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四儿
既然惠妃赞同梅鹊的点子, 四儿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揣着口令,丧眉耷眼地走出延禧宫大门。
按照他这半年在延禧宫中察言观色得出的结论和张鸿绪昨夜交出来的口供, 热衷牵头哄骗小宫女的得有四五个, 基本都是手上有点权势的老资格太监嬷嬷,这紫禁城也是江湖, 江湖里混得久了, 都是人精, 他这么单枪匹马地找上门骗叫他们背锅,能有人中计就怪了。
但是惠妃也不可得罪,还是得装装样子, 他满脑袋都在思考如何全身而退,往夹道上一拐, 没留神撞上了一件杏黄色蟒袍。
“大阿哥!”四儿吓了一跳, 癞蛤蟆一样往地上趴去,“奴才眼拙,没瞧见您,差点冲撞了。”
“起来吧, ”胤禔看起来心情不错,“你是额涅跟前的吧?我记得你。”
四儿唯唯诺诺地说是, “奴才叫四儿,如今在惠娘娘跟前当执守侍。”
“高升得挺快呐, ”胤禔将手中折扇“啪”地一声打开, 故作风雅地摇了两下,“我离京之前这个位置还是赵吉祥呢。”
四儿讪笑:“赵谙达年底染上风寒, 已经升天了。”
“哦——”胤禔长长应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 “我看他身体挺壮啊,年纪也不算大。”
赵吉祥当然不是自然死亡,谁叫他挡了自己的路呢,那时梅鹊还乐意帮衬他,两人一合计,在他茶里下了点东西,很快人就病倒了,惠妃怕染给自己,甚至没找太医看一眼,就给遣出延禧宫,听闻没多久人就走了。
但是这些没必要让旁人知道,虽然大阿哥这粗勇的面目下似乎也不是个天真的傻子,已看出三分,四儿只能选择装憨,“可不是么,奴才也觉得惋惜。”
“既然当上执守侍,那就好好伺候我额涅,”胤禔也不欲纠缠一个奴才的死活,“不过你这么行色匆匆的,是要上哪儿去?”
四儿眨巴了一下眼睛:“娘娘让奴才找几个人问话。”
“问话?”胤禔眉头一皱,不过既然这是额涅的吩咐,必有她的想法,当儿子的没必要刨根问底。他拍了拍四儿的肩头,“你去吧,办事麻利些。”
“嗻!”四儿低低应下,夹着脖子往前走了。
胤禔撇了撇嘴,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奴才,就这么交谈两句,也能看出为人精明,奈何额涅提拔得快,显然四儿有他的特长之处。他摇摇头,把这桩困惑抛下,然后闲庭信步般走入延禧宫。
还走在廊下,便能远远望见惠妃坐在明堂南窗边的软炕上,同梅鹊姑姑说着什么。他掂了掂怀中事物,弯唇笑着同殿门外值守的小宫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将门帘子一掀,轻手轻脚走到他额涅身边——这可是他这不算聪明的脑袋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惊喜呢。
只是惠妃倒没像他意料中那样,绽开欢欣的笑颜。
“保清,你来做什么?怎么也不叫人通报!”惠妃肩头一哆嗦,从软炕边颤巍巍地站起来。
“看额涅您和梅姑姑正说在兴头上,没忍心打扰。”胤禔有点儿失落,但还是笑嘻嘻地凑到她身边坐下,“您方才说什么呢。”
“没什么,”惠妃吐出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说我们在这宫中寂寞无聊,你和大福晋怎么还不生小阿哥给我带着玩呢。”
提起这些胤禔就扫了兴头,那个伊尔根觉罗氏嚣张跋扈的劲儿,半年不见,甚至还变本加厉了,从准噶尔回京至今,他都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胤禔拍了拍他额涅的手背,低头苦笑,“儿臣知道了。”
惠妃心里记挂着交代四儿去办的大事,只能打起精神和胤禔闲聊,“怎么突然进宫来了?”
“也不算突然,刚散朝,我同几个大臣说了一会公务,就想着顺道来看看您。”毕竟佟佳氏升任贵妃,额涅必然非常难过。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孝心,来陪着解解闷。
“喏,给您带了样好东西,”胤礽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来一件水獭皮的手围,“从准噶尔带回来的,那边可比京城冷多了,女子都用这个,也可以先用小手炉放在里头烘烤,带起来能暖上两三个时辰。”
惠妃苦笑一声,如今正是京城的盛夏,这孩子也真够实心眼的,在这么热燥的时候送水獭皮手围,也难得他这份赤子之心。
“那我就收下了,”她有些心神不宁地接过来,“大福晋呢,给她带了么?”
胤禔当然是想不到伊尔根觉罗氏的,但他不打算实话实说,笑着打哈哈道:“嗯,有的。”
惠妃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垂眸摆弄了一回绵密厚实的水獭皮毛,“你啊,这回跟着你汗阿玛出征,怎么还不如费扬古那个小滑头。”
胤禔咬了咬嘴唇,他觉得自己还没说上两句就被额涅责备,心里还挺委屈的,“谁能想到林兴珠的藤甲兵这般厉害呢,我先前以为手中有了火器营便万事大吉,哪能想到被石文炳和费扬古占了上风,再说……再说汗阿玛一直让我随侍左右,并没有上前线的机会……”
“万岁爷没让你去,你就不能主动争取一下?”惠妃恨铁不成钢地咬紧了后牙根。
“我没想那么多……”胤禔嗫嚅道,“当时只想着,一定是……一定是汗阿玛他老人家舍不得我,害怕我受伤,所以才……”
惠妃长长叹了口气,看着胤禔的眼神充满无奈,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儿子要是胤礽就好了,倘若胤礽和胤禔调换一下,她很有信心,此时东宫必然已收在手掌之中。
“保清,你糊涂啊,上阵却不杀敌,只会沦为他人笑柄!”她用力攥了攥手中那个毛茸茸的事物,一腔怒火无处可泄,“后来呢,到了古北口,你怎么就不能跟着万岁爷一同上长城?还让那个人钻了舍身救驾的空子!”
“儿臣是想早点回宫……”胤禔声音低下去,“早点见到额涅。”
是啊,胤礽再好,那也不是自己的儿子,而保清,保清才是那个和她贴着心的人。
惠妃闭了闭眼,声调回暖了一点:“罢了,你能平安回宫,对我而言已足够了。”
盛夏的风将窗外的幽香送入殿堂,两人不约而同转头往外瞧,彩画红墙,烟柳成阵,把这么庄严的延禧宫点缀得有了些人情味。
惠妃沉默了一会,这片刻的好光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运气一直看下去。
胤禔却体会不到他额涅的处境,转过眼来,只见惠妃脸上晴朗不少,登时拍手笑道:“额涅心里舒坦,对儿子来说,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她发现喜欢听他自称儿子,而不是儿臣。这样的称呼,才像个寻常人家的亲密味道。她拿起他一只手,翻来覆去地看,掌心又添了些老茧,这是她的儿子在火器营中日日苦练留下的痕迹。
胤禔任由她摩挲,忽然张口问道,“额涅,您知道昨晚宫里出大事了么?”
惠妃唇角的微笑随他一句话而凝结。她将他的手放回膝头原处,淡声回答:“知道。”
“儿子觉得甚是吓人,”胤禔还没查觉到惠妃的失神,“您可千万留心,延禧宫的屋子也不算新,回头儿臣禀报汗阿玛,请内务府营造司来好好修葺一番……对了,让宫女太监都用心些,昨夜可挖出了好几具宫女尸身,我看这晚上值夜就让太监来守着吧……”
“好了。”惠妃打断喋喋不休的胤禔,“我知道了,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她的声气儿有些寒凉。胤禔很纳闷,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惹得额涅不高兴,但既然额涅说不会有事,他便能放下心了。
一直站在炕罩外头的梅鹊姑姑搓了搓手,掐算着时辰点儿,四儿也该回来了。她明白惠妃的心思,这件事是千万不能叫胤禔知道的,只能想法子请这位大阿哥离开延禧宫。
趁着添水的功夫,她走过去,朝惠妃低声道:“娘娘,您今儿的经书不是还没念完么?”
经她这么一提醒,惠妃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胤禔很懂事地站起来,“那儿臣就不打扰额涅功课了。”他甚至朝梅鹊颔首,“请梅姑姑照顾好我额涅。”
他踩着天光走出了延禧宫的明堂,心底无端升出一丝困惑,额涅今日的表现也太奇怪了,时阴时晴,就连梅鹊姑姑也同往日不大一样。
出门就是夹道,结果还没转过弯,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瘫软地坐在墙根儿下头。
“四儿,”胤禔更不解了,走过去踢了一脚,“你刚才不是去替我额涅传人问话么?”
短短半个时辰,四儿却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眯着那对鼠眼,额上汗珠比大福晋耳坠上的珍珠都大,勉力抬了抬身,“大阿哥,完了,都完了。”
“什么完了?你不去替我额涅办事,在这躺着做什么?”胤禔很生气,一把将他从地上拔起来,“倘若办错差事,认真说清便可,我额涅从不是那等斤斤计较之人……”
四儿面色更加灰败了,连站都站不直,靠在宫墙上,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大阿哥,您救救我吧,我去您府上当差,行么?”
“到底怎么了?”胤禔心头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回想起来惠妃的失常之处,他疾言厉色地问四儿,“额涅出事了,是不是?”
皇子就是皇子,大阿哥虽然不如万岁爷和太子爷,但怒火四射时的模样,极为吓人。
四儿感觉裤子里全湿了,脖颈也软当当的,此时除了点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胤禔神色大骇,拎着死猪一样的小太监,扭身就闯进延禧宫往地上一扔,“额涅,您到底瞒了我什么?”
第82章 惠妃
惠妃深吸一口气, 不去看胤禔,先去问泥一样瘫软在地的四儿,“让你办的事呢?”
四儿抖了抖, 将头重重磕在铺了栽绒地毯的地板上, 一阵闷响,“……奴才对不住主子, 没……没办成……”
他不敢说剩下的话, 只弓着腰, 不停地向惠妃磕头,不过转眼,地上已经磕出一片淡红的血色。
“好了!”惠妃怒骂一句, “没用的畜牲,脏了我的地板, 抬起头来说话。”
四儿倒是听话地昂起了脑袋, 口中却还是说着:“求求惠妃主子,求求大阿哥,放奴才一条生路吧!”
惠妃呵出一口气来,就地踱了两步, 往窗外明丽灿烂的阳光看了一眼,然后冲着梅鹊点了下头。
到底这么多年主仆连心, 梅鹊立刻就去挽胤禔的手臂,哄小孩儿似的哄他:“大阿哥, 您上外头去候着吧, 惠主子要审问下人,您在场这么看着……到底不妥当。”
胤禔看着还跪在地上打颤的四儿, 将梅鹊往外一推,只站往惠妃跟前一站:“额涅, 求求您告诉我!”
惠妃迟疑了,她原本不想拖胤禔下水,只是事到如今,看四儿情形,只怕已经事情往最坏的那条路上去了。
“也罢,”她不敢去看儿子灼热的眼神,只好望着四儿长长叹气,“你迟早也会知道,四儿,你说吧。”
四儿也不跪了,一翻身,干脆坐在地上,脸上模样有些狰狞,“他们都不见了……”他模模糊糊地说,“按照张鸿绪留下的名单,我先去找了广储司的庆丰,那些小太监们说他上午就不见了,我当时心里头就一咯噔,又想可能是他恰好有事出去了,再上咸福宫去找芳嬷嬷……咸福宫的章佳主子倒是同我说得清楚,人是被内务府带走的……领头是毓庆宫张三和慎刑司郑贤,那就是……那就是彻底没辙了……”
胤禔还没听明白,“广储司庆丰和咸福宫芳嬷嬷,同咱们延禧宫又有什么干系?”
惠妃一直静静听着四儿的话,长目半阖,这时才倏地睁开,像是定了心,对胤禔道:“你如今也大了,我从前……做了许多事,也不该瞒着你……”
她拉着胤禔一同在炕上坐下,然后用冷冷的,但很果决的语气,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倘若这话是旁人所说,胤禔有一千个理由不相信自己柔弱的额涅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独独一字一句告诉他的人就是他额涅,他从小到大,最亲密,最信任的额涅。
“您在骗我,”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您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我不相信……”
“都是真的,”惠妃镇定得像一块铁,一壶冰,唯有同样颤抖的手指出卖了她,“这些事,我很久之前就在布局了,为了让你入主东宫,为了让我自己成为以后的太后娘娘,我在各宫替换了许多奴才,比如张鸿绪,他就是我留在乾清宫跟前串通消息的人……”
她咧嘴一笑,很自嘲的模样,“我多不容易啊,困在在深宫之中,为你在前朝后朝做了那么多……哪怕是纳兰明珠,他同我并不是一族而出,为何处处维护你,你还想不明白么?”
“您……您许诺以后让他……可他已到了快要致仕的年纪……”胤禔觉得嗓子很干,脑子里仿佛许多事情都被打通了。
“是,许诺你登基后,诛杀赫舍里一族,并将他的长子纳兰容若封为异姓王爵,”惠妃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谁不想为自己的孩子铺一条又宽又长的路呢?”
“那些前明直房里的宫女,扔下筒子河的太监,还有张鸿绪,他们都是……因我而死?”胤禔怔愣地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沾了无数鲜血。
惠妃没有回答他的话,她只是站起身,去摸了摸搁在炕罩前,她悉心栽下的凤凰振羽菊花,那是万岁爷将掌事权赐给她那天送来的,如今花株就快要结包了。她觉得很讽刺,不过是去年此时,她原本以为这是她登上后位的开始,没想到竟是终结。
“梅鹊,这花儿,你记得以后要替我浇水。”她背着胤禔说。
梅鹊为难地摸了把眼泪,“主子,您上哪儿,我就陪您一块去。”
还躺在地上的四儿来了劲,一屁股蹦跶起来,朝惠妃拱着手道:“娘娘,这浇花的任务,您就交给奴才吧!”
惠妃觉得更好笑了,原来事到临头,才能看清谁是真心待她的奴才,谁是那个趋炎附势之徒。
胤禔拧着眉头:“额涅,我会想办法保住您的!”
惠妃凄然地摇了摇头,“我原本指望你跟着万岁爷亲征,能建功立业,万岁爷本就有心封你为大将军王,再加上我给东宫使绊子,那胤礽的前途也就差不多了,你上了位,这些事情自然会被掩埋下去……”
胤禔醒悟过来,利落地刷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向惠妃跪地:“是儿子没用,是儿子拖累了额涅啊!”
惠妃泪水涟涟,“也不能全怪你,东宫愈发得万岁爷欢心,这也是我的错……那日御驾回宫,我听说老七那个瘸子都得了赏赐,你却什么都没有,我便知道这一切都要成空了,我原本只求你能好好生活,和大福晋生个孩子,没想到那场雨来得那么快……来得那么快,把一切都毁了……”
她看着明窗外的延禧宫,夏日的午后东风泛过,云净天高,蛩音不响,小池塘淡淡地吹皱一丝浅纹,廊下闲花蔓草纵生,是如此沉静地繁华着,仿佛一切故事都与它们无关,
其实这处宫室修建得很精致,她搬过来的第一天就喜欢上了,甚至暗暗想过,以后就算做了皇后皇太后,也不愿搬到死过那么多人的坤宁宫和宁寿宫去。
惠妃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叫屋里所有人汗毛惊耸,“这就是我的命啊!”她笑出了眼泪,也不愿伸手擦去,“——原来,这就是我的命啊!”
“额涅!”胤禔抱住了她的胳膊,“您别这样,就算……就算庆丰和芳嬷嬷被内务府抓去严刑拷问,又能怎样!最多最多,咱们就是搭上个雅头和张鸿绪,还有四儿……”
四儿听见自己的名字,吓得立刻从地上弹起,朝门外爬去。
胤禔余光一瞥,直接拔出腰间石小诗相赠的匕首,朝四儿方向扔过去。金属声响后锋刃光一闪,四儿立时嚎叫了一声,歪倒在地,大腿上一个洞,血流如注。
反正人跑不了,他便不管四儿了,继续说:“只要我们咬死了,抵赖那些宫女太监与延禧宫无关,反正人都死了这么久,严刑逼供的口供能有几分可信?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翻出什么证据来……”
惠妃只是摇头,这一次,她心中不好的预感太强烈了,其实胤禔说得没错,如今尚没有什么实质证据指明她伤天害命,只是万岁爷听了那些口供,多少还是会犹疑的吧,就算留下这条命,她和她的儿子,也再没有翻身再起的可能了。
更何况,还有雅头那个不确定的因素,他是在毓庆宫失踪的,万一他留下只言片语给胤礽,那么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即便不是白绫毒酒,也是冷宫残生,再也看不见这样朗日清爽的好风景。
这时候紧闭的宫门外传来“咣当”一声,极沉,极重,像从地底下轰上来一样,梅鹊脸色一变,伏在地上道:“主子,是……是破门的声音,他们来了!”
惠妃很沉着,对着菱花镜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她今早起来心情尚好,头上还戴着那顶万岁爷赏赐的东珠冠子。
如此甚好,她很满意地走到延禧宫的正殿门外,果见大门洞开,领头的太监很面生,没行礼,板着脸向她道:“惠主子,万岁爷请您往乾清宫走一趟,宫女太监们尽数遣走。”
阖宫上下在一片哀嚎声中,混成一锅粥,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想必整个后宫都知道她今日之惨状。
只不过人到了这个地步,忽然就觉得什么都看透了,她一点都不怵,淡淡道了句好,“谙达辛苦了,我这就去。”
胤禔害怕极了,从门内奔出来,拉住惠妃的手,说什么也不让惠妃往前多走一步。
惠妃转过身来,脸上平静无波,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不要跟我去了,如今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康长寿。”吩咐完这一句,她想了想又说,“往后遇上事情,可以去找钟粹宫你荣妃母商量,我的儿,额涅这就去了。”
这话像一把刀,“霍”地把两人割开来,她奋力丢下胤禔的手,跟上面生太监的脚步,没有再回头,不知道她最心爱的儿子正被巨大的痛楚撕碎,凄凄地落在远处。
一整个下午,胤禔都坐在延禧宫大门的门槛上,阖宫上下都搬空了,梅鹊果然没食言,也跟着惠妃而去,而四儿则不知道爬去何处,总之他那条腿已经废了,做不成太监,就算出宫也只能当个乞丐。
可是天都黑了,夜间巡逻的太监说要关门下钥了,他也没有等到惠妃回宫的消息。
“我要去乾清宫面见汗阿玛。”他忽然站起来顺着夹道往前走,因为坐了太久而双腿麻木,踩在地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来。
“哎呦我的大阿哥啊,万岁爷正在气头上呢,您这又是何苦!”太监急得眉毛皱成一团,“惠妃娘娘不叫您跟去,就是为了保全您,您一去求情,岂不是对不住她一片苦心。”
“可是……可是母子连心啊!”胤禔朝乾清宫一团暖金色的灯火吸了吸鼻子,“我的额涅在里面受审,我岂能坐视不理?”
腿上知觉恢复了,他跑得很快,将身后穷追不舍的太监丢在原地。只是还没走到乾清宫跟前,他倒先撞上了一个素衣裸足,跌跌撞撞往回走的宫女。
“梅姑姑!”他像找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梅鹊,“您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我额涅她没事了?”
梅鹊哭得不成人形,抽抽搭搭地说:“主子对一切供认不讳……万岁爷念在她生养有功,没赐死,位分被夺了,人已被发往冷宫了……”
第83章 真相
凌普也没想到, 这桩差事能办得这么顺利。
头一天夜里得到的消息,第二天散朝后万岁爷吩咐彻查,当下他就按照索额图的指点, 上毓庆宫借人去了。
他揣摩着索相的说法, 原本以为以东宫脾性,能借出一个张三已称得上走运, 接下来还要排查好一段时日, 未料想那个叫魏珠的小太监交上一封信, 便足矣让太子爷和太子妃夫妇神色大变,当即就给了份五六号人的名单,让他和张三带去慎刑司拷问。皇太子自己呢, 则不声不响地拖着病体,让太子妃扶着他, 径直上乾清宫去了。
凌普怎么说也在宫里混这么久, 那份名单上的人他打眼一看就明白了大半,好家伙,还都是同延禧宫惠妃交好的。
这事儿能成吗?他心惊肉跳地按照吩咐抓了人,然后让手下去赫舍里府通报, 他自己携着一脑门汗候在乾清门外。
皇太子在万岁爷跟前说话的时间也太久了,他几乎都要怀疑那小太监能不能信, 薄薄几张纸,就能作为证据, 直接扳倒在后宫屹立数十年的延禧宫吗?
午膳是叫人从御膳房抬进来的, 提着饭盒的小太监笑嘻嘻朝他打千儿:“凌总管,外头这样闷热, 您怎么在这站着?若是要见万岁爷,不如请梁公公通报一声, 然后上梢间里坐着等呐。”
凌普没心思同他多说,“快去办差吧,万岁爷今儿心情不好,小心去晚了掉脑袋。”
小太监再小,也是在万岁爷跟前当差的,鲜少遇着冷脸,更没见过凌普这么板着脸模样,当下就吐了吐舌头,三步并两步登上乾清宫前的台阶。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小太监一脸沮丧地出来了,走到他身边拱了拱手:“总管大人,您真是高啊,怎知万岁爷他老人家正在发脾气?”
凌普一挥手,拍在他后脑勺上,“你这猴儿,不该问的别多问!”
小太监哆哆嗦嗦应了声“嗻”,然后扭过身往御膳房方向走,没走两步,又听见凌普在他身后唤他道:“猴儿你过来。”
“啊?”小太监苦着脸捱过去。
“我问你,万岁爷怎么发火的?”他不好直问康熙同胤礽具体说了什么,只能拐弯抹角地打探,“是冲着太子爷,还是为了旁人呐?”
凌普和东宫的关系谁不知道呐?那小太监不敢得罪,赶忙说:“我没敢细看,但太子爷和太子妃主子都坐在椅子上,想来应该是冲着旁人的。”
“那就好,”凌普放下心来了,笑呵呵伸手往他后心一拍,“多谢小谙达,忙去吧。”
小太监连胜说“不敢、不敢”,然后一股脑儿地跑远了。
午膳后的这段时间,他依稀听见乾清宫里传来好些瓷杯瓷碗摔碎的声音,就算有了小太监那番话,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终于又等到日影略略西斜的模样,小阿哥们从无逸斋鱼贯而出,大概是散了书道课,他方看见一大队侍从从高台后面的群房绕入乾清宫中,很是兴师动众。得了圣谕后,梁九功又领了几个专管刑狱的太监,带上侍从们往延禧宫方向去了。
凌普怅然地舒了口气,倘若信上内容属实,那么太子爷这把,真真算是将心头大患彻底了结了。
在延禧宫却没耽搁多久,惠妃很快就被带过来了,穿戴地很齐整,仿佛早就料到有此一劫似的。
他不知道惠妃在乾清宫里同万岁爷说了什么,乾清宫里传出来一声脆裂的耳光响,凌普的心口咚咚直跳,等到惠妃再出来时,即使隔了那么远,他觉得自己也能看见她右边脸颊高高肿起,与那平静到近乎吓人的表情格格不入。
这会她和她身边的宫女都脱下了外袍,身上只穿着白色亵衣,光着脚,头上一应首饰皆被拆去,她朝宫女略说了两句,然后自己就跟着侍从们走了。
他想去问那个叫梅鹊的嬷嬷,可她哭得泣不成声,走路也跌跌撞撞,还好这时候太子妃也出来了,还有张三和魏珠两人,站在台阶跟前,眼神很好使地朝他招了招手。
凌普一时不敢磨蹭,脚步飞快地跑了过去。
“太子爷他……”他紧张地捏皱了自己的衣袖。
“不妨事,在陪汗阿玛说话呢。”石小诗淡然地朝他颔首,顺便嘱咐身后两个心腹,“张谙达,既然内务府想借你办事,你就跟着凌总管添把手吧,不过这事如今已经了断地差不多了,想来凌总管很快就会放你回毓庆宫的,魏珠啊,太子爷身边不能没人,你留在这候着吧。”
张三和魏珠沉稳地“嗻”了一声。
凌普摸着下巴暗忖,原本听索相的意思,这事要彻查,少不得得查上十天半个月的,怎么突然有了魏珠和他手上的信,事情就到了尾声呢?
“我这就回毓庆宫了,看凌总管模样,似乎心中充满疑问啊。”太子妃袖着手,在阳光下温和一笑。
神女一样的容色,凌普不敢多看,垂着眼道:“奴才请太子妃主子为我解惑。”
“好说。”石小诗也不客气,步伐慢悠悠地往广场那边的日精门上走,“毓庆宫去年有个失踪的小太监叫雅头,凌总管可有印象么?那个魏珠,就是雅头的弟弟。”
凌普跟着她的影子,“啊”了一声,说:“确有此人。”
“雅头一直在为惠妃办事……”她顿了一下,朝凌普淡淡瞥去一眼,“位分已被撤下了,那是大阿哥的母妃,后来进入毓庆宫,想来还是经了内务府的手。”
凌普一缩脖子,“那会奴才还不是总管呢。”
这事石小诗知道,她想起换身的第一日,她就被迫跟凌普商量太和殿修葺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挺好笑的,“后来他就被张谙达发现了猫腻,听说是自杀的,死前央求张三和太子爷照顾好他弟弟魏珠。”
有胤礽作证,对于雅头的自杀,康熙并没怎么怀疑。
“……后来也算是机缘巧合……太子爷在南苑陪万岁爷大阅时,发现魏珠很懂得如何驯马饲马,便将他收在身边,教他识文断字,魏珠由此发现了雅头死前留下来的数封信笺,也不知是他心中有愧,还是料定终有这个结局,竟将这么些年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都记了下来。”
凌普惶然地“啊”了一声,他不算聪明的脑瓜终于如上了锈的齿轮般开始转动——原来那是雅头所写,是了,雅头是从延禧宫出来的,跟他上午去抓的芳嬷嬷、庆丰等人皆是说得上话的交情,宫中人人有眼,这简直是铁证如山。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一件事,“前明直房下埋的宫女,又是如何命丧大阿哥母妃之手的呢?”
“那些小宫女,都是八旗里头家世排不进前头的,没根没基,一旦进了这深深宫墙,宛若浮萍蝼蚁,”石小诗捋着衣袍上的褶皱,“要让各宫都有给自己卖命的太监,诱骗这些小宫女送去给他们糟蹋,不是很容易想到的方式么。”
“她们……能乐意吗?”
石小诗摇了摇头,眼中有很深的伤感,“誓死不从的,还有被玩出人命的,都被雅头处理掉了,据说有扔进筒子河的,扔进水井的,埋在前明直房下面的……始作俑者千算万算,没算到雅头竟然反水,现在证据摊开来,她也只能供认不讳。”
“原来是这么回事,”凌普听完沉默了好一阵,“如今也算真相大白,延禧宫手上沾了这么多人命……如此结局,已算是便宜她了。”
夕阳广阔而无情地照遍了乾清宫广场上的每一寸地砖,将这皇宫照成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停下脚步,怅惘地眺望远方,在这里太久,会让人心慢慢悬浮起来,迸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我查过内务府记档,惠……”石小诗顿了下,她还是没习惯,“大阿哥的母妃,原本也是个寻常旗人家里出来的小宫女,细论起来,曾经的她,和那些丧命之人也没什么区别。”
凌普没说话,有一道清冷的脚步声从她身后响起,胤礽不知何时已经从乾清宫里出来了,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缓缓叹气:“天下人心,远不是以她一人之力,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的东西。”
凌普打了个千儿,很识时务地往后退,“太子爷,既然您来了,奴才就不叨扰太子妃主子了。”
胤礽点头,朝落在三步之外的魏珠说:“有太子妃扶我回去,你送一下凌普,顺便去趟慎刑司,跟张三学一学如何审问。”
魏珠和凌普走远了,石小诗拉着胤礽的手,两人肩头相依,也顺着夹道回毓庆宫去了,晚照的余晖在琉璃顶上涌动,宛如金屑,将他们走过的甬路染成了旧梦的颜色,这情致动人的模样,叫站在低矮围房里的索额图都好生羡慕。
但他还是敲了敲临窗的桌面,问身边一脸笑意的梁九功,“刚才和凌普一同离开的小太监,就是魏珠?”
梁九功说是,“这小子是雅头弟弟,会驯马,还会做几样点心,这回扳倒延禧宫,全都靠他提供的证据。”
索额图苦笑:“我还以为张三这一去内务府,少说也要十来天,太子爷伤没好全,怎么着也得再要个伺候的奴才,我好把自己人塞进去,没想到给这个魏珠捷足先登了……只是雅头到底死在太子爷手上,我怕东宫有意提拔他,到最后却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梁九功转了转手上的宝石戒指,“我观察许久,这孩子很机灵,您若想将他调离东宫身边,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第84章 期待
而梁九功说的方法, 就是将魏珠直接调入御膳房。
万岁爷一直喜爱吃玉米饽饽,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实,无奈这玉米饽饽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 但实则极考验厨师的手艺, 如何将玉米粗糙的口感与精细白面混在一起,其中填甜口的豆沙馅儿还是咸口的葱肉馅儿, 蒸烤的火候和水温如何掌握, 做好后是撒上白芝麻还是葱花粒, 多久送到万岁爷的膳桌上,这都是学问。
御膳房的厨师基本上都是少年时就跟着老师傅学手艺的,一代代传下去的方子, 服务对象也就只有万岁爷一个人,没什么长进空间, 多年来水平稀松如一日, 实在叫万岁爷吃得倒胃口。
而魏珠就不同了,能在闹市口开上好多年的小食摊,经得住这么多老百姓挑剔,必然有他的两把刷子, 除夕那夜她那么一提,第二天便叫魏珠做了一碟子送到乾清宫, 果然哄得康老爹眉开眼笑。康熙亲征前,石小诗又特意让魏珠烙上满满一口袋玉米饽饽, 供他老人家路上解馋, 只不过回宫后二大爷受伤,万岁爷即便想吃, 也拉不下那个脸亲自来讨要。
如今一切大好,又解决了惠妃引发的这桩血案, 那么梁九功揣摩圣心,将魏珠调入御膳房,实在是一件非常水到渠成、无可厚非的事情。
胤礽倒还犹豫,毕竟雅头临死前的重托就是让太子照看好这个弟弟,梁九功从毓庆宫离开后,他把魏珠叫到跟前来问:“你想去汗阿玛身边吗?若是求青云直上,我自然不会拦着你,只不过御膳房都是老师傅,自成派系,你这么横插上一杠子,怕会受排挤。”
魏珠垂着眉眼,想了想,说:“奴才愿意去。”
胤礽眼帘一动:“若是因雅头你内心记恨我,不想留在毓庆宫,我是可以送你出宫,让你继续做先前的营生买卖。”
其实事到如今,魏珠也明白自己哥哥八成是落在眼前这位皇太子手上了,但是那信上的罪证还历历在目,雅头手上沾了那么多人命,就算他再不愿意承认,雅头也死得一点儿都不冤枉。
而皇太子呢,相处了这么久,他很难摸着心口说皇太子是他印象中那个嚣张跋扈草菅人命之徒,对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人,他真的恨不起来。
“奴才……并不记恨太子爷,”魏珠抬头看着座上之人,眼神很诚恳,“说来不怕太子爷取笑,奴才也想到九五至尊身边去看看,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啊。”
他能这么想,胤礽也算宽慰,“那你记得……谨言慎行,倘若遇见难办的事,倒可以同我和太子妃商量一二。”
魏珠微微颔首,朝胤礽长长跪拜下去,很响亮地磕了三个响头,才却行着离开毓庆宫。
时间过得很快,御花园小池塘和筒子河上的水汽已经褪去了残暑的余热,夜晚窗外的月色也能映照出翠绿叶片上的露珠,魏珠离开毓庆宫不久,胤礽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时间快挨到七月初七跟前,是宫里的七夕节,也是石小诗的生日。
两世为人,她的生日都是这个日子。
穿越前的记忆仿佛上辈子那么遥远,十八线小演员时她没几个粉丝,只有唯一的经纪人韩姐在夜戏结束的深夜,从街边的连锁面包店里给她买了个十块钱的小蛋糕,植物奶油的口感糊嘴而无味,顶上的糖渍樱桃又甜过了头,在横店小旅社昏黄的灯光下,经纪人为她唱起生日歌,她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后来兢兢业业熬了许久,终于演上女一号,彼时粉丝多了,工作也多了,有时候一年连轴转拍好几部戏,韩姐也成立了经纪公司,将工作重心从她转移到新成立的男团身上,对从不搞歪门邪道的她则很放心,只挑选送上门的广告和商务,其他一概放任自流,以至于有那么两年的生日,她都是在摄影棚和聚光灯下度过的。
孤独吗?难过吗?其实也还好,昔日缩在不到十平米小房间内过生日的两个人,如今早已实现财富自由,事业前途大好。
只不过来到大清后,去岁的生日二大爷根本就没留意,她则顶着皇太子的头衔,日复一日地被二大爷盯着练字读书批奏折,上有不时出出考题的康老爹,下有需要她结交的弟弟们,外有一肚子坏水的明珠索额图,内有每天都想换回来的二大爷。
说真的,压力很大,她没放松玩乐的心思,想必春烟秋筠几个也没给裹着太子妃躯壳的胤礽同志过生日。
今年则一切不同了,目前最大的竞争对手大阿哥已被KO,古北口长城二大爷舍身救爹后,康老爹对他的宠爱又上升了一个新高度——毓庆宫库房里的燕窝人参灵芝冬虫夏草都要堆不下了,就算石小诗让整个毓庆宫的人一起吃补品,恐怕也要一年半载才吃的完。
如今有钱又有闲,很有两个人就差临门一脚的况味,这不禁让尊贵的皇太子妃殿下石小诗女士十分期待,今年生辰,二大爷会不会给她什么惊喜呢?
不过她也不是那种什么话都藏在心里,让别人来猜测的人。经过一番盘算,她觉得想要二大爷陪她过生日,首先要保证一点——让尊贵的皇太子殿下胤礽先生知道七月初七就是那个重要的日子。
这事儿不能做得太明显,六月底的时候,就有拍石文炳马屁的官员就开始往詹事府上递建议给皇太子妃庆生的奏章了,古庆拿了一两本给她看,很好,上面明确写了——七月初七日就是太子妃的生辰。
石小诗拍了拍古庆的肩膀,叮嘱他千万记得把奏章直接放到詹事府的公案上,随后就高高兴兴地回毓庆宫里躺着,等某人的表示了。
可是两三天过去,二大爷一切如常,一点要给她过生日的意思都没有。吃过晚膳,二大爷洗过澡涂过药,她往榻边一坐,暗搓搓地问了问:“您过几天,有没有什么事呐?”
“什么事?”他那双爱新觉罗家人特有的凤目看过来,里头坦坦荡荡,没有一点儿隐藏,“太和殿快修完了,我这几日得紧盯着。”
“哦——”石小诗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就是每天都得在詹事府的意思?”
胤礽蹙眉想了一会,余光略过身上重新裹起来的纱布,明白了,于是看看她说:“你放心,我就在案后坐着,不会乱走动的,一天三顿药也不会落下。”
石小诗往前凑了凑,小声嘀咕:“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微风吹来她身上清浅的香味,这不是宫中女眷惯用的那种浓烈到让人打喷嚏的熏香,而是自肌体内散发出来的,带着体温和些微汗意的暖香。
胤礽怔忡了一会,想法却往另一道岔路上跑,“你都不担心我身体?难道说,你是嫌弃我成日在寝宫呆着,耽误你同撷芳殿那几个玩牌了?”
这话说得,真叫石小诗无语凝噎,她好脾气地不跟他计较,顺手拿起被角给他掖了掖,“好梦吧您!”
小拇指却被人一扯,躺在床上的人露出一双笑得有点狡猾的眼,“变天了,要不你今晚过来吧。”
“我不!”石小诗一屁股爬起来,一身铮铮傲骨。二大爷都没记着她生日,她是绝对不会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我哪敢叨扰您呐,自个儿歇着吧,多清净。”
她气鼓鼓地上隔壁房间睡觉去了,奇怪的是,独自入寝的二大爷仿佛一点儿都没生气,第二天起床后,还笑嘻嘻地让张三请她一同共进早餐。
“咱们毓庆宫小膳房失去魏珠,真如失去一员大将,”石小诗无精打采地撕着手上的鸭油烧饼,“这早饭也太油腻了,我一点儿都吃不下。”
“你喜欢吃什么?”胤礽喝下一口芸豆粥,也觉得食之无味,撂下碗碟,忽然冒出一句。
石小诗挑了挑眉头,二大爷这是几个意思哇,是随口一问呢,还是在为过几天准备宴席准备吃食?
“我喜欢吃甜碗子,”既然二大爷主动问了,她便毫不客气地回忆起某茶某雪某冰城的快乐水,“要云南普洱为底,添入上好的酥酪,再佐以成熟的莓果加蜜炼成果酱……”
“这是个什么新奇吃法?”胤礽从不知道太子妃小脑瓜里怎么能冒出来那么多吃东西的法子,“早上用那样冰凉的东西,即使是在盛夏,也不利于脾胃保养。”
石小诗“哦”了一声,有点失望,看来某人只是随口一问啊。
不过她也不气馁,二大爷这程子是真的很忙,自己也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愣愣地大声告诉他过几天是本太子妃生日,请务必安排安排。
那么到了那天晚上,拉着一脸茫然的他去找点乐子,顺便告诉他今日是自己生辰,要他往后每年都不可忘记,这也是——酷姐的选择呢!
于是善于自我开解的石小诗女士抛下碗碟,敷衍地蹲个安,就兴冲冲上她的西梢间里琢磨乐子去了,全然没留意到身后胤礽看向她的深邃眼神,和唇角控制不住的笑意。
第85章 恋光
七月初七这天来得很快, 是个晴朗的艳阳天,胤礽一早就上朝去了,石小诗倒是懒床了半个时辰。早饭后春烟过来帮着梳妆上粉, 她坐在菱花镜跟前, 忽然就看见梳妆台的锦盒里摆了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水头极好, 就像二大爷本人, 透着股不容忽视的清嘉劲儿。
她指了指那簪子, 问春烟:“太子爷送的?”
“是啊,晨间张谙达送过来的,”春烟眨巴着眼睛, 笑盈盈地露出颊边梨涡,“您说, 这是不是太子爷送您的生辰礼呀?”
“唔。”石小诗摸着下巴思考, 这簪子是不错,看起来就价值不菲,名贵得很,可她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过生日, 就送个首饰,连句温存话都不给, 也太寒酸了点吧。
“今儿晚上,毓庆宫有宴席么?”她不知怎么的, 声腔里含了一点怯。
春烟手上动作没停, “暂时还没听说,要不您再等等?”她双手将那支翡翠簪子捧起, 小心翼翼插在她发髻上,口中不住称赞:“也就主子您担得起, 多般配呐!”
“是么?”石小诗怔怔地伸手一摸,当了一年的夫妻,她还是明白二大爷的,倘若知晓她生日,却只送这么一根簪子,这绝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疏星跪在炕上给南窗挂帘子,应声道:“今儿又是七夕,说不定晚上太子爷要带队巡逻呢。”
石小诗拧过头看她,“七夕巡个宫还得太子爷亲自出马?过年也没这么大的阵仗呢。”
春烟忙不迭地将她家主子圆滚滚的脑壳扳回来,取小罐子给她点口脂,又拿玉容膏和鸭蛋粉来细细敷上一层。
“好像是说,今年有烟花,”疏星从炕上爬下来,“我记得除夕那天是大阿哥带队来着,如今这不是出了事嘛。”
这么一来也说的通,石小诗有点失落,不由望着外头明朗的天色长吁短叹起来。
看来成年人还是得打直球啊,在古代蹲久了,也被带上这种弯弯绕的心思,可真得不偿失。
闲着也是闲着,她先上宁寿宫给皇玛玛请安,顺道拐进承乾宫坐了一会,佟佳贵妃忙得撂不开手。回来路上往詹事府里头看了眼,胤礽正坐在一群大儒中间低头写折子,一双光华万千的眸子,如何也收不起锋芒。
这么逛了一圈下来,也没到吃午饭的时辰,她觉得挺无聊,无精打采地回西梢间里坐着卖呆,练了两三张纸的字,如今模仿起二大爷来如出一辙,没什么长进空间了,扔下墨笔又翻了翻琴谱棋谱,心里却胡思乱想,精神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吃过豆浆冷面当午饭,睡也睡不着,只好在回廊底下看淡月疏星她们都弄水缸里的虾蟆子,正闲得打算叫上撷芳殿的四位来组牌局的时候,望见春烟笑盈盈地进来报:“主子,您昨儿吩咐的都办妥了,小太监在问,何时开始呀。”
石小诗看看天色,还早,点了点头说,“太子爷回来没有呀?”
春烟摇头说没有,“古庆在夹道上候着呢,回来了自会通禀主子的。”
“那就再等等,”她又记挂起七夕夜里的活动来,“什么时候放烟花呢?”
“戌时吧。”春烟说,“您要上角楼去看么?”
“再说吧。”石小诗在书房里蹉跎,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太阳很快就偏西了。
真奇怪,胤礽就算忙,也会叫人通传一声不必等他用晚膳了,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她觉得这二大爷肯定在暗搓搓地搞事情,期待的心情更重了,着急上火,倚在前星门前的墙根下直嘀咕,“这人,几个意思呀!”
“太子妃嫂嫂!”一对很甜的小少年声气儿在她身畔响起,竟是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禵。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她笑眯眯地在他们两跟前蹲下来,“吃东西了吗?要不要进来尝尝我的手艺?”
小十三和小十四对望一眼,脑中回响起太子二哥半是嘱咐半是威胁的模样,齐齐摇头道:“不吃啦,太子妃嫂嫂陪我一同去玩吧!”
“去哪玩?”石小诗摸不着头脑地站起身来,两个小崽子却很识相地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胳膊,夹着她往东北角上的角楼上走。
小崽子跑得快,可顾不上他们太子妃嫂嫂的花盆底,等他们气喘吁吁爬上角楼时,乌沉沉的碧落已经暗下来了。
这是宫外人除了城墙和宫门外,能看见的唯一的天家建筑,四面抱厦的歇山顶环拱中心的屋顶,巧夺天工与宏伟壮阔并行,犹如众星拱月。从角楼上望去,御花园里的柳堤花海,东西六宫亭台楼榭错综连绵,宫外筒子河被灯火映得金光璀璨,更远处千万条胡同宛如金丝银线,朝无尽天边延伸而去。
要说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石小诗是头一回在晚间登上角楼,这景色让她想起从前在夜间航班上看见的城市光路,心都柔软了。正怔愣着,一道金红双色的烟花忽地从河边空旷处升起,在空中绽爆,给冷漠而庄严的宫廷楼阁染上一层随性和绮丽。
“真美啊,”她戳一戳旁边两个踮着脚趴在阑干上的臭弟弟,“带我上角楼来,要玩什么?”
“玩……玩那个……”此刻胤祥身为兄长,自然要担起回答的问题的责任,可他将额角挠了又挠,抓了又抓,也想不出个答案来——太子哥哥先前可没说那么多啊,只说让他们把太子妃嫂嫂带上角楼,就可以教他们那套心仪已久的反手弓法了。
“你们两个,回阿哥所吧。”脚步声转角那边传来,他穿着宝蓝色步步高升团花暗纹袍子,与浑浊夜色融为一体,但那张眼角眉梢俱是诗的面孔,还是立刻叫石小诗的心很快跳了几下。
“嗯,你们回去吧,路上小心。”她顾左右而言他地拍了拍小十三和小十四的肩膀,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然后望着两个小崽子一蹦一跳地下楼了。
“烟花,喜欢么?”胤礽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温暖的触感沿着掌印脉络向上走,仿佛直通进心里。
“这是你叫人准备的?”石小诗惊喜地挑起了眉头。
“嗯,给你庆生,你想想,去年七夕,宫里也没这样办呐?”胤礽抬眼望她,又是三四道银紫色的飞电掣空,借着下面鳌山辉煌的灯火,他发现她今天穿一件烟霞色缎袍,松松绾个发髻,那支翡翠簪子将整个人衬得宛如画中仙一样。
“哦——”石小诗点点头,抿着唇笑了。
他也笑,有股和这身威严派头不相称的青涩味道:“你今儿真好看。”
外头烟花漫天,角楼上的两个人就这么并肩站着,没说话,有点儿赧然,情愫像两张被烟花照亮的如玉脸庞一样,什么都瞧得明白。
但是烟花到底短暂,半个时辰已算很久了,声势到底就渐渐单薄下去。胤礽怕她还不满意,歪着头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回去吧,今儿我跟魏珠学了……给你做长寿面,加荷包蛋,成吗?”
这当然是成的,但是石小诗这两日也没闲着,她狡猾地冲二大爷一笑,“您若无事,能陪我上御花园里散散心吗?”
入夜前的风吹过来,胤礽很惶然地被她拉起手,在仲夏清灰的甬路上向着御花园而去。宫女太监们都拥着主子们看烟花去了,是以路上竟然没几个人,檐角的灯笼排成了红色光带,指引着他们往前走的路。
到地方了,是她去年在御花园里乱转,误入的那一处太湖石堆成的天然角落,地方不大,只是没几什么人来。她早就叫人准备好了,依着山石用撑杆搭起竹架,吊起一片势如游龙、银花雪海一样的世界。
胤礽觉得自己白在宫里长这么大,竟从没见过这样的置景。
石小诗指着最近的一个同他说:“这是料丝灯,是拿玛瑙和紫石英等煮浆抽丝制成的,色彩尤为绚烂。”又指了指头上的那个说:“这是匾灯,是我从仓房里找出来的,你看,上头还写了几个什么乾坤之类的字……”
其实不用她一一介绍,静下心来看,其实每个灯他都见过,大明角灯、玻璃芙蓉彩穗灯、玛瑙料丝灯、玻璃绣球灯、羊角手罩、沙子灯,只是没发现它们堆在一块竟这么好看,每一面的帛片上都描金绘彩,映照得四周五色斑斓。
她最得意的作品是草堆里竖着的珐琅荷叶灯和落在地上的滚灯,那是她和片场的道具师傅学过的手艺,珐琅荷叶灯漆干倒垂,叶上用烛信插着彩烛,而滚灯呢则是用竹篾编成球体,中间插上蜡烛,因为石小诗早早学过而胤礽尚不明白的重力关系,灯火能一路翻滚,而始终不灭。
胤礽看呆了,蹲在地上研究那个滚灯,抬眼问她:“这是个什么稀奇原理?”
石小诗笑着催促他,“回头我再告诉你,别蹲在地上,继续走,前头还有好玩的呢。”
原来前面就是御花园小池塘,开阔而一望无际的湖面上浮着一池荷灯,各色花形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和远处的烟花一起,倒映出漾动的一串光波。
“我在杭州那会,听过一个说法,”石小诗轻轻柔柔地说,“过生日的人呐,要许一个愿望,天上的寿星公听见心声,或许会帮你实现。”
“那我呢?”胤礽眼波婉转,“我错过了从前那么多许愿的机会,这次,能跟着你一齐补上吗?”
石小诗无可无不可地说:“我觉得许愿这种事,当然是心诚则灵嘛。”
他说好,一把拉住她的手,袖子里的馥郁香气氤氲扩散,都飘进她鼻中来了,她心猿意马地许了个愿,然后掀开一丝眼帘朝他望。
二大爷倒是一本正经,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完事后,他也看过来,只不过这一眼对上,两人心中都承认,这眼神着实算不上清白。
第86章 春宵
他们两个几乎是下意识的, 牵着手,在热闹的月色里一路奔回毓庆宫。
她手中的羊角风灯替他照亮眼前的路,他听见她在笑, 是那种无所顾忌的快乐, 从心底散发出来的,仿佛能感染给路过的每一片砖瓦每一株花草。
前星门里静悄悄, 大家心里都知道, 这是太子妃的大日子, 于是很有眼色地躲在围房里不去打扰。
他们穿过廊庑,太子妃寝宫早被点亮了一层旖旎的灯火,南窗上的万字不不到头棂花在砖地上投下光影, 并将光斑投射在穿行其间的人身上。
石小诗拉了拉他的手,说要先去沐浴, 他头脑昏昏沉沉的, 差点跟着她一块进了屏风后面的浴桶里,又被她用了很大力气推出来。
水声淋淋漓漓的,很快她就洗完了,穿着一身玉色的旧纱衣, 他一扭头就看见了,忽然就觉得耳根子滚烫——那件玉色纱衣是他跟她换身那会儿老穿的, 还带着自己身上的气味,是不是也会蔓延到雪肤的肌理深处呢?
他三心二意却又无比仔细地洗过澡, 擦干湿漉漉的发梢, 攥紧了衣角走出来,等到并排坐在床边, 胤礽忽然就笑了。
其实他酷似他的汗阿玛,骨子里天然流淌着权贵的血液, 帝王之气重在矜贵,偶尔的动心起念都不打紧,最要紧的是克制,不能大喜大悲,因此除了呆在石小诗身边外,他甚少有这么开心的机会。
二十多年的记忆里,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只会让他郁塞气闷,无人倾诉,甚至有那么几年,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孤独了,只能在这座金玉辉煌的毓庆宫里,艰难地自我排解掉每一处无可奈何的憋屈。
还好遇见了她,还好是她做了皇太子妃。
收回绮思,在她眼神的鼓励下,他用手指别扭地去拆她颈间的盘扣。好容易把衣带解开,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胤礽深吸一口气,觉得浑身上下的舒坦了,连脚趾头都暖洋洋的,若不是怕身边那人笑话,他简直能仰天大笑三百声。
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被褥虚虚搭着,他主动吹灭灯烛,在透白的月色里看着她的双眼,她也侧着身,将一只手伶俐地枕在颊下。这才是真正的对视,悄悄的,怯怯的,用眼神纠缠。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面对面地躺着。
石小诗盯着地心,主动去牵他的手:“决定了,就是今晚,我的十八岁生辰,您就送这个,当压轴大礼吧。”
她说得十分笃定,仿佛这个决定做的很不容易似的。
胤礽眨巴着眼睛,既然她都这么主动了,自己是不是该说两句体人意儿的话。
“你生得挺好的,能有你做我的太子妃,是我的福气,”他犹犹豫豫地说,“换身那么久,我说一点儿都看过,你肯定不信……我其实没见过几个女人的身子……小时候乳母那些,都不记得了,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那个……”
话轱辘一不小心扯得远了点,他以为她还会像从前那样,恼羞成怒地翻个白眼,或者是冷冷地揶揄他一句,好让他自找没趣,没想到他的太子妃竟肩头一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也生得挺好的,”石小诗在脑中回味了一下小有所成的八块腹肌,“功能我也检验过了……今晚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胤礽嗯了一声,“听说……会有点疼的。”
石小诗挺着腰板,拍了拍胸脯说没事,“能有我信期头一天疼?”
她这一动作让只隔着纱衣的身段曲线毕露,胤礽觉得好神奇,就那么看了一眼,呼吸立刻变得滞重,体温瞬间变得灼热。
原来这就是书上说的动情啊。
石小诗很敏锐地察觉到二大爷呼吸之间带来的变化,她咬住下唇,小心翼翼地往前一步:“那你……要不要,再看得更仔细些?”
她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他的手心里,他呢,终于得到这个首肯,一把握住,深情难遣地抬起头,然后顺势拉下她的衣衫,低头吻下去。
有句诗怎么说得来着,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胤礽觉得怀中人比那诗上写得还要勾人,抱得再紧些,玉色纱衣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深吻,便从她的肩头坠落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唇瓣终于分开,晕头转向地,她的脸颊已经贴住他的胸膛,而他的心跳则回荡在她耳畔,她连站都站不稳了,感觉自己像只被狂风吹乱了羽毛的小鸟,或是一颗被潮水裹挟着的小小沙砾,原来世界这么大,天地无限广阔,而它同时又这么小,小得就剩这张卧榻,在无垠的海面上漂浮。
无远弗届,他们还是来到了那一步。胤礽很怜惜地压上来,又怕她承受不住,将身体重心都压在双臂上,同时低声在她耳畔说:“别怕,放松些。”
“来吧,我不怕!”她很破坏气氛地放出豪言壮语,不过心情是放松而愉悦的,身体多少还在紧绷着,她无意识地攥紧手指脚趾,躬着背,等待他的来临。
胤礽满头大汗,这些事他虽然没经历过,但早在好多年前,那些年长的宫女嬷嬷就给他看过图册,理论储备得很充分,真到实践时,又是另一番场景,比如首先他就没找准地方,引得他的太子妃毫不留情地伸手拍了他两巴掌。
“对不起对不起。”他虽然有片刻的慌里慌张手忙脚乱,但皇太子到底是皇太子,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
这一次很顺利,顺利到石小诗女士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惨叫。
到了这会,胤礽不得不承认,去年那次他们两个假装办了事,在床上涂抹落红,那颜料的用量确实少了点。
春潮涌过,涟漪荡漾,皇太子殿下又将她搂在怀里,半是安慰半是温存地摸着她的发梢。她却背对着他,贤者时间来得迅猛又突然,一肚子火气,恨不得将始作俑者一脚踹下床。
“你是不是不会?”她以前也是看过小电影的,瞪着眼凶他,“要温柔一点,不能那么粗鲁!”
“我真的很轻了,都不敢动,”二大爷委屈巴巴的,他说的是实话,“我向你保证,下一次一定就没这么疼了。”
“你最好说话算话。”她摸着床上的血点,琢磨着明天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如果还这么疼……哼哼,”她脸上露出一点坏模坏样的笑意,“以后咱们再换身的时候,我一定要变着法儿折磨你。”
二大爷心都软了,体贴地抱着她说好,“只要你舒服,我怎么样都行。”
驯夫有道,小见成效,石小诗满意地将他黏在她身上的手臂扒拉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累了,咱们睡吧。”
“不抱着睡吗?”都说春宵一夜值千金,胤礽在黑暗中眨巴了一下眼睛。
“多热呀,再说这么一夜过去,胳膊不会难受吗?”虽然看不见,但二大爷敢肯定,他的太子妃此刻必定一脸嫌弃。
“哦——”胤礽开始反省自己了,一定是哪里做的不够好,才让太子妃这么不够尽兴。
这一夜在她的清浅均匀的呼吸声中过去了,他却兴奋地睡不着,直到窗纸渐渐泛起一点蓝,外面的夜色在灯笼下也不显浓稠,直到五更的鸣金响起来,他轻手轻脚地从床脚滑下去,揉着郁青的黑眼圈,道隔壁寝宫去洗漱。
昨夜动作到底大了些,旧日的伤处被牵扯,还有些痛,他叫张三拿药过来,然后看见张三一脸憋不住的笑意。
“外头都能听见?”胤礽感觉身子一僵。
张三没敢正面回答,只拱着手说:“太子妃开恩,给奴才们放假,让大家消遣玩闹了一夜。”他是唯一的知情人,有些话不必多说,“恭祝主子福祚绵长。”
胤礽嗯了一声,掬水洗了把脸。按照汗阿玛的意思,早早诞下皇太孙,对他坐稳东宫位置百利而无一害,尤其是阿哥里头,除了老四家的李侧福晋生了个格格,皇长孙的位置还空缺着,如果石小诗能给他诞下儿子,皇长孙皇太孙都是同一个人,那么他和胤禔的纠葛,就不会重新上演了。
所以得对她更好些。
走出太子寝宫,站在廊下,看着隔壁的那道髹金六椀菱花门,想到昨夜与他肌肤相亲的心上人正在里面静静地睡觉,胤礽心头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甜蜜和暖意。
想了想,他吩咐:“宁寿宫那边告假吧,今儿让太子妃好好歇一觉,别去吵她……对了,她喜欢吃甜食,今儿叫膳房做点时兴的点心来,什么鸽子玻璃糕、奶油菠萝冻、芸豆酥酪卷、花盏龙眼蜜,不必嫌多,每样都上一碟子,”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又添上几句,“甜碗子太寒凉,不利于养身子,让茶房准备红枣玫瑰露吧,叮嘱春烟,一定要看着她喝完,还有,上回汗阿玛赏我的那个夜明珠,拿去给太子妃打头面……石家那边也不能少,昨夜是太子妃生辰,那我岂不是要好好感谢下石将军和夫人?赐银百两,不,二百两,然后再传我的旨意,请石夫人和德义将军夫人到毓庆宫做客……”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廊子踱步。张三头一次见到自家主子这么婆婆妈妈地对吃食和赏赐上心,不禁感叹——没想到他向来淡漠澹远的主子脸上也会出现这副神情,这可真是,色令智昏啊!
第87章 入秋
这日子白天晚上都过得格外舒心, 胤礽心情都变得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詹事府众大臣都觉得皇太子比从前和颜悦色许多,毓庆宫的奴才们都认为皇太子对内宫事务桩桩件件也没从前看得那么紧了, 康老爹很敏锐地察觉到好大儿的容光焕发, 当然,在他心中, 儿子快乐, 于他就是加倍地高兴, 于是七月里抬进毓庆宫的赏赐又比先前多了许多。
明日又是休沐,石将军的夫人和长女都要进宫面见太子妃,胤礽干脆早早地将政务奏本批阅完毕, 在乾清宫和他亲爱的老爹共进午饭,然后上宁寿宫皇太后那里坐了片刻, 就脚步不停地回毓庆宫来。
他的太子妃坐在西梢间案后写字, 半张脸沐浴在夏末温热的光瀑里,有一种圣洁的美。
“在写什么?”胤礽走过去,伸手环保住她的柳腰。
“额涅昨日传口信儿来,说姐姐下月底就要生了, ”石小诗觉得二大爷喷在颈间的呼吸很痒,反手给了他一挠, “我想着给姐姐抄一卷经吧,他们信这个。”
当然, 这一巴掌对于胤礽来说就是小打小闹, 小猫抓痒似的,他顺势握住她的柔荑, 含笑问道:“那你信么?”
这很难回答,毕竟上辈子她还是挺跟风地请了不少各大寺庙的手环戒指吊坠, 都是转运求财求事业的,还专门请大师开光,毕竟怎么说来着——当代年轻人在上班和上进之间选择了上香。
不过对她而言,上香是为了更好的上班和上进,作为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演员,提升演技好好拍戏才是敬业之根本嘛。
“您猜猜?”她朝二大爷挑了下眉头,把刚写完的一张纸举起来,吹干墨渍。
吐气如兰大概就是这样,胤礽也陪她一起吹了吹,然后说:“我猜不着,那些妃母的宫殿我也没怎么去过,皇玛玛信佛,宁寿宫总是一股子香火的味道,常年烟雾缭绕,闷得很,不像你这处,只放了文房四宝书册话本子和清雅的花草,敞亮。”
“别戳破嘛。”她笑嘻嘻地将笔洗里的狼毫捡起,挂在架子上风干。胤礽却心念一动,重新铺开张纸,提笔写下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
“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石小诗拧着眉头评价,“太子爷您可酸。”
胤礽却不理会,对着阳光欣赏自己的墨宝。在他心中,这八个字可太符合他和石小诗现在的关系了,他几乎可以笃定,全天下所有的夫妻都没他们一双人感情和睦,这一对成语,简直就是给自己量身定做的典故啊。
他很得意地唤古庆进来,把这八个字拿出去裱了,打算以后就挂在这西梢间的墙头,让太子妃日日瞻仰。
“晚上吃什么?”二大爷还记得自己期盼了一整天的、早早回毓庆宫的目的——和心上人一同用晚膳,然后再一同沐浴,手牵着手吹灭灯烛躺在床上。
对于吃食,石小诗一直亲自把控,她想了想说:“淡月说云南的蕈子到了,不如晚上弄个野鸡蕈菇锅子,山珍配海味太奢侈,配河味就刚刚好,再让膳房做个豉椒炒鳝片吧,汤羹就平桥豆腐羹,足够朴实,不会盖住那两道菜的鲜美,饭后再上一碟子果酱金糕,晚上没外人,咱们两个就足够了。”
搭配得很合理,胤礽连连点头,淡月得了令,下去备菜了,等膳桌再抬上来时,天色已经有了黄昏的况味。
烟红色的晚霞让面前菜色更有食欲,石小诗忍不住慨叹:“就我这点菜布菜的能力,当不成太子妃,上鸿胪寺当个专管宴请的宫人也挺合适。”
胤礽做了个鬼脸,顺着她的话承认:“是啊,当个太子妃太委屈你了。”
“可不是!”石小诗傲娇起来,“对了,今天李佳氏和王格格来了。”
“来找茬?”胤礽神色一肃。
“不是,”石小诗摇了摇头,“她们是来跟我提出宫的,都还年轻,出了宫,也还是能再嫁的。”
胤礽眨了下眼睛,没说话。细论起来,这事是他做的不厚道,让撷芳殿的四位白白担了东宫侧室的名声,大婚前尚且还装装样子,大婚后是一次都没去主动见过了,她们四个也不是傻子,知道在他这儿没盼头,趁着现在还年轻,得找找重新过日子的门路。
“我让她们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虽然旗人开明得很,不在乎女子结了几次婚,但到底是从宫里出去的,少不了要受些风言风语。”她垂着眸子,是真心实意在为那四位做打算,“明日您又不用上朝,正好去趟撷芳殿,跟她们谈一谈吧。”
若是能将侧室们请出宫,自己和太子妃过起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胤礽内心当然是一万个巴不得,但是太子妃叫他去撷芳殿,他还是有点不乐意,“你就不担心我?上回程氏还要跟你生米煮成熟饭呢,忘了吗?”
“没忘,您一个大男人,力气这般大,能出什么事呀,”石小诗腮边掠过一丝飞红,“我信您,去吧。”
胤礽听得心头舒畅,第二天自然就按照石小诗吩咐,选了午膳前的时光,悠悠然踱进了撷芳殿。
掐指一算,李佳氏、林氏、程格格和王格格,他约有一年多没正眼打量过了,当下就皱起眉头问站在廊子底下那个穿桃红掐腰背心的:“程氏,你怎么吃胖了这么多?”
“奴才是王氏。”王格格很失落,瞧自己这太子侧妃当得呀,连夫君都能把她给认成了旁人,这紫禁城她一定要离开,她走定了!
“哦,王格格,不好意思。”胤礽想起来了,这丫头曾经就以贪吃闻名,一顿能吃四碗鸡子面。
为了掩饰尴尬,他赶紧在正堂里坐下,下头四个侧室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蹲安,“给太子爷请安!”
和石小诗平等和谐地相处这么久,忽如其来被这么贡在上头,真叫他浑身别扭。赶紧请四位起身坐下,他清了清嗓子说:“太子妃说李佳氏和王氏想出宫,正好你们也考虑了一夜,我今儿倒是将文书都带过来了,你们下定了决心,我必不阻拦,倘若有人说三道四,你们便叫他们来找我便是。”
太子爷这般殷勤周到,这会不用李佳氏和王氏明说,四个人都明白,出人头地是彻底不可能了。
“奴才想好了,愿意出宫。”王氏头一个出声,然后李佳氏也很快应和了一句。
这么简单就搞定了,胤礽看着两位侧室在文书上签名画押,心里很惬意,这空档还顺便问了问剩下的林氏和程格格:“你们两个呢?如果想回家,也可以一并提出。”
林氏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我阿玛额涅都在太湖,不像她们两个,出了宫,我能上哪儿去呢?”
程格格也苦笑着说是,“家里头着实算不上殷实,就算旗人不看重这些,我回家重新嫁人,也不一定能觅得如意郎君,过上好日子。”
“说实话,我也舍不得太子妃主子,”林氏和石小诗关系很亲密,胤礽有所耳闻,“难得太子妃、三福晋、四福晋未曾低看过我和四爷家的李侧福晋一眼,每每她们进宫里来,总会带着我一起玩牌玩双陆,我这一走,搭子少了一个,她们还得埋怨我呢。”
程格格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宫里吃得好喝得好,太子妃为人又和善,从不刁难她们,能过上富贵的安生日子,皇太子传不传她侍寝根本不重要。
于是就这么说定了,李佳氏和王格格搬走后,撷芳殿比从前更加空荡荡,毓庆宫就在乾清宫眼皮子底下,到底不适合阿哥福晋们一起玩闹,撷芳殿竟然成了最佳去处。石小诗更是拿出了一点让九阿哥帮她挣来的私房钱,大手笔地将撷芳殿重新修葺粉刷,并赐墨宝匾额——团建宝地。
这个夏天,大家都过得很满意,眨眼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跟前,胤礽在詹事府里通了几个宵后,太和殿工程总算是结束了。
康老爹下了朝就吩咐准备仪仗,带上浩大的臣工队伍,亲自去验收视察,一整圈逛下来,他老人家十分满意,虽然不如前朝模样奢侈华丽,但该大方的地方丝毫不差,比方那龙椅,用髹木为金,既节约成本,又有一种朴直简洁的皇家气派,再看一眼账本,康老爹就更满意了,整个工程下来,胤礽的花费只有预算的三分之二,足足给国库省下了几百两黄金。
康熙走出宫殿,望着眼前广场上一番气象万千的新样貌,白玉栏杆在掌中仿佛能润泽万物,当场就给出高度评价——
“皇太子以江山社稷为重,胸襟阔达,很朕十分相像,既如此,中秋家宴就不必在乾清宫和交泰殿办了,这太和殿地方宽敞,中间用屏风隔开,外臣宫眷可以共济一堂,这才是真正的阖家团圆嘛。”
众臣俯首称是,又忍不住交头接耳:“皇太子如今可真是大有作为啊!大有作为!”
第88章 中秋
关于汗阿玛特意将中秋家宴设在太和殿的原因, 胤礽是知道的,这一年风调雨顺,自然有几件该办的事得办, 放在这种正式场合上宣布, 再合适不过了。
头一桩就是入了秋后上热河行宫秋猎,去年这件事本就排在康老爹的待办清单里, 只可惜去年阖宫上下忙得厉害, 又是他大婚, 又是安置温僖贵妃,又是要赈灾,又是要视察黄河漕运, 又要大选给小阿哥们挑福晋,还得准备出征噶尔丹, 收成不算好, 宫中用度一度非常紧张,以至于这哨鹿秋猎的传统只能靠边站。
今年就不同了,风调雨顺是最好的消息,连夏日里的几场暴雨都没能叫各省各道的农业税迟交, 再加上去年庆功宴,石小诗这小脑瓜想出来的、借他之口向汗阿玛提出的那几样挣钱的办法——义卖宫中余物、提拔商人地位、整顿吏治, 确确实实起了成效,虽然最后一个法子会牵扯到索额图, 但如今箭在弦上, 他也早就有意提拔郭琇那几个都察院的清官了。
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康熙三十五年的国库格外充盈, 连带着宫中诸人的日子都好过不少。
等到了中秋这天,天已经不算暖和了, 一早皇太子妃就跟着她的太子夫君上太和殿忙碌。她昨天在承乾宫帮佟佳贵妃盘赏赐盘得晚了些,交亥时才回到毓庆宫,偏生二大爷如今尝到了甜头,每天夜里都不愿意放过她,多晚都要坚持等她回来一同沐浴。
“我困。”眼皮儿太沉,她一上床就裹着被子脸朝下趴去。
那人也不说话,一一替她卸去发髻上的头面、珠钗、金镶玳瑁梳,将她方绾好的一头青丝放下。
她有点不好意思,睁开眼,果然见到一张大脸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帮你梳头发,你困劲好些没?”
这两者并没什么必然联系,但二大爷的心思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于是又是一晚的纠缠、融会、摇荡,令她今日不得不为遮盖眼圈而用上了比平时多两倍的香粉。
中秋是个分外隆重的大日子,宫里头历来的规矩是爷们儿上月坛祭拜,然后回宫摆月供月祭,领受万岁爷的恩赏,最后才是看戏吃月饼喝桂花酒的和乐时刻。
太和殿很宽阔,依照康熙的设想,厚重的屏风摆在明殿正中,恰好能将女眷命妇和皇子外臣们隔开,而他自己端坐在最上方“建极绥猷”下的龙椅上,所有人都能被尽收眼底。胤礽带着凌普最后视察了一圈,才朝石小诗点头道:“我随汗阿玛去月坛祭拜了,你就安心在这儿等着女眷们。”
石小诗说好,目送二大爷离去。脱下外头披风,她找了个舒坦地儿坐下来歪着打哈欠,今儿春烟给她准备的一件樱色缠枝莲纹缎袍,外头莲子白绣蔷薇样的坎肩,整个人亭亭玉立清清爽爽。
很快今年刚坐上头把交椅的佟佳贵妃也来了,趁着周遭没人佟佳氏朝石小诗小声抱怨:“我还是羡慕你,可以穿这样鲜嫩的颜色,当贵妃以后只能穿这种杏黄的料子,到把我衬得老气横秋的。”
“不打紧,您模样生得年轻,看起来才十八,旁人见了都要赞叹一声——好年轻的贵妃娘娘啊!这样听起来多有面儿!”石小诗把闺蜜哄得开开心心的,又挽着她的手朝上头引,“对了,今儿冷宫的那位会来吗?”
佟佳贵妃摇摇头,嘀咕道:“我昨儿晚上还在讨万岁爷的请示,到底是中秋家宴,就这么叫她和大阿哥生生隔着么?但万岁爷就是不点头,再问就要发脾气了。”
石小诗长叹一口气,“她犯了那样的过错,现在当然还不是给天恩的时候。”
说话间又来了许多宫眷,大家或是真心实意或是虚情假意地客套着,“许久不见,您怎么又瘦了呀?”“还是您保养得好,跟我去年宫里见着没差!”“到底老了,儿子都要娶媳妇咯!”
屏风这半边热闹起来,简直像一口快要沸腾的锅子。
“你看那边。”佟佳贵妃忽然示意石小诗向门口瞧,蟠龙金柱旁倚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正是打扮得又素淡又老气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内务府那些狗腿子,肯定没给大阿哥府送匹料,她那身行头也不知道是上哪儿打秋风弄来的,猛一瞧,还怪可怜。”佟佳氏拧着眉头。她是个特别有公心的人,既然掌了后宫主事之位,对这种奴才趋炎附势的行径很看不上眼,“明儿我就叫广储司来问话,大阿哥府上赏赐并没有削减,何以将大福晋委屈成这样,天家颜面都要给丢尽了。”
石小诗唔了一声,延禧宫出事不过两个月,伊尔根觉罗氏昔日嚣张跋扈的作派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从前又得罪了那么多人,如今她垂着眼怯生生地贴墙站着,任由大家的眼刀子在她身上剜来剜去,也不敢硬气着反驳上一句。
没人乐意跟她说话,但石小诗也不想做这个圣母。眼瞅着三福晋四福晋拉着手进太和殿了,她忙把视线调转开来,笑嘻嘻地迎上去和小姐妹说话。
屏风那边,祭祀回来的胤礽也很意外,那个独自坐在桌边,谁来说话都不理睬,瘦得两颊凹陷、鬓边生白、再不复昔日武将威风的人,竟是大阿哥。
据闻自从庶妃那拉氏被打入冷宫后,胤禔失魂落魄,第二日就开始称病闭门不出,连着告假多日不上朝,康熙已经是大大的不满,三番五次派人去大阿哥府上查探,回来都报称——大阿哥一步都不愿从卧房走出来。
后来还是詹事府的张廷玉消息灵通,说是大福晋亲自请了明珠和高士奇两位相爷一同当说客,大阿哥才推开了卧房的门——“那场面,啧啧,宛如野人一般,两个月没理过胡须鬓角,长的都粘结成一绺一绺的,衣裳也没换过,浑身臭得很,饭大概也没正经吃,瘦成骷髅一样,当场就把明珠、高士奇和大福晋吓得退避三舍。”
张廷玉一面说,一面还比了个仙风道骨老爷爷那种捻胡须的手势,对此番言论,胤礽觉得很有夸张成分,不足为信,毕竟才两个月,再不修理胡须,哪儿就能长到那么长呢!
不过这回看在眼中,他对张廷玉的说辞倒信了七八分,憔悴成这样,想来他们一定母子连心,感情极深。推人由己,他又觉得自己既不幸运又幸运,这么多年,对额涅唯一的念想就是奉先殿里那张画像了,但是至少他没吃过这样的苦头,没受过这样母子分离的活罪。
不单是他,连已登上龙椅的康老爹看见胤禔,都有瞬间的失神。
但九五至尊这么多年,早就练就铁石心肠,他很快就肃容朗声道:“今日是中秋,宫里有家宴的习俗,各位不必拘着,就当在自家过节。”
话虽这么说,大家可不敢怠慢,一时底下众人都在谢万岁天恩,一片喧嚣过后,康熙清了清嗓子宣布了两件琢磨已久的大事。
“头一件事,朕将于九月初九日至木兰围场哨鹿,皇太子、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随行,四阿哥留在宫里,若南书房有大事,直接送到行宫。”人选是一早就定下来的,胤禛留在宫里处理简单政务也是康熙和胤礽一同商议的结果,对这个儿子的忠心和能力,康熙从未质疑过。
“第二件事,朕观明朝,并无女后预政,以臣凌君之事,竟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朕不像前朝之人,动辄讥讽亡国,因此朕打算启修《明史》,其以此谕增入敕书,”康熙神色一转,望向瑟缩的胤禔,“大阿哥,这个事,你愿不愿意牵头呀?”
修《明史》被拎出来,是康熙听说胤禔走出卧房后,有意给他寻了个从前没干过的差事,以来振奋振奋这个皇长子。只可惜胤禔长于沙场,的确不是舞文弄墨的料子,胤礽只看到胤禔灰败的唇动了动,躬身拜下去,“儿臣身体欠佳、无法胜任,请汗阿玛另择他人!”
康熙后槽牙一咬,这个老大,可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宝座上的康老爹被架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此时就听见堂下有人朗声道:“若汗阿玛不嫌弃,儿臣愿意一试!”
说话的是三阿哥,众皇子中如果说胤礽是文武兼备,大阿哥以武力闻名,那么三阿哥胤祉就是擅长文墨书法了,由他来接任主持编修《明史》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康熙他老人家何等敏锐,经过去年江南赈灾一事,早已察觉到胤祉温文柔顺外表下的那颗乖张之心,反倒对这个儿子疏远了不少。
“三阿哥……”康熙背着手,在金阶上慢慢踱步,“朕听朝中几位大儒都夸过你聪明好学,确有大才之风,但……”
胤祉脸上还是一派恭谨谦卑的神色,康熙深深看了片刻,最后决定,“……但这修《明史》是大事,不是独自做学问的本事能用得上的,朕担心你经验尚浅,既然你能自告奋勇,朕也不能叫你失望,让皇太子与你一同料理吧,万事也好有个商量。”
第89章 昭然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中秋家宴结束后,胤礽携石小诗一起走出太和殿,正好瞧见胤祉一派平心静气的模样, 站在丹陛下等三福晋。
三福晋董鄂氏在为妻之道上向来有些跋扈, 这一点,满朝文武都是知道的, 她不是伊尔根觉罗氏那样的坏性子, 就是自小被宠大的将军之女, 对那种做低伏小的柔弱做派很看不上,更同她向来文弱的夫君三阿哥说不到一处去。但是三阿哥呢,倒是从不生气, 即便董鄂氏再怎么不给他脸面,在外人面前, 他永远谦和有礼, 仿佛浊世翩翩佳公子。
果然,董鄂氏从廊下绕出来,看见胤祉站在那儿等着,大大咧咧地跑下汉白玉台阶, 拿手指上的金护甲点一点胤祉的肩膀,说:“回府吧。”
“好。”胤祉笑着点了点头, 一点都没有受气的模样。
石小诗站在后面跟胤礽叹气:“你说,我要不要找个机会和她谈一谈?”
胤礽挑起了一边眉头:“你怎知, 他们两个不是一个愿打, 一个愿挨呢?”
石小诗点点头说也有道理。
胤礽低头看着前面的三阿哥和三福晋,“咱们走快些, 我有句话要同胤祉商量。”
要说的必然是修《明史》的事,方才家宴上胤祉的野心和康熙的打脸大家都看在心里, 石小诗很想劝一劝二大爷,有些话伤兄弟面子感情,或许背着人说更好,但胤礽已经卷了卷袖子,摆出一副清远高贵的皇太子仪态,朝胤祉走过去了。
“太子二哥。”胤祉停下来拱了拱手,脸上的波澜不惊与胤礽不相上下。
“汗阿玛今日所提之事,你有什么打算?”胤礽对这位三弟还是抱有一丝提携之心的,“你的府邸场地不大,不若上我詹事府来……”
“不必太子二哥费心。”胤祉突兀地打断他,“您受伤不过两月余,想来如今还未完全修养妥当,不宜过度操劳,虽说汗阿玛令您与我二人共同牵头此事,但为太子爷分忧本就是臣弟的分内之事,您放心,朝中一干文臣我都很熟悉,不如让臣弟先来招揽一批既有能力、又乐意参与修史的臣工,登记成册,再送到您手上过目挑选,如何?”
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早在心中定好了章程一般,胤礽略一迟顿:“可是……”
胤祉笑了,朗声道:“太子二哥,您已经将太和殿修葺一事料理得如此完满妥当,又得到汗阿玛重重夸奖,难道还不愿意给三弟我这个光头阿哥一个学习如何办差的机会吗?”
他这番话说得很大声,令周遭不少从太和殿走出的大臣命妇和宫女太监转头相望,就连董鄂氏和石小诗也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色,真没想到,胤祉还能有这般硬气的时候。
“既然三弟有自信,那么我便不打扰了,”胤礽垂下眸子,“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千万不必客气。”
“这是自然。”胤祉又拱了拱手,不管董鄂氏有没有跟上,自己迈着大步朝宫门行去。
胤礽和石小诗对视一眼,这种反常结合当下时局,胤祉的某种心思似乎昭然若揭。但是有些事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商量,一直到晚上睡觉前,他们两才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又是一夜春风过,不过到了中秋之夜,又半开着窗看月亮,晚间的风已经非常凉爽,因此石小诗也乐意舒适地靠在她人形恒温取暖器上,感受二大爷腹肌的温热和心脏的跳动。
胤礽用修长的手指摸着她的又黑又滑的头发,脸上却是沉思的表情,“你说,三弟也想效仿大阿哥,坐上东宫之位吗?”
石小诗枕在他大腿上,眨巴了一下眼睛,“有可能哦。”
毕竟按照正史来说,二大爷的兄弟们可没几个不想入主毓庆宫呢。
按照她目前对四弟八弟他们两帮人的了解,他们眼下可对自己的太子二哥仰慕得紧,应该还没那么大的野心,十三十四更是两个小屁孩,只不过,以后的事也很难说,如果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夺嫡之路,那么她和她便宜夫君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她入宫至今,细想起来,还是有一件事还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大大的疑问,如果上辈子她参演的那部清宫剧没有过度魔改历史,惠妃和大阿哥的人生还算一片坦途,并没有犯下血案,惠妃更没被打入冷宫。
而在这个时空,已经发生了和那个世界的历史完全不同的事件,拥有完全不同的走向,那么他和她的命运,是不是也有颠覆的可能?
她充满希冀地抬头看他一眼,正对上他炽热的目光,已经下意识般低下头来,在她额间烙下一个吻。
“在想什么呢?”胤礽的呼吸有点浑浊。
“没什么。”石小诗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明显感到脑袋旁边有个东西突然一动,惊得她立刻就从她的人形恒温取暖器上弹跳起来。
二大爷实在太过勇武了,今夜的头一回已经叫她浑身没力气,倘若再来一遍,明天的宁寿宫又得告假。
想到最近一个月因为告假好几回,皇玛玛看到她便会笑得一脸喜滋滋乐呵呵,一副我也年轻过我心知肚明的模样,真叫她这个开明的现代灵魂也被看得满脸羞涩。
“我是想说,三阿哥和大阿哥不一样。”石小诗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您有没有觉得,大阿哥其实中看不中用,是个银样镴枪头,全靠他额涅还有明珠高士奇在背后出谋划策,三阿哥呢倒是不容小觑,从前行事也不打眼,今天听他那口气,似乎有不少文臣已被他早早收入囊中……这可不必胤禔有手腕多了?”
“你说得在理。”胤礽看她规规矩矩睡在一旁,裹着被子,只露出张红红的脸蛋,十分娇媚可爱,更叫他浑身难受了。
但是很明显,他的太子妃方才已经精疲力尽,再受不起折腾,于是他很体贴地决定放过她,也顺势躺下来,学她的模样裹住被子。
“我在想啊,明天我得去一趟逍遥宫。”石小诗忽然这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去看那拉氏?”胤礽有点茫然,“她会见你?”
“会的,”石小诗的眼神在月色里亮晶晶的,很笃定,“我带点桂花糕去看她,毕竟今儿是中秋,是一家团聚的日子,再怎么冷硬,难道她就不想听一听大阿哥和大福晋的消息?”
说到这儿胤礽有点唏嘘,“听说大阿哥向汗阿玛上书,请求见那拉氏一面,被汗阿玛驳回了,大福晋和那拉氏也不亲厚,如今阖宫上下,怕是没人愿意去看她一眼,你能有这份善心,却是难得。”
“倒也不是我心善,”石小诗很认真地辩解,“温僖贵妃之死的蹊跷,至今也没个头绪,我想去问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内情,毕竟那拉氏也算是万岁爷后宫的元老级人物了……”
胤礽沉默了一下,这话说得没错,那拉氏进宫比他额涅先仁孝皇后还早了几年,她和荣妃都是内务府选进来的宫人,是康老爹身边最早几个女史的出身,后来的几位皇后贵妃都是她看着进来的,知晓的事情自然也是最多的。
他叹口气,“你真想去,我必然不会阻拦,只不过她到底是个丧心病狂之人,千万要注意,明儿我把张三留给你,贴身带着,万一她发起疯来,也能护你周全。”
二大爷旁的不说,给人的安全感从来不缺。石小诗很满意地合眼安睡,为第二天与那拉氏的对谈养精蓄锐。
冷宫其实是逍遥宫的别名,这一处就建在西北角上,紧贴着御花园,但那道宫墙修得格外高格外长,让住在里面的人体会不到一丝一毫的鸟语花香,晒不到一分一厘的阳光,终日困在幽暗的藻井下,还没走到宫殿门口,便已让人觉得冷飕飕的,直打寒战。
“奴才听说,这逍遥宫里曾经住过先帝爷疯了的废后,还有好几个犯了各样规矩,被囚禁在此的宫嫔贵人。”张三说。
“我记得安嫔和敬嫔,就是被温僖贵妃送进来的吧?”石小诗抓紧了身上的披风。
“是的,”张三回答,“活着进去,一直到殒命身亡,才被抬出来。”
“她们是病死老死,还是受不了折磨自杀的呢?”石小诗听得后背发凉。
“两种情况都有,进了逍遥宫,也没什么区别,奴才先前打听过了,那拉氏就住东厢房,主子,您得做好准备。”张三说着,替她推开了逍遥宫的大门。
一股夹杂着馊菜馊饭、人的屎尿、衰草枯木和灰尘的气息涌出来。
石小诗屏了屏呼吸,婉拒张三递过来的帕子,然后正了正衣领大步踏上东廊。
这里还是住着人的,不知道是哪位曾经的主子,她能感受阴暗的角落里,有几双不和善的眼睛打量她的身影,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三三两两的嘀咕声,还有老鼠顺着破败墙角飞快爬过。
走到东厢房紧闭的门窗跟前,她深吸一口气,叩门道:“惠娘娘,我是石小诗,我来看您了!”
第90章 冷宫
她等了许久, 才听见屋内吱呀一声,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声过来开门。
从前拍宫廷剧时,那些沦落冷宫的妃嫔总会带上自己的贴身女婢, 就算是日子清苦, 也还能体会点当主子的特权,可这逍遥宫却是全然不同的, 门一开, 露出一张干枯蜡黄的脸, 竟是那拉氏本人。
她穿着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麻衣,袖口领口都有破损线头,稻草一样的头发随意扎起, 显然是这两个月来,都没有打理梳洗的模样。
“这里, 就我一个, ”她大概是太久没跟人说话了,舌头都有点打结,歪唇冷笑一声,“太子妃, 进来吧。”
石小诗把张三留在门口,自己跟着那拉氏走进那间厢房。说是厢房, 其实连宫女的他坦都不如,光秃秃的砖地, 缝隙里杂草重生, 窗上没挂帘子,屋内也没设地笼, 当中竟很难得的摆了个满是破洞的屏风架子,架子外面一张圆桌, 两把杌子,屏风后面是张榻,草席上一床破棉絮,就算是被褥了。
石小诗看得心惊,问她:“这里不烧炕?怎么能过冬呢?”
那拉氏淡然地坐在桌边,用指甲乌脏的手拿起杯子,里头水色也是乌沉沉的,“万岁爷若是想让奴才活到明年,自然会送碳盆子来了。”
石小诗明白了,这样的遭遇也有康老爹的授意,毕竟她犯下的过错不仅仅是杀人,更有篡位夺权之嫌,没当场发落斩杀,已是给了极大的面子,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帝不会秋后算账。
“随意坐吧,这里比不得毓庆宫,我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也没什么能招待太子妃的茶水,就连这屏风架子,也是我从一个死了三天才被发现的太嫔屋里捡的。”房内就两把小杌子,那拉氏独占了一把尚且完好无损的,又指了指对面那把瘸了腿的,示意她坐下。
石小诗没领她的情,只在原地站着,将手上的朱漆食盒放在桌上,“昨日中秋,这是佟佳贵妃让我带来的。”
那拉氏不客气地掀开盒盖,朝里张望一眼,又拈起一块来对着惨淡的天光瞧一瞧,“这是松仁龙眼糕,还有果酱镜糕,真不错,真不错啊,从前我就喜欢吃龙眼,宫里来了新鲜的,万岁爷总会叫张鸿绪给我送一份……只可惜,如今我就只配吃馊了的咸菜配馒头,那馒头啊,甚至不是白面的……”
她的眼角没有泪,唇角的笑也显得阴森森,一双不再清亮的眼珠子却死死盯住手中的松仁龙眼糕,一副想吃,却又在顾忌着什么的模样。
石小诗明白了,她是怕自己在吃食里下了毒,轻叹一口气,道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卷起袖子拿了块吃下,然后才看见那拉氏的神情才松懈下来。
她嗫嚅了一下,“要是知道你吃不上饭,我就带碗面条来了。”
“不怪你,你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儿,哪吃过这样的苦呢?”那拉氏歪了歪头,“我是从小宫女一步步爬上来的,从前日子也没好过多少。”
石小诗听得眉头一抽,心说你也知道自己是宫女出身,为何还要残害其他宫女呢?
那拉氏悠悠地啃了口糕点,似乎在细细品尝滋味,一个吃完,还极节约地将桌上的饼渣捡起来吃干净,然后才问道:“太子妃,你是第一个上这逍遥宫来的人,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石小诗摇了摇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那拉氏却没有顺着问下去,她将那盒糕点收好放到一旁,想了想,先发问道:“你看我如今这样,心里是不是觉得很得意?”
石小诗说不是,“你是罪有应得。”
那拉氏突然放声大笑,笑完之后才开始喃喃,“是啊,是啊,我是罪有应得,我是罪有应得,所以你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上万岁爷那里去替我求求情,好不好?”
“不好,我不觉得得意,也不会为你感到悲伤,”石小诗没理会她突然的疯癫,冷冰冰地说,“你落得如此下场,对于那些丢失性命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安慰吧,可惜这样的慰藉又能有什么用呢?你难受、你痛苦,至少还是你活着的证据,而他们,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拉氏见石小诗是个毫不动容的冷心肠,也不愿再装腔作势了,斜眼道:“你别在那儿惺惺作态,有事快说,就算你是太子妃,我手上已经有了那么多人命,再添一条也没什么区别。”
石小诗打心底觉得她很可怜,从进门到现在,那拉氏已经展现出在冷宫这两个月被折磨出来的种种极端心态,哭着哀求不成,就只能威胁,想起她对胤禔那副慈母心肠,对众嫔妃的势利和刻薄,或许在这么多张面孔之下,到底什么是她真实的模样,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吧。
她不欲纠结口舌之争,直接切入正题:“温僖贵妃薨逝前,你去过永寿宫吗?”
那拉氏大概也没想到她要问的竟是这个,愣了一瞬,然后立刻冷下脸道:“没去过。”
“那温僖贵妃生前,是否做过恶事?”石小诗斟酌着问,“或者得罪过什么人吗?”
那拉氏眼神里忽然有了点微弱的光,盯着石小诗探究的眼神,似乎有什么要说出口,却又改变了主意,冷笑道:“不知道。”
石小诗碰了壁,她知道以那拉氏眼下境地,是如论如何也问不出只言片语了,于是只好作罢,点点头道:“好吧,那你保重。”
那拉氏没说话,显然也没留她的意思。
石小诗走到门边,看着对面墙皮剥落的宫墙上,有人用石头画了个大大的“安”字,瞬间便想起了曾经也被发落到冷宫的安嫔和敬嫔,立刻回头问:“那一间是安嫔的住处?”
那拉氏无精打采地回:“哪个安嫔?”
“安嫔李氏,还有敬嫔王佳氏!”石小诗睁大眼,感觉到了一点希望。
“哦,原来是她啊,”那拉氏又突然笑起来,“太巧了,她上个月没的,我这屏风架子,就是从她屋子里捡的呀!”
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眉眼搅在一处,笑得更有疯劲儿了,“竟然是她!当年她可是我们当中最漂亮的那个,怎么就成了那个又老又瞎又哑的样子啊,在炕上爬来爬去,我还以为是哪个老宫人呢!”
“惠娘娘!”石小诗厉声问,“她们两人到底是因什么原因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的?安嫔死了,那么敬嫔呢?她如今还住在逍遥宫吗?”
她只是摇头,笑得眼角泪水横流,“原来那个钮祜禄的死是因为这个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啊,我偏不告诉你!”
那拉氏一把将石小诗推到门外,然后轰地一声,将陋室的破门紧紧关上,任凭石小诗在外面说什么,提了多少次大阿哥,也一声都不吭。
这番见面,到底是石小诗年轻,败了阵。她有些失落带上侯在外面的张三,一同走出逍遥宫,经过这一面,石小诗更加确定,安嫔敬嫔这两个人,必然与温僖贵妃的死因息息相关。
但是内务府的记档浩如烟海,真要细细查找,却又没个头绪,有些谜底啊可能就在明面上,可若缺少了当中关键环节,便是怎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找到更多线索之前,石小诗只能先把这桩事放下。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天又冷了些,但是大概是二大爷每天都要吃羊肉锅子,她也不觉得有多凉,反正有人形恒温取暖器在,甚至晚上睡觉都不叫烧炕。
而九月很快就来了,先是月初要去吃满月酒。八月末,长姐石小月给辅国将军德义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嗓门嘹亮,四肢强壮有力,完美继承两边人的武力基因,喜得德义当天就向众人宣告,他家有这么个女儿就足够了,以后必然会成为威风凛凛的女将军,绝不比那青史留名的女将军妇好、樊梨花、唐赛儿们差!
而石小诗作为小姑娘的亲小姨,自然要亲自登门道喜,二大爷便也要陪同爱妻,于是太子夫妇这么一到场,小孩儿的满月酒也变得极有排场,德义家和石家都觉得倍有面儿。万岁爷呢,大概也是看在石家出征有功的面子上,给了小姑娘一个固山格格的封号,这可通常都是贝子之女的才有的殊荣,于是不知不觉间,石家的地位又在水涨船高。
从小姑娘的满月酒上回来,胤礽就一头扎进了詹事府,上热河行宫围猎就在跟前了,因为这是他的太子妃头一次跟着出差,胤礽自己心里也很期待,自然要提前把行宫各处打点妥帖,不能叫爱妻失望,不过这么一来,他就忽略了一件大事——不是和石小诗幸福美满的夜生活,而是康老爹在中秋家宴上让他和三阿哥胤祉一同主持的《明史》修编工程。
这日他抱着一大叠图纸上乾清宫去,在梢间里候着的时候,听见廊下传来小太监的说话声——
“……三阿哥是真人不露相貌啊!”
“你猜猜万岁爷要赏多少?”
“……一百两?这不能够吧?我猜八成要赏个郡王的衔儿了!”
“嘘,你小声点!上回张谙达怎么被罚去辛者库的,都忘了吗?太子爷这会就在梢间里呢!”
两人说话的声音慢慢变小飘远了,胤礽站在窗内,外头的深秋阳光将他的神情分割成两半,眉头紧紧抓起来。
胤祉到底办了什么大事,能配得上封郡王的赏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