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
“没错, 是这样的,”杜鸿臣对着电话里的金石讲, “蒋屹给我打了电话,用的大哥的手机号,我以为是大哥找我,就接了……我能不能直接跟大哥通个电话?”
金石看了杜庭政一眼,压低声音说:“大爷的手机丢了。”
“……”杜鸿臣知道怎么回事,肯定是蒋屹把杜庭政的手机拿走了, 这个人简直胆大包天。
“他说是飞伦敦,”杜鸿臣说,“我当时顺嘴问的,也没着意听他怎么说的,我以为大哥和他在一块呢。”
金石说:“大爷说知道了, 没有其他的事,那我就先挂了。”
“好的好的, ”杜鸿臣问,“出什么事了, 方便说吗?”
金石不想回答, 也没工夫应付他,随口道:“吵架了。”
“哦,吵架了。”杜鸿臣说, “那是小事情。”
金石已经挂断了电话。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遥远的天边隐约泛起鱼肚白,此刻不知道凌晨几点钟了。
金石把手机收起来, 推着轮椅继续前行。
杜庭政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面, 因为裤腿牵起,露出了一截包扎严实的脚腕。
“快到时间了, ”金石最后一次问,“不然先去广州看看情况,确定蒋教授去了伦敦,我们再过去。”
杜庭政闭眼假寐不语。
机场大厅里不时传来隐隐约约的播报音,隔着一面玻璃门,听不真切。
“要不然联系一下北总,”金石犹豫着说,“确定一下。”
杜庭政闭着眼没动,几秒钟颔了一下首。
金石给融圣集团的北开源打电话,没打通,转而给瑞意集团的路评章打电话。
秘书接的,金石说:“尹秘书,杜总的手机丢了,没办法直接给路总打电话,麻烦转接一下。”
那边应了,窸窣声响起一阵,手机里换了一道声音:“老杜?”
金石把手机递到杜庭政耳边,提醒了一声:“大爷,通了。”
杜庭政清了清嗓子,勉强叫了他一声:“路哥。”
“嗓子怎么了,生病了。”路评章说话声音很稳,在那边问,“找我有事?”
“找你没事,”杜庭政说,“手机丢了,记不清北开源的手机号,让他给金石回个电话。”
路评章顿了顿,说:“他在我这,我把电话给他。”
几秒种后,听筒里传来一声清嗓子的声音,然后北开源的调侃声才从里面传出来。
“怎么呢老杜,找我还带拐个弯的。突然全名全姓叫我,听着语气不对啊?”
杜庭政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听到或者说出‘手机丢了’这几个字了,此刻已经麻木了。
“手机丢了。”他机械地重复道,“给你秘书打电话,没打通。”
北开源噢了一声,问他:“最近忙什么东西,约打牌也约不出来,有空找我了?”
杜庭政眼睛抬起一条缝,说:“查一下你老婆的银行卡定位。”
“嗓子怎么回事,被雷劈着了?”北开源揶揄了两句,声音戒备起来,“你有病啊,查我老婆?”
杜庭政平淡地说:“祝意开了一张卡,给别人用,我现在要找这个人。”
北开源松了一口气:“嗐,开卡,我以为跟别人私奔了呢。”
“……”杜庭政颇觉烦躁,忍不住用手抵住眉心。
“给谁开的卡?”北开源问。
如果蒋屹和祝意的关系足够好的话,那北开源应当听过或者见过他。
杜庭政说:“蒋屹。”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了北开源。
“什么!”北开源的声音隐约要压不住了,“他给蒋屹开卡?我早就猜他们之间有一腿,草。”
杜庭政更烦躁了,想要挂断电话。
还好北开源很快就说:“我现在就去查,妈的。”
与此同时,杜家。管家站在鹤丛身边,低声唤了一句:“鹤医生。”
旁边站着几个一身黑衣不苟言笑的保镖,全都一脸凶相地盯着这里。
鹤丛在这氛围中,抬头看了他一眼,谨慎地点了一下头。
管家叹气道:“蒋教授取了钱,九十万,他总会花钱的。现在是大数据时代,只要他花一分钱,先生就会立刻收到信息。”
鹤丛说:“花现金呗。”
“九十万,十公斤。”管家摇摇头,“他应当不会带这么多现金。”
“那谁说得准呢。”鹤丛说。
管家顿了顿,态度并没有因为他的不配合而有所变化:“因为你们的亲密关系,您的卡也已经被严格监控起来了。”
鹤丛:“随便吧。”
当初鹤丛是想要给蒋屹卡,但是蒋屹没要。
他提前已经把这块预料到,因此找社会背景更复杂的祝意要了卡。
杜家要想派人监控祝意,相比较来说,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管家看了一眼时间,金石到现在都没有发来消息,那就是还没有找到蒋屹。
“总会找到人的,”管家垂着手臂,诚恳道,“与其亡羊补牢,不如现在识时务者为俊杰,即便蒋教授知道了,应当也可以理解。”
鹤丛不为所动:“他没有给我信。”
“您没有必要这样,”管家顿了顿,低声道,“既然蒋教授把信交给您,目的是为了保您平安,您看我说的对不对?”
鹤丛看向他。
“您把信拿出来,”管家娓娓说,“我保证,您一定能毫发无损的离开杜家。”
“你保证?”鹤丛迟疑地问,“你说了算吗?”
管家缓缓点了一下头。
鹤丛打量他一眼,心里觉得他一个管家,不可能做杜庭政的主,但是理智仍旧推断他的话有可信度。
不仅仅是因为言语清晰情绪稳定的缘故,还有此刻他站在这里,周围的保镖都等着他一声令下,不敢妄自行动。
就连金石都对他礼敬有加。
在一定程度上,他的确能制止杜庭政的行为,比如杜庭政离开时他旁若无人为他披在肩头的那件大衣。
“可是他真的没有给我信。”鹤丛也诚恳地说,“你们知道我家在哪,还有工作单位,可以去找,我没有开玩笑。”
管家盯着他。
这时间足够久,鹤丛甚至怀疑他下一刻就会退后一步让保镖上来打自己。
但是没有。
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杜家的大火,鹤医生听说过吗?”他轻轻地问。
鹤丛望着他。
他已经恢复了自由,没有人钳制着他的手脚,他得以随意地坐在沙发上。
鹤丛并没有掉以轻心,听管家继续说:“当年杜家大火,老爷,夫人,还有第三者一并丧生,新闻轰动一时。先生一夜之间失去父母,却唯独留下了始作俑者的孩子,为什么?”
他垂着眼,因而看不到有没有泪光。
“传言他是因为夫人去世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那个孩子,在他身上留下了遗书。”
鹤丛惊骇起身,一时间所有思绪全乱了。
他隐约查过这些事,但是流传在外的版本远没有这么细致。
蒋屹这一手,简直将绝路都断了。
管家道:“其实是因为孩子是无辜的。”
“您也是无辜的。”他继续说,“我现在选择跟您友好交涉,并不是因为想起往事,不敢或者不作为。”
他抹了一下眼睛,却没能把嗓音抹清晰:“而是因为,您是蒋教授的朋友,如果伤害了您,恐怕他们之间会生隔阂。”
已经到了这一步,隔阂还不够多吗?
鹤丛想。
管家打开手机的相册,给他看照片。
“这是蒋教授下雪那天在雪地里给我画的小猪。”他向左滑动了一张,“这是他在楼下踩出来的比心图案,有三米那么高。”
他把照片放大了一些,给他看窗口那里:“这是先生。您看,他手里还拿着手机,他们当时通着电话。”
鹤丛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绝不会看错人。”管家说,“他那么善良,不会明知是伤人的事,还会去做。”
杜庭政下了飞机,金石接到北开源的回电。
“干什么呢你,”北开源无语道,“你让我查东西,给你打电话又打不通。”
杜庭政拿着金石的手机:“刚下飞机。”
金石推着他往前走,身后团团跟着保镖。
轮椅轧在地上,留下一点声音。
“下飞机去哪里?”北开源问,“你跟蒋屹什么关系,他怎么招惹你了你要抓他。我问了,祝意什么都不说,让我少管闲事,草,什么都瞒着我,不然你先跟我说说吧?”
还有添麻烦的。
杜庭政不提这茬,冷冷道:“挂了吧,如果看到你老婆,我一并帮你抓回去。”
蒋屹本想在飞机上补觉,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目的地确实是伦敦。
如果杜庭政聪明的话,肯定不会按照惯性思维推断他会去英国。他生性多疑,又说一不二,更大的可能是在家喂鹦鹉,让金石派遣保镖去不同的机场蹲守。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总要试一试。
何况杜庭政脚腕受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出门。
蒋屹戴好口罩和帽子,混迹在出去的人流中。
他在黑色的帽檐下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四周尽是形色匆匆向外走的人,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飞速向前,追随着主人的脚步。
接机的人群里不时爆发出找到人的欢呼声,不远处也有零零散散的人,有些牵手而行,有些在原地相拥。
蒋屹压了压帽檐,在脸上留下更深重的阴影。
他快步走过嘈杂的人群,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这其实是很不对劲的,因为杜庭政至少会派一个人过来这边,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蒋屹拿出杜庭政的手机来,在大厅里寻找到垃圾桶,走了过去。
手机相册里最近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他,蒋屹看完了,长按选择删除。
手机屏幕上跳出是否要删除的对话框,蒋屹手指悬停许久,最终还是点了否。
他又点开跟自己的对话框,把这段时间两人的对话匆匆过了一遍,退出来的时候看到了邢心发的最后一条消息。
——英国同性婚姻已经合法化,在……
后面的看不到了。蒋屹以为他们讨论的是杜鸿臣的婚礼,或者杜宜安的订婚仪式。
转眼看到‘同性’两个字,心里跟着一咯噔。
邢心为什么会给杜庭政发同性结婚的资料?
蒋屹点进去看了一眼,往上翻,看到邢心说:蒋教授应该会中意欧式婚礼,您可以找机会问一下。
蒋屹闭了闭眼,片刻后深吸一口气,狠狠心按灭了屏幕。
眼睛看不到这些内容,心里踏实了很多,他在格式化扔掉手机还是把卡拆掉留着手机之间徘徊许久,一直下不了决心。
他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机场里的人逐渐稀少起来,大部分的人已经出站,但是很快,下一波接机者又开始零零碎碎地逐渐汇聚。
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过后,蒋屹决定留下他的手机。
他重新关了机,收在随身的包里,转身向外走时愣住了。
不远处的金石双手推着轮椅,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处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轮椅上坐着杜庭政,正半抬着眼皮注视着这边。
他穿黑色的大衣,里面的线衣薄薄一层领口从上面伸出来,苍白的侧脸把乌黑的头发衬得像墨汁。
蒋屹呼吸骤停,情不自禁退了一步。
身后的垃圾桶险些被撞倒,碰撞到墙上豁然发出一声巨响。
真正的惩戒
金石推着轮椅走过来。
跟在身后的保镖像乌云一般也压过来, 在他跟前站定。
蒋屹紧靠着后面,唇色尽褪, 呼吸停停顿顿,指尖忍不住抓紧了随身背着的包带。
杜庭政虽然坐着,姿态却居高临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蒋屹勉强回忆起最初杜庭政审视他的眼神。
——毫无情感、凶恶冷峻、深不见底。
杜庭政一手搭着轮椅,手指自然垂落,另一只手从披在肩上的大衣中伸出来, 削薄的唇一动:“手机。”
蒋屹抿紧唇角,从包里翻出他的手机来,递给他。
杜庭政没有倾身去接,也不再作声。
他没让人上前去拿,蒋屹也不敢轻易送到他手上。
场面似乎一时间僵住了。
不远处的大厅里旅客来来往往, 这个角落里的对峙明显而突兀。
蒋屹视线移向金石,金石跟他对视了一眼, 很快便移开了。
蒋屹慢慢举起手,做了一个‘不做无畏挣扎的手势’, 硬着头皮把手机放在了杜庭政的手里。
杜庭政看着他退回原来的位置。
可能是紧张, 也或许是害怕,他显得比平日里‘安静’得多。
蒋屹喉咙一动,声音因为紧张和如此突发的场面而紧紧绷起:“……你怎么来了?”
他的视线落在杜庭政的脚腕上。
那里已经经过处理, 洁白的纱布从裤腿下露出来。
只看了一眼蒋屹就匆忙收回了目光。
但这类似于挑衅的行为还是惹到了杜庭政。
“配合, 依赖,”杜庭政没看一眼手机, 只是盯着他, 压抑着将要爆发的怒火,“引诱, 撒娇。”
他停顿了一下,嗓音冰冷地问:“都是假的吗?”
蒋屹被他盯着,情不自禁向后退去。
“……”他摇摇头,刚要说不是,杜庭政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说话。
他抬了一下手指,身后的保镖立刻上前,将蒋屹牢牢控制住了。
蒋屹仅仅挣扎了一下,嘴上也被贴了密封的胶带。
杜庭政态度更加倨傲起来,唇线下垂,拉伸出一段毫不愉悦的弧度:“再动,就打断他的腿,两条。”
蒋屹一僵,不敢动了。
他竭力抬眼望向杜庭政,但是杜庭政侧脸冷硬,不为所动。
金石推着他走近了一些。
轮椅的前踏板几乎挨到蒋屹的衣角,他不用刻意去看,那纱布的白就往他眼底钻。
金石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看到是管家打来的,偏头低声接了电话。
几秒钟后把手机放在杜庭政耳边,管家说:“大爷,问出来了。”
跟前的蒋屹看了他耳边的手机一眼,杜庭政却纹丝未动。
管家竭力冷静道:“当时蒋教授的确交给鹤医生一封信,在网球厅的时候。第二天,蒋教授就把信要回去了,说不用了。具体原因他不清楚,只记得蒋教授当时说,‘算了,这样他要伤心死了’。”
蒋屹听不见手机里的声音,杜庭政却听得一字不漏。
他近乎严苛地审视着蒋屹。
蒋屹眼睛紧紧盯着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讲。
杜庭政一个字也不要听了。
保镖压着蒋屹起身,蒋屹一开始还想寻找杜庭政,后来干脆眼睛也被蒙上,什么也不能看了。
他记得上了车,坐了飞机,应该是私人的,因为四周没有嘈杂的人声。
周转几次,蒋屹再醒来的时候,眼睛上的黑布早已不见,封嘴的胶带也被取掉了。
房间里有钟表,时针指向八。按照天色来看,应该是早晨八点钟。
今早是生物钟将他叫醒的。
蒋屹去窗前看,惊讶的发现这竟然是小桑林洋房的二楼。只是因为之前他很少上来,所以对二楼的室内陈设并不熟悉。
透过二楼的窗,能看到门边守着的保镖,没有杜庭政,也没有金石。
蒋屹离开窗边去开门,门把手一动不动,像是从外面被锁死了。
他又翻遍全身和房间里,也没能找到自己的手机。
他被软禁起来了。
蒋屹冷静下来坐在床边想,不要急,杜庭政总会来的。只要他来,他就先低头认错。
其实他昨天下车后就睡着了,并不知道杜庭政当晚在他床前看了他不短的时间,天蒙蒙亮才离开。
半小时后,门外传来动静,保镖往里望了一眼,看到蒋屹已经醒了正站在不远处望过来。
随后保镖把门推开,让端着早饭的人进去,连带着托盘一起放在了桌子上。
蒋屹走近了问:“杜庭政呢?”
没人回答他,两人放下早饭就要离开。
蒋屹拉着门,不让保镖关上:“大哥,有没有手机,我不联系别人,我想给杜庭政打个电话。”
保镖不说话,闷不吭声一把拉上门,重新上了锁。
蒋屹无奈,坐去桌上开始吃饭。
原本金石还担心他会绝食抗议,事实证明想多了。
蒋屹是一个宁可冒着风险割伤杜庭政跟腱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绝食伤害自己呢?
半小时后,刚刚的保镖又进来拿走托盘。
“……我有事找杜庭政,”蒋屹不能让他轻易离开,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门边,拉住了门把手,“我不联系他,你帮忙联系他好不好,就说我找他,想跟他见一面。”
保镖看了他几眼,说:“刚刚已经给杜先生打过电话了,说您想跟他通话。”
蒋屹望着他。
保镖说:“他说不必了。”
蒋屹不放弃:“那是因为他以为我没事找事,现在我真的有事找他。我父母知道我要去英国,如果我没去,他们会担心的,这些杜先生想不到,你能不能帮我提醒他?”
保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蒋屹松了口气,又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你帮了我的忙,等我出去以后想请你吃顿饭。”
他一副友好善良的礼貌模样,被关起来也没有大喊大叫或者发疯,甚至声音都有一种毫无反手之力的柔弱感。
保镖一下子想起来金石的交代,不能离他太近,也不能跟他交流。
保镖立刻闭嘴,关门上了锁。
蒋屹叹了口气,检查每个窗户下面的情况。
跳下去基本是摔断腿的距离,只有一个窗户下面是闲置的架子,蒋屹尝试着推开窗,发现这一扇已经被封死了。
中午之前蒋屹尝试着敲门,但是没有人应。
一直等到十二点,才重新传来开锁的声音。
蒋屹立刻走到门边,保姆端进午餐,保镖则守在门边,已经不是早晨来过的那一个。
蒋屹顿时觉得头疼:“大哥,你们有没有联系过我的父母,杜先生怎么说?”
保镖让开路,让保姆出门,随后一声不吭关上了门。
蒋屹真的要开始闹绝食了。
午饭过后保镖来收托盘,发现上面的食物纹丝未动,而蒋屹则侧身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
于是保镖没动桌上的东西,又退了出去。
晚饭蒋屹依旧没吃。
当晚,房间里搬来了投影仪,安装了幕布。除此外,还准备了乒乓球台和球拍,一盒橘黄色的弹力球。
还好蒋屹起床看了转播球赛,心情好了一点,把夜宵吃了。
如此过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蒋屹忍不下去,跟送餐保镖起了争执,过程中扭伤了手,叫来了医生。
他折腾了一天,早早累得睡着了,所以他并不知道杜庭政这晚回来了,还在他床边待了很长时间。
过年的那天外面鞭炮声响了很久,直到后半夜才歇。
蒋屹朦朦胧胧辗转半宿,声音小了才沉沉睡去。
当天夜里,杜庭政又来了。
他好像不是为了蒋屹那天的伤来的,因为他进了大门后待在客厅里喝了一杯水,没过问蒋屹的情况,闭眼假寐片刻,才由人扶起身,拄着拐杖去二楼。
推开蒋屹所在的房间,里面还亮着灯。听保镖说这几天晚上灯一直亮着,直到天明。
杜庭政进门后没听见任何动静,蒋屹躺在床上,五官平静,已经睡着了。
这会儿时间很晚了。
杜庭政一条腿不能用力,虚虚挨着地板,站在床边看了片刻,俯身去解他睡衣的领扣。
蒋屹几乎立刻惊醒,猛地睁开眼看到面前人是杜庭政。
似乎不相信,他愣了片刻,直到杜庭政解开他所有的扣子,又伸手扯他的睡裤才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才伸手拦着一下:“你怎么今天来了,家里事情不忙吗?”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现在是什么处境,语气平和熟悉地就像以前一样。
然而杜庭政只是看了他两眼,表情更加恼怒了。
“只要我想,随时可以来。”他挡开蒋屹的手,不容拒绝地扯开他的睡衣。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蒋屹转身的时候下颌在枕头上垫了一下,咬到了舌尖,痛地皱眉,“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找你,还有我爸妈……等一下……”
即便杜庭政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他仍旧坚持着问:“……你跟他们怎么说的,能不能告诉我?”
他竭力转头望着杜庭政,眉间蹙起一点,这令他看起来有些着急和不堪忍受。
然而杜庭政好像也不再吃这一套了。
直到蒋屹说:“你问我之前的事是不是都是骗你的。”
“我没有骗你,”他说,“我怎么可能骗你呢?”
杜庭政倾身过来,蒋屹以为他会停下动作的时候,他只是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蒋屹挣了两下挣不开,杜庭政把他别过去的侧脸转回来,俯视着他:“别耍你那些没用的花招,已经失效了。”
蒋屹张了张嘴,下颌上的手力气很大,痛得他皱眉。
他忍不住望着他,视线也很直白。
杜庭政跟他对视几秒,靠在床边的拐杖滑下去,砸到地上“咚!”一声闷响。
下一刻,杜庭政扯过他黑色的真丝睡衣“刺啦”撕下来一条下摆,将他的眼睛也蒙上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无法克制的心软。
要追溯第一次,或许要从他看到蒋屹在沙发上睡觉,下意识放轻脚步开始,也或许要从他在冰凉的水底把蒋屹托出汽车的天窗开始。
可是他走了,以逃命的姿态。
临行前重重一击,将他陈旧的伤疤揭开,又刻上新的伤痕。
在他第一次见到蒋屹的时候,他就该这样做。把他抓到自己的房子里藏起来,让他依附自己而生。
看他痛苦,后悔,苦苦哀求。
让他学乖。
让他臣服。
让他不敢开口说不。
糟糕
杜庭政离开之前蒋屹问他:“能不能帮我找个医生过来?”
杜庭政刚刚衣服都没脱, 只解了皮带,腕表也好好地戴在手腕上, 没花费什么时间就整理好仪表。跟来时一样衣冠楚楚。
“我身体不舒服,”蒋屹继续说,“想找医生看看。”
杜庭政没反驳,蒋屹就当他默认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却因为酸痛而不得不放弃:“能不能把我的手机给我。”
“我不用它胡乱联系人,”他很快地解释, “就用来给爸妈打电话,你不放心,可以盯着我。”
杜庭政拿起拐杖时好好地看了他一眼,唇边的微小弧度像是在嘲讽。
“我很忙,”他说, “没空盯着你。”
蒋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 诚恳道:“你让金石,或者别人盯着我也可以。我会很乖的, 不会找麻烦。”
杜庭政此刻就可以转身走了, 但是因为蒋屹的话又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
他像初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打量他,这样躺在床上,浑身布满痕迹的模样, 看起来好像是乖了点。
这只是表象, 杜庭政很快移开了视线。
“医生一会过来。”
蒋屹追问:“手机呢?”
杜庭政看着他,这次说:“看你下次的表现。”
意思就是这次表现的不好, 所以得不到奖励, 提出的要求不会被满足。
蒋屹顿了顿,赶在他出门之前问:“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杜庭政反问:“你希望呢?”
“明天会来吗?”蒋屹想了想, 望着他,“明天晚上。”
杜庭政又想蒙上他的眼睛了。
他从门边的角柜上拿了支烟出来,点燃吸了一口,感觉好多了。
他在迷蒙的烟雾里微微眯起眼睛,冷冷地说:“看我心情。”
杜庭政离开后蒋屹趴在枕头上发呆。
十分钟左右,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动静蒋屹猜也知道不会是杜庭政。
医生到了床边看他闭着眼,以为他睡着了。
医生要掀开被子,蒋屹没动,说:“药留下,人出去。”
医生顿了顿,放下涂抹的药膏,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蒋屹艰难地起身,扶着墙缓了片刻才朝着门走去,拧动门把手,还是上锁状态,拧不动。
就这么动了几下的功夫,有东西流出来,蒋屹低头看了一眼,只好先去浴室洗澡。
一天杜庭政都在开会,为了上半年项目的完成进度拖沓大发雷霆。
中午北开源打来电话约吃饭,开口就是:“老杜,买新手机啦?”
杜庭政烦得很,耳朵里听不了‘丢’‘手机’‘跑’这一类的字眼。
“我找你也真是有点事,”北开源“唉”了一声,叹气,“你上次说蒋屹用了我老婆的卡,有没有证据,我跟他咬对这事,他说记不清了,又说可能是丢了,说不清楚。”
他不知道内情,杜庭政可清楚知道,闻言作势给他出主意:“简单,查开卡记录,查名下财产,好查,用不用我找人帮你?”
北开源考虑片刻,拒绝了:“别了,我老婆脾气不好,这样可能不行。”
“那怎么办?”杜庭政一副为他着想的态度,夸奖他,“你就眼看着他给你戴绿帽子,以前没发现,你不愧是领了证的人,有正宫的气势。”
“我……”北开源气急败坏道,“草,他敢,弄不死他!”
杜庭政啧了一下。
北开源:“他俩高中就不清不楚的,还有cp称号,‘两个亿’。毕业了他们在一起上班,好不容易把祝意调去研究院,前段时间他找我,说想把蒋屹也调过来,你想想,这我能同意吗?”
杜庭政当做不知道这事,附和他:“当然不能了。”
“可是蒋屹也跟去研究院了!”北开源不爽道,“你跟他到底什么仇,抓到他好好教训一下,让他离我老婆远点。”
蒋屹外表看起来高冷,实际上十分亲和。而且情商超高,跟他聊天超过十分钟,都会统一口径,对他赞不绝口。
金石是这样,东昆是这样,管家也是这样。
也不知道这他妈到底是什么超能力。
杜庭政也不提蒋屹是怎么调去研究院的,任由北开源误会着,靠在真皮沙发上,看到不远处停放的轮椅,眉目间也没那么烦躁了。
“那张卡在我手里,”杜庭政说,“明天我让人给你送过去,证据这不就有了。”
“你找到蒋屹了?”北开源问归问,也没有太惊讶,只是恶狠狠地说,“还等什么明天,马上我就去找你拿,今晚我就要让祝意哭着认错!”
下午的时候听金石说蒋屹发烧了,问他要不要过去看看。
杜庭政看了他一眼:“你也想去?”
金石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有点想去,相处了那么久,都是熟人了。”
杜庭政打量着他,手上横着根通体黑色的钢笔,搭在中指上:“只是熟人?”
“……啊,啊?”金石想了想,不敢提之前他们一起选同性可以结婚的国家的事情,严格来讲,这段时间所有人都不敢在他跟前提‘蒋屹’两个字,也只有金石才能沾边说几句,“我也不知道。”
杜庭政好似并不在意他的答案,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晚上跟朱家的人喝了酒,本来他不打算去小桑林那里,金石又进来在他耳边说蒋屹烧没退,也没有吃药。
杜庭政事情没谈完,面不改色吩咐道:“你去,跟他说,不听话就拆了他房间里的投影。”
金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有事说事。”杜庭政说。
金石迟疑了几秒钟:“蒋教授是一个两小时午休都要约朋友吃饭打球的人,总这么关着可以吗?”
杜庭政看着他:“你说可不可以?”
金石缩了缩脖子,闭上嘴不吭声了。
他很久没有见过蒋屹的人了。
上次杜庭政来的时候,派他去做别的事,而且杜庭政又严令禁止他私下单独见蒋屹。
金石进了门,见保镖和医生都在客厅里站着。
医生主动走过来,说:“石哥,不让我们进门啊,午饭没吃,晚饭也没吃,这怎么办?”
金石走上二楼,医生和保镖都跟在他身后。
到了蒋屹的门前,保镖上前开了锁,门刚刚被推开一条缝,就听见里面的人不耐烦道:“出去。”
金石让其他人留在外面,自己进去,关上了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蒋屹睁开眼看了一眼,见来人不是杜庭政,有些失望,但是勉强坐起身,喊了一声:“金石哥。”
金石在距离他有些远的地方站定,看了桌子上的饭菜一眼,问:“怎么不吃饭?”
“身体不舒服,”蒋屹说,“饭菜也不合胃口。”
金石:“想吃什么你可以跟保镖说,让保姆去做。”
蒋屹摇摇头,垂下眼睛。
他萎靡了很多,之前有一段时间他精神状态很好,整天总是乐呵呵的。
现在不同了。
金石怀疑他这两天没有好好吃饭,他本又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就像温室里的花骨朵,一点风吹雨打都经受不住,未开放就要凋零了。
金石忍不住问:“蒋教授,你到底怎么了?”
蒋屹以为他问的是为什么不吃饭的事,无精打采地重复了一遍:“生病了。”
金石顿了顿,继续说:“是你设计,给鹤医生留下信。”
蒋屹抬起眼,扬着下颌望着他,没有反驳。
金石说:“你要解释啊。跟大爷说,说你没有想要逃,没有留下信,你为什么不解释?”
蒋屹脸色苍白,被烧地眼睛发红。
金石深吸一口气,走去桌边倒了一杯温水,拿到床边递给他。
蒋屹伸手接了,说谢谢,抿了一口湿润干涸的嘴唇。
金石看着他小口喝水,突然问:“我们是朋友吧,蒋教授?”
蒋屹愣了愣,点了一下头。
“那就好。”金石说。
“既然如此,请你回答我,”他说,带着些难受的鼻音,好像快哭了:“为什么把给鹤医生的信又要回去了?”
蒋屹捧着水杯,呆了片刻。
“后悔了,就要回来了。”他喃喃道。
“为什么后悔了?”金石问。
蒋屹一直低着头,半晌转到另一边。
金石追问:“既然决定离开,为什么不做的更绝一点,把信又要回去做什么。鹤医生说是你不想大爷伤心,是这样吗?”
蒋屹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金石看他的脸色,猜测他此刻烧得应该更加厉害了。
金石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就见蒋屹缓缓点了一下头,声音低哑地说:“想让他,至少不会因为这件事再受伤害。”
金石盯住他片刻,松了口气:“我明白,你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可是为什么不跟大爷说这些?”
“没有意义。”蒋屹补充,“他也不想听。”
金石拿出手机来把这段录音发给杜庭政,又拍了一张蒋屹靠在床头的照片一并发给他。
“先吃药吧,”金石收起手机来,对蒋屹说,“身体要紧。”
蒋屹问:“……他今天不来吗?”
在金石看来,杜庭政来不来,跟他吃不吃药治不治病没有任何关系。
“应该来不了,”他解释说,“大爷最近很忙。”
蒋屹点点头,慢吞吞地说:“好吧。”
他重新躺下去要接着睡了,金石搓了搓手,低声说:“可是你不告而别,大爷已经伤心死了。”
“……那不一样。”蒋屹说。
很晚了,杜庭政已经洗了澡,医生给他脚腕换了药,并且嘱咐他不要吃力行走。
管家给他端来醒酒茶,他喝了两口随手放在一旁。
没看到金石的人,八成又耽误在蒋屹那里了。
按说过了年天气没有那么冷,但是连续几天阴天,一出门总是湿冷湿冷的。
管家见他神色郁卒,就劝道:“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
杜庭政搭着一条伤腿在凳子上,坐在沙发上没动,只是虚虚闭上眼睛。
他在高门大户里长大,所有人低着头对他毕恭毕敬,但是抬起头来眼睛里都是惶恐。
有很多人想讨好他,想从他身上得到更多,他们笑脸盈盈,温声细语,想要得到他的半分偏爱心。
蒋屹表现的那么爱他。
他不想要房也不想要车,对多少钱的礼物也没有表现的受宠若惊,生气了很快就好,嘴硬心软,对杜庭政的一切都很纵容。
如果这都是假的。
杜庭政接受不了。
管家守在一旁,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小心拿来毛毯盖上。
在蒋屹没来以前,这个家里一直这样。妥帖完备,有条不紊。
杜庭政情绪算不上稳定,但也不会经常发怒,家里日复一日,冷清寂静。
蒋屹的到来使这一切几乎颠覆,原本冷清的家里因为多了一个人而热闹起来,所有人都以为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昙花一现,现在的状况好像比之前更糟糕了。
激怒
夜更深了, 金石还没有回来。
管家看过几趟,杜庭政都没有一点动静。
总不能在这里歇一晚上, 他端着在炉火上炖了很久的红枣枸杞米粥放在桌上,发出了一点声音。
杜庭政缓缓睁开眼,视线停了片刻才微微一动:“几点了?”
管家把粥递给他,希望他能喝点:“十一点半,要喝一点,暖暖胃。”
杜庭政只是看了一眼, 没碰那粥。
管家心里叹气:“去楼上躺好睡吧。”
杜庭政又坐了一会,扶着沙发起身,可能是最近太累的缘故,脸上倦怠感很重。
管家伸手扶他,杜庭政摆手不用, 拿过大衣搭在身上,主动坐到了轮椅上。
管家吃了一惊:“这么晚了, 要去哪里??”
他心里猜到要去小桑林那,一时间也摸不清楚他要去做什么。
保镖进门来推着轮椅出门, 司机匆匆去开车, 管家站在风口边上,张了张嘴,犹豫地说:“之前信的事……”
不想杜庭政立刻就发火了:“不许提他!”
管家吓了一跳, 不敢再说一个字。
杜庭政上了车, 果然是去了蒋屹那里。
这时间马路上没什么车,连着过了两个绿灯, 十分钟就到了。
金石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不时看一眼手机。
发给杜庭政的消息没有回复,摸不清楚是忙着没看到还是看到了没搭理。
正踌躇着, 客厅里门一响,保镖推着杜庭政走了进来。
“大爷??”金石看到他来很诧异,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凌晨了。
杜庭政脸色很难看,环视一圈,把客厅里手足无措的医生和保镖尽收眼底。
“怎么样了?”
金石硬着头皮说:“还没有退烧。”
“怎么搞的,”杜庭政神色不耐,“这么多人搞不定他一个吗?”
医生鼓起勇气:“……发烧是因为液体留存体内,要先清洗干净才行。这需要病人配合。”
金石由看着医生,转而看向杜庭政。果然,杜庭政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黑着脸起身,金石递给他拐杖,担心闹得更厉害,在身后提醒道:“录音,晚上我发给您的录音,您听了吗?”
杜庭政冷笑一声,压根不信。
就算蒋屹说的是真的,他也压根不在乎多一点或者少一点伤害。
他更恼怒的是‘蒋屹离开他’这件事本身。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你的脑子被驴踢了,”杜庭政扶着拐杖站在门前,“这种鬼话也信,他也就能骗骗你。”
金石缩头打开门,让杜庭政先进去。
蒋屹听见动静,神色怏怏地从床上望了门边一眼。
杜庭政走进去,把大衣脱了,坐在拖过来的椅子上。
蒋屹一直盯着他不流畅的走路姿势,又戒备地看他身旁的保镖。
杜庭政开口道:“如果你再这样,别说手机,医生也没有了。”
“……我没办法,”蒋屹拧着眉,纯良地说,“我让你不要弄在里面,弄在里面就是会发烧的,我也不想。”
杜庭政的态度并没有因为这种暧昧的抱怨而有所松动。
“是你自己去清理干净,还是我找人给你洗。”
蒋屹望着他,做最后的尝试:“我想打个电话。”
杜庭政不跟他废话,吩咐道:“去给他洗干净。”
保镖立刻上前拖着蒋屹去浴室,蒋屹挣不开,被迫从床上拖下来,一边抗拒着,一边对杜庭政喊道:“你别让别人碰我!”
杜庭政不为所动,淡淡看着这一切。
蒋屹紧紧扣着浴室的门,急道:“我自己洗,我真的自己洗,杜庭政!”
杜庭政远远看着,金石想上前,忍不住说:“蒋教授身体不好,这样拉扯他……”
“闭嘴。”杜庭政打断他,豁然起身,拐杖也不拿,几步到了浴室门前。
他一把拖起蒋屹,扔进浴室里,语气里尽是无法压抑的火气:“我总不算是‘别人’了。”
浴室的们哐当一声被关上,急促的落了锁,紧接着里面传出来水声与断续的挣扎声。
蒋屹一开始还厉声呵斥了两句,后来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水声。
片刻后,杜庭政先从里面出来,可能是衣服上面被溅到了水痕,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白色浴袍。
金石心惊胆战地看他脚腕上湿透了的绷带,上面泅染了大片的淡红。
杜庭政扫他一眼,他连忙进去扶蒋屹,蒋屹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额发淌着水,苍白的侧脸几乎透明。
金石要扶他上床,可是蒋屹都成了这副惨样,仍旧洁癖心理作祟,接受不了把床弄湿。
他坐在床边,身上裹了浴巾,头发还在滴水。
“杜庭政,”他抬起眼,近乎无声地动了动唇,“我恨死你了。”
杜庭政好像觉得可惜为什么是恨而不是怕,将他打量许久,才轻摇了一下头。
金石默默站到杜庭政身后。
他们的状态和刚见面的时候一样,那会杜庭政坐在茶水间的椅子上,也穿着白色的浴巾,金石站在他旁边,身后还有很多随时可以出手的保镖。
蒋屹看了片刻,闭了闭眼。
“你以为你抓到我了,就赢了。”他闭着眼睛,忍不住低低笑起来,好一会儿才感叹道,“你太天真了。”
“你这样对我,”他睁开眼直视他,静静地问,“不怕我再跑吗?”
杜庭政跟他对视,两人谁都不移开视线,蒋屹垂眸抿了抿唇,缓缓道:“现在我步步忍让,也是在给你机会。”
刚刚被欺负都没有骂人,此刻说的话却比骂人还要硬气。
杜庭政盯着他,眼神快要将他撕碎了。
他不提上次的‘机会’还好,提起来只能火上浇油。
“可以继续跑。”杜庭政嗤了一声,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你试试看。”
蒋屹长睫上都是未干透的水,垂下时能遮挡住全部视线。
他低低笑了片刻,仰天深吸一口气,直视杜庭政的眼睛:“你问我,配合、依赖、撒娇是不是假的?”
他缓缓摇了一下头,用以往叫哥哥的那种认真而诚恳的眼神,慢吞吞地说:“不仅如此,就连我说的话,许的承诺,送的礼物。”
杜庭政死死盯着他。
“墓园扎的花,雪地里踩出的图案,”蒋屹继续说,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笑意真假难辨,“每一次等你、安抚你、黏着你。”
他表情冷下来,冷眼看着杜庭政的眼神像是欣赏一般,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都是虚情假意。”
当天杜庭政没在那里过夜。
他穿着单薄的浴衣回家,车上空调温度开得高还好些,一下了车往里走时被廊下的穿堂风一吹,当即打了两个喷嚏。
管家见他穿成这样就回来了,心里明白恐怕是又吵架了。
进了大厅,杜庭政推开上前放热茶的保姆,保镖搬来凳子给他搭脚,也被他一脚蹬开,凳子腿摩擦着地面发出“吱”一声刺耳摩响,整个房间里的人噤若寒蝉,全都垂下了头。
金石抬眼观察了他一下,张了张嘴,刚要开口,杜庭政猛地掀翻了面前的茶。
汤汤水水顿时撒了一片,年前褚家在拍卖会上送过来的陶瓷杯顷刻间摔碎了一地。
金石退了两步,顿时不敢说话了。
桌上的水渍反射着惨白的灯光,地上的水渍不停蔓延,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时上前收拾。
管家无声地把客厅的温度调高,又拿来了毯子给他搭腿。
“不许任何人跟他说话。”杜庭政阴沉着脸,显然真的动气了。
管家安抚道:“不许任何人跟他说话。”
杜庭政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青筋直跳,关节处绷得泛白。
“不许给他手机,”他继续说,“要什么都不许给!”
“不给,”管家把掉在地上的毛毯拾起来,重新搭在他腿上,“什么都不给。”
杜庭政抖着手拿桌上的烟,管家上前给他点燃。
金石看向管家,管家朝他摆手,示意现在先什么都不要说。
金石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守在一边。
杜庭政半晌恢复了冷静:“金石。”
金石连忙上前,低着头不敢看他。
杜庭政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审视他片刻,说:“你盯着小桑林那边,出了什么问题拿你来问。”
金石一凛:“是!”
吩咐完这一句,杜庭政好像也没有其他要交代的。
金石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石桩似的站在面前。
杜庭政又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还不走。”
“?”金石抬头,又飞快的低下去,一时间有点慌张,“……那我去盯着了。”
杜庭政上一次这么大动干戈还要追溯到很多年以前。
管家看他伸手要茶水,一边给他换了新的来,一边把桌子上的水擦了,这时才说:“最近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动气,还每次都是跟蒋教授……”
提到‘蒋’字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余光观察着杜庭政没有立刻翻脸,这才继续说下去。
“有话要好好说的,”他手上动作不停,有一下没一下地收拾着桌面,“蒋教授从来不跟您生气的,您之前用烟头烫他的腿,还动不动就要欺负他,他都没说什么……”
“是,他什么都不说,”杜庭政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顷刻又烧起来,猛地伸手把刚端上的新茶水打翻在地,在当啷声中面色不善地低吼道,“他直接跑了!”
较量
蒋屹从那天开始‘老实’了很多。
杜庭政最近都没有听保镖汇报过关于他‘又发烧’‘生病不吃药’‘胃疼还要吃辣’‘吵着想出门’这一类的话。
金石倒是打过两次电话, 说小桑林那边地暖停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倒是没感觉冷。又说蒋屹最近情绪不高, 也不如之前爱说话,请他有时间过去看看。
杜庭政那会正在广州,去年下半年那边的担子都落在杜鸿臣肩上,年底却又贸然下了他的职,老派的合作伙伴嘴上不说,心里恐怕还有芥蒂。
他必要露头的, 一半是安抚,一半是震慑。
足足耽搁了半个月,杜庭政才把事情都钉死。回去的路上他就在犹豫,拿着前一晚拍来的玉辟邪在手上揣摩。
这东西不大,挂在钥匙扣上随身带着也不扎眼, 就是不知道一般人喜不喜欢。拇指上戴着的扳指偶尔与它相撞,每次都能留下清脆的碰撞声。
汽车在抵达杜家之前调转车头, 朝着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杜庭政终归还是先去了小桑林那里。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整个洋房,连带着窗户都金灿灿的一片。
杜庭政许久不踏足, 站在门外停留片刻才推开门。
客厅里金石坐在沙发上, 双手撑着头,旁边站着医生,四周则是保镖。
门边动静一响, 所有人一齐看过来, 神色都是惊诧。
这令杜庭政升起不太好的预感,他甚至下意识的联想到是不是蒋屹又跑了。
“他人呢?”杜庭政手脚发凉, 站在门边问。
金石从沙发上起身, 快步到了他身边,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松了一口气:“在楼上。”
杜庭政快步上楼, 推开门,房间里很暗。
他开了灯,心里说不清道不明地看了片刻床上被子的起伏轮廓,这才垂下手去。
金石在旁边说:“晚饭吃了,吃得不多。最近他的胃又不好了,偶尔痉挛,不用等叫医生,蒋教授自己就把药吃了。”
那明明是一副很乖的情形,杜庭政联想起来,心里却很不舒服。
“有没有闹着要打电话?”
金石的说法和电话里一样:“没有。前天我说让他拿两分钟手机,可以给您打电话,也可以联系父母,他也没要。”
杜庭政的视线一直锁定在床上。
蒋屹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听呼吸的频率应该没有,他听见有人进来,却完全没动一下。
金石看了不远处的自动乒乓球台一眼,继续说:“最近他都没有打球了。”
医生他不需要了,手机也不想要了。
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不运动,不看电视,也能待一天。
所以他不再需要讨好杜庭政了。
白玉辟邪挂件硌着手心,杜庭政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心软。
这很有可能是蒋屹设下的圈套,使出来的苦肉计。
但他不能确定。
谁也不能也不敢保证,蒋屹又在谋划什么。
过了不知道多久,躺在床上的蒋屹睁开眼,慢吞吞看了一眼来人,几秒种后转过脸,重新闭上了眼睛。
杜庭政看着他露在外面的头发:“你想做什么?”
蒋屹没回答,却慢慢扯住被子蒙住了头。
杜庭政冷静了半个月才压下去的火一点点烧起来,完全靠着自制力才没有上前扯开扔掉他蜗牛壳一样的被子。
“想要手机是吗,”他盯着他的后脑,“出来,我给你。”
蒋屹一动不动。
杜庭政等了片刻,他还是不动,也失去了耐心:“把他弄出来。”
金石上前去,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去扯被子,一下就扯开了,蒋屹根本没用力。
他静静地看向杜庭政,杜庭政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做什么?”
蒋屹冷眼看着他,眼底有着淡淡的青色,声音也轻飘飘的:“我该问你,你想做什么呢?”
这很不应该,金石说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睡觉。
杜庭政一时间恍惚,惊觉他的脸色竟然这么苍白。
“把我关在这里,”蒋屹平静地接着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杜庭政远远望着他,好像还没从他这副状态上探究出什么结果来。
蒋屹坐起身,靠在床头的模样好像很疲惫。
他长而缓地呼出一口气,说道:“你想要我继续爱你。”
他抬起眼皮和长长的睫毛,眼睑下的扇形阴影浅淡的快要消散:“因为得不到,所以恼羞成怒。”
被人如此简单直白地揭开遮羞布,杜庭政也没有过于吃惊的表现。
“那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吗,”他同样用那种冷淡的声音,俯视着他,“太瞧得起自己了。”
蒋屹不置可否,无声牵动嘴角。
房间里钟表静悄悄地划过平整干净的表盘。
他头发乌黑,眼睛也乌黑,盯着一处不语的时候就像一幅精致的泼墨山水画。
在寂静中,杜庭政收回视线:“到底是谁在给谁机会。”
“我有很多种方法,让你痛苦,让你后悔,让你跪下求我。”他反问说,“你非要把我逼到那个份上。”
蒋屹眼神有些迟缓,微微一动,便又静止了。
“我也有很多种办法,让你痛苦,让你后悔,让你跪下求我。”他望着房顶,呆呆地出神,片刻后唇角回落,“你真的非要逼我到那个份上不可吗?”
他低下鼻梁,重新看向他,目光幽深笃定:“你知道的,我不说大话。”
杜庭政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格外骇人,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之下。
蒋屹没有意识到现在的行为是在挑衅他,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你如果愿意,”他轻轻说,“我看在往日情分,可以放你一马。”
杜庭政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身量本就高,着意俯视他人的时候压迫感很强。
他站在近处,门边的角灯斜照在他肩头,投下来的阴影将蒋屹完全笼罩。
太荒谬了,他想。
他松开手,攥了一路的玉辟邪摔在地上,滚到床底。
房间里空无一人,阳光那么明媚,他却想落荒而逃。
杜庭政回到家后就在茶水间里待着,管家看了几次,看到他一直没有动地方。
金石在电话里说:“我根本拦不住,而且他们说两句就开始吵起来,蒋教授的状态也不好,真吓坏我了。”
管家从门缝里又看了杜庭政一眼,轻轻关上门,对着电话着急:“这可怎么办,上次吵完好久没说话,好不容易不生气了,怎么又开始闹了?”
金石应该也正守在蒋屹的门外,比他声音更无措:“这样下去不行吧?”
“当然不行了,”管家叹气说,“要想想办法,看怎样才能把这个局面破解,褚总有这方面的经验吗?”
金石:“不知道,这怎么问?褚总问起来怎么说??”
“是不好说,”管家再次叹气,“我再想想办法。”
挂断电话,金石推开门进去,蒋屹仍旧靠在床头,侧着脸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
他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
从他喜欢跟朋友一起吃饭,运动也要人陪着,还有伶俐的口齿中,都能窥见一二。
这段时间他没有手机,断掉与外界的联系,房间都不能踏出一步,不知道他怎么熬过来的。
金石没坐与床齐平的椅子,蹲在地上,轻轻叫了他一声。
“蒋教授,”他人高马大,即便蹲着也显得很高,但是没有丝毫攻击性,“你们和好行不行?”
蒋屹没动,甚至没看他一眼。
金石用乞求的语气说:“能不能不要再闹下去了?”
蒋屹唇角微微一动:“你认为,是我在闹。”
金石哽了哽,叹气道:“你就像之前那样哄一哄他,行吗?”
“之前哪样?”
金石也一时间说不出来。
之前杜庭政生气了,蒋屹随便说几句话就能把他哄好,看起来毫不费力。
“……那次大爷他们在会所打牌,你没等他,自己回家了。然后他生气了,回家以后大发雷霆,还记得吗?”
金石回想起一件事,想说服他:“你抱了他一下,他就说算了,下不为例。”
蒋屹眉目间冷淡极了。
“那次是我的错吗?”
金石又哽住了,半晌才说:“是他的错,你都愿意哄他,现在怎么不愿意了?”
蒋屹看了他一眼,片刻后认可了他的说法,重复道:“嗯,现在不愿意了。”
“为什么呀?”金石不理解,难受道,“为什么不愿意了,你现在不喜欢他了吗?”
蒋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不回答他的问题,像是不想再多费口舌。
金石等不来回答,只得继续说:“我最近也在求他,你们不要这样了可以吗,蒋教授,求你了,你再哄他一次可以吗,他只是嘴硬,心里难受也从来不说,我看到好多次,他拿着你的围巾发呆。”
金石狠了狠心,说:“好像是哭了。”
蒋屹微微冷笑:“他怎么会有我的围巾。”
“真的!”金石守着床边说,“你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的围巾没带走,灰色的,羊毛围巾,中间有一道深色的横杠,那是你的围巾吧?”
蒋屹也记不清了。
他平时不经常戴围巾,那对于他只是装饰性的配饰,除非必要,他一般会选择其他。
这并不重要。
“如果有一个人必须要退步,这个人为什么一定是我?”蒋屹说,“你求不管用,让他来求我。”
金石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蒋屹重新望向窗外,金石跟着疑惑地看过去,只能看到漆黑一片的夜色。
他绞尽脑汁地想,在好不容易蒋屹愿意交流的这一时刻。
“……因为让他退步更难吧?”金石不确定地讲,“也或许可以……”
“更难吗?”蒋屹打断他。
金石视线从窗上移到他干净白皙的脸上。
“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蒋屹说,“头朝下……”
他慢慢地说:“有可能会摔断四肢变成残废,会摔断脊柱从此瘫痪,或者内脏受到重伤。但是有八成把握,我会磕到后脑,成为植物人,或者,死亡。”
金石悚然看着他,因为过于震惊和无措微微张着嘴。
下一秒他夺门而出,一边狂奔下楼,一边拿出手机打电话,手抖的不像话。
“来人!”
“快点来人,”他下了楼梯,朝着保镖们疯狂地喊,“立刻,封死二楼窗户,在每个窗下面安装气囊,立刻,快!”
手机不知何时已经通了,出乎意料接电话的竟然是杜庭政本人。
金石什么也顾不上了,在深夜中对着手机大声喊:“蒋教授要自l杀!”
听筒里传出来巨大响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下一刻杜庭政阴沉的声音传出来:“看住他。”
“是!”金石应声,第一次在没有杜庭政的情况下感觉到手足无措,慌张地抓着手机,“现在要怎么办!”
“十分钟到。”杜庭政说。
蒋屹被严密监管起来。
为了防止他真的那样做,或者有更加偏激的行为,杜庭政在他房间里安装了摄像头。
成像实时转播,终端连接了很多人。
杜庭政,金石,管家,甚至就连看门的保镖都有一份。
蒋屹无所谓了。
杜庭政再来的时候,他提都没提这件事,好像那些话不是他本人说出口的。
“如果你敢,”杜庭政一开始还说,“你的父母,亲人,朋友,一个都别想好,你确定要试试看吗?”
蒋屹望着窗外,像是没听到他说话。
窗上已经订上了结实的合金板,徒手很难拆掉。合金板挡住了一半的阳光,室内因此昏暗了一个调,但是他并不在意,仍旧望着那里。
杜庭政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无动于衷的眼睛。
他心里率先塌了,克制着想摸他头发的手还有不听使唤温起来的语气:“……你认不认错?”
蒋屹不说话,像是笃定他不敢,用沉默对抗着一切。
杜庭政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等到答案。
他升起过几次想要上前狠狠拽起他,让他只能看着自己的想法,最终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蒋屹无知无觉,靠在柔软的垫子上,凸起的手骨搭在一旁。
他这段时间吃得很少,也不运动,身体飞快地瘦下去,静坐不动时能看到清晰明显的锁骨窝。
医生说他肠胃的老毛病又犯了,而且有点严重。
杜庭政换了一个问题问,声音里的强势就此也减弱了一半,甚至有些含糊不清:“以后还敢不敢跑?”
他期望能得到任何一个问题的答案,可蒋屹只是风轻云淡看了他一眼。
杜庭政手指陷入掌心里,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起伏明显,关节处泛着青白。
他很怕他会露出上次那种欣赏的、冷眼旁观的、轻飘飘的眼神。
然而下一刻,蒋屹嘴角一动,轻轻扬起一个极其幽微的弧度,眼神虽迟但到,果然事不关己般从头到脚轻飘飘地把杜庭政打量了一个遍。
此时他们彼此恐怕都清楚,逃跑只是开始,这才是真正的较量。
喂我
杜庭政坐立难安了几天, 工作间隙只要超过十分钟,就要打开监控看蒋屹在干什么。
屏幕里蒋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去了浴室。
浴室和卫生间是唯一没有摄像头的地方。
杜庭政短暂地有两分钟没见到他人,心里就好像被猫抓一样。
还好蒋屹很快就回来了,重新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杜庭政下午开了个长会,结束后朱兴修约他谈两家的亲事,杜庭政应了, 跟朱家人一起吃了晚饭。
回家的路上闭眼休息没两分钟,就又接到了金石的电话。
自从上次他打来电话说蒋屹要跳楼,杜庭政每次看到来电显示是金石,都会下意识的屏气。
“大爷,”一接通电话, 金石就说,“蒋教授不太好。”
杜庭政心里咯噔一下, 刚刚阖上的眼皮蓦然又睁开。
金石说:“似乎是发烧了。”
杜庭政低低重复了一遍:“发烧。”
随后又用更加低而慢的声音说:“似乎。”
“因为蒋教授不让人靠近,”金石解释道, “所以没办法测体温。但是看他脸色很不好, 肯定是生病了。”
难怪他下午一直在床上躺着睡觉。
杜庭政神情晦暗,静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才松了一口气:“十分钟到。”
司机在前面路口掉头,朝着小桑林开去。
金石挂断电话, 推门走进二楼的卧室。
不等他走近, 蒋屹就闭着眼睛说:“出去。”
“是我,”金石说, “蒋教授, 身体是自己的,哪里难受, 让医生进来看一下行吗?”
金石在他这里勉强有一些情面在,蒋屹没说更难听的话,但也不想跟他继续交流。
“你今天吃的太少了,”金石尝试着说,“再吃一点可以吗,你大概瘦了有五斤。”
蒋屹动了动,睁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才五斤吗。”
“这才几天而已。”金石很担心他的状态,每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总有一种大祸临头般的不好预感。
蒋屹重新闭上眼:“我想睡觉。”
金石只好出去,到了门边犹豫了一下,告诉他:“大爷说等下会过来。”
蒋屹根本不理睬,翻了个身,背对着外面。
金石等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开口,才关上门离开。
十分钟,楼下传来汽车的鸣响。
很快,沉沉脚步声从外到内,然后踩着木板楼梯上了二楼。
金石守在门边,见状迎上去,先是问:“今天没有什么意外吧?”
他这段时间神经也跟着高度紧张,最朴素的愿望就是不要再生事端,发生什么始料未及的事情。
杜庭政没什么反应,瞥了他一眼。
金石松了口气,把门推开一道缝。
里面亮着灯,清晰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影,面朝里一动不动,不知道睡了没有。
“刚刚还醒着,说了两句话。”金石把内容转达给他,然后问,“现在怎么办?”
杜庭政推开门的同时说:“叫医生上来。”
金石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不然先谈一下吧。”
杜庭政停下脚步,看着他。
金石:“我担心一会儿又闹起来,晚饭他还没吃呢。”
杜庭政走进卧室中去,头也不回道:“把饭也端过来。”
金石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看到杜庭政把床边的椅子拖近,提了一下西裤坐在上面。
这一定是刚从某个重要会议上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换掉。
金石转身下楼,去端晚饭叫医生。
杜庭政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盯着蒋屹单薄的耳畔和白皙的后颈。
蒋屹没有睡觉,虽然他闭着眼睛。
“为什么不让医生看病。”杜庭政问。
蒋屹闭着眼睛不动,这拒绝的态度一下就惹恼了杜庭政:“转过来!”
蒋屹好像拿定主意杜庭政不会拿他怎么样,因此仍旧躺着没动。
杜庭政一把拽起他,紧接着这动作一顿,率先愣住了。
蒋屹浑身滚烫,呼吸灼热,眼底都已经被烧红了。
蒋屹睁开眼看他一眼,又垂眼去看拉住领口的手。
杜庭政松开手,维持着俯身的动作,问他:“打算烧死自己?”
蒋屹即便看着他,也好像在出神,半晌才说:“对。”
杜庭政火大的对门外喊:“金石!”
金石带着医生已经上了二楼,听见动静快步进了卧室。
老中医自发上前要摸蒋屹的脉,刚一碰到就被他甩手躲开了。
杜庭政伸手抓住他胳膊,按在床边,示意医生继续。
医生颤颤巍巍地摸了脉,低声问:“晚上入睡前,早晨醒后,会腹绞痛吗?”
蒋屹不答,杜庭政伸手钳着他下颌,强制他转过脸:“说话。”
蒋屹跟他对视,足够久的时间,才打开他的手,又将脸转回去,满不在乎地说:“会。”
医生下去开药,金石端着熬好的粥站在一旁。
杜庭政伸手,金石把粥放在他手里。
“医生说要按时吃饭,晚上喝点温热的粥。”金石说。
杜庭政一手端着巴掌大的精致小瓷碗,一手拿着汤匙在碗里搅了搅。
“把粥喝了。”他看着瓷碗说。
蒋屹不动,于是他抬起眼睛,继续道:“是你自己喝,还是我给你灌下去。”
蒋屹微微挣动一下,睁开眼看着他。
杜庭政维持着不变的坐姿,把手里的碗往前递了递。
蒋屹伸手,快摸到碗的时候轻轻一挥,把粥碗打掉了。
汤汤水水撒了杜庭政一身。
金石立刻找来毛巾,一边给杜庭政擦,一边道:“我下去再盛一碗!”
“不用盛了。”杜庭政站起身,仿佛耐心终于到头,俯视着蒋屹,“他不吃,就让他饿着。”
金石还想去给他找干净衣服,杜庭政却已经转过身,兀自站了几秒钟,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金石追了出去,一会儿保姆进来收拾糟乱的局面,把地上的粥和碎瓷片都小心捡起来,又轻手轻脚地擦干净。
保姆离开以后,很快,金石去而复返。
“这是图什么呢蒋教授??”金石站在床边,痛心疾首地说,“受罪的还不是自己。”
蒋屹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低低嗤了一声。
金石没看懂他的意思:“您要沟通呀,这不是您教给我们的吗,有事情要沟通,不要什么都不说,怎么到了您这里,自己做不到了呢?”
蒋屹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等着看吧。”
他眼中升起一点厌烦,用冷淡的声音地说:“他现在摔门走了,最多三天就会回来。”
“他没有摔门,”金石忍不住解释,“他今天表现的不好吗?”
被烫水撒了一身都没有发火,对于杜庭政来讲,应当算是表现得很好了。
“或许明天晚上,”蒋屹自顾自道,又哂笑着摇了一下头,“他这种人,最多三天。”
根本不用等三天,甚至就连明天晚上都没等到,在杜庭政听说蒋屹晚饭没吃,早饭也没吃,药也被打翻了,他就再次站在了蒋屹的床前。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眼下发青,眼睛里遍布红血丝,阴沉着一张脸,“你以为你在威胁谁?”
蒋屹只是微微把脸转向他,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轻轻道:“我想喝红豆粥。”
杜庭政高涨的怒火发了一半就偃旗息鼓,顿了一下,才不确定般问了一遍:“红豆粥?”
蒋屹不置可否,只是望着他。
厨房里立刻生火开始熬红豆粥。
杜庭政下楼去等,终于开始催第三遍的时候,厨房里把一碗熬的浓浓的又软又烂的红豆粥端了出来。
杜庭政站在床边看着蒋屹慢吞吞坐起身,神色不耐地靠在床头的软垫上。
保姆把碗端给他,蒋屹只是看了一眼,就说:“不想吃。”
杜庭政简直要气死了。
然而不等他发火,蒋屹又将目光定格在他身上,慢吞吞道:“你喂我。”
杜庭政哽了一下,蒋屹幽幽望着他,不声不语等待着。
卧室里窗几明净,外面枝繁叶茂,树影落了一半到室内来,在地板上投下参差的影。
杜庭政哐当把椅子拖近,接了保姆手里的粥,搅了几下。
蒋屹全然不在意他的动作,眼神里不复之前的灵动,注视着什么的时候总好像在深思。
杜庭政盛了一勺粥,递到他嘴边。
如果这勺粥蒋屹不喝,那杜庭政连日绷紧的钢丝线肯定会即刻绷断,发疯动怒是最基本的操作。
还好蒋屹大发慈悲放了他一马,几秒种后,他嘴角动了动,张开嘴,把那勺粥喝了进去。
在场的保姆松了口气,不远处的金石松了口气,门外的医生瞥见也跟着猛地长舒一口气。
就连杜庭政都在不知自的情况下双肩微微下落,心也跟着落回了胸膛里。
一碗粥喝完,杜庭政见他神色尚好,便想着让他多吃一下,又叫人下去盛。
蒋屹摆手说不要了。
不等杜庭政开口,他就冷不丁道:“我想见祝意。”
他老老实实喝了一顿粥。
原来是要跟他提要求。
“是我求你吃饭的吗?”杜庭政说。
“不是吗?”蒋屹问。
杜庭政眼眸沉静,目光将他完全笼罩。
“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蒋屹打量他一眼,目光停留在地板上,昨夜那里一片狼藉,“是很闲吗?”
开春以后各项计划都要有报表,每周的例会要开,新项目启动每一步都要风险评估,需要签的字在办公桌上压了一沓。
杜庭政是推了上午一个短会和下午要商谈的项目来的这里。
“又要生气了吗?”蒋屹冷冷看了他片刻,嘴角竟然缓缓勾了起来,“还是要‘教训’我?”
杜庭政的表情没变,蒋屹却清晰的感觉到了他眼中隐含的怒意。
但是他并没有发火,而是伸手将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
蒋屹看着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惊慌:“想试试不配合是什么感觉吗?”
杜庭政手上没停,将皮带也一并解开。
卧室的门不知何时被紧紧关上。
蒋屹不在意那些,他在杜庭政倾身压上来的时候甚至没有躲。
他歪头看着他,用‘我也正有此意’的冷淡语气说:“之前你从没体验过,今天可以。”
“不过我要提前提醒你,”他就用这一副无所谓的、夹带着一丝嘲讽的语气说,“如果撕裂了,至少三个月以内,都不能同房,你自己看着办。”
杜庭政从他身上撑起来,眼底泛红,跟他高烧时的模样相差无几:“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见祝意。”蒋屹说。
杜庭政抓着他的衣襟,将他狠狠往上一提,几乎贴着他喉咙,气急败坏地说:“你做梦。”
上风
蒋屹果然如他所说, 不主动,不配合, 不回应。
杜庭政从跟他开始,在床上从未有过这种待遇。
因为蒋屹一直都对这件事很着迷,不管是被迫承受还是想要争夺主动权,都鲜活生动,沉溺其中。
杜庭政甚至不愿回想昨夜。
他从床上醒来的时候,蒋屹正靠在软垫望着顶上不知名的物件发呆。
这时间很早, 天色灰蒙蒙的,仿佛阴天一样闷。
杜庭政跟着坐起身,扫了一眼窗户,都是打开的状态,而且有风吹进来。
他跟着蒋屹一起看那个空空如也的方向, 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调转视线去看他。
“你昨晚, 做噩梦了。”蒋屹维持着仰望的动作,用肯定的语气说。
杜庭政顿了顿, 没有否认。
蒋屹好似也并没有等他回答, 很快就继续说:“梦里你在问为什么。”
杜庭政停下穿衣服的动作。
“为什么会跑,你认为呢?”蒋屹慢慢说,“噩梦的滋味怎么样?”
杜庭政坐在一边, 手里拿过清洗熨烫过的干净衣服, 隔了一会儿才继续穿。
他穿戴整齐,去卫生间里洗漱。
出来的时候蒋屹仍旧是那一副出神的姿态, 动作也没有丝毫变化。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 阳光透过窗棱照进来,卧室里有阴影画成的棱格。
有一些拖到了床边, 蒋屹把手收回来,全身都隐没在阴影里。
“发泄完了,”他说,“滚吧。”
杜庭政的耐心被频频挑衅,听到他说滚,竟然也只是深深呼吸一次,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
或许是连日得不到好脸色,阈值已经被拉高了。
“你把我圈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方便做这种事吗?”蒋屹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还不滚?”
杜庭政站了一会儿,踩着地上的影子叫了早饭。
金石端着托盘进来,把早餐一一摆上桌,同时告诉杜庭政:“邢心在楼下等。”
杜庭政浑然不动,像是听毫不相干的事情。
他坐在椅子上,叠着腿,干净笔挺的西裤中缝把阳光拦截一半,在地上留下压迫感极强的图形。
蒋屹扫了一眼摆放在桌上冒着热气的早餐,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杜庭政端起粥来,拿着瓷勺要喂他,勺子已经递到了嘴边,蒋屹只是垂眸扫了一眼。
杜庭政抬着手,等他张嘴。
蒋屹说:“我要见祝意。”
“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杜庭政带有压迫性地说,“你谁都见不着。”
蒋屹听见这话嘴角一动,往上扬了扬。
那是一个极其幽微的弧度,杜庭政盯着他。
蒋屹侧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了一丝神采,但仍旧冷冷的:“上个星期,你的诉求,还是让我认错,道歉,并且说再也不会相信我。”
“这才几天,你就变了。”蒋屹总结道,“现在只需要我好好吃一顿饭,就能结束这一切吗?”
杜庭政豁然起身,把勺子扔回碗里,同时把碗在桌上重重一放,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响声。
蒋屹抬起眼皮看了他足够久的时间,又坚定重复了一遍:“我要见祝意,就今天。”
杜庭政脸色晦暗难看。两人对视着,阳光布满内室,床上也不能幸免,被毫不留情地炙烤着。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起来,就在蒋屹即将开口的下一刻,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紧接着,管家端着两杯金桔梨茶推门进来,看到他们对峙的阵仗吓了一跳。
“……您这几天忙生意上的事一直都没回家,好不容易有时间了就来这边。”管家主动对杜庭政解释,“我也有点担心这边人手不够用,照顾不好,就跟金石打过招呼,自作主张过来了。”
杜庭政站着没动,视线也没有偏移半分。
蒋屹率先移开视线,管家顿了顿,温声细语地说:“听说发烧了呢,早饭如果不合胃口,我让厨房去重做。”
蒋屹垂着头,抿紧的嘴角一动,重复道:“我要见祝意。”
管家张了张嘴,刚要劝,杜庭政就一脚踹翻了宽大结实的椅子,在惊天动地的砸响声中,也狠狠地重复道:“你做梦。”
杜庭政再次拂袖而去,这没给蒋屹造成任何震慑作用。
倒是管家看起来比金石还要紧张。
“怎么搞成这样了,”管家把椅子扶起来,观察了蒋屹一眼,见他没反应,又重重叹了声气,“以前在家的时候,多和气呀。”
蒋屹坐着不动,隔了一会儿,蒋屹躺下去,重新侧身躺好,像是要准备睡回笼了。
管家给他掖了掖被角,在床边叹息道:“蒋教授,您换一个其他的要求可以吗,我去跟大爷交涉。”
蒋屹闭着眼睛,他被关在房间里,像被关在茶水间里的鹦鹉,毫无自由可言。
可是鹦鹉会为了一点食粮开口说话,蹭杜庭政的指尖。
“他关着我,”蒋屹嘴角动了动,那竟然是个上扬的弧度,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很乖巧,“他以为受折磨的是我。”
管家张了张嘴,低声说:“大爷很多事做得不对。”
蒋屹睁开一点眼睛,望着另一侧空掉的床板。
在杜家,全部人都不会说杜庭政做得不对,做得不好。他们一致对外,事事以杜庭政为优为先。
所有人都让蒋屹忍,让他认错,让他包容,却没人讲杜庭政半个错字。
“他被我们惯坏了。”管家叹气,“老爷和夫人都去世早,二叔表面和气,实际上一直在打压。前几年他过得很艰难,后来逐渐掌权,二叔又来求和……大爷其实是个心软的人。”
蒋屹脸埋在枕头上,不吭声。
管家等了一会儿,声音更低了:“听说您从小也跟家人聚少离多,逢年过节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想念父母,觉得有一点孤单呢?”
蒋屹沉默许久,管家好似料定他一定会说话,一直站在床边等。
阳光逐渐斜过去一个角度,蒋屹终于眨了眨眼,慢吞吞地用复杂的难以区分是伤心还是质问的语气问:“他错了吗?”
管家低着头,回答道:“他错了。”
杜庭政上午的时候给北开源打电话要祝意的档期。
北开源当时正在开会,应允了,中午时又把电话打过来。
杜庭政接了北开源的电话。
一接通就听北开源谴责道:“借钱很常见,借老婆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杜庭政略去蒋屹目前被监管的状态,把情况简单说明,只说蒋屹想见见朋友。
北开源是过来人,有着十年以上的求爱经验,约好见面时间以后,又约下了两天后的饭局。
“后天,”杜庭政应了,想要挂电话,“那我派车过去接祝老师。”
“不用接,一会儿我送他过去。”北开源叹了口气,叫了他一声:“老杜。”
杜庭政顿了顿。
北开源问:“是不是褚官锦跟你说的这种情况不能惯着,就是要硬碰硬。”
杜庭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真皮沙发承托着他的后背,新风系统一刻不停地运转着清凉的空气,吹不散他心头拥堵的霾。
他又想打开手机监控看蒋屹正在做什么了。
可是五分钟以前他刚刚看过,管家守着他吃了一点午饭,很少。
“听他的你就傻掰了,他追个小明星追了四五年还没追到手,还好意思给别人出主意呢?”
北开源在手机里大剌剌地说:“我舔祝意十年我愿意,我舔到手了,我有结婚证,光明正大,他有个屁啊?”
杜庭政点评道:“……你挺骄傲的。”
“我没有很骄傲。”北开源强调,“你别觉得抹不开面子,路哥的夫人,因为眼睛做手术的事情跟他闹起来,他把人家拷床上三天,你猜什么着,服了。”
“三天就服了?”杜庭政问,心说我已经关了蒋屹快一个月,他一点改变都没有。
改变也是有的,脾气更差,态度更硬,更不愿意吃饭和讲话了。
“你以为我说的谁,”北开源说,“我说的是路评章,老路服了,服服帖帖的,又是约人出去散心,又是看电影送鲜花,这一顿追。”
“……”杜庭政不明显地吁了口气。
邢心敲门进来送上周的报表,杜庭政拿着手机道:“见面再说吧。”
“好,你收着点劲儿。”北开源挂断电话之前说,“我有经验,覆水要想收,只有装孙子一条路可以走。”
挂断电话,杜庭政取了烟出来,看向邢心。
邢心把报表放在他眼前,清晰而快速地说:“下午要谈外贸更改航线的事,尤总三点下飞机,会议定在四点。”
“下午有事。”杜庭政吐出一口烟说。
邢心记下来,改口道:“今天让尤总休息,明天上午九点钟双方会面可以吗?”
蒋屹今天见到祝意,难保不会闹着明天见鹤丛。
“明天有事。”
邢心沉默了几秒钟:“后天可以吗?”
后天已经约了跟北开源的饭局,杜庭政更简短道:“不。”
邢心显而易见地慌张起来,最近大家都战战兢兢的,她这一点慌张很容易被忽略掉。
“后天晚上,”邢心忍不住道,“杜总,再晚尤总那边就算说得过去,开船时间也不能等了。”
杜庭政不为所动,拿过钢笔在文件上开始签字。
邢心再接再厉:“小杜总不管事,问题积攒下来很多,总是要处理的,这次尤总过来,恐怕也是要兴师问罪,一直拖着会伤感情呢!”
杜庭政恍惚觉得这几个字耳熟。
之前跟蒋屹吵架,管家好似也是这么劝的。
杜庭政低低嗤了一声:“我跟他有什么感情。”
邢心一哽,不知道哪个词触到了他的逆鳞,以至于他的态度明显焦躁起来。
“等过了这几天再说。”杜庭政说,“你也不要闲着,带尤康胜出去玩。”
让一个年轻貌美身材姣好的女秘书带着好色的男性合作伙伴出去玩,换任何一个人都会认为这已经算是明示了。
邢心却断定他根本没那个的意思。
他的‘玩’,是正常字面意义上的‘玩’,旅游、美食、各种娱乐活动,或许有‘晚上准备好人送到尤总床上’这一项,但他毫不关心具体布置,这几天邢心可以全权处理。
总之,他现在焦头烂额,没时间,也没精力搭理乱七八糟的人。
关掉摄像头
下午时, 祝意到了,北开源跟他一起。
管家领着他进去卧室里, 北开源看着他离开,直到背影消失才叹了口气,坐在杜庭政旁边的沙发上,翘起腿问:“安全吗?”
杜庭政没懂他的意思,看着他。
北开源问:“有没有监控?”
当然有监控,但是杜庭政没立刻打开。
“不会吧?”北开源吃惊地问, “监控都没有,那你怎么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杜庭政反问:“你监控祝老师吗?”
“当然,”北开源大方承认,并且毫无反思之心,“我在他手机里安装了窃听软件。”
说着, 他打开手机,一边点开软件一边邀请杜庭政:“要一起听吗, 老杜?”
手机里传出来即时声音,先是祝意的:“看起来身体状态很不好, 最近没有锻炼吗?”
蒋屹沉默着, 没有回答。
杜庭政靠着沙发,一手搭在扶手上,扳指在阴影中呈现无法辨别的绿。另一手从桌上拿了烟, 点燃了咬在唇齿间。
几秒种后, 听祝意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来说:“你不用担心其他的,叔叔阿姨都以为你最近在旅游, 时差不允许连线。周末慕荷找你补课, 我叫她去了图书室,有问题随时可以问我。鹤丛很急, 给我打过两次电话问情况,你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
蒋屹隔了一会儿才出声,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问:“你来这,会受到不好的影响吗?”
“不会。”祝意说。
蒋屹每次开口之前间隔的时间很长,像是做足了心理建设,才用那副哑而干涩的嗓子,轻轻说:“我没有手机了。”
祝意沉默了几秒钟:“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副局面?”
“因为我疯了吧。”蒋屹回答。
客厅里的北开源用谴责的目光看了杜庭政一眼,把手机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杜庭政垂眸看着那手机,唇线微微下垂。
蒋屹的声音再次从手机里传出来,轻声喊了一句:“哥哥。”
杜庭政下意识想应,下一刻祝意就嗯了一声:“你要出去吗?”
杜庭政眯了眯眼,一动不动地带着一点疑惑地盯着手机。
蒋屹没回答。
杜庭政猜测他也许正在点头或者摇头。
“如果你想出去,”祝意说,“我让人把你弄出去,但是恐怕要出国了。”
杜庭政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北开源。
北开源意识到自己正是祝意嘴里要找的人,不由抬头看向杜庭政。
两人对视着,杜庭政眼中满是审视,手上的扳指磕碰在扶手上,发出轻而明显的闷响。
北开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换了个姿势坐,脸上混不吝的神情收敛正色起来,倾身屏息,好将手机的声音听得更加清晰明白。
桌上的手机沉默着,外面同样沉默着,一时间内外氛围无限趋同压抑起来。
蒋屹没回答刚才的问题:“鹤丛还好吗,杜庭政有没有为难他?”
“都挺好的。”祝意说。
“只有你看起来很不好。”他又说。
蒋屹深吸一口气:“我没事。”
他缓缓地说:“杜庭政爱我爱的要死了。”
客厅里杜庭政仍旧坐在沙发上没动,只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垂在一侧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手背上青筋一瞬间跳起又落下,在满屋的阳光下恢复了平静。
他盯着手机漆黑的屏幕,好像身处现场在与他对峙。
而蒋屹说了这句话之后就沉默下来。
隔了不知道多久,祝意才问:“吃药了吗,你在发烧。”
蒋屹不说话。
杜庭政把吸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重新拿了一根出来,咬在嘴里再次点燃。
北开源不由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疑惑他的烟瘾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频繁。
祝意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回答:“你要给鹤丛打个电话吗?”
“不打了,”蒋屹说,“房间里有监控。”
客厅里北开源抬头看了杜庭政一眼,对方毫无反应。
很快手机传出一声明显的刺啦杂声,应当是祝意把手机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或者用手指正在揣摩话筒的部位。
“没关系,”祝意说,“我手机里也有窃听器。”
然后“嗒”一声响,手机里的动静彻底消失,变成奇怪的闷声。
可能是他找到软件卸载了,也可能是干脆把电池掰掉了。
“窃听而已,”卧室里祝意把手机装进塑料袋缠好,然后整个浸入水中,“摄像头需要拆吗?”
“留着我拆吧。”蒋屹说。
祝意坐回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察觉那热度始终维持在一个稳定的值内。
“你想怎么做?”祝意俯身问,“我能帮上你吗?”
蒋屹摇摇头:“我自己来。”
客厅里,北开源与没有动静的手机面面相觑片刻,骂了一声:“靠!”
杜庭政好似不在意窃听器就这么被搞掉了,反应没有北开源激烈,而是想知道蒋屹准备怎么‘自己来’。
他抽完了第二根烟,又要去拿第三根。
北开源看着他的动作,感觉他平静的姿态下好像散发着一种要疯了的感觉。
“男人别那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北开源忍不住说,“抽这么多烟,你别是真的疯了。”
杜庭政舌尖顶了顶犬齿内侧,弹掉烟灰的时候点了点头,竟然还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送走北开源和祝意以后,杜庭政折返回来,坐到之前的位置上。
金石把平板拿过来,给他调出刚刚卧室里没听到的后半段监控。
杜庭政没什么反应地看完了,看到最后的时候把进度条往回拖了一段,又看了一遍,才把视频点了暂停。
平板放在桌子上,页面停留在蒋屹说的最后一句话。
金石犹豫了一下,没把平板收走。
杜庭政坐了不知道多久,才问:“他平时怎么跟你说话,称呼你什么。”
“说话很随和,”金石想了想,说,“直接叫我金石,或者金石哥。”
“金石哥。”杜庭政低低重复道。
金石的冷汗都要出来了,解释道:“只是个称呼,他跟鹤丛也叫哥,跟东昆也叫过,还跟管家叫叔,他一直都很有礼貌。”
杜庭政又缓缓地重复:“有礼貌。”
金石偷看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
杜庭政用鼻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
只是个称呼。
他跟所有人都叫哥哥。
这称呼并非唯一也并非专属。
他已经记不清楚蒋屹有多久没这么叫过他,他现在总是直呼杜庭政,连名带姓,带着呵斥和不耐烦的警告意味。
漫长的冷静之后,杜庭政起身上二楼,推开门后没发现蒋屹的身影。
他迟钝了两秒才踏进去。
整个卧室静悄悄的,床上铺散开的蚕丝被,窗边摆放的榆叶梅,桌上凉透的茶水点心,都被拘束在原地。
只有空气中肉眼不可见唯有在阳光特定的照射下才显现出来的尘埃在自由的漂浮。
杜庭政巡视一圈,没看到蒋屹。
他快步到了窗前,想要拉开窗往下望,却在开窗时受到阻碍——
前几天他已经让金石把窗户全部封死,钢丝网中仅容一只手通过。
杜庭政猛地拍在钢丝网上,发出一声巨响。
金石匆忙间跑进来,喘着粗气:“怎么了!?”
杜庭政用力拉开钢丝网,隔着无数阻挡往下一望,底下空空如也,唯有值守的保镖正在原地巡视。
杜庭政豁然松出一口气。
金石也环视一圈,惊道:“蒋教授人呢?”
杜庭政的视线定格在浴室的方向。
金石要过去开门,杜庭政却已经大步走了过去,到了跟前推门却没推动,被从里面锁住了。
杜庭政刚刚松了的气又提了起来。
金石用力敲了两下门:“蒋教授,您在里面吗?”
里面没有传出来任何动静。
金石也慌了,转头看向杜庭政,急匆匆道:“我去找工具。”
话音尚未落地,杜庭政已经一脚踹了上去!
“哐当!”
一下,两下。
松动的门在他踹第三下的时候发出一声合页与木板撕裂的声响。
“哐当”一下,洗手间的门被猛烈踹开,摇摇欲坠地撞到墙上,而后又因为惯性不止,继续弹了回来。
杜庭政一把挡开门,两步进了浴室里。
蒋屹什么都没做,他静静坐在不远处的换衣凳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杜庭政快步到了他跟前,低头翻看他的胳膊还有其他部分,没发现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杜庭政不知作何感想,一时间麻木的手指被血流猛烈冲刷,甚至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
他将蒋屹猛地向上一提,气急败坏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蒋屹看着对面的人,目光沉、静,带着寒意。
“我不喜欢摄像头。”蒋屹说,“不喜欢被监控。”
杜庭政抬起手,蒋屹毫不退缩地看着他。
“哗啦”一声,杜庭政伸手打翻了挂在架子上的花洒。
花洒飞摔出去砸到墙上,不知道磕坏了哪个开关,朝着四面八方喷出水流。
蒋屹在喷洒下来的水流中闭了闭眼,侧脸苍白,眼睫孱弱,仿佛不堪水流重负。
杜庭政盯了他几秒钟,伸手扯过毛巾搭在他头上,又拽下来浴巾把他裹住,愤怒地把人抱了出去。
金石留下收拾残局,靠在门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打电话叫人上来维修。
杜庭政把蒋屹扔到床上,肃着脸站了几秒钟,摸出烟来吸了一口。
尼古丁渗透肺腑,他这才感觉到逆流的血液逐渐冷却,理智重新回归。
蒋屹头上搭着毛巾坐在床上,半张脸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详情。
他似乎笃定杜庭政不会主动开口说一个字,低低重复了一遍:“拆掉摄像头。”
杜庭政全身都湿了,衬衫粘在肩上,头发也往下滴水。
蒋屹视线半分没有偏移,只盯着面前的那一小块地方。
“不可能。”杜庭政语气冷硬,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过分的诉求。
蒋屹坐着没动。
杜庭政等了一会儿,他都没有再出声。
管家此时上来,手里另外拿着两条干爽的浴巾,脚下一刻不停的走到了床边:“怎么弄成这样了,浴室里的花洒坏了吗?”
金石仍旧守在浴室边,远远答话:“正在换新的了!”
管家上前给蒋屹擦头发,又催着杜庭政去换衣服。
杜庭政好歹脾气消磨下去一些,态度也跟着松动了。
“你老老实实把药喝了,”杜庭政扯了一下湿透的领口,看着蒋屹,“别等我亲自动手灌你。”
蒋屹头发垂着,挡住一半的眉眼,嘴角刚微微一动,杜庭政就站起身,指着他火大道:“再得寸进尺,我就让人在浴室里也装上监控!”
音频
傍晚时分, 管家从卧室里出来,端着剩下一个底的药碗。
杜庭政正在开一个线上会, 管家守在旁边,等他下线后关上平板,才把药碗往前递了递。
“勉强喝了。”
管家站在一旁,说:“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能怎么办,”杜庭政有点烦躁,“他就是要闹。”
管家这次停顿的时间久了一些, 语气也格外温和:“不然关掉监控?”
杜庭政看了他一眼。
管家语调更轻柔了,好似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每天都会盯着蒋教授的。如果好好哄他,顺着他的心意,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呢。”
杜庭政看着他没动,冷冷道:“怎么, 难道我是不讲道理的人。”
管家恭恭敬敬地说:“有一点呢。”
杜庭政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什么?”他拧着眉头问,确定不是耳朵出毛病了, 而是对面的人脑子出毛病了。
杜庭政高高在上环视着这空间内的一切,包括捧着碗的管家。
如有实质的视线压迫着周围的一切。
管家低着头, 态度和语气都分外良好, “或许您应该跟蒋教授好好谈一谈,看是不是需要……道歉呢。”
这个要求比刚刚那个更加过分。
过分一万倍不止。
杜庭政满脸‘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一寸寸地审视着他。
管家也确实拘谨了许多:“看蒋教授的意思, 好像是想要一个道歉。他身体不好, 看起来也很伤心,总要有人先退步的。主要是一直冷战很伤感情。”
杜庭政将他打量一遍, 目光又冷又硬。
“你再多说一个字, 就滚回杜家去。”
管家停了停,继续道:“之前有一次您和蒋教授吵架, 在老宅那里,为了硬盘的事。”
杜庭政盯着他,一边想让他立刻闭嘴,一边又无法克制的想听他会继续说些什么更翻天的事。
“那天原本蒋教授说要跟您摊牌,想问您要不要确定关系的。”管家垂着眼睛说。
杜庭政手背上青筋明显,脸上的不耐被一瞬间的迷茫取而代之。
不等他问什么关系,管家就自动补充道:“恋爱关系。”
杜庭政有几秒钟的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不要信他的话。”杜庭政很快侧过头,深吸一口气,“他为了拆监控,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也只有你会信。”
“他没有说。”管家道,“是蒋教授飞出国的那天,听以前的司机提起来的,金石也听说过这件事,或许也能查到那天的车载录像。”
“那天蒋教授和您一起去老宅,后来不知怎么吵起来。”管家回忆着,说,“也在这里,他半夜烧起来,吃药,吊水,病了一场,拖了很久才好。”
杜庭政盯着他,几秒钟后唤道:“金石!”
金石飞快地从外面进来,出现在他面前:“大爷,什么事?”
杜庭政胸膛没有任何起伏,但只有他知道,那里面的跳动已经乱了章法。
“年前,去老宅烧掉蒋屹硬盘的那天,”他如冰如霜的目光转向金石,“你来这里接他回去,司机跟你说过什么话。”
或许那天司机真的说过什么话,但是时间久远,金石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烧掉硬盘那天,蒋屹切切实实生了一场病。
金石很快说:“我马上去找司机进来。”
作为专门配给蒋屹的司机,这段时间因为蒋屹未曾出门的缘故,日常工作就是闲一天。
他以为自己会失业,或者会派去独家其他部门,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杜庭政一直没有提过换掉或者取消这回事。
金石很快把他带到杜庭政眼前。
司机垂着手低着头,不敢抬头乱看,心里十分紧张。
管家温声道:“别紧张,要问几个问题。”
司机点点头,杜庭政一直没说话,于是管家继续问:“年前的车载录像还有吗?”
“有的。”司机回答。
管家看了金石一眼,金石立刻出去办。
司机不明所以,很快,开口问话的人换成了杜庭政本人:“年前去老宅,你送蒋屹来的这里。说说那天的事。”
司机想了想,朝着管家看去求救般的一眼。
管家安抚道:“照实说就行。”
司机回想了一下,才迟疑地说:“蒋教授上车以后给一位叫‘丛’的朋友打电话,称呼他为‘哥哥’,先是说胳膊疼,心里难受,那边好像是问他谈恋爱的什么事,蒋教授就、就说、说眼……”
他顿了顿才硬着头皮补上后话:“瞎了。”
杜庭政视线一动,偏过头来,看向他。
这么温柔的阳光打在他鼻梁上,却更加重了不近人情的感觉。
司机往后退了退,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
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开口,司机搓着裤缝,紧张道:“其他的记不清楚了。”
杜庭政抬起眼看向他,在这当口金石终于回来,手里拿着拷贝出来的车载录像。
他把平板放在杜庭政面前的桌子上,点了播放。
因为摄像头对准前路,所以只能从视频里看到前方漆黑平整的马路。
蒋屹的声音出现在其中,带着一点鼻音和沙哑。
“喂,丛。”
几秒钟后鹤丛的声音才传出来:“怎么了,声音不对。”
视频右下角显示录像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红外线摄像头下的路面灰白一片,经过一段段规律排列的路灯,在屏幕上显出深浅不一的画面来。
蒋屹说:“我胳膊有一点疼。”
视频里看不到他的人,但是杜庭政能想象出他的表情。
那一定是带着委屈和控诉。
鹤丛问:“碰到了?还是……他打你了?”
蒋屹没有回答,沉默代表着答案是后者。
视频外面的人也一起沉默着,杜庭政回想那天到底有没有打过他。
鹤丛叹了口气:“不是说要跟他谈恋爱吗?”
杜庭政视线一凝,一动不动盯着跳秒播放的视频。
他再次回想那天,蒋屹到底有没有提起过要谈恋爱这件事。
老宅外风刮动树枝的碰撞声,里面木头地板烧焦的味道,静止不动的篮球架和朝外打开的窗。
还有站在窗前的蒋屹。
他那天应该是喝了酒,状态有些微醺,夜色下的眼眸里闪着含混不清的光。
“不谈了。”视频里的蒋屹说。
“我想过了,”那个夜里,蒋屹侧着头对他说,“……我提前说明,不是因为你送我房子,也不是因为调动工作的事情。”
他搓了搓垂在一侧的手心,似乎正在紧张,但是杜庭政当时没能发现这个反常的、意味深长的小动作。
“是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不太健康。”蒋屹鼓起勇气说,抬头时愣了一下,“我……”
视频里的蒋屹接上了后面的话。
“我眼瞎了。”
“这么快变卦,”鹤丛声音轻了很多,充满安抚意味,“发生什么事了?”
蒋屹再一次忽略他的问题。
“我眼瞎了,我自作多情。”他静静地说,语调似乎带着湿润的风声,“他根本不尊重我,还要让人录我和别人上床的视频。”
“靠,”鹤丛忍不住说脏话,“这个人渣。”
蒋屹不吭声。
鹤丛迟疑道:“那你……”
“我心里难受。”蒋屹说。
“别难受了,大不了……”
“哥哥,”蒋屹打断他,沉默几秒钟后说,“我要走了。”
沉默的人换成了鹤丛。
蒋屹:“现在不走,我要等。”
“等什么,”鹤丛说,“我总觉得这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你等一等是对的。”
蒋屹又说:“不等了。”
“……”鹤丛急道,“你不要冲动!”
“算了吧。”蒋屹说。
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杜庭政以为通话就此结束,可是进度条依旧在往前走。
半分钟过去,蒋屹低声重复了一遍:“算了。”
视频播放结束,自动跳回初始页面。
客厅里没有人敢在这时发表意见,甚至发出响动,惊扰到沙发上的人。
杜庭政深吸一口气,从沙发上起身,一手拎起平板电脑,朝着二楼卧室走去。
他跟腱恢复的不太好,因为不修养的缘故。医生多次嘱咐少行走,不能吃力,他置若罔闻,发起火来甚至用伤腿踹门,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
在蒋屹这里他行走无异,但在杜家他迈步很缓慢,坐下以后会主动把腿搭高,搭在脚凳上。
管家看他上楼时的脸色好像要出事,连忙跟了上去。
杜庭政头也没回,一路上了台阶,推开了蒋屹的门:“谁都不准进来。”
管家停住脚步。因为惯性,卧室的木门哐当一声又关上,将里面的场景彻底挡住。
一门之隔,杜庭政几步到了窗边,把平板扔到床上。
蒋屹一直靠在床头看着他,从他进门开始。
直到杜庭政站在他床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蒋屹顶着‘随便你找事,我不在乎’的无所谓态度,闭上眼假寐。
杜庭政出乎意料的没有被他惹恼,冷冷注视他片刻,把视频点了播放。
蒋屹从听第一句的时候就睁开眼睛,听到“谈恋爱”这几个字的时候更是直接伸手,要把平板掀下去。
杜庭政攥住他手腕,强迫他听完了整段录音。
蒋屹脸色如冰似霜,带着罕见的恼怒:“放开我。”
杜庭政寸寸打量着他的表情,松开了手:“想说什么?”
蒋屹揉了揉手腕:“跟人渣没什么好说的。”
杜庭政看着他揉手腕,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拉过他的手腕来检查,没看到任何红痕,便评价道:“娇气。”
蒋屹甩开他的手腕,低着头不吭声。
杜庭政仔细观察着他。
一段时间的沉默对峙后,蒋屹一动,杜庭政本来已经做好了如果他质问或者控诉的准备,不料蒋屹只是把靠枕拿到一边,躺了下去,并用被子蒙住了脸。
“……”杜庭政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克制住想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的冲动。
他盯了隆起的被子一会儿,终于退了第一步:“……可以关掉监控。”
紧接着,他就硬着声音补充道:“但是你要保证,不能惹事。”
蒋屹在被子里没动,冷淡地哼了一下:“我都出不去,怎么惹事。”
杜庭政忽略他的不良态度,深吸一口气,当着他的面吩咐下去拆监控。
挂断电话,杜庭政打量他干净白皙的耳廓和蓬松清爽的后脑头发。
盯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你想出去?”
如果蒋屹听话,不再惹事,那也可以适当允许。
杜庭政想。
如果他撒一撒娇,想要出去晒晒太阳,或者打打球,那他也可以勉为其难的陪同。
蒋屹在被子里说:“我要见鹤丛。”
杜庭政隔了几秒钟才像是听清楚他说的内容,好笑道:“你说什么?”
“我要见鹤丛。”蒋屹闷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杜庭政克制着没有发火,但是决不允许他蹬鼻子上脸:“你刚见完祝意。”
蒋屹猛地掀开被子,把脸露出来。
杜庭政看着他下颌上闷出来的细小汗丝还有额前凌乱的碎发。
“我说,”蒋屹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见鹤丛。”
杜庭政盯着他。
蒋屹跟他对视。
卧室里光线遍布,阳光热烈的线条有规律的切割地板。
杜庭政站起身时脚腕抽痛一下,以至于他伸手扶住了床头的矮柜。
蒋屹神情不变,收回视线。
杜庭政看着他眼睫上面满载的阳光,喉咙滚动了一下,手掌移开,拿起床上的平板,摸着其中一个角,低声说:“这些话,是真的吗?”
“当然,”蒋屹毫无攻击性地用柔和沉静的眼神仰脸望着他,嘴角动了动,语气截然相反,似乎在挑衅,“不是了。”
最后的沉默
两天后, 杜庭政腾出时间来见尤康胜,尤康胜玩的不亦乐乎, 提出回广州以后要好好招待他,礼尚往来。
年节后杜庭政下了杜鸿臣的权,全由东昆一人代理,上次他去了一趟,各方嘴上都说的天花乱坠,时间一长, 察觉到这边无人主理,杜庭政的确又分身乏术,就开始蠢蠢欲动地掀门板。
杜庭政没多说什么,送走尤康胜,又拖了两天的时间才动身去广州。
他抽空见杜鸿臣, 然后带他一起去开航线会。
这意思很明显。
他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个堂弟。
大会刚开完,杜鸿臣态度良好的跟在杜庭政身旁认错, 而邢心拿着手机过来,欲言又止。
杜庭政一扫她的表情就知道又是小桑林那里出了事, 心下不由沉了一寸。
“大爷, ”金石在电话里说,“蒋教授要见您。”
杜庭政以为听错了。
金石解释道:“他问您为什么连续两天不过来了,我说您去广州开会, 他就说不用找借口, 如果不想见,可以不见, 他没意见。”
“既然没意见, ”小桑林的监控已经拆除,杜庭政一整天看不到他的人, 忍不住烦躁,“那在闹什么。”
会议刚散,人三三两两从厅里出来,路过他时都会热切的打招呼。
杜庭政维持着体面的态度,但是神情已经很难看了。
“把手机给他。”杜庭政道。
一阵窸窣过后,电话里响起来的仍旧是金石的声音。
“蒋教授不接电话,”金石既焦急又为难地问,“怎么办?”
“不是他让你联系我吗?”杜庭政苛责道,“没办法就去想办法。”
“不是他,”金石说,“他只说要见您,是我做主给您打的电话。”
“……”杜庭政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挂断了电话。
邢心颤颤巍巍接过他扔过来的手机,低声道:“尤总说晚上在茶馆设宴。派出他的精英秘书作为引领,这几天务必请您赏玩,彻底放松放松。”
“没空。”杜庭政率先朝前走,冷脸越过一众关系融洽的合作伙伴,斥责道,“订票,回家!”
杜庭政落地三个小时,一个小时在路上,两个小时在会上。
不消说放松,板正的西装束缚在身上,想松口气都不能。
他分身乏术,狠狠敲打杜鸿臣后在小范围内复用,只是仍旧限制他北上。
中午拿到消息,傍晚抵达小桑林。
杜庭政推开二楼卧室门的时候已经不再生气,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克制的期待。
蒋屹为什么突然想见他?
是有事跟他谈,还是打算直接认错?
不管是那一项,只要他肯服软,并且保证再也不跑,那他也不是非要追究不可。
蒋屹正在沉沉睡着,不知道是午睡到现在,还是刚刚入睡。
这段时间他的作息很混乱,杜庭政半夜醒来从监控里看他,经常看到他睁着眼睛发呆,或者干脆在浴室里一待就是半小时,直到管家敲门将他喊出来。
可惜现在没办法从手机里实时看到他的一举一动,监控已经被拆掉了。
夕阳的余晖洒进来,透过坚硬的钢网在地上和床上画出模糊的棱格。
这些网格把蒋屹困在这里,好像也把他困在了这里。
他坐在椅子上,有些乏累的扯掉领带,又一连松了两颗领扣。
夕阳继续往西,地上的棱格变得更加宽长,像张牙舞爪的怪物。
蒋屹动了动,慢吞吞睁开了眼睛。
他盯着地上浓重高大的影子,缓了一会儿才魂归身体,将视线轻轻挪动,看向影子的来源——
杜庭政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闭着眼,明明没有任何表情,但是总感觉十分烦躁。
可能是微微垂下的嘴角和冷硬的侧颊线条所致。
蒋屹用视线描摹他的眼睫和鼻梁,然后是不苟言笑的唇。再往下,颈侧的纹身暴露在夕阳下,图案清晰而骇人。
那一定是痛的。
不管是烧伤的时候,还是纹上荆棘丛的时候。
杜庭政醒来时无声无息,习惯性先撩开一半眼睫,然后轻轻呼出一口闷在胸口的气。
好像睡觉只是一样全无乐趣却又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一样。
浓黑的瞳孔直直看向蒋屹,蒋屹睁着眼睛同他对视,不知道醒了多久。
“醒了?”杜庭政说,“怎么没叫我。”
这语气中的温和与平静与这段时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截然不符。
蒋屹静静地望着他,没出声。
杜庭政皱了皱眉,似乎意识刚刚回笼,意识到此刻与当初的天差地别。
他眼神蓦然沉下去,像沉睡的雄狮,尚未清醒就已经露出獠牙。
蒋屹也收回视线,看向前方,只给他留下一个侧脸。
他下颌线比之前明显许多,原本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一些钝感,现在只剩下锋利和冰冷。
杜庭政没动,盯着他:“听金石说,你想见我。”
蒋屹不作声。
杜庭政只得又问了一遍,语调已经不自觉放轻了,嗓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少了许多压迫性:“叫我回来,什么事?”
蒋屹看着虚空中的一处,声音也有点哑:“我想见鹤丛。”
杜庭政一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叫我回来,”杜庭政缓慢却有力量地说,“就是为了见鹤丛。”
蒋屹没有反驳,默认了他的说法。
因为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动作,导致肢体僵硬,小腿麻木。这感觉令杜庭政想起蒋屹走的那天,同样的身体不受控制。
他极其厌恶这种感觉,所以强自起身,以加速血液的流通。
这滋味并不好受,但是杜庭政没有流露出不耐的神色。
“我真的生气了。”他饱含警告意味地说。
蒋屹瞥了他一眼,视线短促地将他打量了一遍,随即收了回去。
“见了祝意,拆了摄像头,又要见鹤丛,”杜庭政一样样数过,像历数他的犯下的罪行,“还要什么?”
蒋屹抿了一下嘴角,慢慢地说:“要手机,要出去上班。”
“还有吗?”
“没有了。”
“没有了。”杜庭政问,“然后呢,做完你想做的一切,你打算干什么?”
蒋屹闷不吭声。
杜庭政低身俯视着他,继续问:“你又在谋划些什么?”
夕阳余晖殆尽,室内昏昏沉沉,呈现出夜色将近时的朦胧灰色。
杜庭政审视着他半明半暗的脸:“我开会完,听说你要见我,买票,上飞机,回家。”
“一路坐车往回走,饭没吃,水没喝,”他顿了顿,说,“你说你要见鹤丛。”
他本就高大,肩宽腿长,站起来更加明显,为本就灰下去的室内增添了一重昏暗。
然而蒋屹毫不动容般摇了一下头,用毫无波动的声音问:“我能见鹤丛吗?”
杜庭政深吸一口气,急需什么东西来分散越演越烈的怒气。他往前一步,偏头盯着蒋屹的同时伸手按住床头柜上的长颈陶瓷花瓶。
蒋屹余光看到了,垂下眼皮时仍旧是那一副‘我就要如此,你要打就打’的状态。
杜庭政松开手,没去抬高他的下颌,而是一手撑在他一侧俯下身看他的脸。
他仔细观察了长达半分钟的时候,才评价道:“瘦了一点。”
蒋屹没抬眼,在如此昏暗的场景下,长睫仍然在眼睑下留下一团参差的扇影。
杜庭政伸手摸了摸,很快就被蒋屹躲开了。
杜庭政低声问:“以后可以好好吃饭吗?”
这句话其实已经相当温和,至少在杜庭政身上是罕见的存在。
但是蒋屹不为所动,仍旧偏着头,望着其他地方,不跟他有任何的对视。
杜庭政看了他侧脸片刻,又问:“不想见我吗?”
蒋屹摇摇头:“我要见鹤丛。”
杜庭政深吸一口气,勉强克制着问:“除了这个,你还会说别的吗?”
蒋屹把脸更加偏向里侧,杜庭政得以更加清晰直观地看到他明显的下颌线和脖颈拉伸出来的弧度。
杜庭政扫了他颈侧一眼,上面痕迹已消,当时的床垫被褥也已经更换,彻底看不出前几天他曾经在这张床上逼迫蒋屹发出声音,但是失败了。
就连他崩溃的前一刻,后背弓起抖个不停,也只是手背筋骨暴起,死死抓住床单。
那天晚上结束后杜庭政发现他嘴角有一点红色的血迹,掰开来看才知道他的舌尖有一道明显的咬伤。
不知道是趴在床上的时候不小心磕到的,还是因为他在忍耐的过程中,不肯配合而咬牙忍耐导致的。
杜庭政视线一动,落在他颜色浅淡的唇上。
他伸手蹭了一下他的嘴角,想要看他舌尖上的伤,不出意外又被蒋屹挥手打掉。
杜庭政没有强迫他,收回手,压着声音:“说话。”
蒋屹仍旧不吭声。
“需要开灯吗?”杜庭政在昏暗中问。
蒋屹不回答,杜庭政便道:“我去开灯,让人端晚饭上来,我们一起吃一点。”
蒋屹不置可否,于是杜庭政起身走去一边,打开了卧室里的灯。
即便夕阳已经彻底落下,但傍晚时分的天色依旧朦胧,幸存着些许灰蓝的天光。
灯光在这种情况下聊胜于无,至少抬高了室内的明度,不至于像睡不醒似的昏昏沉沉。
杜庭政打电话叫晚饭送上来,转身回去时蒋屹正仰着眼望着他。
自从他被限制与外界的联系,他很少有把视线如此专注的定格在某一个人身上了。
杜庭政不禁一愣。
他投过来的眼神太过于熟悉,好像下一刻就会开口:“哥哥,我好想你,你呢,有没有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