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承诺名分
琉璃看得出来, 嬴政是顾及母子情意,不想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说破。这件事情不止是王室颜面的问题,更是君王私事, 她这个外族不该过多置喙。可相处十五年来, 她一路看着他不断努力成长, 从初见的瘦弱男童一步步踏上君王之位,这些年的隐忍与反抗, 她都看在眼里,说不心疼是假的。
当初玄凝殿的那名女鲛,她不惜受惩罚也要护着, 又怎会不想护着这个教导多年的人族弟子呢。
在嬴政十五岁之前,琉璃并没有那么多顾虑, 后来随着他逐渐长大,宫里的胡言乱语和华阳王太后地警告, 让她不得不有所顾虑,时常暗自告诫自己要注意男女有别,行为举止不可过于亲密, 更不可对其动心, 要把对方单纯当做历练考题。陆地不比无边城,人族的王宫, 不是她能轻易左右的。近来,她时常怀疑, 所谓的陆地历练,就是以憋屈的方式让她学会隐忍, 在无边城三百多年, 她何时这般畏首畏尾过。
这一回,简兮的所作所为着实过分。这些年, 她一个人躲到雍城,对独自对抗吕不韦的嬴政不管不顾也就罢了,竟还做出那种荒唐之事。当然每个人都有选择的余地,她另觅他人也无可厚非,可她不该因为自己的私事,捏造虚假托梦延后君王冠礼。
平常人家男子冠礼延后没什么,可君王冠礼延后,影响的不止是嬴政个人,对整个国家也是会有影响的。两年时间,谁也无法预知吕不韦会做出什么事情,万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恐怕大秦就要姓吕了。
若不是怕会影响自身历练,琉璃是真想出手抹去简兮的记忆,强行让她和那个假寺人分开。在离开之前,君父曾再三叮嘱,不可改变人族的人生轨迹,这些年来,她因为那些叮嘱,只能忍着不干涉事态发展。
然而这一次,看着对面年轻君王强忍着痛苦的模样,她有些后悔当初没有阻止简兮去雍城。
欲言又止几次,她才问:“冠礼延后的原因,你既已知晓,接下去打算如何做?”
“议政殿上母亲当着百官的面,说先王托梦提醒冠礼延后两年,王室宗正已经同意。若想说服宗正改变决定,就必须要将母亲和假寺人之事告知他,老人家脾气很大,恐怕很难收场。”
如今这般境地,嬴政也很为难,这些年除了政事,宗族之事一切都由老宗正和母亲来决定。太后玺在母亲手上,君王玺在吕不韦手上,不行冠礼就无法亲政,不亲政就拿不到君王玺,这似乎是一个死循环。他平时处理宫事的玉印出了宫门起不到任何作用,唯有拿到君王玺才能成为大秦真正的主人。
琉璃面色凝重扣响案几,“你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当初对付侧夫人的干净利落呢?平时反抗吕不韦的强横呢?你若放弃这个机会,将会再被压制两年!”
嬴政捏着隐隐作痛的眉心,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吕不韦就是吃定我不忍心让母亲深陷舆论漩涡,才用这种下作手段的。”
“你母亲那般对你,你为何… … ”
“可是,她终究是当初在邯郸相依为命的母亲。”嬴政倏然抬头,猩红双眸里无奈和痛苦交织,“生之恩,养之恩,我作为一国君主更不能不顾。不论她如今变成什么样子,当初的她都是一位合格的母亲。”
“我知道这样会显得软弱,可我也只是想为亲生母亲软弱这一回。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最后那句以后不会了,听起来轻柔无力,却无比坚定。琉璃静静看着他眼底脆弱一点点褪去,漆黑眼眸恢复深不可测的淡漠。
她唇角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亲情是一种很玄妙的存在,某种时刻无论有多失望,但细细回想从前,总能说服自己去原谅。虽然那种割舍不掉的感觉很痛苦,但又有多少人能真的做到弃之不顾。
“那我便陪你再等上两年。”琉璃唇角扬起,笑容粲然。
嬴政拿起那块布帛点燃扔进闲置的燎炉里,回到奏案前坐下时,他言语蛊惑问:“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可是因为你喜欢… … ”
“作为师父,自然要对徒弟好。”琉璃及时打断他,生怕他问出自己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嬴政眼神复杂瞅了她片刻,不甘心道:“早在去年,你所会剑术均已传授于我,若不是因为其他心思,为何还一直留在我身边?其实你承认也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名分的,王后之位也可以。”
闻此话,琉璃面上一热,她及时捻诀压下脸上红晕,清清嗓子,故作严肃道:“你这孩子,莫要胡说八道。我赖着不走是因为… … ”
总不能说他是自己的历练考题吧,眨巴几下眼睛,她扬起下巴,“我辛辛苦苦教授你这么些年,还没得到回报,自然不能走。”
听到这故作蛮横语气,嬴政心中阴霾消散不少,他眉骨轻扬,追问:“那你想要什么回报?于你而言,王后之位应该算是最大的回报了。”
还真是不依不饶… … 琉璃皱着一张小脸,她能想要什么回报,就算嬴政给她一座金山银山,她也带不走啊!更何况是王后之位!她若是要了那王后之位,将来要以何种身份回无边城继任鲛皇之位,怎么有种乱七八糟理不清的感觉!
无意识挠挠耳后根,她眼神一亮,开始胡编乱造:“其实乱世之中,不止是男子有理想有抱负,女子也是。我作为君王的师父,自然也是向往权势的,若是能被载入史册,那自然更好。这些年为了你,我天天研究那些诸子著作,也算是个十分有学问的女子,说不准比你那些文武百官还要… … ”
嬴政安静听着她言语颠倒唠唠叨叨,唇角不知何时噙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浅笑。
一番慷慨激昂之后,琉璃挺直脊背,端正坐姿,故作深沉:“说起来,你已年满二十,是时候该考虑册立王后之事了。我知道你方才说要把王后之位给我,是因为逆反心理,觉得那几位是吕不韦和王太后的人,可这一劫,你躲不掉。”
那抹浅笑顷刻消失,对面君王语气淡漠问:“你觉得谁最合适?”
思忖片刻,琉璃真诚建议:“齐国妫西芝,脾气和你比较像,能力也是最突出的,吕不韦拿捏不了她。”
“寡人明白。”嬴政拿起一卷奏章展开。
听到‘寡人’二字,琉璃便知道他这是又不悦了。关于立后之事,本不是她该关心的,“你忙,我不打扰你了。”
嬴政没有吭声,就在她站起准备离开时,他突然问:“你为何会让樊尔去雍城调查太后之事?”
“因为觉得延后冠礼事有蹊跷,也因为关心你。”琉璃没有回头,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关心… …
嬴政缓缓长舒一口气,虽然知道是那样的原因,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听她亲口说出,他才能确定这个世上还是有人是真心关心自己的。
秋日的夜,虫鸣阵阵。
琉璃无心睡眠,想起白日那个锦袋,她披衣起身。无论南荣舟是何态度,她总要面对,阿婆曾说过,凡事早解决早解脱。
盘膝坐在案几前,她捏着锦袋深呼吸之后才打开。
锦袋里没有设想的书信,而是一枚小巧玲珑的法器。法器形状似海螺,实则是浅碧色的玉石而制,研制它的鲛人觉得做成海螺形状比较好看。
她以前在珍宝阁见过,好像是可以用来传音的,叫… … 漩音鉴。看来那南荣舟连书信都懒得写,想要直接用法器交流,估计是怕她不答应,这样比较简单干脆些。也好,她也不喜欢拖泥带水不清不楚。
细白指尖翻转,琉璃捻诀施了一道灵力在其上。漩音鉴闪现碧色流光,传来久违且亲切的海水声。
不多时,那边响起一道陌生悦耳地男声,“少主?是你吗?”
女鲛善织鲛绡纱,男鲛善歌,琉璃并不意外对方的优美声线。
“你是南荣舟?”
“是,看来蝾螈三少主已经告知你了。”
对方声音很平静,琉璃猜不准他的态度,不过她不喜欢弯弯绕绕的聊天方式。
“你请求星知把这枚漩音鉴带给我,想必是知晓了与我的婚约,我知道不论是男鲛还是女鲛都不愿屈居浮碧宫,你若是也是如此,可以直接明言,我不会仗着身份强迫你,待回归无边城,我会和长老们商议此事,让他们还你自由。”
那边许久没有回应,琉璃以为是中断了,她准备收起法器,南荣舟地声音终于响起。
“少主误会了,我请求蝾螈三少主帮我带漩音鉴给你,并不是想解除婚约。”
“???”
“幼时,我便知道自己日后是要入住浮碧宫的,父母说全族上下只有我的八字与少主最合适,他们说那是无上荣耀。”
无上荣耀?
琉璃愕然,这南荣舟怕不是鲛族历史上最顺从的,以前她只是听说历代鲛皇婚事有多坎坷,婚约对象有多反抗,把婚约当做无上荣耀的,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该不是被长老们威逼利诱了吧?也的确像是几位老人家能做出的事情。
“那个… … 你若是被逼迫的,可以告诉我。”
另一端的南荣舟轻笑出声,那动听嗓音带着几分蛊惑,男鲛笑起来会不自觉带有蛊惑之意,所以樊尔平时极少会在琉璃面前笑。
“一直以为少主很高冷不近人情,没想到性格竟如此亲和可爱。”
“… … … ”
琉璃嘴角抽搐,她最讨厌有人说她性格可爱,将来要做鲛皇的人,是不可以有可爱性格的。
“少主放心,我不是被逼的。之所以让蝾螈三少主帮忙带漩音鉴给你,是为了培养感情,我对你还没有产生感情,想必少主对我也一样。为了日后相处和睦,我觉得有必要事先培养感情。”
“隔着一枚法器… … 恐怕也培养不出什么感情吧?”琉璃这辈子头一次如此无语。
南荣舟早就想到这一点,“我们可以先彼此增进了解,待日后你回归无边城,再正式见面。”
“可是,依照礼制,婚前是不可以见面的。”
琉璃无情打破他的幻想,这事若是被君父知道,怕是南荣舟小命不保。
“我知道,但规矩是可以更改的,你也不想大婚当日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吧。”
第092章 出兵赵国
南荣舟声线低沉动听, 不过琉璃并没有被蛊惑,面对樊尔那般音容样貌,她都能十分淡定, 又岂会沦陷在摸不到看不见的声音里。
夜已深, 外间虫鸣渐弱, 她挥手,一道月白灵力击在半开的牖扇上, 只听‘啪’的一声,木板应声合上。
“南荣舟… … ”
顿了顿,她语气严肃:“鲛族近万年来的规矩, 不会轻易为了你我而更改。本少主毕竟是继承者,长老和占卜师那群老头又一向极其看重容貌, 所以我不担心你的长相,况且鲛人自古也没有丑的。你若是没有违抗之意, 大可以放心,日后待我即位后会对你负责的。”
南荣舟听到这番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虽说他日后大概率会是弱势的一方, 但听琉璃亲口言明,他还是很不适应, 作为身高十尺的男鲛,被一位女鲛说会负责, 他莫名觉得自己娇弱矮小了许多。
一番纠结后,他不死心道:“若是没有丝毫感情, 少主也甘愿履行责任?”
“大长老曾言, 鲛皇不需要个人感情,理应心怀大爱。你于我而言, 与其他族人没有任何区别。当然,以后你的身份会有所不同,我待你可能会更好一些。”
琉璃这话说的很直接,态度也极其明确,不过她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鲛说违心之言。鲛人生性深情,十分注重情感,当初得知南荣舟的存在时,她也考虑过以后的相处问题。可不论是君父君母,亦或是阿婆和长老们,他们都告诉她,作为唯一继承者,她不该在乎个人感情,种族大义才应该是她该关心的。
三百多年来,她一直遵循他们的教导,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然而此刻,婚约对象却跟她谈感情,她无法做出回应,只能表明态度。
另一端的南荣舟这时幽幽叹息一声,失落问:“你态度这般无所谓,莫非真如蝾螈三少主所言,是对他人动了心?是樊尔还是那个人族徒弟?”
又是星知,琉璃脸色沉了几分,她为了樊尔,还真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来。若自己真有什么心思,她怕不是要撸起袖子拼命了。
“纵使我真的心悦他人,你也尽管放心,我既然说了会负责,就绝不食言。”
“你生气了?我不是要约束你的意思,我只是… … ”
只是了半天,南荣舟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他方才的质问的确逾矩,作为弱势的一方,纵使少主真的心里装着别人,他也无权干涉。
“对不起… … ”
面对南荣舟的道歉,琉璃既没说生气,也没说没生气,只是借口困了,施法终止传音。
昏暗寝殿内,樊尔平躺在床榻上,交叠在腹部的双手无意识摩挲着,将那场谈话全听了去。关于南荣氏那位幼子,他是知道的,也知道他将来是要和琉璃成婚的。以前没有交集,他只当那是虚假传言,如今他却不得不接受现实。
困意被隔壁交谈驱散,他索性起身修炼术法,化悲愤为动力。
琉璃没想到有了那个开端,往后隔三差五南荣舟都会主动联系她,理由是增进了解,培养感情。起初她应付几句便会找借口截止聊天,后来她索性把漩音鉴搁置在一旁,任由另一端的南荣舟自说自话,她偶尔会抽空应付一句。
久而久之,双方似乎都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通过了解,琉璃发现南荣舟是位很率真的男鲛,而且也喜欢看虚无缥缈的神话故事。她想余生有这么一位话痨在身旁,应该也不无聊。就算没有感情又何妨,鲛人生命漫长,有感情羁绊不如有共同话题。
暮去朝来,转眼又是一个立冬日。蒙骜在这日率军五万出征伐赵,同行的还有将军张唐。
十日后,依照吕不韦的指令,长安君成蟜与樊於期同样率军五万出征赵国,以便随时支援前军。
这些年樊尔教导成蟜剑术,也算有些感情。
临行前,成蟜亲自到章台宫询问樊尔可否送自己出城。
少年黑眸清澈无比,樊尔没有拒绝,成蟜年幼丧母,这些年始终固执居住在生母生前所居旧宫,性格多少有些孤僻,他看着他从孩童成长为翩翩少年,其实心里早已把他当做弟子看待。
出征这日,樊尔准时出现在城门口,身边跟着黏人的星知,以及冷着脸的子霄,他那张凶狠的英俊面容,让周围那些打量他的人都心中忐忑。
王室公子亲征伐赵,咸阳城众黔首们十分振奋,纷纷聚集在城门口相送。
俊俏少年,面容还略带稚气,惹得许多年龄相仿的少女对其以吃食相赠。
成蟜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热情少女,一时间有些无措,面上很快沾染一层红晕。因为紧张,手心沁出汗水,粘腻腻的。
樊於期是个粗人,见此状况,朗声大笑,黝黑粗粝大掌拍在少年单薄肩头。
“害羞作甚!作为大秦堂堂男儿,理应大方接受,你这般扭捏可不好。”
大力之下,成蟜被拍的肩膀倾斜。他转头环视,在人群中锁定樊尔的身影,见他含笑颔首,他才松了一口气,一一接过少女们递上来的吃食。
星知第一次见这种热闹,兴奋之余,在樊尔左右唠唠叨叨。
樊尔被她吵得头疼,转身离去。
“你等等我… … ”
星知有些急,可不使用术法,她自身力气完全推不开那些魁梧大汉。
虽然不情愿,但子霄还是主动帮她挡开拥挤人群。
白色骏马之上的成蟜收完吃食,抬头之际,却不见人群中的熟悉身影。他下意识拉紧缰绳,回头巡视,眼底浮现一丝慌乱。
因缰绳的禁锢,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
樊於期闻声回头,及时勒紧缰绳迫使身下黑马停下,狐疑询问:“公子?可是还有事没有安排妥当?”
目光锁定人群中熟悉的高大背影,成蟜眉头舒展,浅然淡笑,回转身回答:“无事。”
偌大王宫,这些年他能信赖的,似乎只有那位传授自己剑术的老师,幼时他喜欢粘着兄长,后来经历诸多变故,他怕愧对母亲,便渐渐疏离兄长。孤独不好受,他很庆幸有樊尔的教导和陪伴。
这一去,他不知道会是何种结果,但作为大秦男儿,他庆幸自己能为国出力。
樊於期以为成蟜是害怕上战场,又一次将宽厚大掌拍在他肩头,宽慰他:“公子放心,不会让你真的与敌军面对面厮杀… … ”
成蟜安静听着,没有言语。
城楼之上,年轻君王双目定定落在骑着白马的少年身上,遥送他出城行远。
北风呼啸而过,他身上刺绣玄色常服随风而动,扫过脚上皮履。
身高腿长的君王身边立着一位仙姿玉色的蓝衣少女,那如海藻般的微卷墨发垂至腰际,遮挡住曼妙腰线。
又是一阵冷风斜面而来,琉璃鬓边一缕发丝被扬起,挂在眼睫上。她抬手拢到耳后,很快又将手揣回袖子里。
嬴政余光瞥见她的动作,侧身帮她遮挡冷风。他身形高大宽阔,完全可以把琉璃整个人都挡住。
琉璃仰头瞅着那线条分明的侧脸,似乎是更加立体了,其实嬴政长得像他父亲,只不过他的容貌更加卓越。
浓密眼睫扇动几下,嬴政垂眸俯视身旁人,问:“如此瞅着我做甚?”
“自然是在欣赏。”
琉璃这毫不避讳的回答,倒是让嬴政耳根有些发烫,他倏然转头,看向远处的队伍。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琉璃突然道:“你们是兄弟,你既然想送他,作何这般扭扭捏捏。”
“不想面对离别,更不想看到他对我这个兄长的疏离。”
嬴政唇齿间溢出的轻微叹息被冷风裹挟而走,飘向遥远天际。
关于成蟜出征之事,他曾亲自找吕不韦谈过,秦国不缺擅谋略的将军,成蟜还年少,对于行军打仗没有经验,他不想让他这种时候去冒险。
吕不韦态度很坚决,君王玺在他手上,一场争执之后,成蟜出征的决定并没有改变。对此,嬴政是愧疚的,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同父兄弟,父亲薨逝后,那是除了母亲,和他血缘最相近的亲人。无论有多大隔阂,血缘是永远割舍不掉的纽带。
“他负责指挥,应该不会与敌军正面冲突。”顿了顿,琉璃安慰:“所以,你无需过多担心。”
“但愿他能胜利归来。”
只是嬴政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去,他们兄弟之间彻底缘尽。
驻扎屯留期间,樊於期起了叛变之心,蛊惑成蟜与自己一起反叛不成,便编造谣言,说太后还是吕不韦姬妾之时便怀了身孕,实则君王并不是嬴姓王室子孙。
当年先王薨逝,成蟜还年幼,他记不清生父的音容笑貌,是以也分不清兄长是否真的不是嬴姓子孙,但兄长样貌和吕不韦相差很大,似乎也不像是父子。
樊於期诓骗不成,又拿王位诱惑,更是搬出当年侧夫人的死因。
无论是乱世,亦或盛世,没有人不向往权势,成蟜也不例外,他无数次说服自己不要为了母亲去记恨兄长,因为那件事情本就是母亲有错在先。若说没有一点恨意是假的,母亲纵使千错万错,终究是赋予他生命的母亲。
所以,在樊於期提及生母时,他彻底动摇了。
同样是父亲的儿子,只因为他是次子,就要永远与王位无缘,成蟜并不甘心一辈子做个碌碌无为的长安君。
这些年,樊尔只教授成蟜剑术,从不与他探讨那些所谓的大道理,他那颗原本就不坚定的心,动摇以后彻底失了控。
然而,因为樊於期与成蟜的叛变,前方蒙骜率领的五万大军得不到增援,很快陷入困境。
上将军蒙骜在一次围剿中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秦军大败,张唐拼死护送他回去,可他毕竟已年过七旬,能撑着回到咸阳已是不易。
经过医师两天两夜的救治,这位来自齐国的秦国四朝将军最终还是没有撑过去。
在他去世那日,冬日第一场大雪降临,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似乎也在吊唁这位为了大秦征战半辈子的将军。
这一日,嬴政站在上将军府的庭院中,任由大雪落满全身,也没有移动分毫。
当年,初即王位,因为没有实权,他整日郁郁寡欢,上将军把蒙恬蒙毅送到他身边,只是想让他有玩伴后能开心一些,可那般暖心的老者还是为大秦献出了生命。
第093章 讨伐叛军
风雪越来越大, 上将军府忙作一团,蒙武因丧父无暇顾及庭院里的君王。
蒙恬亲自将医师送到府外,回来路过嬴政身边, 犹豫一瞬, 还是回转身, 解下身上狐裘披在他身上。
嬴政回过神,低声道歉:“抱歉, 这件事情寡人也有责任,老将军的亡故和成蟜脱不了关系,是寡人没有教导好他。”
当年侧夫人谋害嫡长子的事情, 普通百姓不知,但王室百官皆都知晓。因为侧夫人的死, 自那以后,长安君和君王关系越来越疏远。不管此次叛变是临时起意也好, 蓄谋已久也罢,严格说来,都不是君王的错。
蒙恬一直是很明事理的人, 当初以侍卫身份在宫里陪伴君王两年, 他自然清楚君王为人。
“此事是因长安君和樊於期战场叛变,与大王没关系, 您无需自责。”蒙恬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示意君王到檐下避风雪。
嬴政挪动冰冷僵硬的双脚,缓步走到檐下, 呼吸之间吐出一口白雾, 深邃黑眸茫然望着随风纷飞的雪花。
“寡人当时不该轻易妥协的。”
“决定权在吕相手上,就算大王不妥协, 也改变不了我祖父出征的结果。况且,蒙氏男儿身为大秦将士,为国征战乃是荣幸,祖父临终前并不后悔这次率军伐赵。”
嬴政神情肃穆,郑重承诺:“你放心,成蟜叛变之事,寡人会给你们蒙氏一个交代。”
深呼吸以后,他拿下肩头狐裘还给蒙恬,大步离去。
府外的君王銮驾已积了一层雪白。
候在风雪中的卫戍军与寺人纷纷低头行礼。
嬴政步履生风踏上銮驾,淡漠眼神扫视众人,最后落在一名寺人身上,“你去相府通知吕相入宫。”
“诺!”
寺人应下,匆匆行了一礼,转身迎着风雪快步离去。
君王銮驾刚回到章台宫不久,吕不韦便冒雪赶来。
威严依旧的议政殿,十二鼎燎炉同时燃着炭火,轻微‘噼啪’被偌大殿宇放大数倍。
身着玄色衣袍的君王挺然伫立在王位之前,八尺七寸的挺拔身材十分具有压迫感。
殿外吕不韦理了理身上朝服,昂首挺胸走近殿内,手握实权的他并不畏惧君王的威慑力。
嬴政冷眼盯着他一步步走近,直至站定在大殿中央。不待下首儒雅的中年男人开口,他讥讽冷笑一声,双手交叠在身前,居高临下道:“这便是你执意伐赵的结果!”
“胜败乃兵家常事,《商君书》曾有言,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此次败了,下次赢回来便是,大王这是在败而怨之吗?”
吕不韦尾音拖长,明显是不满嬴政的态度。
“好一个此次败了,下次赢回来便是!”
嬴政眉头深蹙,一步步走下去,最后站定在吕不韦面前,垂眸睨着他,下颌骨因为绷着而显得面容无比冷冽。
“寡人十分怀疑吕相的真正用意!你明知蒙老将军已年过七旬,却仍然执意派他率军出征,而且只给五万将士,你究竟是何居心?”
“樊於期曾是你的门客,他蛊惑长安君叛变,究竟是不是你事先授意的?还有,捏造寡人身世是不是也是你的意思?”
“寡人与先王容貌有七分相似,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嘛!”最后这一句出口,他的声音已冷到极致。
在此之前,吕不韦都只把嬴政当做可以随意拿捏的孩子看待,然而此时面对这强势逼问,他才惊觉当初的少年已然长大。
面对面僵持半晌,他捋了捋嘴角胡须,仰起头,坦然直视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君王。
“樊於期曾是我的门客不假,不过早在一年前他就脱离了相府。他这次战场上临时叛变,也是我不曾预料到的,至于他蛊惑长安君的那些话,更不可能是我授意。那种谣言一出,对我亦有影响,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吕不韦面上表情没有任何破绽,不过嬴政并不信他地狡辩。
“一年前脱离相府?想必是早已对你不满,这种时候你给他五万军马,难道就没有想过他会叛变?吕不韦,你最不该搭上成蟜,他还年少,你怎么忍心… … ”
吕不韦搓搓冰冷双手,走到最近的那鼎燎炉前,将手置于上方。半晌,突然长叹一声:“大王可曾想过,整个大秦,其实长安君才是你最大的威胁。作为先王之子,他的母亲又为他争夺太子之位而死,这些年他又怎么会甘心,此次不过区区五万人,他都敢起了反叛之心,可见其内心早已有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交叠在身后的双手骤然握紧,嬴政喉结滚动,没有为弟弟辩驳,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若成蟜没有那种心思,又怎会被樊於期说动,这些年他们相交甚少,当初那个爱笑黏人的男童早已不复存在。
这一次叛变很难收场,那个唯一的弟弟恐怕是保不住了。纵使是王室子孙,做出这种事情,就算他没有因此害死蒙老将军,也不可能逃过惩罚。
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响此起彼伏,嬴政无声叹息,唇齿间飘出稀薄雾气。
“当时在这议政殿上,寡人便不支持出兵赵国,是吕相执意而为。但凡… … 但凡你换掉樊於期,都不会是这种结果。而今大秦败给赵国,蒙老将军更是为之付出生命,吕相准备如何补救?”
吕不韦将手揣进袖子里,走回君王身边,与他一起凝望殿外大雪。
“自然是出兵讨伐叛军,给蒙家一个交代。”
嬴政双掌收紧,问:“成蟜呢?”
“依照大秦律法惩治,天下人都看着,王室子孙也不可能例外。”吕不韦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威严。
没有实权的嬴政明白,这个决定他改变不了,也不能执意去改变。樊於期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不是吕不韦授意,都无法改变成蟜叛变的事实,错了就是错了。
“寡人想亲自下令。”
吕不韦挑起双眉,侧目看了一眼身旁君王,而后点头。
翌日议政殿上,嬴政亲自下令命王翦、王贲、桓齮以及张唐和杨端和共同前去镇压叛军。
五人刚领命,阳泉君便迫不及待站了出来。
“大王,长安君这些年接触最多的便是剑客樊尔,他而今这般行径,定是受了那剑客师父的影响,臣认为,理应连那剑客一起严惩。”
近来,嬴政因为弟弟叛变之事,本就心烦气躁,此刻听闻这番话,脸色霎时阴沉下去。相识十五年,虽然樊尔对他态度一直冷冷淡淡,但为人如何,他还是了解的,那样无欲无求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蛊惑一个少年去叛变,阳泉君这话明显是有意针对。
静默凝视对方许久,他才微启薄唇:“阳泉君应知,长安君叛变乃是樊於期诓骗蛊惑,你牵连无辜之人又是何意?”
阳泉君被问的一怔,他本以为君王会大怒,立刻下令严查那个剑客,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维护质问。
他下意识咽了几下口水,才道:“长安君不过还是少年,若不是有人蓄意教导,他又怎会第一次上战场就倒戈叛变。”
对方的不依不饶,让嬴政很不悦,他眉宇间浮现不耐,屈指叩响案几,大声反驳:“阳泉君也说了,成蟜不过还是少年,轻易被樊於期说动也不足为奇。”
“大王莫不是在包庇那个剑客?早就听闻那个樊尔和大王的剑术老师是同门师兄妹,大王该不是因为她才包庇的吧?”
阳泉君的质疑得到很多大臣的附和,有不少人小声议论起来。
吕不韦双手交叠在身前,冷眼旁观下面诸臣子的议论,不打算掺和其中。
嬴政脸色铁青,双掌蜷缩成拳,深邃黑眸冷意更甚。他以为今日议政殿上,众臣会对成蟜之事有争论,没想到竟还有针对樊尔的。
若是下令惩治,琉璃一定会极力维护,而且他也不相信樊尔会劝诱成蟜为争王位而反叛。
下面讨论声愈发激烈,阳泉君底气更加足。
事关父亲蒙骜,蒙武主动站出来,对着上首君王辑了一礼,声音里还夹杂着散不去的哀恸:“那位剑客与樊於期均为樊氏子孙,如此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臣,恳请大王严查此事,给我父亲一个交代。若真相表明樊尔先生与此事无关,臣会亲自向他道歉。”
他人言论,嬴政可以不顾,可蒙武毕竟是蒙老将军之子,老将军刚过世,他实在不忍心驳他请求。左右纠结,他最终只好艰难点头。
见君王点头,阳泉君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住,任务完成,他对姐姐也算是有了交代。
芈檀对樊尔的心思,最终没有逃过华阳王太后的眼睛。未免直接阻止让君王有所察觉,她索性借着这次成蟜叛变之事,把樊尔也牵扯其中。
此时的嬴政并不知道阳泉君的真正用意,迫于压力,他只能下令逮捕樊尔。
冷眼旁观的吕不韦直到散朝也没有言语,众臣很狐疑他今日的安静,出了议政殿纷纷询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吕不韦淡笑摇头,没有做过多解释。
十名卫戍军冲进章台宫偏殿时,樊尔将将帮琉璃挽好发髻。
听到铁甲铿锵有力地撞击声,主仆俩同时转头。
卫戍军将领还算礼貌,站在殿外抱拳辑礼,大致将原因解释清楚,而后道:“还望先生与我们走一趟。”
琉璃双眉颦蹙,上前一步挡在樊尔面前,警惕质问:“你们要带樊尔去哪?”
“暂押咸阳牢狱。”将领说着要上前拿人。
不待对方靠近,琉璃蓦地抽出樊尔腰间赤星,剑刃闪过寒光,她挺直脊背,睥睨着卫戍军,冷声呵斥:“我看谁敢!樊尔是我的人,你们没有权利处置他。”
她向来护犊子,樊尔很开心她能护着自己,可作为继承者亲侍,他不能躲在后面。
弯身拿走琉璃手中赤星,他轻柔将她拉到身后。面容严峻问卫戍军将领:“是君王的意思?”
“对,还请先生不要让我们为难。”那人再次抱拳辑礼。
琉璃一把拽住樊尔袖子,用眼神示意他不可答应。
就在主仆俩四目相对间,嬴政大步走进来,目光巡视一圈,最后落在琉璃身上。
“无需担忧,此事只是走个流程,待查明真相,便会放他出来。”
“既然只是走流程,又何必入咸阳牢狱?”琉璃不想妥协,樊尔是她的人,她带他走出无边城来到陆地,就有责任护他周全。
第094章 樊尔入狱
嬴政并不意外这个状况, 他之所以匆匆赶过来,就是怕琉璃会不妥协,争执之下和卫戍军发生冲突。这些年来,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护着樊尔, 那种维护隐隐有一种上位者的姿态, 就好像他们不是师兄妹,而是主仆。
凝视着那张无可挑剔的清冷面容, 他下意识上前两步,低沉嗓音满是无奈:“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阳泉君是有意挑拨。可成蟜之事导致蒙老将军身故, 蒙武将军在议政殿上那般恳求,我实在没办法拒绝。他是这些年与成蟜接触最多的人, 那些臣子有所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琉璃神情凝重,一字一顿道:“樊尔不可能教唆成蟜叛变!”
“我相信他不会, 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他纵使入了咸阳牢狱, 也不会受任何刑法。”
嬴政亦不想闹到这种地步, 从邯郸到咸阳,十几年来, 他早已把樊尔当做亲人。成蟜叛乱本就只是樊於期从中挑唆造成的,昨日一夜无眠, 他仔仔细细把吕不韦的话反复回想,也大概理清楚了一切。
樊於期一年前脱离相府, 想是早就心生怨怼, 而吕不韦那般精明,不可能没有察觉, 这一次给其五万军马作为后援,明显是有意试探。他之所以把成蟜也牵扯其中,应该是为了给樊於期反叛的底气,一个将军反叛成功仍旧是个将军,最终只有投奔敌国一个选择,若是再给一位王室公子,反叛的结果就会有很大不同。
成蟜也是先王之子,完全可以被拥立为王。吕不韦真是好算计,既可以除去樊於期,也可以借机除掉最有可能觊觎王位的公子。
事已至此,反叛的事实摆在面前,对于那个唯一的弟弟,嬴政也是有心无力。他嘱咐将军王翦尽量劝降成蟜,就是想着留弟弟一命,一生被囚禁也好过年少夭殇。
面前年轻君王眉宇间极重的忧愁,琉璃都看在眼里,也明白那些为难。可她更不想让樊尔入咸阳牢狱,若不是因她执意逗留于此,他又怎会牵扯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争斗中。
本能挡在中间,她尽量端着一副严师姿态,“这王宫戒备森严,我们又不会跑了,你让人尽管去查便是。既然说了相信他,你又何必非要让樊尔入咸阳牢狱。”
话说到这份上,嬴政明白想让琉璃妥协很难,他转头看向殿门口的卫戍军,吩咐:“退后三十丈。”
“诺!”
十名卫戍军声音洪亮,同时转身,步伐整齐走向三十丈之外。
虽然远处卫戍军已然听不到殿内谈话声,嬴政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这并不是我本意,可我不得不这么做。阳泉君是王祖母的人,他敢在大殿上那般趾高气昂把矛头指向樊尔,定然是王祖母授意。至于王祖母为何授意,想是芈檀的心思被她知道了,她之所以这么做,大概还存着让芈檀做王后的想法。”
琉璃愕然,原来芈檀心仪樊尔之事早已不是秘密。当初对方被她挑破心思后,她以为人族女子脸皮薄,会很快放弃,不会如星知那般。没想到那芈檀还是露出破绽,被华阳王太后瞧出了端倪。
“你又是如何知晓芈檀喜欢樊尔的?”
嬴政先是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缄默不言的樊尔,才苦涩一笑:“我又不是傻子,几年来,芈檀来找我的次数寥寥可数,而每次都有樊尔在场,她那般控制不住偷看,我再迟钝也感觉得出来。”
“你不生气?”琉璃问。
“我又不喜欢她,作何生气。”
嬴政眼眸划过一丝异样,很快恢复如常。
樊尔唇角浮动,终于开了口:“我可以配合你入牢狱… … 我想知道,你们准备如何处置成蟜。”
传授剑术这些年,若说对那个孩子一点感情没有是假的。初来陆地,他总是提醒琉璃万不可对人族产生不必要的感情,可当他与成蟜接触过多后,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怜悯之情。那个孩子年幼丧母,后来夏太后薨逝后,便更加无依无靠。他能感觉到那孩子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临别前少年眼中的希冀与不舍,还犹在眼前,只是没想到短短时间内却发生了这种不可逆的变故。
嬴政看清樊尔眼底的担忧之色,十分诧异,他以为他除了琉璃,不会担心任何人。
犹疑片刻,年轻君王无奈叹气:“我想尽力保全他的性命,只是… … 就怕他在战场上拼死反抗。”
主仆俩无声对望一眼,就算他们没有亲身经历人族战场,也明白叛军反抗的下场。
想到成蟜对自己隐忍的依赖,樊尔纠结许久,喉结滚动,咽了一下口水,“我… … 不如我随大军过去,劝说他投降。”
琉璃坚决反对:“不可,现在诸多臣子因为阳泉君的挑唆,均对你有敌意。若是劝说不成,恐怕芈姓势力更加不会放过你。”
樊尔明白她的担心,芈姓势力背后是楚国贵族,若华阳王太后有心置他于死地,到时纵使他成功逃脱,也会被不停追杀。历练还有三十五年才结束,这种时候逃回无边城,等同于放弃历练,他将无法成为鲛族下一任将军。可如果因反抗杀了太多人族,历练同样失败,鲛族先祖万年前也是陆地上的人族,他不可以滥杀这片陆地上的人族。
况且,无论如何,琉璃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因为区区一个人族而弃她不顾,留她独自在陆地历练。
只是,那个少年面对讨伐的大军,不知会不会因为乱了阵脚而酿下大祸。
垂在身侧的双手蜷缩两下,他转而问嬴政:“是劝降还是直接兵戈相向?”
“放心,此次去的几位将军中,有位将军叫杨端和,他与成蟜外祖父交情很深,我已嘱咐他极力劝降成蟜。”
这已经是嬴政能想到的最万全的安排,不止杨端和,还有张唐,作为蒙老将军的副将,他是最清楚当时状况的。
樊尔思忖片刻,眼神一亮,“不如我写一封劝谏信,让几位将军带给成蟜。”
“也好!”
嬴政点头应下。临行前一日,成蟜亲自到章台宫请求樊尔为自己送行,可见其对樊尔是信任的。
樊尔深深看了一眼琉璃,转身大步走向候在外面长廊上的卫戍军。
琉璃下意识想要跟上去,手臂却被一只有力大掌握住,她蹙眉转头,冷声呵斥:“放手!”
嬴政非但没松手,力气更甚,他侧身挡在琉璃面前,用高大身体遮挡住她全部实现。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你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只会更加难受。”
琉璃仰头怒视着面前君王,用力去掰手臂上禁锢的大掌,大概气急所致,她竟没想到施法挣脱那只手。
“我同意让樊尔入咸阳狱,不代表不生气。”
嬴政按住她的手背,“抱歉,我知道你生气,可我不得不这么做。”
琉璃甩开他的手,指着殿外,“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迟疑一瞬,嬴政默默松开她的手臂,薄唇紧抿,转身离开。
这一刻,琉璃觉得他挺直的背有些颓势。
殿内很快安静下来,燎炉里的炭火偶有‘噼啪’声响。她搓搓冰凉双手,走到燎炉旁的案几前坐下,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始终无法消散。先前畏首畏尾,她以为这场历练已经够憋屈了,没想到竟还有更憋屈的。
一直倚靠在外间廊柱上的魂魄幽幽飘进殿内,在琉璃对面坐下。
“其实,他也很为难。今日一早议政殿上,他刚开始是极力反对调查樊尔的,是那个阳泉君质疑他是因为你而故意包庇,他可能是怕事情最后会牵扯到你,才不得不妥协。”
“说起来,他也不过是个还没有实权的君王,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你和樊尔之间,他还是更想护住你。”
听完这番话,琉璃不免想到方才那略显颓势的背影。她知道嬴政为难,但他没想到他的难处是想护住自己。
许久,她缓缓吐出一口白雾,问对面魂魄:“我刚才语气是不是太严肃了?”
武庚点头:“有点,要不你去哄哄他?”
琉璃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人人都提醒她嬴政已不是孩子,既不是孩子,自然不需要哄。
星知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樊尔已经被关进了咸阳牢狱,她气冲冲过去,却被看守牢狱的狱卒拦在了外面。大庭广众之下,着实不好动手闯进去,她转而又冲回王宫,怪责琉璃没有护好樊尔。
琉璃面无表情听完那些指责,挥手指向外面,“说完可以出去了。”
闻此话,星知秀眉拧作一团,不敢置信瞅着她,“你到底有没有心,樊尔都被关押在人族牢狱了,你怎么还能如此淡定!”
心情本就很差的琉璃懒得再与她废话,直接施了一道灵力赶人。
星知只觉凌冽之风迎面而来,待她反应过来,已然踉跄着退到殿外。还不等她冲进去继续争辩,原本敞开的殿门瞬间关上。
看到剑拔弩张的星知,魂魄武庚再次发挥作用,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更是夸张了琉璃的态度。
“你当时没在场不知道,恩人为了樊尔差点跟君王动手。这件事情,怪只怪他是成蟜的剑术老师,有心之人才有机会将他牵扯其中。不过你也别担心,他在狱中不会受苦的,等会我帮你过去瞧瞧。”
得知樊尔不会受苦,星知这才稍稍安了心。绞着手指纠结片刻,她别扭隔着紧闭殿门道歉:“那个,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很担心樊尔。”
然而,回应她的是尴尬的寂静。
琉璃依靠在燎炉旁,茫然望着里面火红炭火。听说牢狱内阴冷潮湿,也不知道樊尔冷不冷,鲛人最怕冷了。虽然每年冬季,他都嘴硬自己不惧严寒,但她看得出来他在强撑。
就那么静坐到深夜,一声凄厉枭声传来,她才回过神。弯身揉揉发麻双脚,她踉跄起身拉开殿门去了隔壁寝殿,把床榻上所有衾褥都收进玲珑袋,准备给樊尔送过去。
琉璃捻诀飞掠上宫墙,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夜幕中。
牢狱内是三班轮岗的,不过夜里看守的狱卒大多会偷懒。琉璃施法躲过那些人的耳目,顺利找到樊尔所在牢房。东侧最深处的这间牢房看起来还算干净清爽,应该是嬴政事先叮嘱过,她指腹轻捻,牢房铁锁应声而开。
正在闭目养神的樊尔掀开那双墨蓝双眸,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早在琉璃进入咸阳牢狱之时,他便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清雅淡香。
“为何这个时候过来?”
琉璃轻轻推开牢门,进去后随手关上。而后解下腰间玲珑袋,把里面四条衾褥全都拿了出来。
“我担心你冷,给你送几条褥子。”
说着,不等樊尔动手,她先一步弯身蹲下,拉过两条衾褥铺在干草上,又把剩余两条叠放整齐。
樊尔目光柔和注视她做完这一切,莞尔一笑:“多谢少主。”
琉璃扯住他的袖子,拉他在褥子上坐下,愧疚道:“是我没有护好你,我若能预知成蟜有朝一日会反叛,当年定不会答应让你教导他剑术。”
“少主不必自责,这件事情主要在华阳王太后,就算没有成蟜,她也会寻其他由头刁难。”
主仆俩并排坐着,同时叹气。后宫那些事情看似像是小打小闹,若真到了触及利益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狠。
琉璃手肘撑在膝盖上,单掌托腮,侧头盯着樊尔那张五官俊美的脸。
“以前我觉得鲛人貌美是很幸运之事,而今我才发现,容貌是会招惹灾祸的。你若是长得丑一些,兴许芈檀就不会喜欢你,她若能一心一意争夺王后之位,华阳王太后也不会设计陷害你。”
樊尔柔声宽慰:“少主无需担心,我没有教唆成蟜觊觎王位,兴许过几天,我就可以出去了。”
“这段时间,我会安排武庚每夜都过来陪你。”琉璃说着站起身,解下身上狐裘披在樊尔肩头。
昏暗牢狱内一阵疾风而过,带动灯火摇曳,一名狱卒迷迷糊糊睁开眼,低声嘟囔:“见鬼,方才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行至牢狱入口的琉璃侧头回望一眼,捻诀消失。
翌日,五位将军率领十万大军,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屯留。
这场王室公子的叛变,六国之间均是看热闹心态。
当年嬴政以十三岁的年龄即位,六国觉得秦国可能会因此衰败,曾多次合谋攻秦,可他们却忘了秦军并不是十三岁的少年。
经历多次失败后,这一次秦王亲弟弟反叛,他们不笑话笑话,都对不起这些年在秦军手下吃的苦头。
恩怨颇深的赵国更是从中挑唆,明言要出兵支持成蟜对抗秦军。
成蟜信以为真,原本的忐忑荡然无存,安心和樊於期一起谋划对抗即将到来的秦军。
十万大军很快抵达屯留,王翦一直谨记君王嘱托,秉着能劝降,就绝不动手的原则,命杨端和三次劝说。
然而,成蟜被赵王的承诺冲昏了头,态度十分坚决。
无奈之下,王翦只得下令出兵。
一场战败之后,成蟜才慌了神,先后谴人前往邯郸,恳求赵国出兵援助,可得到的只有讥讽嘲笑。从小生活在庇护下的他哪里面对过这些,霎时乱了阵脚。
可少年心性还不成熟,最易动摇,樊於期三两句,他很快又断了投降念头。
第095章 成蟜自刎
天凝地闭, 朔风凛冽。
今年的冬季似乎尤其冷,一场风雪之后,大地被冰霜覆盖, 这两日的夤夜气温骤降, 让人有种天地都凝固的错觉。
成蟜再次在深夜被冻醒, 他爬起来盘膝坐在床榻上,将潮湿衾褥紧紧裹在身上, 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以前,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置身在凛冬的冰天雪地中。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想念咸阳, 想念王宫,想念寝殿里的那两鼎燎炉, 想念有人伺候的日子。他从未用过如此潮湿冰凉的衾褥,每年冬季, 只要有日头,宫人们都会把他殿里的褥子拿出去晾晒。
自从来到屯留,没有人会再细心照料他的起居, 那些将士们虽然也算照顾他, 可终究不如宫里讲究。
用力搓搓冰凉手脚,他从怀里拿出那块布帛。布帛上的字迹很稚气, 似是五六岁孩童所写,上面不过短短两百字, 却有几十处错处。每个文字都歪歪扭扭像是分了家一般,有多处更是用了同音字代替。
再次看到这些文字, 成蟜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那位剑术老师在学术上没有造诣,甚至是糟糕的地步。
樊於期说这可能是伪造的, 只有他明白这封劝谏信有多真,全天下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写出这般独特稚气的字迹了。
看着那最后一句透露着严肃的劝诫,成蟜眉眼间笑意一点点消失,眼眶温热,逐渐模糊。
其实,他是后悔的,可是已经回不去了。蒙骜因他战死,杨端和屡次劝降,他非但没听,甚至还主动挑起战争。
他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现在唯有放手一搏,要么生要么死,左右不过两种结果,只是有些对不住远在咸阳王宫的阿颜,出征前一晚,他曾真挚承诺要娶她,看来是要食言了。
仔细将那块布帛折叠整齐放进怀里,少年缓缓吐出一口稀薄白雾,内心惆怅久久无法散去。
王翦率十万大军对屯留呈包围之势,打算将叛军困到粮草枯竭,等着成蟜主动投降。
大寒已至,眼看着粮草即将用尽,胜利无望。樊於期便起了其他心思,瞒着成蟜,整顿一千精锐骑兵,连夜逃离屯留,留下一片狼藉让养尊处优十几年的少年独自面对。
一觉醒来,成蟜内心比那冰天雪地还要寒冷。他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樊於期这一逃,此次必败无疑。
王翦等人其实早已察觉樊於期的动静,之所以没有全力追击,就是想让成蟜看清楚局势,认清樊於期是何种人,然而他们却低估了那位少年的倔强。
最后一次交战,五人制定周密计划,打算斩杀所有叛军,以此逼迫成蟜投降。
辰时时分,开始簌簌降雪。
成蟜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将士一个个倒在血泊中,他内心只剩绝望,完全没有想过要投降。
少年森冷剑刃出鞘时,杨端和倏然睁大双眼,高声吩咐弓箭手:“快射落长安君手中的剑。”
弓箭手被吼的怔愣稍许,反应过来迅速拉弓射箭。然而那支箭还是晚了一步,少年脖颈动脉无声断裂,鲜血喷涌而出,还未成熟的单薄身体倾斜坠下城楼,如一片轻飘飘的雪花。
在这一刻,仿佛时间是静止的,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一身白衣,飘然而下的少年。那身雪白很快被染红,犹如寒冬腊月盛开的腊梅。
在生命最后时刻,成蟜仿佛看到母亲微笑着向他展开了双臂。幼时他总是摔跤,每次母亲都笑容和蔼张开双臂抱起他,宠溺捏着他的耳朵,柔声道:“走路都走不稳,日后要如何保护为母呀!”
这一次,他摔得跟头太狠,再也没有人会抱住他,温柔帮他揉捏膝盖,柔声细语安慰了。
最后一口稀薄雾气溢出唇齿,少年双眼浑浊模糊,低声呢喃:“母亲,我好想您。”
回应他的只是簌簌落雪声。
这是大寒后的第一场雪,为这最后的战争而落,为少年陨落的生命而落。
雪白的地面,血红的鲜血,两种极致交汇在一起,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他们在这雪窖冰天里厮杀,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让一位王室公子投降而已,在少年坠落的刹那,他们所有努力在这一刻好像没有了任何意义。
杨端和纵马上前,翻身下马的动作有些狼狈,几乎是扑过去的,他冰凉大掌捂住那汩汩而出的温热鲜血。
“大王没有想要你的命,他只是想逼你投降而已,你又何必这么傻!”
成蟜意识已经模糊,张嘴想要问一问兄长是否怪自己,然而却只是涌出一大口鲜血。他使出最后力气,掏出怀里那片布帛递给面前将军,嘴唇嗫嚅,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杨端和盯着那被鲜血染红的嘴唇,依稀分辨出,“帮我跟师父说一声对不起。”
这是成蟜第一次唤樊尔师父,也是最后一次。
除了琉璃,樊尔对谁都是冷冷淡淡,成蟜因为他的态度,始终没有亲口唤他一声师父。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年过往一一闪现在脑海,成蟜很后悔没有听樊尔的劝诫,一滴冰凉泪水落入身下积雪中,很快凝结成冰。
杨端和攥着那片染血布帛,眼睁睁看着少年手臂滑落,砸在薄薄积雪中。
“臣,有负大王所托!”
身着铠甲的将军直直跪在冰冷坚硬的大殿上,双手捧着那块布帛。
嬴政骤然起身,大步走下王位,布帛上干涸血迹刺的他眼睛胀痛。不用问,他已猜到结果。
他弯身亲自搀扶起杨端和,哑着嗓子问:“他是如何… … ”
后面那个字卡在喉咙里,迟迟说不出口。
“自刎!樊於期连夜逃走,长安君大概是觉得再无生路,故而,选择了自刎!”顿了顿,杨端和继续道:“臣早在第一次劝他时,就已言明大王不会要他性命,然则,他不信。”
“怪寡人… … ”
嬴政长叹一声,缭绕雾气喷薄而出,模糊了他的双眼。当年他的反击害死侧夫人,成蟜又怎会相信那些承诺,换做是他,兴许也不会相信。
他的亲人本就不多,而今连唯一的弟弟也没能护住。都是因为吕不韦,想到那个虚伪的儒雅男人,他深邃眼眸闪过狠戾,隐在袖中的双掌倏然收紧。
“还望大王节哀。”
杨端和将那块布帛递到嬴政面前,“长安君想把这封劝谏信还给他的剑术师父,还有一声对不起。”
嬴政接过那块因染血而变得僵硬的布帛,微启薄唇想要问一问弟弟临终前可否提到自己,话到嘴边他又放弃了。这些年接触甚少,此次反叛又因为那些莫须有的身世传言,想是成蟜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有放下心里的结。
“长安君的遗体何时归秦?”
“回大王,约莫还有十日,王翦将军等人便会带着长安君的遗体抵达咸阳。”
“杨卿一路辛苦,先回府吧。”
“诺。”
遥送杨端和离去,嬴政高声吩咐候在殿外的宫正:“宣吕相进宫。”
两个时辰后,吕不韦准时来到章台宫。他刚走进大殿,衣襟便被一只有力手掌攥住,几个踉跄间,后背抵在一根盘龙中柱上,那凹凸不平的龙纹硌的他后背疼。
“成蟜于屯留自刎,这次相邦满意了嘛!”
嬴政这句话说的咬牙切齿,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吕不韦平静掰开嬴政手指,慢条斯理整理好衣襟。
“长安君之死,非臣本意,大王又何必把责任推到臣头上。”
“若不是你执意让他出征,他又怎会年少夭殇!”
“他内心不坚定有了反叛之心,乃是咎由自取,大王应该感谢臣,若不是臣的试探,又怎会有机会除去那么大的隐患。”
嬴政双目猩红,瞪视着他,怒极反笑:“吕相真是好口才,颠倒是非的能力愈发强了!若寡人没猜错,你应是早就察觉了樊於期的反叛之心,当初执意让长安君随军出征,乃是故意而为吧!”
“没错。”吕不韦并不否认:“长安君没有经受得住考验,这怨不得臣。大王无需难过,没有异心的长安君,大王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嬴政冰冷眼眸浮现滔天怒意,只要吕不韦还在,他又哪里可以高枕无忧。于他而言,这个世上最大的威胁从来不是成蟜,而是眼前这位迟迟不愿还政于王的臣子。
吕不韦不惧君王怒意,在大殿上来回踱了几步,突然一改往日强势,语重心长道:“作为一国君王,心软不是好事,长安君有叛变之心,就该承担叛变所带来的后果。我知大王念及手足之情,可他长安君在叛变之时可从未念及手足之情。看来大王虽年满二十,但还没有真正学会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君王。”
听到最后那一句,嬴政猛然转身,脸色阴沉。
见君王黑了脸,吕不韦却笑了,“大王也别生气,臣之言句句肺腑。一位君王若是过于心软,迟早会被取而代之。”
嬴政缄默不语,没有回应。他又何尝不知君王不该过于心软,可成蟜毕竟是他同父兄弟,他永远无法忘记初入王宫时,那个软软糯糯的男童亲切唤他阿兄的模样。小时候,他总是盼望早些长大。可是这一次,他却十分怀念从前,若是他们都没有长大,是否就不会面对这种境地。
议政殿太大,十二鼎燎炉也无法温暖君王冰冷身心。
不想再看见吕不韦,嬴政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冬日昼短夜长,酉时将过,夜幕便悄然降临。
嬴政出了大殿,不知不觉间竟走到琉璃所居偏殿。
殿门虚掩,殿内没有亮光。
犹疑片晌,他缓步上前,扣响殿门。
“谁?”
“是我。”
言语间,他推门进去。
听到熟悉声音,琉璃未再回应什么,默默收起净水术法诀,起身点亮殿内烛火。
刚刚燃起的烛火摇曳不定,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半晌,殿内响起衣物摩擦传出的窸窣声,嬴政挪动脚步,在案几前坐下,自顾自斟了一觞热茶捧在手里。
“看来你还在生气。”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没有言语。因为樊尔之事,这段时间她都没有去君王正殿。以往每日午后,她都会准时带上一卷简策过去。若说生气,也不全然是,因那次闹得不愉快,她语气有些重,可身为鲛族少主,三百多年来她没有主动服软过,实在拉不下面子。
而嬴政之所以没有主动过来,一则是最近政务繁多实在太忙,二则是还要抽出精力应对樊尔之事。
这些时日,华阳王祖母曾多次让阳泉君试图私下对樊尔用刑,不过好在他事先把狱卒换成了自己的人,才致使阳泉君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这些年,樊尔虽教授成蟜剑术,但私下几乎没有来往,华阳王祖母就算有心陷害,也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成蟜已自刎屯留,芈姓势力迟迟查不出治罪樊尔的证据,这一次应该没有理由再阻止他下令放人了。
今日嬴政没想过来的,方才不知不觉走到殿外,他本想离去,可见殿门虚掩,殿内昏暗一片,他不放心才上前叩响殿门。
“明日,我陪你一起过去接樊尔出来。”
闻此话,琉璃顾不得别扭,几步过去在君王对面坐下。
“调查清楚了?”
“芈姓势力一直拿不出证据,况且那些诬陷本就莫须有,关押这么久,已经算是给王祖母面子了。”顿了顿,嬴政长睫低垂,掩下眼底哀恸:“成蟜自刎屯留,这件事该结束了。”
“成蟜他… … ”
出口之后,琉璃又噤了声。成蟜年少夭殇,最难过的应该就是嬴政这个兄长了。
沉吟片刻,她轻声安慰:“节哀。”
嬴政艰难扯动嘴角,抿了一口温热茶水,热茶顺着喉间滑进胃里,原本绞痛的胃部顷刻好受不少。
“其实,此事无非就两个结果,我有想过他会… … 没关系的,但愿来生他不要生在王室,也希望那时我已让天下归一,就算他生在平常人家也可以平安顺遂一生。”
琉璃凝望着君王低垂眉眼,解开装蔗糖的布袋,推到对面。
“解脱和一生暗无天日,他选择了前者,也许他是对的。”
嬴政拿起一块糖放进口中,甜腻满溢舌尖,却无法抹去内心苦涩。他不知道成蟜的选择是否正确,换作是他,大概也不想一辈子被困在方寸之地,永无天日。
不想继续这个沉重话题,他转而道:“明日午后,我陪你去接樊尔。”
“不必,我和星知过去就行。”怕他误会,琉璃解释:“你身为君王,亲自去牢狱接一位剑客,不合乎规矩。”
“也好。”
嬴政没有坚持,自己身份特殊,若是被阳泉君得知,说不定又会借机搬弄是非。
翌日,星知得知可以接樊尔出来,特意精心打扮一番。
咸阳牢狱外,琉璃拿出君王召令,说明来意。
狱卒没有为难,很快将樊尔带了出来。
待久了昏暗牢房,乍一出来,樊尔下意识抬手搭在眉骨。
星知也不嫌弃他的狼狈,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樊尔没有防备,踉跄后退几步,双臂僵着不知该放在何处,可怜兮兮看向不远处的琉璃,用眼神示意她救自己。
相处三百多年来,琉璃是头一次看到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樊尔,对上那双难得无措的双目,她没有过多犹豫,几步上前,拉开占便宜的星知。
第096章 樊尔出狱
腰间柔软双臂消失, 樊尔默默松了一口气,抬手把微敞的领口合上,表情一如既往严峻无比, 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是星知第一次成功抱到樊尔,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心, 就被琉璃破坏了。她双手叉腰转身,皱眉怒视身旁鲛人少女, 不满撅起嘴巴。
琉璃不动声色后退几步,一本正经随口胡诌:“青天白日,你在这牢狱之外就… … 不妥当, 女子要矜持些才招人喜欢。”
星知哪里会信这些胡说八道,她抬高下颌, 欲要争辩,余光却瞥见几名狱卒低垂着脑袋正在默默偷笑。蝾螈族本也不是容易害羞的性子,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年在陆地待久了,看到那几人偷笑,她竟乖乖闭上了嘴。
子霄目光凶狠一一扫过那几名狱卒, 他五官虽然好看, 但面部轮廓过于硬朗,再加上高大壮硕, 冷着一张脸着实很吓人,几名狱卒立时收起笑容, 左顾右盼不敢再看热闹。
说实话,琉璃有时看到子霄那凶狠表情, 心里也会有些不适。她很庆幸樊尔面容轮廓柔和, 就算整日神情严峻,看起来也不凶狠。
星知察觉到子霄又在用眼神唬人, 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着就走。
待到无人处,她严肃呵责:“子霄,你为何又吓唬人!”
“他们笑话你。”
“我都没生气,你气甚?”
“作为亲侍,我要护佑你的一切,笑话也不可以。”子霄神情执拗而认真,一双剑眉皱作一团。
星知哑口无言,她觉得自己的侍卫突然好看了不少。
身材高大壮硕的侍卫,身姿曼妙玲珑的少女,望着前方相对而立的主仆俩,琉璃感慨:“真是个忠心的好侍卫。”
落后一步的樊尔听到这声感叹抬眼看去,正在对视的主仆俩俨然一幅美好风景,其实他一直觉得,于星知而言,子霄才是最好的选择。
武庚无声飘到琉璃身边,“恩人无需羡慕,你也有一位好侍卫。”
琉璃侧头看向樊尔,粲然而笑,她的确也有一位好亲侍。
樊尔呼吸一滞,须臾后回以淡笑,许久没有清洗的凌乱发丝被冷风扬起,有一缕贴在额角,让他看起来有点惨。
酉时将近,两对主仆回到宫里后便分开了。
主要是星知不想在天色渐晚时去章台宫,这些年她时常去章台宫找樊尔,宫里便有了一些传言,说她明面上纠缠那位异国剑客,实则是去迷惑君王的。
她平时就算再大大咧咧,但也是很在乎名声的,未免再传出更加荒唐的传言,她傍晚之后几乎从不去章台宫找樊尔。
嬴政伫立在九十九层阶梯之上,夕阳余晖斜斜笼罩着他挺拔身姿,墨黑色常服侵染了一层淡金色光芒,让他看起来神圣且威严。
最后一缕余晖消失之时,主仆俩终于踏上最后一层阶梯。
看着樊尔狼狈模样,嬴政拿出那块染血布帛。
“成蟜弥留之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想要对你这位剑术师父说一声对不起。”
樊尔手掌快速蜷缩一下,才抬手接过那块干硬布帛。昨夜,武庚就已将成蟜死讯告知于他,关于那个少年,他想过几种结果,唯独没想到他会自杀。
那个孩子最怕疼,有次练剑时不小心划破手心,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剑刃割破喉管时,一定更疼吧。
几年来,那孩子从未唤过他师父,没想到第一声师父便是永别。
张了张嘴,樊尔最终什么也没问,收起布帛转身离去。
目送那道清俊背影消失,琉璃呢喃出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樊尔这个样子。”
“他教授成蟜多年,可能多少也是有些感情的吧。”嬴政一直认为樊尔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淡漠无情,实则内心还是柔软的。
琉璃收回视线,与嬴政对望一眼,没再言语。这些年,樊尔曾不止一次提醒她,不可对人族产生不必要的感情,但这一次他的反应是令她意外的。
夜幕降临,久违的星辰布满夜空。
樊尔洗去一身狼狈,平躺在床榻上,很快入睡,一夜无梦。在咸阳牢狱这些时日,他几乎没有睡好过。
辰时醒来,看到旁侧案上那块折叠整齐的布帛,他才恍惚想起成蟜已经不在,以后的日子他再也不用跨越半个王宫前去传授剑术了。
压下内心莫名的失落,他起身穿戴整齐,利索将微卷发丝束在脑后。走到青铜鉴前,弯身掬起一捧水,刺骨凉水洒在温热面颊上,他平滑眉心禁不住皱了一皱,紧接着他又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
殿外这时响起敲门声,樊尔直起身子,拿过搭在楎椸上的布巾擦净脸上水珠。
“进来。”
他话音刚落,殿门应声而开,琉璃那颗圆润小巧的脑袋探了进来。
“宫人将朝食送过来了,我让她们准备了你最爱的甜粥。”
“好… … ”樊尔面色如常,放下布巾,大步走向殿门。
未免引起民愤,成蟜遗体运回咸阳后,没有过多耽搁,便送去了雍城下葬。嬴政思忖良多,最后还是下令封锁他生前所居宫殿。
封锁宫殿前一日,宫正依照君王诏令前去处置宫内寺人和宫女。本来主子犯事,依照律法那些宫人们也是不可留活口的,但成蟜之事是吕不韦蓄意而为,若是没有那场阴谋,兴许他也不会因而丧命。
嬴政念在手足情义,并没有下令要那些宫人性命,不过为避免传出什么闲话,那些宫人的舌头是必须要割去的,割掉舌头后的宫人则会被谴去做最苦的差事。
早在君王没有下诏令之前,那些宫人便知道他们的下场不会太好,但在听到要被割掉舌头时,他们还是纷纷跪倒一片,哀嚎求饶声不断。
老宫正在秦王宫待了一辈子,早已看惯这些,只见他垂目睥睨众人,毫无同情之色。
负责行刑的寺人拿出刑具,准备行刑。
哭嚎最厉害的被第一个拉了出来,老宫正嫌你睨了他一眼,“就你最吵闹,那便从你开始吧。”
那名寺人吓得脸色惨白,顿时噤了声,死死咬紧牙关,以为那样就能躲过一劫。然而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一人哪里抵得过六人力气,下巴硬生生被掰开,在舌头被拽出来的那一刻,他只能绝望闭上双眼。舌头脱离口腔的刹那,剧痛传遍四肢百骸,他呜咽着捂住口鼻,瘫倒在地。
剩余人见此场景,均都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再哀嚎。
这时一名容貌秀丽的少女匍匐着爬到老宫正面前,颤巍巍攥住他的衣摆,声如蚊蚋道:“我想见大王,不知可否… … ”
“大王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老宫正以为她是想要靠美色博得君王饶恕,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与此同时,手上用力拽回衣摆。
少女咬紧下唇,不甘心再次攥住宫正的衣袍。
宫正见她不依不饶,脸色阴沉吩咐几名寺人:“先对她行刑。”
少女听到这话,身体颤抖,快速躲在角落里,双臂抱膝蜷缩成团。
就在几名寺人钳制住少女时,殿外传来一道清冷之音:“放开她。”
殿内所有人全都循声看去,一身灰白袍子的樊尔伫立在殿门口,目光落在泪眼婆娑的少女身上。
少女看到他,用力挣脱寺人钳制,踉跄着冲到殿门口,惊恐躲到他身后。
樊尔挪动半步,将少女挡了个严实。
老宫正见此,横眉竖眼,不悦质问:“先生这是何意?”
“我要带走她。”樊尔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威严,不等宫正答应,他拉住少女手臂便要走。
“放肆!”宫正回过神,厉声呵斥:“处置他们是大王的命令,你一个小小剑客怎敢如此枉顾君王命令!”
候在外面的几名卫戍军手持长矛挡住两人去路。
樊尔回转身看向追出来的老宫正,“此事,我自会亲自去与大王解释,若是他怪罪,我也会一力承担,不会连累于你。”
老宫正眼神复杂,十分不解,在他看来那少女虽然有几分姿色,但在这偌大王宫里并不算很出众,完全没必要为了她惹怒君王。
樊尔拿下腰间赤星,用剑鞘挑开卫戍军的长矛,一字一顿道:“让开,我本无意与诸位动手。”
几名卫戍军再次将长矛交错横挡在他面前,并不退让。
少女拉住樊尔的袖子,忐忑不安,“先生… … ”
侧目瞥了一眼身后少女,樊尔低声宽慰:“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少女咬着下唇,含泪双眸满是感激。
樊尔步伐坚定向前走去。
那几名卫戍军知道这位异国剑客是君王当年从邯郸带回来的,也清楚他与君王交情颇深。一时间,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
樊尔步步紧逼,少女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老宫正站在殿前台基上,冷眼看着下方,没有出声阻止。
卫戍军们很快被逼到宫外,其中一位为难道:“先生与大王多年交情,又何必为了一个宫女如此。”
樊尔不为所动,只是道:“我并不想与诸位动手,还望诸位也不要执意阻拦。”
“先生这话说的倒轻松,我们若放行,受罚的就是我们了。”另外一位年龄看起来略小一些的卫戍军道。
“那便动手吧。”樊尔说着抽出赤星剑,剑刃在日光下闪过寒光。
几名卫戍军对望一眼,也不再纠结,兵刃撞击声惊飞了枯枝上的两只鸟儿。
樊尔没打算伤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击在几人腕骨上,致使他们短时间内都无法使用任何兵器。
少女回头看了一眼捂着右腕痛苦的几名卫戍军,担忧问:“他们没事吧?”
“放心,只是暂时的。”
闻此话,少女这才稍稍安心,半走半跑跟在樊尔身后。
行至无人处,樊尔驻足,回转身,严肃问:“你是想就此出宫?还是去见君王?”
少女沉吟须臾,双拳紧握,坚定道:“去见大王,我不相信他是冷漠无情的。”
“好!”
樊尔脚步一转,向着章台宫方向而去。
少女长舒一口气,小跑着跟上去。她嘴上说着不相信君王无情,可内心还是十分不安的,入宫七年,她从未见过那位年少便即位的年轻君王。所谓的坚信,也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
一个半时辰后,两人来到章台宫前殿。
抬头望向那巍然耸立的宫殿,少女惊叹:“原来章台宫真的建立在九十九层阶梯之上。”
樊尔没有理会少女的惊讶,低声提醒她跟上自己。
第097章 怀了子嗣
君王所居正殿, 所有人都退到殿外。
嬴政端坐在主位上,直视着下方跪伏于地的少女。
琉璃坐在牖扇下的日光里,没有起身, 单掌托腮打量着因紧张而肩膀瑟缩的少女, 那半遮的侧颜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抬起头来。”
少女听到君王命令, 本能抬起头,但没敢起身。
“奴婢名唤阿颜, 服侍成蟜公子多年,与公子相处日久… … 有了感情… … 三个月前,公子出征前夕曾承诺会娶奴婢, 遂感动之下,奴婢将自己献给了公子… … ”
说到这里, 羞红脸的少女因为惶恐声音轻颤。
嬴政剑眉微蹙,语气冷淡:“你不会以为与长安君有了夫妻之实, 便可以逃过刑罚吧?”
少女惊慌失措,再次趴伏于地,“奴婢并不是想要以那件事逃避刑罚, 成蟜公子生前曾言, 大王是一位好君王好兄长,奴婢恳请大王放过公子最后的血脉。”
“你说甚?”年轻君王身子前倾, 本能脱口而出。
少女颤巍巍直起身子,右手轻轻放在腹部, 红肿双眼露出慈爱之色。
“那晚之后,奴婢便怀了公子的孩子, 祸不及妻儿, 还望大王看在兄弟情分上,允许奴婢诞下这个孩子。”
琉璃目光落在少女腹部, 宫人宫服大多很宽松,方才少女弯身趴着看不出来,现在她直起身子,手放在腹部,衣物紧贴后,明显能看出小腹微微隆起。
少女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依照人族那些典籍记载,女子十五岁及笄可以嫁人,男子二十岁冠礼可以娶妻。成蟜还不满二十,嬴政的婚事都还未解决,宗族自然没有考虑他的婚事。因为那个临别前的承诺,他这才阴错阳差留下了子嗣。
琉璃看向主位上面色凝重的君王,猜不准他会作何反应。
君王迟迟没有开口,名唤阿颜的少女有些忐忑,内心开始后悔过来找君王坦白,她转头看向杵在一旁沉默不言的樊尔,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求助。
琉璃见此,也看向樊尔,用眼神质问他为何会牵扯其中。
樊尔感受到来自左侧的熟悉视线,主动走过去,单膝蹲下,压低声音,简单交代了过程。
“昨日午后,她托人找我求助,希望我能帮帮她和孩子。”
起初,樊尔不是很想插手人族之事,在他看来,这陆地上所有人都不过是历练途中的过客,命运几何早已注定。然而,午夜梦回,他披衣起身掠上殿脊,遥望满天闪烁繁星,突然就改变了主意。他与成蟜终究是师徒一场,若能护住那唯一子嗣也不枉这一场短暂的缘分。
琉璃一如往常轻拍几下他的肩头,“樊尔,你变了。”
樊尔长睫低垂,没再言语。他也觉得自己变了,以前他不但自己不会管这种事情,更会提醒琉璃也不要插手。
主位上的君王淡淡扫视主仆俩一眼,高声喊外面最挨近殿门口的一位寺人,让其去寻一位医师来。
面对质疑,阿颜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奴婢就算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欺骗大王。”
见少女这般可怜模样,琉璃出声阻止:“要不让樊尔来,他医术比那些医师强。”
“也好。”嬴政挥挥手示意外面寺人不用去了。
樊尔愕然瞅着琉璃,不动声色捻诀,用灵力传音:“我没有给怀孕之人把过脉。”
“你可以的。”
琉璃起身,将他拉到少女面前。
这偌大宫殿内,另外三个人中,阿颜只对樊尔还算熟悉,于是主动乖乖伸出手腕。
樊尔屈膝蹲下,硬着头皮搭上那纤弱手腕。鲛族医书典籍里有关于为孕中女鲛诊脉的记载,他也的确研读过,不过他并没有亲自为孕期女鲛诊过脉,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经验。
据记载,怀孕之人脉象如珠走盘。他凝神找准脉搏,这脉象似乎与典籍中所记载的相差无几。未免不准确,他暗暗捻了一道灵力覆在阿颜腹部,在确认无误后才松开手,起身面对上首君王。
“是喜脉,大约在三个月左右,应该就是成蟜的孩子。”
嬴政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既欣喜又复杂,对上少女小心翼翼的怯懦双目,他面上凝重终于褪去。
“在孩子出生前,你便留在章台宫,寡人会安排人照顾你的起居。”
“谢大王。”
阿颜俯身,郑重磕了一个头。就在她刚刚站起身时,行完刑的老宫正便冲了进来,她惊慌后退数步,踉跄着差点摔倒,后侧方的琉璃及时拖住她后背,扶她站稳。
“多谢。”
“不客气。”
琉璃收回手,重新在奏案前坐下。
嬴政不悦呵斥:“你也是宫里老人了,怎的这般没有规矩。”
“大王恕罪!”
宫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愤怒指着樊尔,“樊尔先生执意带走一名宫女,为此更是打伤卫戍军… … ”
言语激烈之时,他看清一旁的阿颜,手指顷刻转了方向,指过去:“就是她,樊尔先生就是为了她!”
阿颜双腿打颤,忙不迭跪了下去,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嘴唇嗫嚅,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宫正句句属实,她着实没办法狡辩。
樊尔站姿笔直,并不惧宫正地状告。
嬴政屈指叩响奏案,“樊尔先生所为,寡人已经斥责,此事日后无需再提,受伤的卫戍军寡人也会做出补偿,你先退下吧。”
“大王… … ”
“退下!”
“诺!”
宫正不情不愿俯身行礼,后退着出了大殿。
阿颜感激磕头,“奴婢谢过大王。”
嬴政淡漠睃了一眼地上少女,他肯如此,不过是看在对方腹中怀着成蟜唯一的子嗣。
樊尔和阿颜离开后,殿内只剩了琉璃与嬴政。
斟了一觞热茶,琉璃捧起抿了一小口,“谢谢你没有惩罚樊尔。”
嬴政走下主位,缓步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此事他没错,我应该感激他,若不是他,恐怕刑罚之后,那个孩子保不住。”
琉璃没有经验,也不了解人族女子的身体,但割舌之后再去做苦力,若是没人知道那个阿颜怀了成蟜的孩子,的确很难保住。
展开一卷新的简策,她倏尔抬眸看向对面君王。
“虽有祸不及妻儿的说法,但成蟜犯的是谋反之罪,以你当下的处境,他的孩子,你真的能护下吗?”
嬴政诚实摇头,吕不韦和王室宗族大概率都不会放过那个孩子。
“先瞒着,待日后我亲政,定能护下那孩子。”
琉璃可以想象孩子出生后,宫里会有怎样的传言,以那些人族的想象力,以及那个宫女住在章台宫的记录,所有人应该都会认为那个孩子是君王的。
她明白嬴政之所以安排阿颜住在章台宫,就是想以误会的方式保下那个孩子。
做人族君王真心累,不但要操心家国大事,还要操心后宫之事。还是鲛族简单,每一代鲛皇都只有一位鲛后,从来不用担心这些复杂的关系。
“你也该择选出一位王后帮你处理后宫之事了。”
说起立后之事,嬴政没有接话茬,语气生硬转移话题,提起昨晚看的一篇农家典籍。
见他避而不谈,琉璃没再继续,这种事情本是王室宗正和太后简兮该操心的,她只需在意他能否平定乱世皆可。说到底,她与嬴政之间不过是历练者和历练考题的关系。
春分之后,就在宫女怀了君王孩子的传言满天飞之际,燕国与赵国交恶,燕王为求庇护,主动将太子燕丹送到秦国为质。
琉璃听说燕丹即将入秦之事,不由感慨万千,当初邯郸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终究还是不如嬴政幸运。
没有掌权的嬴政纵使再憋屈,至少还是个君王,而燕丹时隔多年仍旧是质子,看来他的父亲也没有那么疼爱他。
春风缭绕,细雨如丝。
燕丹如期抵达咸阳。
城门入口一如既往热闹,没人会在意一位异国质子地到来。
琉璃嫌弃推开聒噪的星知,转头之际看到远处服车上的燕丹,才猛然想起今日是这位燕国太子入秦的日子。
燕丹也注意到了人群中那抹最夺目的窈窕身影,他抬手示意马夫停车,提衣跳下去,径直走了过去。
明同和常悦及时跟上去,帮太子挡开来往人群。
琉璃下意识后退几步,已至而立之年的燕丹是陌生的,她记忆中太子丹是清俊少年,不是而今这般蓄了胡须的男子。
刚入城便见到心心念念之人,燕丹十分欣喜,他唇角噙着笑意,脚下步子更快。行至琉璃面前时,他无措搓搓手,像个腼腆少年。
看到那熟悉地搓手动作,琉璃浅然而笑,原来那个少年并未改变,只是成熟了而已。
“燕丹,好久不见。”她主动打招呼。
燕丹仔细打量着她毫无变化的容颜,“多年不见,你还是跟当年一样,看起来仍旧是少女模样。”
“因为… … 我心态乐观,驻颜有术呀!”
玩笑话出口,琉璃瞅见他发间有一根银丝,不觉心生叹息。以前她总觉得生命漫长很无聊,然而此刻她却在燕丹身上看到生命短暂的可怕,她突然理解了万年前那些捕杀蝾螈族的术士,他们的行为固然可耻,但长生着实有吸引力。
燕丹尴尬摸摸鬓角的发丝,看向樊尔和星知主仆。
“我眼角都有细纹了,你们四人容貌竟然都没有任何变化,若不是我不信世间有神鬼,定会以为你们是下凡历练的神仙。”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她和樊尔虽然不是下凡历练的神仙,但却是深海出来的历练者,燕丹算是说对一半。
星知瞪圆眼睛,围着燕丹转了一圈,惊叹:“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为何都有白发了?”
子霄扯住她的袖子拽了拽,用灵力传音,提醒她不要失言,也不要打击别人。
蝾螈三少主情商低这一点,琉璃早已习惯,她尴尬解释:“她不是说你老的意思… … ”
星知忙附和:“对对,你别误会,我只是… … 我的意思是你作为一国太子,事务繁忙,操心的事情多。”
“我明白。”燕丹淡笑,并未计较星知方才的失言。
又闲聊几句,琉璃提醒:“太子路途劳累,还是先去传舍歇息吧,养好精神,明日还要入宫面见君王。”
“好,日后再叙。”
燕丹抬起双臂虚于身前辑了一礼。
明同和常悦也抱拳辑礼。
樊尔和子霄紧跟其后回了一礼。
琉璃和星知只是颔首示意,作为族中少主,历来都是别人对她们行礼。
第098章 身份落差
翌日, 巍峨肃穆的议政殿上,众臣一如往常上奏家国要事,并未把一个异国质子当回事。
以往, 诸国之间大多是因谈判条件, 才会不得已交出一名王室子孙作为人质, 以此换取利益。可燕王这次却主动将亲生儿子送秦为质,放低姿态以求庇护, 不过燕国实力在诸国中算是最弱的,也不足为奇。况且,燕丹也不是头一回做质子, 年幼时他便被送到过赵国为质。
晨曦未至,燕丹依礼早早入宫面见秦王, 可却被晾在殿外,直至日头高升, 殿内议政结束,他才被请至入内。
清一色着玄衣的众臣位列两侧,个个面容严峻, 无人吭声。
燕丹挺直腰背, 郑重踏进大殿,他先是扫视诸臣, 最后把目光落在上首端坐的君王身上。
昔年,邯郸城中那个眼神纯澈的男童, 早已蜕变为雍容不凡的君王。深不可测的狭长丹凤眼,让人无法看透, 挺直的鼻梁拉进眉眼间距, 让那五官更加深邃,抿成一条线的薄唇让上首君王看起来比幼时冷漠许多。
止步在大殿中央, 燕丹凝望嬴政须臾,缓缓抬起双臂虚于身前,颔首行礼:“燕国,太子丹,见过秦王。”
面对年少时的玩伴,身份的落差让他语气有些生硬。今日之前,燕丹对于这场故人重逢是期待的,在殿外候着的两个时辰,那些期待一点点泯灭,直至走进议政殿,看到王位上气质威严的君王,他才肯面对自己与昔年好友的差距。
嬴政压下想要上扬的唇角,朗声道:“平身。”
“谢秦王。”
燕丹昂首挺胸,端着这副姿态是他最后的尊严。
“为以示友好,燕国愿赠秦两座城池。”说着,他双手奉上事先准备好的舆图。
吕不韦虚抬左手轻挥一下,示意候在远处的寺人去接下舆图。
寺人会意,低头小跑上前,从燕丹手上接过舆图。
嬴政正欲开口,却听吕不韦道:“燕王近来可好?”
“甚好。”
“… … … ”
“… … … ”
象征性你来我往寒暄两句,吕不韦最后总结陈词:“听闻,当年在邯郸燕太子与大王关系颇为不错。而今太子来了咸阳,尽管在大秦住下便是,有何需求也可直言。”
“相邦客气了。”
燕丹自然明白吕不韦只不过是客气两句,他若真提出一些需求,秦国方面定然不会搭理他这个上赶着做质子的燕人。
嬴政冷眼睨了吕不韦一眼,眉宇间浮现不悦。自从即位后,在邯郸为质的那些经历,几乎无人再提及。今日,他公然在这议政殿上当着众臣说出来,显然是故意而为。
感觉到来自后侧方的森冷视线,吕不韦并未回头理会。
众臣散去后,嬴政与燕丹这对昔日好友顿觉轻松不少。
年轻君王走下王位,主动走向立于中央的异国质子。
直到相对而立,燕丹才发现嬴政竟已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他微微仰头,低声浅笑:“一别十一年,我倒成了那个需要仰视之人。”
嬴政瞅着他嘴唇周围的胡须,下意识摸摸自己下巴,依照礼制,他还未到蓄胡须的年纪。
“你似乎也变了不少… … ”
“人总是会变的,你会长大,我也会变老… … ”说到这里,燕丹苦涩一笑,话锋一转:“说起来,琉璃和樊尔似乎还是当年初见模样,他们应该与我年龄相差无几,而今我发间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细纹,他们二人看起来却要比你还年少。”
嬴政淡笑不语,关于这件事情,他也曾不止一次问过琉璃,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驻颜有术。人又不是神仙,就算再驻颜有术,也不可能十几年都没有丝毫改变。
两人踱步走出议政殿,漫无目的在冗长宽阔的甬道上走着。
几声感叹之后,燕丹突然问:“琉璃她… … 可有婚配,她和樊尔是不是… … ”
“不是!”嬴政淡漠否认:“他们只是师兄妹关系,她也没有婚配。”
燕丹粲然而笑,双目有了神采,“我至今也未娶正妻,她是否是在等我?”
关于这个问题,嬴政没有问过琉璃,但他觉得:“应该不是。”
“你怎知不是!”燕丹并不赞同他的观点,“这些年,我多次送她玉笄和发饰,她虽未回信,但也未拒绝那些东西。”
想到那个木匣子里的琳琅发饰玉笄,嬴政眼含同情,犹豫着是否要把真相告知他。
“昨日入城,我们恰巧遇见,她还嘱咐我早些回传舍歇息。她既是关心我的,又迟迟不愿婚配,不是在等我又是等谁?”
听到燕丹这又惊又喜,颇为自信的言语,嬴政眼神更加同情。倘若琉璃真的心仪他,又怎会屡次拒绝那些玉笄发饰,拒绝跟他回信,甚至这些年几乎没有提起过他。
有时候自信是好事,但在不该自信的地方自信过了头,就显得愚蠢又可怜。
侧头凝视着旁侧这个昔日好友,嬴政内心陷入纠结。说出真相,定会伤燕丹自尊心,可若不说,日后对方问起琉璃,一样会得知真相,说不准最后还会怀疑是他蓄意扣下那些东西的。
再三思忖,他清清嗓子,道:“你跟寡人去一个地方。”
燕丹不疑有他,跟着他拐上曲折游廊,向章台宫后殿而去。
两人前后走进君王寝殿,嬴政示意燕丹在外间等着,自己则快步走进内殿,不多时托着一个木匣子走了出来。
燕丹狐疑盯着木匣,“这是何物?”
嬴政将木匣子放在牗扇下的案几上,讪讪摸摸鼻子,解释:“那个,实则你误会了,她只是单纯不想嫁人而已,其实与你无关。你遣人送来的发饰玉笄,她当时并没有收下,而是嘱咐寡人遣人送还给你。”
“寡人当时年少,心智不成熟,认为把东西送还,恐会伤及你自尊,遂就全收在了这木匣子里,想着有朝一日找个机会,与你解释清楚。”
燕丹铁青脸色上满是难堪,他弯身蹲下打开木匣,里面琳琅物饰刺痛他的双眼。先前有多自信,此刻便有多狼狈,那些满溢心间的喜悦也顷刻烟消云散。
拿起一枚玉笄,他自嘲道:“这些年,你每次将新的发饰放进这木匣时,是不是都会嘲笑我的自不量力?”
“没有… … ”
“既然没有,你为何不早些向我言明?”燕丹声音突然高亢起来。
面对昔年好友的质疑,嬴政蹙眉,不由也提高了声线:“寡人说了,是因怕伤你自尊!”
这件事情,他初衷本是好意,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对方到了而立之年,仍旧会幼稚到在乎所谓的自尊心。在这乱世之中,若人人都固执在乎脸面自尊,那将会有数不清的人羞愤自杀。
燕丹大力合上木匣,失望感喟:“因为年少的羁绊,我以为纵使你贵为秦王,我们仍然可以如从前那般。十一年间,我改变的只是外貌,而你改变的却是那颗心。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看我笑话?”
听到这番话,嬴政更加失望,方才的纠结、担忧,哪里还有一国君王的样子。在得知燕王要将燕丹送来秦国为质时,他是替昔日好友难过的。在他二十年的生命里,除了父母,对他最重要的便是琉璃、樊尔和燕丹了,在邯郸那段艰难岁月里,他们对他来说可以算得上是救赎。
这世间,他最讨厌的身份便是质子,也从未想过幼时好友会受制于秦国。
在此之前,嬴政甚至想过将来绝不因任何恩怨为难燕丹,可他没想到的是对方会因曲解他的善意而恶意揣度。
“你若执意认为寡人是想看你笑话,寡人解释再多又有何用!燕丹,爱而不得并不是什么丢脸之事,你何时变得这般敏感多疑!”
正在气头上的燕丹哪里听得出那话里的真正意思,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嬴政在内涵笑话他。挥袖将木匣子扫到地上,他转身愤而离去。
春日和煦阳光洒进殿内,款式多样的发饰在光线下流光溢彩,有些刺眼。
单腿屈膝斜倚在殿脊上沐浴阳光的武庚,将殿内发生的一切全听了去。
当年,他离开殷都,随着恩人回到邯郸后不久,便见过这位燕国太子。说实话,生前他也没有多少情感经验,但就是能看出那位燕太子的心思,可能当时少年人心思太过明显了。
时隔十多年,依照人族年龄,燕太子这个年纪早就该娶妻生子的,也不知他为何能躲过父母的安排,迟迟没有娶妻。当然,也有可能他没娶妻,但生了子嗣,这种在王室也算很常见。
琉璃是鲛人,更是继承者,自然不可能与一个人族王室太子发生什么感情纠葛。
对于这件事情,武庚认为嬴政着实有些冤,当年只不过是善意不想让好友伤心,结果到头来却被认为别有用心。
若是两人同龄,还有可能是因为某种私心,可当时的嬴政还只是孩子,并没有对琉璃动心,没有理由留下那堆玉笄发饰以待日后用作嘲笑友人的把柄。
魂魄短叹一声,站起身飘落地面,看来这件事情还是要指望他才行。没想到千年之后,还要管人族这些小娃娃的事情。
听完武庚的叙述,琉璃面无表情摸向面颊。
“虽然… … 但是… … 若不是因为这次燕赵两国交恶,他和我可能此生都不会再相见,至今未娶妻应该不是因为我吧!”
武庚摇头,表示不清楚。
“这倒未明说,不过那燕太子似乎很生气,一心认为嬴… … 君王是蓄意为之。”
琉璃明白他是想让自己出面调解,阿婆说的果然没错,情爱只会令人平添烦恼。那燕丹少年时看起来挺聪明理智一个人,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越幼稚,不用脑子想,也该知十一年前的嬴政留下那些东西不是为了今日的嘲笑。
犹豫半晌,她艰难点头,这种麻烦又理不清的事情,她不想管。可… … 算了,万一不管,那不理智的燕丹因此记恨上嬴政,日后继任燕王之位,两国之间免不了战乱不断,她可不想成为思鸢那种祸国殃民的代表。
走进君王所居正殿,琉璃一眼便看到满地狼籍。
“这是… … 打起来了?”
嬴政回过神,抬眸看去,“这么快便传到你耳中了?”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由于武庚的特殊性,她只能默认这话。
“听说燕丹走时很生气,今日你们应该叙旧,而不是吵架。”
第099章 当面拒绝
沉吟稍许, 嬴政平静走向一枚银质簪子,弯身捡起。
“我记得这是燕丹送你的第一件,你当时说女子不可随意收男子所赠之物, 我担心送还, 燕丹会伤心, 故而便私自决定暂时先保管着,没想到那个暂时转眼竟过去了十一年。”
琉璃上前, 伸手拿走那枚银簪,在木匣子里积压近十一年,银丝编制的桃花已然黯淡无光。地上那些有旧有新, 一眼便能排列出年份。没有犹豫,她弯身蹲下一一捡起放回木匣子里。
嬴政见她合上木匣, 抱起来便要走,不解问:“你这是收下了?”
“当然不是。”琉璃回转身, “我拿去传舍还给燕丹,顺便跟他解释清楚我与他不可能,万一他这辈子都不娶妻, 临到老了怪责到我头上, 我岂不是很冤。”
嬴政失笑,心中阴霾消散不少。一直以来, 琉璃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师长态度,甚少用这种任性傲娇语气说话。
琉璃走回君王面前, 踮起脚拍拍他的肩头,“我明白你当年是出于好心, 这本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剩下的交给我处理。”
不待嬴政开口,她转身大步离去。
午后, 太阳躲到云后,天色转为阴沉。
主仆俩走出宫门,樊尔握紧赤星剑柄,低声建议:“少主,如果到时燕丹不听劝,不如直接抹去他的记忆,简单省事,也能以绝后患。”
“这… … 倒是个好主意。”
琉璃眉眼弯起,脚步都轻快许多。这一路上,她一直在考虑,倘若与燕丹说不明白该如何做,在陆地待了太久,她都快忘记可以施法拿走人的记忆了。
咸阳传舍位于最繁华热闹的地段。
传舍长热情把主仆俩迎进传舍,得知他们是要找燕国太子,那热情霎时消减大半。
主仆俩无声对望一眼,接触的人多了,他们明白传舍长为何转变态度,质子虽贵为王室子孙,但地位并不如那些使臣。
燕丹上午气愤离开王宫,回到传舍后,才惊觉自己态度过于激烈。孟夫子有云,人性本善。当年嬴政尚还年幼,哪里会有那么多心眼,是他小人之心了。
只是,他没想到会惊动琉璃。
看着门外仍旧仙人之姿的少女,他无措站起身,匆忙迎上去。
琉璃拿走樊尔手中木匣,用眼神示意他在外面等着,而后径直走进屋内,把木匣放在屋内正中的案几上。
燕丹看到那熟悉的木匣,心里隐约猜到什么,他面上惊喜笑容僵了僵,迟疑问:“这是?”
木匣啪的一声被打开,琉璃侧转身面对他,“你数数,我应该都捡起来了,若是少了,我折算成钱财赔给你。”
“你这是何意?”燕丹抬起双手,下意识想要握住琉璃肩膀,反应过来又颓然放下。
琉璃把那些动作看在眼里,她不动声色后退几步,清冷眸子肃然直视着对面人,语气淡漠。
“当初秦王年幼不懂事,今日我代他向你道歉,也借此次机会与你说清楚,嫁作人妇不是我此生的使命,我并不喜欢你,也请你不要再有任何幻想。我知道这些话当面说不好,可若不说清楚,耽误的是你。”
“你以何身份代他道歉?使命?女子除了找个好良人嫁了,还能有何其他使命?”燕丹唇角耷拉着,苦笑一声:“你不必为了拒绝我而编造什么所谓的使命,我堂堂燕国太子,就如此让你瞧不上?你是长得十分好看,可我有权势地位,哪里配不上你?”
琉璃没想到人族男子竟然可以这么拧巴又矫情,那苦着脸的可怜样,整的像是她辜负了他一样。也不知当初君父的人族历练,可有遇到过这种执着的人。以前她不懂,现在她才亲身体会到被不喜欢的人惦记,是多么痛苦又烦躁的事情。
闭眼深呼吸,她倏尔睁开那双墨蓝眸子,冷漠注视着燕丹。
“其一,我自然是以君王师父的身份代为道歉。其二,在我心里,男女是平等的,男子可以有理想有抱负,女子同样可以,嫁人不是唯一的宿命。还有,我从来不会为了拒绝而特意找借口,你觉得你有权势,我就该眼巴巴贴上去,你这种偏激想法明显就是在看低我。你这类男子总是如此,觉得全天下女子都会依靠美貌上位。”
她这番话很直白,也直击燕丹内心。
“不是的,我从未想过不尊重你… … ”
琉璃毫不犹豫厉声打断他:“燕太子既然尊重我,就不要拿权势和容貌做比较,我和你绝无可能。日后,你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切莫把所谓的执念当深情。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遗憾常有,还望太子不要在同一件事情上过于执着,人是要往前看的,总是执着于从前算怎么回事。”
面对如此伶牙俐齿的琉璃,燕丹一时间哑口无言,他一直觉得像她这般美貌的女子,应该是温温柔柔需要人呵护的,没想到头脑竟如此清醒理智。
琉璃睃了燕丹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最后还是忍不住驻足回头,“你今日不该埋怨一个真心为你的人,他从始至终都是把你当朋友的。”
目送那窈窕身影消失,燕丹缓缓长舒一口气。是啊,遥想从前,在邯郸相怜相惜的时光,他与嬴政之间从未有过任何嫌隙。今日,他着实不该因为猜忌而不顾昔日情义翻脸。
人心是很难控制的东西,随着年龄增长,他再也找不回年少时那种单纯的喜欢了。以前他喜欢琉璃,但却从来没有过占有欲,今日他却因为那难以控制的占有欲恶意揣度友人,方才更是妄言权势与美貌的关联。燕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刚才说出那番言辞时,这张嘴脸一定很难看。
明同在外面纠结许久,最后一咬牙,走到门口,抱拳行礼,“太子,您没事吧?”
燕丹收回思绪,苦笑摇头,无力在蒲团上坐下。
“明同,这些年,我是不是就不该痴心妄想?”
看着自家太子失落模样,明同有些心疼,他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局促走进去,单膝跪下,他诚恳劝诫:“太子,有些事强求不来便算了,您不是那种狠心的性子,既然做不到强取,便安心听从太后的安排,娶了那韩国公主。”
“强取?”
燕丹呢喃出声,眼神突然一亮,他伸手抓住明同手臂,“我和秦王是好友,你说,我若请求他把琉璃送给我,他会答应吗?”
明同垂目看向手臂上用力的大掌,半晌才无情打破自家太子的幻想,“太子还是莫要开玩笑了,她是秦王的师父,不是简单剑客,纵使秦王权利再大,也不好不顾师父意愿吧!”
在邯郸初见,明同便隐约觉得琉璃不简单,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不但剑术了得,见识也是不俗,气质更是无人可比,他在燕国王宫见过不少贵女,但从未见过如她那般的。他曾一度怀疑过她是王室公主,虽然后来证实猜测有误,可他仍然觉得那个琉璃出身不简单,因为普通人家养不出那种神态的女子。
平时琉璃态度是温和的,可只要她神情严肃亦或冷漠时,便会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感觉,似乎别人都是蝼蚁一般。
明同作为太子身边的近身侍卫,除了燕王、王后,还未怕过谁,不过他隐隐有些怕琉璃冷漠且慵懒的眼神。自家太子生性温和,根本压制不住那种女子。
这些年王后多次以性命相逼,太子始终不妥协,明同便知,太子不被当面拒绝是不会放弃的。方才琉璃言语犀利拒绝,虽说有些不妥当,但他的确是开心的。
纠结须臾,他语重心长道:“太子,其实她说得对,人是要往前看的,您何必执着不放弃,天下容貌脱俗的女子多得是,您贵为太子,可以有更多选择。”
听到那句‘贵为太子’,燕丹嘲讽一笑,贵为太子的他,而今却要受质于秦国,归期未知。
“本太子累了,你先出去吧。”
“是!”
明同起身出去,还贴心帮忙关上房门。
与此同时,琉璃走出传舍后越想越气,直到行至无人处,她才指着自己鼻子,气愤道:“那个燕丹真是过分,竟然觉得他有权势,我就该… … ”
话说一半,她握紧双拳,还是咬牙忍住没有吼出来,作为鲛族少主理应注意形象,当街发泄不合乎规矩。
瞅着她憋屈的模样,樊尔撸起袖子,把手臂伸过去。
“少主若实在烦的慌,就咬一口,我忍得住。”
看到那条线条结实的小臂,琉璃心中烦躁消散不少,樊尔总是如此,每次都很善解人意。
帮他把袖子拉下来,她调侃道:“算了,星知最喜欢你这副皮相,我要是给你咬出疤痕来,她非和我拼命不可。况且,我也怕硌牙。”
樊尔失笑出声:“怕硌牙才是重点吧?”
讪讪摸摸鼻子,琉璃调转头:“既然出宫了,买点糖再回去。”
樊尔抬脚跟上去,那双如画柳叶眼中,是难掩的宠溺。
暮去朝来,燕丹入秦已有一月有余,他也终于拉下脸面,主动入宫求见,跟嬴政道歉。
昔年友好的两人,把话说开后,关系融洽不少。
嬴政并未真的与他计较,君王日常太过繁忙,他也无暇计较那件小事。自从即位为王,除了家国大事,其他都被彰显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况且,也的确是他没有及时将那些东西退回燕国,若是早一些言明,燕丹也不会执着那么多年。
道歉之后,燕丹内心轻松不少,搬到嬴政为他准备的清雅院子,暂时安心住下,左右他也回不去。
居储不息间,夏季从温热到炎热,又从炎热回归到温热。
夏末一场雷雨之后,阿颜腹中孩子在艰难中降生,兴是她平时不喜走动,胎儿过大造成难产。
嬴政命令医师保住孩子,他只在乎孩子能否平安降生,其他的并不重要。
老医师见惯这些,极力保下孩子,而阿颜却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琉璃知道人族女子难产,都很难保住性命。看着血泊中脸色惨白的少女,她有些想施法救她,可却被樊尔拦了下来。
“这是她的宿命,就此殒命也好,成蟜已不在,她在后宫很难自处的。”
听到樊尔这话,琉璃默默收起灵力。是啊,孩子不是君王的,阿颜若是存活下来,在后宫也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第100章 轮回转世
夏末秋初多雷雨。
又是一个雷雨夜, 一道闪电瞬间照亮整个咸阳王宫,鳞萃比栉的殿宇一眼望不到边际。
身披蓑衣的将士如往常一般,整齐战列道路两侧, 手中长戟在那短暂光亮下闪过寒光。
一缕脸色惨白的幽魂从那些卫戍军面前飘过, 空洞眼神直直望着远处一座耸立殿宇。雨滴从天降落, 毫无阻碍穿透魂魄飘忽不定的身体。而魂魄似是浑然不知,继续在雨中前行。
卫戍军们只觉一阵冷风拂面而过, 在这燥热雨夜纷纷打了一个冷颤。
“奇怪,为何突然感觉头皮发麻,后背发冷。”一名将士禁不住脱口而出, 雨水顺着面颊钻进口中。
“我也是!”
“对对,我也是。”
一时间, 有五六个卫戍军出声应和。
魂魄听到那些讨论并未回头,面无表情步履不停。
廊下闲坐的武庚隐约察觉有同类在附近游荡, 顿时惊觉起身,左右环顾。在秦国王宫这些年,不时会有宫人病逝, 但那些宫人死后并不会逗留宫中, 就连当年夏太后也是毫不留恋,第一时间离开王宫前去轮回转世。因此, 他甚少会在宫内见到其他魂魄。
最近遽然去世的只有阿颜,莫非… …
想到那种可能, 武庚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仔细想来, 的确有蹊跷。人死后, 魂魄会逗留人间七日,七日后若再无牵挂, 便会前去轮回,而阿颜已经去世了十二日。
没有再耽搁,他匆匆寻过去。
因孩子出生就没了母亲,故而由乳母照顾。如果那魂魄真是阿颜,此刻应该正在前往乳母所居的偏殿。
章台宫正殿有两座,偏殿有二十六座。乳母带着孩子住在最南侧宫墙下的一处偏殿,那座殿宇不大,共有四间房,院子也不算大,约莫有两亩的面积。
武庚赶到之时,恰巧看到一缕魂魄进入那所偏殿。他以最快的速度近前,闪身挡住那魂魄去路,果然是阿颜。
阿颜惨白面颊上出现一丝疑惑,她上下打量一遍同样是魂魄的武庚,诧异问:“你是谁?为何阻拦我?”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何逗留于此不去轮回?”武庚没有让开的意思。
阿颜更加诧异,“同样是魂魄,你都未去轮回,有何资格质问我?”她生前性格绵软温和,成了魂魄后,说话依旧软绵绵的。
面对质疑,武庚有些尴尬,他自己逗留人间千年不愿离去,好像确实没有资格质问别人。
婴孩啼哭声陡然响彻在雨夜,两个魂魄同时看向那间传出哭声的寝殿。
阿颜欲要越过武庚,却被一只横出的手臂挡住去路。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阻止我见孩子?”
“孩子被照顾的很好,你已是魂魄,纵使留下来也无法照顾他。”武庚试图劝说。
阿颜低身从他手臂下钻过去,径直穿门而入。
武庚紧跟其后进去。
乳母慌慌张张点燃青铜灯盏,而后抱起孩子,在殿内来回踱着步,低声哄着。半晌,见孩子仍旧啼哭不止,她只好腾出手去解衣襟,打算给孩子喂些乳汁。
见此状况,武庚迅速转身,背影僵硬且局促。
阿颜则手足无措围着乳母转圈,孩子刚出生,她命就没了,甚至没来得及抱一抱孩子。此刻看着乳母哄孩子,她也想要抱着孩子哄一哄,可伸出的手却毫无阻碍穿过孩子身体,她怔愣稍许,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法接触到孩子。
她很难过,但因为没有了躯体,不论内心如何难受,她都流不出一滴泪。
小半个时辰后,乳母终于哄睡孩子。
听到整理衣物的窸窣声,樊尔尴尬褪去不少,又等了片刻,他才转身。
睡梦中的婴儿不时砸吧一下嘴,阿颜跪在特制的小木榻前,一脸慈爱望着孩子。
武庚悄无声息飘过去,声音柔和不少,“乳母把孩子照顾的很好,你可以放心去轮回。”
“不急!”
阿颜双掌托腮,双目一眨不眨,“我想等孩子长大些再离开。”
“他不过在你腹中九个半月,又能有多少感情,你此生短短十五年的生命,在我看来并不值得留恋… … ”
阿颜愕然抬头,出声打断武庚:“你为何对我生前如此了解?”
武庚并未隐瞒,“我在这王宫多年,自然知晓你的经历。”
阿颜没有多问,重新将目光放回孩子身上,唇角挂着惨白笑意。
“这是我和公子的孩子,我舍不得。”
“成蟜早已轮回转世,你若心里还念着他,现在前去转世,还有机会与他再续前缘,再耗下去,怕是要错过了。”
武庚一时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要执意劝阿颜去轮回,这些年,琉璃和樊尔也没少劝他,而他每次都以同样的借口回绝。
听到可以和成蟜再续前缘,阿颜有些动心,这一世她陪伴公子五年,确认心意不过三个月。此次因难产殒命,或许是一个契机,一个来生可以与公子重逢的契机。想到那种可能,她面上露出希冀,凝视着熟睡的孩子,思忖许久,她仰头看向身姿玉立的武庚。
“这个孩子可有名字?”
“君王为他赐名子婴。”
“子婴?”阿颜莞尔一笑:“看来大王是真心待这孩子的。”
当时,在濒死边缘,君王并未命令医师救她,她以为君王是冷漠无情的,遂一直放不下孩子,盘桓在王宫不愿离去。此刻得知孩子名为‘子婴’,她心里顾虑顷刻烟消云散,能赐寓意那般美好的名字,又怎会藏着其他心思。
深夜,君王寝殿之外,瓢泼大雨中,一缕魂魄跪在殿门之外,身上简单素衣却没有沾染丝毫水汽。下定决心后,她弯身下去郑重磕了三个头。
武庚立在远处廊下,注视着少女做最后的道别。还有转生的念头真好,不像他,只要想到下辈子可能会降生在这诸侯纷争的乱世,生前经历过战乱的他就十分抵触。
君王寝殿内还亮着烛火,武庚听说吕不韦每日又增加了十斤奏章,十斤意味着嬴政以后每天都要晚睡半个时辰。生前他没来得及做君王,竟不知一国政务竟如此繁多,印象中父亲似乎每日都很清闲,看来大商覆灭是有原因的。
就在他思绪飘飞间,阿颜来到廊下,低身行了一礼。
“虽不知先生何故留在王宫,但阿颜还是要劝先生一句,若是没有太深执念,也早早轮回转世吧。”
武庚但笑不语。
阿颜以为他有很深的执念,也不再劝说,转而道别。
三日后,当武庚提起阿颜魂魄之事,却并未在琉璃脸上看到惊讶。
“你知道?”
“她逝世第二日,我曾在章台宫见过她,当时她正四处寻找孩子。”
就算对方已是魂魄,琉璃也不想泄露身份,那天她假装视而不见装的十分辛苦。本来以为阿颜会是第二个武庚,结果竟被轻易说动,看来孩子还是不如再续前缘重要。
“你呢?准备何时去轮回?”
“不清楚,可能不久后,也可能永远不。”
武庚这话不算搪塞,他确实没想好。
劝多了,琉璃这次没有再多嘴。
整个王宫,只有主仆俩和君王知道孩子的真实身份,当然还有不为人肉眼所见的魂魄武庚,由于无人知道他的存在,可以不作数。
几个王后候选人,除了芈檀,另外四人都有意照顾那个孩子,因为她们都认为只要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就可以成为王后。距离君王冠礼也就一年零三个半月的时间,争取到孩子,便有机会表现。
第一个到章台宫的是姬如悦,曾经懵懂天真的少女,在这深宫之中总算养出了一些心机。曾经她以为只要表现乖巧,就能讨君王欢心,直到那个宫女诞下君王的第一个孩子,她才明白,卖乖讨巧无用,要主动才有机会。
君王端坐在上首奏案前,低垂的双目始终没有离开那份奏章。
手指把袖子拧出了褶皱,姬如悦鼓起勇气上前一大步,拐弯抹角开了口:“昨日,我去看了小公子,他似乎很喜欢我,看到我便笑,还主动伸出小胳膊让我抱他… … ”
一口气说了不少子婴看到自己的反应,她最后话锋一转:“我与小公子颇为有缘,不知大王可否准许我养育他?”
嬴政眼皮都没掀起,展开另一份奏章,面不改色撒谎:“小孩子不怕生,他看到寡人也会笑也要抱。”
姬如悦霎时羞红一张脸,袖子上的褶皱更加深,粉色唇瓣被她咬出苍白之色。羞愤之下已然顾不得礼数,她转身冲了出去,差点撞到正欲进殿的琉璃。
平白无故被瞪了一眼,琉璃眨巴了几下眼睛,进殿不悦问君王:“她瞪我做甚?你和她说了什么?”
“她想养孩子,我未曾同意。”
“… … … ”
琉璃缄口无言,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然而,她刚坐下不久,芈清、郑云初以及妫西芝陆续都来了。一个人主动,另外几个得知后,自然不甘被抢了先。
未免再被波及,琉璃干脆挪到牗扇下的奏案前,捧着一觞茶水看戏。
郑云初吞吞吐吐,直到最后也没鼓足勇气说出目的,站在殿中,扭捏半天,与君王寒暄两句后落荒而逃。
芈清仗着背后是华阳王太后,倒是敢直言,更是言明自己虽没经验,但可以为了孩子去学。
对方都承认没经验了,嬴政自然不会答应把孩子给她。
妫西芝态度一如既往强势,先是分析了当下形势,然后又言明娶她为正妻的好处,以及承诺会尽心尽力对孩子好。
看了三个时辰热闹,琉璃茶水饮了五觞。
嬴政态度淡漠,没有答应任何人。孩子身份特殊,他不放心交给她们其中任何一个。
琉璃茶水饮多了,口中隐隐发苦,掏出一块糖放进嘴里。她真诚建议:“她们为了你,苦苦等待五年,不如你每位都给个名分,我看其他国家君王似乎不止一位夫人。”
听闻这话,年轻君王脸色阴沉,薄唇紧抿,没有言语。
琉璃以为他没听清,起身走过去,在对面蒲团坐下。在看清君王难看脸色时,到嘴边的话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纠结半晌,她凑近低声问:“你为何迟迟不愿择选正妻?该不是真如传言那般,你心仪我吧?”
嬴政呼吸一滞,倏尔抬眸,声音低沉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那些都是胡说八道!”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生硬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