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圣驾巡幸南苑。
一众皇子皇孙不放心的随驾在侧,深怕康熙的身子急转直下,然而担心就来什么,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康熙突然起了一场高热,两日两夜都没怎么退热,最后不知怎的稀里糊涂的就熬了过来。
那两日正好是十一月十二前后,旁人便是担忧也没有过于惶恐,弘晖却是整颗心跌到了谷底。
——十一月十三,那本是皇玛法驾崩的日子!
连着两日高热不退,弘晖曾经真的以为皇玛法寿数将近,一时担忧,一时难受,一时又不舍,种种心绪之下在南苑守了两日两夜。
当时更是有多人提及要将万岁爷的龙体带回畅春园里休养,不想才过了十三日子时,滚烫的身子就渐渐退了热,待到巳时左右,昏睡不醒的人也清醒了过来。
这是这人一清醒,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先不说那双堪称心如死灰的阴鸷眼神,再有看到儿孙后三分恍惚、三分怀疑再有不知几分庆幸的目光,嗯,绝对有问题!
不等弘晖猜测试探,康熙的种种表现告诉他,确实出了问题!
康熙这是做了噩梦,梦里恍然另一般情景——
胤禔直到他驾崩都被圈禁在府中;胤礽二废二立后还不死心,父子二人死生不复相见;胤禛默默无闻了四十年,最后以孝诚、刚直被托以江山社稷,不过老四的长子弘晖早夭,府上一共就只有三两个皇孙,跟现下的子嗣繁茂完全不相干;
胤禩一直是那副圆滑世故的小人脾性,对皇位的觊觎也从未停过,跟胤禟、胤俄、胤禵等人联合起来,在朝堂上占据了半边天地,最后被他以“辛者库贱妇之子,心机深沉,手段狡猾,朕与胤禩,从此恩断义绝!”一举断绝了父子之情;
还有胤禟、胤俄两个,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紧跟在胤禩身后,及到后来,也被他刻意不闻不问彻底放手了去;至于胤禵么,被老八捧上台面,跟同胞兄长争得就差不死不休;
倒是胤祥的经历最为凄惨,被圈禁在养蜂夹道处三四年,人生最好的十余年再没被他看在眼里,还不幸染上了鹤膝风,曾几何时何等潇洒自在的十三爷竟沦落到五品小官都能欺压的地步!
一遭遭景象宛如地狱一般,将昏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康熙一举吓醒,“不要,不要,胤礽……胤祥……”
“皇阿玛/皇玛法/万岁爷,您醒醒,您醒醒……快去叫太医!”
不等太医到来,康熙就幽幽转醒,梦中所见历历在目,他久久都未回转了神志。
“皇阿玛,您终于醒了,您都昏睡了两日了……”
咦!这是老四?怎么看上去这么年轻?不是早几年就发福了嘛?——等等,不对,老四什么时候发福过?他四十来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不等细想,又有一个人冲上前去,“皇阿玛,您有哪里疼的、痛的?……”
这,这不是保成嘛?他什么时候被放出咸安宫的?
“保成,保成……”康熙激动的叫出声来,结果话一出口,他就想起嫡子保成早几年就被放出咸安宫、甚至还被封了一个多罗贝勒的爵位的事了!
胤礽一时欣喜,一时复杂,不知不觉间被一把挤了出去,待他回头看那胆大包天的人是谁,呵,原是老大那个夯货!
胤禔理也不理老二的瞪视,仗着一把子力气从众兄弟之间挤上前去,“皇阿玛,您可有口渴?腹中可是饥饿?儿臣让人炖了白粥,您用了缓缓吧。”皇父在位越久,他的日子才越好过,若是换了兄弟在位,到时不知要提多少回心?
康熙却没回话,他还恍若梦中,脑海里截然不同的两段回忆时不时闪现,种种矛盾之处压迫得他头都疼了起来。
虽则是一个噩梦,他本该不多想的,但梦中所见却那般真实,险些叫他信以为真!
待扫视了一圈守在床榻周围的儿孙,尤其是梦中早夭再未出现过的弘晖,他才如梦初醒:梦是梦,现实是现实,二者截然不同。梦中所见皆为虚假,现实却是九龙夺嫡从未真的存在过!
不,应该说它存在过,只是被一个秘密立储给隐没了而已。
想到这里,康熙不无庆幸的将自己的亲孙子叫到跟前,“弘晖,来,给朕端详端详。”
嗯,龙章凤姿,不愧为朕这些年最看重的皇孙!
从弘晖熬过三岁那年的死劫开始,现实与梦境就渐行渐远,康熙不敢深想,要是弘晖当年死在老四的原配乌拉那拉氏手上,今日会不会重蹈梦境中的覆辙。
九龙夺嫡、诸子相残、手足阋墙、皇家父子之情沦为笑话,梦中种种一桩一桩戳到了他的痛处,康熙头一次反思——
这些年朕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为了皇权挑起保清和保成相争?是不是不该为了心底那说不出来的忌惮平衡诸子?
历朝历代,唯有朕这么一个二立二废、将储君之位变成笑话的君王,那遭梦境就是朕的报应!
幸好幸好,朕没有一错再错!
“李德全,传朕口谕,暂留南苑,等朕调养几日再回畅春园,同时着各皇子阿哥轮流侍疾,京中事务暂交由雍亲王处理。”这时他也顾不得什么皇位不皇位、影响不影响的了,他只想将自己的一干儿子都叫到跟前守着他。
而后十来日,众皇子阿哥在南苑直守到十一月二十六才得回返畅春园,等回了畅春园,康熙仍旧不理政事,只一味调养身子,将所有国家大事尽托雍亲王胤禛一人。
胤禛一向谨慎,大事小事都往畅春园跑,一副只等皇阿玛做主的架势。
“皇阿玛,山东……”
“别,这事你做主就成,朕都说过多少回了,一应事务交由你处理,朕还不能得个几日空闲吗?”
皇阿玛这是抽的哪门子风?往日折子不离手、皇权不容他人染手分毫的人何以这般果断放手?这到底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