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1
旧府宴会厅上,华光明媚。
金银玉石数不胜数,两侧无数的金红玛瑙树坠着金箔片,风吹动的时候,会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像是某种清脆的鸟鸣。
郁阳泽在个小凤凰的引路下,赴宴就坐。
不多时,仇元琛和柔仪也到了。
旧府待客倒是大方,宴上吃食一应俱全,连果蔬都是反季的。
柔仪坐在主人位,仇元琛坐在她的左垂手,郁阳泽坐在仇元琛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只是个无用的背景板。
“穹旻呢?”仇元琛终于找到机会,问出了他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旧府的现任主人,一直都是穹旻。
他堂堂离恨楼主上门,按礼节,哪里会是柔仪应该来的接待的?
就算不是接待,也总不能一面都不露吧?
柔仪让小凤凰给他们倒酒,状似随意地说:“他啊,喝醉了。”
仇元琛:“喝醉了?”
柔仪:“是啊,被甩了之后,就天天泡在酒坛子里,已经近百年都没有彻底清醒过了呢。而且就算偶尔醒过来,不是找酒,就是要找顾千秋。真是拿他没办法。”
仇元琛:“……”
仇元琛:“说实话,他被甩也是活该的吧?千秋只是修的同悲道,又不是要修成个大圣母。”
柔仪:“若他不是故意的呢?还有,你不要对着他的姐姐说他的坏话啊。”
仇元琛:“……那除了坏话,我无话可说。”
柔仪:“没话说就吃饭吧。仇楼主,郁少侠,请。这酒可是我专门差人从穹旻的地窖里搬出来的,据说是陈了上千年的好酒呢,喝一壶,少一壶,他自己都舍不得喝哦。”
桌上摆得琳琅满目,还有一个精巧别致的酒壶。
酒壶是陶瓷的质地,但是上面有细碎古旧的花纹,岁月的痕迹留在壶身上,有小凤凰过来起封,霎时间,酒香四溢。
还真不是柔仪吹的,这酒香就好似会夺人心魄,闻一下都要醉倒了,即刻让人敬而远之。
仇元琛和郁阳泽都没沾任何东西,柔仪请了又请。
仇元琛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就算是鸿门宴,也该亮刀了。”
柔仪似笑似怨:“说了你又不爱听。”
仇元琛稳如泰山:“你先说嘛,不爱听,我自会拔剑的。”
柔仪还真敢娓娓道来:“表面上么,当然是人间混乱,又是黄泉又是花蝶教的。在千年未有过的乱世之下,拯救顾盟主,简直是众望所归、理所当然啊。但实际上嘛,其实是为了我弟弟的私心。”
说着,柔仪直接向侧边倾身,目光灼灼地问:“顾盟主重生到现在,尚无道侣吧?”
仇元琛斩钉截铁:“没有!”
当然,仇大楼主心里想的是:原来是这样,老顾,委屈你了!
当然,修无情道的仇大楼主心里补充的下一句是:为了活下来,出卖一下色相怎么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先这样这样,利用完这些死鸟之后,咱们再那样那样。
却不料,仇元琛忽然听到了磨牙声。
扭头一看,郁阳泽不知为何挂着一张死人脸,感觉苦大仇深到现在就要毁灭自己、毁灭世界了!
仇元琛:“……?”
仇元琛迷惑而谨慎地:“……?”
郁阳泽还是一言不发,但是怨气深重,浑身都在冒小黑烟了!
柔仪:“他、他身上在冒黑烟。没问题吗?”
仇元琛:“可、可能是刚才的火熏到了,现在才散出来。”
郁阳泽猛地起身,一甩袖子,愤而离席。
柔仪:“你、你要去看看吗?”
仇元琛:“不用管他,我们聊聊千秋的彩礼吧。”
郁阳泽出了宴会厅,站在一条寂静的道路上,身后的喧嚣逐渐远去,金碧辉煌也与他无关,只有玉石铺的小路蜿蜒向前,两侧是夜明珠做灯,指引向未知的地方。
今夜的月亮很清晰,边缘薄而锋利,还没有云层遮挡。
郁阳泽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他借着这个动作来舒缓心中的郁结。
到底还是因为他太弱了。
若是他今日是那天碑无上榜首,一剑之怒,连神佛也要退避三舍,又怎么会让师父来旧府受这种委屈?
手指被他捏得咯咯作响,心中愁闷简直要唤醒曾经的心魔。
走着,他就有些失去了方向。
郁阳泽走到了一片湖边,月光下皎洁的光映在一片碧红上,仔细一看,便见水面上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莲花,整个湖中都没有荷叶,全是无根的莲,开得异常繁茂。
而且因为颜色的缘故,显得像是一池的血,很诡异。
郁阳泽曾经听过一个说法:
旧府只是旧府,只有那月光之下的异形湖泊,才叫凤榭。
凭着直觉来猜测,这应该就是那个水榭了。
没有风,莲花开得特别好,水边有个白玉的画舫,赏景用的。
忽然,郁阳泽猛地回身,侠骨香推出鞘一寸。
金乌笑嘻嘻地不满道:“这么敏锐?你属猫的?”
那对粘人的兄妹不知为何又出现在这里,大概是跟着他来的。
郁阳泽把侠骨香收回鞘中,不理会他们,又转头去看水榭。
金乌和素娥走到他不远处,倒是也没有动手的意思了,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站在没有围栏的水榭边缘。
走进了看,就会发现那些红莲也没有完全侵占水面,从缝隙之中就能看见,亮晶晶的月色反光,像是打碎了的琉璃铺陈湖底。
金乌悠哉哉地说道:“郁少侠,你可知道,客人是不能随便来旧府的红莲水榭的?若是让我姑姑发现你在这里,可是要判你死罪的。”
郁阳泽不愿针锋相对,淡淡道:“迷路了。”
素娥补充道:“这里只有一条路。”
郁阳泽改口道:“那就是走神了。”
金乌嗤笑一声,素娥也不说话了。
但是这对兄妹虽然嘴上威胁他,却没有要回去跟柔仪告状的意思,静悄悄地站在不远处。
乍一看,他们跟朋友似的,好像在赏花赏月。
静默之中,站了很久很久。
金乌有些按捺不住,但是有感觉没什么好说的,刚想开口问问他顾千秋的事情,就听郁阳泽忽然开口了:
“你们家主,是不是很久没出现了?”
金乌和素娥都被他问得一愣。
主要是,郁阳泽实在不像是会跟人闲聊的类型,特别还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又不熟,怎么会突然来此一问?
金乌道:“怎么了?”
郁阳泽淡笑不语:“你们就说是不是吧?”
素娥道:“是。”
金乌看了素娥一眼,道:“大概一年前,你们不是见过吗?在那个哪里,我们一起掉进了个异界的洞,是家主来救我们的呀。”
郁阳泽当然还记得那一茬。
当初在小弯城,他们一起落入个异界的墓穴──满上醉、黑衣男人、东白、东蓝,还有不听劝的金乌和素娥。
当时情况混乱,金乌和素娥冒进,被打晕了。
最后,还是一棵从天而降的带火的梧桐树烧裂了整个异界,“穹旻”把金乌和素娥挂在树上、捞回去了。
看起来如此。
郁阳泽淡淡道:“我本来也以为救你们的是穹旻。”
当时顾千秋的反应不是作假──师父也没认出来。
郁阳泽道:“直到我今天亲眼目睹了,你们姑姑的容貌。”
金乌感觉浑身的毛都嗲了一下,不爽,恶狠狠地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姑姑冒充家主来救我们?为什么?有必要么?:
素娥死死盯着郁阳泽,没有开口。
但是只要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冰山一般的姑娘眼中露出了堪称惊悚的微动,严肃而沉静地等待着爆发。
但郁阳泽没看她,也没看金乌。
郁阳泽低头,静静看着那片赤红色的水榭,道:“有必要啊。因为……这水底下,有个人。”
哗啦!
金乌忽然拔出凤凰台,刀身上的火焰前所未有的炽热,直接架在郁阳泽的脖颈三寸之外,冷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素娥沉静不语,心中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郁阳泽用侠骨香剑鞘把凤凰台推开,礼貌地后退一步,说道:“在下是第一次来旧府,心中只有我师父,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郁阳泽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这次居然是素娥拦路,“你、你把话说清楚。”
金乌皱眉扭头,低声说话:“小妹?你真信他?”
素娥不回应,而是看着郁阳泽,凤凰游被她翻在手中,却没有拉弓搭箭,垂在身侧,被捏得咯咯作响。
郁阳泽就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可以不信。”
说罢,这次他又用侠骨香剑鞘格开素娥,顺着来时的小路,真的消失在了月下。
站在原地的金乌和素娥默默对视一眼。
水榭无声。月色明朗。赤莲摇曳。
金乌道:“小妹,他这种人的嘴里哪儿有什么真话?我看他就是因为想救顾盟主,故意挑拨姑姑和家主的关系!咱们不是去家主府中看过了吗?他真的只是一直在醉酒!”
素娥说:“我要下去看看。”
Chapter 202
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
素娥纵身一跃,跳进池塘,荡开水中血色的红莲。
金乌只犹豫了很短暂的一秒,也入水就追。
这对兄妹在水中拉扯,还交了两下手,打碎了一池的莲花,露出更多的月影。
金乌怒道:“你真听他胡言乱语?小妹!他是什么居心,你想不明白吗?!”
素娥也是怒极,道:“……我自有判断!”
金乌再道:“红莲水榭不是随便能下的地方,你若心中有疑,可请姑姑来看!”
素娥嘴角往上提了一分,冷笑:“姑姑?……哼,不必多说!”
金乌敏锐地一眯眼睛:“我们从小就是姑姑和家主带大,你对姑姑有何不满?”
素娥重复道:“兄长,烦请让路!”
说罢,素娥哗啦一声就抽出了凤凰游,金灿灿的长弓顶上藏着的是把锋利的小刀,也是纯金制作的,花纹繁杂,上古的好物。
巴掌长的小刀往前一挥,金乌伸手就拦,被划破了掌心,但是没松手。
金乌呲牙咧嘴,盯着素娥的眼睛,声音从来没有如此低沉过:
“你还知道我是你兄长啊?小妹……”
“……”
素娥眼中闪过一丝纠结和痛苦。
但下一秒,就被冰雪般的冷意覆盖了。
“姑姑和家主也是亲血缘的姐弟,但最终……”素娥没有明确说完,“你从小跟姑姑长大,我则跟家主更亲厚,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么?”
金乌表情抽了一下,半晌没说出话来。
事实就在眼前,他否认不了。
金乌憋了半天,最终说道:“你真觉得,我会和姑姑一样,跟你争什么狗屁家主之位?”
素娥冷冷道:“让开。”
这两只鸟在水里泡着,拉拉扯扯半天,又动嘴、又动手的。
殊不知,不远处的黑暗之中,站着个人。
郁阳泽去而复返,抱剑站在树影之下冷眼旁观。
一边看热闹,他一边还琢磨事情怎么办。
来到旧府,顾千秋就是暂时逃过了天道的注视。
但是将来要如何继续欺骗天道呢?
总不能在旧府呆一辈子。
郁阳泽对这些东西一知半解,还是第一次来旧府,简直两眼一抹黑,连个努力的方向都找不到,干着急半天,除了憋一肚子火气,什么也做不到。
那边,打着的金乌和素娥的动静越来越大。
然后打着打着,两只鸟一起沉下去了。
郁阳泽下意识就想上前两步,到水边去仔细看。
但就在这时!
一个人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拖回了角落阴影下。
郁阳泽猛地浑身一颤。
月下静默,水面的波纹都消失了。
郁阳泽即刻回身,连手里的剑都不要了,立刻将人死死抱住。
顾千秋一伸手,把侠骨香接住,没让剑落地发出声音,惊扰湖中。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就被堵住了嘴。
这小孩儿似乎也不在乎三十米开外就有别人在,亲起来不管不顾的,顾千秋被他推到了一棵梧桐树干上,撞得树叶摇摇晃晃。
唇齿交缠,亲密无间。
郁阳泽用的力道很大,似乎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发泄出来,还轻轻咬了他一下。
虽然没说一个字,但彼此的心绪都可以随着世界上最亲密的动作交流袒露。
又是跨过一次的生离死别,山高水远。
顾千秋任由他抱着亲了一会儿,才扬起脑袋,开始伸手推人:“好了好了,动静小点,小心别被被发现了。”
郁阳泽把脑袋埋在顾千秋的肩颈里,委委屈屈地低声喊道:“师父……”
顾千秋下意识揩了一下,嘴角被亲得有些发红,隐隐要破皮的前兆,顺口道:“乖,先放开我,你现在除了能弄我一脸口水,你还能做什么?”
郁阳泽更委屈地抬头看他。
顾千秋严厉地跟他对视。
然后顾千秋忽然嘴角一抽,心虚地伸手按住郁阳泽往下的手,小声道:“等等!别乱摸,别乱摸……”
郁阳泽不说话,也不收回手,就顶着这么一张故无辜的脸看他、看他。
怎么看,都像是顾千秋的亲传本事。
被这种目光盯了三秒钟,顾千秋直接认输,闭上眼,小声道:“好好好,摸摸摸。”
郁阳泽谨尊师命地伸了手。
他一边亲吻顾千秋的眉眼,又继而流连在咽喉处,最后重新撬开嘴角;一边又用手指数着那脊背上的骨头,顺着缓缓向下探。
怀中的身躯就轻轻颤栗起来。
兴奋还是畏惧?
又或者,只是担心会被人发现?
谁知道呢。
远处,玉石铺就的小路上缓步走来两个人,柔仪在前,仇元琛落后半步。
怎么看,都像是宴会过后,消食闲逛。
红莲水榭里面叽叽咕咕,他们都没注意到黑暗中的不妥,走到了水边去。
顾千秋把头埋在郁阳泽的前胸,难挨地无声喘息,低低的声音有些走调:“剩下的……不如我们留到晚上再做?”
郁阳泽动作一顿,哑声道:“好。”
顾千秋脸上带着红晕,快速整理好衣服。
又见郁阳泽站在一边等他穿好衣服,然后黏黏乎乎地凑上来,就要拉他的袖子。
“还要做什么?”顾千秋无声训斥。
郁阳泽受了天大的打击,顶着一副无辜可怜的表情,跟条受了委屈的小狗似的。
顾千秋:“!”
终于显露了!郁阳泽的粘人精本质!
顾千秋最受不了他这样,赶紧无声把人拉过来,亲亲抱抱举高高地哄了半天。
忽然,仇元琛扭头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顾千秋:“!”
郁阳泽:“……”
大概是被发现了,但仇元琛显然智商足够,没有声张。
只是这“偷情感”是从哪里来的?!
不过柔仪似乎没发现这里的问题,因为她现在全神贯注在红莲水榭中。
本来都快沉寂下去的湖面忽然开始“咕噜噜”地冒泡,就像是水沸腾了一样。
接着,就发现不是错觉。
整个水面真的沸腾了起来,底下泛出凤凰赤羽的光,红莲也不怕滚水,甚至颜色都被映照出更加妖冶炫目。
哗哗哗——
整个湖面像是血一样的光,照亮水边。
接着,从中飞出了两道流光!
金乌和素娥一左一右落在岸边的枝头,已经化作了原形,羽翼灼灼带着火焰,面容不善地盯着湖中。
柔仪冷声道:“素娥。”
素娥状似没有听见,还是鸟雀模样,蹲在枝头,滴溜溜的眼珠,显得非常无情。
金乌却忽然化做人形落下,站在素娥的身前,着急地往前一步:“姑姑。”
柔仪单手往下一压,示意他不用多说。
顾千秋和郁阳泽蹲在角落里,静待事情的发展,悄悄传音聊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
顾千秋小声道:“别慌,我的修为全在。一会儿你看谁不爽,咱们就杀了谁。”
郁阳泽点点头,阎王殿名:“穹旻。”
顾千秋被无语得笑了一下。
郁阳泽毫无愧意:“可以吗?师父。”
顾千秋无奈道:“当然可以。”
郁阳泽高兴得笑了。
不过他素来不会过于情绪外露,笑起来也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像只偷到腥的山猫似的,显露着他此时的好心情。
忽然,顾千秋一摁他的后脑,两人俯身。
顺着顾千秋的目光去看,就见繁茂的梧桐树枝上坐着一个男人,晃晃脚,低头跟他们对视,还举起手来,无声地:“嗨……”
郁阳泽下意识就要去摸侠骨香。
被顾千秋拦住了。
那个神经病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这里,血海边缘的旧府、水榭红莲,像是鬼一样缠着他们,悄无声息坐在树梢上,不知又想做什么。
顾千秋懒得理他。
这时,红莲水榭彻底爆了起来,参天的水柱和莲花一起被炸上天,又和漫天的水露花雨一样落下来,美得好似梦幻光景。
又见湖底出现一座倒悬的别院。
参天的梧桐、诡异的红莲、清朗的月色、黄金、玛瑙、翡翠、钻石。
整个布局居然和旧府一模一样。
当然最主要的,是别院中的一个“人”。
他神志不清地睡在梧桐树下,身边无数的酒坛子打落,珠宝美玉都被浸润在酒中。
这本来应是个“我醉欲眠卿且去”、“酒醉还来花下眠”的美丽场景。
但因为这人的容貌而变得惊悚无比——
完全看不出曾经出色绝艳的五官,容貌尽毁,姿态扭曲,似鬼非人,简直像个从血海离爬出来的怪物!
所有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柔仪冷冷道:“金乌,带你妹妹回去。”
金乌就想去拉素娥,素娥却不管不顾地往上闯,高声喝问:“那是家主?!”
柔仪并不回答。
素娥继续道:“——姑姑?!”
柔仪无奈道:“是啊。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么?穹旻他啊,都醉了上百年了呢。”
尽管已经得到了柔仪的亲口肯定。
但一时间,谁都还不能把面前那堆烂泥,和无上榜、朱帘榜双榜有名的穹旻联系起来。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顾千秋悄无声息地站起来,眯起眼睛。
“他不愿意接受古神的馈赠,所以才活得如此辛苦。”柔仪说着,忽然往那黑暗的角落看了一眼,柔声道,“希望你不要怪他。”
顾千秋还没来得及皱眉。
柔仪忽然礼貌得体地往后退了一步。
“诸位,自求多福吧。”
Chapter 203
月影朦胧。残花如雨。
柔仪立在梧桐树下,缓缓念道:
“山似愁眉烟画翠,月如醉眼晕生红。
凤雏踏碎芙蓉影,酒思诗情渺碧空。”
这诗大概是称景的。
只是以顾千秋和仇元琛的文化水平,也听不出个高低意境来,只好当了耳旁风。
被点了名,顾千秋只好往前走几步。
仇元琛跟他对了个眼神,然后同时将注意力放在池中的扭曲人影上。
只有郁阳泽忽然抬头看了树梢上一眼。
那傻.逼男人抱着刀、晃着脚,目光一直跟随着顾千秋,直到郁阳泽的目光游过来,才舍得跟他对视一眼。
没说话,但火药味很浓。
顾千秋一边观察局势,一边还低声跟仇元琛聊天:“拿到真的轩辕了?第一了吗?”
仇元琛一撇嘴,故意跟他阴阳怪气:“哪里是你那些变态前任的对手?还早着呢。”
顾千秋却从这毫无异状的话语里听出了三分异样,都没思索,直接开口:“不可能啊,轩辕剑认了你,你怎么可能……小心!”
说着,顾千秋猛地将仇元琛一推!
只见水榭中的人影“哗啦”一声出了水。
整个池子的水都被掀起如浪,瀑布倒流,像是一块巨大而流畅的绸缎。
穹旻半人不鬼地站在其中,手里提着个酒坛,晃晃悠悠,一副还没醒酒的样子。
但他晃悠了两下,站稳了,看了看岸上,忽然张嘴、无声道:“千秋……”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他说的是什么。
但是顾千秋知道。
只是顾千秋没应声,静悄悄站在岸边。
百年见故人。
还是这种面目全非的故人。
顾千秋眼中的情绪起伏几下,似乎往事种种都浮上心头,物是人非之意淡淡。
柔仪站在梧桐树下偷偷看他,看他眼中的犹豫和斟酌,而她却露出古怪而爽快的笑意。
不过这种僵持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郁阳泽垂着眼睛,人畜无害地拉了拉顾千秋的袖子,轻轻晃。
顾千秋便猝然抬眸。
他还着那身白衣,像是个不小心遗落凡尘的仙人临风而立,神色却如此冷漠——
顾千秋猝然拿过侠骨香,灵力一注,飞身踏入池塘碎影中,剑锋直指穹旻!
这一动手,别说柔仪了,连郁阳泽和仇元琛都被他这果决吓了一跳。
但下一秒,树梢上坐着的男人向后一倒!
命拔出长刀,切开月色和红莲,踩入水中两三起落,直接对着顾千秋而去!
郁阳泽喊道:“师父小心!”
顾千秋冷笑一声,像是早如此一样,行云流水的动作回手就是一剑,“当啷!”,刀剑猛烈地撞在一处,震麻两人的虎口。
命咧嘴一笑:“看来你很了解我。”
顾千秋翻手一剑切下,命猛地闪躲,侠骨香顺着他的鼻尖削了下去,切断几根鬓发。
“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么?”顾千秋对他的无语都大于憎恨了,为这弱智叹息一声,却是带着杀意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如此近距离的寒剑,光芒几乎闪入眸中,是如此贴近死亡——命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又是不知道在哪里捡的破烂,那刀上缺口乱七八糟的,若不是他的灵力撑着,早都被侠骨香给震成粉末了。
就这么疾风闪电般地动手,花水无情。
岸上,郁阳泽表情不爽到了极点。
这傻.逼,居然在动手的间隙偷偷学顾千秋的剑法,举一反三地用在自己的刀上。
不知道是为了战胜,还是为了犯贱。
素娥眼中根本看不见其他人,往前走,想要靠近去看穹旻的状态。
但她身边的金乌当然拦住了她。
“小妹。别过去了,那边很危险。”
“……”
“相信姑姑好吗?等事情结束之后,她一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
“……”
“你就算不信姑姑,你总要信我吧?家主的状态肯定不对,你贸然靠近,肯定……”
金乌喋喋不休了半晌,素娥就静悄悄地盯着他,盯得他连说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金乌也知道,自己的这些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池中,命一刀挡开那无孔不入的灵剑,无伤大雅地揩掉颈部流出来的血,笑嘻嘻地问:“你还有多少剑招?我还得学多久?”
顾千秋淡淡微笑道:“大概还有几百上千吧。只是我怕你有命学,没命用啊。”
说罢,侠骨香一剑起手!
那刺出去的角度堪称诡谲,甚至剑锋都被藏起来了,像是润物细无声的雨露,直到在接触到肉体的时候,才露出杀意的端倪。
而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噗嗤!
命连退到七八步之外,用力一按伤口。
顾千秋微抖手腕,神剑不沾血,黑色的血液都背抖落进了莲池里,把剑负手而握。
盯着那漂亮而挑衅的表情,命缓缓笑了。
其实他五官是不错的,和满上醉属于一种类型,不绝色出挑,但也挑不出丝毫错处。
若让不知底细的人来看,甚至能称得上俊朗。
但可惜了,只要和这神经病有过一丝半点的接触,就会觉得这张脸如此令人作呕。
“是啊,你又赢了。”
命用力按住腹部的伤口,不知道第几次被这样洞穿了,磅礴的剑意在五脏六腑炸开,清醒而极端的疼痛,是如此的令人着迷。
他笑眯眯地把破刀丢进莲池里,夸张地张开双臂,像是拥抱,或者是炫耀,又也许只是他表达喜悦的一种姿态:
“但我是不死的。”
他猛地身形一散,变做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声音还留在原地。
“我和运是血海中托生的怪物,寿与天地齐平,力能横档万物。”
“怎么办呢?”
“……我忽然不想杀你了,千、秋,我要亲手毁掉这个世界。到时候你会露出什么表情呢?真是令人期待啊。”
然他叨逼叨了那么半天,顾千秋连表情都没变。
他右手负剑,左手剑指从上往下微微一落,便有一道惊雷落地,准确无误地劈在那只黑蝴蝶身上。
蝴蝶振翅变做粉末,完全没了痕迹。
顾千秋都懒得理他了,刚想回头,忽然只听耳边劲风一闪!
下一秒,穹旻用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速度,扑倒了顾千秋!
哗啦!
两个人一起跌落池中,水面溅起老高。
郁阳泽想也不想,就往下蹦。
被仇元琛闪电般出手,领空抓住后脖领,给拽回来了:“你管岸上这几个傻.逼,我下去!”
说完,都不等郁阳泽同意,仇元琛义无反顾地往水里一蹦!
郁阳泽简直气得牙都要咬碎了,但现在再蹦,明显是不理智的。
他只好回头恶狠狠地看了柔仪、金乌、素娥……一人一眼。
然,下一秒,素娥忽然化作原型,一声清脆的鸟鸣后,“扑通”下水了。
金乌犹豫了半之一秒,也跟着下了水。
岸上就剩下个美艳无方的红衣女人。
郁阳泽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跳,就见柔仪朝他走了过来。
虽然手中没有武器,但郁阳泽并不慌,反而稳如老僧入定。
“郁少侠么?”柔仪没有掩饰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挑剔而不屑地看了半晌,讽刺地一提嘴角,“感觉不太配做千秋的徒弟呢。”
按郁阳泽的性格,他本来是不会搭理这种废话的。
但现在他火气腾腾,像跟点了就炸的炮仗。
郁阳泽淡淡地说:“可能确实不太够吧,毕竟我师父登峰造极、举世无双了。不过像旧府金乌、素娥那种货色……”
说到这里,他停了。
不光不说了,他还很欠揍地笑了一下。
柔仪被气得脸抽了一下:“你!”
但是立刻,柔仪就恢复了刚才不屑的表情:“算了,我跟你费什么话,反正你们都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只是可惜了……顾千秋啊顾千秋,你有没有后悔当初没有直接杀了我呢?”
郁阳泽谨慎地一眯眼。
虽然这个女人看起来精神状态堪忧,但是并不是纯粹的神经病。
她能如此言之凿凿,应当是有十足的把握。
而她没有拦下金乌和素娥……
究竟是因为她不在乎?
还是因为她有所倚仗?
旧府水红莲水榭中,千百年都没有如此混乱过。
两个人、三个鸟栽在里面,挣扎的挣扎,救人的救人,抓人的抓人,一时间落红与灵气齐飞,池水共剑光一色。
仇元琛顶着一脑门的红光,在水里到处乱抓。
忽然,他感觉自己抓到了顾千秋的袖子,接着猛一使劲!
但是他拉过来的不是顾千秋。
或者说,他谁都没有拉过来,手里什么都没有。
仇元琛忽然心里一颤。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仇元琛看见一只半透明的白色蝴蝶在眼前翩飞。
他想扭开头、或者闭上眼。
但是无济于事。
事实上,无论他怎么努力控制了,他的眼睛都会追随着那只蝴蝶,高低起伏,翩翩起舞。
有一个女声在他耳畔轻声说:
“古来无情道修者众多,但真正能问道之人寥寥。”
“弑父、弑母,戮兄、戮姊,灭师、灭子,杀妻、杀友……”
“仇元琛啊……”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Chapter 204
顾千秋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终于稳住身形,反手一剑。
穹旻却还是如影随形地贴在他身后,被戳了也不在意。
一边在水浪中翻滚,一边轻轻地嗅闻——
就贴在耳后的距离,好像他真能闻出什么似的。
鲜血落入水中,马上被打散,不见踪迹。
顾千秋低喝道:“滚开!”
但穹旻似乎根本听不懂人话。
很近的距离,顾千秋听见他嗓子里扭了一下,没发出完整的音节。
下一秒,素娥已经不管不顾地靠近这边,猛地伸手抓住穹旻的袖口:“……家主!”
但素娥抓住他,看清了五官,下一秒动作就一顿,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穹旻这张脸已经完全面目全非了,是字面意义上的,难看得要死。
曾经熟识的人变成这样,堪称惊悚。
金乌猛地上前搭住素娥的手肘,用力想把她拽回来,但是素娥不动如山。
穹旻“看”了他们一眼,但是眼珠没有动。
接着一甩袖子,两只小鸟都被巨大的力量掀出了水榭,重重拍回岸上。
顾千秋猛地闻到了一股酒香,浓烈到好像掉进了酒坛子里似的。
忽然,仇元琛从旁边蹿了出来,一把拉住顾千秋,连退几十米。
“情况不对!”仇元琛大声喊喝,“你这傻.逼前任到底是什么货色?!”
“……”顾千秋踉跄站稳,也大声喊道,“你下来干什么?锤那个女的啊!你难道要让郁阳泽一个人对付她吗?!”
对面的穹旻身形如鬼魅,贴着水面就游了过来。
仇元琛还没开口狡辩。
郁阳泽站在岸上喊:“师父!不用管我!”
哗啦!
穹旻出水,醉意阑珊,却带着冷酷而绝情的杀意。
最重要的是,他目中是混沌的、浑浊的,像个失了心智的皮偶,或者走火入魔的野兽。
柔仪不知何时飘到了郁阳泽的身后:“是么?”
郁阳泽当然保持了十二分的警惕,微微侧身。
但柔仪没有动手的意思。
“算了。我那愚蠢的弟弟,总是要做与天争斗的愚蠢事。我都习惯了。”
应该是没人能聊天,表达欲又强烈,面对个差了辈分的郁阳泽,柔仪也只能将就了。
“但人力哪儿能胜天呢?他做了家主,当然要担起家主的责任,你说对不对?”
而郁阳泽不出所料的,没搭理她。
柔仪表情就有点绷不住。
在旧府长大的天之骄女,才貌双全,见谁锤谁,哪儿遇见过拿她当空气的?
这时,郁阳泽率先说话了:“原来他这样子,不是自愿的。也难怪,想来谁都不愿意变成这副鬼样子。前辈,你用他来与我师父相配,过分了吧?”
柔仪说道:“我的弟弟只是愚蠢,外加一不小心破相了而已。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修真世界,总归还是强者为尊的。你若现在去崇华道,就会看见无上榜第一的名字,会是穹旻。”
郁阳泽微微挑眉:“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在修为上挑衅我师父的。”
柔仪看着激荡的红莲水榭:“你不明白。穹旻他……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凡尘了。”
黑暗的金殿之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惨叫——
“等等!等等——!”
穹旻还身着白日里继位的、血红色的华服,叮叮当当的珠玉琳琅,头上的发带还是顾千秋亲手为他挑选系上的,绣着他最喜欢的凤尾花。
但现在,那些华服尽数被烧灼,化作灰烬。
他的躯体、五官、皮肤都被烧得融化,他的筋脉、骨头、血肉都在啪啪作响。
老凤凰已经死去了,空空的躯壳留在原地,像是海市蜃楼的造景,微微的清风一过,它就被吹散在空气里。
而与之相对的,穹旻的五官变化、变化,身体抽条、抽条。
他已经惨叫不出声了,因为声带已经断裂。
也逃不掉,四肢都软绵绵的,被抽出了骨头、融化了肌肉。
而金殿之中有熊熊的火焰。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会害怕火焰。
有个苍老又年轻、属于男人也属于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重复:
“涅槃。”
“涅槃。”
“涅槃。”
“涅槃……”
在神话传说中,凤凰是会涅槃的——
漫长的、爆裂的火焰烧尽一切,在死灰焚尽之中,濒死的凤雏会获得新生。从此,它全身激光琉璃彩电,振翅一展,千百里的云彩都会被染红,霞光瀑布飞流,祥瑞吉祥。
但是为什么?
穹旻心想,他没有死,为什么要涅槃?
只不过现在他已经没有注意力分来纠结这个了。
涅槃的痛苦超过天底下一切外在痛苦的集合,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被烧出轻微的“噼啪”声。
终于,漫长的折磨结束了。
火焰逐渐熄灭。
穹旻从灰烬中站起来。
他身上居然又重新穿上了那身锦缎华服,连头上的发带都还绣着凤尾花,面烧灼赤痛的眼底逐渐变成锻造过的琉璃黑,面前还有老凤凰完整的尸体。
一切看起来,他只是心魔梦魇了一刻。
只有穹旻自己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涅槃过的凤凰,往往都被世人称为──“不死鸟”。
郁阳泽端着一脸随便你说什么吧,骗骗哥们儿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的表情看着柔仪。
柔仪忽然睫毛一垂,在某一瞬间,露出了心疼的神色。
红莲水榭之中,已经打成一片混乱了。
这也就是顾千秋和仇元琛,配合得默契无比。
要是换个别人路过,人脑袋都要被锤成狗脑袋,打成弱智都能算毫发无损的。
顾千秋打着打着,就把仇元琛往岸上撵:“带着我徒弟先走!”
那仇元琛当然不干了:“干嘛?你还要英勇就义啊?我们这次就是专门为了你来的,走个屁!”
郁阳泽闻言就要下水。
被顾千秋一声“不准跳!”给止住了动作。
也不知道,顾盟主是如何在如此混乱、惊心动魄的局面里,准确无误发现他下水的小动作的。
顾千秋没时间跟他废话,在缠斗中对仇元琛道:“不是,你们先走远点!今天我必杀了穹旻!”
仇元琛从来不在动手的时候问“你行不行”、“要不要我帮你”、“哎呀我们还是一起走”吧这种废话。
闻言快速一颔首,出水上岸,把自己那把假轩辕丢给郁阳泽:“听见你师父说话的了吗?”
郁阳泽抬手接住,随便挽了个剑花,适应轩辕剑的形状重量。
然着小屁孩根本不回答仇元琛,逮住了机会,就往水里蹦。
且他还要叮嘱说:“仇楼主,你来守岸上!”
仇元琛:“?!”
仇元琛:“我不是来换班的!”
然后仇元琛和柔仪一对视:“……”
“扑通。”
顾千秋余光一扫,一个脑袋两个大,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他猛地一剑挥出惊天之势,暂把穹旻逼远,回身对郁阳泽劈头盖脸就骂:“你下来干什么?!翅膀硬了是吧!”
郁阳泽坚定地喊回去:“我要跟你一起死!”
看这死孩子不听话的鬼样子,顾千秋气就不打一处来,脑袋上腾腾腾地把水烧干,哗哗冒白烟。
郁阳泽深深皱眉,神态却柔和下来,用堪称哀求的语气道:“师父,我要跟你一起死。”
然后……顾千秋就被气笑了。
顾千秋又无奈又心疼,还外加岸上有个仇元琛看着、莫名其妙的心虚和不好意思:“谁、谁要死了?──闪开!”
郁阳泽被猛地推开,顾千秋闪身上前,一剑惊鸿。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长剑,并不太过用力,随性风流,便带出侠骨香剑意,也不如在他手中那般嫉恶如仇。
不是粉身碎骨、玉石俱焚、举世为敌。
而是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
这便是,自己与顾千秋的不足之处。
如此明显,而且无法回避,就像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天渊。
但是就在这天渊之下,连这小子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走神!
他还看到了顾千秋身形如流云动、剑法如鬼魅清,手腕翻转间写意风流,连带着三尺青锋也如长虹入境。
郁阳泽意识到了:自己好像有点神智不清。
穹旻身上羽翼丰满,却没有化作凤凰,顶着一张人面,便显得更加不伦不类、不忍直视了。
但他手段却不容小觑,火焰就在水里燃烧,整个池中的红莲被炼化,满池都是“咕噜咕噜”滚水。
郁阳泽皱眉:“师父……”
顾千秋一下猜出了他的心思,淡然而柔和道:“不愿意上去,就在这里等我吧。”
他手腕一转,侠骨香横剑在前,剑气芒光。
无论岸上还是水中,谁都能瞬间感觉到他决绝的杀意。
那种一往无前、从未失手的傲气凝聚在骨子里、流露到剑锋,是如此令人心生恐惧。
顾千秋看着对面的穹旻。
穹旻漆黑的眼珠微微一晃,好似流露出了痛苦的不舍。
但又因为闪得太快,好像只是瞬间的错觉。
恩怨情仇是顾千秋最不愿提及的东西。
他还站在这里,只是因为──
就算是仇人,他也不忍见他再沉沦苦海、永远不得解脱。
Chapter 205
侠骨香走如龙蛇,剑气寒霜,把红莲水榭中滚烫的沸水骤然冻成坚冰,向四处一炸,冰针冰箭乱飞,露出水榭底部铺陈的珍珠面。
便见没了水光之后,那个池底倒悬的梧桐树也不见踪影,就剩惨白的穹旻身形如枯枝。
现在顾千秋跟他动手,就毫无留情了。
一道寒芒先至,随后剑如苍龙,来似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影影绰绰几百剑,跟穹旻打了个难舍难分。
在及快速的交错之中,顾千秋又见穹旻形如枯槁、山间那种苍老扭曲的枯枝败树,除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完全见不到旧人的影子。
郁阳泽又一次没能帮手,心中沉郁。
且他甚至害怕站在近距离的位置,会分顾千秋的心,只能默默退回了岸上。
仇元琛和柔仪都站在水边,礼貌的距离。
爬起来的素娥还想回去,被金乌死死拉住了,兄妹俩就差在地上互相锁喉了。
珍珠面如水,剑光如波。
两个人几百招打得难舍难分,不相上下。
顾千秋心中越来越沉,几次尝试想要拿下穹旻,但都被化解了,反而忙中出错,被穹旻一把抓在肩头,衣服和皮肤一起被扯破。
鲜血飞溅出来,顾千秋错身闪躲,表情不变,提剑又要换招,却见穹旻忽地动作一凝。
穹旻眼中如深渊一般的黑居然搅动起来,像是暴雨降至前的浓云,翻滚、起伏。
怎么看,都像是情绪即将爆发的前兆。
顾千秋及时收剑闪身,退到个安全距离。
静待穹旻的变化。
这枯槁身上携带的浓郁酒香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好像是潜藏在醉人美梦之下的杀机。
然后,顾千秋眼睁睁看着他身形挺拔、衣冠整洁、五官恢复、美貌无双。
特别是那双凤眼底下的两颗朱砂痣,处于瞳孔的正下方,细小而不容忽视,打碎他完美的假面,点缀出堪称明朗的凶媚。
他身着锦缎的华服,装饰繁杂,头发却被一条发带束起来,发带上的鸢尾花漂亮精致。
居然是当初“最后一面”时的打扮。
顾千秋一愣,随即谨慎地眯眼,侠骨香横陈,往后又退了半步,心中警铃大作。
岸上,柔仪低声道:“居然变回来了。”
穹旻快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将微微凌乱的一缕头发安置好,随后才抬头。
他伸出手,露出个和曾经一般的笑容说:
“千秋?”
这一声,真是穿越百年,如雷贯耳。
就算顾千秋早已与他一别两散了,心脏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特别是那只掌心向上的手。
黑色的半掌手套,旁人也许只会当成他的一件配饰,但只有顾千秋知道,那手套底下,是永远也长不出血肉的几根白骨。
“我刚才的样子。你就当没看到吧?”穹旻目光游移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又看回来,盯着顾千秋的眼睛,“你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了!”
他们旧府的鸟雀人均脸盲,有自己一套特殊的识人方式。
再说,顾千秋的剑气又没有变。
顾千秋斟酌了一下,没有回应。
穹旻皱眉,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你、你怎么离我那么远啊?你很怕我吗?我、我哪里惹你生气了?我给你道歉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岸上。
几只凤凰沉默不语,表情各异。
仇元琛颇为玩味地挑眉,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只有郁阳泽的牙都快咬碎了。
是可忍熟不可忍,忍得了今天,也忍不了明天,他又不是面团捏的。此仇不报非君子,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娘的,锤他!
郁阳泽操着假轩辕就下去了。
这把剑跟他不太熟,但此时怒火滔天,根本不在乎那么多,剑气排山倒海,还是非常能唬人的。
顾千秋嘴角一抽,把郁阳泽凌空摁住,按在自己怀里了,小声责问他:“做什么?做什么?又下来作死么?”
郁阳泽表情难看。
但那一瞬间,他从面前的穹旻想到了柔弱的俞霓,最终想到了似笑非笑的呼延献。
郁阳泽的眼神都坚定了三分!
顾千秋:“?”
郁阳泽忽然一垂眸、一瘪嘴,摆出个坚韧破碎的样子,拉着顾千秋的袖口,小声地撒娇:“师父,杀了他嘛。”
远处仇元琛感觉两眼一黑,三观碎了一地,脑袋一重,差点栽倒在地。
剩下的几个凤凰也是人均目瞪口呆。
只有顾千秋好像个美人在怀的昏君,脑袋裹成一坨浆糊,往上飞的嘴角也压不住了,即刻回应:“杀!现在就杀!露头就秒!”
这么一搞完了,对视,两人都笑了。
郁阳泽暗带着点酸气说:“师父,原来你吃这一套啊。”
顾千秋有点得意忘形,笑眯眯地嘬了他一口:“吃啊。……等等。”
下一秒,姓顾的笑容逐渐消失,动作凝滞,僵硬的脖子“喀拉喀拉”地抬起来,跟岸上惊恐不已的仇元琛对视。
仇元琛呆若木鸡,然后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人中,确认自己还活着。
紧接着,仇楼主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爆鸣:
“姓顾的!那是你徒弟——!!!”
顾千秋默默松开郁阳泽,心虚地把他往自己身后一藏,不敢和仇元琛对视。
仇元琛崩溃地继续爆鸣:
“顾千秋!你听见了没有?!那、是、你、徒、弟!!!”
顾千秋一缩脖子、一闭眼,徒劳地:“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郁阳泽垂眸站在顾千秋身后,乖巧地当了个挂件,柔弱而不能自理地看了仇元琛一眼,然后没忍住——他笑了一下。
仇元琛的眼睛就不受控制地往上翻。
翻了好几次,差点原地晕了过去,但又听见老顾的声音传来:“老仇!坚强一点!”
他娘的,一口气上不来,更要晕了。
倒是对面的穹旻进入了神游状态。
就好像是醉酒的人努力想要清醒过来似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才痛苦地吐出了几个字:“郁……阳泽?”
隔了一会儿,他才把这个人对上号。
“你们……”穹旻往前走了一步,忽然佝偻了身躯,奇形怪状地扭曲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头,“你们?”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坦然道:“是的。”
穹旻骤然苦笑,弯下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不知道是哭还是在笑。
“我这百年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哈哈哈哈哈……还不如、还不如当初就为你死在惊虹山别院算了。”
“……”
顾千秋静默地看着他,忽然说道:“没必要,穹旻,当初那件事后,我没杀你,已经算是恩怨两清了。”
穹旻动作微微一顿,抬眸:“若我说,当初一切非我本愿,你信么?”
顾千秋问:“你觉得我应该信么?”
穹旻答:“……也是。若是换我,我也是不信的。”
说罢,穹旻一甩手,巨大的灵力把郁阳泽卷了到了岸上,另一道铺天盖地的红光就朝着顾千秋而来。
顾千秋朝郁阳泽打了个手势,原地没动。
红光落下,两边都变成了迷蒙的薄雾。
更加年轻的穹旻走进金殿,烈火焚烧、死去的凤凰、诡异的红莲、繁茂梧桐、月光,无数意象凝聚又分散,扭曲而重合。
而穹旻站在顾千秋不远处,微微侧目,轻声说道:“千秋,你是来找凤凰血和梧桐玉露的吧?”
顾千秋并不回应,装深沉。
但其实是,他眼一闭一睁,就被郁阳泽和仇元琛整到这里来了。
至于具体原因,他也不太清楚。
周围的幻境不断变换,顾千秋静默观瞧了凤凰涅槃的全过程,痛苦隔着岁月震神,连带着他也有些感慨唏嘘。
穹旻悲伤地说道:“千秋,往事种种,你要一笔勾销?”
顾千秋不动声色地反问:“不应该吗?如果硬要算的话,你大概欠我一条命才是。”
穹旻凝噎,又苦笑:“我是不想一笔勾销的,我恨不得跟你永远纠缠不清。但是我这个鬼样子……算了,我把凤凰血和梧桐玉露给你。以后,你不要再来旧府了。”
顾千秋挑眉:“这么好说话?”
穹旻轻笑道:“我总不好意思用这个鬼样子缠着你。你也知道的,我们扁毛的鸟雀,最看重外表了。”
他居然还能调笑得出来。
足见是个狠人。
“这是凤凰血。”
穹旻忽然翻手灵力凝聚成一把小刀,从自己的心口处插了进去,带出两滴心头血,面色苍白地用灵力裹着递给顾千秋。
“梧桐玉露的话,你认识那棵梧桐的,等一个风雨不停的雨夜,第二天太阳升起,雨水和露水交杂的时候,就可以找到了。”
顾千秋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穹旻,你这么为我付出,难道什么都不想要吗?”
“就当是我在赎罪吧。”穹旻面色苍白。
“是吗?那就是要我原谅你咯?”
“可以吗?”穹旻眼中露出微光。
“当然可以啊!我原谅你,我早都原谅你了。”
“……千秋。”穹旻表情欣喜。
“所以,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在算计我呢?”
Chapter 206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在算计我呢?”
此言一出,穹旻忽然静默下来。
他就挂着那张惊喜的假面,尚未来得及更变:“千秋?”
顾千秋用数枝雪包裹住那滴凤凰血,凝在指尖,然后毫不犹豫地粉碎殆尽。
顾千秋淡淡道:“你真是坐牢坐糊涂了,穹旻,百年前用过的手段,如今还要再用一次?”
穹旻脸上的颜色几变,像是打翻的染料桶。
最终,定格在一个没有表情的冷漠上:“千秋。明知是手段,你又为什么要戳破呢?你现在的修为,可不及你当初,我今夜就要杀郁阳泽和仇元琛,你拦得住么?”
顾千秋笑吟吟地掂了掂手里的侠骨香:“你大可以试试。”
说到这里,正常人肯定已经打起来了。
但显然穹旻的脑回路已经算不上正常人了。
“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穹旻问。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顾千秋答。
两人对视,顾千秋道:“我顾某人做事坦荡,没什么不能说的。当初不杀你姐姐,只是因为你们血脉相连,且她没有必死的理由,我怕你千百年后再想起此事,会后悔。”
穹旻不悦:“就如此简单?”
顾千秋答:“就如此简单。倒是你,当初与我相识,其实都是你刻意为之吧?不过,当时我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毕竟天下想与我结识之人太多了。我选择相信你,不是因为你骗到我了,而是因为,我愿意的。”
他故意语气轻描淡写,就暗戳戳往穹旻心上戳。
而实际上是,当初的他纯纯脑残一个,准确无误地吃了所有的堑,没长出智。
但杀伤力是足的,至少穹旻听完,脸色难看得跟锅底一样。
穹旻道:“那你知不知道,你没有把柔仪杀死,直接导致了我后来百年半人不鬼,变成这副模样?你心慈手软,这个水牢你用来关她,但最后却关的是我?”
顾千秋道:“那你知不知道,当初来同悲盟杀我的那些人,至少有一半,都是受了旧府的暗中推手?而当时,谁在旧府掌权呢?”
说罢,顾千秋用侠骨香轻轻碰了碰穹旻的右手,黑色的半指手套微微一颤。
连带着,穹旻的睫毛也如振翅的蝴蝶,快速抖动几下。
顾千秋叹息一声:“你们都好奇怪。我当初真的不怪任何人。算计我又如何呢?也不影响我登临天碑无上、天下第一,就算有过几年伤情,那也早都如云烟散去了。最后,我都放下了,反而是你们一个个的,装深情、翻旧帐、卖惨、哭情……人人都求我回头,但我哪儿有那么多脑袋?”
穹旻一语不发。
顾千秋又是一声叹息:“穹旻,我那么多的情缘之中,我最不恨的就是你。”
穹旻扭头过来,脸颊上有很微弱的一点莹光,但实在太不明显了。
倒不如他眼中的漆黑,鸟雀的眸子有种难以模仿的神韵,多情似无情。
顾千秋又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穹旻静悄悄地反问:“意味着什么?”
顾千秋带着温和的语气:“意味着,我会给你个痛快。我保证,不会太难捱的。”
有些突兀,但居然在意料之中。
穹旻苦笑。
顾千秋仗剑在手,道:“这一百年不好过吧?你没有的勇气,我替你结束。”
穹旻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摇头:“不,不,千秋,并不是人人都能如顾千秋的。无论如何,我不想死。”
顾千秋遗憾地说:“可是你身上的三魂交缠,明神暗淡,能维持理智的时间不多了吧?到时候你要杀死所有旧府内没有凤凰血脉的人,我也是不愿意死的。”
说完,顾千秋就执起了侠骨香,眼见就要先下手为强!
穹旻着急地说:“喝我的心头血!一滴就行!就算我疯了,我也不会杀你的!”
顾千秋摇摇头。
穹旻不解地追问:“因为郁阳泽?”
顾千秋淡淡地笑:“是啊。我刚刚撩拨完他,总得负责吧?你知道的,以他那种性子,若是我撩拨完就跑了,他肯定会一头碰死、来黄泉底下追我要解释呢。”
穹旻脸色难看得要死,都维持不住表情了,堪称狰狞。
顾千秋再道:“死道友不死贫道。穹旻,其实顾千秋也没那么伟大。”
这一次说完,顾千秋再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动手!
侠骨香在他手中沉静而暗藏锋芒,所有的灵意和玄机都在行云流水的剑式之中流露,防不胜防的同时,居然能走神认出三分无可企及的美感。
穹旻一甩袖子,周围的幻境全数炸裂开来,又回到了凤凰水榭之中:
“没关系,我有我解决事情的办法。”
下一秒,周围的人都出现了,暂且还没动上手的意思。
但池中的穹旻身上传出异变,谁都能发现那种极端危险的前兆。
而且越是修为高的、就越是能知道那个人身边的草木雨露都变得杀机四伏。
郁阳泽皱眉:“师父!”
顾千秋也觉大事不好,还真有点棘手了。
顾不上面子不面子的,刚刚的豪言壮语也被顾某人一口吞回去了,大步蹿上岸边,猛地把郁阳泽和仇元琛都推出去:“快走快走,这鸟要变身了!”
但郁阳泽和仇元琛都不动如山:“你不能走!”
郁阳泽都快急死了,反手拉住顾千秋的袖子,道:“师父!你不能出旧府!我们、我们还没想到办法!”
他们本来是准备徐徐图之的。
必要时候,出卖点顾千秋的色相,那也不是不能商量。
但是完全没想到,这一个晚上就惊变连连,反应机会都不给!
顾千秋道:“我好像知道东西是什么了!”
全靠穹旻,顾千秋收回当初的嫌弃,鸟嘴不严也是有好处的!
几个传音之后,仇元琛和郁阳泽的目光都坚定了,同步一回头!
金乌:“!”
素娥:“!”
柔仪:“……?”
顾千秋大声嘱咐道:“你俩都小心点,可别死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对着异变的穹旻而去!
穹旻已经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鸟雀,展翅十余米,凤凰的形状,却不是那种一看就带着火光的、代表着祥瑞的神鸟,而是一种很古怪的暗红,有些发黑,凝滞、黏腻,好像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它的羽毛上。
他栖息在梧桐树的枝头,歪着脑袋,静悄悄地盯着顾千秋——
这种目光,是他在作为人时完全没有出现过的目光。
更返璞归真为了一种鸟雀,置之度外的、冰冷冷的无情,杀意纯粹而无害。
而且越看,就会由心底越生出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惧。
那种不在五行之中的、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的。
他人或许会在难以企及的困惑之中而惊惧。
但顾千秋见过这种目光的来源,它更像是属于血海的东西。
开天辟地之时,就和天道对立的血海,万里之下,潜藏着无人能够发觉的恐惧。
这种目光的注视之下,就算是顾千秋,也难免生出一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但是他控制住了,将侠骨香拿在手中,将两个人护在身后。
飞身而上!
侠骨香神剑莹光,也没有闪烁出丝毫畏惧,只有迎难而上的兴奋的颤抖,人剑在这一瞬间心意相通,冷铁在前,还是那般所向披靡之势。
这不是顾千秋第一次游走在生死边缘。
剑修,性命悬在剑尖上,他走到这个位置,无数生死错身。
但这绝对是他此生打过最惊悚的一架了。
就连那花蝶教的傻.逼男人,也没有带来过如此强烈的压迫感。
顾千秋将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全都翻出来用过,化境而改,形随意变,进无可进,已经是登峰造极的剑术了。
但是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现在用的是季清光小少爷的皮囊。
这懒蛋少爷,筋脉差劲得令人发指,若不是他有数枝雪为底,灵力必然像个漏斗,灌多少就流走多少,一点都剩不下。
现在要打穹旻,还真是应了这死鸟刚刚那句话:
“你现在的修为,可不及你当初。”
之前锤人,都是靠着神奇步伐和玄妙剑术出奇制胜。
而现在,顾千秋明显觉得力不从心。
在绝对的实力压制面前,一切讨巧、手段都没用,该死就得死!
在这一瞬,顾千秋第一次生出了这种想法:
他娘的,当初他就不应该自刎祭天!
这狗屁的天下关他什么事?
反正无论天道如何惩戒,世界大乱,他总有办法保全自家人!
又何苦落到这种地步?!
砰!
顾千秋被一股巨大的暴力锤死在地上,白玉地砖碎成齑粉。
他胸前横档的侠骨香发出不堪重负的细碎声。
他挡了,但是没有完全挡。
紧张之中,是感觉不到痛的,顾千秋立刻就想爬起来,但是他听见了自己胸腔内传来了一道不妙的声音。
再一感受,怕是肋骨全都断掉了。
他用剑当拐试了几次,都没起来,呲牙咧嘴地一抬头。
刚好看见穹旻化作人形走了过来。
轻轻舔了一下手指,像是在梳理并不存在的羽翼。
但是……
他的眼神是非人的。
Chapter 207
顾千秋心中的不详预感越来越重。
鸟雀的目光,但是保持着人形。
加在一起有三分诡异。
背对着毛刺刺的月亮,穹旻的轮廓也被融成一体,诡秘异常。
他飞速地靠近,一把将顾千秋摁倒在地。
顾千秋抬胳膊就要挡,但根本挡不住。
侠骨香脱手,断开的肋骨直接碎了。
尽管顾千秋是个素来能忍痛的,表情也没忍住抽搐了一下:“唔!”
下一秒,顾千秋的嘴被掰开了。
一滴心头血就要被强塞进他的嘴里。
穹旻道:“咽下去吧。咽下去。”
难为他现在还能勉强清晰地吐字,甚至语气都还能称得上温和。
只是动作非常粗暴,单手像是铁钳一样,掐住顾千秋的喉咙:“咽下去,咽下去。”
再一见,他眼中的理智已经像是绷紧的一条线,随时都可以断裂掉。
顾千秋手脚并用,用最后的力气一扭头,大喊道:“打不过!你俩好了没有?!”
再一看岸上。
郁阳泽已经把两只小凤凰锤在了地上。
素娥和金乌的抵抗意志都不强烈。
虽然号称什么双生子的心有灵犀,动起手来配合无间、能够越级杀掉天碑无上。
但现在的事实就是,兄妹俩互相敌视,不愿言和,恨不得跟自己人扭打在一起。
而另一边的仇元琛也和柔仪动了手。
本以为仇元琛拿下她十拿九稳。
但是迟迟都没有结束。
仇元琛手中握轩辕神剑,长剑大开大合,帝鸿十二式没有丝毫差错。
虽然剑式变化不足,但稳扎稳打,每一剑都带着仇楼主百年重复的岁月、带着离恨楼日积月累的传承。
但是诡异的,他迟迟没有拿下柔仪。
郁阳泽微微眯眼,心中警铃大作,继而跃身而上,毕露锋芒:“我来帮你!”
看起来只是个小孩子,危险度不足。
但实际动起手来,柔仪才意识到,郁阳泽远比他看起来要厉害得多——
这跟顾千秋是同一种人。
那种站在你身边,嬉笑怒骂,红尘行走。
但只有亲眼见过他鞘中的利剑,才会意识到这个人能有多可怕。
不过,柔仪并不慌张。
她红裙舞动、袖袍翩飞,行动如火箭划破天际,像是一只巨大的赤色鸟雀。
她手中翻出了一把弯刀,亮闪闪的寒光。
样式乍看起来跟金乌的凤凰台差不多,却更长更窄些,上面的花纹古老而精美。
一看,就是当初名震修真界的——
凤兮凤兮归故乡,翱翔四海求其凰。
当啷啷啷!
凰兮和轩辕撞在一起,都是上千年的宝剑宝刀,一时间还真说不好哪个能占便宜。
郁阳泽过来之后,两人一起,压力骤减。
柔仪笑道:“其实,天碑第二是我。”
仇元琛都懒得跟她废话:“那又如何?”
柔仪的刀法,一看就知道是她教的金乌。
只是小孩儿把刀用得刚猛,恨不得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而她,更多的是诡谲莫测。
凰兮左右舞动,某些时刻,居然会令人生出刀比剑还要灵巧的错觉。
那窄窄的刀锋划过郁阳泽的侧腰,像是一只手、或者一阵风拂过。
看起来只划破了衣服,但郁阳泽腰上狰狞的血痕体现着:这一刀差点给他斩成了两截。
“姓郁的!”另一边,金乌总算是把他妹妹给制住了,现在素娥化作原型,被他挂在梧桐树枝上,昏迷不醒,“——在这边!”
金乌必然不能看柔仪吃亏,持刀上来。
郁阳泽回手就剁!
金乌狞笑着骂道:“给你点面子而已,郁少侠,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来旧府撒野,你选错地方了!”
真动起手了,郁阳泽也有些意料之外。
虽然是一段时间未见了,但当初他们可是在琉璃寺里结结实实地交过手的,郁阳泽知道他几斤几两。
就算有进步,也不应该会赶上他才对。
也是一刀一剑,撞在一起,劈里啪啦的火星子乱掉,两色灵力齐飞。
火红的光映在金乌的眼睛里,凶意毕露。
郁阳泽不准备跟他拖时间。
催动体内的灵力,手腕转动,长剑挽出漂亮的剑花,直接打算以暴制暴,弄死他算了。
但是不知为何,体内的灵力催动了,但并没有拔高到他预想中的程度。
好像到了某一个节点之后,就停滞不前,似乎被一张透明的薄膜给挡住了。
修仙之人,都对这种感觉不陌生。
——这是遇到了瓶颈。
但是,郁阳泽早都跨过了这一道坎。
没有道理现在用不出灵力才是!
郁阳泽改换剑招,跟金乌周旋了两圈,只防不攻,默默观察了他半晌。
然后意识到了——
是梧桐树。
旧府内有非常多的梧桐树,除了地上用于装饰的普通小草,其他目之所及,全是这种凤凰偏爱的神木。
它们大概长成了个阵法的样子。
只是郁阳泽看不出来。
金乌起落于梧桐树上,身形玄妙,刀法刚猛,一时间竟也跟郁阳泽打了个难舍难分。
顾千秋一眼就知道这俩货不靠谱。
果然人到最后,还是得靠自己!
他两只胳膊用力往外推,但那滴心头血还是要被塞进嘴里,胡乱挣扎了一会儿,顾千秋只能开口:“穹旻!”
穹旻的理智摇摇欲坠:“……”
顾千秋绞尽脑汁,也没发现跟这人有什么好说的,又急又慌:“你还记得当初吗?”
穹旻慢吞吞:“……什么当初?”
顾千秋心里骂娘,表面微笑:“就是当初啊!你仔细想想?唔,对,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没想到,堂堂仙盟盟主,有朝一日居然也会被人把剑下掉、只能靠着嘴输出!
穹旻果然走神了一瞬间:“初见?”
顾千秋趁着这个机会,动用所有灵力,将侠骨香重新招来,屈膝上顶,直接把穹旻给掀飞了出去!
他一边狂咳血,一边一溜烟似的窜起来,头也不回地对着郁阳泽狂奔,把懵逼的孩子一把薅住就往外冲。
还不忘对仇元琛喊喝道:“老仇!快走快走!这个真打不过!”
而至于面子?面子是什么?
但显然仇元琛和郁阳泽都不想走。
“——师父?!”
“——老顾?!”
但顾千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别人能走,他可走不了。
怕是刚刚踏出旧府的门,就有天道无数道惊雷等着劈死他,杀他个二罪归一。
顾千秋一脚顿住,把郁阳泽塞进了仇元琛的手里,深深皱眉,快速地嘱托道:“老仇,把他带走。”
仇元琛目龇欲裂:“那你呢?!”
郁阳泽剧烈挣扎起来:“师父!!”
顾千秋无奈道:“我不要你们陪我。”
看起来,他们俩似乎还要说什么。
但事实上是,连讲这几句话的时间,也是偷来的。
穹旻在水榭池中跪在地上、抱着脑袋,非常痛苦的样子,整个人混混沌沌,身上不详的杀意、诡异浓烈成了实质。
而柔仪已经拔刀杀至顾千秋眼前!
郁阳泽几乎要落下眼泪:“你骗我!”
顾千秋简直心都要碎了:“──快走!”
他用侠骨香挡住凰兮,迸溅出的火花之中,露出柔仪的目光。
现在,她眸中的火种才终于被点燃:“顾、千、秋。”
百年前的恩怨看似藏在了岁月里,相逢一笑泯恩仇。
但实际上,那一夜的记忆深刻地烙印在柔仪心间,日复一日地加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
也许,连柔仪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心中当初对彻底战胜穹旻的执念,已经被彻底战胜顾千秋而替代了,而且更加是更加疯狂的欲望,越烧越烈,百年不减。
整个旧府都烧了起来,梧桐树影在火光中猎猎摇晃。
就如百年前的那一夜。
“顾千秋,你当初说,若有朝一日我能逃出凤榭水牢,心中还有不服的话,找你,你会给我一个结果。”
“今日,我来要了。”
顾千秋听她剖白,嘴角不受控制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话真是他说的?
不会吧?不会吧?
他娘的,自己当初为什么没直接锤死她啊!
但现在也没有后悔药给顾盟主吃了,他只能拔剑迎上。
胸腔中的肋骨早都寸寸断裂,但是数枝雪又强行把每一块碎片都维持在原位,疼得顾千秋完全失去了表情管理,呲牙咧嘴的,一点当初的风度都没有。
凰兮“唰、唰”地切开风声。
柔仪喝道:“我的结果呢?顾千秋!”
长刀别说快出残影了,基本上是连残影都快没了,刀刀致命。
顾千秋因为挂念着身后随时会爆炸的穹旻,也是打得心不在焉,左支右绌,很快又被划伤了手臂,鲜血直流。
仇元琛“唰”地一声,猛然挥出轩辕神剑!
那赫然就是要开天命的架势──
顾千秋慌张大喊道:“别!”
还不到这个地步啊!
老仇啊老仇,你智商有所下降啊!
郁阳泽却一瞬间体会到了顾千秋的意思,猛地调转方向,将拔剑的仇元琛给拦下,打断了他即将要用出的“寂灭勾陈式”。
顾千秋心中为他喝彩:好小子!
Chapter 208
“这是我与他的事。”柔仪怒而出刀,面容肃杀,“与你何干?!”
凰兮一刀劈断庭院中的白玉砖,炸裂碎末乱飞。
而刀锋所及之处,直接烧起熊熊大火,像是贴地而飞的龙蛇。
顾千秋偷偷传音让他们先走。
他自己则架起侠骨香,“铛”地跟凰兮碰在一起,碎花乱炸。
顾千秋表情冷峻地说:“让他们走吧。”
柔仪没有感情地提起嘴角:“哦?”
顾千秋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眸中燃烧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兴致和决绝:“你跟他们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犯不上得罪离恨楼。柔仪,你不是想要个结果吗?我给你啊。”
他的语气,甚至是有些戏谑的。
柔仪那双凤眼微微弯起来,身上的凶意被冲淡少许。
虽然凰兮依旧毫不留情,但是可以明显察觉到,它的主人现在心情不错。
两者兵器猛撞、然后分开。
尘嚣之上,柔仪提刀站在烟雾和烈火之中。
顾千秋微微偏头,说:“走。”
仇元琛和郁阳泽露出短暂的犹豫,然后,逐渐退走,离开了旧府。
柔仪道:“倒是干脆。”
顾千秋道:“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输。”
柔仪问:“那你是觉得我会输咯?”
顾千秋答:“鄙人不才,长这么大吧,锤人还真没输过。”
柔仪目中带火地看着他。
然后,她猛地一甩袖子——
只见旧府中的火焰不减反旺,像条地龙似的烧起来,顺着小路和梧桐树的根系脉络,走遍整个旧府。
而有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片湖泊,猛地倒灌进红莲水榭。
穹旻像个雕塑似的杵在那里。
看目光朝向和身体姿态的话,应该是在直勾勾地盯着顾千秋,只是没做反应。
珍珠铺陈的湖底很快就蓄满了水。
一点一点地向上蔓延。
穹旻表情时而痛苦、时而麻木,嘴唇微微翕动,看起来,应该是有话要说的。
但他还是像个木头桩子,杵在那里。
直到他华丽的袍子被褪去、美艳的皮囊被摧毁、残酷的凶意被抹平。
身上斑斑驳驳的污渍,就像是长久岁月在地底长出来的青苔,泡在水里、扭曲的影子,就像是发霉了的木头。
他最后堪称悲伤地看了顾千秋一眼。
下一秒,池中蓄满了水,珍珠白的面,看见影影绰绰的梧桐倒影,还有重新醉倒的人。
再一瞬息,水榭开出了满池的红莲。
现在月华深重,红莲就沐浴着皎皎的月光摇曳,地上的火光又烧上去,交织成影画。
除了满池的莲华,什么也看不见了。
多余的人都被清场,四下寂静。
顾千秋有些意外:“你还能控制这个?”
柔仪站在他五步之外:“是啊,虽然花了近百年的时间才逃出来,但我那只知道喝酒的蠢弟弟,此生应该是没机会了。”
顾千秋有些不爽:“你在圈养他?”
柔仪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盈盈地笑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近也不远,说话的时候也保持了礼貌,语气甚至堪称温和。
看起来,倒真像是一对多年未见的旧友。
“……”顾千秋忽然也笑了一下,微微侧目看向柔仪,轻声道, “你很自信。”
柔仪承了这目光:“这没什么好生气的,顾盟主。我弟弟太倒霉了而已。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问题,今夜一定要问出来。”
目光相撞,炸裂出隐秘的火光。
“你后悔吗?”柔仪莲步轻移,朝他走了两步,赤红色的衣裙比火还艳丽,“你当初没有杀我,而害得穹旻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你后悔了吗?”
顾千秋无奈地边笑边摇头。
柔仪表情就一僵:“你笑什么?”
顾千秋还是在笑,随即又似乎有些头疼地看着柔仪,说道:“明明穹旻落到这个地步,他本人要负八成以上的责任。你却怎么总是往自己身上揽呢?……到底是因为你不辨是非,还是因为,你其实是个好姐姐啊?”
柔仪的表情彻底僵住了。
顾千秋继续说道:“不妨让我猜测一下。穹旻其实早该死了的,因为他本质上就不想接受老凤凰——或者说,他不想接受你们旧府凤凰血脉的传承。”
柔仪微微眯起眼睛。
顾千秋继续有条不紊地说道:
“这种血脉传承,会让他拥有通天彻地的修为,甚至可以凌驾于天碑之上。但副作用大概就是,他身上的‘人性’会被抹去。他会变成一个冷酷、残忍、暴戾、不折手段,但是全身心都将整个凤凰族群的利益放在最高点的、合格的家主。对不对?”
柔仪冷笑:“你倒是能猜。”
顾千秋摇摇头:“当年就有些猜测了。穹旻变化太大,连我都始料未及、捉摸不清。”
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人就算开悟、顿悟、醍醐灌顶,也不能一夜之间完全陌生成另一个人。
提起当年之事,柔仪静默。
顾千秋道:“我还没说完。”
柔仪遂用一种“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狗屁”的表情看向顾千秋。
“当然,在你们争夺家主的时候,或者,在他彻底当上家主、走进那扇门之前。他应该都是不知道这一切的。”
顾千秋语气不急不缓,一切刚刚好。
“而你,他最嘴硬心软的姐姐,当初如此不顾一切地跟他争权夺利,究竟是因为想要那个位置,还是因为不想她那愚蠢的弟弟被迫接受传承?这些,就不为我们这些外人所知了。”
柔仪听完这些,先是一僵,又缓缓地笑了:“‘嘴硬心软’?顾盟主,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话啊。”
顾千秋无奈道:“我也没在夸你。”
柔仪忽然笑着问道:“除了后面这些姐弟情深的部分,其余的猜得也太准了。顾盟主,难道你真如传闻所言,有什么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奇本事?”
顾千秋虚虚地一抱拳:“不敢当,不敢当。胡乱揣测而已。而且我话还没说完,不知你还有没有兴趣听?”
柔仪道:“哦?顾盟主还有何高见?”
顾千秋道:“这个嘛……当然也是猜测。穹旻从心里就不愿意接受血脉传授,所以变成了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而你费心费力把他关进了红莲水榭的水牢,本质其实是,他在外界活不了多久吧?”
说完,顾千秋低头去看那池莲花。
他的语气愈发温和:
“你们这里离血海那么近,红莲水榭又会不会是一个可以超脱三界五行的存在?算了,这不重要。因为,如果真是生死的仇敌,你总不能还在水里给他种了一棵梧桐树。”
柔仪那边彻底没有声音了。
月光皎洁地洒落下来,落在一红一白的两个人影身上,像是给他们都穿上了一层纱衣。
良久,柔仪才问道:“你说这些,是想打动我吗?让我觉得,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知己?还是让我觉得,这么多年,总算有人看透了我的脆弱、理解我的苦心了?”
顾千秋谦虚道:“没有没有。我磨蹭半天说了这么多,完全是为了……”
柔仪:“为了什么?”
顾千秋看着天边乍破的微弱晨光,道:“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啊。”
下一秒,郁阳泽从柔仪背后杀出!
仇元琛单手掐着金乌的脖颈,在掐死他和留条命的边缘反复横跳:“看看这边!”
柔仪彻底脸色难看,喝道:“顾千秋!”
她还真以为顾千秋是个风光霁月的公子!
嗯……
若是她百年前这么揣测,其实是没错的。
只可惜,现在顾千秋亡者归来啦。
顾千秋大喊道:“阳泽,砍她右手!”
柔仪即刻就挽右手刀回防,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闪身去躲即将到来的剑锋。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
顾千秋这边嘴上喊“砍她右手”,其实郁阳泽配合得天衣无缝,直接往她左边肩膀就是一剑!
噗嗤!
剑锋没入肩膀,极快速地转动手腕,顿时便在柔仪的左边肩膀上开了个深深的洞。
顾千秋一声喝彩:“好小子!”
然后就猛地膝盖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
“师父?!”郁阳泽紧张。
“不必管我!”顾千秋捂嘴咳嗽,鲜血就顺着他指尖溢出来,“砍她!砍她!”
刚刚被穹旻锤的伤还在,而且极重。
若不是他重学了数枝雪护身保命,此时说不定早都一命呜呼了。
更别说顾盟主还假装了个没事人,跟柔仪扯了那么多闲话,就等着这一道天光呢。
郁阳泽剑光如电,接连逼迫柔仪退后。
“……小崽子。”柔仪咬着牙说。
她刚想把凰兮提起来动手,就听仇元琛在她背后不要脸地喊:“别动!我杀了他!”
一扭头,人事不省的金乌已经变作了原型,像是只小鸡仔似的,被仇元琛提在手里。
就在柔仪晃神的这一瞬间,仇元琛忽然劈手把金乌丢了过去!
柔仪抬手一接,忽觉后心一痛!
顾千秋在她身后咳嗽:“咳咳咳……你欠我的。”
哗!地拔出侠骨香,踉踉跄跄的顾千秋被仇元琛扶住,抬头问道:“有没有?!”
刚刚不知何时趁乱溜走的郁阳泽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有!”
三个人默契无间,像得手的偷狗贼一样,谁都不回头,狼狈狂奔出了旧府。
这次是真的跑了。
柔仪重重双膝跪地,金乌落在她身前。
手中的凰兮被做了拐杖,她想撑着重新站起来,但是做不到,只能恨恨地盯着顾千秋远去的背影。
后心的伤口不偏不倚,浅浅擦着她的心脏过去,只需要偏挪一寸,她此时已然气绝。
但事实是,顾千秋只是划破了心脏,却并没有杀她。
究竟是他重伤失手?
还是和百年前一样再次手下留情?
三个人已经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但柔仪还是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怜悯我?你会后悔的,顾、千、秋。”
丧家之犬一样逃出旧府之后。
顾千秋一歪,准确无误地倒进了郁阳泽的怀里,数枝雪再也流转不动,他所有断掉的骨头和狰狞的伤口都在同时找回了场子。
仇元琛正握着侠骨香,小心翼翼把上面的一滴血用灵力裹着拿下来。
一回头,看见了某个不好的画面。
顿时想起了某件不好的事情。
仇楼主再次表情扭曲,发出尖锐的爆鸣:
“姓顾的——!”
郁阳泽也是筋疲力竭,抱不住顾千秋,刚好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顺势就坐在了地上。
于是这边就变成了一个,顾千秋躺在郁阳泽大腿上的、非常不合礼仪的姿势。
但顾千秋才不在乎。
他闭着眼睛,表情安详,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看起来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他用平静而超脱的语气道:“老仇,我是搞了我的徒弟,但是罪不至死。你还是快把那凤凰心头血和梧桐玉露弄来给我。我有预感,雷要劈下来了。”
像是要印证他说的话一样,天色骤变,黑压压的云层聚集在这片森林之中,几条白光在其中翻滚,显然在聚势。
仇元琛像是被喂了一口绿头大苍蝇的表情:“怎么搞?给你吃了吗?”
顾千秋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吧。”
但其实如果不是有穹旻说的那些话,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要找的是这两个东西。
三个人一抓瞎,也没别的办法。
仇元琛把两个东西都塞进顾千秋的嘴里。
等了一会儿,顾千秋没有排异反应,不像要被毒死的样子,而且天上的乌云居然真的逐渐散去了。
“居然真是吃的啊。你怎么知道要找这个的?”仇元琛也累崩溃了,不要形象地往地上一坐,“你还没给我一个交代呢?老顾。”
顾千秋连眼睛都没睁:“给你什么交代啊?我搞我徒弟,又不是搞了你徒弟。再说了,世界都要被花蝶教毁灭了,让我搞搞怎么了?”
仇元琛:“……?”
仇元琛:“我看你是真的饿了。”
顾千秋就闷笑。没睁眼,但肩膀一抖一抖的,最后不受控制地笑出了声。
然后,仇元琛也笑了。
他心情复杂地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闭。
算了,管他的呢。
事到如今,他对自家老铁唯一的要求,就是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啊。
毕竟,人是真的很容易死掉的。
郁阳泽低头,轻轻把顾千秋额前的碎发拨到两边,又见他一身的血和伤,不动声色地想渡一些灵力过去。
但却被顾千秋拿了个正着。
这躺在他大腿上的人忽然睁眼,眼睛里蓄满了丝丝缕缕的笑意,会溢出来似的。
然后,顾千秋拉住他的手,微微起身。
郁阳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下意识给他借力,却猛地被顾千秋扑到在了草地上。
两人滚在一起。
这人趴在他身上,笑吟吟地俯身下来,轻轻碰他的嘴角,小声逗他:“今天是哪个小朋友又掉眼泪了呀?”
郁阳泽目光游移:“……”
仇元琛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瞪着天:“我说,你们管过我的死活吗?”
可顾千秋这人吧,感情没被发现的时候,特别心虚、特别猥琐。
但是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有一种腻歪起来就不顾外人的信念感。
而且,他还要说:“不要嫉妒啊老仇!你是无情道的剑修啊老仇!你不可以找道侣的啊老仇!坚守道心啊老仇!”
仇元琛怒而起身:“我守你大爷!”
顾千秋虚弱地表示:“我浑身的骨头都断了,不要冲动啊老仇。”
仇元琛无语。
仇元琛深呼吸。
仇元琛平静地说:“我们找个客栈休息吧。”
三人就近找了个小城,客栈房间开好。
仇元琛去找本地的仙门世家。
顾千秋则一头钻进了郁阳泽的房间。
正好逮到要出门的郁阳泽:“你要去哪儿?”
郁阳泽摸了摸鼻子。
顾千秋往他身上一挂,黏黏糊糊地往床那边挪。
郁阳泽:“师父……你身上有伤。”
顾千秋假装听不懂:“什么?──我站不住,想躺一会儿而已。小阳泽,你想到哪里去了?”
郁阳泽:“……”
顾千秋笑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把人带到了床上。
两个人裹在一起,顾千秋对他动手动脚的。
郁阳泽忌讳着顾千秋身上的伤口,虽然上了离恨楼的伤药,但也不是立竿见影的。
他根本不敢还手,很快被治了个服服帖帖。
没一会儿,郁阳泽受不了了,面红耳赤地撑起身,恼羞成怒:“别、别摸了!”
顾千秋就躺在他身下,捞起他的一缕头发绕着玩:“不喜欢啊?”
郁阳泽涨红着脸。
顾千秋坏心地一又伸手:“说话啊?”
郁阳泽目光游移:“没、没有不喜欢。但是、但是……你别摸了!”
顾千秋随手敲了一下郁阳泽撑在他脑袋边上的胳膊关节。
瞬间,郁阳泽两边的胳膊都一麻,瞬间失了力气,差点直接砸到顾千秋身上,全靠他反应快才重新撑住:“你…!”
顾千秋还要道:“小心点啊,我可是伤患。”
郁阳泽真生气了,就要下床去,却被顾千秋拉住。
伤患都没用什么力气,直接把郁阳泽反压在了身下。
他倒是撑不住力气,于是心安理得地往郁阳泽身上一趴,闭上了眼睛:“别乱动哦。”
郁阳泽:“……”
伤患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睁开眼,往上凑凑,在郁阳泽的嘴角轻轻嘬了两下,笑眯眯地说:“晚安。”
说完,伤患挪动了一下,在他身上选了个舒服的位置。
他真睡了!
郁阳泽浑身燥热,心痒痒的,恨不得伸手算了。
但是他即刻发现,顾千秋这一趴,还没到十几个呼吸,就平稳了下来,像是真的睡着了。
应当是伤势太重的缘故。
虽然修真界受伤都是家常便饭了,但这次,有些不一样。
顾千秋只是嘴上不说,还要跑来跟他玩闹。
几乎是刻意地表示着自己没事。
郁阳泽在平稳的呼吸声中逐渐调整自己的喘·息。
然后他缓缓伸手,轻轻抚上了顾千秋的后脑。歪在自己颈边,世界上最亲密的动作。他轻轻抚摸、梳理着顾千秋的头发。
室内的光都被熄灭,门口窗户也被郁阳泽用灵力盖住了,外面的光线一点都漏不进来,像是好眠的黑夜一般。
四下寂静。
呼吸声和气流一起起伏。
郁阳泽也闭上了眼睛。
师父,到底要什么时候,你才不拿我当小孩子呢?
就这么一觉睡了很久,郁阳泽也迷迷糊糊的。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外界的天色已经黑了,月亮重新高挂。
但是居然不见仇元琛的影子。
郁阳泽倒是不担心他离恨楼主被人杀人越货。
但是以仇元琛那狗屎脾气,跟旁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回来?
又静了一会儿,顾千秋还是没有要醒的意思。
虽然郁阳泽很想就这么跟他永远睡下去。
但理智还是催使着他起身。
郁阳泽先去仇元琛的房间里看了一眼,没人。
回来的时候,从走廊路过,却见客栈空无一人,连老板和小二都不见踪迹,大堂灯全灭了,处处透着一丝诡异。
说实话,郁阳泽心中第一反应不是紧张,而是愤怒。
他“沧啷”一声抽出侠骨香。
就是准备看见谁杀谁了。
这时候,又听见街道外面全都是吵闹声,似乎还有打杀声。
郁阳泽犹豫了一秒,收剑回到屋中,准备下个噤声符。
却见顾千秋一边揉眼睛,一边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
太长时间没开口,他嗓子有点哑。
郁阳泽给他倒了杯水,温和地问道:“外面把你吵醒了?”
顾千秋道:“听见你拔侠骨香了。外面怎么了?老仇呢?”
郁阳泽心中有些懊恼,回答:“仇楼主尚未回来。”
顾千秋一下子就精神了:“什么?我出去看看。”
他这一动,那郁阳泽哪儿有不跟着的道理?
两人一起来到大街上,道路两侧灯火暗淡,只有月光皎皎。
遥遥的,就听见杀人的声音。
是“杀人”,而不是“打斗”。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单方面的屠杀。剑光如影。
顾千秋眉头深皱:“是轩辕。”
Chapter 209
街道的尽头凝聚着漆黑的雾气。
但是其中有非常明显的剑光起伏,一道道斩断空间的白光如炼,轩辕剑意磅礴。
顾千秋冲上去:“老仇!”
仇元琛周围站着许多人,密密麻麻的暂时看不到尽头,手中各式武器和火把高高举起,像是一片起伏的水浪。
他们整齐地喊喝着听不懂的音调。
这些人身着各色的寻常衣服,乍一眼,只是这个小城中普通的百姓。
但仔细看,就会看见他们手背上都有一只翩飞的蝴蝶,若隐若现。
郁阳泽跟在顾千秋身后:“师父,还有人穿着乌衣夕阳纹,好像是黄泉的人。”
地上,堆着许许多多的尸体。
都是简简单单的一剑毙命,没有虐杀和泄愤的痕迹,目的很明确,就是杀人。
花蝶教和黄泉混杂在一起,像是信了异教的教众,没有目的,跟着其他人前赴后继。
然后只几秒钟,就会死在仇元琛的剑下。
鲜血横流,死尸遍野。
高高垒起的尸体被后继们踩踏,然后变作肉泥一般的东西,粘粘腻腻,腥味冲天。
顾千秋又喊了一声:“老仇?”
仇元琛微微侧目回望,露出一张森寒的侧脸来,轮廓分明,杀意浓烈。
这一副样子,才真的像是传闻中的那个——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的仇楼主。
跟个走火入魔的杀人魔也差不多了。
但他跟顾千秋对了一眼。
顾千秋拉起郁阳泽,故意往他身上轻轻一歪:“走吧。”
郁阳泽应声:“……好。”
两个人趁着月色,背离那边地尸山血海,走在平整的小镇道路上,除了浓郁的血腥味之外,还有从城外吹进来的草木香。
两个人也没回客栈,走到了另一条路。
这边的商铺也关着门,但种了一些植物,夜风吹过的时候,有很轻微的香味。
一开始,顾千秋倚在郁阳泽身上走。
逛到后面,他有些走不动了,越走越慢,郁阳泽就想把他抱起来。
顾千秋说:“背我吧,背着我。”
郁阳泽当然听话地蹲下了,顾千秋不客气地往他背上一趴,很轻的、很舒服地叹了一口满足的气。
顾千秋有伤在身,郁阳泽不敢颠他,稳稳当当地起身,轻声问:“回客栈吗?”
顾千秋闭上眼睛:“不回。”
郁阳泽又问:“那去哪里?”
顾千秋不说话了。
郁阳泽静默地等了一会儿,但顾千秋始终不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喷在他的颈边。
于是他开始在这条静默的道路上慢慢走。
没有目的,没有欲望,也没有限制。
好像走到哪里去都可以。
就剩下一片月光落在他们的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模糊影子,交杂在一起,好像再也无法被分开那般。
顾千秋趴在他背上,一悠一悠的晃。
“我重吗?”顾千秋忽然问。
郁阳泽答:“还没侠骨香重呢。”
“那就好。”顾千秋放心了。
说完,顾千秋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忽然微微撑起身:“我当时给你的骊珠,你看了?”
郁阳泽:“……没敢看。”
那颗用逢春剑碎、从雷霆之池带出来的骊珠,顾千秋的遗言,他随身带着,却没敢看。
顾千秋说:“没看就好,还给我。”
郁阳泽:“……”
顾千秋说:“都不死了,还给我嘛。”
郁阳泽:“……”
顾千秋说:“小阳泽?小徒儿?乖乖,小宝,把珠子还给我嘛。”
郁阳泽:“……”
居然如此不为所动!
顾千秋故意凑上去,靠很近说话,坏心地往郁阳泽耳朵里面吹气:“小阳泽……”
郁阳泽耳朵一麻,浑身都僵了一下,差点手胳膊一软,把人给抖到地上去。
顾千秋变本加厉:“好徒儿,让让你可怜的师父吧,好不好、好不好……”
郁阳泽面颊和耳垂红得好像要滴血一样,还好藏在了黑暗里,不容易被发现。
但偏偏维持着这个动作,他还躲不了。
顾千秋就轻轻地去咬郁阳泽的耳垂。
郁阳泽:“!”
郁阳泽终于一松手,把顾千秋放了下来。
他一伸胳膊搂住,低头就亲。
顾千秋往后闪躲:“不给亲,不给亲,除非拿骊珠来换。”
郁阳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师父……”
顾千秋被搂着腰,但是整个人往后扬,拿手去挡郁阳泽,笑吟吟地说:“不行不行。某位小徒弟,尊师重道些行么?”
郁阳泽更可怜地皱眉:“师父……”
顾千秋差点就稳不住了。
那没办法,他就吃这一套啊。
但是想到那颗骊珠的黑历史,顾千秋还是坚持了铁石心肠——一定得要回来。
他猛地换了战术,一伸手,环住郁阳泽的脖颈,保持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
顾千秋笑眯眯地凑在郁阳泽的嘴角,但就是不亲下去:“不想亲我吗?你好能忍啊。”
开口的时候,分明都能感受到吹动过来的微微的气流。
但郁阳泽往前一凑,顾千秋就躲。
都快给郁阳泽急死了:“……师父!”
顾千秋努力了半天,郁阳泽也努力了半天,最终谁也没能得逞,闹了个面红耳赤。
顾千秋气急败坏地表示:“好啊,好啊,你有本事,以后再也别爬我的床了。”
郁阳泽着急忙慌,刚想说话。
就听见街角“铛”的一声,长剑入鞘。
顾千秋把郁阳泽一推,迎上去。
“老仇?”
仇元琛走过了来,他身后的长街燃起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的天光,亮如白昼。
所有的尸体和鲜血都被烧为灰烬。
“城中全是花蝶教众和黄泉的鬼修?”
“嗯。”
“满上醉的动作比我想得快多了。”
“是啊。”
两个人实在是太熟了,哪怕仇元琛一点表情都没有,但顾千秋还是瞬间察觉出了异样。
“你心情不好?为什么?”
“可能是有点困吧。”
顾千秋摆摆手,让郁阳泽先回去。
虽然郁阳泽现在有一肚子腻歪的话要说,但在正事上,他从来不违逆他的师父。
等郁阳泽走了,顾千秋跟仇元琛直接坐在了街边商铺的门口,两三级阶梯上。
那边熊熊的大火即将烧过来。
但两人都不着急。
顾千秋伸了一下懒腰,火光映在他眸中。
顾千秋忽然说道:“老仇,对不住你。”
仇元琛瞅他,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
顾千秋叹息:“你和郁阳泽啊,交我这个朋友、拜我这个师父,真是倒大霉了。”
仇元琛一哼:“你知道就好!”
煽情的话全都被堵回去了,顾千秋没忍住大笑:“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害人精。”
仇元琛再哼:“那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老顾,不是我说你,但是你有没有思考过,你这个人,可能八字真的有问题?”
顾千秋一句“你放屁”卡在喉咙里。
再一看见仇元琛身上还有被旧府凤凰火烧出来的痕迹,便和颜悦色地表示:“我回去就找个算命的先生看看。”
两人对视,看着顾千秋虚假的微笑,仇元琛真心实意地吐出了两个字:“……有病。”
说完,两个人同时被戳中了笑点,默契又无语地大笑起来。
火焰越烧越近,热浪滚滚。
顾千秋率先起身,回头招呼他:“走吧?回去睡一觉,好好休息休息。你还得帮我把同悲盟拿回来呢。老仇。”
仇元琛坐在台阶上,膝盖上横放着轩辕,白了他一眼:“脸皮能厚到你这个地步的,世上也不多见啊。老顾。”
顾千秋思索:“那我给你道个歉?”
仇元琛:“咦!快走!”
两人踏着星夜回客栈。
路上,仇元琛忽然开口问道:“你不问我今天下午的事情吗?”
顾千秋思考了一下,深沉地说道:“现在看样子,花蝶教和黄泉已经达成了合作。满上醉不会错过那么好的机会。看来我们以后要做的事情,会很难。”
仇元琛静了一下,才说:“我不是在说这个。”
顾千秋:“啊?”
仇元琛犹豫道:“我是说,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杀掉整个城中的人么?就、就没有错杀吗?难道整个城中都是花蝶教众和鬼修么?”
这次,换顾千秋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着仇元琛了。
这俩人干瞪了半天眼。
顾千秋认真地说:“老仇,你应该是被柔仪锤傻了,我得写个信问问仇老要不要紧。”
仇元琛推了他一把:“滚吧你!”
顾千秋正正摔进自己的房间。
然后被早都等候在此的郁阳泽接了个正着。
还好仇元琛没发现,回了自己的房间。
顾千秋忧虑地看着仇元琛消失的背影,忧虑地心中混乱,那些话让他莫名有些在意。
然后,他缩在郁阳泽怀中,却准确无误地挡住了郁阳泽的偷袭。
“偷亲我?先把珠子还回来。”
“……”怎么还记得这一茬?
郁阳泽用脑袋蹭他:“师父……”
顾千秋板着张脸:“叫师父也不好使。”
郁阳泽就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千秋……”
顾千秋人都被喊麻了:“你、你上哪儿学的啊你?一天天好的不学,净学这个。”
郁阳泽趁他走神,终于偷袭得手了。
Chapter 210
一脚踏入漆黑的街道。
唯一的光,就剩下周围星星点点的萤火,是无数翩飞的蝴蝶。
有一道女声在说乎:
“无情一道,绝六欲、断七情,受命于天、归心于虚,于寂静之处凝神,超然物外。”
“剑修一道,性、命悬于三尺寒铁之上,唯剑、唯心、唯我。”
“离恨楼一道,平不平、解难解、杀可杀、诛无尽。”
“三者齐修,古来圣贤难有成也,或耽于情人、或缅于亲友,生死纠缠、恩怨不定,于大道之路外行歧途,终泯灭于无情岁月。”
女声忽近忽远,若即若离。
仇元琛没有去找声音的源头,因为他知道这是心魔。
领悟一半,强行出关,如何不算走岔了路?
忽而,他眼前高山倾覆、海水倒流,惶惶众生无不举头相望,日月轮休在他一念起、一念落,万物生老病死,也在他弹指一飞灰。
前所未有的神奇爽感贯彻全身。
虽未体验过,但他可以笃定──
这便是,众生前赴后继、上下求索。
这便是,大道登顶。
一只蝴蝶飞至他手边,振翅可达三百里,吹散云层。
又见青冥浩荡、日月昭昭,霓作衣、风作马,迷花乱叶舞邀君、金玉银石叹长歌,仙人垂首、神兽指路。
那条通天的坦途,只在他脚下。
女声带着蛊惑的意味说:
“仇元琛,离恨楼八百年基业、无情道五百载气运,皆系于你身。问鼎于大道,或者消亡于尘埃?只在你,一念之间。”
仇元琛低头不语,手中的轩辕剑带微薄的凉意。
女声继续说:
“仇元琛,这是你此生唯一证道的机会。”
仇元琛还是低头不语。
良久,他叹息道:“若此道要用无辜者铺路,不证、便不证吧。”
说完,仇元琛举起轩辕剑,一剑将蝴蝶碎成齑粉。
周围幻境瞬间崩塌,神奇的感觉也顷刻远走。
他又是个凡人了。
仇元琛睁开眼睛,看着空空荡荡的床榻顶。
“……怎么会梦到这个?”他心有余悸地摸摸后脑,冷汗直流,“还好老子意志坚定,是个好人。”
第二日。
街道被昨天的那把大火烧成了灰烬。
这个客栈也被仇元琛补了一把火,顷刻湮灭。
三人启程赶回同悲盟。
本来顾千秋以为同悲盟要乱,已经做好了“白手起家”的准备。
但他没想到的是,同悲盟内井井有条。
虽然众人见他如活见鬼,但因为仇元琛和郁阳泽在场,所有人都还是保持了敬而远之的礼节。
人心浮动,却尚未崩塌。
顾千秋惊叹:“可以啊,呼延宗主,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呼延献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怎么着?难道在顾盟主眼中,我就只会跟男人睡觉么?”
顾千秋连连拱手:“不敢不敢。”
呼延献礼貌微笑道:“我跟女人也睡的。不男不女的也行。只要长得漂亮,或者被我看上,我在上在下怎么玩都行。”
顾千秋:“……”
顾千秋大惊失色:“这才几天不见,你怎么说话如此下流?!”
呼延献:“……”
呼延献沧桑不已:“应该是上班使人精神失常。我去休息了。”
顾千秋一转头,看见郁阳泽乖巧可爱地看着他,听了全程。
应该捂耳朵么?
但是他们都已经那个那个了!
不捂么?
但是怎么看都觉得他是个小屁孩啊!
顾千秋给自己想无语了,木着表情,一指惊虹山:“回白玉京等我,我有点事,处理了就过来。”
郁阳泽试图装可爱:“师父?”
顾千秋视若无睹:“好好招待仇楼主。我先走了。”
他一溜烟没了,剩下的郁阳泽和仇元琛面面相觑。
一秒钟之后,两人同时露出嫌弃的表情,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顾千秋一路溜达到了地牢之外。
小木屋依旧伫立在此。尚未春暖花开,有些凉意。
远远就见一个少年坐在屋檐下,摇摇椅,木头桌,白瓷瓶里插着一株残败的莲蓬,外带三两枝不知从哪儿薅来的桃花。
少年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长吁短叹。
下一秒,另一个少年从屋中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瓷盘。
虽然长着一张男人的脸,但顾千秋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易流。
易流猛一见他,吓得手中瓷盘掉在地上,“哗啦”一声。
毕沧一骨碌坐起来,满含期望地看见顾千秋,然后摆出一张臭脸:“哪门哪派的?同悲盟禁地,不准靠近!”
顾千秋一边走过去,一边对易流说:“你果然在这里。”
易流是真的没想到,顾千秋可以一而再、再二三地“死而复生”。
那般天雷滚滚,居然还能让他找到活路么?
遂半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而且因为那一日临阵脱逃,还心虚地后退了一步。
毕沧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我说你呢!没听见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再往前一步,我就拔剑了!”
顾千秋这才注意到他,莫名其妙:“你上次就没拦啊?”
不光没拦,上次他还迎风踏雪,亲手解下大氅,给顾千秋披上。
然后不知是不是突发恶疾,一头栽进了雪地里,睡着了。
毕沧莫名其妙:“什么上次?少套近乎!看剑!”
易流惊异于他的狗胆包天。
她现在什么别的想法都没有,就想跪下来求他别说了——更别动手!
顾千秋一闪身,给毕沧摁地上了。
“同悲盟本真的弟子都有点轴吧。”他还要给外人解释呢,“不用放在心上。”
易流:“……哦。”
顾千秋:“永思呢?还在地牢里?”
易流:“……嗯。”
顾千秋:“何苦来哉?去把他带出来吧,我在这里等你们。不过我暂时没想到办法,你们现在同悲盟住着,我用数枝雪帮他。”
易流:“……啊!”
顾千秋:“你、你只能说单音节了吗?”
易流:“没、没有。我只是……”
顾千秋:“你只是很感动,没想到顾千秋居然是个说话算话的好人。好了,快去吧,我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易流进了地牢里面。
顾千秋一屁股坐进人家的摇椅,一边看着那竹帘、风铃、垂艾草,啧啧称奇。
现在的小孩儿,一个比一个会享受。
想到这里,顾千秋就伸手把白玉瓷瓶里的莲蓬拿出来了,手贱又想去扣。
一看,居然是吃剩下的。
不过半个莲蓬用灵力养着,非常新鲜。
顾千秋也不嫌弃,换了另外一边,扣出莲子来嚼吧嚼吧,打发时间。
不多时,易流就带着浑身湿透的永思出来了,兄妹俩互相搀扶,缓慢前行。
顾千秋无奈道:“先住到惊虹山吧。”
易流:“!”
永思:“!”
就算是他们这种不走正路的小人物,也知道惊虹山对修真界来说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无数修者奉为神山的圣地!
顾千秋:“不愿意啊?可是现在同悲盟内我信得过的人不多,又不方便安排你们去孤妍跟女修们住在一起。或者洗尘?但我不太确定那边有没有严之雀给我留下的礼物。”
他兀自说了一会儿,就见易流和永思保持着同样呆滞的表情,猛猛摇头。
足一会儿,易流才说:“您、您让我们住在惊虹山,不怕我们别有异心么?”
永思也是这个想法,默默看着顾千秋。
而顾千秋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们:
“目前惊虹山上住的是我、仇元琛、郁阳泽和呼延献。说吧,你们打得过哪个?”
永思和易流:“……”
把人带回了惊虹山,顾千秋钻进白玉京,没找到郁阳泽,但找到了窝在木轩窗前观湖的呼延献。
这人懒成了一滩烂泥,没骨头地倚在那,身上疑似裹着他衣柜里的白狐毯子。
听见声音,回头看来:
“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钟鼓馔玉岂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
“这字写得不错,你写的?”
顾千秋看向那垂落下来如瀑布的白绢,行云流水的字迹锋芒毕露:“嗯。”
呼延献收回目光,又看向窗外:“不错,比较有修道之人的气度。不像我,只会念些‘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之流的艳诗。”
顾千秋:“……你吃错药了?”
呼延献:“应该是当盟主会令人疯狂。”
顾千秋:“要去洗尘请个医师来看看么?”
呼延献摇头,往巨大的软垫上一趴,像只懒倦的大猫,闭上了眼睛。
顾千秋伸手把他揪起来,指着窗户外面的湖泊说:“少睡点,听说睡多了会变成傻子。这湖是颜子行的,你去不二庄的时候,顺便帮我带还给他。”
呼延献被他拽着,并不挣扎,一扭身,借着角度直接把顾千秋给拽摔到了软垫上。
他轻车熟路,手脚并用,将顾千秋轻而结实地抱在了怀里,下巴搁在顾千秋的肩上。
顾千秋:“?!”
呼延献拿他当了个人形抱枕,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我早都想这么做了。”
顾千秋:“……”
呼延献把他团吧团吧,忽然又说:“兄弟,你好香啊。”
顾千秋:“……剑来。”
呼延献当即大笑着松手。
Chapter 211
顾千秋起身整理衣服。
一低头,见呼延献歪在软垫上,衣衫不整,神态戚戚。
这情景再怎么看,他都像是个刚出炉的渣男。
顾千秋:“……”
哪怕顾千秋什么都没做,他此时还是诡异地生出了一份心虚。
四下偷偷一看,郁阳泽不在就好。
顾千秋从旁边抓起一张小毯子,丢到呼延献身上,痛心疾首:“穿件衣服吧你!”
呼延献瞬间被逗乐了。
不过下一秒,呼延献就重新露出了凄婉的表情,看向窗外: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文盲顾千秋:“啊?什么花、琴、鸳鸯?”
呼延献唏嘘一声,幽幽再念:“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文盲顾千秋:“……啊?你要跟我长诀?”
呼延献所有的哀戚之意都被打散,凝也凝不起来了。
呼延献双手环胸:“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怀疑,那首诗到底是不是你亲笔写的。”
他看着那长挂下来的白绢纸,最后“杯莫停”三个字刚劲有力、意气透绢。
顾千秋自豪:“这你就不懂了吧?写字如练剑,我逢春练得好,字也写得漂亮。不过书确实读得少些,你知道的,我一直没什么时间。”
呼延献挂出礼貌的微笑:“郁阳泽不在这里。”
顾千秋扭头就要出去:“别忘了帮我把那个湖带回去。”
呼延献礼貌的微笑要挂不住了。
顾千秋:“怎么了?”
呼延献:“没事儿,玩去吧。”
顾千秋奇形怪状看他一眼,然后一转身,钻进了问心生。
一阵风刮过似的。
呼延献将那小毯子卷卷、搭在身上,又倚在窗棂框上往外看,一汪湛蓝湛蓝的湖。
愁至三分浓的时候,就满不上去了,好似微醺酌酒,恰到好处。
问心生内。
顾千秋一推门,就看见郁阳泽在收拾房间。
“怎么忽然想起……?”问到一半,顾千秋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当、当我没来过。”
只见问心声内——
地上散落了几件中衣,还有一些碎掉的瓷瓶。
床榻上更是乱糟糟的、见不得人。
空气中月影花的残留,轻而易举地勾起了某些回忆,是明明白白的罪证。
顾千秋假装没看见,轻手轻脚往外退。
而郁阳泽手里拿着他的中衣,站在杂乱的床榻边,身后立着一柜子月影花,可怜巴巴地回眸、可怜巴巴地皱眉、可怜巴巴地喊道:“师父……”
顾千秋:“……”
“……诶?好像有蚊子在叫。”顾千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快速往外走,“真是奇怪啊,这个季节居然就有蚊子了哈哈哈……蚊子还会叫师父呢,真是怪事年年有。”
郁阳泽当即上前就把路挡住了:“是我叫的,师父。”
顾千秋还想装睁眼瞎,但郁阳泽已经伸了手,将他拦腰搂住,跑不掉了。
顾千秋摸摸鼻子,尬笑:“哈哈、原来是你啊。”
郁阳泽随他说、随他找补,笑意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然后,顾千秋叹了口气,故意道:“怎么着?还打算让我一起干活么?我可是伤患!”
郁阳泽无辜地说:“我收拾,师父在旁边看着就行。”
说完,郁阳泽就真的去收拾了。
问心生内,那天晚上胡乱厮混后的痕迹都还存在——因为第二天就忙着生离死别,当时也顾不上尴尬了——但没想到从旧府九死一生回来之后,还有这茬等着他呢!
顾千秋生无可恋,默默缩到了角落里。
好在郁阳泽没有故意折磨他,动作很麻利,将东西都收拾好了,最后一开窗,空气流通,一下子没了那些荒唐的氛围。
顾千秋从角落里钻出来,又端上了:“不错不错。”
郁阳泽不跟他计较,眉眼带笑,就想往上凑。
顾千秋一躲:“不行不行,骊珠骊珠。”
郁阳泽皱眉道:“不提这个行么?”
顾千秋还躲:“你还我、我就不提了。”
他俩就直接在问心生内你追我赶起来,互相伸了伸手,顾千秋忽然觉得不对——
这、这怎么有点像那个“从此君王不早朝”?
太、太不像话了!
就在他走神的这个瞬间,郁阳泽一伸手,把顾千秋按倒在床上。
顾千秋揪住自己的衣领:“等等!这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郁阳泽听话地停下来:“嗯?”
顾千秋没松手,谴责地看着他:“不应该是你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吗?!那天晚上,明明是你拽着衣领、一副要碎了的表情!怎么反过来了啊?!”
郁阳泽缓慢地眨眨眼睛:“我不委屈。”
顾千秋意识到自己跟他是说不通了,誓死捍卫着自己的衣服。
急了,他就喊:“骊珠!骊珠!”
郁阳泽本来不接他这茬,但听多了,就道:“师父,我本来是不敢看的,但你越这么说,我就越好奇了。”
顾千秋:“……!”
顾千秋一时反应不及,被这不孝的弟子把手伸到了衣服里面。
两个人互相按着厮混了一会儿,顾千秋一身汗,把郁阳泽推开,自己大口喘了两下。
“……”郁阳泽眼角微微有些红,像只听话的大狗,趴在他腿边,“师父。”
顾千秋有气无力地表示:“不要白日宣淫……”
郁阳泽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遵从师命,慢慢爬到了顾千秋身侧。
两人仰面躺在一起。
不多时,郁阳泽又偷偷伸手去拉顾千秋的手。
那顾千秋都没力气反对了,左右也不是什么会令人冲动的动作,随他去了。
又一会儿,郁阳泽把两人的手,拉成了十指相交的样子。
好似格外喜欢这个动作似的。
顾千秋閤着眼睛假寐,呼吸逐渐平缓,忽然说道:“我想重建英杰殿。”
郁阳泽应声:“嗯。”
顾千秋:“你‘嗯’是几个意思?有意见你就说呗。”
郁阳泽:“没意见。我帮你。”
顾千秋微微撑起身,笑吟吟地凑近,说:“我就知道你会帮我。但有意见也没用。你说话不算。”
郁阳泽很乖巧地点头:“嗯。”他也不生气。
顾千秋奖励似的嘬了嘬他的嘴角,然后起了坏心,忽然问道:“谁是我最喜欢的小朋友啊?”
郁阳泽:“……”
顾千秋眼中笑意如春水,却又憋着那么点蔫坏,再问:“没人回答吗?我再问一遍:谁、是我最喜欢的小朋友啊?”
郁阳泽:“……”
郁阳泽:“……是我。”
这小孩儿刚刚摸他的时候,都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现在却骤然纯情起来,耳朵和脸颊都红成了艳艳的苹果,要滴血一样。
顾千秋没忍住笑了一下。
郁阳泽骤然害羞,把顾千秋攘到床脚去,用被子把自己一盖,缩成一团:
“别、别笑了!我喜欢你属意你最爱你,我是你最喜欢的小朋友,你不能有其他人!你、你别再问了!”
声音都有点走调了呢。
顾千秋满意自己的所作所为,仗着这“喜欢你属意你最爱你”,上手就跟郁阳泽抢被子。
那郁阳泽当然不干,两人扯来扯去的。
忽然,顾千秋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嘶!”
郁阳泽猛的把被子掀开:“怎么了?伤口痛吗?哪里有事?”
然后就被鸡贼的顾千秋扑倒了:“原来吃这一套哦,小徒儿。”
郁阳泽面红耳赤加轻微恼怒:“……你、你骗我!”
顾千秋就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断掉的肋骨上:“没骗你,真的疼。不信你摸摸。”
——胸口疼?这哪里是摸得出来的!
郁阳泽都被他气笑了。
顾千秋笑吟吟的,从上往下看,居然又开口了:“哎呀,这么好的机会,你不亲我啊?”
郁阳泽往上一凑,顾千秋笑着又躲。
郁阳泽委屈,装作生气:“不亲你,讨厌你。”
顾千秋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可我最喜欢你啊。”
郁阳泽:“!”
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哪儿受得了这个?!
他有心将顾千秋抓过来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但奈何顾千秋是个货真价实的伤患,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摔了,他是一点差错都不敢有的。
然后,郁阳泽一埋头,又把自己埋被子里了。
顾千秋摸着他的后脑,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慈爱。
像是摸一只可怜的小狗。
摸着摸着,困意袭来,顾千秋就睡着了。
等再醒来的时候,月上中天,郁阳泽不见踪影,他起身出门。
刚走到廊下,就被郁阳泽堵了个正着。
郁阳泽手里端着个冰碗,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晃动,叮叮当当的碎冰撞在白瓷上,里面还盛着酸甜的梅果。
顾千秋把碗接过来,用勺子搅了搅,坐在廊上就开吃。
问心生院中,草木疏于打理,跟侧峰上的繁茂一脉相承。
顾千秋晃晃小腿,把灌木中轻轻叫唤的小虫子吓走,美滋滋地吃完,把碗往旁边一放,勾过郁阳泽,跟他接了一个凉丝丝带甜味儿的吻。
Chapter 212
日上三竿。
顾千秋决定干一票大的。
郁阳泽帮他从衣柜里找了件雪白色的锦衣,银线镶边,三层重叠的领上红梅落,腰间挂香囊环珮,长长的红色宫绦和红梅相映。
顾千秋整了整衣袖,继而抬头问道:“好看么?”
郁阳泽道:“好像差把剑。”
郁阳泽准备将自己的侠骨香挂到他腰上,被顾千秋挡了:“霜雪明也能凑合用。再说了,你师父强,难道是因为逢春剑强么?”
郁阳泽道:“也是。”
顾千秋笑着凑近亲了他一下:“你保护我。走吧。”
出门。
仇元琛抱剑站在悲问亭中,面容不善。
然后看见他俩从一个房间里出来,面容更不善了。
很难有语言可以用来形容仇楼主此时的心情,表情复杂得如打翻的调料瓶。很多话卡在喉咙里,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最终,仇元琛眼睛一闭,眼不见心不烦:“走吧!”
顾千秋的信念感又上来了,那股黏糊劲压不住,磨蹭到仇元琛身边,假装深沉道:“老仇。”
仇元琛一副卧槽你个恋爱脑离我远点的表情,往后退了三步。
顾千秋含蓄地表示:“老仇,我虽然之前的几次恋爱都不顺遂,确实有种被诅咒的感觉。但是我有预感,这次不一样!”
仇元琛:“……?”
顾千秋坚定地表示:“你看他,他真的和他们不一样!你快看啊!”
仇元琛:“……!?”
然后仇元琛就看了郁阳泽一眼。
他实在是没看出来,这小兔崽子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但当然,他不是不相信郁阳泽的人品,而是不相信顾千秋身上的诅咒!
这个人寻道侣遇到人渣的概率,简直可以变成修真界的玄学,流传千古!
顾千秋摇头,拉着郁阳泽走远了。
来到日月堂上。
同悲盟所有人已经提前在此恭候。
移山、断海、繁阴、光阴、洗尘、韶光、本真、不殊、极目、虚运、孤妍、问源,十三分支都人人不少,上到长老、下到弟子,无不毕恭毕敬。
日月堂外的弟子们皆垂首,心中畏惧,不敢抬头多看,偶有几个胆子大的,也只敢偷偷瞟了一眼顾千秋的衣摆。
白练锦衣,刺目如雪。
这个传闻中在天道自刎的顾盟主。
天碑无上、比肩神明、彪炳千秋的顾盟主。
还魂之后,谁不好奇?
洗尘的小弟子尹旌壮着胆子抬头一看,然后“嗝”了 一声,眼睛上翻,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他师父濮阳叁接住他,小声呵斥:“你要死啊?!”
顾千秋走在前面,仇元琛和郁阳泽稍落后两步,一左一右,配剑峥嵘。
然后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了尹旌。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移了过来。
濮阳叁猛地立正,尹旌就掉到了地上。
尹旌慌乱:“你、你……”
顾千秋悠悠问:“你之前叫我什么?”
尹旌震惊:“……啊?”
顾千秋循循善诱:“我说,你之前,都是怎么称呼我的?”
尹旌试探:“……啊?”
顾千秋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而他身后:
郁阳泽移开目光,面色微红。
仇元琛翻了个夸张而不做作的大白眼。
在顾千秋鼓励、慈爱的目光下,尹旌宕机的大脑缓慢地运转起来,试探地说:“代、代盟主夫人?”
顾千秋高兴地:“诶!”
众人:“……?!!!”
不是,这么剑拔弩张的环境、这么山雨欲来的气氛、这么暗流涌动的人群……
你就给我们看这个?!
仇元琛大喊:“操!我就知道!”
郁阳泽压住上翘的嘴角,乖巧地站在顾千秋身后,一副哎呀怎么都知道了矜持表情。
仇元琛再度大喊:“正事!正事!”
直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到底是自家老铁搞了亲徒弟,还是被亲徒弟搞了!
而且两人这股黏糊劲一上来,不管他人死活,众目睽睽之下,仇元琛就喘不上气。
要是这花蝶教和黄泉的事儿再小点。
他现在早都甩袖子走了!
“正事,正事。”顾千秋顺着他的话说,负手走到日月堂中,“诸位,请坐。”
日月堂飞檐斗拱,万树飞花。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挂了许多山河图和美人像,似天下英雄齐聚一堂。
红木雕花椅顺排有上百张,十三分支的长老就坐了,弟子们就齐刷刷地站在后面,交融一起,又泾渭分明。
顾千秋坐在主殿中间,坐北朝南。
一把纯金打造的雕龙画凤大椅,上面铺着异兽柔软的皮毛软垫,扶手两侧有立形白玉兰花状的香炉,燃着北海檀木,香烟袅袅。
仇元琛坐在他左垂手第一座,离他最近。
古朴而神威的轩辕剑被横放在膝上,微微垂眸,没有看殿中任何一个,却令每一个人都生出一种被凝视了的感觉。
而郁阳泽没有就坐,站在顾千秋身后。
少年立如芝兰玉树,微微侧身,侠骨香挂在他后腰上,手就放在剑柄上,但没有出鞘。
跟仇元琛不一样的是,他的目光只落在身前的人身上,轻柔而坚定,牢不可破。
而顾千秋舒缓地翘起了二郎腿。
殿内众人四下看看,各怀鬼胎的交换一下眼神,却也不敢太久。
没人发言,就等着顾千秋第一个开口。
但顾千秋并不着急说话。
他翘着腿,缓慢地扫视,平等地看了每个人一眼,把每个人都看得不自在起来才罢休。
虽然一个字不说,但压迫感太强了。
这种情况,就连秋珂都没有和殷凝月悄悄咬耳朵,沉默地立在A身后。
良久,顾千秋才笑吟吟地道:“诸位,抬头,看看我啊。你们这样,我会怀疑你们做了亏心事的。”
表面,长老弟子们都抬起了头。
而谁人被惊出一身冷汗,就不得而知了。
顾千秋道:“是的,没错,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我顾某人继被天雷劈成飞灰之后,又活了。”
周围人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
顾千秋笑道:“怎么?惊喜一点呀!”
大殿上立刻爆发出激烈的掌声,长久不绝于耳。
顾千秋兀自欣赏了一会儿,才说:“好好好,停,感受到大家的热情了。那么第一件事,现在有人想怀疑我的身份吗?尽管说,我不问罪。”
静默。
顾千秋说:“看来诸位都很火眼金睛,我也很欣慰。那么第二件事,我要重建英杰殿,有人反对么?”
静默。
顾千秋说:“看来大家和我的想法一样,真是开心。那么最后一件事……”
在静默的众人之中,顾千秋笑意淡下来:“最后一件事,也是现在修真界必须共同面对、迫在眉睫的事。血海无端异动、黄泉分崩离析、花蝶教势力遍布修真界,诸位应该都知道了。而且我巡游天下的时候,见百姓和仙修都被一视同仁,所以,诸位挂起来也是无用的。所以……让我们团结一心好么?”
场上,有人面面相觑,有人垂眸不语,有人起身迎合。
顾千秋淡淡重复:“好吗?”
仇元琛猝然抬头,轩辕剑意古老而庞大,笼罩整个日月堂。
那众人还能说什么?
众人当然说:“好啊好啊!”
顾千秋轻轻合掌,笑容满面地宣布:“散会!”
等众人都出了日月堂,就剩下仇元琛和郁阳泽。
顾千秋悄悄招招手,郁阳泽听话地磨蹭到他身边,两人挤在一张椅子上,被顾千秋摸了摸脑袋。
仇元琛:“咦!”
顾千秋“啪嗒啪嗒”地拍拍另一边椅子,热情邀请。
仇元琛视若不见:“你明知道那些人有问题,还要跟他们共谋?当初你是为什么非走到那一步的,我不信同悲盟内没人推手!”
顾千秋叹息:“我不管他们是爱是恨,只要团结在一起、让花蝶教平息,我既往不咎。老仇,现在花蝶教事大,我没空抓人。”
仇元琛皱眉:“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慷慨、你既往不咎,他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从此就跟你一条心么?”
顾千秋沉默:“……”
仇元琛继续:“越是心虚之人,越想要除掉你。人心不测!”
顾千秋还是沉默:“……”
顾千秋忽然看向郁阳泽,道:“你的意见呢?”
郁阳泽乖巧地回答:“我听师父的。”
仇元琛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语气平静了下来:“老顾,我不会眼睁睁看你重蹈覆辙。当年之死,一次就够了。”
他把轩辕剑拿在手中:“你不解决,我来解决。”
顾千秋忽然表情一变,起身,“咚咚咚”地跑下楼梯。
然后,一把搂住了仇元琛的肩膀,感动道:“老仇!不愧是你!”
仇元琛:“?”
顾千秋感激涕零:“你这个朋友我真没白交!”
仇元琛:“你又抽什么风?”
顾千秋笑得很鸡贼:“实话告诉你吧,我没打算心慈手软。这不是告诉他们要重建英杰殿么?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有仇的来报仇、有冤的来报冤,我照单全收。而要让我查到跟满上醉有往来的……你猜我会不会把他们挫骨扬灰?”
这次,换仇元琛一把搂住顾千秋的肩膀,感动道:“老顾!不愧是你!你这个朋友我真没白交!”
Chapter 213
“你们信他是顾盟主吗?”
“仇元琛和郁阳泽都在坐,怕是不由得我们不信啊。”
“那他说往事既往不咎……难道、难道他其实已经知道一切了?”
“哎……姓顾的雷厉风行、钢铁手腕。那姓仇的更是嫉恶如仇、睚眦必报。他知道或者不知道,你敢赌吗?”
“顾盟主他不是……”
“难道诸位没有见到严之雀的下场吗?那可是真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令狐良剑,他们当年是为道侣、情深似海,结果姓顾的看见他和严之雀相恋,翻脸不认人,也没给他一个好下场!”
“可是、可是……”
“我不是污蔑顾盟主锱铢必较。而是,诸位请想一下,如若异地而处,当年被害死的人是你,你现在重来一次、大权在握,你会不会跟他们既往不咎?!”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然后——
“孤妍那边……”
“女流之辈。不必担惊。”
“洗尘那边……”
“事情伊始,我们自会处理。”
又是一阵沉默。
才有一个稳重苍老的声音说:
“诸位,他嘴上说着不查不究,但依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就算现在不动手,事后必然算总账。”
“现在黄泉混乱、花蝶教势大,反而是我们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的最好的机会,不要再犹豫了!”
“你、你、你们每一个人,从十几年前鬼迷心窍动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的身家性命,是牢牢系在一起的。”
·
顾千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盟主信物“定天下”被高抛至九天云霄——
就见同悲盟高山之上,一道巨型的光柱顶天立地,赤焰焰的光,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整个天下都能见到这一印通天的光。
光柱之上浮现出四个大字:
“仙盟大会”
霎时间,天下仙门百家余孤、所有还残存的散修齐刷刷抬头,看着那通彻天地的大字,喜极而泣。
就好像是一瞬之间,他们手中的刀剑忽然都有了勇气和方向,充满了漆黑与迷雾的苍穹,乍破了一道天光。
而也有一些人,在看见那大字之后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右手,心绪翻涌,惊慌失措。
总之,好的坏的、强的弱的、生的死的,全都知道了。
定天下印一出,三天之内没有赶到同悲盟者,由顾盟主亲自托人上门去请。
而至于来的是同悲盟小弟子、还是离恨楼主,这就看运气了。
定天下印卷起风流涌动,顾千秋迎着猎猎招风而立。
山巅之上,一袭白衣。
郁阳泽在半山腰上看了良久。
终于,顾千秋在垂眸的时候看见了他,喊道:“站在那儿干什么?上来啊!”
郁阳泽这才走上去。
惊虹山上,悬崖绝壁,他曾无数次用这个角度看顾千秋,每每都觉得他宛如仙人下凡尘,会被一阵风吹走散去。
而直到现在,这种感觉也挥之不去,哪怕走到了他的身边,也觉得难以抓住他的衣角。
然后,他就被顾千秋伸手了。
“愣着干什么?”顾千秋把他拽到身前,笑意若隐若现,唯有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向上勾,闪烁着慑人的光,“亲我啊。”
“……”郁阳泽向上一凑,把主动权找回来,搂住他的腰,刚要低头,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咳嗽。
扭头一看,是呼延献。
呼延献站在他们七八步之外,一副柔弱不能见风的模样,又做作地咳嗽了几声,笑得很虚伪,说道:“哎呀,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郁阳泽:“……”
但顾千秋从小到大谈过那么多的道侣,从没有过遮掩的想法,坦坦荡荡,大大方方,所以此时一点都不害羞。
顾千秋心安理得地缩在郁阳泽身边,让他替自己遮挡去大部分的风,假意不爽,说道:“当然打扰到了呀。呼延宗主,何事?”
呼延献更加做作地:“哎!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你那日在床上,跟我可没这么冷淡。”
郁阳泽:“……?”
顾千秋站直了:“!?”
呼延献无辜眨眼。
郁阳泽以迅雷之势拔出侠骨香,快到连顾千秋都没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剑!
呼延献踉跄一躲,大笑出声:“好小气啊,郁阳泽。”
顾千秋把郁阳泽抓回来,往自己身后一按:“到底干嘛来的?”
呼延献就道:“我打算出去逛逛,道别而已。”
大笑变成微笑,呼延献再一抬头的时候,变成了他现在本真的模样——是个容貌尽毁的修罗面。
他笑意盈盈,身上带着能与世间缠绵悱恻的欲望,面目全非、青面獠牙,就别提有多奇怪了。
他就用那种淡然的、隐隐带着一丝窥探的目光,看着顾千秋。
“……”顾千秋莫名其妙,“说话就说话,你干嘛忽然变成这副样子?吓我呀?想得美!”
呼延献真真假假的叹息:“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就像那句诗怎么说来着?美人迟暮将军老,最是红尘两不堪。”
顾千秋连忙道:“你可没以色侍我啊!”
呼延献暧昧地笑了笑。
顾千秋着急地扭头看向郁阳泽,小声辩解:“我跟他没关系!”
郁阳泽眨眨无辜的眼睛。
呼延献笑着感慨道:“看别人谈恋爱,真是令人心痒啊。海誓山盟或者爱恨难解……‘情’之一字,果然就是世界上最令人沉醉的东西。”
顾千秋说:“记得把湖带上!”
呼延献摸了摸自己的侧脸,皮肉都朽烂了,就剩白骨森森,继而莹莹一笑:“谁说我要去不二庄了?”
顾千秋一愣:“啊?你不去找颜子行?”
呼延献含蓄地说:“道侣嘛,情爱嘛,找谁谈不是谈啊?世人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但我要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顾千秋无语:“……虽然我是没什么文化,但这诗怎么也不该用在这里吧?”
呼延献怨怼地看了他一眼。
而他似乎也没打算用回他那张美艳绝顶的皮囊,就裸露着白骨,顶着那一身烂肉,悠哉哉地下山去了。
一边下山,一边还要伸手,接了一把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锦绣琵琶,唱的是: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半晌,人影已经远去,歌声消失。
顾千秋说道:“搞不懂。”
郁阳泽:“嗯。”
顾千秋再说:“你说,这俩能是真爱吗?如果是的话,怎么连生死都不在乎?”
郁阳泽:“我不知道。”
顾千秋继续说:“但是感觉颜子行……其实我一直觉得老颜是看见了他的媚骨,还有他当初在缘灭楼一不小心被亲过一口。说实话,他的修为和长相可比俞霓……”
说到这里,顾千秋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恋爱中的大忌:聊前任。
郁阳泽果真蹙眉看着他。
顾千秋立刻表示:“当我没说。”
郁阳泽委屈:“他很漂亮吗?”
顾千秋:“啊?”
郁阳泽黯然神伤:“我知道了。”
顾千秋:“啊?你知道什么了?”
郁阳泽不说话了,顾影自怜地垂眸。
顾千秋心里有点急、又有点好笑,往上凑,把郁阳泽的脸捧起来。
他刚想说两句好听的哄人,但这么一上手,忽然就觉得软软的手感很好,没忍住就用力捏了两下。
郁阳泽的脸果真变形,嘴嘟起来。
顾千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郁阳泽也没忍住,一边笑着,一边把顾千秋的胳膊拉下来,轻轻在他手腕吻了一下。
顾千秋笑道:“没你漂亮。”
郁阳泽:“诶?”
顾千秋认真道:“你最漂亮。”
郁阳泽:“诶……”
顾千秋算是看透了他这个小徒弟了。
虽然表面上不近人情、非常成熟。
但实际上却总是暗戳戳地勾引他。想听他说那么几句好听的话,但又不愿意明说,一来二去的用点小心思,别提多可爱了。
顾千秋就乐意看他这副样子,凑上去,做作地说:“别人是人面兽心,你是人美心善。小阳泽,我除了看你,还能看谁啊?”
郁阳泽难为情:“别、别说了……”
他受不了,刚要伸手,就听见半山腰上又传来了人的声音。
一扭头,是那个易流和永思。
对这俩人,郁阳泽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杀意十足地一伸手,就要把侠骨香拽出来。
顾千秋像摁一只暴躁小狗似的把他摁住。
“做什么来的?”
兄妹俩休息了几天,此时也恢复血色,表情有些奇怪的报赧,站在顾千秋远处,没敢靠得太近。
易流说:“顾盟主,我们是来辞别的。”
顾千秋挑眉:“施禾颐不是还在么?”
永思说:“这都是我们自己作的孽。将来如何,我们自己承受。所以……就不给顾盟主添麻烦了。”
顾千秋疑惑:“又来两个神经病。”
郁阳泽跟着点点头。
顾千秋冷酷:“不管你们在想什么,回去吧。我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别想跑。”
说罢,将这对兄妹赶走了。
被三番两次地打断,顾千秋赶紧把郁阳泽捞过来,蹭蹭:“都怪惊虹山人太多了。”
郁阳泽:“……”原来你也知道。
顾千秋又蹭蹭:“回头设个禁止,不让外人进来。哼,真当我惊虹山是菜市场么?想逛就逛?”
郁阳泽这才稍稍满意:“……嗯。”
Chapter 214
顾千秋站在日月堂外。
同悲盟内无论男女老幼人人肃穆,手举目相望,等待一声令下。
虽然五官完全迥异,但跟往日高不可攀的神明形象是如此熟悉地融洽在一起。
真正见到的人,难以生出一分忤逆的心。
顾千秋淡声道:“这几日,南北十二道、仙门百余家,还有无数避世隐居的散修,除了极个别的,都给了我回应。三日之内,他们陆陆续续会到同悲盟,我希望届时诸位,能够好好接待他们。好么?”
众人齐刷刷点头。
明明可以直接威胁的事,他居然还要有礼貌地问我们“好吗?”。他真的,我哭死。
顾千秋转了个温柔怀旧的语气,端起酒盏一敬,说道:“同悲盟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在座的诸位,每一个都是当年我挨着上门去请、去求来的。当着诸位的面,我顾某人今天就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现今暗流涌动、分崩离析的局面,是我不愿意看到的。——话已至此,多说无益,诸位,饮酒吧。”
说完,顾千秋率先将酒喝了。
剩下的众人也纷纷饮下,没人不给面子。
仇元琛不是同悲盟的人,没离人群太近,抱着剑靠在角落里,看同悲盟青山万里。
郁阳泽也没喝酒,站在顾千秋身后。
春风卷起衣摆,倏尔风大,一点点酒渍不小心落在顾千秋的袖口和领口上,像是开出来的艳红小花。
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顾千秋的脖颈上有不明显的红痕,暗暗的,隐藏在领中,也像是不经意间开出来的小花。
郁阳泽舔了舔嘴唇。
饮酒之后,同悲盟众人忙活起来。
大部分人去重建英杰殿,小部分人忙着准备待客的物品,还有几个格外游手好闲的,正不着痕迹地往顾千秋身边凑。
秋珂亦步亦趋地跟在殷凝月身后,表情有很微妙的不爽,是人五人六的吊儿郎当。
怎么形容呢?
就是尽管她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很漂亮的女子,也让人顿生出一种想要照着她的脸狠狠来上一拳的冲动。
殷凝月悄悄踢了她一下,秋珂灿烂一笑。
这盟主大人还真没说错:
背地里,他们是睡过同一个土坑的兄弟。
但回到表面上,秋珂想要跟他说话,还得提前三天沐浴更衣、焚香熏炉、斋戒三日。
不知道为何,尽管认识那么久了,殷凝月见他的时候还是有些局促。
顾千秋主动问:“什么事?”
他身后,郁阳泽眼观鼻、鼻观心,表情十分平静,只是暗戳戳地拉住顾千秋的袖子。
他已经和现状和解了——
不再跟莫名其妙的人吃莫名其妙的飞醋。
不然以顾某人的受欢迎程度来说,他每日就算拿醋缸洗澡,也还有得剩。
殷凝月微微移目,含蓄地问:“顾盟主的伤好些了吗?”
秋珂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不爽。
她一抬头,就跟暗戳戳抬眸的郁阳泽对视上了,长达三秒之久。
两人这一看,目光就稀里哗啦的。
虽然没有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但有一种臭味相投的狗屎默契,居然意外地看懂了对方的眼神呢。
秋珂:你这副样子,其实有点恶心。
郁阳泽:……
秋珂:是呼延献教你的,你都用了吗?
郁阳泽:……
秋珂:装哑巴是几个意思?
郁阳泽:……啧。
秋珂:我看见他脖子上的吻痕了!
郁阳泽偷偷将侠骨香拽出来一点。
秋珂也毫不示弱,把杀生也要往外拽。
同一时间,顾千秋和殷凝月整齐回头,按住剑柄:“干嘛?”
郁阳泽眨眨眼睛。无辜、弱小、无助。
秋珂呲牙笑了笑。表示她什么也不知道。
等两人将信将疑地转回去了,秋珂和郁阳泽又“聊”上了。
秋珂:好像真的有用!
郁阳泽:……
秋珂:我试试!
郁阳泽:?
下一秒,就见秋珂瞄准了,一头栽进殷凝月的怀中,弱柳扶风地用手背一碰额头,做作地说:“啊,忽然头好晕啊……”
殷凝月:“?!”
顾千秋:“?!”
郁阳泽:“……”
秋珂继续夸张地说:“哎呀,一定是山上的风太大了……”
殷凝月:“你、你……”
顾千秋:“卧槽,你有病就去治!”
秋珂此人,平日拿着把杀生剑,比阎王还凶神恶煞三分。
属于地府里走路,黑白无常见她都得往旁边让让的那种人。
现在骤然迎风倒了,除了突发恶疾,顾千秋根本想不到其他原因!
所以,顾盟主目瞪口呆,生怕被传染了,回头猛推郁阳泽:“快走!快走!”
走远了,顾千秋才回头扯着嗓子跟殷凝月喊:“以后那剑谱若还有看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但别带她来!”
殷凝月迟疑地往怀中一看:“师姐?”
秋珂坚持了大概三十秒吧,然后猛地站直了,摸着下巴思考:“为什么我不行?”
殷凝月一看就看出来她在学谁,无语了。
秋珂狐疑地看向殷凝月:常言道,情爱中的手段不是手段,风月而已。爱一个人,就会爱她的全部,所以……她不爱我?!
殷凝月无奈道:“师姐,这种手段没用,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吃这套。
说到这里,秋珂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笑眯眯地说:“咽回去、咽回去。我不爱听。”
殷凝月:“?!”
另一边,顾千秋直到远离了她们,才停步惊叹道:“天呐!她疯了吧她!”
郁阳泽:“……”
郁阳泽含蓄:“其实,她一直有点精神不正常。”
顾千秋维持着震惊的表情看着人郁阳泽,三秒钟之后,了然信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是你会识人。”
这时,仇元琛也过来了,表情有些寂寂。
顾千秋:“怎么了?你不是要回离恨楼给我拉人吗?”
仇元琛:“没事,现在就走了,跟你说一声。”
特意跑来道别不是仇楼主的风格。
随时随地跑掉,再随时随地冒出来才是他的特色。
顾千秋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啧,没出什么事吧?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回去?”
仇元琛白他一眼:“我能出什么事?再说了,褚师钰没回你消息,你不是要去不二庄看一眼吗?南北不顺路啊。”
顾千秋理所当然:“那肯定是你这边更重要啊。”
仇元琛贱嗖嗖地一笑:“没事,你就安心的去吧!”
以前他们也经常嘴贱开这种玩笑,顾千秋从来都当耳旁风的。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心中有些不快,生出一股无名的火。
但这火不是对着仇元琛的,而是对着他自己的。
仇元琛随性地一抬手:“走了啊!”
顾千秋下意识追了半步,才停下来道:“柳叶已经给你了,情况不对,记得叫我,不用不好意思。”
说完,仇楼主已经腾云驾雾,飞身去也。
顾千秋无意识地皱着眉,直到郁阳泽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才回过神来:“没事,走吧,早去早回。”
一路兼程赶到不二庄。
一回生、二回熟,顾千秋自认跟颜子行关系也不错了,弄了个小机关去报信,心说:你总得亲自出来接我。
结果那松鼠模样的小机关有去无回。
非但有去无回,整个不二庄的苍穹上还浮出巨大的白莹莹的屏障,铺天盖地,十分打脸。
是当初对抗沧海书院老王八时才打开的护宗门机关!
顾千秋:“?”
顾千秋:“不是,哥们儿?你防我?!”
顾千秋看向郁阳泽,一指不二庄,表情非常离奇。
郁阳泽把侠骨香拽出来,直接上前。
两人没有硬闯,因为剑才拔出来,就从丛林中钻出来两只人。
两只身上脏兮兮、表情惨兮兮、灵活得像被狗撵的野兔的第五程和公仪濛。
顾千秋犹豫:“……你、也决定当乞丐了?”
公仪濛一个滑铲上来,抱住顾千秋的左边大腿。
然后一个眼神,第五程也默默上来,抱住了顾千秋的右边大腿。
顾千秋蹬开左边:“男女授受不亲!”
然后蹬开右边:“男男也授受不亲!”
两只惨惨地坐在地上,公仪濛嚎啕道:“顾盟主!救命啊!”
顾千秋严肃:“别喊!好好说话!说清楚点。”
公仪濛:“哦……”
郁阳泽跟顾千秋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自带一股把世界置之度外的气度,很容易沉湎于自己的小世界里,而且乐此不疲。
比如现在,公仪濛嚎啕大哭、第五程表情沉重。
而他,悄悄地、慢慢地往前凑,神不知鬼不觉地伸手,把公仪濛刚刚带到顾千秋身上的一片枯叶给偷偷拂掉。
顾千秋跟他在一起时间久了,早习惯了他这种小动作。
因此,一边听着公仪濛说话,一边把郁阳泽的手捉住了,表面上倒是不动声色。
郁阳泽耳朵尖微微红,任凭他抓着,磨蹭自己的腕骨。
这种他人的目光之下,有种隐秘的亲昵。
想着,郁阳泽耳朵又红了一点,微微一颤,像是个猫科动物,垂着眼睛害羞呢。
顾千秋听完了全貌,莫名其妙又强行严肃地抬起头:
“你是说,你们褚庄主疯了?”
Chapter 215
据公仪濛所说,她当时和呼延献不欢而散之后,就打算自己带着第五程回不二庄。
至于是看看颜子行的情况、还是从此就不出门了,都看情况再定。
但是没想到的是,她连门都没进去。
第五程还以为,是褚师钰不欢迎他,所以提议自己等在山门外,公仪濛自己回家。
但公仪濛也去试了,褚师钰还是不开门。
两个小孩儿各种猜测,从天南猜到海北,什么情况都想过了,都快在这猛恶林子里变成野人了,都一直无功而返。
直到公仪濛打算硬闯。
据她说,那一夜,是个下雨的圆月天。
密林遍布,荆棘丛生,公仪濛抱着不怕死的决心要往里冲,忽然就见褚师钰出现在月影树影之下,半明半昧的斑驳,像个女鬼。
虽然她以前也自带一股女鬼气质。
但那更多的是调侃。
而现在,是字面意义上的、让公仪濛都不舒服起来的阴森气质。
淅淅沥沥的小雨,随着叶片滑成豆大的水滴,落在皮肤上就是一阵凉,又有泥土和水雾混成淡淡的薄雾,蒸腾上来。
褚师钰裙摆被水汽浸泡:“走吧。”
公仪濛不解,大步就要上前:“庄主?”
但她急速走了十几步,距离却一点都没有靠近,褚师钰像是个充满水雾镜面的倒影。
褚师钰淡声说:“别回来了。”
公仪濛不可置信地继续追:“为什么?”
褚师钰身影渐渐消失在水雾中,淡去。
淅淅沥沥的小雨和浓密的树林,稍微远一步,就会失去细节,而再远一步,就连轮廓都看不见了。
哪怕是神经大条如公仪濛,此时也从这语焉不详中听出了不详,心乱如麻地追。
但怎么追,她都追不到。
“庄主,为什么啊?总得有个理由吧!——庄主?师父!”
公仪濛一着急,直接想把林子掀了。
下一秒,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灵力当面袭来,褚师钰那种隐秘的水生花、还有巨大的黑色蝮蛇,机关凶恶。
公仪濛不可置信,完全不躲。
是第五程猛地从旁边蹿出来,把她推到了一边。
巨型蝮蛇拦腰撞断无数棵树,擦着他们的头顶上就过去了,獠牙带毒,丝丝地吐着蛇信子,冷血也冷漠。
如果不是他们躲得快,就算没被咬到,现在肯定已经被撞了个重伤不治。
两人在泥地里滚滚滚。
等公仪濛再一抬头,褚师钰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蝮蛇消失,就剩截断的树木,满地残骸。
顾千秋听完了,露出奇怪的表情。
公仪濛可怜地说:“顾盟主,我家庄主真的疯了,她以前不这样的,一定是出了大事!您一定要帮我们啊!”
她和第五程都穿得脏兮兮,花猫一样的脸,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试图卖萌。
顾千秋摸着下巴思考:“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说,你家庄主只是单纯的不想要你了呢?”
公仪濛:“???”
公仪濛自信:“必不可能!”
顾千秋只能道:“那就进去看看吧。”
于是顾盟主带着三个小尾巴,在内应公仪濛的带领下,于密林中穿行。
今天倒是个艳阳天,春暖花开。
林中斑驳的日光变成碎影落下来,清爽的草木香浓郁,像个踏青的好去处。
虽然所有小动物、小昆虫都是弟子们练手的机关所做,但至少看起来生机勃勃。
“……”
天际猛然出现了一条黑色的蝮蛇。
大概是机关随主人,它一双木头的眼睛堪称澄澈,直勾勾又不会转动地盯着几人,居然生出一种类人的感觉。
或者说,就是褚师钰在透过蛇看他们。
顾千秋道:“我也不让进么?”
蝮蛇静悄悄地半直立在远处,像是个预备捕食的动作,巨大的身躯粼粼波光。
公仪濛喊道:“庄主!师父!是我啊!”
第五程拉了她一下,示意她低调点。
没准也许可能差不离保不齐……就是顾盟主说的那样呢?
顾千秋说:“褚庄主,不二庄也是仙盟的成员,我千里迢迢来的,不让我进门,未免有些不合规矩吧?”
良久,那巨大的蝮蛇收起了预备攻击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栖身,容溺树林中,踪迹不见。
公仪濛目瞪口呆。
公仪濛小声和第五程逼逼:“看来还是顾盟主的面子好用。”
林中有些难行,郁阳泽要走在顾千秋前面。
但是顾千秋怕有意外,始终不让他上前。
来回拉锯了三四次吧,顾千秋不胜其烦,伸手抓住了郁阳泽的爪子,不由分说地牵着他往前走。
新建的不二庄风景极美。
虽然各处都是人造,但不二庄人就是有一种能与自然融合起来的奇妙手艺,山临水而建屋舍,比毁之前还要大气精美三分。
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进来就变色了。
灰色低压的云层几乎接着房顶,阴沉沉的蓄着雨水,随时会下。
没有犹豫的,几人直接到了那大白玉广场。
大部分的建筑都和往常一样,但四角四方上加装了四只护法护阵的神兽,十几米高,却是用不值钱的石头做的,因为常时间的阴雨,已经从石头上爬出了青苔,像是长了绿毛的乌龟。
中间的广场大道倒是宽阔,三扇大门,最中心的那个通往大殿,重檐歇山的顶,下方须弥座台基,黑红色砖瓦、雕梁画栋,廊柱上悬挂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使人望而生畏。
进到广场来,就开始下小雨了。
有点像是诗文中所言的江南烟雨,那种沾衣欲湿的朦胧。
但应该是四周的建筑多为气势磅礴之巨型,所以没有诗文中烟雨水墨的美,反而是低压下来的乌云和看不清细节的四周,会令人产生出一种阴沉凝视感。
公仪濛忽然喊道:“庄主!”
就见褚师钰站在白玉广场上的正中间,周围没有一个同门弟子。
淅沥的小雨顺着她的衣裙流落,勾勒出她漂亮的起伏的轮廓,低垂着头,水珠就顺着她的睫毛垂落,像是眼泪。
公仪濛心中的不详达到了顶峰,下意识就要往上走。
却是郁阳泽一伸手拉住了她。
顾千秋将几个小孩子都挡在身后,再度抬眼的时候,已有杀意。
“褚庄主?”
第五程把公仪濛接过去,郁阳泽站到顾千秋身后半步距离,拔出侠骨香,寒凉的雨水顺着剑锋滑过。
一股像是莲花的水露生香。
暗流涌动。
而周围的雨幕之中不着痕迹地冒出来了许多人,呈个包围的原型,站满白玉广场,静默伫立。
公仪濛深深皱眉,认出了其中的人,不可置信:“师兄?师姐?你们……?”
一开始,只是浅浅的香,还以为是刚从林中出来,剩的余香。
但很快,就浓郁得不可忽视了。
不祥的香味从每一个人身上传来,像是黏腻雨露又似冷泉。
公仪濛的眼泪静悄悄地流出来:“到底怎么了啊?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啊?!”
第五程将她轻轻抱住,动作不实,却能隔绝风雨。
顾千秋叹息:“你做了什么?”
褚师钰静静地站着,手中铜钱落地,黑色蝮蛇于半空中化形。
包围他们的弟子也都随着她的动作,无数铜钱叮叮当当的响。
只有大殿廊柱上的金龙,睁开了眼睛。
顾千秋一闭眼睛,显得悲怆而杀意:“褚庄主,最好别让我在你的手背上看见蝴蝶。”
哗啦──!
那些不二庄弟子们猛地一齐动手!
公仪濛的动作比谁都快。
不过不二庄内人均近身林黛玉,她也了解机关的运作原理,就算赤手空拳的,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她抓住一个男人的领子,哭着咆哮:“师兄!是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谁料,男人也抓着她哭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小濛,你就不应该回来的!你为什么不听庄主的话?!为什么?为什么……”
水莲花的香气扑了她一脸。
第五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她从男人的口腔里,看到了一块高度腐烂的肉──
它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但它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大活人的身上!
再一转头,公仪濛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中的场景。
那些在和沧海书院开战时、她亲眼所见死去的同门,居然一个、一个、一个……如此鲜活地围绕在她周边!
“……”公仪濛说不出一个字来。
踉踉跄跄退了两步,她摔进第五程的怀中。
少年一身脏衣服,脸也像个花猫,但手里拿着裁云剑,瞳孔亮得好似无穷雨幕之中的太阳。
顾千秋缓步走向褚师钰,道:“三重神道、长明灯、石像生……”
褚师钰悄无声息地盯着他。
顾千秋道:“褚师钰,颜子行在哪里?这件事,我跟他谈。”
提到颜子行,褚师钰终于有了点反应,这漂亮的女人眼眸里如水波,半晌才道:“他不会见你的。”
顾千秋挑眉:“愿闻其详。”
褚师钰缓缓摇头:“别说你了,就算是那个姓呼延的来了,他也是不会见的。”
Chapter 216
“就算是呼延献来了,他也不见。”褚师钰如此说,“别说是您了,顾盟主。”
顾千秋听完,只道:“哦,我不信。”
褚师钰的表情算不上好看。
顾千秋又道:“颜子行呢?他死了?”
周围的建筑,那烟雨之中的三分神道、白玉长明灯、神兽石像生……
怎么看,都是个帝王规格的陵墓葬制。
褚师钰不说话了。
顾千秋也静默了几秒钟,低头,忽然道:“霜雪明。”
唰——!
闪着寒光的神剑出现在他手中。
比之其他寒铁,霜雪明显然带着更加冷冽的本质,顾千秋都还没有动用灵力,方圆十米的烟雨朦胧都被速冻成极小的冰珠,哗啦啦地落在地上,无声。
公仪濛彻底被走向搞不明白了,但大抵是因为少女没入过世,还抱着微弱的幻想,想要走到褚师钰身边去。
被第五程拦住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太明显的事实了。
褚师钰道:“顾盟主,您不该来的。”
顾千秋道:“可我已经到了。”
褚师钰道:“您若高抬贵手,不二庄从此只做这片山林中的桃源,绝不入世。”
顾千秋道:“让我见颜子行。”
又绕回了最初的起点。
这一次,褚师钰还是沉默。但并没有沉默太久,她忽然笑了。
这人本就长着一张能够入珠帘榜的美人面,完美得毫无生气,只有偶尔笑起来的时候,才会冲淡一些那种非人的感觉。
褚师钰问:“顾盟主,您和他是朋友吗?”
顾千秋答:“是。”
褚师钰道:“那您见到他的话,会选择杀了他吗?”
顾千秋道:“看情况吧。”
在场的人中,恐怕没人会料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皆是一愣。
褚师钰轻声道:“果然。好冷硬的心。”
顾千秋也轻声回她道:“花蝶教吞并黄泉鬼修,教众遍及四海,本盟主要惩奸除恶、清扫天下。褚庄主,我还是那句话,你最好别让我看见你手背上有蝴蝶。”
褚师钰不给他看,只是淡笑。
顾千秋也保持着一致的淡笑:“颜子行呢?让他来见我。然后,你和你庄内的这些弟子们,才可能有一条活路。”
公仪濛听着急了,上前半步就想说话。
被郁阳泽一个眼神给拦住了。
褚师钰说:“这种天赋的躯壳,还折了逢春剑,顾盟主,你真有把握能一个人端掉整个不二庄么?不二庄是不善武艺,但连当初沧海书院的项良,都得带着门人弟子来呢。”
顾千秋靠近她:“要试试吗?”
都没等到褚师钰斟酌出一个答案,那边不二庄的一个弟子忽然动手偷袭,公仪濛没拦住,郁阳泽反手挽剑如月弧,一剑斩落机关。
这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所有知情的、不知情的,脑子清醒的、脑子不清醒的,全都冲了上来,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各色的机关如同下雨一样。
郁阳泽举侠骨香回敬。
公仪濛不顾一切要去阻拦,第五程尝试在混乱的环境之中护住她。
唰!唰!唰!的剑光。
顾千秋和褚师钰都没有动作。
迷迷蒙蒙的雨雾之中,能见度很低,黑压压的云层,黑色的蝮蛇盘桓在她身后,鳞片偶尔会闪过两道反光,像是刺破黑云的闪电。
褚师钰的表情和那条蛇如出一辙。
霜雪明低垂,叮叮当当的小冰珠落在剑身上,又滑落到地上,立刻融化了。
只有褚师钰身后大殿廊柱上的金龙熠熠生光。
顾千秋惯会唱白脸的,演起戏来非常有信念感,冷酷地说:“我徒弟菩萨心肠会留手,我可不会。褚庄主,你养这么一宗门的活死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褚师钰冷酷道:“与你无关。”
顾千秋再道:“生老病死,天道无常。你生在青天白日之下,还妄图忤逆它吗?”
褚师钰提起嘴角,道:“这话好笑。顾盟主,修真一道,本就是逆天而行,天下无数修者登歧路,你顾千秋还是其中最翘楚,哪里配来和我讲要顺应天命的道理?”
顾千秋:“……”
顾千秋还真是。
他本人,就是最不信天道的代表。
讲这些话,完全都没过脑子,连他自己都不信,还试图说服褚师钰,属实有点大可不必了。
嘴炮打输了,顾盟主只能板着张脸不讲理了:“我不和你说,让颜子行来见我。”
褚师钰冷冷道:“休想。”
三番五次,顾千秋已经给足了她面子,再怎么先礼后兵也该动手了。
他提起霜雪明,寒气一凌,剑光大盛。
黑色的蝮蛇瞬息间庞大了数百倍,几乎铺满了整个白玉广场,轻轻一动带起来的气流,都能将顾千秋的衣袍头发吹得猎猎。
这么一对比,简直惨烈。
郁阳泽下意识担心了一下,然后释然。
小孩儿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稳如老狗,把注意力全部都放回身边的弟子们身上。
他不杀人,斩起机关来却不手下留情。
侠骨香所过之处,机关碎裂满地,凝在一起尚能有坚持之力,一旦分解,就会被剑气震成齑粉,落在粘腻的雨幕中,白色的浓浆。
褚师钰站到了大殿的台阶之上。
白玉广场中,蝮蛇盘桓的身体露出了一个空隙,刚好让两人能够对视上。
“你还真是顽固。”顾千秋笑,把霜雪明一横,“回头自己修修补补吧。”
说完,提剑飞身而上!
一个人,估计只有那蛇的一只眼睛大小,张嘴的时候,毒牙轻轻一碰,都是毁天灭地之势。
雨雾之中,蝮蛇展露出了绝对不符合它体型的灵巧和磅礴,闪转腾挪,怎么看,都像是久经沙场的老蛇了。
但可惜,它这次遇上的是顾千秋。
而不是沧海书院的老王八。
顾千秋现在,云来去和野猴下山混着用,谁也别想看透他那时而行云流水、时而猥琐至极的步伐。
空中的烟雨都被借了势,落在蝮蛇身上的水露凝结成冰,“咔哒咔哒”,无孔不入地钻到蝮蛇的鳞片底下。
虽然不能对它造成什么伤害,但是会轻微的影响蝮蛇的行动敏捷。
对于顾千秋来说,这点影响就足够了。
霜雪明被注入了数枝雪,那本来就神兵利器的东西,更是削铁如泥,碰到黑蛇哪里,它哪里就会炸开──
单靠这像牙签一样的剑,造成的伤害肯定是有限的,但磅礴的灵力也顺着剑锋流进去,从内里炸了个稀里哗啦。
一开始,蝮蛇还能维持机关的运作。
后来,就挨着就死、碰着就亡。
顾千秋没用全力,保持着行云流水般的写意风流,将那机关巨蛇斩落剑下,然后剑锋直指阶梯之上的褚师钰!
瞬息之间,风云几变。
褚师钰睫毛轻颤、廊柱上金龙垂首、莲花水香浓郁扑鼻……
剑尖凝成一点,气势磅礴。
公仪濛猛然回头,失声喊道:“──师父!”
而褚师钰不退不避,眼中倒映剑锋,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就在即将那她戳死的前一秒,异变陡生。
顾千秋剑气收放自如,“唰”的一下,从褚师钰的发梢切过去了,连她半根头发都没碰到。
顾千秋微微侧目,语气不咸不淡:“你总算听见声音了。我还打算把这个大殿拆了呢。”
颜子行面容苍白而冷峻:“……”
台阶下,不二庄弟子们暂且停手,静默下来。
公仪濛被第五程死死抓着手腕。
郁阳泽艺高人胆大的把侠骨香收回鞘中,默默看着顾千秋。
顾千秋语气也不好:“说话啊,哑巴了?”
颜子行这才道:“你……为什么要来?”
居然说的和褚师钰一样!
顾千秋猛地扭头过来,一步上前,抓住颜子行的领子,拖到自己身前,道:“颜子行,我姓顾的真心拿你当朋友,你……”
顾千秋说不下去了,因为他闻到了一股莲花水香。
颜子行故作不在乎地拂掉他的手,神色冷淡。
褚师钰站在颜子行侧身后,裙摆湿润,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顾千秋深深皱眉:“你……”
颜子行说:“还请顾盟主高抬贵手。”
顾千秋心中悲怆:“……”
郁阳泽此时上来,站到顾千秋身后,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顾千秋掐着眉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们知道,这是世道所不容的吗?……一个两个我当没看见,但那广场上成百上千的?”
反而是褚师钰率先说话:“我知道。但我不服。”
她平时装得跟个菩萨似的,现在却流露出了激烈的情绪,盯着顾千秋:
“顾盟主,若不是你带来了呼延献,不二庄哪会有这个浩劫?”
“若不是你选的严之雀无能,仙盟哪儿会坐看不二庄覆灭?”
“若不是你激化了沧海书院的项良,事情也不会如此难收场!”
“我不服,我就是不服!”
“不二庄既然传到了我手上,我就要对它、对他们负责!”
“他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不会对天道屈服!”
顾千秋全部听完:“……”
顾千秋一言难尽地对颜子行说:“她有病吧?”
Chapter 217
顾千秋回眸看了一眼。
白玉广场上,全是可怜而防备地看着他的孩子们,在烟雨中湿漉漉的,像小狗。
褚师钰不依不饶:“难道我说错了?”
顾千秋道:“天地良心!首先,我跟呼延献也不是很熟,他的罪孽我可不背。其次,子行是你师兄,你就算舍不得怪他,也怪不到我身上吧?最后,项良和严之雀都已经死在了我的剑下,你要鞭尸,我拿扫帚也扫不齐了。”
顾千秋鲜少有如此讲道理的时候。
作为一个权力的拥有者,他太明白仙盟盟主之位和天碑无上榜首可以给他带来什么了。
若是个说不明白的,一剑杀了就是。
但偏偏还有颜子行这层关系在。
顾千秋挑眉看向颜子行:“你被呼延献迷成了傻缺,难道也要我负责吗?”
当初,口口声声劝他小心的就是顾千秋。
没想到,这么久之后,还敢翻旧账。
颜子行沉默不语。
褚师钰步步紧逼:“你不该负责吗?”
顾千秋不可置信又有些好笑,看向了郁阳泽,说道:“我发现我就是脾气太好了。”
郁阳泽捧场地点点头。
“当初颜子行屡次上我惊虹山门挑衅、要与我比武。我本念他少年心性、可塑之才……哼,我若心黑手狠些,早都把他弄死了。”顾千秋压住脾气,剖了心讲,“后来请他相帮,也是他还我人情,三番屡次提醒他小心呼延的媚骨传奇,到头来,居然是要我负责?”
褚师钰完全听不进去:“没有你,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你难道不该负责吗?!”
“我负责?我负什么责?负颜子行去黄泉的责吗?”顾千秋动了点真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满上醉和那傻.逼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吗?血海异动,被花蝶教占领的浮月城是如何人间炼狱,你徒弟最清楚!修真界太平了太久,你站了太久,忘记了被当草芥的感觉了。”
公仪濛表情苍白,不敢上、不敢退。
顾千秋露出点微妙的讽刺:“褚庄主,你想偏安一隅、你想让不二庄当世外桃源,敢问你的能力配得上么?”
褚师钰道:“那也与你无干!”
察觉到顾千秋情绪波动有些大,郁阳泽默默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微凉的细雨中,这点触手可及的温度显得如此珍贵。
顾千秋掐着眉心,退了半步,说:“好,好。我确实欠子行的,你这些不二庄的活死人我当一个都没看见,就此不再过问,仙盟内也不会有人故意来找你们麻烦。”
他反过来用力拉着郁阳泽的手,再说话的时候就冷淡了很多:“但我顾千秋注定是要消灭花蝶教,还天下一个太平的。他日再见,蝴蝶之上,刀剑无眼,小心了。”
说完,顾千秋带着郁阳泽就要走。
现在花蝶教都快统治世界了。
顾千秋若不是念及旧情,哪里会在时间如此紧迫的条件下,亲自跑来一趟?
不过,无论情况如何,他当断则断。
公仪濛终于慢了好多拍地反应了过来。
看着周围师门兄弟熟悉而陌生的脸——
明明当时死状惨烈、明明有好多人是她亲手收敛的尸骨!但现在他们如此活生生的惨烈站在那里,令人心里发毛。
“他们明明都死了。”公仪濛不知道在跟谁说,或者只是在和自己说,“这股水香气,是为了掩盖尸臭么?”
她仰起头,眼泪混合着雨水滑落,起伏的面庞上湿漉漉的,水雾把皮肤泡得柔软。
一如周围那些人身上的柔软。
第五程静静地站在她半步之外,目光不曾离开,没有贸然上前,但也不远离,不善言辞的他,只有等待。
可是公仪濛忽然说:“庄主,你……”
周围那些陌生的同门她看也不看,忽然往前跑了十几步,直到那机关蝮蛇在广场上砸出的深深的沟壑面前,才停步。
褚师钰垂眸看着她,眼睛无悲无喜。
公仪濛神色俱厉,说:“可是,可是……可是你一直都……”
她说不下去了,但是大家都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
可是褚师钰身上一直都有这种莲花水香。
几乎是在世界上其他地方都绝对闻不到的奇异的香调,她总是站在细雨蒙蒙中,长长的裙摆拖在水坑里,皮肤诡异的柔软而白皙,那张脸也是精致得宛如瓷像。
这一切只有一个可能性——
她早就该死了。
但不知用何种诡异的手段活到了现在。
顾千秋微微停了一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郁阳泽也停下来等他,不过明显注意力没有分出一点点去,对避世隐居的门派中的诡异秘辛没有丝毫兴趣,也不好奇他们师徒会如何发展,只是看着顾千秋。
从侧面的角度,他更像从前了。
大概是相由心生,或者是因为修习了数枝雪的缘故,这季家小少爷的皮囊逐渐改变。
本来下垂而圆润的眼睛,不知何时锋利了起来,鼻梁更高,从侧面看上去,几乎是带着威严而冷漠的。
但下一秒,顾千秋侧头过来,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哦,虽然逐渐长成了曾经威严冷漠的样子,但是身高并没有跟上呢,现在还需要微微抬眸才能看他。
郁阳泽摇摇头。
顾千秋笑得像个狐狸似的:“明明有的。”
郁阳泽:“嗯?”
顾千秋抬着下巴:“有你的目光啊。”
郁阳泽害羞的愣了一下,默默移开目光,耳朵尖红红。
整个修真界都快乱成一锅粥了,顾千秋除了快趁热喝了,根本不做他想。
什么呼延献?褚师钰?颜子行?公仪濛?第五程?
管不着啊,管不着。
他现在就管得着郁阳泽就行。
公仪濛要跨过那道沟壑向前,被褚师钰毫不客气地挡了。
但是她说:“庄主,我无论如何都是不二庄的人!”
东风吹散少年梦,大大咧咧的姑娘,也在今天学会了无声落泪。
但她的语气是如此坚定:“我做不成大义灭亲的英雄,师父,如果你要一条路走到黑的话,就把我也带上吧!”
说完,毫无防备的第五程被她从剑鞘中抽走了裁云!
“等等!”第五程大喊,声音都走调了。
公仪濛将裁云剑横亘在自己的颈间,剑锋入肉,深深见血。
这简直像是一场无声的闹剧。
周围的师兄弟们静默的站在雨中注视着她,情绪多变而复杂。
顾千秋和郁阳泽也转回了身。
台阶之上的褚师钰如一朵盛开的白色莲花,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命力,细条条的身躯像是花茎,面容却因为隔着烟雨而看不清。
而公仪濛站在碎裂的白玉废墟上,决绝。
只有第五程,不管不顾地直接伸手去抓剑身,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的长剑差点将他整个手掌都切落下来:“不行!”
颜子行到底是心软,露出犹豫而痛苦的神色。
但虽然人人都站在这里,但是人人之间就像是隔着再也越不过去的天堑了,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褚师钰忽然笑了:“小濛。”
众人还以为她要服软──至少会说两句好听的。
但是,谁能料到,她一开口居然说的是:“动手啊。怎么不敢?”
公仪濛的手猛烈颤抖起来。
但裁云剑身被第五程用力抓着,所以没有切开她颈部的皮肤,只发出像是灵气注入的颤抖的嗡鸣。
顾千秋朝郁阳泽歪了歪头,无声问道:“她在干嘛?怂恿公仪濛自杀吗?”
郁阳泽眼神都没抬一下:“嗯嗯。”
顾千秋有点生气:“你听见我在说什么了吗?”
郁阳泽再道:“嗯嗯嗯。”
听不清楚,叽里咕噜的,想亲。
颜子行也有些不可思议,低声:“师妹?”
褚师钰忽然迈步下了台阶,踏平那沟壑,走进烟雨里。
然后轻飘飘地拨开裁云剑,轻飘飘地拂走第五程,把浑身颤抖的公仪濛抱进了怀里,语气是如此的轻而软:
“小濛,你不是大义灭亲的人,也不是有胆子自裁的人。你是我认识的孩子中,最惜命、最想活下去的,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公仪濛浑身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个躯体贴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起伏,像是水波,凉凉的雨顺着身体往下流,又像是常年受润泽的石头,流水打磨的温和。
褚师钰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我喜欢活着的孩子,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回不二庄了。若是真的想我,就来门口的长归林中,折一根枝条走吧,想一次,就来折一次,我会种很多树的。”
公仪濛在她怀中无声地抽噎。
顾千秋静立在远处,有一瞬间,也在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冷酷。
但立刻就被敏锐的郁阳泽偷偷亲了一口。
顾千秋:“?!”
顾千秋低声:“这么多人看着呢!”
郁阳泽理直气壮地说:“死过的,不算人吧?”
顾千秋只能改口:“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郁阳泽更加理直气壮地说:“那我让他们没有?”
顾千秋按住他:“算了算了,我怕褚师钰找你拼命,她精神不正常,咱们让让她吧。”
Chapter 218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
在两人即将要离开白玉广场的时候,忽然听褚师钰的声音响起来,凉飕飕的:
“顾大盟主,你不也是死而复生么?怎么就偏偏容不下我们?蝼蚁也想苟且偷生啊。”
顾千秋回首:“?”
察觉到郁阳泽在瞬间溢出来的杀气,顾千秋伸手把他安抚住了,牢牢抓在自己身后。
顾千秋先是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褚师钰一眼、然后用谴责而离谱的眼神看了颜子行一眼。
大殿玉阶之上白露横生。
那袭白影静悄悄立着。
顾千秋在脑中把“她精神不正常”六个字重复了一遍,精神稳定地说:“听见了,听见了!我这不是就要走么?”
愈发察觉此女有疾,顾千秋拉着郁阳泽,想要快速逃离现场。
说来也是奇怪,顾千秋在修真界认识的女人们,从满上醉数到柔仪、从褚师钰数到秋珂,简直一个比一个神经病。
而且是那种老少皆宜、居家旅行、能写病历开假条的真神经病。
数来数去,居然就剩下殷凝月一个好人。
谁料又没走出去几步,颜子行忽然下了台阶,走近他们:“……等等。”
然后他将公仪濛提溜过来了。
顾千秋一回头,看见哭得上气不见下气的公仪濛、和一脸无措又心疼的第五程。
顾千秋:“干嘛?学人家托孤啊?”
颜子行:“……”
颜子行把人递过来,就不说话,静悄悄地看着他,眼神倒是平静,只是有难以察觉的悲伤,一如这天幕中丝丝缕缕的雨。
“……”顾千秋跟他互瞪了半天,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对朋友很心软的人,败下阵来,“好吧。是我欠你的。”
莫名其妙的要往惊虹山捡两个人,郁阳泽有点微妙的不爽,蹭了蹭侠骨香的剑柄。
但显然另两个人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
顾千秋又掐了掐眉心:“我替你管了。这儿离同悲盟太远,子行,不必相送。”
说罢,他招呼着几个小孩儿离开。
但他说了“不必相送”,却在转身走出去之后,又听见颜子行跟上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而急,心中紧迫却又不愿流露。
顾千秋没有回头,却缓行了两步。
就在这种无言的默契之中走,在要彻底离开白玉广场的最后一步,颜子行下定了决心,开口:“顾盟主。”
顾千秋回身:“何事?”
颜子行问:“他……他还好吗?”
顾千秋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颜子行果然就急了,连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他在俞霓手中出事了?”
顾千秋淡淡问:“你想知道啊?……为何不自己去问他呢?你嘴瘸了?还是腿哑了?”
颜子行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想要从那些细枝末节之中,找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而顾千秋端的就是一个沉稳的似笑非笑。
这个神态,不知道骗过了修真界多少老老少少、妖鬼佛魔,从来没失过手。
颜子行静默了很久,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悲凉的笑意,不算猛烈决绝,却如同切不断、止不住的雨幕,丝丝缕缕、连绵不绝,从每一个毛孔中渗透出来。
这些凉凉的雨露,就是他的心境。
不知为何,颜子行忽然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下意识地用手背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苦笑:“色衰不敢见君。”
顾千秋一乐:“你们俩可真有意思。一个说‘美人迟暮将军老,最是红尘两不堪。’。一个说,‘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
颜子行的瞳孔轻轻一颤。
顾千秋道:“他说也就算了,但这话子行你可别说啊。你色就没盛过,哪儿来的衰?”
颜子行:“……?”
顾千秋再道:“你信我,他不是那种只注重皮囊外貌的人,他选你,定然另有缘故。”
颜子行:“……”
颜子行简直要对这个文盲绝望了。
但这句话,还是让颜子行瞬间起了好奇,他刚想追问,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他如今这副鬼样子,没打算再见呼延献。
顾千秋没听见他问出口,就摇摇头。
颜子行颇为落寞地道:“他没事就好。”
顾千秋道:“他当然没事,以他的秉性,现在应该在寻新欢吧,说不定,翻云覆雨、春色阑珊、乱花狂絮。”
看起来,颜子行应该是要碎了。
但没想到,他居然一个字都没说,更加悲怆地提了一下嘴角,落寞地道:“也好。”
顾千秋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了。
顾千秋后退半步,敬畏地看着颜子行,然后毫不犹豫地拉住郁阳泽的手,低声而严肃地道:“小阳泽,我们走!”
于他而言,什么“色衰不敢见君”?
全他娘的是扯淡!
他们两个,一个是从地底爬出来的老鬼、一个是刚刚托生的新魂,哪儿有谁能看不起谁啊?
脑回路理解不了,所以要躲远一点。
万一传染到他和小阳泽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只听公仪濛猛地从第五程的怀中挣脱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全力向后跑去,声嘶力竭:“——师父!”
猛一回头。
褚师钰不知何时已经下了玉阶,站到广场上、烟雨中,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都紧紧贴着起伏,整个人往下坠着。
而她此身已经不似一朵白花了。
血色的红露顺着她的身躯流下来,汇聚在她的脚下,源源不断,被雨水冲得淡了一些,落在白玉砖上,是淡粉色的。
她身上没有伤口,那些血液是从她皮肤上的每一寸皮肤中冒出来的,好像是忽然融化了一样,沉沉地往下坠。
虽然无声,但绝对要在顾千秋平生所见诡异场景之中,排上前三了。
颜子行已经急速冲了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褚师钰,眉头紧锁,又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说道:“师妹!”
这一声,真是字字珠玑、生生泣血,仿佛天地间的所有情绪都被包含在其中了,复杂得难以形容。
而褚师钰已经站立不住了,歪在他怀中。
只可惜,她流不出眼泪。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于是现在只有笑,像是水雾一样的笑。
公仪濛跑到一半,生生止住了脚步,接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又被第五程及时接住。
但不知是地太滑、还是雨太大。
第五程没有接实,于是两个人一起跪坐在地上,各有各的悲怆。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庄主!”
郁阳泽微微蹙着眉,还没太看懂场面为什么忽然变成了这样。
顾千秋小声地说:“她要死啦。”
灵力随着躯体一起崩塌,褚师钰已经看不见别人了,只能看见颜子行近在咫尺的脸。
脸上湿漉漉的。
但褚师钰知道,他也没有眼泪。
“师兄,你当初对我做的这些……到底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
“其实我根本不想如此活着。身上的水莲花味,只要在阴雨天就会分外明显,而我,又只能永远都呆在雨里。我闻够了。”
“……我错了。”
褚师钰轻轻闭上了眼睛。
似乎,她穿过这几十上百年的岁月汹汹,只为了等这一句话。
颜子行重复道:“当初,是我错了。”
谁料,褚师钰又忽然睁眼,摇了摇头。
她已经完全要化成水露了,身下的液体越来越浅、越来越淡,就要变成和雨水一样。
她的表情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不,你没有错,我也没有。师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吧。一直到不二庄最后一个人死尽、到最后一滴血流干,春秋百栽,让天道来判。然后……再论对错吧。”
颜子行:“……”
周围的弟子们,纷纷露出悲怆的表情。
有的人潸然泪下、有的人则流不出眼泪。
这些人之中,有的人重新托生、在莲花水香和落雨之中,像蝼蚁一样偷来时间苟活。
而有的人,真真正正的活着。
他们,或许曾经是十几年的同窗、或许是即使载的挚友,兄弟姊妹、道侣恋人。
现在却都被迫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天堑。
而几乎所有失去至爱亲朋的人,都会选择忽略,他们在悬崖上行走,走一天、算一天。
褚师钰双目涣散,拉着颜子行的衣领,轻柔而不可置喙地说:
“我就走到这里,剩下的路,你来走。”
话音一落,她彻彻底底地化作了水光,白玉石砖上空空荡荡,唯余的一点痕迹,都被细微的雨露给冲走了。
颜子行手里只剩一件淡粉色的衣裙。
像是莲花染色的茎。
“……”颜子行在水中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轻声说,“好,好。我走下去,我再也不会离开不二庄了。”
顾千秋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现在开口很不礼貌,但顾千秋还是开了口。
顾千秋问:“子行,你想好了?”
颜子行说:“是。”
顾千秋问:“哪怕你知道,所谓桃源只是一个雨中的幻影?”
颜子行说:“是。”
顾千秋没再说话,而是一抱拳:“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Chapter 219
粘稠、浓郁、翻滚的血海。
一个少年从无边血中缓缓探出,露出无机质的眼睛,静悄悄地往岸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露出身体,滴滴答答的血并不沾皮肤,跟白瓷一样的肌理无痕,还是不辨男女。
满上醉替他拿过衣服。
锦绣的繁杂,主体是深紫色,配饰多用墨绿和暗金,很轻薄的料子,却穿了足五六层,叠在一起,层次分明而配合得当。
命则躺在一块大石头上。
动作不算雅观,还一动不动的。
乍看上去,简直像是凶案现场一样。
满上醉又替他束发,黄金冠,鎏金钗,坠上珠玉珍珠的配。
黑得诡异的乌发顺直垂落,滴滴嗒嗒流下来的是血水,又在瞬息间变干,半湿润的绸缎一样。
命还是没起身,睡得四仰八叉。
少年动了动肩颈,舒服地轻叹一声,从满地的旧物中找出了那把精美的孔雀翎扇子,摇了两下,挡住半张脸,唯独露出眼睛。
满上醉将其他东西都丢进血海。
粘腻的液体,连波纹都没有荡出去多少,东西也无声,咕噜咕噜地就消亡下去了。
少年随口问:“胳膊养好了吗?”
命高高举起手臂,但没睁眼睛,说:“假的。”
满上醉幽幽接话:“是血海吃的,我可补不回来。……我早说过了,他太恣意妄为,迟早要付出代价的。”
少年挑眉:“哦?”
命说:“怎么见主上就告我的状啊?”
满上醉说:“早就想告了。”
少年走到大石头旁边,站在命头顶的位置,微微低头,平静地端详他:“哦?这么说起来,我再留你,似乎也无用了。”
命睁开眼睛,含着无所谓的笑意:“或许?”
满上醉静默立在一边,并不打算说话。
少年笑意不变,轻轻一抬手,血海里腥臭粘腻的液体猛地凝聚成形,直奔命而去。
那手腕粗细的血液,是极柔极硬的锁链。
命被高高吊起来,纵横的红色液体像是狰狞的伤口,还有一条横在他的颈间,狗绳一样,青筋凸起,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看起来,他也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
血锁链拖着他,“扑通”一声,掉进了血海。
那种熟悉的、被吞吃的感觉瞬间袭来。
最后,还是满上醉说:“主上,手下留情。”
少年笑吟吟地偏头看她:“嗯?”
满上醉叹息:“首先,就算命的胳膊和腿都废了,也至少比我能打太多。而且您知道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背叛您。”
满上醉想了想,补充道:“还有,我与命……也算是普世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了。”
少年问:“你心疼他?”
满上醉答:“那倒也不算吧。”
少年刨根问底:“那你无缘无故的,提什么青梅竹马?”
满上醉无奈叹息:“我以为这样的话,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少年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柔和美丽地笑了。
然后手指轻轻一动,命就从血海中又被拽了出来。
“咚”的一声摔在岸边。
而少年早都不见了踪迹,只留下一句:“可千万要对我忠心耿耿啊,青梅、和、竹马。”
命从血海里被捞出来,跟少年完全不是一个待遇,浑身血糊糊的,呈“大”字型躺在岸边,还是一动不动。
良久,露出了个微妙的笑意。
满上醉站在他身边,轻轻垂眸去看。
带出来的黏糊糊的血滴都顺着皮肤落到了岸边的灰白色碎末上,很快的湿润沉下去,没有痕迹,染不到这岸边。
而等那些血液离开之后,命身上的痕迹才终于显露出来。
那是成千上万的伤口。
细细密密,铺满每一寸皮肤,甚至直接刻进骨子里去。
就像是他刚刚泡在血中的十几秒内,有无数只虫子对着他撕咬啃食,轻微而飞速地吞吃皮肉。
“你不痛吗?”满上醉问。
“……”命舔了舔嘴唇,“痛啊。但是这才爽嘛!青梅?你难道不觉得,我们由血海托生以来,一直都浑浑噩噩,感受不到生、也感受不到死?”
满上醉温声道:“你忘了?从血海中托生的怪物,是不会生、也不会死的。”
命说:“会死的。等有一天,天道崩塌、血海枯竭、人间执念全灭,我们就会死了。”
满上醉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共情他。
毕竟,他们有着太过相似的经历。
满上醉问:“所以你才如此追求痛苦?世人给不了你濒死的刺激,只有顾千秋可以,所以,你才选了他当那个倒霉蛋?”
命笑而不语。
满上醉又道:“但我不要。我比较怕痛。”
命说:“你难道不想见一下死后的世界吗?三界之外端、六道的彼岸,会是什么?”
满上醉说:“我猜是虚无。”
命说:“我想见到那一天。”
满上醉说:“可天道是不会崩塌的、血海是不会枯竭的、人心中的欲念如火,永远不会停歇。”
命笑着说:“不一定啊,人间很崇尚的东西,虚无缥缈、却被所有人都相信的东西,叫做‘奇迹’。”
满上醉垂眸看他:“你所说的奇迹,该不会叫‘顾千秋’吧?”
他们的对话就停在了这里。
血海边缘的白色沙滩上,碎碎的骨头和残破的石头,柔软的风——如果面前不是赤红的颜色和腥味扑鼻,会显得像是仙境。
在茫茫无际的血海之侧,他们作为从其中爬出来的怪物,人模人样地穿上了人皮,一站一躺,忙着岁月静好。
就这么一直持续了很久。
但这里的光芒是永不落幕的。
命忽然说:“我想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那种彻底的死。但如果他只是剿灭了我的皮囊,那么我就……”
满上醉问:“你就怎么样?”
命笑眯眯地表示:“那么我就找到他的转世托生,做他的良师益友,亲手教他修习、练剑、玩世,然后……逼他杀了我,或者,我亲手杀了他。一世复一世,一生又一生,直到……天道崩塌、山海枯竭、人间执念全灭。”
“……”满上醉静悄悄地看了他半晌,摇摇头。
虽然没说话,但是明显的,是在替顾千秋遗憾和叹息。
千里之外。
离恨楼。
凉亭之下,春枝抽条,花开淡淡。
仇元琛坐在棋盘的对面,第十八次不耐烦地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然后被仇鲲鹏瞪了一眼。
仇元琛求饶道:“我这个性格,就天生不是能坐得住的料子。师父,好师父,我去外面抓个弟子来陪你下吧?干嘛非得是我啊!”
仇楼主自少年时就和顾千秋交好了,每天不是去打架、就是去打架的路上,阴阳怪气、街头斗殴都学了个齐全,唯独这些风花雪月、琴棋书画的,一点天赋都没有。
对围棋,他至多就属于一个知道基本规则的程度。
也不知道这老头子今天是怎么想的!
而且,老头不光要跟他下,还不准他乱下。
仇元琛走得不好的地方,他还要替仇元琛“悔棋”,帮他捡回去,让他想想想、重新下。
仇元琛严肃道:“师父,我不开玩笑的,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要是再不去,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了。”
仇鲲鹏:“……唔?”
仇元琛有理由怀疑他是老年痴呆了。
老头敲了敲棋盘,示意该他了。
仇元琛心里装着满满当当的事,又火急又火燎,随便抓了一颗白子放下,又道:“我知此行危险,但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我与千秋交情莫逆,不可能放他一个人。”
仇鲲鹏明显不满意他下的这步棋,“啧”了一声,总算抬头。
仇元琛的眼神很坚定。
仇鲲鹏把手中的黑子都丢进棋篓里,说:“那你就去啊,你都天碑无上了,我还能拦着你是怎么着?”
仇元琛无语:“……”
仇鲲鹏站起来,亭下是个池塘,养着许许多多的锦鲤。
平时都是老头在喂,所以他在廊下走动的时候,这些小鱼都会追着他游,倒是很通人性。
仇鲲鹏从腰后面抽出烟斗来,倒倒,想抽两口。
仇元琛上来就给他抢了。
“……还我。”
“想得美!”
“你有没有点师徒尊卑?!”
“之前的不是全给你丢了吗?这根又是哪儿来的?”
“……”
“老顾捡回来又不管的那傻·逼是吧?──廖承望!”
一个身影忙不迭地跑进院落,一路滑跪到仇元琛脚下,噼里啪啦地猛磕头:“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哪儿还有当初顾千秋第一眼见他时的高冷气质在?
仇元琛不知道第多少次强调:“我不是你师父。”
廖承望抬起头,露出红红的额头和坚定的眼神:“知道,明白,了解,清楚,我懂,我都懂!”
仇元琛指尖微微一动,想活活打死他。
“以后再给你师爷搞烟抽,我就把你活活打死,尸体砌进墙里,再附带二十层锢魂咒,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明白吗?”
“我明白!”
“点人!仙盟大会!”
“是!师父!”
“……”
“好的楼主!我这就去办!”
Chapter 220
同悲盟。孤妍一脉。
秋珂持杀生剑在手,身后殷凝月等孤妍弟子也纷纷肃穆,手中剑气一脉相承。
山门之外,许多人乌泱泱相围。
而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为首的那个,是同悲盟移山一脉的长老。
移山长老说:“逄从君已死,你们还妄图以卵击石么?秋珂,认命吧。”
孤妍的负责人逄从君的尸首,就在两军阵前,躺在一堆灌木里,长剑折断、死状凄凄。
孤妍之内,到底还有年纪小的弟子。
她们眼泪止也止不住,“啪嗒啪嗒”豆大的泪珠,却是无声的。
师姐们拦在前面,像是一条护城的河流。
秋珂站在最前面,毫无笑意:“亏我们之前还称你一声叔叔。到头来却用这种手段偷袭我师父,下贱。”
移山长老身上也有伤痕,但并不致命,手中的大锤上沾满不详的血迹,古铜色的稠浓。
他却反而笑了,说:“孤妍剑术,那可是能跟同悲一脉叫板的剑术,就算逄从君是个天赋不好的人,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有孤妍弟子骂道:“没脸没皮!”
移山长老冷漠地说:“这件事,本就和你们这些小辈无关。只要投降,我不会赶尽杀绝。”
然后他看向了秋珂:“特别是你,秋珂。你这种天赋,在逄从君手下才真是被辜负了。难道你这几年真的察觉不到,逄从君已经很难教你什么东西了吗?秋珂,我们这些叔叔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来移山、断海、本真、繁阴……或者随便哪里,都绝对保你天碑无上有名。”
秋珂怒极冷笑。
移山长老还在说,带着恶心的笑意:“你们知道的。我一直是个,爱惜美玉良材的人。”
秋珂反问:“所以你们害死了顾盟主?”
移山长老瞬间就撂了脸色。
秋珂继续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惜美玉良材?敢做不敢当,你还能再废物一点么?”
移山长老瞬间就被点着了,炮仗一样炸了个稀里哗啦,一抡手中重愈千斤的大锤,劈头盖脸就是要命之势!
他吩咐一声:“上!”
移山的弟子们,有的不由分说,跟着自家的长老往上就冲,是明显不分青红皂白的二百五;而有的则犹豫起来,左右互相看了看。
移山一脉,多是体修的武夫。
大概是因为身体肌肉发达了,脑子就明显的被肌肉占领了,互相看了几眼,勉勉强强地交换了意见之后,一个人都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根本选不出来一个领袖。
明明长老说是来救人的。
但怎么好像要和自家人打起来了?
而且人家孤妍全是女孩子。
虽然平日里仙子们是高傲了点、不喜欢和外面的男人所有接触。
但这些大小伙子又不是修无情道的,经年累月的春心无处安放,海誓山盟、少年心事,多多少少都是挂在这座山脉上。
一时间让他们动手,还真是有点为难。
但有的却郎心如铁,已经跟着长老冲到了孤妍弟子面前,挥舞武器就打。
一时间,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秋珂站在最前面,杀生剑无可避免地对上了移山长老的破山锤。
那长柄的大锤看着就可怕,被他旋身蓄力砸下来,真力有移山之大。
秋珂两只手横剑相举,抬着一挡。
霎时间,杀生剑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两只胳膊立刻就全麻了,剑差点掉在地上。
而她整个人也是练巧剑的,跟顾千秋比较相像,不是仇元琛那种大开大合。
平时不怎么练力气,哪里挡得住?
一秒钟之后,秋珂弯腰卸力,贴地而滚。
大锤重重砸在地上,整个山体抖了三抖。
秋珂起身之后,猫腰贴地而飞,过灌木丛而不惊飞虫,顷刻间逃到了几十米之外。
移山长老说:“你不是我的对手。”
秋珂说:“一般说话说这么满的,最后都要被打脸。”
移山长老说:“连你师父都死在了我的锤下,你难道还能翻出花来吗?要怪就怪顾千秋吧,忽然回来,又忽然离开……哼!你信他,你们信他,可他考虑过你们的死活吗?”
秋珂说:“一般话这么多的反派,最后都是要死掉的。”
殷凝月在另一边打架,闻言,不顾形象地回头骂道:“等顾盟主回来,你难道不怕他兴师问罪吗?!”
移山长老发出了一声怪笑:“回来?”
顿时间,孤妍弟子都顿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移山长老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他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同悲盟山下。
顾千秋手握霜雪明,迎风而立。
长风卷起他的衣摆,猎猎。
抬头,满山都站满了人。
有的眼熟,有的陌生,还有的,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人。
满山满谷埋伏的人神情紧绷,看起来已经紧张死了,似乎随便一点惊吓,都能把他们给吓背过气过去一样。
反观顾千秋,他反而是比较镇定自若的那个。
他叹息道:“我料想到可能会有人对我不利,但我没想到……居然这么多。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们啊?”
这些话说出来,语调平静,却充满了不可感同身受的伤感。
这是一种,只有顾千秋可以体会到的伤感。
但是淡淡的。
故友相残,他除了一点不理解和难过之外,剩下的都是坚定和决心。
就像他当初走上这条修炼之路时,把无双胆气和侠骨柔肠都悬在了三尺青锋之上,从此剑尖所指的方向,无往不利。
现在,霜雪明指着漫山的仙修。
“诸位既然敢来,想必已经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准备。”
“今日霜雪明在此,诸君,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了!”
漫山遍野的仙修,跟开在各处的花一样,悚然美丽。
各色兵器一亮,像是银白色起伏的波浪。
而同悲盟山下的小镇,已经有源源不断的、前来参加仙盟大会的各家仙修,越来越多、水泄不通。
郁阳泽带令牌横阻在山门之外。
人群大多静默,还有不少带着深浅不一的伤痕,少数因为等待而心中有些不忿的,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做出头鸟。
山上灵力齐飞,风云涌动,异色如漩。
他们大多也能猜测到三分五分,只是郁阳泽不会对任何人解释什么。
少年着深墨色的劲装,宽肩窄腰,头发高束,侠骨香横挂腰间。
他只是遵循师命,静默不语地站在这里。
霜雪明一剑即出,漫山遍野的树木飞花都在瞬间被冻结成冰,柔软的春泥直接凝结得坚硬,所有被剑气横扫到的人,睫毛上霎时冻出霜花,下一口气吸进肺腹,就觉一股刺痛。
剑气比当初更加老辣凝练,独属于少年的炫技意味沉寂,替代的则是对剑意返璞归真的领悟──只是杀气。
用于杀人的、杀鬼的、杀神佛的、杀妖鬼的杀意。
所以霜雪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不会露出任何一丝破绽,就是一剑必杀,心脏或者咽喉,不深不浅,不偏不倚。
它不会因为曾经的亲疏远近而露出任何一点情绪。
甚至连目标都非常明确,连轨迹都可以预测──
但是,这个理由,并不是他人可以挡下霜雪明的理由。
他们知道霜雪明会在下一秒划破他们的脖颈,鲜血会喷涌出来,但他们也生出“绝对挡不住”的绝望感。
不过这种情况也激发了剩余人的恐惧──
顾千秋没有仁慈,所有曾经背叛他的人都会被清算,或死于逃亡,或生于勇气。
他们不要命地前赴后继地冲上来。
但霜雪明没有任何一点心慈手软的意思。
山上的春风渐渐也被冻住了,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雪,簌簌地落下来,满山落白,草木无色,只有飞溅的鲜血落于树梢,如红梅。
一个胖胖的老者被掀翻在地,笨拙的身躯,露出惊恐的眼睛。
顾千秋一剑切开他的袖袍,终于停滞了一瞬间。
他像是叹息一般说道:“岳老,连你也……”
美丽的蝴蝶是那么的耀眼。
岳邱忍不住惊恐,却又露出难以掩盖的恶意和恨意。
来源不明却又如此真实的情绪,让顾千秋觉得离谱,太离谱。
“顾……”岳邱想说话。
但下一秒,顾千秋就把长剑捅进了他的喉咙,温声道:
“不必解释、不必挣扎,更不必跟我剖析你的心路历程。你的贪嗔爱恨,我没兴趣。”
反手将霜雪明拔出来,神剑不染血。
“在我这里,有蝴蝶,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被戳断喉管,尸体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咚”的倒在地上。
握剑的手已经酸了,但没有一点颤抖。
忽然,顾千秋身后发非常近的距离,响起了一道幽幽的女声:
“看来古往今来的果断和决绝,皆系于你一人之身了,顾盟主。”
顾千秋用极快的速度反转手腕,向后刺出一剑!
这一剑之威不好躲,身后的人动作幅度很大地撤了出去。
顾千秋含着凉凉的笑意回眸:“你果然来了。”
白雪覆盖的满山之中,燃着三团火。
其中最烈的那一团,红衣灼灼,凤眼斜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