,他得解。

    正如沈青梧在泥泞与荆棘的崖下寻找到气息微弱的李令歌,从荆棘中将一身血的李令歌拖出来。

    李令歌靠在她怀中,被沈青梧输送真气,勉强有了气息。

    李令歌微弱的:“我袖中有烟火管,放出信号,让我的人来找我……”

    沈青梧:“谁要杀你?”

    李令歌在她怀中闭着眼,她吃力地撑着这口气,让自己不要再晕过去。

    大局、大局……野心,野心!

    这是机会!

    是她与少帝决裂的机会,是她收服人心的机会,是她让沈青梧帮自己的机会……

    李令歌说:“博容。”

    沈青梧怔忡——

    雨是这么的大。

    电闪雷鸣如此让人绝望。

    山地爆发的这场战乱,再也无法收手。

    张行简擦掉唇间血,冷静地靠死士扶着,指挥这场战斗,要从益州军的包围们逃出去,对这只叛军出兵镇压。这场战争,从此时开始,不死不休,不会再有谈判了。

    张行简沉着目,淡声:“其他事都可缓一缓,最重要的——活捉博容!

    “博容是叛贼,必不能放过他。”

    山谷水流湍急,四方阴冷。沈青梧藏好李令歌,走在湿漉的山地中,要去和己方人联络。

    她并没有答应李令歌什么。

    她背过身的时候,听到李令歌尽量冷静的一个个命令。沈青梧习惯了听令行事,习惯了服从命令……博容让她看着办,但她不会在此时丢下受伤的李令歌。

    她只好先跟着李令歌。

    沈青梧想问李令歌,要不要跟博容联系。

    她觉得也许博容和他们已经翻脸了,也许连自己都和博容不在同一战线了……夜里的张行简,也让她心头疲惫。

    张家的郎君,都很可恶。

    沈青梧回过头,看着靠在山壁上的发间脸上都是冷汗与雨水、鲜血的李令歌。

    李令歌发号施令,但是李令歌的眼睛里不断地落泪。

    可是声音不变,可是态度不变,可是命令清晰。

    帝姬的泪水是最无用的泪水。

    帝姬一边落泪,一边作出最好的判断。

    这是狼狈的肮脏的虚弱的可悲的帝姬。

    李令歌在沈青梧转身看她时,泪水与血水挂在腮上,眼睛看着沈青梧笑:

    “阿无,来帮我,好不好?”——

    天龙二十五年春,南北隔大河分治。

    益州以南,归属帝姬。益州以北,少帝为君。战争就此起,皆要收复山河,重振大周。

    刚刚成为宰相的张行简押送着益州军的一个叛贼,返回东京。

    山河俱寂,沉默以待。

    作者有话说:

    哼,这部分结束了!明天我要开启时光大法,开始本文最后一段剧情——且看月亮怎么带感地追妻。

    ◉ 第 74 章

    天龙二十五年, 是混乱的一年。

    益州军的统帅博容成为了叛贼,被押往东京。但是益州军却在那场战争后, 到了李令歌手中。

    李令歌撑着拐杖走出那片大山时, 何止沈青梧跟着她,杨肃等将军、兵士也跟随她。

    张行简带来的人不敌益州军,他们的撤退逃走,给了李令歌时间。

    从今往后, 李令歌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她没有后退的路了。

    临时搭建的帐篷中, 大夫才给李令歌包扎了伤, 李令歌没有休息的时间,便含泪召集所有跟随她的将士。

    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说到伤心处, 更是泪落连连。

    经历战争的将军们站在小小的帐篷中,被帝姬的心酸说得愤慨万分。

    李令歌斥责东京那位昏君:

    “……他任性妄为,试图杀我也罢, 却为了杀我, 而挑起陇右军与益州军的矛盾。容哥被张行简抓走,益州军的羞辱还不够吗?

    “我虽是女子, 可我也知天下大益, 知民生,知疾苦。我不欲挑起战争, 只想让百姓们回到少帝当政前的日子……起码那时百姓过得并不差, 战争的对象是西狄, 而不是内部消耗……

    “希望诸将陪我一同走下去, 希望诸将陪我一同救回容哥。但我也知战争对民生有害, 所以我会对少帝百般忍让,我也知诸位未必信任我,我们且看看吧。”

    沈青梧在将军中,听李令歌哽咽着说服将士跟随她。

    李令歌说——民生故如此,谁令摧折强相看?

    沈青梧隐隐约约中,回想到了博容。

    博容最初教她读书,教的正是这句诗。

    日出之时,满山大雾,他让她晨跑,教给她每日晨练的习惯。他还坐在日光下,将这句话教给她。

    沈青梧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博容那时说:“你日后就明白了。”

    这是少有的她有问题、博容未解答的记忆。

    沈青梧记得博容那时的神情——他目光迎着灼灼升起的红日,红日的光刺得人眼痛,刺得人眼酸落泪,但是博容一直那么看着。

    沈青梧此时开始明白。

    什么叫“民生”呢?

    那是博容背叛了的理想。

    那是博容在遇到她后,就开始背叛的少时志气。

    所以博容不教她什么是“民生”——他无颜教她。

    明明知道一场战争会给百姓带去怎样的灾祸,博容依然走了这一步棋。帝姬说想杀她的人是博容,张行简说为什么你总是怀疑我……

    沈青梧慢慢想,那么,就是博容吧。

    博容想摧毁一切吧?

    那个狐狸和幼狮的故事……困住了他一生,毁掉了他一生。

    可是旁人都能指责博容,沈青梧拿什么指责他呢?他虽有目的,却也确确实实将她从泥沼中拉了出来,带给她新生。

    沈青梧只是觉得累。

    原来爱和恨,都这么让人疲惫。

    “阿无。”

    出神的沈青梧被李令歌轻柔的声音唤醒。

    沈青梧抬头,发现帐篷中的将军们已经离开了。靠坐在榻边、浑身缠着白布包扎伤口的李令歌,已经眨掉了那虚伪的眼泪,望着她笑——

    李令歌告诉沈青梧,她不打算继续发动战争,和东京对抗。

    李令歌想先收服南方州郡的官,想先稳住自己的战利品。她认为自己是有时间的——东京和陇右军刚经历一场战斗,朝廷必然要审判博容,张行简带着谈判的目的却收到一个失败的结果。

    李令歌微笑:“我了解我那弟弟,他气急败坏,只想杀掉让他不如意的人。张相要与他斗就要花费很长时间……阿无也许不知道,身为皇帝,即使你昏庸无道,也有一群忠臣前来效忠。

    “我弟弟是这样的。我与他斗了多年,孔业与他斗了多年,现在轮到张相尝一尝我们曾经尝过的滋味了。而这段时间,正是我休养生息、收服南方州郡的时间。

    “阿无,益州军如今都听我的,我的手下之前也策反了南方一些州郡……但是仍有些不顺应我的。我不想发动大战,我也希望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所有问题。阿无,你留下来帮我,好不好?”

    沈青梧问:“你说你是我师姐,你刚才在将士面前说了‘民生故如此’这句诗。我想问你,你真的相信吗?”

    李令歌眸子微缩。

    李令歌平声静气:“我相信。”

    她斟酌字句,缓缓说:“我少时就受这样的教育。在我弟弟玩泥巴的时候,我就跟着容哥读书。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有理想,我就能按照我的想法去治理国家。

    “但是容哥的父亲训斥我,问我为何霍乱朝纲。

    “我那时大约十四岁吧?我转头看看我那个只有四岁的弟弟。”

    李令歌笑容很淡。

    李明书在拿着小剑,戳着木偶人,叫嚷着那些不听他话的人都去死。李明书刚刚让人把一个不听话的大臣打入大牢要处死,张太傅就反过来质问李令歌,问李令歌为何霍乱朝纲。

    李令歌做什么了呢?

    她不过是在读书,不过是对朝政提了几句意见。她在张太傅眼中,却比不上她那个弟弟。

    而这些事,在李令歌的成长中,占据了太多太多的精力。李令歌随手能举出一大串例子,来证明自己并没有沈青梧想得那么“徒有野心”。

    但是李令歌也觉得疲惫。

    博容推她下山的事,理智可以接受,情感不能接受。

    可情感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此时此刻,李令歌疲惫地看着沈青梧:“阿无,想达成目的,不能只会‘仁’,还得‘狠’,要比你的对手更狠。你可能确实不喜欢我吧……虽然我尽力拉拢你,虽然我一直觉得你应该是我的盟友。”

    李令歌陷入沉默。

    她想起来,当她发现有一位女将军时,自己的惊喜。

    她那时真以为自己找到了同盟。

    但是这么多年,她始终无法笼络到沈青梧。

    而今,李令歌明白原因了。

    那年帝姬府上,救走张行简的人,是沈青梧;不久前的断壁上,与张行简情断义绝的人,也是沈青梧。

    而当初不动声色地将沈青梧这个名字推举给帝姬的人,叫张行简。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命运就在暗中牵线了。

    李令歌手扶住额头:“张行简的事,我很抱歉。我那时若知道你喜欢他,我就会放手……”

    她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盟友。

    沈青梧打断:“我不喜欢他。”

    李令歌无声地笑一笑,不置一词。

    她沉吟着她还能如何说服沈青梧时,沈青梧问她:“你方才在几位将军面前说的话,都是假话吧?”

    沈青梧那么冷淡,李令歌便也平静。

    李令歌反问:“不全是假话。你指的是哪一句?”

    沈青梧看着她:“救出博容那句话。”

    李令歌沉默。

    沈青梧变聪明了很多:“你知道益州军上下都信服博容,博容被擒,大家义愤填膺。你若是在此时说要救博容,将士们会更加信赖你。

    “可是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推你下山崖的人是博容。你会原谅吗?”

    沈青梧淡声:“如果是我,我就不会原谅。”

    李令歌继续沉默。

    她看着沈青梧,开始感觉到沈青梧的可怕:这位女将军直觉的敏锐,窥探她真实的内心,让她无言以对。

    李令歌淡问:“你想如何?”

    沈青梧:“我可以跟着你,帮你打天下,帮你收服你想收服的人。我反正没有更重要的事做,你说你在乎百姓,那我就看一看你是如何在乎的……这些事其实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我跟随你的条件是,你不能杀博容。”

    李令歌眯眸。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沈青梧说:“博容确实……变得和我记忆中的他不一样。但是他过得很苦,他每天都在煎熬。我觉得他不想杀你,他一定有他的难处。

    “他也骗了我。他骗我跟在你身边,骗我在不知情的时候就承诺他,让我保护你。他也不想当什么统帅,不想做什么博容了……我对他的感情,其实是一点点在被消磨的。”

    沈青梧低下头。

    沈青梧想,或许,感情的消磨,正是博容想要的。

    张家的郎君把算计人心当做吃饭喝水,张行简算尽一切,博容是太阳,博容应该比张行简更厉害吧。

    所以这所有糟糕的结果,应该都是博容要的。

    要人恨他,要没有人站在他那一方,要世人憎恶他遗忘他,要抛却所有,放弃所有。旁人的算计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博容的算计却是为了更糟糕的未来。

    他给自己定了死罪。

    沈青梧说:“我不会再听他的话,不会再与他合作,甚至不会再去见他、救他。他这样的人,要什么,我是不明白的。可他与我师徒一场,我想给我们留一个干净的结局——

    “殿下,若是你承诺我,事成之后,你不杀他,我便愿意跟着你走一遭,看一看你想要我看的风景。”

    李令歌闭目。

    烛火照在她昳丽得近乎妖冶的面容上。

    那一抹苍色,何其可悲。

    李令歌最终承诺:“好,我不杀博容。但是我用其他方式对付他的时候,你也不要再插手。阿无,我不喜欢有人跟我抢博容——哪怕是我想要拉拢的你。”

    沈青梧淡然应了。

    博容会迎来李令歌什么样的报复呢?

    沈青梧不在乎,不想管了。

    她与博容的师徒情谊,就这么……停下吧。

    他不要她了。

    那她也不要他了。

    沈青梧走出帐篷的时候,脑海中不自觉想到了张行简。她快速让自己不去想。

    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这正是沈青梧要的。

    张行简如何伤心,如何恨她,她都不在乎了。就让那轮月亮重新回到天上吧,就让那轮月亮尝尝她曾有过的感受,然后与她彻底断绝干系吧。

    沈青梧就要这样!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无所谓——

    天龙二十五年,南北并未发生战争。

    正如帝姬判断的那样,在帝姬忙着收拢南方州郡的忠心时,少帝在朝中大吵大闹,气势蛮横要杀人。

    少帝还不知道博容就是张容。

    他听说益州军统帅毁了他要帝姬回来的计划,张行简谈判失败,就要杀益州军统帅。但是与此同时,帝姬不会回来了,又让少帝喜出望外。

    几个月时间,少帝像是一个矛盾十分的人。

    他想起来时就要杀博容,要算账;想不起来时,就要搜刮天下宝物送入东京,要秀女们重新入宫陪他。

    他指责沈家不会打仗,逃跑回来。他胆战心惊数月,发现益州没有对朝廷出京,便又放下心,觉得姐姐不过如此。

    少帝放心地开始玩乐,开始杀人,开始要求沈家交出沈青叶,他就要沈青叶入宫当皇后。

    他洋洋得意,不忙着解决南北分裂的事,反而要大张旗鼓操办自己的登基大典。

    张行简制止了少帝一些荒唐行为。

    张行简也用一些条件,从少帝那里换回了博容,将博容关押在了张家。少帝对此并无不满——张相刚送了他两个美人呢。

    益州军统帅嘛,只要不放出来,想关到张家,就关去吧。

    张行简却无法让朝局回到帝姬没出走之前的“天下太平”。

    也没有太复杂的原因,不过是——张行简在病着。

    从益州回来后,这位年少时就大出风头的张家月亮,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生病。

    身体好的时候能处理些政务,身体不好的时候,张行简窝在张家古宅中,连房门都出不了,更罔论教导少帝了。

    朝臣们失落,本以为回来的会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宰相,没想到回来了一个病秧子。

    朝臣们纷纷去张家拜访,隔着帘子与屏风,他们看到一个少女依偎在榻边,为张相扎针。而张相披着氅衣昏昏而睡,瘦削单薄,如一缕苍白月光。

    众臣听说,诡计多端的女将军沈青梧给张相下了蛊,让张相痛不欲生,求死不得求生艰难,只能用药和针养着,却治不了根。

    臣子们发愁。

    难道就要这么看着帝姬分裂大周,而坐视不管呢?

    难道就要看着少帝胡作非为,他们上个折子委婉提建议,都要被押入大牢,狠狠打一顿吗?

    张相的病,到底何时才能好全呢?

    抱着这种期待,张家被人不断地送良药,送神医,还送了些神神叨叨的巫师。

    苗疆小娘子在张宅叉着腰骂街,骂声噼里啪啦,却如唱歌般婉转动听:“什么巫师?都是假的!我们苗疆解不了的蛊,我不信他们解得了。”

    这位小娘子转头又发愁地与张行简抱怨:“你快让你夫人回来吧,你们夫妻快点去我们苗疆吧。我已经跟我阿爹阿娘认错啦,他们在想办法解蛊啦——但是,你们夫妻人不到,我阿爹阿娘也不能隔空给你们解蛊啊。”

    她眼珠转动,发愁死了:“母蛊不到,子蛊怎么可能出?你夫人根本不顾你死活嘛。”

    张行简睡在帐中,听她抱怨连连,并不出声。

    从益州回来,他变得沉默很多。

    也许是一直在养病吧。

    张文璧都几乎没见过这个弟弟了。

    博容回来,被关押起来。旁人不知其身份,张文璧岂会认不出自己的兄长?

    她见卫士们将博容关入家中牢房,用铁链困住门窗。不见天日的房间中,关着她的兄长。

    张文璧惊愕震怒,要见张行简,问他是什么意思,怎么敢这么对兄长?

    可是张行简不见她。

    张行简的卫士们守在月洞门前,都不许张文璧进入张行简的院落。

    他们全都效忠张行简:“抱歉,二娘子。我们郎君病着,不是重要的事,他都不接见。”

    张文璧想反问兄长哪里不重要了,但是她不敢叫破张容的身份,只能压下火。

    张文璧每日去张容被关押的地方转悠。她见不到兄长,也见不到弟弟,她开始日日恐慌,总觉得有什么事,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发生了。

    张月鹿不再是那个顺她意的三郎了。

    在这样的时候,初夏时期,长林从南下东躲西藏,回到了东京——

    张文璧又一次地在关押张容的院落前徘徊,与那些卫士争执,想见张容一面。

    张文璧听到后面侍女惊慌的请安:“三、三郎来了。”

    张文璧回头,看到了她许久未见的弟弟。

    她吃了一惊。

    林木葱郁,廊下藤蔓交错,重重花叶下,日光白斑落在廊道上,张行简与长林一前一后,从阴翳与光华交错的地方穿梭而来。

    张行简穿着极为宽大的古青色文士袍,木簪束发,清古十分。

    走动间袍袖大扬,日光落在他面上,让他看起来清拔修长,俊逸万分。

    但是随着他走近,张文璧便发现弟弟瘦了很多,苍白了很多,零落了很多——莫非朝野间那个传闻是真的,弟弟真的被人下了蛊,真的病得下不了床?

    既然下不了床……怎么今日就下了?

    而且,他面色清淡,唇微微抿着。

    对于一个性情极好的人来说,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张文璧轻而易举地看出张行简在忍怒。

    什么样的事,会让这个弟弟发火?

    张文璧唤他:“张月鹿。”

    张行简看到了张文璧。

    他身后的长林仓促地向张文璧行礼,张行简对张文璧颔首一下当做行礼,一言不发地擦肩而过,并未停步。

    张文璧看到卫士们打开了院落门,张行简进入了关押兄长的屋子里,门重新关上。

    张文璧怔怔然,怅然若失地坐下。

    长林没有跟进去,长林安慰她:“二娘子莫要多心。郎君是有重要的事情与博帅谈,才顾不上理会二娘子……”

    张文璧抬头,问:“兄长……博帅,是否与三郎吵架了?他们之间,发生了些事?我不能知道?”

    长林默半晌。

    长林想到查到的那些证据……那些把张行简气吐血的证据。

    长林低声:“娘子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娘子只要知道,郎君是一心为张家的。”

    张文璧不傻。

    张文璧坐在廊下,跌了下去。夏日日光明明灼烫,她周身在开始发冷。

    长林的意思,难道是说,张容要毁了他们家吗?

    她的兄长……她少时向往仰望的人,不知为何变成了另一人的人,要毁了他们家吗?——

    博容被关押的地方,是一个空间极小的书房。

    门砰然推开,张行简与日光一同跃入。

    博容抬目间,门重新关上,张行简手中的卷宗纸张,如羽鹤般,轰然向博容砸来。

    张行简震怒:“你与孔业联手,与少帝联手,对付帝姬……是你造成今日的结局!”

    所有证据终于查出来了——

    博老三那里的信件字迹,即使博容模仿得十分好,但是博老三是左撇子,那些信的字迹却不是。

    这些年,和孔业联手的人,从来不是被无辜牺牲的博老三,而是藏在暗处的博容。

    张行简从朝廷走入民间,孔业要除掉张行简,博容出了一份力,博容提供了张行简的动向。博容还让沈青梧过去,看能否让沈青梧配合自己。

    博容当然不是要杀张行简,但博容是要阻碍张行简的计划,阻碍帝姬归朝时间,阻碍张行简归朝时间。

    连张行简与沈青梧的情意,都被博容算了进去。

    什么骑士什么博老三什么死了太多的人……都是博容为了阻止张行简回朝的手段罢了。

    而博容的目的,就是要分裂南北,要帝姬和少帝分心。

    张行简看着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控制着自己的脾气:“孔业那里也搜出了信件,也是不一样的字迹。我真是小看了兄长,不知道兄长会的字迹这么多。难怪你能当太傅,难怪你少时那么光彩夺目!

    “你与孔业合作,帮着少帝迫害帝姬……帝姬恐怕不知道,逼迫她的人,一直在她身边吧?

    “我赶回东京,和少帝谈条件,给出诚意,要阻止战争……眼看就要成功,你便破釜沉舟,让帝姬遇害,点燃将士的怒火。

    “十万益州军!成了你分裂大周的工具!”

    博容淡淡看着张行简。

    博容温和:“还有呢?”

    张行简目不转睛:“我还查到了你父母身死的真相。他们不是被人杀死的,他们是自尽!一个卫士东躲西藏装疯卖傻多年,还被你关起来,但是长林找到了那个人,将那个人带了回来。

    “张容,你早就知道你父母身死的真相了,你早就知道你被愚弄了。”

    博容垂目淡笑。

    张行简:“我思来想去,终于明白——你恨少帝,也恨帝姬。你对帝姬的感情更复杂,你想她死,所以你杀害她;你又不希望她死,所以你从我身边抢走了沈青梧,让沈青梧去保护帝姬。

    “你在给帝姬铺路是么?

    “所有人都是你的工具,天下黎民都不被你放在眼中,你要少帝身败名裂,你知道少帝治理国家会治理成什么样,你要扶帝姬登位……满天下人,没有人以为帝姬能走到那一步!

    “只有你在帮她,用自毁的方式帮她。”

    博容不语。

    张行简双目泛红:“难道天龙二十年,你遇到沈青梧开始,就开始算计她了吗?从那时开始,梧桐……沈青梧,就是你的工具了吗?”

    博容垂下眼,淡淡笑了一笑。

    他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张月鹿,你能如何破我的局呢——

    “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切都来不及了。”

    张行简定定看着他。

    张行简缓缓说:“你这么做,帝姬依然会恨你。”

    博容微笑。

    博容靠着墙而坐,日光投在他身前三寸,但他本人完全掩入了黑暗中。

    博容道:“我不在乎。”

    他闭上了眼。

    这世间,他算到了极致,已经疲累万分。每一次闭上眼,都想昏昏而眠。

    每一次重新睁开眼,都觉得累。

    什么情啊爱啊誓言啊仇恨啊……都随风飘去吧。

    他还活着,是为了看一出结局。

    博容坐在黑暗中,看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张月鹿,你是很聪明的人。我像你这么大时,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什么都是你的了。要给家族名誉,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天下走向什么样的局势……接下来下棋的那个人,是你了。

    “我很抱歉将这出乱局交给你,我没什么要求,让我看看这出戏的结局便是。

    “帝姬是生是死,这个国家会迎来什么样的未来……我只想看到结局。看到结局,我不用你们做什么,便会赴死的。

    “我活这么一遭,不想什么都留下不了。是好是坏,我总想看一眼,才能去……陪我父母。才能下地狱,与大家团聚。才能看着他们,告诉他们——我这漫长的一生,终于结束了。

    “我想问一问他们——是否满意。”

    博容看着张行简:“月亮,我真羡慕你。”

    ——你有大把的机会。

    而黄昏天暗,太阳要永远落下地平线了。

    悬挂于天的,应该是包容一切宽容一切的月亮。

    眼中无法蒙沙的太阳,要落幕了——

    张行简望着博容:“世人总说沈青梧是疯子,你才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博容反问:“谁不是疯子呢?你不是吗?”

    博容倾身,含笑问:“张月鹿,敢不敢疯一场呢?赢了得到一切,输了失去一切。人生如战场,情爱亦如战,你还敢入场吗?”

    张行简立在书宅中,垂目不语——

    天龙二十五年除夕。

    天上闷雷不住。

    黄昏之时,张行简扶着墙,慢慢回府。

    天上闷雷每炸一声,张行简脸色就白一分。

    长林见他虚弱至极,心痛无比:自益州回来,郎君就害怕了落雷声,得了心病。

    那雷声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让郎君患病的混蛋。

    长林心里将那个混蛋骂来骂去,暗恨自己心软,当时还觉得那人嫁给郎君也不错。那人却是死也不嫁郎君,还把郎君害成这样。

    “三郎。”

    清婉女声颤颤。

    在府门口停步的张行简回身,看到黄昏暗光下的沈青叶与秋君。

    沈青叶向他屈膝行礼。

    少帝要迎她当皇后,沈家逼迫她,她求助无门。再等下去,就来不及了。

    沈青叶轻声:“三郎,能否请你助我一件事……请你娶我,我有一计划,想逃离这一切。”——

    益州之地,沈青梧趔趄回来,得到李令歌召见。

    沈青梧受了不少伤,失了许多血。她昏昏沉沉,回来只想睡大觉。

    李令歌说:“你可知江湖有一杀手组织,秦月夜?他们说,愿意归顺我,只要我帮他们从东京救人……阿无,你愿不愿意去东京一趟,帮我策反张行简?”

    作者有话说:

    ◉ 第 75 章

    沈青梧刚刚从江陵返回益州。

    李令歌想改朝换代, 不想殃及普通民众。最好的法子,就是控制各地州郡郡守、太守。

    沈青梧带兵走这么一趟, 便是去江陵那边帮帝姬收服那边官员, 为帝姬所用。中间出了些意外,江陵的当地官员性烈且忠,依城而战,诱敌深入, 沈青梧等人被骗。

    他们花了些代价, 收服江陵。为了阻止炸、药爆炸, 沈青梧也受了重伤。

    但是沈青梧不愿意多说。

    她回来后被李令歌召见, 沉默地听着李令歌的新计划——

    “你妹妹……就是沈青叶,要成为李明书的皇后了。但是沈青叶不愿意,向‘秦月夜’求助。‘秦月夜’这种杀手组织, 本有规定, 绝不插手朝廷事务。这次不知道为何,他们想要插手,便向我投诚。

    “阿无, 我最信任你了。我希望你能替我走一趟东京, 救你妹妹,顺便……若是你能见到张行简, 帮我策反张行简。”

    李令歌试图说服她:“我知道你和张行简的旧事, 但是若想花最小的代价,不累及平民而达成目的, 让他们的宰相为我所用, 便是最简单的。”

    沈青梧抬目。

    她冷冷淡淡:“我不去。”

    李令歌沉默一瞬。

    她微微笑一笑。到她这样的地位, 平时已经没有人敢忤逆她。沈青梧倒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可谁让李令歌需要这位女悍将呢?

    李令歌宽容道:“不愿便不愿吧。我想其他法子。”

    沈青梧:“不如我给你一个法子。”

    李令歌诧异, 没想到只会打仗的沈青梧还会献计。

    她饶有趣味:“什么法子?”

    沈青梧目光平平:“沈青叶入宫当日, 派人混入仪仗队,刺杀少帝。”

    李令歌猛地站起,眸子骤缩。

    她震惊万分——饶是她自己如此胆大,她也没想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皇帝。

    千军万马之下,如何逃生?

    李令歌:“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沈青梧不知道她在激动什么。

    这么多年,沈青梧哪一次不是从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沈青梧并不觉得自己的主意有多疯狂。

    李令歌温和给她解释:“可是没有人有那么大的本事,一举杀了少帝,而不被人抓住拷打。”

    沈青梧手指自己。

    沈青梧淡声:“怎么,怕名声不好听?即使事情败露,那也是我的名声不好听。你不是说想用最小的代价赢吗?这难道不是最小的代价?

    “只要少帝死,皇室那些成员良莠不齐,谁能一下子跟你抗衡?殿下,你说你希望百姓不受你们战争的波折,该不会是哄骗我的吧?

    “难道你是一点坏名声都不想担?”

    沈青梧说话,真是不好听。

    李令歌:“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青梧想一想,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你大可放心,我就是入天牢,被拷打,也不会出卖谁。不放心的话,世上可用的毒不是很多吗?随便给我用上便是。”

    李令歌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沈青梧真的一点不在乎生死,是么?

    沈青梧道:“我帮你做这么危险的事,事成之后,让我休息休息养伤,不过分吧。”

    李令歌说:“不过分。但是阿无……我并不想让你一次次做出大牺牲,我也不会给你下毒。要不算了吧,你刚从江陵回来,听说受了伤……”

    沈青梧并不在意:“无所谓。”

    她想睡觉。

    想休息。

    但是只有没有战争,她才能休息——

    李令歌召集将士讨论,看如何配合沈青梧这个疯狂的计划。

    不提益州那些将军如何被沈青梧的计划吓到,在东京的张家古宅中,张行简在书房中,也听到了一个计划。

    沈青叶与秋君登门拜访。

    沈青叶十分羞愧且不安,她知道沈家给张行简招惹了多大麻烦,也知道自己姐姐和张行简的过往。可是偌大皇城,人人闭门,她一个背靠家族的弱女子,想逃出生天,似乎只有张行简有可能帮她。

    沈青叶低着头:“……我并不是真的要三郎娶我。只是皇城之中人人自保,只有三郎能让少帝收敛一些。三郎旧年又与我定过亲……若是三郎向少帝开口,少帝说不定会将我让给三郎。

    “成亲当日,秋君说,‘秦月夜’会派杀手来帮我们逃离。只要三郎放过我们……”

    她也觉得难堪,觉得为难张行简。

    她跪在地上,鼓起勇气:“我再不会出现在东京,出现在少帝与三郎的视线中。我、我这些年攒的所有钱财,都可以赠予三郎……还有‘秦月夜’,也会……”

    但是除此之外,她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

    父母双亡后,寄人篱下的她,想要逃出樊笼,本就难上加难。

    可是秋君说,试一试。

    她、她……她确实想试一试。

    张行简靠着贵妃椅,沉静地听完沈青叶的话。

    张行简声音清淡,与往日的温和略有不同,而这点细微的不同,寻常人是听不出来的。

    至少沈青叶便听不出来。

    沈青叶只听到张行简说:“只靠一个杀手组织,就想从东京救人。不太可能吧?有其他计划吧?例如——‘秦月夜’投靠了谁,准备和谁合作?”

    张行简望向沈青叶,笑一笑:“我再猜一猜,是帝姬吧?帝姬和‘秦月夜’联手了?”

    沈青叶面白无色。

    秋君候在书房外,不知道这位郎君的可怕。而书房中跪着的沈青叶遍体冰凉,明白自己根本瞒不过张行简。

    张行简淡淡想着。

    帝姬要出手了?唔,这倒是一个好思路。只要帝姬敢派人来东京,张行简就可以保证让对方有来无回。

    但是……张行简没有想清楚,自己确实要辅佐李明书这样的皇帝吗?

    博容算了那么多,有一件事没有算错——李明书不是一个好帝王,甚至连一个平庸帝王都谈不上。平庸帝王不会动不动杀人,动不动要加税,动不动要修建豪宅高阁,供他赏月看花。

    李令歌蛰伏多年,从不劝诫李明书,等的就是李明书一点点长大、暴露本性的机会。

    这对姐弟,都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帝王不需要是好人。好人当不了帝王。

    十分野心中但凡有五分考虑过民众,就足以在史书中留仁贤之名了。

    张行简只了解那个把持朝政的帝姬,他不清楚李令歌的野心比他想的还要大,也不清楚李令歌对天下人的态度。博容将烂摊子交给他,杀帝姬或帮帝姬,护少帝或除少帝,全看张行简想如何……

    杀人的刀握在手中时,更应该小心调转刀锋方向,更应该控制好自己才是。

    这是张行简从小受到的教诲。

    这也是博容抛弃了的教诲。

    张行简安静无比地想着这些,判断着这些。

    天外的闷雷声仍一道又一道地响彻,每响一声,他就头痛增一分,心脏抽搐增一分。痛得太厉害时,张行简分不清楚是心理作用,还是蛊虫又在作乱。

    他心知肚明这是那个誓言的后遗症。

    他从不信什么誓言……可是沈青梧逼着他,竟然相信了一个荒唐的“天打雷劈”的誓言。

    如果他想拥有她,必须要天打雷劈才算破誓吗?

    不然她就会一直被困住,是么?

    沈青叶跪在地上许久,连张三郎的呼吸都几乎听不到。她的勇气消退得快,轻声:“郎君?”

    张行简从千思万虑中收回思绪。

    他望着沈青叶微微笑:“想逃离的勇气值得称赞,敢向我求助、知道我会是唯一助你的人,可见娘子聪慧不减。”

    沈青叶不明白他的意思。

    张行简平声静气:“但是这个主意,我拒绝。”

    张行简平静:“抱歉,我不会再谈什么联姻,不会再娶娘子了。”

    沈青叶:“这是假的,我不是真想……”

    张行简:“我明白。我只是不想再用我的姻亲做文章了。”

    沈青叶怔忡,又隐有猜测。

    张行简淡淡笑一笑:“我确实一向不将姻亲放在眼中,不将情爱放在眼中,所以一贯是能用就用,只要达成我的目的,娶谁不娶谁,我都无所谓。只是现在不能再那样了。”

    他想起很多无意的时刻,沈青梧说,你是沈青叶的未婚夫。

    即使张行简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否认,沈青梧心中始终认为自己抢了沈青叶的郎君。

    沈青梧始终将她自己摆在恶人的地位上,觉得她罪大恶极,觉得如果不是她,张行简会和沈青叶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而今,张行简告诉沈青叶:“我不能再给人误会的机会了。”

    沈青叶:“因为姐姐……”

    张行简沉默。

    沈青叶唇轻抿。

    她想问张三郎和沈青梧的关系,想问难道张三郎真的喜欢她姐姐——话到口边,沈青叶问的是:“姐姐还会回来吗?”

    张行简沉默。

    他半晌说:“会的。”

    他说服自己:“她总会来的。”

    他不信沈青梧一点不爱他。

    如果她当真狠心到一点都不爱他的程度——他被“同心蛊”折磨死之前,他也一定要告诉她,一定要沈青梧回来见他一面。

    算计、思考、计策……

    这都是沈青梧痛恨他的一部分。

    张行简也想改。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改。

    他始终养病,始终沉默,始终消沉。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怎么再次面对沈青梧,怎么和沈青梧相处。

    他喜欢的娘子,若是讨厌他的本性,讨厌他的方方面面,他该如何是好呢?

    这个难题,张行简解决不了。

    何况她要他受惩罚。

    那他便受着便是。

    只是……张行简重复:“她会回来的。”

    沈青叶向张行简行礼,起身说声抱歉。

    她今日无功而返,不打算再说什么。

    临走之前,沈青叶回头,望着张行简诚恳道:“郎君,你若真心喜欢我姐姐,请拿真心去换……我姐姐一生受人蒙蔽,被人摆弄,她喜欢干净的、直白的、简单的关系。

    “我以前觉得三郎配不上我姐姐……但是,我不该对他人情感胡乱揣测。我当日在姐姐面前说郎君的坏话,害得郎君和我姐姐分开,郎君事后却没有与我算账……我便知我的狭隘,知郎君的宽容。

    “郎君一直很照拂我们,是我们太不知好歹。今日我的到访,请郎君忘了吧。”

    沈青叶要走出书房门,张行简望着她背影许久。

    张行简开口:“你大婚那日,我虽不能与你们合作,但若到我眼皮下,我会网开一面。”

    沈青叶惊愕,回头看他。

    沈青叶双目噙泪,缓缓俯身向他行礼。

    她以为三郎一贯冷血,不偏爱任何人,没有丝毫人情味。但是不爱任何人的郎君……也许才能平等地关照着所有人吧——

    新年的大典,张相因病而没有参与。

    新年的上元节,张相也没有和帝王、大臣们一起。

    大臣们窃窃私语,少帝却很高兴。没有人打扰他玩乐,实在是好。他就怕张行简和以前的姐姐、孔业一样,天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能做。

    在上元节这一夜,君臣赏灯,张行简提着一壶酒、一些点心,到了一座破庙中,与老乞丐一同喝酒。

    一老一少靠着墙,一起看墙外的烟火。

    老乞丐做梦一样,扭头不断看旁边的年轻郎君。

    老乞丐重复:“所以大家说的是真的……张家三郎,就是你,你真的当宰相了?你才二十多吧,这么年轻……”

    张行简弯眸。

    他眼中没什么笑意,但这是他一贯为人的礼貌,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老乞丐喃喃:“我真没想到,一直陪我喝酒的小友,当了宰相后,还与我喝酒……哎,就是明年恐怕你就见不到我了。”

    张行简侧过脸:“为何?”

    老乞丐苦笑:“城隍那边要拆了这里,给皇帝建什么园林,我也听不懂。但你不是宰相吗,你不知道?”

    张行简静一下。

    他说:“我不是所有事都知道……”

    他毕竟只是宰相,又时常在养病。少帝的一些荒唐行为,他也要过很久才知道。

    有时候来得及挽救,有时候来不及。

    但是这一次是来得及的——张行简微笑:“老人家不必担心,庙不会拆了的,园林也不会建。明年你依然可以见到我,我只要有空就会来喝酒。”

    老乞丐一下子高兴起来,连说几声好。

    他本来就是知道张行简是宰相,才尝试着提建议。虽然难为情……但是多年小友,不是很随和嘛。

    老乞丐因为自己的小小尝试而尴尬、羞窘,他觉得自己算计了张行简,十分不安地弯身,把壶里的浊酒都倒给张行简,不住劝酒。

    张行简饶有趣味地笑一笑:普通人面对算计,会这么不安吗?

    那他的梧桐……

    他陷入怆然时,听到老乞丐和他聊:“小郎君啊,你都当了宰相了,你们家也不催着你成亲?这、这人家旁的贵族郎君像你这么大,孩子都打酱油了吧。”

    老乞丐唏嘘:“你们家的事闹得那么大,我也听说了……去年你还被下狱,被通缉……我就一直知道你是冤枉的!你这么好的人,一点不嫌弃我,每年都愿意和老乞丐坐在一起,你怎么会做什么坏事呢?”

    张行简平静:“我做的坏事多了。”

    老乞丐不悦地瞪他一眼。

    老乞丐:“趁着年轻,赶紧追老婆!你就算、就算……算了你长这么一张脸,恐怕什么时候都有小娘子追着你跑。我看啊,你必然不愁婚嫁,是每日挑得眼花吧?”

    老乞丐挤眉弄眼,试图活跃气氛。

    张行简弯眸:“我愁啊。”

    他放下酒壶,让老乞丐看自己另一手提进来的点心。他把油纸包拆开,将点心分给老乞丐吃。

    张行简说:“我有心悦之人,她与我一样嗜甜,以前总与我抢甜点,怎么也喂不饱她……”

    老乞丐看到他目中的暖意与悲意,还有七八分温柔之色。

    老乞丐不由自主地想到有一年上元节,张行简和他说一位沈娘子。

    此时此刻,张行简望着油纸包的点心,轻声:“我买了她喜欢吃的,可她不回来。”

    他垂下眼。

    他喃声:“我不知道没有我在,她今年过年,会怎样过,是不是又是一个人躲起来,旁人都不理她,不找她。她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傻得再次被骗。

    “她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她可有想起我?”——

    年岁已过。

    一年了,他到底没有与她见上一面。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有可能再次出现的沈青梧,他只能想象,只能做好准备——

    在宴会上看到大臣家眷们身上好看的绫罗绸缎,便要为她订上一身;看到让人眼前一亮的发饰金器,就想问一问那些娘子们,去哪里打造一副;看到二姐哪日妆容好看,他也会拐弯抹角地和二姐套话,问二姐用的什么香、用的什么口脂。

    他觉得她都会喜欢。

    他有时怪她,有时怜她,有时想她想得厉害。

    他在过年时,发了昏地想,沈青梧会不会来找他。

    会不会他从朝堂上刚和少帝争吵过,回到家,便会发现墙头长出了一只偷偷摸摸窥视他的梧桐。

    他不会去惊动她。

    他会让她安静地长在树上,再不让卫士们对她动手。

    他买了糕点,买了热酒,买了烟火……

    清清冷冷的古宅中,依然只有他一人独坐。

    他想起老乞丐,只好出来与老乞丐一同喝酒,安慰自己这也是一年。

    在世人眼中,这些都很俗气。可是张行简知道,沈青梧喜欢这些俗气。

    所以——

    梧桐,快些来见我吧——

    这一年的上元节,沈青梧与杨肃在行夜路,偷偷潜往东京。

    硕大的月亮挂在天上,皓月如霜。

    沈青梧想叫同僚们一起看,大家却昏昏入睡,全无交流。

    这是顶好的月下盛景——

    天龙二十六年三月,少帝将迎后入宫,婚后,少帝将正式登基。

    那传来传去的皇后,自然是沈家的五娘子沈青叶。

    沈青叶曾与张行简定过亲,如今居然能入宫……民间野间传言甚多。

    沈青梧和杨肃带着人潜入东京,扮作寻常人在茶楼里吃盏茶的功夫,就听到了许多不同版本的沈家五娘子和少帝、张相的爱恨情仇。

    杨肃咂舌。

    一路北上,四处萧条。反而进了东京,这里没有受到权贵剥削影响太深,百姓们还有心情讨论少帝的婚事。

    杨肃不得不感慨:“当东京百姓真好。”

    北方许多州郡都快被少帝拖累死了,东京只在热闹办皇帝婚宴。

    杨肃偷偷看旁边的沈青梧。

    他想看沈青梧对张行简与她妹妹的情爱故事有何反应。

    沈青梧的反应是将斗笠向下压一压,桌下的腿不轻不重地踹了杨肃一脚:“快点吃茶。吃完茶后,你带着弟兄们和‘秦月夜’的人一同踩点配合。”

    杨肃:“你呢?你去哪里?“

    杨肃问了后又了然,很担心她:“你旧伤犯了?这一次你不应该跟我们出来,你伤得不轻,何必来回折腾?”

    沈青梧不搭理他这婆婆妈妈的废话。

    沈青梧在一年前,还想过答应杨肃的求亲。一年后,她再不和杨肃谈那些情啊爱啊的故事。

    她对感情一知半解,但她已经明白了很多。

    只有杨肃还时不时烦她:“阿无啊,要不你嫁给我吧,别当什么将军了。你看你这次伤这么重还要出来办差,何必呢?人家别的娘子,在家中绣绣花养养草就好了……”

    沈青梧不耐烦地站起,从茶楼二层窗口一跃而下。

    杨肃震惊之后趴在窗口找人,熙攘人流中,沈青梧早已不见了踪迹。

    沈青梧却并不是只让杨肃去办事,自己一点也不干。

    这一晚的子夜,清瘦单薄的沈青叶被凉风惊醒,发现窗子半开,屋中多了一个人。

    沈青叶要惊叫之时,那人及时开口:“是我。”

    沈青梧!

    沈青叶捂住心脏,茫茫然地看着从黑暗中走出的沈青梧。沈青叶霎时明白为什么变动没有惊动秋君,只有姐姐这么好的武功,才能瞒过秋君,进入自己的屋舍。

    沈青梧穿着干练武袍,风尘仆仆,扎着马尾的长发发尾微卷,如一蓬乱草……

    沈青叶眼泪霎时掉下。

    她轻轻靠近姐姐,伸手去抚摸姐姐耳后的一道新伤疤……沈青叶:“姐姐,你又受伤了?我、我这里有药……”

    沈青叶急急要下床给姐姐拿药,沈青梧握住她手腕,将堂妹按回床上。

    沈青梧道:“青叶,你有法子,让少帝出宫来迎你吗?”

    沈青叶顿时明白一切了,压着声音:“帝姬派来帮我们的人,是姐姐?可是,为什么要少帝出宫……”

    沈青梧不想妹妹知道太多。

    柔弱的妹妹若是知道她打算刺杀少帝,必然要吓晕,还会哭哭啼啼让她三思。

    沈青梧便言简意赅:“这是帝姬的计划,我无权告知你所有。你若想逃出去,配合我们便是。”

    沈青叶懵懂点头。

    她愿意配合。

    她只是在说那些正事前,靠近姐姐,拥住姐姐脖颈,轻轻用手指再次摸一下姐姐耳后的伤疤。

    沈青叶叹气:“你太不关心自己身体了……我给你上药吧,可惜我不知道姐姐会来找我,也不知道姐姐又受了伤,我这里没有太好的除疤药……改日……”

    沈青梧没有听进去。

    沈青梧恍惚地想到张行简。

    张行简那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药……

    她登时叫停自己乱飞的思绪。

    正事当前,岂能想男人!——

    可是沈青梧心中当真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她人已经到了东京。

    她格外熟悉去张家的路,她还知道怎么绕过张家的卫士,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张行简的院落中。

    她曾很多次抱着愤愤不平的心,去偷偷看张行简;然而现在,她压制着所有念头,连那条街都绝不靠近。

    她是来做大事的。

    不是来看男人的。

    张行简算个屁。

    天下男人多的是!——

    三月下旬,少帝在未来皇后的坚持下,出宫迎娶皇后进宫门。

    张行简在听说沈青叶坚持少帝不出宫、自己便不出嫁时,便明白沈青叶和那位藏在暗处的帝姬,必然达成了新的条件。

    张行简制止少帝出宫。

    可惜少帝色迷心窍,又看着张行简俊逸清雅的面容,想到张行简和沈青叶曾经的未婚男女关系。少帝生怕张行简要和自己抢女人,张行简越是劝,少帝越是要出宫。

    张行简能如何?

    他只能亲自会一会帝姬这个局,至少,不要殃及无辜——

    天未亮,少帝在宫门前翘首以盼,那个讨厌的张行简穿着紫裳祭服,骑上身戴红绸的高头大马。

    身为宰相,张行简需要代替少帝前往沈家迎亲。新后在宫门前,才会与少帝相见。

    在前一夜,沈青叶便被秋君和沈青梧藏了起来。

    天蒙蒙亮,吹拉弹唱的乐曲声下,张行简下马到沈家,一步步走向沈青叶的闺房。

    在沈青叶的闺房中,穿着嫁衣、披着霞帔,恬静安然的新嫁娘,得到喜婆们与侍女们的夸赞。

    他们都不知,凤冠霞帔下的美娇娘已经在昨夜换了人——

    沈青梧冷漠地坐在这里,大袖中藏着匕首,听到喜婆高唱:

    “吉时已到,张相来了——”

    透红霞盖下,沈青梧手一下子扶住床榻的扶手,睫毛颤一下。

    作者有话说:

    ◉ 第 76 章

    众乐喧哗, 沈家上下喜不自胜。

    当张行简出现在沈家时,证明少帝真的要迎娶沈青叶, 沈氏一家人除了沈琢心不在焉, 其他人激动得近乎热泪盈眶——

    沈家近年命犯太岁。

    好不容易上了孔相的船,无召而出陇右军,不想孔相身死,战争也没有赢。

    少帝喊着要杀将领, 若非沈家咬着牙将沈青叶推出去, 沈家上下都要被那糊涂的少帝治罪。

    而今不一样了。

    只要沈青叶成为皇后, 沈家一步登天, 滔天富贵谁不心动?

    如今只差一步——只要沈青叶进宫封后,参与封后大典,礼成后, 沈家的心病就能放下了。

    张行简在司仪的领路下, 穿过红廊绿阁。

    身为宰相,他在今日穿着紫色祭服,身挂锦绶, 腰系大带。这位容貌气度皆清隽风流的年轻宰相出现在沈家, 观礼者一时恍惚,觉得这般相貌气度, 倒不像是来提少帝迎亲, 而是他自己才是新郎官。

    再联想到张行简曾经与沈青叶的婚约……

    礼乐声在一瞬间,都有些怪怪的。

    张行简站到了那准皇后的闺房前, 朝里望了一眼。

    观礼者心想:张相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将自己心爱的女子, 送往另一男人身畔呢?

    张行简即使身着祭服, 也是那般谦谦君子模样。只是他面容沉静秀美, 与养病时候的苍白羸弱对比,健康了很多。

    让众人浮想联翩的张行简开了口:“为防止典仪出错,在出沈家府门前,在下要查一下皇后衣着是否出错。”

    众人怔。

    准皇后身着袆衣、头戴珠冠盖头,正好端端坐在那阁榻上呢。

    张相要检查什么?

    张行简向屏风走去,向准皇后走去。

    沈家第一次有皇后出嫁,又是军将世家,难免对这些规矩礼仪不太熟。他们隐约觉得不应如此,但是如今只呆呆看着张行简先去看那新嫁娘。

    沈氏自然觉得自己按照宫里嬷嬷的教导伺候准皇后了,不怕张相查。

    坐在阁榻上的沈青梧上身紧绷,在张行简开口后,她便听出他一步步靠近的脚步了。

    怎么,他现在就开始怀疑了?

    沈青梧垂在膝上的手握紧,低垂的目光透过盖头,看到了张行简的乌色鞋履在靠近。

    他站在自己三步外,沉默着。

    沈青梧一言不发。

    张行简缓缓开口:“沈五娘子见谅,为了典仪不出错,在下只好先于官家检查一下,并非冒犯。”

    他俯身,要来挑起盖头。

    而在这一瞬,新嫁娘突然站起。

    张行简怔一下,眼睁睁看着新嫁娘没头没尾地站起,她被曳地的绣着凤凰的裙尾绊住,直直向他怀中撞来。

    新嫁娘靠在他怀中,张行简气息瞬静,眸子闪烁一二。

    他伸手去搂她腰肢,防止她摔倒。但就这一会儿时间,那张隔开里外的屏风轰然倒地,张行简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吸气声。

    张行简沉默。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门口的众人看到了他抱着准皇后的这一幕。

    他怀里的新嫁娘依偎着他,动也不动。

    沈母忍怒得牙齿要快咬碎:“张月鹿!”

    宫里出来的嬷嬷与喜婆婆们连忙冲过来,推开张行简,隔开张行简和新嫁娘的距离,将皇后扶稳。

    那准皇后冲她们怯怯摆手,娇弱模样,与往日的沈青叶不说五成像,恐怕是一成都没学到的。

    张行简沉默看着。

    那些嬷嬷们在混乱中安慰皇后,又转过身摆出笑脸,对张相说:“相爷放心,我们早就检查过了,皇后的衣着是没问题的。眼看吉时要到了,咱们快出门吧,莫让官家等得不耐烦了。”

    张行简垂下眼。

    他无声笑了一笑。

    他似乎很无奈:“好吧。”——

    沈青梧平安地坐上檐子,隔着珠翠帷帐,看那翻身上马、上身昂扬的张行简。

    她微有得意。

    她在心中冷笑:笨蛋张行简。

    张行简蓦地回头,向帷帐方向看来。

    沈青梧一时心脏绷起,几乎疑心他看到了自己。但这不可能,隔着帷帐,他武功又不高,他怎么可能一眼看到自己?

    张行简说:“皇后殿下,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入宫?”

    他轻声:“若殿下想反悔,如今还有机会——”

    坐在檐子上的沈青梧不搭理他。

    其他跟着张行简迎亲的几位朝臣面色大变,快吓死了:“相爷!”

    ——这话可不能乱说!

    若听在不知情的人耳中,还以为相爷要带着新嫁娘私奔,耍少帝一通呢。

    张行简叹口气,笑一笑,宽慰自己的同僚。

    沈青梧心情平静地坐在檐子上,脑中开始演示自己的刺杀计划。

    出了沈家门,春雨霏霏,润雨如新。

    礼乐声变得轻快,卤部仪仗开道,沈青梧想了一会儿自己的刺杀计划,觉得没有疏漏后,便开始盯着张行简的背影走神。

    他好像瘦了很多哎。

    但是长得俊逸的郎君总是得天独厚,羸弱有羸弱的美,清逸有清逸的美。这位背影清拔如鹤的郎君,若真是新婚夫君……

    沈青梧心脏砰地疾跳几下。

    她习惯性地拉回自己跳跃的思维,而正是这习惯性地制止自己乱想的行为,让她发现——进宫路不对。

    这不是进宫的路。

    这是围着东京外城在一圈圈地转,沿着汴梁河,越转离皇城越远……沈青梧从小在东京长大,她哪里会看不出来?

    沈青梧眸子眯起,盯着张行简的目光,快要将他戳死。

    她在这一瞬间便知道,行动泄露,或者被张行简猜出来了。

    她也霎时明白张行简为何要查新嫁娘——若不是她机智地扑入他怀中,顺手用指风撞开了屏风,她少不得真要在还没出门的时候,就被张行简揭穿了。

    但是幸好,今日的局,沈青梧只是那个杀手。她是执行计划的人,身后跟张行简作对的人,多着呢。

    沈青梧就这么沉着气,坐在檐子上,且看张行简要如何拖延时间。

    一列骑士从街角擦入,其中有长林的身影。

    长林掠入仪仗队,朝那坐着皇后的檐子瞥了一眼,马凑到郎君身边,低声告诉郎君:“郎君,情势不好——你恐怕得回府一趟,他们扮成乞丐,在围攻张家。”

    张行简微笑:“攻吧。”

    长林:“人数众多!越来越多的人包围张家,属下带人与他们打,发现他们要么武功高强,要么一招一式都是军中练出来的……全部都是!”

    张行简皱一下眉。

    他在一瞬间回头,目光复杂地看一眼檐子。

    长林仍在耳边急切:“那么多武功好手围攻张家,张家不能被攻下——博帅被关在我们家,不管是博帅被他们救走,还是他们见势不妙,说出博帅就是张家大郎的身份……局势都不利于我们。

    “郎君,这边事你不能管了。你应该与属下回去,亲自主持张家,不能让他们找到博帅。”

    张行简喃声:“多少人手?”

    长林说了一个数。

    张行简诧异。

    这个数目太多,这几个月东京人员流动,并未发生明显变化,说明对方一直控着一个数。张行简心中早有算计,就算他们今日要帮沈青叶逃离,出动的人不可能太多。

    但是如今这个数量,与长林所说的攻打张家的人数,几乎对上了。

    那就说明,所有放进来的敌人,全在张家那边。这边只有一个人——

    这边行事的,竟然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对千军万马……她不想活了吗?!

    张行简目光如冰,盯着檐子。

    檐子中的沈青梧,一瞬间觉得张行简透过帷帐看过来的目光,如锋刃一般,还带着些怒。

    沈青梧绷直后背,等着战斗。

    但是张行简又将他的怒火压了回去。

    绯雨落到他秀气浓长的黑睫上,他的眼睛像清水一样透亮剔透,盯着檐子看了许久。

    张行简收回目光,嘱咐长林,嘱咐跟随自己的其他官员:“在下家中出了些事,先走一步。诸位郎君迎新后到宫门前,且先等等在下。

    “告诉少帝,宰相不在,无论任何原因,典仪都不能提前。”

    张行简盯着檐子,一字一句:“为了典仪不出错,请官家一步都不要靠近皇后。”

    几位年轻大臣礼貌而谦恭地目送张相远去,心中生羡。

    坐在檐子里的沈青梧耳力太好,听到他们讨论——

    “我等什么时候才能拜相啊?”

    “张相哪里都好,就是神神叨叨,太过霸道。他不在,就不许典仪进行,话传到官家耳边,官家又要生气了。”

    沈青梧掏掏耳朵。

    生气?

    太好了——

    众大臣陪着少帝站在冷雨中,一同等张相的归来。

    坐在檐子里的沈青梧心平气和地数着宫门前浩浩荡荡的人头,陪他们一起坐着。

    气氛僵凝。

    少帝面上神情越来越不耐烦。

    在这个关头,天边突然升起一响箭,“砰”的一声,宛如礼乐仪式,却是这声响箭升空后,檐子里的沈青梧立刻坐直。

    沈青梧捏着嗓子,掀开垂帘,召唤陪自己一路的宫中老嬷嬷:“嬷嬷,相爷不回来,难道我就一直进不了宫吗?”

    嬷嬷很为难:“殿下,再等等……”

    沈青梧柔声细语,挤不出眼泪,挤出两声哽咽:“雨一直下,嬷嬷也知道,我身体不好,我有些受不住……能不能请官家过来,我与官家说两句话,求一求官家呢?”

    嬷嬷当然希望未来皇后能够拢住少帝的心。

    嬷嬷去请少帝,少帝虽不淋雨,却也等得火气连连。封后大典吉时已经错过一次,再错过第二次,他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威信?

    莫非这是张行简给他的下马威?

    莫非张行简是告诉他,就算他顺利登基,他也别想为所欲为?

    少帝脸色越来越青,周围大臣咳嗽着想劝两句,被少帝手一抬,拉下去挨板子去了。在这般压抑气氛下,嬷嬷来请少帝,说新后有请。

    少帝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朕委屈了青叶……”

    旁边又有年轻大臣咳嗽。

    少帝当做没听到,大步向华丽檐子过去。

    臣子跟上:“官家,相爷说,您最好不要靠近新后……”

    少帝大怒:“相爷说相爷说!他不过是一个相爷!朕能废了一个孔业,也能废一个张行简!这皇帝是自己在当,不用别人教朕!”

    少帝越走越快,看到檐子后美人影影绰绰的身形,他的魂便飞了一半。

    少帝喃喃自语:“青叶,朕来了,朕让你等了多年……是朕不好。”——

    张行简与长林等卫士骑在马上,快马疾行,在飞雨中踩过一地水洼。

    张家的战斗他安排妥当,那支响箭飞上天空时,张行简便知道少帝那边要出事了。

    杨肃等将士、“秦月夜”的杀手们,全都盯着张家,少帝那边安排的后招,只会有沈青梧一人。

    实在疯狂!

    张行简不可能不安排后手,不可能不安排人保护少帝。确实,武功高强的人,有自己的计划。但是沈青梧想动手很容易,她那个猪脑子,难道没想过动手后怎么出去吗?

    她怎么敢和自己为敌?!

    马蹄急踏雨水。

    雨水沾湿张行简的袍袖。

    离皇城方向越来越近,张行简心越绷越高——

    马转过长巷,进入御前大道。

    青石砖被雨密密拍打,众臣黑压压,淋雨站在宫门前,众臣之外,禁卫军持器长立。再往外,民舍的墙头树前,也埋伏着禁卫军。

    这么多的卫士,都是为了保证少帝大婚顺利进行!

    而张行简转过巷子,看到少帝竟然站在了新后的檐子前。少帝弯身和车上人说话,撩起衣摆要上车。

    张行简厉声:“官家!”

    他少有的声量抬高,语气严厉,让那胡作非为的少帝吓得一个趔趄,往后缩回身子,扭头往张行简的方向看来。

    而张行简眼睁睁看着檐子的帷帐在这刹那间骤然掀开。

    女子踏步而出。

    一把雪白匕首,毫不犹豫地扎入少帝心脏。

    盖头掀开,钗钿十二,双佩小绶,正是皇后祭祀的服饰。

    珠翠琳琅下,几只流苏在女子侧脸上晃动。女子面容姣好,妆容秀美,但是她分明、分明……

    少帝倒在血泊中。

    围着车的嬷嬷们发出惊叫:“你不是沈五娘子!你是谁!”

    众臣震怒:“官家、官家……快来人,官家遇刺了!”

    禁卫军连忙向内围去。

    骑在马上的张行简,在距离那檐子最远的距离。他握着缰绳的手发白,看那檐子上的女子站直,开始脱她早已穿得不耐烦的袆衣。

    女子露出袆衣内的黑色束袖武袍,开始拔掉头上发簪,向外一抛,便将最快杀向她的禁卫军逼退。

    而臣子中终于有人认出了她:“沈青梧……沈青梧!来、来人,她、她是益州军的,是帝姬的人……禁卫军,禁卫军快拦住她。”

    沈青梧跳下檐子,手中匕首要再给少帝一刀。

    一只箭从半空中射向她,阻拦了她的计划。

    沈青梧看一眼在血泊着发着抖的少帝,少帝迅速被人围住。宦官瑟瑟:“大、大胆!”

    沈青梧哪有空和他们说话。

    一击必中,少帝不死也伤,她非常清楚自己那一匕首的力道和方向。

    完成任务真的不难。

    难的是……怎么在千军万马的围困之下逃跑。

    怎么在张行简的层层樊笼布置下,逃出生天。

    沈青梧的目光,笔直地看眼最外围的张行简。

    她对他投一挑衅目光,便收了回去,专注战斗。

    长林跟在张行简身后,快要窒息:“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长林已经可以想象沈青梧被关入大牢、被用刑、被拷打……

    张行简调转马头,冷声:“走。”——

    沈青梧一行人的计划,一直是沈青梧一人行刺,其他人为她争取机会。

    “秦月夜”不只要配合他们,还要帮沈青叶、秋君逃离出东京。

    当少帝遇刺的消息传开后,东京出城的门开始一道道封锁,想出城的人,势必受到禁卫军的追杀。

    按照计划,杨肃等人只管自己出城便是,不用管沈青梧。

    沈青梧的生死,都不由他们操心。

    沈青梧这一边,刺杀之后,直面上千禁卫军的追杀。更困难的是,禁卫军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显然,谁也不能放过刺杀少帝的凶手。

    少帝若是不死,凶手要死;少帝若是不幸死了,在场的大臣们,更要凶手给一个交代。

    禁卫军原本被张行简调动时,不情不愿,他们的上峰不是宰相,宰相越权调兵,凭什么听令?而今,雨丝如注,众人明白情况不利,势必要捉拿到沈青梧,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沈青梧一直与人战斗。

    但是今日的战斗,必然是她最辛苦的一次。

    从宫门前逃出不是终点,只是一个开始,满街满巷都是捉拿她的兵马,她到底要如何逃?

    幸运的是,她从小在东京长大,她又是一个从小不被人管的野蛮人。这东京的大街小巷,她对路径熟悉十分。

    她自然也不想入天牢。

    她当然也想活着出城。

    雨好像下的大了。

    从墙上翻到一个矮巷中的沈青梧脚步趔趄一下,才落地,她便看到了巷子里背对着自己的十来个禁卫军。她握着匕首的手发抖,屏住呼吸,等着这十几个人转过身来发现她。

    她脑中拼命想,如何从这十几个人手下逃走,还不惊动其他人……

    他们会用响箭联络讯号,禁卫军当然也会。只要有一人发现她,沈青梧都危险十分。

    雨水眨入沈青梧眼睛里。

    沈青梧贴着墙,看到前方逡巡的卫士们开始转身……

    突然,一只手从后伸来,捂住她的嘴。她手肘本能向后撞去,腾身要将偷袭自己的人拿下。但是这人好像格外了解她的武功路数,她的手肘撞了空,抬腿踢踹的动作也踹了空。

    沈青梧目中一寒。

    她想拼命时,鼻尖忽然闻到了熟悉的月光一样清冽的气息。

    而就是这个恍神的功夫,她被捂住嘴,被抱住腰,被往身后箩筐堆积的巷深处拖去。

    同时,沈青梧听到巷外长林那熟悉的声音:“沈青梧在这里,跟我来!”

    外头卫士的脚步声登时被引走。

    巷子深处,沈青梧被推到墙头,长发湿漉漉地贴着颈,两只手也被扣住按在墙头,以防她再次动手。

    张行简压着她。

    他潮湿的紫色祭服贴着她黑色的武袍,祭服实在沉重,闷闷地贴着武袍,沈青梧被他这身衣服压得,都觉得有些重。

    沈青梧还要想一下:当宰相真可怜。要穿这么繁复的衣服,一下雨,水浸上衣袍,得重死那身娇体弱的张行简。

    张行简看她不挣扎,也没有吭气的意思,才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

    他抵着她,看她苍白失血的脸色,看她乌黑的眼珠子。

    张行简轻声:“好大的胆子,敢孤身入东京杀少帝,不要命了?”

    沈青梧看着他不说话。

    他目光起初严厉,在她幽黑眼眸的凝视下,他清水一样的眼睛开始目光闪烁,开始躲一下她眼睛,才再次看回来。

    他一瞬间的眼神变化太多了。

    沈青梧没有看出来。

    但是他与她抵在这里,最终看着她的目光,复杂非常。

    只有雨水淅沥,呼吸轻微。雨落在两人眼睛里,目光看着彼此,谁也没说话。

    沈青梧看出他没有杀自己的意思。

    她被压在墙上的手腕动了动,提醒他:既然不动手,就不要耽误时间,放我走。

    张行简垂目沉思片刻。

    他下定了决心,往后退开,握住她手腕。

    张行简:“跟我来。”

    沈青梧不动。

    张行简回头,声音轻柔地告诉她:“有一条出城的路,是我原本给青叶他们安排的……你跟着我,也从这道门出城。”——

    沈青梧被张行简拉着,被他带着在街巷间穿梭。

    他远远不如她熟悉这里。

    沈青梧冷眼看着,见他经常绕错路,好几次差点带着她撞到巡逻的卫兵手里。

    然而沈青梧不吭气。

    她低头看他紧紧拉着她的手骨,他手腕素白,薄了很多,一点肉都没有了。

    一年前……他抱起来,还是有些肉的。

    现在却……没有以前那么好看了。

    沈青梧开始想:她出去了,张行简怎么办?

    烂摊子是不是就到张行简手里了?张行简要替她遮掩,要承受压力?那皇帝死不死,张行简都是罪人……——

    沈青梧被带到了一个很小的与狗洞差不多的出城口。

    她被张行简拉着躲在巷后,藏在一棵百年古槐后。

    张行简指给她看那丛半人高的杂草:“那里有个洞,我一直没让人修补,就是以防万一……你从那里出去吧。”

    张行简回头,他想最后看她一眼。

    但是他还没转过身,后颈便被身后人重重一劈。

    恩将仇报的沈青梧将昏迷的郎君抱入怀中——

    两日后,精疲力尽的杨肃终于摆脱了追兵们的追杀。

    为了躲避,兵马分离,各行一路。杨肃哪有功夫联系其他弟兄有没有平安逃出,他第一时间前往离东京有二里的一座破庙。

    这是他之前和沈青梧说好的讯号。

    如果沈青梧能逃出来,到这里和他见面。如果沈青梧不出现,说明没有逃出,杨肃再想办法救人。

    杨肃跟沈青梧拍胸脯保证,自己绝不会丢下她。

    但是杨肃心里没底——约定是约定了,沈青梧当时却没说话。他不知道沈青梧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沈青梧相信不相信他。

    黄昏之时,杨肃拖着步伐,趔趄着前往破庙。

    他远远看到昏暗中燃着篝火,心里充满了希望。

    杨肃冲入破庙,尽量压着声音,怕有埋伏:“阿无!”

    他看到了破庙院中果然烧着篝火,坐在篝火边捡柴的那个一身脏污、被血和尘土糊得快看不清面容的散发女子,正是沈青梧。

    沈青梧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往火中投柴。

    虽然衣着与脸上全都是血,虽然神色看着不太好,但她活着!

    杨肃快要落泪:“阿无,你逃出了,真好……”

    沈青梧回神,抬头看他一眼。

    沈青梧皱着眉。

    杨肃意识到沈青梧有烦恼——她这种性情简单的人,什么都写在脸上。

    杨肃立刻去握自己腰间的刀,背脊绷直准备战斗:“怎么了?你有难处?”

    沈青梧:“……确实有一桩难事。”

    沈青梧挥开落到颊畔上的发丝,心烦地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转身带着杨肃往庙中走去——

    片刻后,杨肃与沈青梧并排站在一扇木门前,看到了那坐在里面稻草上的郎君。

    那郎君盘腿静坐,安然如画,与经历战斗的沈青梧全然不同。

    杨肃想,这可真有气质。

    落难也有浊世佳公子一样的好看。

    但是——再好看,他也是……

    杨肃被吓得后退一步,扶住门,压低声音:“沈青梧你疯了?张行简为什么在这里?!你把他偷出东京了?你你你……这么危险的时候,你怎么能满脑子男盗女娼!”

    沈青梧觉得他用词有误。

    但是……

    沈青梧确实很烦。

    沈青梧心烦地从门外偷偷看门里的郎君,告诉杨肃:“我当时大脑空白,不知道怎么抽筋了,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把张月鹿偷出来了。

    “怎么办?我难道再把他送回去吗?是不是更危险了?”

    杨肃:“……”

    沈青梧:“……”

    二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作者有话说:

    ◉ 第 77 章

    沈青梧和杨肃在木门外探头探脑发愁的时候, 庙中靠着土墙稻草而坐的张行简,也在思忖着如今的情形。

    少帝遇刺, 东京朝野必然大乱。

    但是无妨, 张行简本也预料过这种坏情况——他早就知道帝姬有计划,他只是之前不知帝姬的计划是什么。

    而今看,这简直不像是李令歌会做的事。

    李令歌拐弯抹角,求的是一个好名声, 求的是一个名正言顺。刺杀少帝这种疯狂主意, 更像是那种不在乎名声的人才做的。

    在一月前, 张行简就知道沈青梧一行人到了东京。

    “同心蛊”的作用, 在此时格外好用。

    他耐心等待,希望沈青梧见他一面,和他商量商量。他没有等到, 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最坏结果——沈青梧必然会执行一个疯狂计划, 而张行简起码要保证沈青梧不落到朝廷手中。

    张行简已经做了自己能提醒少帝的所有事。

    少帝依然不信他,少帝坚持要娶沈青叶,张行简也没办法。而今, 张行简甚至要承认——

    他是真的特别想保护少帝不遇害吗?

    那也没有。

    他虽做了自己能提醒的所有事, 但他没有尽力。

    因为张行简自己也在犹豫:这样一个昏庸帝王,值得拥戴吗?

    一个昏庸帝王肆意妄为, 一个女子绞尽脑汁想篡位……而张行简想的是, 怎样能让大周百姓受到影响最小,怎样能用最温和的方式解决所有问题。

    他不在乎谁做皇帝。

    他在乎的是这个国家会迎来怎样的未来。

    什么样的未来, 是百姓可以接受的;什么样的未来, 是百姓承受不起的。

    张行简思考的一直是阻拦帝姬的代价——如果阻拦, 会不会挑起更大的战争;如果不阻拦, 帝姬是否跟李明书一样是个不学无术的人, 张行简又能为大周从中谋利些什么。

    还有皇位更迭的问题,男女区别的问题,后宫的问题,皇嗣继位的问题……一个野心勃勃的女子对天下的影响,哪有那般简单!

    执棋者以天下为棋盘,天下却不只是一局棋。

    张行简所要的赢,从来不是李令歌、李明书争抢的赢。

    自小读书,自小学了一身本事……如果只沦为野心权势的工具,未免太可惜了。

    张行简一直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月亮。

    不受太阳影响,不在乎光芒万丈。月光落在明澈的清湖中,也落在墙角的泥沼中——

    张行简在李明书和李令歌之间犹豫,思维也转到若是少帝死了,自己应不应该再拉扯一个名正言顺的新皇帝来对抗帝姬。

    他没有下定决心。

    他决定再看一看。

    少帝遇害,满朝野起码看到了张行简在努力阻止新后接近少帝。在沈青梧与张行简双双消失后,朝野中的声音,按道理应该是“沈青梧绑架了忠心耿耿的张相”。

    朝臣们人人自危,要办的事,一,救少帝;二,追杀沈青梧。第三,才是救回相公。

    张行简被带出东京,虽然出乎张行简自己的预料。但也不算是坏事……出了东京,正好能多看一看,多犹豫犹豫。

    东京那边,若真有什么事,应当也能应付。

    毕竟张行简曾以防万一,交代过长林——若张家情势危急,若到了危难关头,长林可以去关押地请示博容,让博容出主意。

    不到最后关头,张行简是决不允许满朝文武被博容牵着鼻子走,把朝廷送给帝姬的——

    张行简睁开眼,捕捉到了窗外迅速消失的两颗人头。

    他沉默下来。

    他知道沈青梧一直在避着自己,想把他送回去又因风险而犹豫;如今看,这座庙中,多了一个人,是沈青梧的同伴。

    沈青梧和那人商量主意,却不和张行简说。

    是因为不相信他呢,还是因为沈青梧等到的同伴,让沈青梧十分喜欢?

    能跟着沈青梧来东京出生入死的人,必是男子,和沈青梧关系好的男子……张行简眸中光微落,自嘲地看着自己身上这还没换下的祭服。

    张行简轻声:“沈将军,杨将军,二位应该已经看够了吧?能否出来,我们谈一谈。”

    从门口转移到窗口的沈青梧听到里面男子清雅的声音,告诉杨肃:“他每次说谈一谈,就要开始骗人了。我们得小心。”

    杨肃用古怪而惊叹的目光凝视着沈青梧。

    他们听到张行简清寂冷淡的声音:“沈将军,我听得到你的话。”

    沈青梧拨了拨脸颊上贴着的乱发,表现地很无所谓。

    她心里有点虚。

    沈青梧和杨肃互相鼓劲,来见一见这个诡计多端的张三郎。

    张行简看着他们双双站在门口,抱着臂一左一右,宛如哼哈二将。

    张行简沉默。

    沈青梧态度冷漠:“你要谈什么?”

    张行简慢慢说:“接下来的路程,恐怕得麻烦两位与我一起走。两位想离开北方,渡河回益州的话,少不了我的协助。”

    他提醒他们:“若我不点头,我保证你们来得了东京,却回不了益州。”

    沈青梧和杨肃双双一凛。

    杨肃站直身子:“你知道我们的计划?”

    张行简微微笑了一笑:“不知道。不过是按照常理推测罢了。我可以让你们来东京,因为我也有些目前暂时不想让你们知道的目的……”

    他不想告诉他们自己对少帝执政的踟蹰。

    但他又怕沈青梧误会他,他多解释一句:“我的考量和你们无关,对你们也无害。”

    张行简再告诉他们:“我一直在思考要不要与帝姬对话,然我身在东京,确实不方便。但是目前,在出中原前,你们必然联系不到帝姬,我也无法和帝姬谈话。我的要求是——你们带我一同出中原,帮我给帝姬带个话。”

    杨肃皱眉。

    杨肃心想我们联系不到帝姬?明明之前……

    张行简平声静气:“之前是为了消磨你们的警惕心。在你们入了东京后,我本就是要你们和帝姬无法联络。”

    他温和无比:“少帝遇刺,帝姬必然在等着你们的新消息。她说不定还想发动一场战争,趁东京最虚弱之时拿下东京。请杨将军到时候帮我和帝姬带个话——

    “不得发动战争。

    “她若开战,我保证战局惨烈,后果是她承受不起的。她想要什么,请来和我商量。我愿意给出诚意,只要她也给出诚意。”

    张行简颔首:“大概就这些话吧。出了中原后,你们可以联络信息了,就请杨将军制止帝姬的战争计划。让帝姬给在下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会给她答复。”

    杨肃望眼沈青梧。

    杨肃用眼神询问:我们要打仗了?帝姬有打仗计划?我怎么不知道?

    沈青梧也不知道。

    沈青梧沉默着。

    但是在这种阴谋诡计的方面……沈青梧对杨肃说:“听他的吧。他在这种事上就没出过错。”

    杨肃不相信张行简,却相信沈青梧。

    杨肃默默点头。

    杨肃却忍不住要问张行简:“你真的切断所有人的联络方式,你联系不到东京,我们也联系不到帝姬?你脑子在想什么?阿无说你救了她……你总不会对我们阿无旧情难忘吧?”

    沈青梧踢了杨肃一脚。

    沈青梧看也不看张行简,拽着杨肃出门去。

    张行简听到沈青梧教育杨肃:“别和他多说话,显得你好蠢。”

    杨肃声音也远去:“就是好奇他们这种聪明人脑子都怎么转的嘛……阿无,你的伤怎么样,你还好吗?”

    张行简听到了沈青梧两声咳嗽。

    但是张行简没听到沈青梧说了什么。

    张行简安静地坐在静下来的破庙空宅中,沉默地任由黑暗降临,吞没他。

    他什么也没表示——

    次日,杨肃扔给了张行简一身粗衣。

    镇子上穷书生穿的文士袍,在张行简身上,不见穷酸露怯,反而一身儒雅与清正。

    杨肃本想用粗衣羞辱张行简,此时看张行简平静换衣后的神采,唇动了动,有点理解沈青梧了:

    若是他是女子,他看到张行简也会走不动路。

    他们不能在庙中待下去了。

    按照张行简的说法,朝廷兵马很快就会追上,朝廷不会放过刺杀少帝的人,掳走张相的人。

    杨肃想和其他弟兄们汇合,得多走远些,得朝廷兵马少一些,他们才有可能汇合。

    杨肃忍不住问张行简会有多少人追杀。

    张行简笑一笑:“我不知道。”

    他看眼在前面拄着拐杖行走、头也不回的沈青梧,他轻声解释:“做计划不能做太满,得给其他人发挥的余地。这是我得到的教训……会有多少人追杀你们,会有朝臣来判断,我没有提前安排好。”

    杨肃点头。

    杨肃快步,跟上沈青梧。

    杨肃毫不犹豫地抱住沈青梧肩膀,又捏了捏她手腕。

    杨肃:“你还好吧?”

    张行简望着他们。

    张行简轻声问:“沈将军……你受伤了吗?”

    沈青梧立刻背脊挺直。

    她回头看他一眼:“与你无关。我有没有受伤,都不影响我动手。”

    杨肃望天。

    张行简便不吭气了——

    他们一整天为了躲避官府人,都在走山路。

    走得很慢,不知道是为了照顾张行简这个武力最差的人,还是因为沈青梧确实伤重。

    总之……杨肃一直和沈青梧在前面走,张行简一直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也不怕他逃走。

    张行简想,他如今对沈青梧来说,是一桩麻烦;沈青梧估计巴不得他逃走,不要在她眼皮下晃。

    沈青梧对他,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她只要看到他,就像小狗见到了肉骨头,即使不吃,也要来摸一摸、舔一舔,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宣誓她的主权;而今她全力避免和他接触,她一直和杨肃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看张行简一眼。

    张行简想起自己早知道她来了东京。

    他撤掉张家的卫兵,他妄想她来看他一眼——哪怕只是看,不打算和他说话。

    但是连那个也没有。

    而张行简,其实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沈青梧。

    他看到她就心中欢喜,就想与她说话,想靠近她;但她身边总有杨肃跟着。

    他想问她哪里受伤了,严重不严重,他能不能看一看;但是沈青梧必然会拒绝,会防备。

    他看到她和杨肃在一起,也心中不悦。

    可是他只是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表现什么,该怎样做才能让她满意,让她不记恨他。

    她若是喜欢和杨肃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

    中午时,三人在山中湖边捕鱼吃。

    其实捕鱼的只有杨肃一人。

    张行简一人蹲在山中干柴边研究怎么烤火,杨肃挽着裤腿袖子踩在溪涧中,沈青梧坐在杨肃身畔的山石上,看杨肃捕鱼。

    沈青梧偷偷看一眼背对着他们的张行简。

    沈青梧:“杨肃,你有没有觉得张月鹿很奇怪?”

    杨肃专心找鱼:“哪里奇怪?”

    沈青梧:“他一路都不怎么说话,什么意见都没有,我们去哪里他就跟去哪里。除了一开始他说要和帝姬联系……他对我们就没提什么条件。

    “他还在那里烧柴。”

    杨肃:“说明你以前真的眼光挺好的——脾气这么好的郎君,什么苦都能吃的郎君,不多见了。”

    沈青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在看我们。”

    杨肃回头。

    火已经烧起来了,能够烤鱼的架子也被摆好,只等着他们捕鱼成功。

    张行简坐在火边,安静地看着他们在这边又说又笑。既不过来,也不远离,就那么看着。

    杨肃什么也没看出来:“……阿无,你不要总疑神疑鬼,虽然说张三郎确实比咱们聪明了些,但是我看他也不是妖魔鬼怪嘛。总不能人家不说话,你就觉得人家在想主意把咱们一网打尽。

    “你说他杀咱俩也没用啊。帝姬那边的将军又不是只有咱们两个人。再说,你还是他旧情人呢。他就一点情不念?我不信。”

    沈青梧有点生气。

    她觉得杨肃根本没懂她在说什么。

    她是说——张行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从上路到休息,都看着他们。却连句话都不说!

    张行简都不理她……

    她不是觉得他必须理她,她是觉得很古怪——

    以前她和张行简关系最好的时候,张行简眼中永远带着笑,不管是开玩笑还是与她闲聊,他都特别能说会道,说着说着,就哄着她达成他的目的。

    而今张行简却什么也不做!

    她和杨肃一直在说话,他也不吭气。她与杨肃说得高兴笑起来,余光发现张行简在看着她。待她回头看他,他又会挪开目光。

    ……他到底什么意思?

    杨肃心不在焉听了半天,也没听懂沈青梧的烦恼。沈青梧一直不太会说话,能清楚明白她意思的人,一直只有一个张行简。

    沈青梧泄气。

    她被气得咳嗽出声,抚胸压抑自己胸前震痛。

    杨肃立刻问:“没事吧?”

    沈青梧咳得惊天动地,眼前发晕,半晌没回答杨肃。

    杨肃踩着水上岸,弯下腰拍她后背,杨肃气恼:“你当时就不该和我去东京,伤这么重还要折腾,在东京还不知道遇到了什么……”

    沈青梧痛得发抖,怀疑伤口又流了血。

    杨肃一直给她拍背,道:“你要不还是嫁给我吧,别折腾这些了。你说我身世相貌,哪点配不上你?咱俩多年情谊,多么情比金坚,你还犹豫什么啊?”

    沈青梧没有理他三天两头的嫁人主意。

    她从杨肃时而遮挡她视线的臂弯间,看一眼张行简。

    不远处的张行简看着他们。

    溪流哗哗,杨肃喋喋不休。

    这么近的距离,沈青梧不信张行简没听到杨肃说的“嫁”。

    但是张行简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平静地听着这些,烤火的姿势都没有变一下。他发现她的目光,笑了一笑,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他太奇怪了。

    他若是不在意,就不应该是这种始终跟随的反应;他若是在意,又不应该是这种始终沉默的反应。

    张行简到底要怎样?

    沈青梧脑海中蓦地出现张行简曾经与她说的“夜半来天明去”的外室主意……她心一跳,连忙逼自己不去想。

    张行简肯定不是想做她的外室。

    张行简脑子必然是有些毛病的。

    也许……她刺激他太多,他有点不对劲了。

    沈青梧蹙眉抿唇,百思不得其解。

    而思考太累。

    沈青梧很快不去想了——

    三人同行的第二天,从天亮就开始下雨。

    沈青梧和杨肃从借宿的没有居住的破门出来,见张行简立在蓝瓦前,仰头凝望着淅沥雨水。

    张行简回头对他们笑了一笑:“下雨了。”

    沈青梧和杨肃对视一眼,二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杨肃考虑一下张行简养尊处优的习性,好心道:“不如我们休息一日?”

    沈青梧冷冷道:“多休息一日,危险就多一分。张月鹿布置好的追杀,疏漏恐怕很少,对那种心狠手辣的手段,必然要有十二万分的提防。”

    杨肃尴尬。

    他推了沈青梧一把,挤眉弄眼:张行简就在这里呢,你当着他面说他心狠手辣?

    沈青梧白一眼没勇气的杨肃。

    张行简看他二人天才亮就开始眉目传情,当着自己的面用眼神不停对话。张行简不想多看,转过脸,继续看天外的雨。

    张行简心想,沈青梧曾经是看不懂别人眼神暗示的。

    他教了她很多……她把这些,都用在和旁人交流的身上了。

    世事啊,真是有趣。

    张行简微微含笑。

    沈青梧看到他笑意清浅,颇有些哀意。他一直在看外面的雨,不和他们说话,难道他是看不上她和杨肃吗?

    沈青梧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发愁什么?”

    张行简静了半天,才意识到沈青梧不是跟杨肃说话,而是跟他主动说话。

    他诧异看她。

    他瞬间明亮的眼睛像星子落湖,流淌着碎烁清亮的光……这么好看的眼睛,让沈青梧颇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张行简温和:“我是在想,今日雨越下越大,会不会打雷呢?”

    沈青梧不解:“打雷怎么了?”

    她用恶意揣测他:“你做多了坏事,怕被雷劈到?你以前……”

    ……也没这毛病吧。

    张行简笑了一笑。

    天边在这时响起一声雷。

    寒光照亮晦暗的屋门前台阶。

    沈青梧看到张行简的面色,在一瞬间失去血色,苍白如纸。他身子好像也颤了一下,睫毛微缩。

    张行简弯眸笑一下:“若是雷真的劈我一道,就好了。”

    沈青梧:“……你在说什么啊?”

    她忍不住向前走:“有我在……不,有杨肃在,怎么都会护你周全,保你平安。你是怕追兵,还是怕下雨赶路危险?你不是大周宰相吗,就算敌人追上来,人家要杀的也是我和杨肃,跟你全然无关。

    “你、你得保重身体。关键时候,我说不定还要用你挡刀——你可是宰相,他们都不敢杀你的。”

    杨肃快要晕倒。

    杨肃觉得她太不会说话了。

    杨肃正要补救,解释沈青梧肯定不会拿张行简挡刀,却见张行简笑一声:“好,我努力保重,好给你们挡刀。”

    沈青梧:“……”

    这次连她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她睫毛颤一颤,快速看他一眼。

    天边雷声再闷闷响一声。

    张行简身子晃了一晃,他垂在身畔的袖子动一动。沈青梧见他往后小小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手扶住墙,没倒下去。

    沈青梧怔怔:他到底怎么了?

    张行简微笑:“我们赶路吧。”

    杨肃担心:“你可以吗?你看起来不太好。”

    张行简看着那一声不吭的沈青梧:“没关系。真的遇到你们的对手,正好可以将我交出去——沈将军不是早就想抛下我了吗?”

    沈青梧和杨肃面面相觑。

    张行简率先撑伞走出门,他二人只好跟随——

    三人行路,雨中除了官道,到处都是泥泞地,路并不好走。

    但状态更差的是张行简。

    沈青梧自己身上有伤,下雨天伤势加重,她觉得可以忍。她一路上不停看张行简,每一声雷在天边响,张行简状态就差一分,脸色更白一分。

    他中午也吃不下饭。

    她和杨肃休息时,她犹豫着带着干粮找张行简,却见张行简弯腰靠墙,手扶着心口,额上青筋一直在颤。

    他面上全是水——不是雨水,是冷汗。

    沈青梧一把捏住他手腕。

    她心惊:“是不是蛊发作了?”

    ——但是怎么可能?

    她、她不是就在这里吗?子蛊和母蛊只要在一起,不就不会发作吗?还是说那个苗疆小娘子不靠谱,又给张行简身上添了什么新毛病……

    就应该解蛊的!

    张行简从一波痛意中回过神,听到墙根雨水潺潺成溪,沈青梧蹲在他身边,潮湿的发丝落在他腕间。

    他手腕被她抓着。

    这一切恍然若梦。

    张行简安静地沉浸在这种幻想中。

    但是这不是梦——沈青梧抬起头,乌黑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你的脉搏除了跳得乱一些,并没有什么毒素累积啊……蛊虫不可能发作,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难受?”

    张行简看着她。

    张行简喃声:“你在乎吗?”

    沈青梧皱眉。

    什么意思?

    好在张行简似乎是无意识说了那么一句,他很快要收回自己的话:“忘了我那句话。我是想说——你可以猜一猜我为什么这么痛苦。”

    沈青梧:“张月鹿!”

    ……这个时候,谁有心情猜谜?

    张行简弯眸。

    他眼中有些笑意。

    他这两日眼中都是没笑意的,然而此时她和杨肃不在一起,她蹲在他身边看他,关心他……他痛得厉害,心中也生起些喜欢。

    张行简弯眸笑:“你猜一猜我为什么这么痛,答案是让你满意的答案呢。”

    沈青梧迷惘。

    一声闷雷炸开,他脸色白一下。她离他这么近,看到他在一瞬间眼中浮起的恐惧色,额上跳动得几乎狰狞的青筋……

    张行简弯着眼睛。

    沈青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不相信,她觉得自己不可能猜出了答案。于是她握着他手腕不松,看着他痛得冷汗淋淋,而她冷漠地等待着。

    第二声雷响起。

    雷离他们十万八千里,在耳边轰然炸开。

    张行简身子整个摇晃一下,向旁歪倒。她禁不住上前,抱住他身体,他脸埋在了她颈间,湿发与她的缠在一起。

    张行简在她耳边轻声:“天打雷劈。”

    沈青梧怔望着天际,抱着他的身体一动不动。

    张行简轻声:“从那天开始,我就听不得雷声了。从那时开始,我就有了心病——是不是一道雷劈死我,你才能满意,我才能补偿我的过错?

    “梧桐……”

    他浑身冷汗地埋在她怀中,他本想继续冷漠冷静,可她就在他身边,雷声又那么阴厉。

    他颤抖着抬起手,抱住她腰身。

    张行简气息浅浅,在她颈间喃语:“梧桐,我好痛……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天龙十九年,沈青梧用天打雷劈来发誓爱情。

    她不怕打雷。

    天龙二十六年,张行简为此落下心疾。

    她没有怕过的雷,开始折磨他了——

    他、他……他开始又哭又闹了。

    世上怎么会有毛病这么多的郎君!

    他痛成这样,在她怀里一个劲地喃喃自语,宛如撒娇……她怎么办啊!

    杨肃,救命!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状态还不错,所以明天继续更新

    ◉ 第 78 章

    张行简对沈青梧来说, 宛如烫手山芋。

    他靠在她怀中低语不住,哀声呼痛, 沈青梧不知道他哪里痛, 痛得有多厉害。她还被他弄得身体僵硬,手忙脚乱。

    杨肃仿佛听到了沈青梧的心声。

    一声咳嗽声从雨声中传来。

    细雨斜倾,沈青梧抬头,看到杨肃手捧干粮, 不自在地站在墙角络石藤旁, 望望天、望望她。

    沈青梧狠下心, 一下子推开那靠在自己肩上的张行简。

    有外人在, 张行简果然不再痴缠。他默默向后退,靠墙虚坐,一张脸被水浸着, 更加清秀了。

    他人却是端正典雅的。

    沈青梧站起来, 走向杨肃的时候,她转过头问张行简:“你不吃点吗?”

    张行简温和:“多谢,恐怕没法吃。沈将军不用管在下。”

    沈青梧想, 男人真是出尔反尔。

    方才在我怀中求我管你, 这会儿又说不用管你。但是他连干粮都不吃……这雷声对他影响有这么大吗?

    沈青梧心中这么想的时候,天边又一声闷雷。

    刺亮电光划过天边时, 沈青梧的余光看到张行简侧过脸朝向雷闪的反方向, 他蹙着眉,整个身体绷直片刻, 手不禁握成拳。

    沈青梧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说:“还要赶路, 你吃点吧。”

    她敷衍而随意地留下了干粮, 拉着杨肃一起走了——

    到张行简看不到的地方, 杨肃才将自己憋了一路的话问出:“你们在做什么?阿无, 你莫非想吃回头草?”

    杨肃虽然不知道沈青梧与张行简的具体情形,但是他第一次跟沈青梧去东京时,就发现沈青梧对张行简的过于在意。

    沈青梧坚持那叫“不甘”。

    可那是不甘吗?

    沈青梧心不在焉:“他身体不舒服,我安慰他一下。”

    杨肃痛心疾首:“安慰人有必要抱着不撒手吗?若是我这样抱着你,你不觉得奇怪?”

    他说着就张开双臂来抱沈青梧,要给沈青梧演示方才的奇怪。

    沈青梧忙往旁边一闪,踹他一脚。

    但就是这么点儿动作,沈青梧趔趄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树。

    杨肃挪过来看她:“你看,你身上也有伤。你有这功夫,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沈青梧没理会他。

    沈青梧缓了缓,有精神直起身站起。

    她竟然问杨肃:“一个人怕雷怎么办?”

    杨肃:“谁怕雷?你?”

    他一脸纳闷。

    他和沈青梧认识这么多年,沈青梧天不怕地不怕,必然不可能怕雷。那么……杨肃忍不住想到隔着矮墙的那位……

    沈青梧不置可否。

    杨肃大为震惊。

    杨肃:“东京的贵族郎君,如此娇弱吗?我也是世家出身,虽然是旁系,但也从小不缺什么,可我怎么没这富贵病……阿无,他是不是骗你的啊?”

    杨肃煞有其事:“张三郎向来情绪不外露,对谁都是和颜悦色,见面三分笑。这样的人说自己怕雷,你相信吗?他莫不是在哄你?”

    沈青梧被张行简哄的次数太多了。

    沈青梧也开始怀疑。

    沈青梧:“他为什么要哄我?”

    杨肃:“……可能有咱们暂时没看出来的目的?”

    沈青梧认为有这种可能。

    于是她陷入思考。

    但是她很快否决了这种想法。

    沈青梧:“人的本能是说不了谎的。”

    张行简眼中的恐惧,身体的战栗,脸色的惨白……他是一个很喜欢用笑容来掩饰情绪的人,但他方才眼中的笑意里,分明有害怕。

    沈青梧不会看错。

    沈青梧逼杨肃:“怎么办?快想法子。”

    杨肃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他向来是沈青梧的“智多星”。

    他和沈青梧蹲在树下,帮她参详:“如果是一个小孩子,怕打雷的话,就哄一哄得了。你没见过那些怕打雷的孩子,都往娘亲的怀里钻吗?娘亲抱着孩子,哄一哄,孩子就睡着了,不哭了。”

    沈青梧:“不知道,没见过。”

    杨肃一怔,想起来她没有见过亲娘。

    杨肃默然。

    杨肃半晌说:“总之是这么个意思,你自己琢磨便是。”

    沈青梧:“那你去哄。”

    杨肃:“……”

    杨肃手指自己:“我?!”

    沈青梧:“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想和他多说话。你们同是男子,应当更有共同语言。我觉得你挺会说话的,你去劝一劝他。”

    杨肃无语:“人家需要的是我吗?”

    沈青梧:“上峰的话,你敢不听?”

    张行简从墙内转出,便看到杨肃、沈青梧二人又蹲在那里,背对着他嘀嘀咕咕。

    雨水蜿蜒成河,从那二人脚边流淌而过。

    雨打新枝,春山如翠,好一对般配的年轻儿女。

    他们有共同话题,有共同的志向,有共同在做的事。他们常日在一起,常年在一起,对彼此习性熟悉无比。他们在军营中说不完的话,出了军营还要继续说……

    杨家好像是弘农那边的。

    杨肃这支旁系似乎是走武路的,杨肃少年就从军,如今依然在从军。杨家多一个武功高强、与儿子一样在军营的儿媳,似乎杨家也不是接受不了。

    张行简听说,杨家很宠这个儿子。

    张行简静静在那边看了半晌,他已经开始想杨家能不能接受沈青梧无嗣……杨肃在沈青梧的逼迫下,硬着头皮跟他打声招呼:

    “三郎,你还好吧?”

    张行简望过去。

    他乌黑眼珠如浸在水中。

    杨肃指指天上的闷雷。

    张行简看向沈青梧,目光晦暗——她连这个都要告诉杨肃?

    她真的……不在乎他了吗?

    张行简这一眼分明没什么,沈青梧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一样。她心中茫然,面上淡定。她看杨肃硬着头皮安慰张行简半晌,张行简一直沉默。

    张行简好半晌才对杨肃说:“我还好,没什么事。不会耽误行程的。”

    背过身,张行简将沈青梧送给他的干粮留给墙根围过来的猫狗了。

    她既然不是诚心给,他不要也罢——

    沈青梧觉得,今日雨太大了。

    山路太难走了。

    最受不了的,是那种压抑的气氛。

    之前没有这样。

    之前都是沈青梧和杨肃在前面说笑,张行简沉默地跟着他们。而今杨肃被沈青梧指派去照顾张行简,沈青梧悄悄看,觉得杨肃这“照顾”,实在不像样子。

    还不如她呢。

    杨肃根本看不出张行简哪里不舒服。

    杨肃拉拉杂杂扯一堆话,都是聊风景聊民俗,张行简温温和和地偶尔回一两句。

    沈青梧在旁着急:杨肃是不是有病!看不出张行简身体不佳,竟然一路让张行简不停说话。

    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在路尽头看到了一处客栈。沈青梧毫不犹豫地直奔客栈而去,告诉杨肃:“今晚歇这里。”

    杨肃说:“不好吧?万一追兵就在附近,这灯火通明的,未免显眼。”

    沈青梧推门进客栈,跟老板要了两间房。

    杨肃努力去思考沈青梧的行径意义。

    他拉她到旁边,低声询问:“你的伤加重了,需要休息?”

    沈青梧身上的伤,确实一整日都在折磨她。但是沈青梧吃多了苦,这点儿伤,她不放在眼中。对她来说,不是下不了床的伤,都不算什么。

    只是杨肃这么问……

    沈青梧:“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她拉着杨肃离开,张行简在客栈柜台前,轻声开口:“沈二娘子,两间房,如何睡呢?”

    沈青梧:“你一间,我和杨肃一间。”

    杨肃认为沈青梧分配得十分得当。

    杨肃:“你身体不是不舒服吗?你好好歇一歇。我和沈将军皮糙肉厚,随便睡睡得了。”

    张行简:“沈二娘子是女子,恐怕和杨郎君不一样,并不皮糙肉厚。”

    沈青梧抿唇,看着张行简。

    张行简没有看她。

    张行简从怀中玉佩上摘了一粒珍珠,留在柜台上:“麻烦店家,多备一间房。”——

    沈青梧拉着杨肃到了客栈马厩。

    杨肃看着一脸恍惚的沈青梧:“有什么事?”

    沈青梧从客栈住房的风波中回神,瞪杨肃:“让你照顾张月鹿,你就这么照顾的?你看不出他一直很难受,一直在发抖吗?你居然拉着他一直说话,不让他停……你怎么想的?”

    杨肃:“帮他转移注意力。”

    沈青梧被噎住。

    杨肃:“何况,你哪里看出人家难受了?人家眉头都没皱过,脸色也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惨白。我还特意数过——天上雷声炸的时候,他顶多不说话,根本没有多余反应。

    “我看你是被骗了。”

    沈青梧怒:“你看不出他在强忍吗?!”

    杨肃:“看不出。我只看出你在没事找事。”

    沈青梧气得不行。

    气狠了,她又开始咳嗽,喉间腥甜,一口血都快咳出来了。

    杨肃这才服软。

    杨肃向她认错:“……阿无,我不觉得一个男人需要特殊照顾。在我眼里,我觉得你的伤比他那点儿矫情严重多了。你让我照顾他,我怎么照顾?

    “难道像你白天那样,抱着他哄啊?恶不恶心?就算我不觉得恶心,你觉得人家让我碰吗?我看你是色迷心窍,只盯着张三郎漂亮的脸蛋,被迷得晕头转向,忘了那可不是善茬。

    “你就是被他骗了。

    “哪有男人怕打雷的?人家把你当傻子一样骗,你还心软。”

    沈青梧冷声:“滚。”

    她心中道,我自己想办法。

    沈青梧莫名相信张行简就是怕打雷,这是一种无法和杨肃解释的直觉。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夜深人静,荒山野岭外唯一的一家客栈没什么生意,天刚黑不久,客栈老板与小二只亮了一盏灯,自己都去睡了。

    雨还在下。

    天地冷寂,雷声闷闷。

    沈青梧在张行简的客栈门前徘徊。

    她徘徊了约莫半个时辰,告诉自己:我只是看一看。他要是病倒了,不还得我照顾吗?

    沈青梧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一室漆黑,没有点烛。

    沈青梧目光适应了黑暗,微微眯眸,与靠墙坐在榻上的张行简四目相对。

    他竟一直在看着这个方向。

    乌发白肤的郎君拥被坐在榻上,潮湿发丝贴颊,眼眸乌黑泠泠。他看着瘦薄羸弱,却在闪电划破寒夜的每一个瞬间,让沈青梧看到了他那风流意态之美。

    沈青梧盯着他。

    沈青梧:“你看什么?你不睡?”

    张行简笑一笑:“看有没有人进来陪我,防备有人非要进来陪我。”

    沈青梧:“什么意思?”

    张行简闭上眼,喃声笑:“怕你逼着杨肃来陪我一起睡,那我可受不了。”

    沈青梧沉默。

    原来下午时的事,他知道是她让杨肃做的。

    沈青梧看着他鬓角的汗、嫣红湿润的唇、被衾后露出一段的雪白长颈。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坐姿——挺拔,修长,再难受,也不露一点丑态。

    “修养”这两个字,刻入了张行简的骨子里。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要清矜、淡泊、优雅。

    可恨的张行简。

    沈青梧靠着木门:“既然你不需要人陪、睡,想来我是多余的,那我走便好了。”

    张行简望着她不语。

    沈青梧盯紧他:“张月鹿!”

    张行简弯了弯眼睛,说:“好。”

    ——想走就走吧。

    他无所谓。

    沈青梧心中一瞬间升起一股燥意,烦闷,为他这种一路沉默的态度——好像怎样都无所谓,好像怎样他都不在乎。

    既然不在乎,为什么总是做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黑暗中,张行简闭上眼,忍着再一波的头疼与心脏处传来的疼。

    他确实如他自己说得那样,格外能忍。

    他愿意让你看到时,你能看出他在受伤;他不愿意时,你只会觉得他气度极好,风流婉约,卓卓如玉。

    张行简对沈青梧,确实没什么想法。

    他不知道怎样面对她,那么——随她便吧。

    她想如何就如何吧。

    他被雷声折磨得全身都开始疼了,疼得厉害的时候,他已经没空想那些了。

    闭上眼忍痛的张行简,没发现有一道气息靠近了床,也没发现有人上了榻。

    待那人窸窣的脱衣声传来,他才冷不丁回神。

    张行简:“梧桐……”

    沈青梧掀开他的被褥,一身带着潮意的中衣冰凉,让张行简瑟缩一下。沈青梧一言不发,在黑暗中钻入被褥,张臂抱住他。

    他低头时,手不小心碰到她的腰身。

    张行简收回手:“抱歉。”

    以二人如今的关系,恐怕他碰她一下,她都觉得恶心。

    她依然不吭气。

    张行简问:“……为什么脱了外衫?”

    沈青梧冷冷道:“你一身病,我衣服上泥土太多,怕又在不知道的时候冒犯你,让你病上加病。你再病倒了,我和杨肃如何活蹦乱跳,都走不出中原。

    “这是你先前说的——你说你要是不点头,我们别想平安离开中原,回去益州。”

    张行简轻声:“我威胁你的话,你记得这么清楚。我每次的好话,你都当顺耳风,从来不信,是么?”

    沈青梧:“你到底痛不痛?若是不痛,我便走了。”

    她说着要走,他伸手就来抱住她腰,不在意有可能惹她更加厌恶他了。

    他抱住她腰身,弯着后背,脸埋入她颈窝。

    雷声在这瞬间响一声,沈青梧听到耳边暖融融的颤音,沙哑、如羽:“我怕啊,梧桐。”

    他在外掩饰着情绪,在此时,不掩饰他的恐怖。

    他身上全是冷汗,汗意将他身上自有的清冽气息都盖住了。他绷着身子,抱住她腰身,整个人以不和谐的姿势,要钻入她身体中。

    这实在是很古怪——沈青梧个子确实高,但也没高到可以罩住他的地步。

    这实在有些好笑——张行简竟然会这样。

    沈青梧一腔燥意和烦闷被那被窝中的郎君取悦,她心情好起来,竟然有点儿想笑。

    她有点开心。

    他是真的怕雷声,不是骗她的。

    可是……她也没办法帮他。

    张行简在一阵痛意中,感觉到耳朵被人捂住。

    他抬头,长睫毛从她脸上划过。

    沈青梧靠墙端坐,伸手捂住他耳朵,帮他阻隔雷声。

    她笨拙又冷硬,却是看着他:“别怕。”

    她巍然静坐:“我在这里。”

    ——谁也伤害不到你。

    张行简垂下眼。

    在一瞬间,他感受到的痛意好像确实消退了些。

    他心中浮起很复杂很柔软的感情:他真喜欢她啊。

    他真喜欢这个……再生气、都没有不管他的梧桐——

    天亮时分,张行简被窗外啁啾鸟鸣唤醒。

    天放晴了。

    张行简出一会儿神:昨夜竟然睡过去了,而没有被折磨得一晚上没睡。

    自他患上这个心疾,这是他第一次能在雷雨夜睡着……张行简试着起身,发现怀中压着一个谁。

    他慢慢低头。

    他将被褥向下拉开一点,看到了靠着他胸膛、闭目沉睡的沈青梧。

    睡着的她散着发,脸蛋秀气,眉毛与鼻尖都有点又憨又钝的圆润,中和了她平时的凌厉。睡着了的沈青梧,没有了身上那种压迫感,她抱着他沉睡,脸贴着他胸膛……

    她一晚上都在听他的心跳。

    她也像个需要郎君陪伴的娘子了。

    张行简垂头打量她:不知道两人昨夜是怎么睡过去的,不知道明明是靠墙而坐的二人,怎么滚到了床上。

    安然无害的、没有躲避他的沈青梧……足够珍惜。

    珍惜得……让张行简有点蠢蠢欲动了。

    这么好的机会……以后还有没有,都不知道。

    张行简被她压着的手臂慢慢活动了活动,缓解了那股酸麻。他一点点倾身,手臂往回弯,抱住沈青梧的腰身,另一手臂罩住她肩膀。

    他成功将她抱入怀中,带着她,一点点翻身,将她向床内侧送去。

    他曾与她在许多个夜里同榻而眠。

    他是知道怎么抱沈青梧,而不惊动沈青梧这个对外界一点变化都敏锐无比的武学奇才的。

    郎君的发丝落在沈青梧面上,沈青梧被压到了身下,仰躺在了床板上。她依然没有醒来,依然搂着他的腰,而伏在上的张行简,低头判断她。

    确定她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才进行自己的下一步。

    张行简一点点拨开她衣领,向她领内一点点探去——

    杨肃说她受了重伤,可是张行简不知道她哪里受了伤。

    他心里在意得都要疯了。

    嫉妒得也要疯了。

    凭什么杨肃知道的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张行简想看一看,想弄清楚……

    他就这么扒拉着她中衣,一点点向下扯。他温热的掌心从她腰际探入,从下向上揉压,一寸寸地去触碰……——

    沈青梧醒了。

    被一个人这么摸来摸去,都没感觉,那和残废也差不多了。

    沈青梧醒来,便面对这么一种离奇的情况——

    张行简跪在她上方,与她贴靠着,在拨开她的中衣。

    身前凉飕飕的。

    肩膀露在外,颈下一片冰凉,随着呼吸起伏的颈下二两肉沾上他的气息,一点点聚起鸡皮疙瘩……

    沈青梧冷冷淡淡。

    她真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一天。

    张行简的唇几乎贴上她如小山丘的心口,她猛地伸手,手盖住他的脸,将他向后按。

    她一掌就将他推开,不让他将头颅埋下去。

    张行简僵一下。

    他漆黑眼睛,对上沈青梧的眼睛。

    张行简眨眨眼。

    他这才意识到二人如今的情形有多引人误会——

    她衣衫不整地躺于床板上,长发落了一肩、一颈。衣内一些沾着血的白布条挡不了太多视线,毕竟她整个上衫,已经快被他彻底褪下去了。

    她这么的英秀,劲瘦有力。

    起伏蜿蜒,宛如山河展于月下,清清泠泠。

    日光从外跳入,没有帷帐遮挡,日光落在她肩膀雪白的皮色上。

    真是好看得……

    张行简别过脸,喉头动了动。

    张行简低声:“误会。”

    沈青梧冷笑一声。

    外面天气真好,客栈楼下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从窗口飘上来。

    春日融融,花香、饭味、笑声,人间烟火正盛。

    小小的客房床榻内,张行简垂头,努力将视线落在她脸上。

    他伏于那里,睫毛都沾着清水一样的秀气光泽,润红唇瓣一张一合。他态度诚恳:“真的是误会。”

    沈青梧:“那你告诉我,你现在与我挨着的身体某处,在说话的时候,还动了那么一下,是什么意思。”

    沈青梧面无表情:“解释。”

    作者有话说:

    ◉ 第 79 章

    日光斜泻, 在清晨的床笫间总是笼上一层朦胧暧、昧。

    张行简顶着那张小白脸,无辜问:“我动了吗?”

    他在这么说的时候, 情不自禁挺了一下腰。

    于是, 这一次,不只沈青梧觉得他色迷心窍,就连他自己都发觉了。

    张行简微默。

    他忍不住笑一声:“不好意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

    他明明都这个样子了, 可伏于上方, 依然是那副不紧不慢、温柔清净的小仙男模样。

    张行简温声细语, 使人如沐春风:“有时候是会这样的……我有些控制不住。我是对你很有感觉……但我并无冒犯你的意思。”

    他指她胸下绑着的绷带:“我看到它渗血了, 想摘掉帮你重新缠一下。”

    他眸子微晃,沉静中,沈青梧不禁想到了以前快乐的某些时候。

    他此时分明意动。

    沈青梧支着手臂, 掌心推着他额头, 将他一点点推开。

    他被推得坐到了一旁,看她支着手肘坐起来。

    松垮的中衣向腰下塌去,堆压如云。长发散落, 女子上半身又窄又长, 肌肤若有若无地在发丝拂动间露出一些。她肌肤又不像一年前那样白了,在战场上来回走一遭, 肌肤成了小麦色, 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

    张行简看了那么一会儿,触目惊心, 却依然没有完全看清。

    他甚至怀疑她有内伤……不然她为何经常咳嗽呢?

    张行简被沈青梧推到一旁坐着沉思, 沈青梧自己背对着张行简, 开始系裹布、缠长带。对她来说, 胸自然是一种负担, 在衣内绷得紧致不影响打斗,才是最好的。

    她沉默地自己收拾时,张行简气息从后靠近。

    他说:“你系得不好,会勒出病,我帮你好不好?”

    沈青梧腹诽:我哪里都做得不好,你什么都会做。我离了你就活不成了。

    明面上,沈青梧侧肩躲过他的手,她冷漠:“不用。”

    沈青梧漫不经心地穿衣,和身后人说话:“昨夜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张行简目光闪烁。

    沈青梧:“大早上你偷袭我、觊觎我的事,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沈青梧自认公平:“你不要对昨夜的事生出不合情理的猜测,我也不因你方才对我动手动脚的事而揍你。你我两清,出了这个门,你别乱说。”

    沈青梧听到张行简轻轻笑了一声。

    张行简声音也很轻柔,听不出什么情绪:“乱说什么?你怕谁知道?怕杨郎君误会吗?”

    沈青梧觉得自己和他没什么关系。

    她对这种无意义的话,从来懒得理会。

    是以,张行简的阴阳怪气,不影响她穿衣动作。

    眼看她披好外袍就要下榻,张行简从后伸手,将她往后拖拽,重新扯回床上。

    沈青梧愕然间,眼前金星乱转,竟被他真的偷袭成功,被他抱住了。

    她被他压回床褥间,后脑勺撞上他掌心时,沈青梧仍有些懵。

    做什么?

    她仰望着上方的张行简。

    她确实受伤不轻,所以除非必要,她不想增加自己的负担。她没有用武功去抵抗张行简,此时被张行简压在身下,她也不畏惧。

    她若想对他动手,随时可以。

    她只是不想动手。

    她只是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沈青梧冷冰冰:“放开,别以为我真的不会对你动手。”

    张行简温声:“你动啊。我很害怕吗?”

    他无谓地笑了一笑:“梧桐,我如今什么都无所谓的,你知道的。”

    沈青梧:……她知道什么了?

    知道他一路都怪里怪气吗?

    张行简在她乱想之时,眸子一点点柔下去。他腹部以下身体蓬勃的动静并没有压下去,在他伏跪于上方的此刻,提醒着沈青梧,他有狼子野心。

    但他的眼神却如春波一样轻而软。

    或许有欲,但不明显。更明显的,是那种、那种……让沈青梧想避开的眼神。

    而发现她目光躲闪,张行简伸手拂开她脸颊上乱发,向她发号施令:“看着我。为什么不看我?”

    沈青梧蹙眉。

    他伸手拨她眉间:“别皱眉。我不是你的烦恼。”

    沈青梧:“……”

    她被他压着,他用这种眼神看她,身体蠢蠢欲动,气息寸息相触,他手指揉着她腕内,一圈又一圈。

    那样的力道……

    沈青梧魂都要被他揉没了。

    久违的酥麻感,从他眼神碰触的地方、从她被扣住的腕间、从她与他相挨的腿腹间,丝丝缕缕弥漫。

    空气变得有些烫。

    沈青梧出了汗,手指不禁蜷缩。她大脑空白,怔怔看着上方的美男子。

    沈青梧提醒自己:克制,克制。

    忍耐,忍耐。

    不要失控,不要被他牵着走,不要被诱惑,犯下让自己后悔的错误。

    可是……她冷漠的外表下,冰封的内心,有一个心不在焉的声音说:他亲起来很舒服,抱起来很舒服,睡起来也格外好。真的要忍吗?

    沈青梧天人交战之际,脖颈处开始泛上了绯红之意。

    张行简一直在观察她。

    此时,他发现她的变化,无声笑了一笑。

    他心中绷着的石头之一,有些松动。

    张行简轻声:“想睡就睡,我从不拒绝的。”

    沈青梧:“你做梦。”

    她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还在此灵机一动,给出了一个大道理:“人有欲不可耻,可耻的是被兽、欲所控,丧失自我尊严。”

    张行简一怔。

    她竟然学会指桑骂槐了。

    张行简弯眼睛,微笑:“我没本事,我没尊严,我确实有欲。我从来没否认……梧桐,我是想和你行鱼水之欢。”

    沈青梧:“起来,要吃早膳了。杨肃要找我了。”

    张行简:“转移话题吗?”

    沈青梧的冲动立刻被他点燃:“谁转移话题?要发、春你去找……”

    他眸子微黯,沈青梧及时收了口。

    即使两人不对付,她也不应侮辱他。她明明知道若不是她捷足先登,张行简是不会与任何人在婚前行此事的。

    某方面来说……她确实拉着他下坠。

    可是他也不干净,可是他也不清白。

    沈青梧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见他轻轻用手拢住她衣领,不让春光泄露。

    沈青梧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一阵难受。

    何必呢?

    早说过一刀两断了,早说过让他下地狱那样的狠话,他患上了怕雷的心疾,他在东京城救她,她稀里糊涂就将他带了出来……这若是一个漩涡,她二人在越堕越深。

    可是不能这样了。

    人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要出尔反尔,不是吗?

    沈青梧轻声:“张月鹿。”

    张行简看她:“嗯?”

    他触上她死水一样的眼神,心中倏忽一痛,刺厉之意,让他身子绷紧刹那。

    沈青梧:“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你不要再忙活了,乖乖回东京去忙你的大业,阻拦帝姬或者顺从帝姬,和我联手或者与我为敌……都可以。

    “但是不要再这样犯糊涂了。你这样子……不应该是你本来的样子。”

    沈青梧垂下眼,看他抚着她面颊的手。

    多么好看的皮肉,手背上薄薄一层皮,都如春雪一样干净秀气。他连曲起的手指微微发抖,都很打动人心。

    可是人心也不是那么好打动的。

    沈青梧:“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和你见过的娘子都不一样——我不是娇柔美丽的花,我是刺。你靠近我,我只会一次次扎伤你,让你受伤。”

    张行简平静温和:“那就用刺来扎我。”

    沈青梧皱眉。

    张行简笑起来。

    他微笑的时候是格外好看的,只是他在这时候笑,多多少少很让人不能理解。

    张行简望着身下的娘子。

    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张行简说:“我确实对你有欲,不受控制。”

    沈青梧无话。

    他平静回答她之前差点失口要说出的话:“我也不找别的娘子。我要的一直是你,和其他娘子无关。”

    他手指缠着她一绺发丝,偏过脸,阳光从后拂到他面上,秀白一瞬。

    他微微笑:“我不怕承认,我贼心不死。我对你有欲,更多的却是爱。我喜爱你,即使过了很久,即使你总不来见我,我依然喜爱。

    “也许更喜爱了……这是不好说的。感情的强弱,我分辨得也不是很清楚。我试图清楚地看到其中每一条脉络,但是情至深处,它吞没我的时候,我的判断就不会那么准了。

    “梧桐,我是爱你的,想和你和好的,想让你原谅我和我在一起的。但我同时,也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该怎么面对你的。

    “这几日,你也许觉得我奇怪——这只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你。”

    他抚摸她面容。

    沈青梧怀着怪异的复杂的心,听他说这些。

    她听到他说——

    “我也不怕说,即使是现在,我这样对你,也未尝没有一丁点儿算计之心。你讨厌我赢,讨厌我总在算计,可这就是我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的事,是我从小学习的刻入骨子里的习惯。

    “梧桐,我不能为你放弃这些。人是要生存的,我的生存法则就是围着这些。我必须用这些你看不起的手段去守护我在意的东西,保护我在意的人。

    “但是我可以保证——我对你的所有算计,目的都是为了得到你的爱,让你喜欢我,让你愿意和我在一起。

    “看在这个目的也不是那么讨厌的份上,能不能不那么计较我的手段呢?”

    沈青梧呆呆看着他。

    他竟然大方承认他想要她,想用种种手段得到她。他竟然说他会使劲手段来算她的心,让她点头。

    她心头古怪,又因为他的诚实……而生起说不出的感觉。

    即使她自己很奇怪,她也觉得这么诚实的张行简奇怪。

    怪人!

    坏蛋!

    诱拐她!

    看上她,觊觎她,围堵她,缠她闹她!

    沈青梧心中忿忿骂他,面上却不吭气。她享受他的实话,她喜欢听自己被人期待的那部分。

    而张行简如同听到她的心声一样,说出她想听的话——

    “梧桐,我格外在乎你,格外珍惜你。

    “生气总有个期限,惩罚总有结束的时候。我连你生气的样子都心动……你说让我改,我还能怎么改呢?

    “你在我眼里,熠熠夺目,一直在发光。你走到哪里,我都情不自禁地被你吸引,去看你,去追逐你。你不可能让我放弃的。”

    沈青梧无话,只目光闪烁。

    她心跳砰砰,手心又开始出汗。

    她茫茫然然地听着,看他手指绕着她的发丝,轻轻柔柔地哄她:“我这几日做的不好吗?我不怎么说话,不对你耍心眼……我什么都不做的时候,难道你就喜欢吗?”

    沈青梧嘴硬:“喜欢。”

    她可太倔了:“我就喜欢你离我远远的。你不喜欢我的样子,我最喜欢了。”

    张行简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他到底是性情多忍,没有被她影响。

    张行简弯起眼睛:“我改一点也不行吗?我知道你喜欢诚实的人,简单直白的人……可是简单直白的人,也不能让你心动啊。

    “梧桐,我们商量商量,中和中和。我对你诚实一点,尽量不去算计你除了感情外的事……你放过我曾经对你的不理会、几多筹谋,和我重新试一试,好不好?

    “我觉得我会是一个好情郎,我觉得你和我十分契合。你喜欢我身上大部分的存在,正如我被你的方方面面吸引一样。给一个机会,稍微服个软,让我一步——和我试试,重新开始,好不好?”

    沈青梧沉默。

    她努力抵抗着来自他的诱惑。

    他的唇一张一合,他的气息离得这么近……沈青梧猛地别过头,闭上眼不看他。

    她心中有一股气。

    柳下惠都没她这么能憋!

    柳下惠遇到张行简,也要脱衣!

    沈青梧闭着的睫毛闪烁,面容绯红。只有她的臭脾气……

    张行简气恼:“什么呆脑瓜!”

    沈青梧立刻转过脸来,睁眼威胁:“你敢骂我?”

    张行简住嘴。

    张行简无奈笑一笑。

    他迂回婉转:“你是不是和杨肃有约,说要嫁给他?”

    沈青梧当然没有。

    但是沈青梧为什么要回答他?

    沈青梧昂着脖颈。

    张行简笑:“不要嫁他。不然——”

    沈青梧反问:“不然?”

    ——怎么,你还能杀了我们这对狗男女不成?

    你敢动手?

    你就算敢动手,但你伤了杨肃一下,我就和你拼命!

    沈青梧眼神中的意思太明显,张行简再瞎也不会看不到。

    张行简温和笑一笑:“不然,杨家就会多一个婚内爬墙的儿媳。”

    沈青梧:“……”

    张行简平声静气:“你意志没那么坚定,你总会被我拐走的。我不介意你和别的男人睡,杨家却不可能不介意你的三心二意。”

    沈青梧:“……”

    她心想张行简是不是曾经威胁过她,说不许她和其他男子胡来。

    张行简这是……推翻他自己的话了?

    张行简道:“梧桐,我确实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的。你的性格过于刚直,我生怕一个不好,把你推到越来越远的地方。我生怕我越不让你做什么,你越是为了要气我,而去故意做什么。

    “你为了折磨我,心是格外狠的。”

    张行简说:“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只要你提,只要不过分,我都可以满足。

    “还是之前的话——你若愿意,和我回东京。你若不喜欢,我陪你留在你喜欢的地方,也不是不行。

    “我对你算计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娶到你,得到你。但是这个期限是随意的——梧桐,我不逼着你立即回应,立即做什么决定。

    “这世间很多事,不是那么绝对,我也不喜欢非黑即白的选项。我希望无论你多生气,给我们之间留些余地,不要将事情做绝。”

    沈青梧:……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行简:“我不管你和杨肃的事,但是你别许嫁。给我些机会……我们梧桐是很心软的,不能只对我绝情吧?”

    他说着话,从沈青梧衣领内勾出了一枚红绳系着的玉佩。

    玉佩上的“无”字,彰显出它是博容所赠。

    沈青梧至今还留着。

    而张行简一直看得一清二楚,到现在才勾出这块玉佩,要与她算账。

    沈青梧绷直身子。

    她想:又来了。

    他必然又开始揪着玉佩说事了……

    但是没有。

    张行简低头看玉佩。

    他知道沈青梧和博容是绝不可能了——在博容那样算计过沈青梧后,在博容毁尽他和沈青梧的情谊后。

    张行简如今对博容已经放心。

    凭沈青梧记仇的心眼,她不可能再在乎博容了。

    那么……沈青梧的心里,最重要的部分,终于空出来,可以留给张行简了。

    杨肃嘛……

    千疮百孔、劣迹斑斑的张行简,和一个热情爽朗的军营伙伴,也未必没有赢的机会。

    张行简低头,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曾经愤愤不平的玉佩:“你连博容都能接受,一定也能接受我。”

    沈青梧:“……”

    她不得不提醒:“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对我意义重大。我并不喜欢博容,也没有原谅博容,更没打算再帮博容做什么。你不要乱发散,更不要因此而做出奇怪举动。”

    张行简挑眉。

    他本就猜她不会再为博容说话了,她如今亲口承认,他更高兴了。

    张行简微笑:“我知道。我不嫉妒他,不在乎他。那只是你收到的第一份礼物罢了,但也没什么重要的——你也收到过其他礼物,其他更有意义的、更好的礼物。”

    沈青梧两眼迷惘。

    她开始想她收到什么了?

    他看着她笑,目光温柔缱绻……她开始不自在。

    张行简将玉佩塞回她衣领,忽然搂住她腰,在她腰上摸揉一把。

    沈青梧被撩拨得莫名又意动,他停了手。

    张行简含笑:“你没有戴我给你的玉佩。”

    沈青梧:“……”

    糟了。

    她眼神微不自在,目光摇晃,张行简有自己的理解。

    他叹气:“我知道,你生我的气,记恨我,跟我说狠话,再不想理我了。你不戴我送的玉佩,是正常的,我可以接受。但是……如果我们好了,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能不能给我些暗示,比如——把玉佩戴回来呢?”

    他面绯耳红,在床榻间小声哀求她:“我知道你说一不二,知道你不会收回曾经的话。那你只暗示我就好了,我会懂的——你但凡有那么个意思,给我一点甜头,我都愿意追着你的。

    “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沈青梧睫毛眨得更厉害了。

    她别过脸,但是张行简却捧住她脸,坚持地让她转回脸,正过视线看他。

    黑发下,他耳朵微红。

    他撩起衣摆,沈青梧以为他要行兽、欲,僵着身犹豫自己是躲还是不躲时,见他神神秘秘、偷偷摸摸,从怀中取了一块玉佩。

    温热的玉佩被他塞入她手中。

    张行简:“你看看。”

    心不在焉的沈青梧随意地瞥一眼。她第一眼没看出来,只觉得眼熟;眼熟之后,她忍不住看了第二眼。

    云烟雾绕,月悬青天,梧桐树昂。

    玉佩上雕刻的场景,沈青梧格外熟悉。

    沈青梧脱口而出:“我的玉佩!”

    张行简嗔她一声:“什么你的?你再看看。”

    沈青梧看半天,没看出明堂。

    张行简羞怒地瞪她一眼,将玉佩收回手中,告诉她:“这是我的……昨日我就是用玉佩下穗子上的珍珠付的钱。你觉得这枚玉佩和你的一样,是因为这本就是龙凤佩,都是我亲手雕的。”

    张行简琉璃一样的眼中荡着璀璨耀目的光,潋滟万分:

    “你愿意接受我了,就把那枚凤佩戴在腰下,我就明白了。”

    张行简情深而羞涩:“梧桐,从小到大,那是我第一次刻玉佩,是我第一次向我喜欢的娘子告白。我以前不敢让你知道我也刻了龙佩,怕你不接受,而今却无所谓了。

    “你知道我喜欢你,对不对?”

    沈青梧目光闪烁。

    在这一瞬,她真的想要逃避——

    她要如何说呢?

    在她跟随李令歌的时候,在她几次下江南帮李令歌收拢人心的时候,张行简送她的玉佩,在其中一场战争中,被刀劈碎了。

    沈青梧当时格外气张行简。

    她又是那样不拘小节的性子。

    战场上碎了的玉佩被她丢弃,她压根没想过回去找。

    她没有珍惜张行简送她的礼物,她弃如敝履,她以为那不过是他富贵闲然生涯中的一场玩乐……

    她弄坏了玉佩,弄丢了玉佩。

    此时此刻,张行简压在她身上,向她讨要那块玉佩——

    要命——

    张行简目光粲然,沈青梧一时鬼迷心窍,说不出“我扔了”这样的话伤他心。

    她支吾:“唔……”

    张行简关心她:“我压着你伤口了吗?你哪里还有伤,要不我们去看看大夫吧?我能看看你的伤吗?”

    沈青梧立刻顺着他的话,转移玉佩那个她不敢提的话题——

    “胸上有伤。”

    张行简一怔,眼睛眨动,眸若清河,光华烂烂。

    张行简轻声:“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沈青梧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含含糊糊,只想赶紧丢掉玉佩话题,用其他事挡刀正好。

    于是,张行简心满意足,开心无比。

    他拉她坐起,要她褪衣,问她有没有药,他想帮她上点儿药。

    她肯让他看她的胸口伤,他还有什么求的呢?

    沈青梧从布袋中勉强找到一小瓶药粉,塞到张行简手中。

    她被他从后抱住。

    他搂着她腰,天真无比:“梧桐,你对我太好了。”

    ——她只是让他上个药而已!

    张行简:“若是玉佩……”

    沈青梧立即扭身,把胸前二两肉送入他手中。

    在他诧异间,她镇定:“疼的厉害,你快些上药吧。”——

    沈青梧递过来的药,不是什么好药,也不太可能疗伤。

    张行简给她上药的功夫,就在心中琢磨如何换药。

    她褪下上衫,不必他偷偷摸摸看,她光明正大地展示上半身的伤势,就足以让张行简心疼万分,哪里还记得什么玉佩。

    张行简给她后肩上药,看到划过半个肩的刀痕,气怒:“怎么有这么长的刀伤?你做什么了?”

    沈青梧回忆:“应该是在江陵太守府上受的伤吧。那太守用长刀劈我。”

    张行简:“想杀了你?”

    沈青梧:“看他当时的样子,应该不是想杀了我,倒是出气的目的更多——我们当时已经达成和解了。”

    张行简声音凉淡:“既然不是生死决斗,既然已经和解,你进入太守府是对他信任,他却用刀劈你。那一刀受的便不值。那太守是谁?叫什么?这种出尔反尔的人,未免过分。”

    沈青梧心想问人家名字做什么,难道他还要报仇?

    那可不必了。

    沈青梧说:“他生气也是正常的……因为我进入他府邸的时间不太好,我撞上了他家儿郎入浴,他儿子被我看光了身子,闹腾得整个府邸都被惊动了,我至今想起来都头疼。”

    张行简:“……”

    张行简茫然:“你看光了他?”

    沈青梧心不在焉:“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不过是暗访,不过是怕他们有阴谋。那个郎君见我是女子,以为我好欺负,非要我负责,哭着闹着要和我联姻。

    “我也不知道那太守怎么想的,他竟然和他儿子一样想法,给我说媒。我自然不打算嫁,我又不认识那男子,也不觉得他长得多美,凭什么因为多看了一眼,就要嫁呢——而且我也没看清什么。”

    她闷哼一声。

    因张行简抵在她后肩伤势处的手用力压了一下。

    张行简:“你认识那男子,难道便要嫁了吗?你若是觉得他好看,难道就要嫁了吗?你若是看清了他的身体……你难道就要嫁了吗?”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情绪。

    他低斥:“沈青梧,你不要整日花花肠子见一个爱一个,做点儿正事。”

    张行简站起身,冰凉衣袖拂过她赤着的圆润肩头。

    他低头看她,道:“伤受得太轻了。”

    沈青梧:“……喂!”

    作者有话说:

    ◉ 第 80 章

    山道崎岖, 三人再次上路。

    杨肃觉得经过昨日雨,沈青梧和张行简关系变得更怪了。

    先前沈青梧就不搭理张行简;而今, 沈青梧已经不是不搭理, 是近乎躲避张行简了。

    沈青梧恨不得时时刻刻和杨肃在一起。

    杨肃一回头,便发现后方持着拐杖跟随他们的张三郎,一直在盯着他们家梧桐看。而对上他的眼睛的时候,张行简眼中神色是十分的……微妙。

    杨肃用胳膊挤一挤沈青梧。

    沈青梧不情不愿, 看他一眼。

    杨肃:“你对他做什么了?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 充满了算计。就好像……”

    好像他是待宰的猪, 随时要做好被架上锅煮上水的准备。

    这种感觉很不好。

    沈青梧凝视着雨后山间清翠新绿, 看得专注:“唔……”

    杨肃:“唔什么?你知道原因对不对?说一说。”

    可是沈青梧如何说呢?

    沈青梧心中想起张行简,便有一种很古怪的喜悦与害羞涌上心房——

    他一遍遍地说,他心悦她, 喜欢她。

    一年前她被他的喜欢气死了。

    可是一年后, 他依然这么说……他每次这么说,都把这句话当做一种、一种……好像沈青梧理所当然应该知道的一件事。

    可是沈青梧是怀疑人心的,是不相信人心的。

    她不相信真情, 不相信感情, 除了战场同伴不信任任何人。她对张行简的防备,更是远胜于其他人……而就是这样的她最不信任的郎君, 说“我还是喜欢你”“我所有对你的算计都是为了娶你”“你可以不嫁我愿意等”。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从来没人这样对她, 从来没人这样追着她不放。沈青梧算什么,沈青梧拥有什么, 为什么就可以让张行简不计较之前的事, 也要到她跟前呢?

    她还以为……一年前, 一切就结束了。

    杨肃推沈青梧:“你说话啊?”

    沈青梧咳嗽。

    不等杨肃关怀, 身后的张行简便递来水壶:“要喝水吗?伤痛犯了?”

    杨肃:“……”

    弄得他像是不会体谅人的愣头青一样。

    杨肃一脸认真:“我这里还有点药。”

    杨肃急于表现, 翻自己的衣袖。他翻到的用布包着的药膏,早已在经过昨日雨水后,化成了药粉。

    杨肃和沈青梧四目相对,彼此无言。

    张行简温温和和:“喝水吧?”

    沈青梧没接受。

    沈青梧也不回头看张行简:“我休息一下就好。”

    于是,三人在半道上停下。

    杨肃在旁边守卫,沈青梧用内力查看自己身上的伤。

    她运转内力在体内气脉间游走时,发现皮肉伤好处理,但一些内伤、心肺上受到的压力……长年累月的伤加上这一年新增的伤没时间调理,恐怕要随着时间,慢慢养了。

    但是她没什么时间。

    她是一个动武打架的工具。

    回到益州向李令歌复命后,也许很快又要上战场。

    没关系,沈青梧觉得自己可以坚持。

    死不了,她放心了。

    沈青梧睁开眼,杨肃便问:“如何?”

    沈青梧向他点点头,示意无碍,杨肃放下心。

    而一直在几步外看着他们的张行简在此时走来,眼睛看着沈青梧:“我们得进城,看大夫。”

    沈青梧刚要拒绝,张行简便平声静气:“我们进城后并没有那么危险,乔装打扮一下,应当可以躲开追兵。

    “东京如今人心惶惶,朝臣们应当四处在找天下安厉害的神医,为少帝治伤。天下大夫们都会被朝廷召见,这时候厉害的大夫,也会比平时集中。我们只要小心些,在城中稍微打听一下,就能找到水平不错的大夫,帮你看看病。”

    沈青梧原本不愿意,但是她听到天下神医们都要被网罗,去给东京的少帝看伤。

    她登时和杨肃对了一眼。

    两个臭皮匠的念头通达:少帝死了最好。千万不要有神医能起死回生,误了他们的计划。

    杨肃对沈青梧眨眼睛:你赶紧点头,和张三郎说一说,我们努力用你这个伤,来拖一拖时间。

    沈青梧:“……”

    张行简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两个在他眼皮下眉来眼去。

    就好像认定他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一样。

    张行简微微笑,眼睛挪过。他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自己去看山间风景。

    沈青梧硬着头皮抬头,看到他那种寂寥的眼神,心中倏地缩一下,扎针一般。

    她看得怔住,莫名的情绪包裹着她。那种情绪尚未迸发,张行简已经转过脸来,望着她笑。

    他态度温和:“考虑好了吗?”

    沈青梧睫毛垂了垂。

    她道:“我记得你有一家当铺……好像可以帮你联络你的人手,帮你传递情报。这次怎么没见你用过呢?”

    张行简沉默片刻。

    他道:“只是没必要用罢了。沈二娘子有何想法?”

    沈青梧:“能不能我们进城后,请你的当铺帮帮忙,帮找一找天下最厉害的那个神医,帮我治治病……我全身都不舒服,很多地方还疼得厉害,我都在忍着……”

    她笨拙地在他面前撒谎,吞吞吐吐。

    张行简微笑。

    沈青梧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她撒谎时,眼睛一本正经地、专注无比地凝视他,好像非要让他相信,她半句虚言都没有。

    张行简太明白他们心里的小九九了。

    他们希望少帝死。

    他们希望朝廷群龙无首,向李令歌俯首称臣。

    可是一个女子登帝……是那么容易的吗?

    可是李令歌,会是一个比李明书好的皇帝吗?

    他们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不过……少帝是死是活,张行简都有计划可执行。聪明的人,本就不应该只认一个死理。

    沈青梧他们希望少帝死,张行简却还想再看看。

    只是答应沈青梧的话容易,张行简却不是什么大善人。

    山间鸟雀啁啾,每一丛树冠都有日光笼罩,濛濛的,像金色的雾一样。

    金色雾下的张行简,蹲下身来,笑问沈青梧:“你想拜托我帮你找最厉害的大夫?”

    沈青梧:“很难吗?对你影响很大吗?很难的话就不必麻烦了。”

    杨肃连忙用手肘挤她一下。

    沈青梧却纹风不动。

    她心中有一杆秤:她可以不要张行简,可以拒绝张行简,可以永不见张行简。但是她要张行简活着。

    她以前希望他坠入泥沼……但现在她慢慢觉得,如果她不要了,那他回到天上,也是很好的。

    张行简能察觉沈青梧对自己的一丁点儿在意。

    他因为这一丁点儿而快活。

    张行简弯眼睛:“我不为难,但我有条件。”

    沈青梧:“尽管说就是。”

    张行简避开话题:“到时候再说。”

    他怕她坚持拒绝,让自己的条件执行不下去。他在此时少不得提醒她:

    “如果要进城的话,我们得乔装一下,伪装一下身份。”

    沈青梧眨眨眼。

    杨肃眨眨眼。

    被两双什么都不懂的眼睛看着,张行简心情既无奈,又为他们两人的默契而泛酸——笨蛋和笨蛋必然十分有共同语言了。

    张行简同时有点儿紧张。

    他握拳低咳一声。

    沈青梧发现青乌发丝下,这位俊郎君的耳根红了。

    张行简一本正经:“我认为,扮作夫妻,是最好的。”

    沈青梧愣一下后,满口答应:“这有什么难的?这便是你的条件吗?”

    张行简连忙:“自然不是,我的条件是另外的……唔,明日你就知道了。”

    沈青梧和杨肃面面相觑——

    当夜。

    张行简坚持要宿客栈。

    沈青梧见他坚持,便无话。杨肃一人扛不住两个人,只好同意。

    渐渐靠近城镇的方向,客栈自然多了些。张行简安慰他们,说既然决定进城,必然会碰到官兵。他们伪装躲避便是,却也不必太慌。

    张行简依然要了三间客房。

    沈青梧和杨肃翻遍全身,找不到一枚铜板。张行简也不想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当出去,他提出帮客栈洗碗抵债。

    老板娘见他这样清隽好看,心软地点了头。

    但老板娘喝退了杂役,掀开灶房门帘,将一屋子堆满了的碗展示给他们。

    张行简眼中笑微僵。

    他叹口气,挽袖子:“好吧。”

    刷碗就刷碗。

    沈青梧和杨肃自觉地跟上,沈青梧蹲下来要帮忙一起刷,张行简叫停。

    蹲在山堆一样的碗筷旁的张行简仰脸,对沈青梧笑:“沈二娘子身上有伤,便不必劳碌。”

    沈青梧愣一愣。

    她被人这么照顾,这种感觉……好吧。

    她仰头看天。

    她很开心。

    杨肃也不想干活。

    杨肃迫不及待:“我呢我呢?我其实也受了伤……”

    沈青梧凶巴巴:“杨肃,你难道让张月鹿一个人干活吗?客栈不是大家一起要住的?”

    杨肃嘀咕:“我又不想住……”

    沈青梧冷冰冰:“我身上有伤,需要好的环境疗养。你是一点不在乎吗?”

    杨肃:“……”

    他不是不记得,他是没有那种“沈青梧很娇弱需要照顾”的印象。

    杨肃叹气,认命蹲下。

    沈青梧站在张行简身后,看两个男子蹲在碗筷旁。她心中过不去,又觉得既然自己不用干活,自己可以离开。

    她理直气壮地想:这是张行简的计划。

    聪明人的话,当然要听。

    沈青梧:“那我走了?”

    张行简:“稍等。”

    沈青梧:“莫非还是要我干活?”

    她蹲下来,打算帮忙。

    张行简用手臂挡她一下,不让她碰水。

    他对她笑:“两件事。”

    沈青梧挑眉。

    张行简脸红一瞬。

    他压低声音,好不让杨肃听到:“我不会刷锅,梧桐教我,好不好?”

    张行简说话间,目光流转,看一样旁边的杨肃。杨肃在起劲地干活,没有反应,估计没听到。

    张行简心中有了数。

    沈青梧:“……”

    她心一下子软下,如一朵蓬松的棉花。

    她觉得这样很有趣。

    她学着他压低声音:“撒谎,你明明洗过碗筷。”

    她指的是她囚禁他的那段时间。

    张行简让沈青梧看自己手下这口黑锅上厚厚的油。

    他很沮丧:“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

    沈青梧眉毛飞扬,盯着烛火下,他垂下去的秀长眉目。

    她忍着笑意。

    她忍着一瞬间涌上的想与他亲昵的念头——怎么这么好玩呢,张月鹿?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张月鹿蹲在这里洗碗刷锅,沈青梧看得目不转睛。

    沈青梧低声:“我教你。”

    她伸手来碰他手,带着他抓刷子,教他怎么刷锅刷得干净。她不如何说话,只用动作。他也安静,学得很认真,没有故意耽误时间,刻意和她亲密。

    沈青梧心中松口气。

    她好怕他对付她的那些手段……

    张行简低声:“然后呢?”

    沈青梧将心放到他身上。

    杨肃在旁一人洗碗洗得满头大汗,抬头一看,沈青梧和张行简在一起嘀嘀咕咕。烛火光微,沈青梧眉目轻柔,张行简沉静优雅,煞是让人心里不平衡。

    杨肃沉默。

    杨肃继续闷头刷碗。

    而那边,沈青梧教会了张行简后,收回手。

    她手放在膝上看一会儿,打算告别时,听到低着头的张行简说:“第二件事。”

    沈青梧轻松无比:“又想让我教你什么?说罢。”

    当老师的感觉真好——她很享受胜过张行简一筹的感觉。

    他不是什么都会,他也有不如她的地方。

    张行简抬头。

    他眼眸如清河,蜿蜒着碎光,在漆黑下的一簇烛火摇落中,动人非常。

    张行简声音很轻:“第二件事是——梧桐,我喜爱你。”

    沈青梧愣住。

    她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她一瞬间心酥手软,一瞬间被气血内的麻意触动,心脏跳得十分快。

    她呆呆看着他。

    张行简眼睛太好看了。

    这都是诱惑。

    沈青梧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青筋在手背上突突跳。她强忍着心头莫名的冲动,忍着将他按倒的念头。

    沈青梧语气尽量平和:“我不是知道吗?说这个干什么。”

    张行简弯起眼睛:“不,你不知道——我要每天告诉你一遍,好让你记住。你总是不相信,如果我说得多了,你是不是就能记住了?

    “是不是会回应我呢?”

    他眼中情意流动。

    他将欲与情控制得很好——让她能看到,又不吓跑她。

    沈青梧低下头,咬紧牙关。

    她同手同脚地站起来,若无其事:“你们继续刷碗,我去睡了。”

    张行简温和:“做个好梦,沈二娘子。”

    杨肃有点儿伤心地和沈青梧说:“你走吧,我觉得你们两个在排挤我。”

    沈青梧掀开门帘,回头看了里面的两个男子一眼。

    她不知道说什么,轻轻道:“再见。”

    放下帘子,沈青梧闭上眼,靠着墙,缓自己的心跳——

    次日,沈青梧还在睡梦中,听到敲门声。

    她立时清醒。

    熟悉的敲门节奏……是张行简。

    看来洗碗劳累也没让张三郎赖床,此人的自持功力,确实厉害。

    沈青梧打个哈欠,跳下床准备去开门。但是走到半道,半开窗子透入的清风,让她头脑冷静了些。

    她停顿半天。

    沈青梧退回床榻,将衣服穿好、头发扎起,不再邋邋遢遢。

    她打开门,门口站着的人,果真是张行简。

    只是……他换了身衣服。

    一身天青与白相间的宽袍,倒是从容。

    他哪儿来的衣服?

    张行简解释:“向客栈老板买的旧衣。”

    他让她看他怀中抱着的衣物:“这是我向老板娘买来的。虽然是老板娘做未嫁女时的旧衣物,但也十分干净,十来年被好好在箱中收妥。梧桐穿上吧。”

    沈青梧看张行简双手抱着的衣物。

    粉色的、白色的布与衣带杂在一起,样式如何暂且不知,但这是一身女儿家衣物。

    沈青梧不可避免地想到她曾经日日穿女装的那段时间。

    她陷入一种恍惚。

    那样的岁月,那样的每日收新衣,那样的和张行简日日夜夜同进同出的时光……时间没有过去多久,却遥远得像一个梦。

    此时此刻,这个梦好像又回来了。

    沈青梧却不确定自己想要这个梦。

    她沉静看着张行简,不接他的衣服。

    张行简平静:“这就是我昨日要你答应的条件。换上女儿装,才好假扮夫妻。不然你如今的装束,和传说中那个刺杀少帝的沈将军太像了。

    “沈将军是不可能穿着女装扮柔弱的,然而沈二娘子可以。”

    沈青梧接过旧衣。

    她朝他龇牙,砰地关上门:“下不为例。”

    张行简噙笑,望着关闭的门,摸摸鼻子。

    下不为例吗?

    下次继续吧——

    杨肃在楼下和张行简对坐,大眼瞪小眼。

    几个包子,一碗热粥,张行简也不如何做作,却就是吃得很慢。杨肃风云残卷地解决早膳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食不言寝不语。

    他不能打扰张三郎用早膳,但是和张三郎坐在一起,确实无聊。

    而就在这个时候,杨肃听到“笃笃”脚步声。

    他眼睛明亮地抬起头:“阿无来了……哇!”

    他一下子站起,呆愣愣地看着。

    沈青梧着粉裳白裙,腰系流苏长带。行走间,衣带飞扬,大袖翩然。虽然长发只是别着最普通的簪子,但沈青梧穿这样一身衣裙走下楼梯,腰肢细窄,身量纤长,实在是让人眼前一亮。

    杨肃眼睛,看到摇曳的日光,半空中弥漫的尘埃,以及那尘埃后,桃李之姿的清秀佳人。

    时间静谧,如梦似幻。

    杨肃结巴:“沈、沈、沈青梧!”

    他一下子面红,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他怎不知沈青梧也会如此动人?

    她怎么会穿这样的衣服……杨肃扭头,看到旁边坐着喝茶的张行简,登时恍然。

    杨肃发怔。

    有一段时间,他大脑空白,他感觉到了那种暗波涌动,他知道沈青梧永远不会嫁给他了。

    那个曾在雪山中救他一命的女子,那个被他一直开玩笑同生共死的战场伙伴……

    当有一个人到来,她整个人,拥有了另一种旁人没见过的动人风采。

    她不只是可以让人性命相托的沈将军,她还是……谁也没看到过、谁也没在意过的沈青梧。

    人一生都在寻找归处,都在问自己到底是谁。沈青梧说她找不到家,说她四处流浪,到处看看。

    人若无家,与野草有何区别?

    杨肃慢慢坐下。

    他想问沈青梧——你找到家了吗?

    沈青梧从楼上下来,坐到他们这桌。沈青梧看杨肃:“如何?奇怪吗?”

    她没有问张行简。

    因为张行简一直在低着头喝茶。

    而且她知道他必然不觉得奇怪。

    杨肃心中有事,勉强对沈青梧笑一笑:“很好看。”

    沈青梧倒不在乎好不好看。

    在她眼里,这样子必然是不好看的……打扮漂亮的时候,才是好看的。现在更重要的是,乔装进城。

    沈青梧捞起桌上一个包子,塞入口中。

    张行简刚想阻拦,想说让店家热一下。

    但他抬头看她一眼,便要掩饰心跳。

    为防止她厌恶,他还是少看为妙。

    端着茶水、借喝茶掩饰情绪的张行简,听到沈青梧跟杨肃心不在焉地说:“你也换身像样的衣服吧。我们不是进城吗?你扮我夫君。”

    张行简猛地抬头。

    他对上沈青梧眼神。

    沈青梧眼睛看着他。

    她鼓着腮,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看着他,笑得挑衅而快活:如何?有意见?

    一会儿要带我进城一会儿要送我漂亮衣服,你从头到尾的目的,不就是想当我夫君,想听我叫你“相公”,想和我假戏真做吗?

    我就不。

    我就不如你的意!

    就不被你牵着鼻子走!——

    张行简笑一笑。

    他继续喝茶——

    当日夜里,入宿前,沈青梧关门前,张行简站在她门口。

    他一日一表白:“梧桐,我喜爱你。”

    沈青梧听了如同没听,她哼一声,眼睛不看他:“知道了。”

    她要关门,张行简抬手挡住门。

    沈青梧:“我是不会让你进屋的!”

    张行简微笑:“哦?你觉得我想进你房间?”

    沈青梧:“你以为我傻吗?你、你对我、对我……你贼心不死,我当然知道!”

    张行简笑。

    沈青梧:“笑屁!”

    张行简笑眯眯:“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是来问你,你当真决定和杨肃假扮夫妻吗?真的决定了吗?”

    沈青梧听他提这茬,顿时有了兴致。

    她将门大开,站在门口要气他。

    她说:“没错。我觉得我和杨肃年龄相仿,气势相仿,看着就非常的像一类人。我和杨肃扮夫妻,旁人一定会信,而不是像我和你那样——被人一个劲地追问,‘真的吗’‘真的吗’。

    “我不想被人不停问。”

    张行简:“知道了。那你如何安排我呢?”

    沈青梧瞥他一眼。

    她快速移开目光:“你、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当我们家的账房先生吧。我们夫妻出门,带一个账房先生,也不是很奇怪吧?”

    张行简颔首:“嗯,不奇怪。”

    沈青梧笑起来:“那你还要说什么?”

    她心跳跳得快,目光灼灼看他。

    她真的喜欢欺负他,喜欢逗他,喜欢看他无奈。

    沈青梧在心中想:快生气吧,快受不了吧!快被我气走吧,快不要再动摇我了!

    张行简叹口气。

    他漂亮的眼睛黯然无光。

    他如她希望的那样,露出无奈神情:“看起来,你喜欢杨肃,多于喜欢我。”

    沈青梧昂下巴:“没错。”

    张行简平静淡然:“我知道了,你不要我,要别人。你心里没有我,只想欺负我。”

    沈青梧:“……”

    张行简:“那便随你意吧。不必在意我——反正梧桐更在意杨郎君啊。

    “让我一个人待着吧。伤心的时候对烛枯坐,高兴的时候无人分享。

    “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不分你的心。不过是喜怒哀乐没人在乎,不过是好心被人当驴肝肺,不过是别人欢欢喜喜你侬我侬,我一个人躲墙角捡点儿别人不要的剩饭剩菜。”

    沈青梧:“……”

    她眼睛闪烁,眼睫颤抖,开始不自在,开始忍俊不禁。她抱着的手臂也抱不下去,她向前走两步。

    沈青梧:“唔……”

    张行简向后撤退两步,摆摆手,一脸平静,示意她不必心软。

    张行简低着眼自怜:“我本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本就是三人行中多余的那个。是我占用了梧桐太多时间,浪费了梧桐很多精力,我太不懂事了。

    “梧桐去陪杨郎君吧。

    “假戏真做也是正常。不必想起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转身往旁边房间走去,在沈青梧呆愣中关上了门。关门前,他望她一眼,闪着流波碎光的眼中,荡着伤怀之色。

    沈青梧:“……”

    张行简叹口气,关上门:“祝你们幸福,再见。”

    沈青梧追两步停下。

    她开始踟蹰,开始迷惘,开始意志动摇,开始有一个念头闯出来——

    他好有意思。

    他装模作样!

    可万一他真的打算走了呢?

    他是演戏逗我的吧,他肯定开玩笑的吧?

    他说话的时候,唇一张一合,唇红齿白,那般好看……她好想压住他,亲他……

    沈青梧,停下来!

    作者有话说:

    梧桐:你看这个成精的月亮,他又在动摇我坚定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