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是爱新觉罗家祭祀祖先的家庙,就在毓庆宫隔壁。
门一开,金色的尘灰在空中淡淡漾起。几个小太监示意他们往后殿走,随行的一大群奴仆自然是没这个身份进门的,石小诗对这地界不熟,好在也没旁人,便请胤礽领头,找到了仁孝皇后的牌位。
她是头一回来这种这里皇家的隐秘之地,从前也没进过这样布景的戏棚子,不由得连呼吸都小心起来。
虽然供奉的牌位不多,但这奉先殿里却极致奢华,处处以金砖铺地,刻着浑金莲花水草纹天花,神龛、宝床、宝椅、楎椸,供案和灯檠都是金漆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被打扰的神圣感,仿佛时间都在一缕一缕的光线中停滞了。
石小诗和胤礽交换了一下眼神,感觉在去世的人面前也没有假装的必要了,便以真实身份在排位前跪下。
她望着供案上香烛里有些灼眼的火星,心里头很是忐忑,不知道要不要对这位婆婆说些什么。却见胤礽利索跪下磕了个头,然后就面无表情地起了身。
结束了?
石小诗不解地望着他,胤礽只好懒怠地解释一句:“凡遇额涅圣诞及忌辰,还有元宵、清明、中元、霜降、岁除等日,都要来上香行礼,次数多着呢。”
好吧,她默不作声地磕了个头,心里嘀咕一句——祭祀次数再多,可怎么看来二大爷跟他亲妈都没什么感情的样子,虽说仁孝皇后走得早,却也是以命换命才生下了你这位子凭母贵的太子爷啊。
站起身扭过头,才看见胤礽已经背着手,仰头望天地站在后殿门口等她了。
石小诗走过去,一脸丧眉搭眼的,想不通自己分明才十六七岁的少女身体,怎么自打住进了这位大爷的灵魂,连背影也变得老气横秋起来。
出了奉先殿,却见张三春烟秋筠等几个早上没跟去乾清宫的候在门外,看见他们出来,便对了对眼色,一脸沉郁地走上前来。
石小诗心下一凛,正色问张三:“怎么了?”
张三望了眼胤礽,躬身道:“回主子话,听说宫里位分高的娘娘们……还有大福晋,知道两位主子要去给老祖宗磕头,这会都上宁寿宫去了。”
“知道了。”石小诗点了点头,却没听见下文,抬眼皮看向张三,却见他一副听她安排指示的神色,不免心中升起困惑。
这就完啦?上回帮忙料理温僖贵妃丧仪,宫中几个娘娘她都见过,左不过加上一个大福晋,又有什么好叫人担心的呢?
秋筠察言观色地补充:“太子爷,我们主子头一回以太子妃身份见各位娘娘和大福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有要留神的?”
“嗯——”石小诗顿住,望向垂着乌浓眼睫的胤礽,唇角不怀好意地一弯,“太子妃这般聪慧,想来心中早就做好准备了。”
毕竟那些妃母和大嫂,胤礽可比她了解多了,到时候该怎么对付就交给这位爷自己决定吧。她现在占着堂堂太子爷的衔儿,只要将老祖宗哄好,又有谁会难为她呢。
她侧过脸对着胤礽,笑眯了眼,顺便颇怜惜地拉起他藏在衣袖下的手。
张三和秋筠很有眼力见儿地退到后面去了,胤礽大概是有些不情愿的,碍于场合,却也只能虚虚地由她牵着。
两人一路往宁寿宫走,踏过皇极门,石小诗还不忘悄悄给他递话儿,“这么说,大嫂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大好相处?”
胤礽还是那种八风不动的作派,“书读的不多便罢了,偏生又是个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的性情。”
石小诗肩头一耸,差点喷出来。她知道太子爷眼光高,寻常人瞧不上,可万没想到还有毒舌这么个属性。
“我明白了——”她颔首偷笑,看来这伊尔根觉罗氏文化水平不高,又爱占小便宜,又是个爱出头的主儿,难怪风评不佳,于是忖度着嘱咐胤礽,“得了,今儿当着整个后宫的面,又是头一回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让着她便是。”
她是一片和风细雨,胤礽却有些不悦。她倒好,吃过饭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可他得跟这群聒噪的宫眷相处整整一个下午呢。
石小诗朝他递了个“你可以的”眼神,翩翩然牵着他进了宁寿宫。
果然老远就听见一片叽喳,里外站了几圈仆妇。她上回进宫就暂住在宁寿宫的庑房,对这一处宫室混得很熟,等不及大嬷嬷扒开人进去通报,便带着胤礽径直上了前殿。
皇太后端正地坐在南炕上,下头椅子按次坐了十几二十个宫装打扮的女子,一片衣香鬓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看他们二人进来,室内倒是突然安静下来,众妃避让一侧,石小诗不慌不忙,挤出一个欢欣的笑脸,朝着皇太后喜气洋洋地拜下去,“孙儿携新妇给皇玛玛磕头啦!”
“好孩子快起来,”皇太后喜极而泣,拿着帕子沾了沾眼角,“好,好,少年夫妻站在一处,真般配啊!”
于是众嫔妃间又响起来一阵附和,细细听来,均是“好一对璧人!”“般配呐!”“可等着好事儿吧!”之语。
石小诗很含蓄地冲她们一笑,扭头看胤礽,那人微微低下头,面色如常,耳尖倒是泛红了,看来即使是有过经验的堂堂太子,也没接受过现代社会生物课堂教育的女孩儿脸皮厚嘛。
眼见太子爷被调戏,她反倒有些开心,向皇太后含笑道:“皇玛玛等了我们这半晌,饿着肚子了,不妨一边引见各位妃母,一边让外头布置传膳吧。”
皇太后是高兴坏了,这才想起来还没正式引太子妃跟众宫眷见面,于是忙叫太监在前殿摆大桌子,然后拉着胤礽一个一个按次序点过去,“这是你惠妃母,这是你宜妃母,这是你德妃母,这是你荣妃母,这是你佟佳妃母……哦这两位是先帝爷的淑惠妃和端顺妃,那两个丫头是四公主和五公主,这是你大嫂伊尔根觉罗氏……”
太子妃的品阶实则比众妃都要高,只是如今还未正式上玉碟,于是大家都只是点点头,没有互相福来福去。胤礽挡在前面,石小诗则站在后头,默不作声地跟着认人。
惠宜德荣和佟佳妃她先前打交道比较多,而淑惠妃和端顺妃只在温僖贵妃出殡日见过,两人看上去都是心宽体胖的佛系模样。
四公主之母是郭络罗贵人,今年十五,长了一对英气勃勃神采飞扬的眉眼。五公主是德妃的女儿,十岁出头,同她亲哥四大爷一般文静老成。
大家见完面,又按照宫里规矩互相送见面礼。皇太后对太子妃不是一般的重视,几乎跟当年太皇太后赐给仁孝、孝昭两位先皇后的份例一致,引得众人好一阵牙酸。
而石小诗也备了回礼,是出嫁前就从苏州请人教过、她提前绣好的顾绣图册。各位娘娘的是各色花草,公主们的是蜻蜓鸟虫,大福晋的是一只硕大的粉蓝蝴蝶。而皇太后那幅是一只用金线织就、闪闪发亮的大凤凰。
端上来的时候胤礽有些看不明白,分明宫里内务府绣娘手艺精巧多了,怎么众人还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连皇太后都不住口的称赞太子妃“当真用心了”。
“皇玛玛,我昨晚看到小诗的手,还有针眼子呢!”石小诗一把将不明就里的胤礽拉过来。
二木头经这一提醒,才恍然大悟般端详自己的指尖,果然还有点点红痕。
“难为太子妃竟有这般心思,”宜妃向来心直口快,“我还是头一回收到这宫里当主子的亲手绣的画儿呢!”
“宜妃啊,回头让你家老五的媳妇儿也给你送一幅。”淑惠妃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说。
“不就是顾绣么,我看啊,还不如大福晋的手帕子纹样好看呢。”荣妃冲惠妃转了转眼珠子。
惠妃颇不自在地看了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一眼,而大福晋只是讷讷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小诗眉头一挑,不是吧不是吧,她只是送了个礼,这宫斗的号角就要吹响了吗?
“我这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今儿收了这么多好东西,倒是我们……太子爷和我占了便宜了。”一直坐在那里扮作含羞淑女模样的胤礽突然张口。
这话是胤礽的心里话,他一脸诚恳的表情,却说得堂内一众人懵懵的,原来太子妃不仅是长得温和大气,还是个这么腼腆谦虚的性子?
“就是,皇玛玛和妃母们的赏赐才都是真金实银的好东西,可别叫饭菜都放凉了。”趁着前殿小太监来报,石小诗赶紧哄着众人去吃午饭,这边的流程得快点儿走完,她还要抽空去想怎么应付下午的大麻烦呢。
于是大家欢欢喜喜往前殿落了座,石小诗盯着眼前上百道菜的排场忍不住摩拳擦掌。今儿宁寿宫人多,又都是吃惯自家小厨房的,御厨们可算逮着机会都把真本事拿出来了,席面色香味俱佳,做得堪比前朝逢年过节的大宴会。
她昨晚就饿着肚子睡觉,今早也没吃,这会是真的忍不住,也不要人帮忙布菜,自己先夹了两块东坡肉。可还没吞进肚子,石小诗就感到小腿被人轻轻踢了一下,扭头一望,始作俑者胤礽正襟危坐,筷箸里夹了根豆芽菜,正目不斜视地细嚼慢咽着。
看来是自己的行为举止太粗放了些,石小诗瞥一眼正笑眯眯给五公主拿挂花萝卜酥的皇太后,悄没声息地放下东坡肉,换成口蘑慢慢吃。
皇太后的目光将整张饭桌逡巡一遍,最后停留在石小诗身上,关切地问:“怎么吃的这么少?可是宁寿宫的饭菜不合口味?前儿保清在我这吃得也不多,我还当是他挑食,如今连你也吃不下,看来是我这的饭菜不香。”
惠妃最见不得皇太后当着她的面偏心胤礽,便从鼻腔里哼笑了一声,那边大福晋仿佛得了信号似的,立马阴阳怪气了一句,“只怕是昨儿大婚,小两口蜜里调油太过操劳……可不得吃不下饭么!”
惠妃再胆大,也被大福晋这一句猛话吓得一哆嗦,忙拉了大福晋一把叫她住嘴。众人也都放下筷子,屏息听皇太后和当事人太子夫妇什么反应。
石小诗心里叫了声坏菜,这位大福晋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只闻皇太后悠悠长叹一口气,显然她也不是头一回体会这个大孙媳妇的秉性,干脆扬了扬眉头,把皮球踢给恍若未闻的二孙媳妇:“小诗啊,你们恩爱也得有个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