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反转真相
“不, 单纯的是你,春平侯。人对权利的野心是会随着年龄滋生的,你弟弟也不例外, 他能想到与吕某合作抢夺你的太子之位, 又怎么可能会单纯!你太低估他了, 他对王位的野心远比你重。”
吕不韦起身,双手交叠在身前, 在潮湿地面来回踱了两步。脚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犹如尖锐石子划在心间,刺耳难耐。
脚步停顿, 他再次捋了捋嘴角胡须,绕过案几走到赵屹面前, 咧嘴一笑。
“别这么看着我,他的条件对大秦有利, 我作为大秦相邦,理应为大秦着想。你要怪,只能怪自己有个好弟弟。”
赵屹高昂着头颅冷哼一声, “落到这步田地, 本侯只怪自己时运不济,要杀要剐, 随相邦处置。”
“放心,你可是赵国颇具威望的春平侯, 大秦又怎会轻易杀之。”
吕不韦回到案几前坐下,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狱掾提笔记录, 正式开始审问流程。
“春平侯怎知秦王今日会出宫经过宫外二十里处的密林?”
赵屹并不打算隐瞒, 面无表情回答:“本侯只知秦王时常会出宫去郊外军营,而密林是必经之地, 至于为何会在今晚… … 是因本侯的人每日都会在附近盯梢,这才得知他午时之后出了宫。”
吕不韦又问:“春平侯从何处得知秦王时常出宫?”
赵屹不答反问:“相邦以为呢?”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诸国之间相互安排自己的人再正常不过。
吕不韦没有纠缠追问,转而道:“最后一个问题,春平侯与秦王身边的那两位剑客是何关系?为何他们会得知你在密林行刺君王?”
赵屹哂笑:“这是两个问题。”
“请回答。”吕不韦声音突然高了一个度。
“我把他们当朋友,只是不知他们可否把我当成朋友。当初在邯郸,我曾试图邀请他们入侯府,效忠于我,可他们忠于你们的秦王,拒绝了我,本以为他们二人是你们先王派遣到邯郸的,而今看来,似乎并不是你们的人。”
赵屹收起笑意,温润眸子结了一层冰霜。他筹谋多日,设想过无数种失败的可能,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是因琉璃而失败的,那击在腕骨的尖锐石子,准且狠,是一点余地都没留,他也很想知道她是如何得知密林有伏击的。
吕不韦凝睇他良久,也没看出撒谎的痕迹。关于那两位剑客,他并不怀疑他们对君王的忠心,他只是好奇他们是如何得知君王遇袭的。
子时一刻,所有人全部审问完毕。
吕不韦捏着酸疼的后脖颈,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身后三步之遥跟着四名剑客,以及一位身着锦衣的小少年。
小少年名曰甘罗,是吕不韦的家臣,半个月前因功被君王封为上卿。
先前在咸阳牢狱,他一直杵在角落没有吭声,憋到现在,终于忍不下去了。
快走两步,行至吕不韦身侧,他问:“相邦明知春平侯与君王之师毫无关系,又何必浪费时间审问至深夜?”
“将他关进牢狱,总要做做样子审问一番,他才不会疑心此事是老夫一手谋划的。”
早在察觉赵屹有出逃之意后,吕不韦就在设计谋划,等待这一刻。郭开先前曾传信,言明赵堰与他交易是假,并且还有意让赵屹死在秦国,待他日即位王位,便以此为借口出兵讨伐秦国。
前些日子,相府剑客暗中劫杀了几名赵国来的暗卫,正是赵堰派遣而来杀害赵屹的。
吕不韦并不在乎赵屹死活,但他不能让对方死在大秦,让赵国有借口引发战事。就算是死,也要等日后死在赵国。
咸阳牢狱,赵国暗探进不去,是最安全的地方。故而,他有意安排人顶替赵国细作,把君王时常出宫去军营之事告知赵屹,并且怂恿他挟持君王出城。如此一来,他刚好借机逮捕赵屹入狱,谋害君王是大罪,纵使他是一国春平侯,也难逃牢狱之灾。
只是,吕不韦不曾料想到,那两位楚国剑客会得知宫外密林行刺之事,甚至还主动找到他求援。他知道二人对君王没二心,也不关心他们究竟是不是楚国人,他就是十分好奇他们是如何得知准确地点的。
“那… … ”甘罗犹疑须臾,还是问:“相邦明日还要入宫询问那二位剑客吗?”
“去,当然要去。”
吕不韦大步向着相府而去,眉眼间笑意表明了他此刻的心情。
翌日,议政殿上,众臣子得知赵屹行刺君王之事,一片哗然。
端坐在王位上的嬴政缄默不言,注视下方臣子们争论不休,右边面颊上那道浅淡伤口还未彻底结痂,在冕旒的遮挡下,众人并未发现。
魂魄武庚看着众臣子愤慨激昂,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当年父亲一意孤行,议政殿上也是这般情形,他们当众指责父亲的错处,父亲震怒治罪众人,那也注定了大商的灭亡。
昌平君熊启,率先出列上前一步,双手置于身前辑礼。
“大王,春平侯行刺君王乃是死罪,臣以为,此事要治罪赵屹,也要问责赵国。”
嬴政张嘴刚想表达意见,就被吕不韦截了话头:“治罪当然是要治罪,可,赵屹在赵国毕竟举足轻重,惩治可,但杀之不可。公子堰有意让他死在大秦,想以此讨伐大秦,故赵屹绝不可杀。”
“寡人以为,相邦言之在理。”
这一次,嬴政没有与吕不韦唱反调。赵屹救过他一命,他想借此还了这个人情。
吕不韦没想到少年君王竟然破天荒同意自己的观点,他眼神复杂看着那双愈发深邃不可探得双目。
对于赵屹的处置,众臣虽不满意,但也只能如此,他们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王室为争王位权利,兄弟相残也不是没有,就怕是公子堰真想借秦国的势杀了春平侯。
散朝之后,吕不韦没有着急回相府,而是借口调查行刺之事,跟着嬴政去了后殿。
今日天气不错,暖和不少。
樊尔一早便去成蟜那里传授剑术了。
琉璃裹着狐裘窝在牗楣下晒太阳,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清俊身影,她侧头看去,发现少年君王后面竟还跟着那个吕不韦,不用猜也知道对方前来是盘问昨夜之事。本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她没想到那人是认真的。
也是,换作是她,多多少少也会怀疑。
无奈起身,对不远处的人颔首,算作打招呼。
君臣二人,先后走进殿内。
琉璃没有迎上去,而是重新盘腿坐下,亲自斟了两觞茶推到对面。
“请坐。”
嬴政率先脱掉履靴,在琉璃对面坐下。
吕不韦犹疑片刻,才提衣上前在一侧跪坐下去。
琉璃单手拿起耳杯,慢悠悠晃着,语气轻缓:“没想到相邦真是言出必行。”
“职责所在,吕某这也是在履行公事,不是有意刁难先生。”
吕不韦今日语气友善,眉眼也蕴含了笑意,与昨晚判若两人。
又一次听到‘先生’二字,琉璃还是身心不适。
“你们是不是看不起女子?”
“甚?”
乍一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询问,吕不韦没反应过来对方是何意,他只是照例来问询有关案件之事。况且,他若真看不起女子,早做主把她这位剑术师父换了。
琉璃直勾勾盯着吕不韦,一脸认真问:“为何你每次都称我为先生?据我所知,你们大多是把男子称为先生的。”
吕不韦怔愣须臾,失笑道:“你误会了,称你为先生是表示尊重的意思,先生这一称谓严格说来并不是男子专属,女子也可以被称为先生,女先生。”
女先生?琉璃眨巴了几下眼睛,人族各种尊称真复杂,她讪讪摸摸鼻尖。
“相邦想知道什么,直言便是。”
吕不韦先是看了一眼旁侧静默的君王,呷了一口茶水,才道:“还是昨夜的问题,你们为何会知道赵屹密林伏击之事?”
关于这个问题,琉璃昨夜回到寝殿后,未免吕不韦真的会来盘问,连夜想好了说辞。
“昨日暮色四合之时,政… … 大王与蒙侍卫迟迟未归,我和樊尔出宫一路寻到密林,隐约听到不远处有厮杀声,因那是去军营的必经之地,他们又迟迟未归,很容易就能猜到密林深处的情况。因不知对方有多少人,故而我便让樊尔去相府找相邦调遣卫戍军。”
说完这些,她再次在心里埋怨一遍武庚。
吕不韦仔细观察琉璃表情,见她镇定自若,不像说谎的样子,稍稍安心一些。继续问:“先生难道就不怕寡不敌众?”
本能想说不怕的琉璃,及时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装模作样叹息一声:“怕呀,可我作为师父,不能不管徒弟死活。”
闻此话,一直瞅着墙头残雪的嬴政倏尔回头,望着琉璃地眼神亮晶晶的。
吕不韦虽然不信人真的可以为了他人不惧自己生死,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又闲聊两句,他便告辞离开了。
目送那儒雅宽阔背影消失,嬴政突然问:“倘若有一日,面对难以扭转的生死,你还会不顾安危救我吗?”
琉璃收回视线,仰头瞅他,语气幽幽:“这么矫情,可不像你啊!”
重新坐回案几钱,嬴政给自己斟了一觞热茶,恢复惯有姿态,“我只是觉得,这个世上,很少会有人真的甘愿为了另一个人赴死。”
琉璃把耳杯推到他面前,示意他给自己斟一觞茶水。温热茶水漂浮着稀薄雾气,她捧起轻轻抿了一小口。
“你说得对,我觉得甘愿为别人赴死的都是傻子。”
嬴政不解问:“那你为何还冒险去救我?”
“我有把握击败那些人,不能算是冒险。倘若没有把握,兴许我就不会去了,天大地大,还是自己的命最大。”琉璃粲然而笑,眉眼弯弯。
少年君王艰难扯动嘴角,笑容难看:“你还真是直白,我心里刚升腾而起的感动,瞬间没了。”
“实话而已。”
琉璃从布袋中掏出一块糖丢进嘴里,糖块把左边面颊撑起一个鼓包。
“切记,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你去付出生命。结束乱世固然重要,但也要有命才行。”
嬴政问:“你也不值得吗?”
琉璃摇头:“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吗?此时的嬴政还没有答案。“希望我们余生顺遂,永远不要有生死抉择。”
看着对面少年君王满含希冀的眼眸,琉璃淡笑不语。
第072章 只为承诺
赵国, 邯郸城。
因赵王病重之事,整座城内都充斥着一种沉寂而压抑的气氛,群臣眉头一个比一个皱的深, 均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们本还满心期待春平侯能顺利归来继任王位, 结果等来等去, 等到的却是春平侯为出逃,不惜召集所有间者, 行刺秦王,意欲挟持秦王出城。
成功了还好,秦赵两国积怨已久, 只要能顺利归国,赵国想要保下王位继承者, 还是轻而易举的。但可恨的是失败了,秦王没擒住, 还搭上了所有间者与太子。
行刺君王本就是大罪,还被逮个正着,纵使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以说服秦国放人。
赵王 丹拖着病重的身体, 在议政殿上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 气急攻心,一口血喷涌而出, 颤巍巍倒在王位上,鲜血顺着奏案滴在下方雪白的皮毛毯子上, 红白交汇,尤为刺眼。
众臣哀恸惊呼不绝于耳, 已然顾不得礼数, 蜂拥而上。
赵堰拨开面前几个老臣,不由分说跪下去, 用膝盖挪动着上前,弯身抱着不断抽搐的父亲,声音干哑:“父王,您这是怎么了… … ”
气若游丝的赵王 丹艰难掀起眼皮,方才挂在眼睫上的几滴血珠落入那浑浊的双目,眼前骤然一片血红,让他看不清幼子面容。双臂沉重,他试了几次都抬不起来。
赵堰觉出他想抬手,忙握起那只苍老褶皱的手覆在自己面颊上。粗粝掌心贴在脸上的刹那,他终于模糊双眼,父亲昔日慈祥面容闪现脑海。多次谴人入秦暗害兄长,他以为他足够狠心,然而这一刻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他还是控制不住心痛。
眼泪汹涌而出,赵堰突然醒悟,那是他的兄长,是一直宠他护他的兄长,他竟然想要害死他。
好在医师及时赶来,赵王 丹勉强捡回一条命,但久病难医的身子早已残破不堪,再加上忧心在秦为质的次子,就算是暂时保住性命,但也时日无多了。
时下秦赵局势紧张,赵王 丹心里很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册立太子,方能稳住赵国上下。
宫正将册立太子的诏书亲自送到赵堰手里时,郭开暗自松了一口气。
想到病榻上的父亲,想到还在秦国牢狱的兄长,赵堰一点也笑不出来。幼时,他庆幸自己有一对好父母,有一位好哥哥,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陷他们于不义。
想到不久后可能会失去父亲,他长舒一口气,握着诏书的手收紧。
“郭开,我是不是做错了?”
郭开笑容谄媚,言语蛊惑:“您现在如愿成为太子,何错之有!在这乱世中,为自己谋得一席之位怎么能算错呢!您若为王,日后您的子孙定会感念您的。”
赵堰不知日后子孙是否会感念他,但他知道,倘若父亲知晓他与吕不韦合作,意图谋害兄长,一定不会原谅他。
郭开小眼睛转了几转,佯装语重心长:“太子,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最忌讳的便是心软,都到了这种时候,您不能生出退缩的心思。”
“本太子明白。”赵堰面上悔意褪去。
吕不韦迟迟没有对赵屹做出明确处置,只是以行刺君王的由头关押在咸阳牢狱。
牢狱内暗无天日,阴冷潮湿,待久了,全身上下都有一种阴湿之感。
赵屹平时爱干净,周遭那样的环境,实在难捱,不出十日,便已蓬头垢面。可他却又只能隐忍不言,不求助是他最后的尊严。
秦国方面似是忘记了他们的存在,每日只有狱卒按时送些冷硬吃食。赵屹询问过几次,想要探知吕不韦态度,狱卒嘴严的要命,不肯透露分毫。
在牢狱煎熬一个半月,大寒之后,他终于等来了吕不韦。
天光穿过牢狱上方狭小通风口斜斜洒在地面,无数尘埃漂浮在光线中。
直到身后铁链拖地之音停止,吕不韦才回转身。
“相邦想好如何处置本侯了?”赵屹唇角挂上嘲讽笑意。
看着那张冻的青紫的脸,吕不韦转头用眼神示意杵在旁侧之人。
那人会意,展开怀里抱着的冬衣,上前披在赵屹身上。
“今日前来,是为告知春平侯一事,赵王薨逝,你的弟弟已继任王位。”
听到吕不韦这句话,赵屹唇边笑意消失,双目失神片刻,他拼命摇头:“不可能,我父王身体已经好转,怎会… … 怎会… … ”
皴裂嘴唇渗出斑斑血迹,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风采。
“请节哀。”吕不韦双手执于身前郑重辑礼。
赵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脸上泪痕蜿蜒,“我父王是不是被害死的?是赵堰对不对?”
吕不韦摇头,“他是因得知你行刺秦王失败,太过… … 最终没能挺过去。”
赵屹双肩垂了下去,咸涩泪水落在裂口的唇角,刺痛感让他眼眶更加模糊。若他能预知会因此加剧父亲的病情,他绝不会冒险袭击秦王。
已看惯生死的吕不韦摆摆手,示意狱卒将他带下去。
身体麻木的赵屹任由狱卒将他拖回牢房,此刻他内心早已被悔恨占据。
午后暖阳洒在大殿,琉璃围坐在燎炉旁,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水。
“既然赵堰已继任王位,你们可有考虑放赵屹离开?他当初放过你一次,这次你可否放过他?”
闻此话,嬴政停笔抬头,凝视少女白皙侧脸须臾,继续未完成的书写。
“听闻赵屹得知老赵王薨逝,大病了一场。今日议政殿有讨论过此事,众臣都认为应该放他归赵,不能让他死在大秦。”
“何时放他离开?”琉璃追问。
“就在这几日。”
写下最后一个字,嬴政眼神复杂瞅着包裹严实的琉璃。
“你为何如此关心赵屹?”
听到这别扭语气,琉璃歪头瞅着他。凝眉纠正:“这不是关心,是兑现承诺。当时去邯郸牢狱接你之前,我曾承诺,日后他若有难,我会出手救他一次。作为局外人,我本不该插手你们秦赵两国之间的事,我只是觉得他也算是个好人。既然你与群臣都想放他离开,我不多嘴便是。”
以为她是不开心了,嬴政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递过去。
“蒙毅今日从宫外带来的蔗糖。”
琉璃接过那带有体温的布袋,打开发现糖块都粘在了一起。
“你是不是傻?哪有把糖揣怀里的,都融化粘一起了。”
“… … … ”嬴政一时哑然。
当时,从蒙毅手中接过,他随手放入怀中,冬日寒冷,他以为把糖放在外衣里不会有影响的。仔细想来,琉璃装糖块的布袋似乎是一直挂在腰间。
他讪讪摸摸鼻子,伸手想拿回布袋。
琉璃躲开,隔着布袋将粘在一起的糖掰开,拿出一块丢进嘴里。
“挺甜的,来一块?”
说着她撑开袋口递过去。
犹豫一瞬,嬴政伸手拿过一块。
五日之后,天气阴霾,冬风凛冽,赵屹启程返赵。
吕不韦谴使臣姚贾亲自送他回去。
琉璃带着樊尔出宫闲逛,才得知今日赵屹要离开咸阳。
使团队伍约莫三十人,正缓缓向着城门口而去。
主仆俩走到狭窄巷子中,悄悄掠上屋脊,目送那列队伍行远。
“赵堰为王,他此番回去,不知能否保住性命,少主先前为何不愿见他最后一面?”
“见与不见,都没有差别。”
琉璃收回视线,足尖轻点,掠下屋脊。
早在前几日,赵屹就曾提出离开之前想见他一面,她与赵屹交情不深,对方什么心思,她也清楚,故而并未答应相见。
樊尔紧随其后降落到无人巷子中。
主仆俩正欲离开,巷子深处却陡然传来打斗声。两人都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无声对望一眼,转身向热闹街道走去。
走出没两步,不远处一声熟悉地呼喊响起,主仆俩同时停下脚步,迅速转身朝着巷子深处而去。
在看清双方交手的是谁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星知,星言,你们为何会在此?”
兄妹二人看到主仆俩,终于停手。
方才还横眉怒目的星知,见到樊尔,立时笑意盈盈凑上去,声音柔的能掐出水来,“樊尔,你果然在秦国。”
樊尔本能后退两步,面无表情恭敬行礼:“见过三少主。”
星知娇俏‘哎呀’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眨巴着一双明亮眼睛,声音腻的人头皮发麻:“何必如此见外,以后迟早是一家的。”
见到妹妹这副样子,星言抬手捂住眼睛,觉得甚是丢脸。
琉璃同情瞅着樊尔,话却是对星知说的:“你的亲侍都受伤了,你还有心情缠着樊尔!”
这话提醒了笑容痴傻的星知,她依依不舍松开那劲瘦有力的手腕,转身小跑到唇角染血的子霄身旁,先是塞他嘴里几粒丹药,才搀他起来。
“二兄,你下手这么重做甚?”
“你还好意思指责我,你若不带他逃出来,他若不拼死护着你,我能伤他至此?”
星言越说越气,拔·出剑又要动手。
琉璃见状,忙拦在中间,双手同时做出制止地动作。
“你们是亲兄妹,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星言冷哼一声,用力将剑入鞘。
这似曾相识的情况,不用猜,也知道原因。十年不见,看来蝾螈族的结界终究是关不住星知对樊尔的执念。
吃了丹药的子霄盘腿而坐,闭目凝神聚气,调整内息。
星知蹲在他身旁,双手托腮,担忧瞅着他。
见妹妹满面愁容,星言语气别扭安慰:“放心,我下手有轻重,没有伤及他的根本。”
星知无声白了兄长一眼,并未吭声。
半个时辰后,子霄缓缓收起周身灵力,睁开眼睛,以剑拄地,费力站起来。看到少女紧张面色,他温柔浅笑。
确认子霄无碍后,星知再次凑到樊尔身边,不由分说先拉住他的手,颠颠倒倒把十年间自己如何试图闯结界,如何苦苦哀求父母兄长,如何为破结界遍体鳞伤,如何闹死闹活的经过叙述一遍。
“你都不知道,我成功逃出来的那一刻有多开心。”
她神情从惊喜转为失落:“我和子霄一路寻到邯郸城,把整座城池翻了一遍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遇见了以前帮助过的一位老伯,他告诉我们,说你们随着那个孩子来了秦国。我就说多做好事有益处,幸亏我当时心善救助了那个人族。”
樊尔推开她不是,不推开也不是,他左右为难间,转头看向琉璃,用眼神求助。
第073章 死缠烂打
琉璃上前推开星知, 挡在樊尔面前。
子霄脸上浅笑从凝固到逐渐殆尽,她全都看在眼里,猜出这古板凶煞的蝾螈亲侍可能是喜欢自己主子, 她当即放弃想要撮合樊尔和星知的念头。
蝾螈族不但长相凶, 脾性也不如鲛人那般温和, 她只是怕这子霄因爱生恨,日后会不顾两族情义, 伤害樊尔性命。
清清嗓子,她先是瞅了瞅星言与他的两个侍卫,才一本正经道:“男女有别!光天化日!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我将来势必是要嫁给樊尔的, 拉拉扯扯有何不妥?”星知不服气指着琉璃,“倒是你, 这般有意阻拦,可是要与我争夺樊尔。”
琉璃挥手打开指着面门的那只手, 很想给她一个白眼,但转念想到自己是一族继承者应当注意形象,又硬生生忍下了。
“我们又不是不回无边城, 你等几十年又何妨!这般不顾后果跑出来, 你可有想过你父母的感受!蝾螈族血脉特殊,最易被人族术士盯上, 你能不能有点脑子!”
“我… … ”
星知作为蝾螈三少主,除了父母兄长, 几乎无人敢用这种呵斥语气跟她说话。然而,琉璃那话虽然不好听, 可却在理, 她脑子一乱,完全组织不出有力地辩驳。特别是对方还理直气壮, 她更加不知该如何回怼。
憋到小脸通红,她噘着嘴回头求助:“二兄长,她欺负我。”
星言嗔怪瞪了妹妹一眼,“我倒觉得鲛族少主言之有理,君父君母也正是担心这一点,才屡次阻止你来陆地,你忘记万年之前那场几近灭族的灾祸了?”
星知当然不敢忘,万年前那场残忍的屠戮被记录在蝾螈史书中,每一位蝾螈族都要熟读铭记那段历史。
可,她不想因为胆怯导致几十年见不到樊尔。紧咬下唇,不甘心在兄长面前转了两圈。
“哎呀,兄长~ ~ 你也说了,那是万年之前,而今陆地正逢乱世,诸国都忙着争夺土地,哪还有那么多修法术士。我现在形貌与陆地上的人族没有任何区别,他们肉眼看不出我真身是蝾螈的。”
见兄长始终不为所动,她撅着嘴巴,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拉住他的左手左右晃动撒着娇:“好阿兄,你就让我留在陆地吧!不过还有区区四十年而已,我保证到时会平安回去的。”
星言那张凶狠面容浮上不耐,想到罪魁祸首樊尔,他眼风如刀扫视过去,右手掌心骤然凝聚灵力,欲擒住星知。
察觉到灵力波动,星知反应敏捷,飞身后退躲开。明白过来兄长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的,她索性身子一转扑到琉璃身边,一屁股坐地上,不由分说抱住她的腿。周身同时汇聚浅青色灵力,将那条腿禁锢在怀里。
纵使鲛人天性也很敏锐,琉璃也没来得及躲开那突如其来的抱大腿。惯性之下,她身子禁不住后仰,还好被身后樊尔及时拖住手臂才稳住身体。
“星知,你松开!”
“我不!”星知抱得更加紧,“你劝星言放弃带我回去,否则我就不松手。”
见她死皮赖脸,丝毫不顾及颜面,琉璃一阵头疼。内心无比后悔在听到那声熟悉惊呼后过来查看。她本也不喜欢星知,之所以心软过来,只是看在两族交情上。她若知晓与之交手的是星言,而非人族术士,她是断然不会前来查看的。
察觉琉璃想要抬脚挣脱,星知周身灵力大盛,收紧双臂抱的更加紧,甚至用上双腿环住她的脚腕。
“你是不是怕我与你抢夺樊尔,才如此绝情不愿帮我?”
又来了!琉璃仰头,无语望天。
见此场景,子霄唇角紧抿,耷拉着眼皮,一双手握的死紧。
星言严肃呵斥:“阿知,快松开,不得无礼。”
星知不理会他,把侧脸贴在琉璃膝头,大有对方不答应,她就死磕到底的架势。
双掌凝结灵力,琉璃阴恻恻威胁:“松开,否则我就劈下去。”
“你不敢的,你今日若敢伤我,我定会告诉鲛皇鲛后,说你意欲伤我性命。”
星知眯起眼睛,笑容很欠揍。
好吧!琉璃确实不敢真的劈她脑门上,幼时第一次见面,她便被君母谆谆教诲,维护两族情义是每个继承者的使命,作为鲛皇继承者,切不可动手伤及蝾螈族。小时候她不懂为何要处处忍让蛮横的星知,直到看到那本古籍,她才明白君母为何时常提醒她不可伤害蝾螈族。
鲛族救助蝾螈族,蝾螈族也同样救了鲛族,双方似乎都有恩于对方,蝾螈族甚至让鲛族获得漫长生命,今日她若动星知分毫,日后回归无边城,君父君母定会问责此事。
收起灵力,她无奈俯视着笑容狡黠的星知,“身为女子,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满脑子男人?”
“身为女子,满脑子男人,不是很正常嘛!”
听到对方这理所当然地语气,琉璃表情僵化,默然无语。
星言恨不得当场与妹妹断绝关系,蝾螈族性子是直率,但这般没脸没皮着实有失身份。他脸色阴沉,极力忍着才没动手。
“快起来,还嫌不够丢脸!”
“我不!”
星知箍紧琉璃的腿,酝酿须臾,挤出几滴泪。
“我就只是想跟着樊尔,有什么错?为何都要阻止我?我修习三百多年术法,灵力内力都不低,你们为何都要看低我!我难道就没有权利追随喜欢的人… … ”
听着那声声哭诉,琉璃心里莫名有些同情,星知虽然蛮横,但她喜欢樊尔的那颗心并未错。换位思考,倘若有人百般阻止自己与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一定很痛苦。
来陆地十年,她至今未听说过哪国有大量的修法术士。诸国之间忙着挑起战争,男子到了一定年龄都要上战场,的确没有机会成为术士。至于女子,先前看过的古籍中,女术士很少,人族女子似乎不热衷修法。
四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倘若人族而今术士甚少,蝾螈行走于陆地的确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耳边还盘旋着星知沙哑地哭嚎,琉璃思忖一番,犹豫着终是开了口:“二少主,要不你就让她留在陆地几年?我与樊尔如今居住在戒备森严的秦王宫,很安全的。况且,秦国距离东海不算远,你若不放心,可以每隔几年来咸阳看她一次,以确保她的安危。”
听到这番话,星知立刻止住哭声,用脑袋蹭蹭琉璃的腿,“琉璃,你真好,我决定以后喜欢你一点点。”
“不需要!”琉璃嫌弃推开她的脑袋。
星言面露为难,“君父君母命我前来寻回阿知,我若就这么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星知立时横眉怒目:“星言,鲛族少主都为我求情了,你就不能顺着她答应下来,你是不是我亲阿兄!”
面对又一次的直呼其名,星言蹙眉训斥:“你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
琉璃正欲再劝说,身后樊尔却悄悄拉住她手臂,垂下脑袋低声提醒:“少主三思,若留她在身边,日后她的安危就要成为你的责任了,你莫要忘记还有历练在身。”
纵使是低声耳语,也未逃过星知的耳朵,只见她倏然仰头,一双明亮眼睛幽怨瞅着樊尔。
“我心里有数。”琉璃推开他的手,看向星言,“我至今未在陆地见过人族术士,秦王宫也比你想象的安全,现任秦王是我的弟子,你若是还不放心,那就让星知每月给你传递一次消息。”
“我同意。”星知用力点头。
看着妹妹撒泼耍赖,盯着樊尔两眼放光的模样,星言无声叹息,犹犹豫豫点了头。
星知收起灵力,禁锢术随之消失,她跳起来刚想欢呼,却听兄长又道:“切记老实待在秦王宫,没事不要随意出宫,若是遇到可疑人族不要逞强,能跑就跑,在小命面前,面子不重要。”
“知道了知道了!”
不耐烦挥挥手,星知嬉皮笑脸挪到樊尔身边,厚着脸皮去拉他的小拇指。
樊尔不动声色将手背于身后,上前一步站在琉璃身边,眼神哀怨。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地声音宽慰:“别这样,我只是觉得你平时在王宫也挺无聊,有活泼的星知在你身边挺好的。”
“我喜欢无聊的日子。”
樊尔是第一次对琉璃用任性语气。
就在主仆俩用眼神交流时,星知挤到两人中间,“你们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对视,我看着心里难受。”
琉璃懒得搭理她,抬脚走到星言面前,抬起双臂与肩持平,“眼看着天色渐晚,如此我们便先回宫了。”
星言也抬起双手辑了一礼:“也好,劳烦少主平时多照顾阿知。”
微微颔首之后,琉璃转身向着不远处主街道而去。
樊尔亦步亦趋跟上。
星知招呼一声子霄,也忙乐颠颠跟上,甚至都没顾上跟自家兄长道别。
目送没心没肺的妹妹走远,星言长舒一口气,不知自己的妥协是否正确。九年多来,星知闹过不下几百回,甚至很没脑子的假装自杀,把蝾螈族有再生能力的事都忘了。见妹妹对着樊尔傻笑得模样,他才明白自己低估了她的执着。
两对主仆走在咸阳最繁华的街道上,只有星知满面笑容,废话连篇,琉璃被她的聒噪吵得头疼,樊尔因为担心日后永无宁日而忧心忡忡,子霄因为主子的开心源于别人而脸色阴郁,不过他一贯如此,没人察觉他的异常。
傍晚时分,天色更加阴沉,四人行至宫门前,却被卫戍军拦了下来。
“您二位可以入宫,他们不可。”说话的将士把目光落在星知主仆身上。
星知不悦质问:“为何他们可以,我们却不可以?”
将士淡漠睃了她一眼,态度十分严肃:“他们是君王之师,敢问二位是以何身份入宫?不得君王召见,任何人皆不可随意入宫门。”
当初是嬴政亲自接他们入宫的,琉璃差点忘记人族宫门也是不可随意进入的。
怕星知情急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惹怒卫戍军,她忙先一步开口:“这样,樊尔你在外陪着他们,我入宫去讨一道召令来。”
樊尔点头应下。
夜幕还有半个时辰便会降临,琉璃加快脚步,皮履磨得脚趾生疼。行至冗长甬道,四下无人,她索性捻诀瞬移至章台宫君王寝殿外。
理了理衣襟,她提衣拾级而上。
少年君王正在主位上翻阅奏章,她在殿外停下脚步,轻咳一声。
嬴政闻声抬头,随即展颜:“快进来,这次怎会回宫如此晚?”
迈进大殿,琉璃直截了当道:“我想跟你讨一道召令。”
“召令?谁要入宫?”
“不知你可还记得星知与子霄,今日在城外与他们重逢,我本想带他们入宫,但却被宫门口的卫戍军拦下了。我知道随意带人入宫不妥,可他们实在无处可去。不知你能否准许他们入宫?”
怕他不答应,琉璃故作忧心,头一回在少年面前示弱。不过她表面虽然在示弱,内心已经把星知问候几十遍了。
星知子霄?嬴政凝眉思索,眉头很快又舒展,“自然可以,他们既是你的友人,我岂有不准许的道理。”
“如此,便多谢了。”琉璃粲然而笑。
“跟我无需客气。”说着,他展开一卷崭新简策,着墨亲自写召令。
琉璃盯着简策上的文字,后知后觉发现嬴政在她面前似乎从未自称过寡人。初即位时,他总是时常忘记自称寡人,可而今他已然习惯,却从不在她面前自称寡人。
“你… … 为何从不在我面前自称寡人?”
少年君王欲下笔的手顿了顿,却并未抬头,继续书写。
“不想。”
“为何不想?”
“没有为何。”
“… … … ”
少年人的心思真是难以摸透,琉璃在心里默默祈祷,倘若日后有孩子了,可千万要是个女儿,男孩子的心思太难捉摸。
召令很快写好,嬴政拿起简策,轻轻吹干上面墨汁,亲自卷起递给对面人。
眼前乍一出现一只指骨分明的大手,琉璃忙收回思绪,抬手接过,“多谢。”
遥送那抹身影消失在殿外,嬴政才重新将目光放回吕不韦送来的奏章上,这份奏章内容是水患之事,隗状上奏的。
大致内容是预估了修水渠的花费与时间,预估计要长达十年之久,十年所要花费的不止是财力,更大的是人力。但奏章中有一点他很认同,水渠一旦修成,对秦国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可是这样的提议却被吕不韦驳回了。
犹豫良久,他提笔着墨在吕不韦那两行小字旁写了自己的观点,故意用词犀利直白,他想让对方主动入宫找自己谈论修水渠之事。
工程固然浩大,可水渠只要修成,受益最大的将是万千黔首们。嬴政一直认为,国家不止要注重兵力,注重律法,更应该注重农耕。只有粮食充足,才能兵强马壮;也只有兵强马壮,国家才能更富饶强大;而国家富饶强大,黔首们才能更好的遵守家国律法。
在奏章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少年君王勾唇淡笑,不知吕不韦看到这段文字,会不会被气到。当然,他希望对方被气到,自即位起,他一直致力于跟那个中年男人政见不合,不止在议政殿上,更是在那些被驳了的奏章上写下相反观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气到他的机会。
第074章 只因尊重
夜幕降临之际, 琉璃赶在宫门关闭之前把召令送到卫戍军手里。
卫戍军将士见简策上的确盖着秦王玉印,这才收起长戟放行。
星知朝着几个一直冷脸的卫戍军皱皱鼻子,昂首挺立进入宫门。
琉璃接回简策, 转身跟进去, 走至星知身边时, 她还是忍不住低声吐槽:“你怎么还与从前一般幼稚,他们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卫戍军, 是整个国家最强的将士,你以为你那傲娇姿态能震慑住他们!”
“就算无法震慑他们,我也要摆出蝾螈少主的姿态。”
星知娇俏轻哼一声, 扬起下巴,一副不服输的模样。
子霄也看不下自家主子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了。
“少主, 请注意言辞,以后切不可再自称蝾螈少主。”
“放心, 我又不傻,我是见此刻四下无人才这般说的。”
听到星知这话,琉璃无声叹气,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
钟声响起, 厚重城门缓缓阖上,两对主仆也加快脚步向章台宫而去。
一眼望不到头的冗长甬道上, 四名少年男女,琉璃走在最前列, 身后跟着身姿挺拔的樊尔,星知寸步不离黏在他身侧, 仰着脑袋笑容灿烂, 子霄脸色阴沉跟在最后,本就凶的面容更是平添生人勿进的气势。
毕竟嬴政才是这秦王宫的主人, 琉璃不好做主随意安排星知与子霄的住所,为了尊重王宫主人,她直接带着主仆俩去了君王所居殿宇。
肃穆殿内已然点亮三十六盏青铜灯,四鼎燎炉烧得正旺,少年君王单掌托腮,狭长丹凤眼低垂着,长指不时略过简策上的文字。
蒙毅今日回了上将军府,不在宫内,此刻殿内只有一人一魂魄,其余宫人都在殿外候着。众人见到琉璃,纷纷俯身行礼。
殿内魂魄看到陌生的星知主仆,收起闲散模样,站直身子,狐疑瞅着琉璃,他看得出来那二人不是人族。
而主仆二人看到面若冠玉的俊秀魂魄,俱是愕然。一位本该去轮回转世的魂魄,何故逗留在人间,守着一位君王。
“琉璃,他为何… … ”星知抬手指向盘龙中柱旁杵着的武庚。
主位上的少年君王闻声抬头看来,琉璃眼疾手快按下星知手臂,压低声音解释:“我先前答应一位仙狐去解封千年前亡国君王的魂魄,阴错阳差解封了君王的儿子,他不愿去轮回,执意跟着我们要报恩,是以我便让他暗中跟着那孩子。政儿并不知那魂魄的存在,你莫要让他看出端倪。”
“???”
星知表情复杂,看看武庚,又看看嬴政,不明白琉璃为何不让那孩子知道魂魄的存在,莫非怕被吓到?可作为君王,日后势必要面对更大的场面,区区魂魄又算什么。
少年君王起身,走下主位,目光扫视几人,最后落在琉璃身上。
“你二人在说甚?”
不动声色松开星知手腕,琉璃抬脚布入大殿,讪讪摸摸鼻子,“乡野之人不懂王宫规矩,我只是在提醒她。”
听到她说自己是乡野之人,星知顷刻黑了脸,张嘴欲要反驳。
子霄及时按住她的肩头,低声提醒:“少主,今时不比当年的邯郸城,莫要惹出乱子。”
侧身躲开肩头手掌,星知不悦走进大殿,梗着脖子不说话。
见她这态度,嬴政也未生气,转身似笑非笑盯着琉璃。
“看来你的朋友都与你一样,没有对上位者行礼的习惯。”
“乡野之人不懂那些,以后慢慢会习惯的。”为星知辩解之后,琉璃才后知后觉不对劲,“我是你师父,不行礼有错吗?”
“也… … 没错… … ”
少年君王立时恢复少年人模样,讪讪摸摸鼻子,转身回到奏案前盘膝而坐。转移话题:“你带他们过来是?”
“自然是找你为他们安排住处。”言语间,琉璃走到燎炉旁,将冰凉双手置于炉鼎上方。
安排住处… …
嬴政凝眉思忖,秦王宫宫殿众多,他竟一时想不起来哪座殿宇闲置着。
星知挥挥手,表示:“不用那么麻烦,樊尔住在何处?我与他住一处… … ”
见上方君王一脸不敢置信,她才反应过来话里有不妥,忙不迭解释:“别误会,我不是要与他住在一间寝殿,我的意思是我想住在他隔壁。”
樊尔垂在身侧的双手倏然蜷起,本能上前两步,想要拒绝。可话还没出口,就听嬴政道:“不可,他住在章台宫偏殿,而章台宫是寡人住所,外人不可入住,况且你是女子,更加不合乎规矩。”
樊尔暗自松了口气。
星知一张小脸却垮了下去,“你这孩子长大后没有小时候讨人喜欢了。”
“寡人为何要讨人喜欢?”
嬴政不喜不熟悉之人提起自己幼时,情绪驱使下,语气不由重了些。
突如其来的变脸,让星知怔愣在原地,这哪里还是记忆中那个沉闷别扭的男童。
燎炉旁烤火的琉璃回转身,未免星知恼羞成怒,她出声建议:“不如住在羽阳宫,那里距离章台宫比较近,你若想见樊尔,随时都可以来见他。”
樊尔刚缓和的脸色因这话,再度阴郁。
星知虽不甘,但也没再说什么,这里毕竟不是能任她造次的太月古城。为了不被兄长带回去,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妥协。
嬴政吩咐殿外寺人带星知和子霄去羽阳宫。
寺人应了一声‘诺’,俯身对主仆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到殿门口,星知驻足回首,不甘心吐槽:“你这孩子,真的没有以前招人喜欢了。”
“… … … ”
嬴政扯了扯嘴角,脸色阴沉。
见少年君王变了脸色,星知吐吐舌头,快步离开。
偌大殿宇内恢复安静。
武庚悄无声息飘到樊尔身边,问:“他们也是鲛人?你的爱慕者?”
听到爱慕者,樊尔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没有得到答案,魂魄不甘心跟出去,不依不饶追问。
听着远去地追问声,琉璃有些怕樊尔被问烦了,会忍不住与武庚动手,那魂魄应该不是对手。
少年君王展开一卷新的奏章,却并未看进去其上内容,他手指交替敲击几下案几。呢喃问:“我… …是否是真的越来越令人讨厌了?”
“莫听星知瞎说,她眼里只有樊尔,所有阻止她接近樊尔的她都不喜欢,这个世上,她最讨厌的还是我,你都排不上号。”
琉璃依依不舍离开燎炉,在奏案对面坐下,解下腰间布袋推过去。
“听说这是新品饴糖,比蔗糖更好吃。”
垂目看着袋中糖块,嬴政很好奇:“你为何如此喜欢吃糖?”
“因为以前从未吃过。”
琉璃话里的真正意思是鲛族没有甜食,听在嬴政耳中却成了,她幼时流离失所,后来被剑客师父收养,生活依旧清苦。
将那包饴糖推回去,少年郑重承诺:“以后我每日都让蒙毅从宫外带最新鲜的糖给你,你若还有其他需要,也一并告诉我。”
“对了,先前在邯郸,你们为我和母亲花费颇多,我明日让人准备些钱币给你。”
琉璃瞅了他片刻,不明白他满眼心疼是何意,以为他是想要报答,她未多想,拿出一块糖放进口中。
含糊不清道:“不用,王宫管吃管住,我和樊尔用钱的地方很少。”
以前,她总是担心人族钱币不够用,整日想着省着点用,自从来到咸阳,住进王宫,几乎很少有能用到钱币的时候,也就偶尔出宫买些琐碎品能用到。
嬴政没有坚持要给她钱币,转而道:“你有其他想要的也可以告知我。”
琉璃点头,没把他的话当真,欲起身离开,却听少年又道:“你既已想好让他们住在何处,又何须来问我,你只管安排便是,事后告知我就行。”
“主要是… … 为了尊重你这个王宫之主。”
还有一点就是,她只是小小的君王之师,不确定宫人会不会听从安排。
而对面少年在听到‘尊重’二字后,黑眸闪过晶亮,犹如夜空之上点缀的星辰。
阴沉一整日的天空终于在次日午后飘下细雪,街道上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身披蓑衣,均都行色匆匆往家赶。
位于最繁华街道上的相府,府门大敞,家奴们冒雪忙碌。
议政厅的家臣逐一散去,端坐在主位上的吕不韦缓缓吐出一口白雾,垂目看向奏案上堆积着的几十卷奏章,这些都是早上王宫里送回来的。
他随手拿过几卷展开,隗状那卷奏章末尾上的小字吸引了他的目光。看到最后,他不由失笑出声,小君王还是对他成见那么大。
他知道君王句句针对质疑他对大秦不负责,无非就是想让他入宫商讨修水渠之事。
罢了,既然君王有意而为,他作为臣子也只能上钩。
慢悠悠卷起奏章塞进怀里,吕不韦起身走到门口,喊不远处的一名家奴:“准备车马。”
家奴狐疑:“相邦雪天也要出门?”
“对,进宫一趟。”
吕不韦拂去袖袍上的碳灰,仰头看着漫天飞雪。今日雪势并不大,零零碎碎的雪花随风翻飞,落在地面须臾后融化。
家奴很快小跑回来:“相邦,车马已备好。”
淡淡‘嗯’了一声,吕不韦揣手穿过游廊,向着府门口而去。
身披蓑衣的马夫见他出来,忙俯身行礼。
待他坐稳,马夫扬鞭驱赶着马儿向着王宫方向而去。
约莫半个多时辰,马车驶入宫门。
牗扇下端坐的少年君王正在研读一篇农书,寺人匆匆入殿通传吕不韦正候在外面。
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琉璃,他才示意寺人宣吕不韦进殿。
“他冒雪前来,可是各国又有动作?”
“诸国动作一直不少,只是这次应不是因为各国战事。”
嬴政没想到吕不韦真的会因为那段文字而入宫。
琉璃还想追问,余光瞥见吕不韦的身影,她只好作罢,提衣准备起身离开。
“无需避着。”嬴政出声阻止。
听到这话,吕不韦脚步一顿,面上不悦转瞬即逝,上前辑了一礼。
嬴政亲自斟了一觞茶水推到案几左侧,明知故问:“不知相邦淋雪前来所为何事?”
吕不韦提衣跪坐下去,呷了一口茶水,淡笑掏出怀中那卷奏章。
“臣以为大王想让臣入宫呢!”
本想揶揄对方的少年反倒被调侃,他讪讪摸摸鼻子,但很快恢复镇定,展开奏章。
“为何驳了隗卿的提议?你应知修水渠对大秦是有益处的!寡人想知道你拒绝的理由。”
第075章 态度强硬
面对君王冷漠地质问, 吕不韦没有生气,奏案下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无声摩挲着,他勉强扯动嘴角, 开口之间喷出稀薄雾气。
“大王可知, 此举益处有, 弊端亦有。韩国谴郑国入秦提议为大秦修水渠,实则只有一个目的, 削弱大秦的人力和财力。”
“寡人自然看得出其中端倪,但这卷奏章里有一点说的对,水渠一旦修成, 农田得到灌溉,受益的不止是国家, 更是万千黔首。”
嬴政深邃黑眸似漩涡,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情绪。
吕不韦蹙眉凝视着少年君王, 摩挲的双手蓦然停止,语重心长道:“大王应知,大秦大半人力都用在了修建君王陵墓上, 根本没有多余的劳动力财力用来修水渠。”
“那便将修建陵墓的人力抽调去修水渠, 寡人还不到十六岁,如无意外, 十年之内还用不到陵墓,修建进度大可以减缓, 修水渠才是重中之重。”
少年君王态度丝毫不退让,一番争辩之后, 二人沉默着大眼瞪小眼, 谁也不愿妥协。
对于人族继任王位即要修建陵墓这一点,琉璃实在无法理解, 她记得幼时阿婆常说,死后灵魂离开躯壳,一切都将化为虚无,消散在深海之中,故鲛人生前并不会为自己修建陵墓,她觉得人族花费几十年人力财力去修建死后葬身之所,实属浪费。
虽然鲛族无需农耕,她也不清楚农耕对于人族究竟有多重要,但修水渠和修陵墓之间,她与嬴政观点一样,一人之事终究比不上万千人之事。
默默捧起温热耳杯,递到唇边抿了一小口,琉璃垂目看向那篇奏章,吕不韦还在场,她并未把心中想法表达出来。
吕不韦盯着漂浮的茶水,沉吟许久,最终叹息一声,语气平和下来。
“大王还年少,并不懂诸国之间那些阴谋算计,各国一直谋划如何合纵攻秦,郑国此番入秦绝非诚心献计,还是三思为好。”
“寡人早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与诸国之间对战的是大秦将士,不是那些修建陵墓的工匠,寡人也并不是让大秦将士去修建水渠。”嬴政态度不容置喙:“此事无需再议,还望相邦务必留下郑国,商议修水渠之事。”
吕不韦脸色阴沉,但也没有继续辩驳。这是嬴政头一回对一件事情如此坚决,以往议政殿上,无论他有多不赞同他的观点,也从未直面强硬反对过。
先王遗诏命他尊自己为仲父,兴是逆反心理在作祟,两年半来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称自己为相邦,甚少唤仲父。作为成年人,吕不韦知道自己不该与一个孩子计较。
然而今日,他却被惹怒了。
嬴政看得出来吕不韦很不悦,但此事不能妥协。他无法预知大秦未来会如何,不过对于修水渠之事,他认为自己没有错。
“相邦无需担忧,此事是寡人执意而为,倘若日后出了差池,寡人一力承担后果。明日议政殿上,相邦可以言明修水渠之事是寡人的决定。”
知道说再多也改变不了君王的决定,吕不韦黑着脸起身。
“如此,臣便先告退了。”
“雪天不便,寡人就不送相邦了。”
嬴政没有起身的意思。
吕不韦面无表情,甩袖大步离去。
看清少年唇角微不可查的弧度,琉璃不由失笑。
“能气到吕不韦,就这么开心?”
听到这声调侃,嬴政唇角弧度顷刻消失,讪讪摸摸鼻子,“此举,我不是有意报复,我是真的认为修水渠有益于国家和黔首。”
“我明白。”
琉璃近来研读了不少人族农书,完全能理解他的用意。
外间雪势渐大,簌簌声悦耳动听,远处隐约传来寺人们地嬉笑声。谈论的竟是… … 嬴政与蒙毅遇袭那晚… … 亲自上药之事!
琉璃侧耳倾听着几人绘声绘色得描述,忍不住轻笑出声。
乍一听到那清脆笑声,嬴政抬头看去,“笑甚?”
对上少年君王清澈眼眸,琉璃眉眼间笑意更明显,她倾身趴在奏案上,双掌托腮,神秘兮兮凑近问:“你和蒙毅那晚在尚浴部发生了何事?为何会有宫人编排你们?”
“… … … ”
嬴政面上霎时升温,表情尴尬,这些时日以来,他也隐约听过一些传言,知道有人猜测他和蒙毅之间有龙阳之兴。
看到他那神情,琉璃更加好奇,一双大眼睛睁的溜圆,伸着脖子凑的更加近。
“说来听听,为师保证不告诉别人。”
扑面而来的清雅香气,致使少年君王呼吸停滞片刻。用力轻咳一声,他别扭移开视线。
“那晚遇袭,若没有蒙毅,我可能坚持不到你去,是以为了表示感谢,我顺手帮他上了药。”
艰难解释之后,他头疼捏捏眉心,“看来是时候要惩治胡说八道的宫人了,竟把那些污言秽语传去了你耳中。”
琉璃伸手过去摸摸少年脑袋,宽慰:“别这么认真,其实宫里闲言碎语很多,哪里惩治的过来。人活着总要接受别人的说道,你作为一国君主更是被谈论的对象,若事事计较,岂不是自寻烦恼。”
嬴政侧头躲开头顶掌心,语气生硬:“我早已不是孩子,你能不能不要用哄孩子的态度对我。”
对面少年君王面容已然比自己成熟,琉璃淡笑缩回手。
太后简兮不在,后宫诸多事宜大多是由华阳王太后做主的,她在得知琉璃带回的一对少年男女被安排到羽阳宫之后,当即冷了脸。
琉璃早起打开殿门,天地之间是一望无际的雪白,她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才适应过来。
隔壁殿门这时吱呀一声打开,樊尔穿戴整齐,手持赤星出来。
“去哪?”琉璃问。
樊尔颔首行礼,同时回答:“去传授成蟜公子剑术。”
“今日应不是传授剑术的日子… … ”
话说一半,琉璃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想躲星知。
“你… … 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星知?”
淡淡‘嗯’了一声,樊尔转身走下台基,脊背挺直,步伐有序。
凝望那清俊的高大身影消失,琉璃幽幽叹息一声。看来这次是她错了,她只想着星知是蝾螈小少主,配得上他,却忘了他起初不喜欢,日后可能也不会喜欢上。
想到一脸凶狠的子霄,她默默庆幸樊尔不会喜欢上星知也好。日后他会是鲛族统领全军的将军,全族貌美女鲛都可以任他选择。
对着初升的朝阳吐出一口白雾,她裹紧身上狐裘,转身正要回殿,余光却瞥见一名宫正匆匆而来,正是华阳宫上次来的那位。
不用深想,琉璃也知道华阳宫何故来人。星知和子霄前晚住进羽阳宫,她没想过要瞒过华阳王太后,也一直在等着对方谴人过来。
不待老宫正近前,她主动迎上去,浅笑嫣然问:“可是王太后找我有事?”
面对笑容甜美的琉璃,气冲冲的老宫正,怒气憋在心口,怎么也发不出来,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字。
“那请带路吧。”琉璃态度很配合。
老宫正也不好说什么难听地话,转身在前面带路。
到达华阳宫之时,正赶上朝食时间。
老宫正嘱咐琉璃在外老实候着,步履匆匆进了殿内。
待食用完朝食,华阳王太后才擦着嘴角对候在下方的老宫正道:“通知她进来吧。”
“诺!”
宫正俯身行礼,后退着出了内殿。
等在外殿的琉璃被冻的手脚冰凉,内心一遍遍吐槽人族王室的规矩繁琐。鲛族也有尊卑之别,可君父君母,包括她自己,从不会不顾他人感受,蓄意刁难。
这华阳王太后兴是很生气,否则也不会把她晾在外面这么久。今日经受的一切全都因为星知,回头她定要找对方补偿回来。
老宫正止步在殿门口,高声提醒琉璃随她去面见王太后。
终于来了,琉璃呼出一口白雾。
进入内殿,琉璃才发现芈姓姐妹也在。也是,她们都是芈姓贵族,一起用朝食也不奇怪。
芈清余光瞥见那抹俏丽身影,犀利眼神霎时扫视过去,一张小脸满是鄙夷傲气。
琉璃脚步停顿须臾,隐在袖子里的手指翻转,捻了一道灵力击向她面门。
芈清只觉一阵清风拂面而来,鼻子紧接着传来一阵酥痒,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止都止不住。
华阳王太后不悦睨了她一眼,用袖袍掩住口鼻,呵斥道:“若是感染了风寒,便好生在望夷宫将养,这段时日无事不要再来华阳宫了。”
“我没… … ”
解释地话还没出口,芈清又是接连两个喷嚏。
琉璃抿紧唇瓣,强忍着笑意,低眉垂眼盯着地面,怕被看出那眼底藏不住的异样。
芈清一想解释就打喷嚏,她只好红着一张脸起身告退。经过琉璃身边时,她咬牙低声暗骂一句:“真是晦气,你一来我便得了风寒。”
琉璃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又捻了一道灵力施在芈清身上。
下一瞬,芈清便‘哎呀’一声绊倒在了殿门口。
琉璃假装惊讶回头去看,甚至佯装做作捂住嘴巴,“怎会如此不小心?”
芈清双膝生疼,她强忍着泪水,瞪着琉璃,半晌爬不起来。
见到妹妹出了大糗,芈檀起身匆匆执礼告退,小跑过去搀扶起妹妹,向外走去。
当着外人面发生这种事情,华阳王太后脸色很难看,芈清毕竟是她为君王挑选的王后候选人,如此不稳重,只会是丢她的脸面。
琉璃回转身,身姿笔直,缓步走上前,抬起双手辑了一礼。
“不知王太后宣我前来所谓何事?”
华阳王太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你当知本宫是政儿的王祖母,本宫问你,为何私自带外人入住羽阳宫?”
“我请示了君王。”
琉璃无辜望着主位上雍容妇人,“前日,我先入宫找君王讨了召令,才带他们入宫的,并非私自。”
见到她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华阳王太后被气的胸口起伏不定。
“好,暂且不论你带人入宫之事!本宫听闻那二人中有一名容貌俏丽的少女,让她住在距离章台宫很近的羽阳宫,你意欲何为?”
“您放心,我没有任何企图。她是樊尔的爱慕者,辗转从邯郸寻了过来,我们幼时是很好的玩伴,是以我实在不忍心他们兄妹流落街头,这才带他们入宫的。”
琉璃表情真诚,就差举起双手发誓了。
“真的只是如此?”
华阳王太后显然不信,精明双眼上下打量着她。
第076章 讨要谢礼
琉璃不惧她的审视, 一双墨蓝眸子直勾勾回望着主位上的雍容夫人。
眼睫轻扇间,她莞尔一笑,空灵之声响彻在内殿:“自然, 绝无半句虚言。王太后放心, 未来王后候选人仍旧只有她们五位。”
“你又怎知她日后不会因贪图权势, 而生出异心!”
华阳王太后无法放心,因为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不贪心。
方才外面站的太久, 琉璃早已脚底酸疼,见主位上的人迟迟没有邀请自己坐,她索性自顾自在一张闲置的案几前盘膝坐下。
老宫正见她这般行径, 冷声呵斥:“放肆,王太后不发话, 你怎可擅自坐下。”
“我在外面站的太久,脚疼。”
琉璃佯装无辜瞅着她, 案几下的手悄无声息捻了一道灵力,不为人肉眼所见的月白色灵力蜿蜿蜒蜒降落在老宫正肩头。
老宫正再欲开口呵斥,话出口却变成了:“抱歉, 方才让您久等了。”
华阳王太后愕然瞅向自己的心腹, 不明白她犯什么糊涂。
那宫正也惊愕自己怎会说出这等话,她张嘴想要解释, 情急之下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华阳王太后冷冷睨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言语。
琉璃理平膝头衣袍, 才慢条斯理回应华阳王太后先前的质疑,“王太后无需多虑, 除非樊尔从这个世上消失, 否则我那位朋友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好!”华阳王太后面无表情,严厉警告:“记住你今日之言, 倘若日后她动了歪心思,本宫连你一起处置。”
星知作为蝾螈少主,就算她移情别恋觊觎嬴政,她的父母兄长也不会同意她嫁一位生命短暂的人族。况且她满心满眼只有容貌俊美的樊尔,不喜欢英气俊朗的周正长相。
“我用性命担保,她绝对不会觊觎您的孙儿。”琉璃起身,问:“我可以离开了吗?”
华阳王太后也不想与她多处,挥挥手表示她可以走了。
大清早饿着肚子被喊来华阳宫,琉璃是越想越不开心,于是脚步一转去了羽阳宫,她今日受的气全是因为星知,不讨回来,着实不甘心。
羽阳宫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十分雅致脱俗,面积虽不大,但该有的一样都不缺,宽窄有度的甬道将几间殿宇连接在一起,形成方方正正的一座宫殿。
子霄敏锐察觉到外间渐近的脚步声,手中双箸停止,“鲛族少主来了。”
“来就来了呗,难不成还要本少主出去迎接她呀!”星知咬了一口蒸饼,不为所动。
主仆俩的对话没有逃过琉璃的耳朵,果然不该对张扬跋扈的星知心软,简直是不懂知恩图报。她提衣拾阶而上,径直进入殿内,看到那炭火上温着的甜粥还冒着热气,内心更加不悦。
子霄及时站起颔首行礼。
琉璃没有理会他,转身在星知身边坐下,拿过那碗还未动的甜粥默默吃了起来。
“… … … ”
星知嘴角抽搐几下,握拳提醒:“那是我的。”
“我知道啊!”琉璃又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我为了你,一早便被王太后叫去华阳宫盘问,吃你一份粥食怎么了?更何况这粥还是人家秦王宫准备的… … ”
她边吃边唠叨,把华阳宫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全都叙述一遍,末了又道:“我帮你这么多,你就说准备如何报答我吧,不值当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了,免得丢脸面。至少也要是比较珍贵且有价值的,否则都对不起我为你受的那些气。”
因为樊尔的缘故,星知一直不喜欢琉璃,可这一次她不但帮忙劝说兄长,还尽心尽力安排住所。
其实,抛却从前不愉快,她发现自己也没那么讨厌琉璃。默默递了一块蒸饼过去,她语气生硬道:“谢谢你… … ”
琉璃接过饼,打断她的话:“口头感谢有何用,你要诚心实意,用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感谢,才能弥补我受的气!”
“… … … ”
星知认为她有些得寸进尺,本想回怼,可转念又觉得她的的确确是因为自己受了气。蝾螈族一向是有恩必报的种族,作为蝾螈三少主,她不容许自己亏欠别人。
“子霄,把我们那些珍宝都拿过来,供她挑选。”
子霄迟疑片刻,解下腰间巨尺袋,施法解开,将里面所有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殿中毛毯上顿时奇光异彩,闪的琉璃眼睛疼,她放下粥,随意在各色珍宝里翻了一遍。其中各种宝石,无边城也有,法器与她修习的术法相冲,没有一样能用的到。
看出她嫌弃,星知立时横眉竖眼:“你这是何意?这可是我所有的身家了。”
琉璃指着五彩斑斓的宝石,“这些我都有。”说着她又指向那些稀奇古怪的法器,“那些是会害死我的东西,你觉得我该选哪一样?”
星知哑口无言,鲛族虽然因蝾螈避水丹获得了漫长的生命,但本源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修炼的术法更是天壤之别,那些法器只会反噬鲛人身体。
对了,避水丹!她眼神明亮瞅着琉璃,“你应该没见过蝾螈精血凝结出的避水丹是何模样,不如我用精血凝聚一枚避水丹给你作为报答如何?”
琉璃本能想要说‘我已是能在水中自由活动的鲛人,要避水丹作甚!’可话到嘴边,她却犹豫了,说实话,虽然避水丹对现在的她无用,但她很好奇避水丹的样子,史书中记载的模糊不清,她想象不出。而今能有机会亲眼所见,若是拒绝实属可惜。
“就这么定了,你何时能凝结出避水丹?”
星知思忖片刻,给出答案:“最晚一个月,到时我让子霄给你送过去。”
“成交!”
琉璃喝完最后一口粥,拿着啃的只剩半块的饼子起身离去。
子霄将法器与珍宝一一装回巨尺袋中,欲言又止几次,才犹犹豫豫问:“少主真的要给她避水丹?”
星知不暇思索点头:“既已答应,就没有食言的道理,区区一颗避水丹而已,对我没有任何影响的。”
取几滴精血炼制一颗避水丹,确实不会对蝾螈自身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子霄收起巨尺袋,并未劝阻。
在议政殿上顺利解决修水渠之事的嬴政身心舒畅回到章台宫,却得知华阳王祖母一早召见了琉璃。想起上次的刁难,他来不及换下冕服,更来不及用朝食,转身急匆匆便要去华阳宫。
琉璃刚行至宫门外,就见少年君王行色匆匆出来。
“这么急做甚?”
看到台基下神态自若的琉璃,嬴政松了口气,眉眼随之舒展开来。
“可有用过朝食?不如一起。”
“我在星知那里用过了。”
琉璃挥了挥手中凉掉的小半块蒸饼,走上台基。
二人比肩走回章台宫,待到无人处,嬴政低声问:“王祖母可有刁难你?”
琉璃摇头:“老人家只是担心星知会觊觎王后之位,我已经跟她解释清楚了,你也放心,她心里只有樊尔。”
“我知道… … ”
当年星知对樊尔的死缠烂打,嬴政还记得,那时他年幼不懂,而今细细想来,才明白星知对樊尔是男女之情。
浓密长睫扇动几下,他别扭问:“她喜欢樊尔,你不生气?”
“樊尔有人喜欢,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 ”话说一半,琉璃仰头去看身旁少年,啧了一声,纠正:“你这孩子,直呼其名的愈发顺口了。”
嬴政弯了弯眼睛,这次没有强调自己不是孩子。
居诸不息间,冬季悄然逝去,春日来的悄无声息,料峭天气让人很难发觉季节的转变。
春平侯赵屹在立春那日顺利回到赵国,邯郸城众多黔首得知他的归期,纷纷聚集在城门口迎接。
未免出乱子,守城军将领临时调遣了四队精锐将士维持秩序。
城门楼上,郭开站在背阴处,眺望着远处那队缓慢驶来的车马。对身侧将领半开玩笑道:“春平侯在国人心中真是颇具威望。”
那将领假意笑笑,没有接话茬。内心却在惋惜,春平侯一直是国人心中最佳的君王人选,到头来却还是与王位失之交臂。
与此同时,服车上的赵屹凝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心中毫无波澜。两年多前,他还是赵国无人可以比之的太子,短短两年的时间,再次回来,竟让他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鼎沸之声穿透城门,蜂拥而来。
姚贾捋着胡子,呵呵笑道:“看来春平侯威望不减当年呐!”
赵屹苦涩一笑,什么也没说,双目恍惚无神。
将领见那对车马即将停在城门外,忙大声下令开城门,话音未落,他快步奔下去,甚至忘记招呼郭开一起。
郭开脸色沉了沉,缓步走下城门楼。
赵屹身影刚出现,守候多时的人们更加沸腾。
将士们手持长矛奋力隔挡着激动的众人,震耳欲聋地呼喊,让他们双耳有种短暂失聪的错觉。
车上的姚贾捂住双耳,大声对赵屹道:“托春平侯的福,老夫是头一回被如此欢迎。”
众人不减当年的热情,让赵屹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姚使说笑了。”
街道上实在太乱,一队将士亲自将赵屹送回侯府。
赵王宫内的赵堰得知宫外盛况,不由大怒。
“寡人而今贵为一国之君,难不成还不如他有威望!”
郭开佯装唯唯诺诺,说出的话却是火上浇油:“大王息怒,春平侯当初毕竟颇得人心,又是先太子,备受欢迎亦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那寡人算甚?”
赵堰气急之下,把手中奏章扔了出去,猛然起身,“走,去春平侯府,探望寡人的好兄长。”
挑拨成功,郭开低垂的眉眼间尽是狡黠之色。
春平侯府。
赵屹洗去一身污垢与疲惫,妻子周婉还在哭哭啼啼诉说着委屈。
能不委屈嘛!她差点就要成为一国王后了,结果最后却是空欢喜一场。
“行了!”赵屹捏着酸疼的眉心,颇为无奈:“事已至此,说再多有何用!这种尴尬境地只会说多错多,你以后也少唠叨点,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免不了惹上麻烦。”
周婉擦拭着红肿的眼角,仍旧不甘心:“我哪里有说错,你本就是太子,是他赵堰钻了空子,我一直觉得事有蹊跷,要我看就是他与秦国合谋蓄意夺去了你的太子之位… … ”
“够了!”
赵屹脸色铁青,第一次对妻子用如此严厉语气,吕不韦早已告知他赵堰的阴谋,可时下的他又能如何!
第077章 预知梦境
周婉脸色一僵, 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你凶甚?我说这些还不是为了你!”
看到妻子委屈模样,赵屹内心一阵自责, 心疼将她揽入怀里, 低声细语安慰着。
君王銮驾稳稳停在侯府之外, 宿老看到赵堰走下銮车,忙迎上去俯身行礼。
“拜见大王。”
“起来吧。”赵堰摆摆手, 径直走入府内,见宿老着急忙慌要去通传,他及时制止:“无需禀报, 寡人想给兄长一个惊喜。”
宿老既害怕春平侯怪罪,也不敢得罪君王, 唯唯诺诺间佝偻着脊背,站在原地干着急。
赵堰越过他, 大步走上蜿蜒游廊,向着后院而去。远远瞧见牗楣下依偎在一起的兄嫂,他朗声笑道:“阿兄与丘嫂还真是一如当年。”
夫妻亲昵被旁人瞧见, 周婉霎时红了脸, 局促站起身,尴尬笑笑, 借口道:“鹿儿吵着闹着要吃我亲手做的糖饼… … ”
“寡人也想吃,不知丘嫂可否多做一份?”
“自然。”
周婉收起对赵堰的嫌恶, 巧笑嫣然低身行了一礼。
待妻子离开,赵屹起身迎出去, 面无表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兄弟二人在一张案几前坐下, 相对无言,再也没有从前的相谈甚欢了。
不知过去多久, 赵堰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握了握,呼出一口白气:“寡人… … 不,我对不起你,关于王位… … ”
“对不起我?”赵屹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莫非,你真如吕不韦所言,想让我死在秦国?”
面对这般直白的质问,赵堰下意识咽了几下口水,狡辩之言卡在喉咙,手心沁出汗来。父亲病逝后,他虽已放弃那样的念头,可终究抹不去他遣人去秦国意图杀害兄长的事实。
不动声色擦去掌心濡湿,他很快恢复淡定,“兄长说笑了,我怎会想让你死在异国!我们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你对我一向疼爱有加,我们兄弟二十多年甚笃的感情,怎能任由吕不韦挑拨。”
赵屹面无表情凝视着身着华服的弟弟,没有拆穿他的谎言。作为一个成年人,孰是孰非,他还是能明辨的。
唉~吕不韦说得对,人的野心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滋生的,终究是他单纯了,赵堰早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迟迟等不到回应,赵堰心里没底,试探问:“兄长不信我?”
赵屹咧嘴一笑,站起身:“糖饼应是做好了,一起去?”
知道继续追问,兄长也不会正面做出回应,赵堰只得悻悻然作罢。
初春的夜依旧寒冷刺骨,凄厉枭声响彻在漆黑夜空,更显萧条。
赵屹在先王陵墓前跪到深夜,直至双膝麻木酸疼才踉跄起身。
黑夜会放大所有声响,就在他准备回去时,不远处林子中骤然传来极其压抑的哭声,似是在哭逝去的亲人,从那沙哑嗓音可以判断出对方应是年龄不大的少年人。
君王陵墓极其注重风水,方圆百里更是不可有他人埋葬,那少年为何会… …
赵屹面容立时严峻无比,侧头吩咐侍从:“去看看何人在此惊扰先王。”
“诺!”
那侍卫快步跑进林中,不多时拖着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出来。
少年满脸泪痕,不断挣扎,声音干哑难听。
侍卫将少年按倒在赵屹面前,“这孩子将他的父王兄长埋在了林中深处。”
“我埋葬父母兄长,与你们何干?”
少年侧脸贴在地上,不甘瞪着面前的皮履。
赵屹提衣蹲下,捏住少年下颌,手指使力,迫使他抬起头。
“这方圆百里都归先王所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亲人埋葬此处!”
面前气质贵气的男子眼神太过冷冽,少年气焰顿时消散大半。
“你是何人?”
“本侯乃是春平侯。”
赵屹松开少年下颌,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
得知对方身份,少年怒火彻底偃旗息鼓,“我不知这里是先王陵墓… … ”
“给你三日时间,将你父母兄长尸骸迁走,不要打扰先王长眠。”赵屹站起身,示意侍卫松开少年。
少年爬起来,用袖子抹去脸上泪痕,瘪着嘴甚是委屈。
看到他这个模样,赵屹不由想起年少时的自己,当年他也如这少年一般大,母亲病逝,他不敢在人前哭泣,只能偷偷躲起来,哭的狠了也是忍不住瘪起嘴。
出于同情,他多嘴问了一句:“你父母兄长因何亡故?”
“因国亡故,秦人杀死了我父兄,母亲悲恸之下自戕而亡。我本想随他们而去,可我又不甘心就那么死去!”
少年咬牙切齿,一双黑瞳在火光下显露凶狠。
那滔天的恨意,让赵屹震惊,电光火石间,他内心萌生出一个计划。
“你想为父母兄长报仇?”
“是,我想让秦人都从这个世上消失。”
少年身体颤抖,双手紧握成拳。
赵屹抬首遥望秦国方向,“跟本侯回侯府,本侯帮你入秦复仇。”
“为何帮我?”
“因为秦人让本侯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好,待我将父母兄长的尸骸迁走,便去侯府找你。”
“你的父母兄长既是因国亡故,留在这里陪先王也好,不必挪动。”
听到这话,少年扑通跪下去,用力磕了几个头。
赵屹不知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秦国的阻挠致使他失去王位,他必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墨蓝漩涡急促旋转,令人窒息到难以呼吸。
琉璃用力揪紧心口衣襟,大口喘·息着。不知过去多久,墨蓝漩涡终于停止旋转,一点点幻化为细腻的鲛绡纱,斑斓纱面在海水中浮动。
阳光穿透海水,撒下点点光斑,光斑仿似有生命一般凝聚出无数个没有面容的人偶。琉璃松开衣襟,好奇打量着那些无脸人偶,他们在纱面欢快跳动,像是在起舞。她好奇伸出食指去触碰,眼看着要碰到那些人偶,可却被一层透明结界挡住。鲛绡纱上的小人偶停止舞动,开始井然有序的忙碌起来,她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不过看起来有点像秦王宫里那些宫人。
琉璃双掌托腮,垂目瞅着那些无脸人偶忙碌。双眼逐渐酸涩犯困,就在她将要睡过去之时,纱面上却突然掀起惊涛骇浪,数不清的人偶乱作一团。
她施法想要帮他们恢复原本的井然有序,可却悉数被结界挡了下来。无脸人偶中这时突然出现一名头戴君王礼冠的人偶,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她想起嬴政。
然而,下一瞬,那位头戴君王礼冠的人偶却被一剑刺中胸口,很快倒在血泊中,刺杀他的人偶露出可怖獠牙,一双眼睛猩红,可仍旧看不清面容。
不知为何,看到君王礼冠人偶倒下,琉璃心口先前那种窒息感再次卷土重来,她痛苦捂住胸口,大口呼吸着。
天旋地转间,猛然惊醒,她才发现只是一场噩梦。
外间天色泛白,掐指算算时辰,已是晨曦时分。
梦境里的种种还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琉璃无心再睡,索性披衣起身,点亮一盏烛火,找出那本记载着鲛族占卜术法的书籍,翻到解梦那一章节。
默念两遍口诀,她双掌凝聚灵力,缓缓闭上眼睛。
外间灰暗的天色瞬间转为漆黑,隔壁寝殿的樊尔察觉到异动,惊觉起身,披衣出去,驻足在琉璃殿门外,因怕打扰,他迟迟没有叩响殿门。
大约三刻左右,见天色恢复正常,他才轻叩殿门,“少主,是我。”
“进来。”琉璃收起掌心灵力。
殿门应声而开,樊尔侧身进去,随手关上。待在对面坐下,他才问:“为何要用解梦术?可是鲛族有预示?”
琉璃合上书籍,抬眸看向对面发丝披散的樊尔,犹疑片刻,大致把梦境讲述一遍。
“看人偶衣着与发式,并不是我们鲛人族,倒像是秦国人,方才解梦术告诉我那是一则预知梦境。倘若真是对未来的预知,那这秦王宫恐怕有人会对嬴政不利。”
“你怎知一定会是他有危险?”
“这偌大秦王宫还有谁能头戴君王礼冠?”
反问之后,琉璃没有真的等对面人回答,斩钉截铁道:“除了嬴政,不会有第二个人。”
主仆俩沉默对视许久。
樊尔眼中闪过一抹幽蓝,面容严峻:“那梦境若真是昭示他的未来,是否是他根本就不是能结束乱世之人?”
“不可能,若不是他,为何我们上岸后与他羁绊最多!直觉告诉我,他就是能结束乱世的人。”琉璃拿起拨片挑亮灯芯,“我反倒认为这个梦境是在提醒我们要提前预防。”
樊尔没再言语,放眼诸国,似乎只有秦国最为强大,而嬴政也自小经历坎坷,的确符合故事主人公的命运。
琉璃拢衣起身,坐到青铜镜前。
“樊尔,帮我束发。”
“天还未亮… … ”
“左右也是睡不着。”
“是!”
樊尔起身过去,拿过牛角栉,单膝跪地,目光柔和,耐心梳着那海藻般的墨发。
今日天色雾蒙蒙的,犹如那令人难受的梦境。
君王寝殿外,琉璃来回踱着步,可能是心里烦躁,竟忽略了酸疼的脚心。
少年君王隔着稀薄雾气,隐约看到一抹来回晃动的熟悉身影,禁不住加快脚步。
人未至,声先近:“可是有急事?”
看到那些宫人,梦境里那些无脸人偶便会浮现在脑海,琉璃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话锋一转:“找你一起用朝食。”
嬴政眼里闪过惊讶,但很快被喜悦代替,他大步走上前,唇角噙着难掩的笑意。
宫人很快送来两份朝食。
屏退所有宫人,少年君王将主位上的朝食挪到琉璃所坐的案几前。
琉璃提醒:“作为一国君主,更应该注重礼仪。”
“无碍,现在只有你我二人。”
嬴政难得恢复一些少年人的朝气,琉璃没再纠正他。
师徒俩安静用完朝食,琉璃擦净嘴角,简略将梦中场景描述一遍,不过忽略了鲛绡纱和深海。
耐心认真听完,嬴政蹙眉:“你的意思是未来可能会有人行刺我?”
“宁可防范于未然,也不可大意。”琉璃严肃直视着对面少年,嘱咐:“切记,从今日起,重用任何人之前,都要事先调查清楚对方底细。”
“好,我记住了。”
嬴政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精致玉珏手环,雅致的竹叶形状,精细到甚至能看出脉络。
“我记得你喜欢玉器,前些日子得到一块成色很好的玉,便让匠师雕刻了一枚手环。”
第078章 祭祀大典
琉璃惊诧直视对面少年君王, 当初只不过是一句好奇之言,她没想到嬴政竟会一直放在心上,得到好玉器第一时间想的竟是留给她。
玉珏手环通体润泽, 看起来手感不错, 不过她从不佩戴这种易碎饰品, 累赘又碍事,稍有不慎就会磕坏。
未免少年人伤心, 她也没有拒绝,接过之后半开玩笑道:“不错,都懂得孝敬为师了。”
听到‘孝敬’二字, 嬴政手指蜷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收回手置于膝头。
“不戴上试试?”
“不试了, 免得磕坏。”
琉璃掏出一块细布包好放进怀里,虽说这玉珏手环不如鲛族各色珍宝上乘, 但毕竟是嬴政一份心意,她理应妥帖收藏,说不定百年之后, 他轮回转世, 这也能算作一件不错的纪念品,纪念曾有一位人族弟子真的存在过。
见她如此珍视, 嬴政目光柔和,浅笑承诺:“不用舍不得, 日后待我平定战乱,这天下所有玉器任你挑选, 你想要多少, 我便为你寻来多少。”
“这一件足矣。”琉璃说着拍拍放手环的位置。
初春寒意终究会被春风带走,在枝头冒出新芽那日, 星知答应琉璃的避水丹如期凝结而成。
琉璃曾想象过避水丹千百种样子,有五彩斑斓的,有深邃海蓝的,有清透深碧色的,甚至奇形怪状的金黄色,但她从未想到竟是醇厚剔透的血红色。
日头西斜,暖阳洒进屋内,她神奇发现光润晶莹的避水丹在阳光之下,竟可以窥见内里绵延流淌的水流,似是有着永不干涸的生命力。
蝾螈血脉果然很神奇,难怪万年之前人族术士大肆捕杀蝾螈炼制丹药,他们想要的其实应该就是避水丹。只是人族不知避水丹是需要蝾螈心甘情愿赠予的,将蝾螈族投进鼎炉无论是烧制七七四十九天,亦或是九九八十一天,都是练不出延长生命的丹药的。
据史书记载,当初人族术士差点将蝾螈族屠戮殆尽,也未曾炼制出一颗丹药。
琉璃趴在牖楣上,将避水丹暴露在日头下,想要瞧得更加仔细。
嬴政绕过曲折甬道拐入侧殿,一抹血红映入眼帘,他定睛去看,却见琉璃嫩白指尖捏着一颗十分漂亮的血红珠子。
“这是何物?”
乍一听到这声询问,琉璃本能将避水丹收入掌心,不答反问:“这个时间,你怎有空过来?”
晃了晃掌心那卷简策,嬴政大步走到牖扇外。
“王祖母临时找宗正商议春祭事宜,我想起这篇文章的下半部分你还未给我,故而亲自过来拿。”
扫了一眼布袋上挂着的木牌,琉璃起身走到堆放简策的案几前,找出那篇文章的下卷,回到蒲团坐下,将那卷简策递给外间少年。
嬴政接过,还是不忘追问:“方才那颗红色珠子是何物?”
攥在掌心的温润珠子有些发热,琉璃犹疑片刻,才展开掌心伸到牖外,嬴政没有修习任何术法,应是瞧不出其中端倪,在他眼里这就只是一颗普通的红色珠子。
嬴政捏起那颗珠子,举到阳光之下,深邃眼眸逐渐睁圆。
“真神奇,这里面好像有水流。”
琉璃心里咯噔一下,探出身子,伸手拽住那玄色广袖拉到自己面前,歪头去瞅避水丹,凝眉问:“你也能看出这里面有水流?”
“也?你能看出,我自然也能看出。”嬴政握住她手腕,将避水丹放回她掌心,“这究竟是何物?”
琉璃面不改色撒谎:“如你所见,就是一颗红色的珠子。”
嬴政定定凝视她片刻,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道:“九日后,是水渠开工的日子,按照礼制,一国君主理应前往先行祭祀山河天地,你可要一起前往?”
“好啊!”
琉璃还从未见过人族的祭祀大典,说起来还真有点好奇,不知人族祭祀仪式与鲛族可否一样。
依照礼制,祭祀当日华阳王太后和太后简兮也要和君王一起参加祭祀仪式。
在雍城休养已久的简兮会在当日抵达祭祀地点,仪式完成后直接返回雍城旧宫,不会回秦王宫。
关于母亲的决定,嬴政以为她仍旧在为已薨逝的父亲心伤,故而并未深想,决定不干涉她的决定。祭祀地点正位于雍城的泾阳,是以,他也想借此去一趟雍城旧宫,瞧一瞧母亲如今过的如何,可有缺什么。
次日,王室宗族以及众臣皆陪同君王一起前往泾阳,蒙武率军护送。
晃晃荡荡上万人鱼贯驶出咸阳城,华阳王太后的銮驾在最前列,其次是君王、宗正、吕不韦等,依次排列,井然有序前进着。
嬴政端坐在鸾车内,不时侧头看一眼车驾旁骑着白色马儿的琉璃。因她在后宫无封号,在朝堂无官职,是以没有资格乘坐车驾,只能与将士们一样骑马。
对此,少年君王有些后悔带上她一起前往,众人面前,他又不好邀她一起乘坐銮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经受风吹日晒。
余光瞥见少年地打量,琉璃瞬间便猜透他的心思,“我喜欢骑马,视野辽阔。”
“真的?”
“自然。”
后方樊尔听到两人这对话,不由转头看向銮驾内的嬴政,大手下意识握紧缰绳。
一直坚持与他并排前行的星知,仍旧在装可怜,试图博取同情,同骑一匹马。
子霄不忍直视自家主子的模样,封闭听觉,无语看向别处。
樊尔面无表情扯回自己的袖子,始终无动于衷。
一行人准时在第八日抵达泾阳,先行赶来准备祭祀事宜的李斯,已提前安排好了住所,是一座面积不算很大的行宫。
次日,不止嬴政和华阳王太后要参加祭祀大典,王室宗正也要进行祭祀仪式,是以随行宫人无暇休憩,第一时间开始准备热水,以供三人沐浴。
风尘仆仆赶了几日路,琉璃也想要洗一洗,可见宫人着实过于辛苦忙碌,她索性放弃那样的念头,暂且先忍着。待夜深人静,再吩咐樊尔去准备温水。
以前在深海之中,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用到净水术,所以并未修习。而今她才终于明白大长老那句‘你会后悔的’究竟指的是什么。这何止是后悔,简直是肠子都悔青了,偏生她还没带有关净水术的法诀,每每遇到这种状况,她只能亲自用水洗漱。
早知还有人族历练这一遭,她当初就不该阻止樊尔修习净水术,当初有多嫌弃净水术是无用的术法,现在就有多后悔。
等到夜深人静,琉璃洗去一身尘土,才觉身心舒畅不少。
星辰稀疏,圆月颤巍巍挂在飞椽,她仰头看去,却见魂魄武庚身子笔直立在屋脊上。思忖须臾,她足尖轻点,掠上屋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殷墟方向。
“其实,我真心觉得你应该去轮回转世。忘却前世,重新开始,至少比你而今孤零零要好,只要你愿意去轮回,你就可以重新拥有家人。”
还活着时,武庚贵为大商唯一继承人,受众人拥护爱戴,说实话,他当时也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的出身无人可比,甚至不自量力幻想过成为大商最出色的君王。可是事实证明,他很失败,什么也不是。
一声悠长叹息后,他苦笑:“我只是觉得做人没意思!”
“做人没意思?”琉璃无情揶揄:“难不成你想位列神族?”
“神族?这天地之间,竟真的有神族存在?”武庚很惊讶,从前宗族时常祭祀神明,他以为那只是一种空无的信仰。
这天地之间何止有神族,更有妖族。琉璃没有告诉他,他生前的母亲真身实则是神族的狐狸。
“别想了,除非你有滔天的功绩,否则绝无可能位列神族。哪天做够了鬼魂,就早点轮回转世去,一直游荡在人间也不是办法。”
这些年,琉璃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劝武庚,他浅浅一笑,没再言语。
翌日,所有人提前到达祭台。
祭台中心摆放着一座硕大的青铜鼎,鼎内是用来祭祀神明的五谷。
巳时一到,宗正恭敬捧着一卷简策,一步步走上祭台,字正腔圆宣读着其上内容。
角落里的琉璃安静听着,原来无论任何种族,这种仪式都是看似庄重威严,实则索然无味,令人犯困。
不知过去多久,冗长繁琐的致辞终于结束。
嬴政在宗正的提示下走向祭台中心的青铜鼎,简兮和华阳王太后紧随其后。
“一拜天神,保佑连年风调雨顺。”
身着玄色冕服的嬴政展开双臂,缓缓虚于身前,双掌交叠,恭敬俯身。
华阳王太后与简兮动作一致,同样恭敬俯身。
“二拜地神,保佑连年五谷丰登。”
三人再次做了一遍先前的动作。
“三拜诸神,护佑大秦社稷安稳。”
琉璃看着祭台上的祖孙三代再三祭拜,内心却无比复杂。人族每年都会有春祭、秋祭以及各种祭祀仪式用来祈求神明护佑。然而,神明若真的会插手人族之事,也不会战乱数百年了。
万年前,术士捕杀蝾螈族引来天灾,最后也是到万不得已,神族才出手平息的,这种有关五谷丰登的小事,也就祈求个心安。人人都期望神明能护佑自己,可神明又哪里顾得过来。
祭祀仪式持续到午时四刻结束,水渠正式开始动工,作为一国君主的嬴政动工第一铲。
一切尘埃落定后,阳泉君陪同华阳王太后先行回咸阳,嬴政则陪同简兮前往雍城旧宫,相邦吕不韦不放心,故一起去了旧宫。
而今的太后简兮似乎愈加圆润,脸色亦红润不少。
嬴政在旧宫住了一日,临走前还是忍不住提出想让母亲一起回咸阳。
简兮神情一怔,掩唇轻咳几声:“本宫已习惯这里的水土,回咸阳只怕会旧疾复发。”
又是此等借口,嬴政觉得母亲变了,这次竟直接自称‘本宫’,她从前总说那两个字会让他们母子关系变得疏远。
可如今,似乎不变的只有他和琉璃,母亲变得陌生,吕不韦变得愈发有野心,就连樊尔都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以前琉璃告诉他,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心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改变,他以为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永远不会。看来,他还是低估了时间的力量。
寒来暑往,浮云朝露间,四年六个月匆然消逝。
诸国之间仍旧在混战,时不时想方设法合纵攻秦,但每次都因为私心不够团结而失败。
第079章 特意等待
秦国男子二十岁举行加冠仪式, 距离嬴政二十岁生辰还有三个月零十六天,那也就意味着还有三个多月,他就可以亲政了。对于加冠仪式, 期待的不止是他本人, 还有来自几国的公主贵女。
她们被作为王后候选人送入秦王宫, 可五年来与君王却相交甚少,也并非是她们不想成为后宫之主, 只是君王一直以忙碌为由,不愿与她们过多接触。
为此,华阳王太后曾无数次明里暗里提醒, 甚至多次制造机会,想要撮合嬴政与芈檀, 只可惜两人态度都不积极。
君王是为何,华阳王太后自然清楚, 可芈檀因何扭扭捏捏不主动,她问过几次,也没问出结果, 反倒是不被看好的芈清比姐姐积极。然而妹妹积极无用, 性格太不讨喜,那般不稳重, 容易惹出事端。
吕不韦方面挑选的三个人,也只有姬如悦还算上道, 偶尔会打扮一番到嬴政面前晃悠。郑云初整日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野心, 也不懂得去俘获君王之心, 愚钝至极。还有那个妫西芝,脾性高冷不屑讨好人, 整日摆足架子,见谁都没笑过,更别提讨好君王。
在望夷宫服侍三人的宫人都是吕不韦的人,这几年他也没少嘱咐那些宫人提醒她们几个,听进去的只有天真活泼的姬如悦。
不过,唯一令吕不韦心安的是,那对芈姓姐妹也没有任何进展,他还探查到一个重要的消息,芈姓姐姐似乎喜欢旁人。但具体喜欢谁,他还没有调查出来。
关于君王婚事,华阳王太后与吕不韦十分默契的认为,君王不愿亲近几个候选人,全是因为有着仙人之姿的琉璃陪伴在身边,与他朝夕相处。
十年前,两人一起回归秦国,那时所有人都未过多在意,毕竟二人有着八.九岁年龄之差,随着时间流逝,嬴政会长大,琉璃也会年华不在。
只是他们没想到,十年过去,君王已然长大成人,当初的少女仍旧是少女之姿,毫无变化,就连她的那个师兄樊尔亦是如此,两人容颜看起来甚至还不如君王成熟。
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活了一把年纪,自然是不信这世间存在着容颜不老的妖魔鬼怪。纵观历史长河,也不是没有长相幼态耐老之人,只是师兄妹二人同样没有变化的外貌,让他们觉得有些过于巧合。
放眼诸国,修习剑术的剑客不少,倒是无人能驻颜有术,保持十年没有变化。
若琉璃是男子,他们自然不会在乎她是不是真的驻颜有术。可自古男女之事最难说道清楚,十几年来她一直陪在君王身边,君王又最是信任她,日日面对那张倾城之姿,正值冲动年纪的君王难免会忍不住对其生出情愫来。
按照礼制,君王继任王位之期就该册立王后,可嬴政当时年幼,情况特殊。眼见着择选王后之事迟迟毫无进展,吕不韦、华阳王太后双方各自打起了琉璃的主意,均都计划着找个时机约见她。
熙来攘往的城门口,星知依依不舍拽住樊尔衣袍,久久不愿松开手。
子霄面色冷厉,手握剑柄,垂眸盯着那只莹白小手,下颌骨绷着,看起来更加凶。
樊尔忽略他凶狠视线,试图拽回袖子,不料被攥的更加紧。
僵持半晌,星知不情不愿松开:“樊尔,我会很快回来的,你可有想要的,我到时去无边城取了给你带来。”
“没有。”樊尔语气淡漠,理了理衣袍。
“我有想要的。”琉璃凑上去,“我想要鲛族净水术的法诀,麻烦你帮我寻来,谢谢。”
星知本能想要拒绝,可听到‘谢谢’二字,到嘴边的话又难以出口,最后只好勉强点头答应。
晃眼间,星知主仆也有四年不曾回深海了,这次回去,是因蝾螈首领降风的三千岁大寿。
鲛族和蝾螈族的寿宴,都是每百年小办一次,千年大办一次。是以这次,作为亲生女儿的星知必须回去参加蝾螈首领的寿宴。
琉璃之所以肯主动送她出城,也是因这几年和她关系缓和不少,又见她实在想要樊尔相送。
目送主仆俩身影消失在出城的人流中,樊尔问:“是直接回宫?还是要去逛一逛?”
“今日无需传授嬴政剑术,先去热闹集市逛一圈再回去。”
话音未落,琉璃转身便走。
樊尔抬脚跟上,始终落后一步。
咸阳城繁华依旧,摩肩接踵的人们有说有笑闲逛着。
琉璃时不时左右环顾,见惯人族各色物品的她,看到稀奇之物早已不再好奇,除非是一眼看中,极其喜欢,否则绝不肯花费分毫买下来。
“樊尔,你可有想要买的?”她回转身,垂于脊背的墨发随着旋转微微扬起,散发出极淡清雅香气。
樊尔眉眼霎时柔和,淡笑摇头:“我什么也不缺。”
琉璃回转身,继续向前走,一声叹息悠悠飘向后方:“你总是如此,无欲无求的,一点乐趣都没有。”
闻此话,樊尔神情一滞,弯唇苦笑,他不是无欲无求,只是他所求,这一生都不可得。
先不说琉璃无意于他,纵使两情相悦,他们也不可能。历代鲛皇继承者的亲侍都将成为鲛族将军,而鲛皇与将军之间不可以存在任何私人感情。
万年来,鲛族只有两位女性继承者,有时候樊尔真的很羡慕那些随侍男性继承者的亲侍们,羡慕他们不用强忍心意。
感受不到身后熟悉气息,琉璃回头却见樊尔眼神虚无,似是在沉思。
“樊尔,愣着做甚?”
樊尔回过神,收起胡思乱想,大步跟上去。
主仆俩经过那家热闹酒肆,却被一名家奴拦住去路。
“我家主公有请。”
“你家主公是何人?”
樊尔警惕挡在琉璃身前,眼神凌厉盯着对方。
那高大宽阔的身材让家奴倍感压迫,结结巴巴正要开口,二楼一间牗扇突然撑开,吕不韦探出脑袋,笑容和蔼。
“他的主公是老夫,不知道先生可否赏脸一叙?”
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琉璃有些好奇他找自己叙什么,政见上他们没有可聊话题,平时更无私交。
吕不韦看透她的疑惑,“事关私事。”
琉璃大概猜到那私事可能与君王有关,七年来,吕不韦独揽大权,屡次借口嬴政年幼,不允许他插手朝堂之事。如今眼见着他即将满二十周岁,只要加冠仪式已成,便可亲政。这人怕不是要整事情,可要整事情为何找自己?
带着满心疑惑,她走进酒肆。
在前面带路的家奴推开一间房门,弯身恭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琉璃进内,他却伸出手臂拦住了后面的樊尔。
“为何拦我?”樊尔握紧赤星剑柄,冷声质问。
家奴战战兢兢看向吕不韦。
琉璃走回外间,按住樊尔手背,阻止他拔剑,不悦质问里间人:“你这是何意?”
吕不韦并未起身,慢悠悠煮着酒水,“老夫说了是私事,不便外人在场。”
“樊尔不是外人。”琉璃一字一顿,蹙眉瞪视那儒雅的中年男人。
吕不韦停下煮酒动作,赔笑解释:“二位莫误会,樊尔先生之于你不是外人,但他之于我们要谈的事却是外人,还望二位体谅。”
琉璃不知对方有何机密要谈,但也没再坚持,轻拍一下樊尔手背,示意他不要担心,在外等自己。
樊尔握剑手掌收紧,微微点头,没有让她为难。
琉璃进内,家奴将门板合上,与高大挺拔的樊尔面对面站立,眼神飘忽就是不敢掀起眼皮。
里间,吕不韦亲自斟了一觞滚烫酒水推到对面。
“先生请坐。”
扫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酒水,琉璃没有客气,上前盘膝而坐。
瞧见她的坐姿,吕不韦不由失笑:“原来大王喜欢盘腿而坐,是受先生影响。”
琉璃不明所以瞅着他,“相邦有话,不妨直言。”
吕不韦呵笑两声,双手托起耳杯,要敬她。
将面前酒杯推到一旁,琉璃有些为难:“抱歉,我不胜酒力。”
“先生自便。”
吕不韦没有执意为难,一口饮尽酒水,放下耳杯,动作优雅擦去唇角一滴酒,进入正题。
“老夫知先生今日出宫送友人,故而特意等在回宫必经之处的酒肆,就是想问先生一句与大王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
“???”
听到这最后一句质问,琉璃骤然黑了脸色,原来人族不论男女,都喜欢臆测别人。四年前,华阳王太后的警告之言还历历在目,她明白吕不韦话里真正的意思,无非就是因为嬴政迟迟不愿择出一位王后人选,于是怀疑到了她头上。
看到她变脸色,吕不韦忙解释:“别误会,那般询问不是在指责先生。老夫的意思是你若与大王两情相悦,老夫会极力成全,只是王室宗族是不会允许一名剑客嫁于君王做正妻的,今日你若答应帮忙劝说大王在齐、卫、郑三人之间择选一位为王后,老夫可保你与大王有个好结果。”
“好结果?”
琉璃哂笑出声:“相邦提出的条件真是毫无诚意,在我眼里的好结果,是一夫一妻制,我可不稀罕与她人共侍一夫。相邦放心,我不会干涉你的计划,政… … 大王想选谁是他的自由,最后无论是芈姓姐妹也好,吕相的人也罢,都是她们自己的造化。”
语毕,她起身便要离开。
吕不韦及时喊住她,“先生莫气,老夫并非是看不起你的身份,倘若你能让大王坚定一夫一妻制,老夫也可以力保你为大秦王后,只不过是有条件的。”
还真是明目张胆,琉璃差点被气笑了。这吕不韦把持朝政多年,行为愈发张狂,竟然直接挑明想让自己为他所用。看样子,他是很不想还政于王,都开始妄想操纵一国王后,来左右君王了。
几个深呼吸后,她才堪堪压下怒火,“抱歉,我对相邦的条件没有兴趣,也不想做你们大秦的王后,我还是更想继续做君王之师。”
走出几步,她又停下,侧头:“今日,就当你我从未见过,相邦想要扶持谁做王后,我更不会干涉。”
不待吕不韦再言语,她大力拉开门板,快步出去,拉住樊尔手腕便走。
吕不韦单手撑在牗楣上,遥送那对身影远去,他设想过几种结果,唯一没想到的是琉璃会严词拒绝。不过也好,至少证明她与君王无私情。
第080章 主仆争辩
察觉到背后一直有道视线, 樊尔眼神犀利回望,隔着攒动人海,对上吕不韦复杂眼神。对方明显先是一怔, 但很快反应过来, 淡笑点头示意, 他眉头轻蹙,没有给对方任何回应, 冷漠收回视线,及时帮琉璃挡开右侧拥挤过来的人。
主仆俩走出热闹街道,行至偏僻无人处。
琉璃气愤双手叉腰, 很想大吼一声,但教养使她喊不出口。她作为鲛族未来鲛皇, 自然不会稀罕人族区区一个王后之位,就算她真的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也不可能放任自己与人族有情感纠葛,鲛族少主理应以身作则。
放眼诸国君王,几乎都是不止一个女人, 那与鲛族一夫一妻制是背道而驰的, 纵使将来嬴政不想如他们那般,各国之间为了利益, 也会有人不断送女人给他,那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所以安心做好君王之师远比做什么一国王后要好得多,至少不会卷进宫廷争斗中。
“秦人那般猜忌少主, 难道少主还要继续留在秦国吗?”鲛人听觉灵敏, 酒肆里的谈话,樊尔全听了去。
“当然!”琉璃难得露出执拗神态, “我若因为他们质疑就落荒而逃,岂不成了笑柄。况且还有三十五年历练才会结束,我绝不能成为第一个失败的历练者。”
樊尔明白她不会听劝,索性话锋一转,严肃提醒:“既如此,少主以后便尽量注意分寸,只要嬴政一日不明确王后人选,他们就一日认为是你的缘故。”
琉璃原本挺直的双肩显出颓态,无力点头:“我明白,日后会尽量催促那孩子早下决定的。”
“少主!嬴政他早已不是孩子了!”樊尔严格纠正。
“我活了三百七十五年,你活了四百一十五年,他不过才活了仅仅二十年左右,在我们面前,可不就是孩子。”
“依照鲛族与人族的年龄对等,他实则已经比你我年长。”
“错,你不能因为陆地上的人生命短暂,就下如此结论,在我眼里他一直是邯郸初见的那个孩子。”
争辩到此,樊尔胸膛起伏不定,眼神复杂看着对面鲛人少女,一双手蜷缩几次,压在心底地质问终于问出口:“你固执把他当做孩子看待,是否是怕自己动心?怕自己… … ”
“休要胡说八道!为何连你也要质疑我!”
琉璃下意识截断他的话,转身大步向着宫门方向而去,一颗心在胸腔里毫无规律乱跳着。她用力攥紧心口衣襟,缓缓吐出一口气,短时间内,被惹怒两次,气到心跳失去规律,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有折寿风险。
在那声呵斥之下,樊尔恢复理智,望着前方气愤的背影,心中懊恼顿生。
他大步跟上去,自责道歉:“少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质疑,我只是… … 只是怕你和他相处日久,会不知不觉生出不该有的情愫,鲛族生命漫长,我只是怕你吃苦头。”
琉璃脚步停顿须臾,许久才回应一句:“放心,我心里有数。”
樊尔唇角紧抿,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一路上,主仆俩再无交谈。
晚霞铺陈半边天空,大地被覆盖了一层火红色。巍峨耸立的章台宫在夕阳的照射下,更显庄重威严。
目睹这般绮丽景象,琉璃心里烦躁消散大半,仰头看向上方寓意着九九归一的九十九层石阶,尽头伫立着一身玄衣的年轻君王,那足有八尺六寸的高大身材,已与樊尔相差无几。
想起当年军营里,众将士围观樊尔,惊叹他的身高,少年嬴政在旁侧低声询问吃肉能否长到那般高的模样,她不由感喟万千。鲛族需要四百八十年,而人族只需短短二十年,便可以那般挺拔如松,无论生命是漫长,亦或短暂,似乎都有利弊。
台基上的年轻君王遥望着下方仍旧少女之姿的琉璃,手掌蜷缩,深邃眼眸滑过一丝异样,忍住没有走下去。
隔着冗长石阶,对视片晌,琉璃提衣拾阶而上。
樊尔缄默不言,紧跟其后。
约莫两刻左右,主仆俩呼吸平稳走完九十九层石阶。
嬴政眉眼霎时续满柔和笑意,禁不住上前两步,想要询问送行事宜,微启薄唇后,转念又觉不妥,只得话锋一转:“恰好到飧食时间,不如一起。”
那低沉富有磁性的悦耳之音让琉璃恍惚片刻,想起吕不韦那些言辞,她面色阴郁几分,态度疏离颔首应下。
嬴政放缓步子,与琉璃并排走着,艳丽晚霞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石板路上。他能清晰感知到身旁人情绪不高。
樊尔落后几步,凝视着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不自觉握紧赤星剑柄,一股难掩酸涩滑过心头。
走出一段距离,嬴政低声询问:“你今日不开心?”
闻此话,琉璃驻足,转身仰视对面年轻君王,墨蓝眼眸中毫无波澜。斩钉截铁回答:“是!”
听出那个字里的真正情绪,嬴政呼吸一滞,眉宇间浮上一丝难掩得紧张。急声问:“因何不开心?”
琉璃没有回答,转身继续向前走。
嬴政凝视那抹窈窕身影片刻,无暇深想,大步跟上去。认识到如今,这是琉璃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不开心。
“可是那个咋呼的星知又惹你了?”
“不是。”
“是宫外有人招惹你了?”
“是。”
“是谁?”嬴政厉声道:“寡人立刻派人前去逮捕那人。”
“是吕不韦。”琉璃转头去看君王反应,见他面上立时浮现怒容,她另一半烦躁也随之消散。垫脚拍拍君王宽阔肩头,“我今日也没让他开心,无需你逮捕他为我出气,你至今还未亲政,要想稳住朝局,最好少招惹他。”
侧头扫视肩头莹白手背,嬴政喉结下意识滚动几下,浓密长睫低垂。还有三个多月便是二十岁生辰,这种时候的确不宜招惹吕不韦,可他真的不甘心就此作罢!
看出君王心思,琉璃郑重警告:“记住我的话,冠礼之前不要招惹他,这种关键时刻,若被他寻到错处,这些年的忍耐就都白费了。”
嬴政不情不愿点头,承诺:“待我掌权,定为你出这口气。”
琉璃笑容欣慰:“你有这份孝心足矣。”
听到‘孝心’二字,年轻君王面色僵了僵,眼底情绪晦暗不明,而今的琉璃看起来比他稚气许多,他心里别扭至极。
而樊尔听到‘孝心’两个字,脸上阴郁减轻不少。
宫人已将飧食准备妥当,三人分别在三张案几前坐下。
宫里飧食有饼、肉酱和清粥。
三人安静吃着,一时间大殿只有轻微咀嚼声。
琉璃因下午的不愉快,心里郁结始终未消散殆尽,吃了一小半便吃不下了。
嬴政见状,慎之又慎问:“吕不韦找上你,可是因为我?”
“算是吧!”琉璃没有看他,用木勺慢条斯理搅动着清粥,未免他再追问,转而道:“眼看着距离二十岁生辰不远了,你可有决定好选择谁为王后?”
只那一句询问,嬴政便明白过来,吕不韦何故找琉璃,看来他迟迟不表态,那个虚伪男人坐不住了。知道对方着急,他更加不想表态。
唇角扬起优美弧度,年轻君王声音愉悦:“不急,冠礼之后再决策也不迟。”
知道他是故意的,琉璃轻叩案几,语重心长道:“这种事情理应在冠礼之前择选,那几位也是有身份的人,你这般不当回事拖着,惹怒她们不当紧,惹怒她们的家国,对你只会有害无益。”
嬴政优雅撕下一块饼塞进嘴里,无所谓道:“怕甚!作为君王,若事事都指望女子,何以平定乱世!这些年战乱不断,诸国对战大秦,并未讨到好处,我又何须卑微讨好她们。在我看来,权利与婚姻并不冲突。”
虽然琉璃也认为不该拿联姻来换取利益,但那五位关系到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不仅仅是与诸国之间的联系。
沉吟稍许,她凝眉提醒:“无论如何,亲政之前,还是不要出差池为好。”
“放心,我会处理妥当。”
嬴政喝下最后一口粥,拿起细布擦净嘴角。
从始至终,樊尔都闷头吃着,没有说一个字。
夜幕降临,繁星布满夜空。
斜坐在殿脊上的武庚,安静听着殿中谈话声,不由摇头轻笑。连他这个魂魄都能看出君王的真正心思,恩人却仍旧没有察出端倪,不知是该说她迟钝好,还是该说她装傻充愣好。
下面传来脚步声,魂魄垂眼看去,只见两鲛一人,沐浴在月光下,眺望遥远天边的一颗闪烁星辰。
琉璃拂去肩头将将飘落的一片枯叶,再次嘱咐:“我说的事情,你考虑清楚。”
“好… … ”
嬴政尾音婉转,目送那抹纤瘦背影消失在暗夜拐角处,唇角笑意一点点褪去。
五年来,他甚至都叫不出那五位的名字,更别提音容笑貌,又谈何从中择选。二十岁生辰在即,人人都开始逼他做出选择,甚至连琉璃也… … 他知道她是因吕不韦的刁难,才出言催促,可仍然控制不住心生烦躁。
从前,他一心想要长大,想要结束乱世,当时的他从未想过成为君王,会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他知道有些心思不该有,也明白王室宗族迟早会帮他安排婚事。有时候,他也会设想,倘若幼时没有平定天下的梦想,是否而今会在邯郸毫无压力的活着,平庸且快乐。
然而,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倘若,在欺辱下萌生那个念头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他这一生不可能平庸快乐。
父亲当初那般宠爱母亲,最后都没逃过另娶侧夫人的命运,他连王的权利都没有,又该拿何对抗王祖母与吕不韦。
幽幽叹息一声,年轻君王回头,“玉泉,给寡人拿樽酒来。”
名唤玉泉的寺人弯身行礼:“诺。”
不多时,一樽酒被捧到嬴政面前,玉泉轻声劝解:“夜深,大王切莫饮多,伤身。”
“放心,不会饮多,寡人还有许多奏章未看。”
吕不韦每日仍旧会把批阅过的奏章送入章台宫,而今每日已经涨到八十斤,他又怎能允许自己醉酒。几年来,为了不认输,他每每都会熬到深夜,坚持看完每一卷奏章。还有三个月零十六天便能掌权,摆脱吕不韦,他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一樽酒下肚,嬴政心中烦闷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烦躁。看来这种微醺状态下,饮酒只会加重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