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刘沂的差事了结,进宫复命后风尘仆仆回了府。
我得了信一早就带着众人守在府门口,桃姨娘即将临盆,却仍是扶着丫鬟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门口风大,你出来做什么?”
“夫人,妾想着侯爷回府,又得了圣上嘉奖,算是荣耀而归,合该出来同夫人一道相迎的,不敢仗着身子托大。”
我没忽略她眼神里那藏不住的得意。今日阵仗大,府门口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都想趁机讨个彩头,她算准了人多眼杂,打算带着自己的肚子出门来炫耀一番恩宠。
可她的恩宠只会换来我被人耻笑,平日关起门来她如何僭越我不甚在意,只要不碍事我便不理会随她闹去。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我倒是忍不下去的。
我冷哼一声:“外头这样混乱,你一个快临盆的人,出了问题如何是好?快些进去!”
说罢不顾她再絮叨什么,几个下人合力将她带进府里,我低声嘱咐银雀:“你跟着,亲眼瞧着她们回屋,不必回来。”
银雀应声而去,我转回头望着远处隐隐约约那曲台殿屋顶上的獬豸,暗暗叹气。
太阳逐渐升至头顶,温度也高了起来。长时间的站立等待,我的鬓间浸出一层薄汗,偏偏此时竟没有一丝凉风吹过,我心里不耐烦,顿觉口干舌燥。
“前头的人还没消息么?”我用手帕揩着汗问。
话音未落,府丁远远儿狂奔而来,到了跟前面带喜色说道:“夫人,侯爷的仪仗已经到崇义街了。”
我整肃神色,抖了抖有些僵硬的身子,深吸口气摆正姿势。
耳中隐隐听到锣鼓声,不多时就见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愈来愈近。
眼见刘沂骑着马已到门口,我顺势福身同众人一道恭贺:“恭迎侯爷回府。”
刘沂下马扶着我的胳膊,又示意其他人起身,望着我笑道:“离家许久,有劳夫人了。”
“侯爷折煞我了,比起侯爷在外为国奔波效力,我操持府中事务是分内之事,称不上劳累。”我语气神色得体,看向门外围观的人群,随即吩咐下人将提前兑好的铜板银钱散了出去。
我从方才行礼便一直带着笑意,此时略感脸僵,便看着刘沂说道:“侯爷一路劳累,早些进来歇着罢。”
说罢抬脚就要进里面,刘沂却拉住我说道:“你且等等。”
我疑惑着看向他,只见他向前走了几步,揭开帘子从马车里请出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好像是圣上身边的殷公公。
“宣平侯刘沂及夫人刘齐氏接旨”,他甩动着手里的拂尘,托着长长的尾音瞥向我:“宣平侯夫人,怎么还不过来接旨?”
我这才反应过来,刘沂拉着我跪在门口的蒲团上,我低着头,殷公公那尖锐的声音像细小的针尖扎进耳朵:“宣平侯刘沂,朕念其功绩卓著,今有户部侍郎之女王雪莹,天资聪颖,品行端正,特赐予宣平侯刘沂为府中妾室。”
脑子一瞬间空白,我竟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只感觉心好像被一只大手攥着,有些让人喘不上气来。
手肘处传来一阵刺痛,我才突然清醒过来,刘沂正掐着我的胳膊,示意我作出反应。脑袋斜上方传来殷公公刺耳的声音:“夫人快接旨罢,奴才还急着回宫复命呢!”
我麻木地随着刘沂接旨起身,目送马车远去,然后在众人的道贺声中转身回府。
随着大门缓缓关闭,我默默挣开刘沂的手,二人一路沉默来到正厅。
眼看府里的气氛在那道圣旨后逐渐变冷,刘沂不自然地轻咳几声,转头问我:“桃姨娘身体状况可还好?”
“昨儿叫大夫来瞧过,说是就这个月的事儿了,我已经叫人预备着生产用的东西,产婆也找好了,就等她发动了。”我垂眼回道。
“辛苦……”
“侯爷若是不放心,这会子便过去瞧瞧,说起来桃姨娘早晨还非要站门口等着,想来也是十分惦念侯爷的。”
经过刚刚一场,我心中已然没有丝毫耐心可言,不等他再开口,便推他离开,他被我打断倒也是没多说什么,略怔了怔,便顺势应了起身前往桃姨娘那里去了。
见他走了,我也转身回屋,一路上以极快的步子走进院内,落了座就感觉脸上有些痒痒的,拿手一摸竟是满脸泪水。
我被这“无端”的泪吓了一跳,抬步走向镜子,打眼一瞧的确满脸都是泪,喉咙处还一阵一阵的酸疼。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任由眼泪肆意滑落,脑海里走马灯似的不断闪过桃姨娘,柳蝶,三清,甚至于荟言和严玉的脸来。
我想,这个庭院幽深的高门大院,我大约真的不适合这里。
门外“砰砰”几声,银雀的轻声细语隔着门板钻了进来:“夫人,可要用膳吗?”
“你进来罢”,我用帕子擦了擦脸,起身歪在榻上瞧着刚进来的银雀:“那边有什么动静么?”
银雀摇摇头,贴心地为我倒了杯茶:“奴婢远远儿瞧着侯爷过来,就从侧门那头溜回来了。她们倒是没有闹什么,就是桃姨娘院子里的花坛不知道为什么,里头的花儿黄了一大片,像被火烧过似的。”
“谁管她的”,我闭了闭眼,端着茶杯喝了几口:“今日起得早,我这会子懒得动,你告诉厨房,其他人要用就按平常的份例做,我这儿暂时不用,等睡醒了再说。”
“夫人早膳也没吃几口,要不奴婢拿着现成的果子先垫一垫,总不至于饿着胃疼。”银雀一脸担忧。
我摆摆手,示意她关门出去。
银雀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她转回身小心翼翼说道:“夫人,晚上的接风宴......还需要准备么?”
“还费那些个心思做什么”,我冷笑:“外头吃饱了这家里的饭能吃得下?”
银雀不敢接话,低头应了一声往外走,我叹着气喊她:“回来,让厨房按时做,酉时二刻派人去前院儿请人。”
纵使心中再怎么难受,这规矩总不能散了架。至于刘沂愿不愿意来,那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儿了,哪怕他不来,与如今的我而言,都没什么利害关系。
我紧闭双眼,脑海里连绵的北凉风光走马灯般浮现,渐渐汇聚出了那匹红鬃马的模样来。
“羁绊纷纭困牢笼,束缚身心难梦游。”
“想不到乌音公主竟会作诗,今日果然不虚此行。”一道声音猛然从门外传进来。
我从榻上直起身肃声道:“谁?”
话音刚落,严玉推开半掩的窗,站在廊上好整以暇打量着屋内。
许是被他大胆又唐突的行为惊得一瞬间失了魂,我愣了半晌,才皱眉厉声说道:“王爷这是疯了!青天白日,怎可做出这般有伤风化的狂浪之举?若是被旁人看到,你我皆要遗臭万年了。”
严玉双手抱胸满不在意道:“怎么,是你言而无信在先,还不许我上门讨债么?”
“你吃错药发糊涂了不成?”我眯着眼皱眉瞧他,疑惑道:“我与你之间可曾有什么约定之事?”
话罢严玉瞪着眼问我:“你没打开包袱瞧一瞧那里头的东西么?”
那日他派人在半路送给我的包袱里只有一个药瓶,其余半点东西都没有,我又不是神仙,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能猜得出他的意思,只好原封不动裹起来塞进柜子里去了。
我起身下床,从柜子里翻出包袱扔还给他:“你还说呢,半路拦车就为这瓶莫名其妙的东西,又专门跑来这里发癫,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严玉皱着眉头打开包袱喃喃道:“不应该的,我那日明明放了......”
“坏了!”他突然叫道:“难怪我等了这些日子没有一点动静,原来送给你的东西被人调了包。”
“所以,王爷到底想做什么?”我疑惑地盯着他。
严玉叹了口气,冲我拱拳:“今日是我唐突,惊扰了公主,改日定当赔罪。”
说罢他就要走,我张了张嘴,却不敢出声,他贸然进入侯府内宅已是有伤风化之举,好在此时院内无人,若我再高声喊他,倒惹人注意了。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瞧着他施展功夫三两下从墙外翻走,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高声喊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