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紫云榭。
用过晚膳, 两个为情所困的人在书房抓耳挠腮。
“瑶瑶为什么会不领你的情呢?”宫雪映百思不得其解,来回踱步,指尖勾着一只香囊来回旋转。
月尘卿自斟自饮, 一只手搭在膝头, 一手攥着琉璃樽, 指骨微微泛白。
游景瑶领三弟的情,不领他的。
还叫他好好打猎,不要为难她。
他没有为难她, 他是想要她开心, 偏偏每次都弄巧成拙。从小也没有人教他如何讨巧,月尘卿心想,若他这浑身的战斗天赋能匀出三成来学学怎么哄人就好了, 哄得她服服帖帖, 两颗小犬牙天天晒太阳。
“宫少主有何见解?”月尘卿活像个诚恳的学徒。
宫雪映为难地耸耸肩。她从小只沉醉于武道,连话本子都没看过,在感情上自己都是半碗水, 又怎么教人?
“我和瑶瑶虽然同为女子,我却总摸不准瑶瑶的心思……”宫雪映似乎有些头疼,两指揉着太阳穴,“雪映总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关窍未曾想通。”
月尘卿认真凝神, 身子都微微挺直了些。
“比如,瑶瑶为何有意撮合我们。”
“还有, 瑶瑶为何拒绝与你成亲,却又留在紫云榭不愿离开, ”宫雪映捏着香囊来回走动,在手心一颠一颠, “若这些疑云不解,恐怕难以摸清瑶瑶真正的心思。”
“有理。”月尘卿敛眸,指节在檀木桌案上轻叩,仿佛每扣一下,他都想得更清楚些。
游景瑶瞒着他的事实在太多了。
她千里迢迢从百岁山来,心甘情愿在紫云榭住下,给名分不要,反倒撮合自己和素昧相识的宫雪映……
无论从什么目的,也根本无法顺出一条顺畅的逻辑来。
月尘卿忽然起身:“我去找她。”
他左脚方才迈出朱红门槛,忽然福至心灵,抬手狠狠给了自己胸膛一掌。
宫雪映惊呼出声,只见淡淡毒气从月尘卿丹田溢出,瞬间裹住了他的身形。
他满意地看了看周身弥漫的炽毒气机,唇角含着抹舒畅的弧度,抬步径直朝偏殿奔去。
——
少女倚着长枕正靠坐在榻上,栗色头发软软垂在肩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捏着银针做女工。
上次月停萧强买强卖,将自己的香囊塞给她还没完,要游景瑶再绣只香囊给他,于是为了应付这傻叉,她睡前还在忙活。
游景瑶自然是不太情愿的,不过这种细细的针线活最适合睡前静心助眠,也就默默绣着了,但并没有按照月停萧的要求绣桂花纹样,而是一板一眼地依旧给他绣雀翠花。
这种花蓝不蓝、紫不紫的,最适合这人的拧巴性子。
游景瑶正绣得认真,门外忽然急匆匆奔进来一袭人影,酒寻飞速行了个礼:“娘娘,尊上说要见您,人已经在外头啦。”
游景瑶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随即滞住,看了看窗外浓郁夜色,颇为不解:“都这么晚了……”
“吱呀——”门被推开,墨紫锦靴优雅踏入。
游景瑶和酒寻惊疑抬眸,月尘卿竟是连通报都等不及自己就先行进来了。
他第一次这么不守青丘规矩,游景瑶脑海中闪出八个字,带头乱纪,真是昏君。
月尘卿轻飕飕侧目斜了一眼,酒寻立即知趣退下,还飞速带上了门。
他第一眼便看见榻上少女穿了件芋色抹胸,肩上松松披着条褥子,她盘腿坐着,荷叶裙边下雪白粉嫩的小腿交叠在一块,一对圆溜溜的鹿眸正不解地盯着自己。
少女临睡前的模样有一番独特韵味,平日里挽得规整的头发尽数散落,平添慵懒娇俏。
……一瞬感觉更燥热了。月尘卿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襟,耳后涨起热意。
游景瑶反应过来,迅速扯过被子遮住了抹胸以上裸露的肌肤,又急又快道:“少主,你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月尘卿闻言长睫轻颤,似乎在组织语言,随后低眸指了指自己,竟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一样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炽毒,烧得厉害。”他潋滟的眸子小心地望一眼她,又迅速低下眼,恍然间竟能瞧见几分心虚的味道。
游景瑶目光立即在他身形上转了一圈。
熟悉的殷红气机将月尘卿的轮廓镀上一轮赤色光晕,映得满头银发都泛着红光,像站在大红灯笼底下似的。
好嘛,这么一圈红红的毒焰,大半夜的炽毒又烧起来了。
游景瑶却没有动,只是指了指门外,眸子晶亮地提醒他:“你去找宫少主呀。”她又晃晃手里的香囊,“我在忙着呢。”
月尘卿一滞,眼神瞥见她手中的香囊,素白底子上绣着一丛蓝到刺眼的雀翠花。
他心底立即涌起一股子诡异的郁躁。
雀翠花几乎成了三弟月停萧的名片,以至于月尘卿一看就懂了个全部。
深更半夜,她竟然在给三弟绣香囊?
为何从不见她给自己也绣一只?
月尘卿紧咬牙关,翕然上前两步,直逼到她的床沿边。
银发垂泻,靡丽面容近在咫尺,他似乎才饮过酒,往日白皙清俊的双颊泛着微醺似的薄红,映得双眼愈发迷离,只是这迷蒙双眸中却射出一丝精光,要将她洞穿似的那样狠。
游景瑶吓得拽紧被褥,将自己生生包成一只蚕宝宝:“……少主?”
如此凛然逼近,居高临下,下一刻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楚楚可怜地俯下身,食指在自己的左侧锁骨上打了个圈。
“想咬这里。”月尘卿盯着她的脖颈委屈道。
游景瑶脑袋“轰”地一声:“咬我?”
“嗯。”他看上去更委屈了,眼神还在打量她白皙的脖颈,似乎在观察上一次的咬痕还在不在,如果已经消失,他就要立刻再烙上去一个似的。
谁知游景瑶坚定拒绝:“不行!”
月尘卿愕然地眨眨眼。他已经是半膝跪在床边的姿势,都到这个分上了,他没想过游景瑶会拒绝自己。
“宫少主现在和你关系好了,你以后不许再找我给你压制,”小犬妖比比划划,意欲以理服人,“我本来就只有一点点冰藤元气,给你疗伤每次都透支,这样我会折寿的!”
瑶瑶还举起一边手,做出食指靠近拇指的动作:“我们犬族本来就只有几十年寿命,哪像你们狐族动不动就活上百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谁知月尘卿迅速接话:“本尊拿寿命跟你换。”
话音未落,他竟是不由分说召出狐尾,九条银白带紫的狐狸尾巴一瞬铺满床榻。
“你挑一条,每条都有一百年寿命,我将灵力渡给你。”月尘卿几乎将狐尾献到她面前,九条尾巴都翘起尖尖,每一条都邀宠似的晃晃,似乎在说“选我选我”。
这场景太过震撼,游景瑶彻彻底底懵住了,五雷轰顶:“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他今晚太反常了,深夜带着一身炽毒闯进来要她压制,不答应还要断尾送她……
这个人不会受什么刺激了吧?
游景瑶合理怀疑炽毒把月尘卿脑袋烧坏了。
况且,男主角对她这么做,真的没有ooc吗?
待会儿系统判定她带偏剧情,直接把自己抹杀了怎么办?!@无限好文,tຊ尽在晋江文学城
月尘卿见游景瑶不作声,借着酒意暗暗将手腕上的银镯猛地一扣,瞳孔倏然漫上一层血红——炽毒直接被逼出来许多,弥漫在他周身的红色气机肉眼可见地变得浓郁起来。
“你别!”游景瑶让这一下弄得一个激灵,吓得大脑霎时空白,“不能自残!”
月尘卿看着她迅速凑过来打掉他扣住镯子的手,然后紧张地查看他手腕上的勒痕,最后蛮横地将银镯拽下来扔到一边。
银镯子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叮叮咚咚的声响,一直滚到门边。
“为什么要这样?”游景瑶看着那圈触目惊心的瘀血,愠怒不已,抬眼质问,却对上他无辜的目光。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就像在细致入微地观察她的神态,仿佛要将她生气时脸颊竖起的每根绒毛都收入眼底那么认真。
“你看我干什么?说呀!”游景瑶气急败坏,“为什么不去找宫姐姐,非要来找我?我不是说了我的命耗不起嘛?”
月尘卿哽了哽。
游景瑶看着面前人只顾低头不语,却说不出半个字的模样,终于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
炽毒只不过是月尘卿今日上门的契机,就凭他刚才往自己手腕上那一扣,用肚脐眼想想都知道月尘卿今日就不是特地来疗伤的。
“你是想和我说什么吗?”游景瑶无奈地拨了拨头发。
似乎意识到接下来会展开一场冗长的对话,瑶瑶翻身下床斟了杯热茶放在床头,又爬上床与他相对而坐,看上去做好了循循善诱让月尘卿开口的准备。
月尘卿卷翘睫毛颤了又颤,望望她,又低头锁住她的裙边,环绕在心头的所有疑问无端缠成一团,漩涡似的难舍难分,一时间竟挑不出单独的话头来。
半晌,他没头没尾地挤出一句:
“我们究竟何时成亲?”
交手
“成亲?”
游景瑶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手忙脚乱推开他:“怎么突然提这个呀?”
“你住进紫云榭已有两月余,有王臣来询问了。”月尘卿眸子压得很低,让人分辨不出这话里掺了几分假。
游景瑶郁闷地一拍额头。
哪个吃饱了撑的臣子这么多事, 耽误她跑任务!
不过想来自己确实在青丘王宫里住的太久了。就算是救了月尘卿的大恩人要留下来养伤, 都两个多月了, 也该痊愈了。
游景瑶低头点手指,何况她每日活蹦乱跳,看着也不像受了什么重伤的样子, 是该考虑一下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只不过无论怎么走, 她都不能和月尘卿成亲,成亲是重要剧情点,系统规定不能由游景瑶代替完成, 就算要成亲也该是宫姐姐作新娘子才是。
游景瑶心里一团乱麻, 无意识间把头发抓成乱糟糟的一团,月尘卿没见过这架势,惊讶地看着她把原本柔顺漂亮的栗色头发揉得毛毛躁躁, 又鬼使神差伸出手,想要用玉白的五指作梳子为她捋直。
“哎呀,别碰我!”游景瑶气急地打开他的手,月尘卿便乖乖定在那里不敢动了。
他目光颤颤地看她许久,轻声问:“瑶瑶, 你不愿和我成亲,是……不喜欢我?”
游景瑶脑袋里正烦着, 这一句直接触发了她脑袋里潜伏已久的系统:
【系统警告,宿主言行举止必须紧贴‘墨瑶瑶’人设, 若回答错误将计入考核,请谨慎回答!】
游景瑶瞬间应激反应:“喜欢!当然喜欢!天上地下, 四海八荒,最喜欢你!”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喜欢他。
多么漂亮好听的情话,可她却又是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说出口,月尘卿听着她如此机械地表达爱意,眼睫垂得更低了些,眼底波光如同月下浮萍般潋滟颤动。
过了一小会儿,月尘卿沉默着收起了满榻狐尾,轻轻朝她肩侧蹭了蹭,像冰封已久的人本能地要靠近炽热的暖炉。
“既然你喜欢我,那我们择日成亲,好不好?”他尾音难得上翘起来,第一次用上了这般堪称祈求的语气。
游景瑶复杂地看着月尘卿:“少主,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青丘没有侧妃先过门的道理……”
谁知月尘卿回复得极快:“不是侧妃。”
在游景瑶迷惘的目光中,月尘卿捉起她的手,双唇在她白嫩的手背上虔诚烙下一个轻吻:
“是青丘的王后。”
……
“打架?”月长风咂舌。
“是的,宫少主说秋日祭结束后就要返回蛇玄谷了,今日约您在练武场过过招。”侍者毕恭毕敬道。
月长风满头雾水,“打架”这个词不像宫雪映嘴里说出来的,更像是瑶瑶这个家伙的口吻,不过既然人家少主都发话了,他作为青丘重臣哪有不奉陪的道理。
半柱香后。
白玉比试台上,水蓝人影亭亭玉立,像晴天湖水上的露出的半截白藕,透着脆生生的的清冽。
宫雪映前几天从瑶瑶那里要来几个话本子,里面是各色各样的小故事,她挑灯夜读好几晚,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合心意的小说。
故事讲的是一对恋人萍水相逢,在“打架”中逐渐熟稔,最后修得正果,里头多次提到“不打不相识”五个字,宫雪映认为十分有理,便把月长风约到了这里来。
当月长风步入练武场,宫雪映缓缓转过身,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没想到长殿下真的来了。”
“宫少主要与长风切磋,长风定要奉陪。”
他温和作揖,“只是某不善武打,还请宫少主多承让些。”
宫雪映点点头。她本来也没有想要真的要与月长风切磋武技,论武技修为,全玄界在她之上的已不剩多少个,何况是本就不爱打斗的月长风。
月长风儒雅一笑,信步走上比武台。他今日穿着一身袖袍十分宽大的衣裳,有风吹过,长袖翻飞,仙姿卓然,看得宫雪映几分失神。
宫雪映定了定神,抱拳道:“长殿下,受教了。”
“请赐教。”月长风唇边笑意收拢。
下一刻。
水蓝衣影飞身而出,带着如雪寒气扑面而来,月长风迅速闪避,素掌堪堪从他耳畔掠过。连绵不绝的掌印紧跟而上,排山倒海,月长风将速度拉到极致才堪堪躲过。
宫雪映的腿脚功夫几乎到了顶,一招一式之间不留丝毫空隙,引得月长风需要将所有精力贯注在打斗中才能打个平手。
两人从地上打到了半空中,几乎在云层之间翻卷,时而交缠不已,时而拉开间隙,像两尾遨游在云海中的鱼。
宫雪映享受这样的感觉,她能感受到月长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他关注她的每一寸动作,每一缕发丝——
这正是武打的美妙所在。
月长风第一次全力迎敌,在许多招式的破风声中听到一句:
“长殿下,雪映武功可有进步?”
她声音清冽,如同天山下注的蜿蜒雪溪,在云层间带了点飘渺的意味。
月长风在交手之余艰难答道:“宫少主的武功自然十分好。”
她却听上去有几分不悦:“雪映问的是进步与否。”
月长风愣神,差点被一道掌印击中,却听得宫雪映掠过他耳边时吐出一句:
“比起那年长公子在青丘边地救下我的时候,进步了多少?”
边地?
月长风愣神。
水蓝衣影在眼前擦过,电光石火间,两人视线相接,月长风惊愕地望着那一对美丽的紫色竖瞳,霎时记起了什么。
那年他巡游边疆,在青丘结界周围救下了一条满身是伤的小青蛇。
那小蛇有着一对犹如紫水晶的漂亮蛇眸,临别时还委屈地粘着自己“嘶嘶”地叫,不愿从他身上下来。
那时天色已晚,他急于返回青丘面上,月长风只得便许诺让小蛇修炼成人形之后再来见他,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条还没有他小臂粗的小青蛇竟然是宫雪映!
月长风无心再打,动作迟缓了许多,宫雪映也渐渐受了手,两人从空中徐徐落地。
相顾而望,宫雪映眼神清亮,那是宛如蛇族褪下旧壳之后的新鲜,更是脱下马甲、摘下面具后的坦坦白白。
“殿下曾说,要我修成人形的时候再来与你相见,”宫雪映立于风中,青丝随风飞舞,她脸颊薄红,抬手拨了拨鬓角,“雪映应约来了。”
这一刻,枫林吹tຊ落万千黄叶,漫天光色似乎在此刻凝结,只剩眼前一人馥郁流香。
月长风在枫叶漫卷中惘然望着她,许久许久,才说了声:
“好久不见。”
宫雪映不甘只有这四个字,上前两步:“长殿下,你没有什么要与雪映说的吗?”
月长风难言地抿抿唇。
宫雪映微笑等待许久,却等来了月长风长久的缄默。
“……没有吗?”她难以置信地开口。
“对不住。”月长风满含歉意地望她,那个眼神,就像他先前将答应带宫雪映去赏景却失约的眼神一模一样。
宫雪映心头一凉。
“雪映这些年来四处收妖,此次来到青丘境内收服黑水蛟,长殿下不知是何意吗?”
她细声质问,“雪映在青丘逗留这么久,殿下也不晓得缘由吗?”
宫雪映到底还是一族之主,就算情感再浓烈,最后也要披着一张婉转的外皮,但她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月长风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青丘左相,就算再怎么迟钝也一定能够明白宫雪映的意思。
他眼神定在宫雪映耳边发髻上的一支羊脂玉簪上,静默两息,思绪百转。
最后,在宫雪映期待的眼神中依旧吐出了重复的三个字:
“对不住。”
窈窕身形颤了颤。
月长风望着她那一对琉璃般的紫瞳之下逐渐溢出水光,攥紧了衣袍。
宫雪映很好,像她这般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女子,该坐的是狐后的位置,而不是一介庶子的王妃。
何况,尘卿体内的毒目前只有宫雪映能解,这是唯一能救尘卿性命的人。当初弟弟替自己挡下了这致命一掌,月长风本就愧疚万分,既然宫雪映还有能够成为尘卿妻子的机会,他就不愿插足。
“长殿下,秋日祭结束,我就要走了。”宫雪映不死心地留下最后一道台阶,素白的指节捏得发青。
月长风满目复杂地将她隐忍的表情收入眼中,心头有什么似是而非的情绪在翻涌。
他却依旧生生压下了一阵阵暗潮,温柔答道:“长风会亲自去送宫少主。”
多么礼貌体面的回答,却像柄利箭扎穿了宫雪映心中血肉。
多年的暗恋在这一刻化为泡影,宫雪映踉跄了两步,挤出个笑不笑哭不哭的表情:
“那雪映可要多谢长殿下了。”
说完,水蓝衣影缓步走下白玉比武台,全程背着身,岁暮凉风拂过她的发,如此飘渺。
月长风定定目送宫雪映离开,直到人影消失不见,他抬手,露出了紧握着在手心的一片青色蛇鳞。
笼中雀
……
“娘娘, 转个身!”罗烟将软尺在游景瑶腰间紧紧一扯,瞄准了刻度,又将尺子卸了下来, “好了娘娘!”
游景瑶面如考妣, 眼看着绫香、罗烟、酒寻和李尚衣四个人热火朝天地为她的嫁衣忙活着, 心中却提不起半点欣喜来。
成亲对她来说是个死局。
已经不记得现在的走向距离原著偏离了多少,月尘卿竟然对自己产生了感情,这个家伙疯了, 甚至还要和“墨瑶瑶”结婚。
剧情发展得这么离谱, 游景瑶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到现在还没被抹杀,要不是她牢牢记着,当年自己可是省了好久的钱才重金买到了《青丘诗》这本书, 游景瑶几乎要怀疑原著是否真的存在了。
大婚将至。事已至此, 除了逃婚之外,游景瑶半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李尚衣正在舌灿莲花地介绍嫁衣上绣什么花纹最好看,门外忽然无声无息地窜进来一个面色阴沉的人。
月元霜罕见地没有大喊大叫, 就这么鬼魅般地飘了进来,以至于当其他人发现月元霜不知何时闯了进来的时候都吓得一个趔趄——
“参见公主殿下!”殿内侍者齐齐跪拜。
游景瑶没有跪,只是轻轻一声:“四殿下。”
月元霜阴着脸走进来,一路来到游景瑶面前。
她偏头看着一屋子的红色绸布,眼底漾起滔天嫉恨, 开口却是沙哑无比的嗓音:
“你要和阿兄成亲了?”
游景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迎着她阴恻恻的眼神, 不答反问:“四殿下嗓子怎么了?”
月元霜本来怒得看上去恨不得把游景瑶给撕了,却在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关心整得愣了神, 满脸凶狠无端顿了顿。
“……本公主高烧之后嗓子就这样了!”月元霜心虚地示威道,“你别以为本宫嗓子会一直哑下去!待本宫调养一段时间过后又会好!你别得意!”
游景瑶抿唇点点头, 把绫香叫过来,手舞足蹈地比划道:“绫香,你去煮一壶冰糖炖梨汤来,待会趁热让四殿下喝点。”
绫香领命离开,月元霜或许是对游景瑶的举动感到出乎意料,一时间没说出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你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收买本宫!”月元霜咬着牙释放攻击性,奈何沙哑的声线令她的这番狠话听上去十分滑稽。
游景瑶依旧点点头:“四殿下今日登门可是有事和我说?”
月元霜凝住一秒。她今日上门不过是刚刚退了烧,就想来看看游景瑶这家伙过得怎么样了。
自从她故意把游景瑶关进储冰室那天之后,月元霜就像遭了天谴似的,莫名其妙高烧不退,全青丘的御医都围着公主榻旁边转。
这病闹得月元霜连青丘最重要的节日秋日祭也无法参加,月元霜这会儿攒了一肚子火,刚能下床走路就直径奔来紫云榭找游景瑶发泄一通。
谁知刚进门游景瑶开口就关心她的嗓子,还叫侍女去煮什么冰糖炖梨汤,让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月元霜不愿承认自己满腔怒火被浇熄不少,努力维持着脸上狰狞的面具,余光瞥见这些一眼就知道是作嫁衣的红布,刚褪下的愤怒又涌上心头。
“当然有事!”她扯着声嘶的嗓子道。
游景瑶“嘘”了一声,说:“正巧,我也有事和四殿下说。”
游景瑶伸手屏退了尚衣和其他侍女,随即一脸神秘地领着月元霜进了里殿。
……
“你说什么?”月元霜一对杏子眼都要瞪出来,一双手拍在桌案上,震得茶水差点都溅出几滴,“你要逃婚?!”
游景瑶急得赶紧做出嘘声的手势:“殿下小声些!”
“为什么啊?你不是很喜欢我二哥吗?”月元霜整张脸的每一寸皮肤都诉说着“不可置信”四个字,原本明媚的容颜目眦尽裂。
她心心念念的二哥把狐后位置给了游景瑶,她竟然不要?!
她知不知道这个位置全玄界多少女子觊觎着呢?!
游景瑶缓缓低下了头,用只有月元霜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
“我和少主……不合适呀。”说完她揪了揪袖子周围的毛边,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月元霜想也没想就问:“哪里不合适?”
游景瑶抬眸,定定地注视着月元霜:“四殿下,我想请你看一样东西,你看完就知道了。”
说罢,游景瑶深吸一口气,打定决心似的抬起袖子,右手拂过头顶,那对雪白纤长的狐耳在光晕中变为一对圆钝宽厚的犬耳。
月元霜目睹一切,几乎变成一尊冰雕。她颤抖地指着游景瑶的那对耳朵,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道:“你……你竟然是犬族!”
游景瑶点点头,又把犬耳变了回去,“我是犬族,所以我和少主不合适。”
月元霜大张着嘴巴,从未像今天一样接连面对这么多出乎意料的事,先是听说兄长要娶游景瑶,转而又知道了游景瑶是犬族,她还要逃婚……
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炸裂?
月元霜足足愣了小半柱香才堪堪缓过神来:“游景瑶,你是犬族的事,哥哥可知道?”
“知道。”
“他也还是要娶你?”
“是。”
月元霜一时间想说很多话,话到嘴边又缠成一块,最后几乎口舌打结地问道:“……我阿兄对你这么好,知道你是犬族也执意要娶你,你确定要逃婚?”
游景瑶笑了笑,那笑容说不上地凄清,“要逃。”
“那你今日与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月元霜在此刻隐隐约约对游景瑶的目的有了几分猜测。
游景瑶郑重地望着月元霜,徐徐说道:
“我想让四殿下帮我逃婚。”
月元霜瞳孔缩紧。
青丘大婚当日定是宾客如云,围个水泄不通,玄界所有世家大族的首领王嗣都会赴宴,游景瑶要只身逃出这个包围圈,想想就难上加难。
但是有月元霜在就不一样了。
她是青丘公主,平日里就独断专tຊ行,许多侍从都习惯了让着她,给她一些不会给别人的特权,比如专门开一条暗道什么的,或者干脆在关键时刻用法术迷晕侍从,游景瑶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将底牌亮了出来。
最重要的是,全青丘只有月元霜最不想让游景瑶嫁给月尘卿,在这一刻,两人算是站到了统一战线。
“四殿下,帮帮我吧。”游景瑶祈求道。
“我……”月元霜攥紧了袖子,背脊挺得老直,思索半晌后,她目光复杂地回答,“我可以帮你。”
游景瑶感激地握住了月元霜原本覆在膝上的双手:“多谢!”
游景瑶的小手很冰凉,却很柔软,月元霜被这么软乎乎的小手一攥,不知为何脸颊有些莫名羞热。她偏过头去,昂着下巴说:
“不谢。”
——
立冬将至,青丘今年早早下起了小雪,朱红的八角亭上积了层白霜。
火炉旁,游景瑶裹着橘红色的獭兔毛小袄,迅疾地探出手往烤炉上撒了把花生瓜子,又光速把手缩了回去。
秋末冬初,正是围炉煮茶的好季节。游景瑶关在紫云榭太久,嫌闷得慌,便拉着一群侍女来到湖畔围炉煮茶。
身后山丘上,月停萧远远望着。
远处粉雕玉琢的小妮子正在烤着什么东西,白烟袅袅,一群侍女围着她眼睛晶亮地等,她吆喝着“别急别急,年糕外皮要烤脆了才好吃”,老远都能听到。
月停萧就这么定定地远眺着,手中攥着一纸红色鎏金喜帖,五指无声无息收紧,将喜帖攥皱成团。
他今早方才得知二哥有意迎娶游景瑶的消息,午后就收到了拟定的喜帖,真可说得上快马加鞭。
游景瑶要和二哥成亲了。
她看上去多高兴,食欲大开,还用两只手抓东西吃,咋咋呼呼的神态依旧还像个无知小儿,没有半点狐后的端庄。
他黑睫半垂,眸中的偏执和妒忌几乎要溢出来。
做什么狐后。
做笼中雀,台上凤,真的会更快乐么。
来当他的三王妃,他可以每天都允许她胡作非为,玩玩闹闹,把她养得白白胖胖,不好吗?
游景瑶用指尖戳了戳年糕,脆皮发出碎裂的声响,她立即欢喜地夹起来想喂身边的绫香:“烤好了!”谁知这年糕伸出去,正对着的却是一张满溢寒气的脸。
“!!!”
游景瑶受惊脱力,手腕一颤,年糕直接从筷子尖滚落,骨碌碌掉在地上。
“我的年糕!”游景瑶惋惜地看着滚落在地沾了灰尘的胖年糕,气急败坏,差点没忍住抬手给突脸的月停萧一掌。
月停萧斜眼看了看滚落在地的年糕,眼中戾气更甚,似乎对她总是在意这些无足轻重的玩意而感到恼怒。
“你是幽灵吗?走路能不能发出点声音?”游景瑶站起来哐哐跺脚,像在演示如何发出声音。
“不能。”月停萧幽幽望她。
游景瑶恼怒瞪他,半晌又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继续翻弄其他年糕。
月停萧就这么站在她对面,看着游景瑶低头拨弄食物的样子,栗色发顶毛茸茸的,原本冷硬如铁的心绪忽然软了软。
“游景瑶,你答应嫁给阿兄了?”他居高临下地问出这一句,声音飘忽得几乎要湮灭在风雪中。
游景瑶低着脑袋,嘟嘟囔囔应了声:“嗯。”
月停萧唇边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除了喉结滚动数次,半个字也没吐出来。
她穿得红扑扑的,在皑皑白雪中像一点红墨,像那张喜帖一样红。
游景瑶分明就在自己眼前,月停萧却觉得她的轮廓越变越小,那团鲜红缓缓缩成一颗小点,离自己愈来愈远,远得几乎抓不住。
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抓不住所有。
“凭什么?孩儿也是变异火灵根,不比二哥差,凭什么……”
濛贵妃双眸赤红,抬手给了他一掌,鲜红蔻丹刮在少年面上,直拉出来五道血痕。
月停萧痛得泪水滚落,顶着红肿的半边脸颊,依旧偏执地重复:“孩儿不比二哥差!孩儿可以向母后证明的,母后跟我去练武场,孩儿展示给母……”
“啪!”又是一掌落下,这一耳光力道深重,年仅五六岁的月停萧直接被扇倒在了地上。
月停萧呕出一口鲜血,震惊地看着母亲,他不明白为何向来温柔和善的母妃为什么每次提到嫡庶之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成了头毫无理智的野兽。
“他是嫡子,你是庶子。”濛贵妃双眸血红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你永远也够不着月尘卿。”她将“永远”二字咬得极重。
“母妃,嫡庶不过只是出身……”
“出身?”濛贵妃忽然张口大笑,像怨女亮出一口獠牙,看得月停萧胆战心悸。
“你可知这座宫殿叫什么?”她上前拎起月停萧的襟口,攥得月停萧几乎喘不上气,“你只知此殿唤作蓝楹宫,可知道外头称它为什么?
“冷宫,冷宫!”濛贵妃以极其怪异的声线重复道。
小小的月停萧怎会知道“冷宫”是何含义,只得睁着无辜的黑眸看着母亲,殊不知这般无知模样在濛贵妃的眼中愈发令人厌恶,濛贵妃失心疯一般攥着月停萧的脖颈嘶吼起来:
“若不是上官素堇勾走了你父皇心神,狐后的位置本该是我来坐,你心心念念的少主也该是你来当!我才是陪着尊上一路走来的人,如今一切都被她窃去了,一切都被窃去了!”
月停萧耳膜震痛,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母亲狠狠甩在了地上,那毫不怜惜的力度,就像在虐待一个孽种。
“你,永远都是庶子,”濛贵妃指着他,尖利地大笑起来,笑得额角青筋浮凸,
“你将永永远远,被你二哥踩在脚下——”
凤冠
女子尖利的嗓音无限拉长, 像条扭曲的长线,贯穿数百年光阴,盘旋在月停萧的心头挥之不去。
是呢。
他一辈子也没够到二哥。
不过只是比月尘卿生晚了一柱香, 月停萧就成了排行第三的弟弟, 据说是产婆刻意留了一阵, 不然月停萧或许就能做哥哥。
虽然也是庶子,却能地位再高一些,起码能混个兄长的称号, 不至于样样都被压着。
月停萧生下来就是变异火灵根, 与二哥一样,是天生好苗子。
可是那又怎样?他从来没有资格进入御用秘境修炼,二哥可以在秘境内享用全青丘最澎湃的灵气, 修炼速度比自己快上三四倍, 可月停萧别无他法,只得勤勤恳恳努力,试图追上月尘卿的脚步。
但月尘卿本就根骨优秀, 不逊于他,月停萧再怎么日夜不分地修炼也触之不及。
眼看着二哥就要与他拉开境界,为了尽快提升修为,月停萧不得不外出夜猎,却在那一次夜猎中重伤, 随即恰好被宫雪映救下。
宫雪映风姿卓然,像天上仙子, 无人知晓月停萧见到宫雪映的第一眼,心中想的却是:这么好的女子只有二哥配得上吧?
他比不上二哥, 这个想法在月停萧心里根深蒂固,不仅濛贵妃日日夜夜念叨, 更是全青丘的共识。
他一辈子都习惯了拥护二哥,从来没想着要和二哥争什么,就连救命恩人宫雪映都默认许配给二哥。
可是这一次。
月停萧看着面前这一朵炙热的火红,忽然觉得是这么地烧心,渐渐攥紧了五指——
他想要抓住游景瑶。
别的都让给二哥也无妨,他只要游景瑶一个就够了。
她这么笨,这么蠢,二哥值得更好的,这样一个傻傻的游景瑶就送给他吧。
月停萧忽然开口:“游景瑶。”
游景瑶正在张牙舞爪地将年糕送进嘴里,他喊这一声,年糕里头滚烫的芯芯直接流出来蹭到了牙齿,将她烫得龇牙咧嘴。
她拧起眉毛,苦大仇深地盯着他:“干嘛呀?”
两次年糕都没吃成,这家伙是不是故意来阻挠她吃东西的?!
却只见月停萧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盯着她,乌黑的瞳仁同时包含着诡谲和诚挚两种情绪。
这让游景瑶瞬间有种风雨欲来的不祥预感。
“游景瑶,”月停萧迈步走到她跟前,将游景瑶面前的烤炉拨开,蹲下身,直勾勾地望着她,“你要不要选择嫁给我?”
“?”游景瑶双唇大张,成了个木头娃娃。
“你还没和二哥拜堂,”月停萧双眸中翻涌着黑色海浪,“我问你,要不要选择嫁给我。”
游景瑶脑仁突突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说:“三殿下,你是不是被风吹傻了?现在都已经……”
她话没落音,月停萧忽然伸手扳住她的双肩tຊ,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的表情又问了一遍:
“我问你,要不要嫁给我?”
他的双眼中射出一道道精光,瞳仁却是失焦的,眼神无比空洞,就像中了魇的傀儡,迫切地要将游景瑶剥皮抽筋吞入腹中。
“不是……你先冷静!”游景瑶试图去推他的胸膛,月停萧攥着她肩胛骨的力度却更紧了,疼得游景瑶几乎要溢出泪水来。
“要不要嫁给我,”月停萧眼睑通红,眸中含着危险的水色,不厌其烦地重复,“要不要嫁给我?”
一声声蛊惑萦绕在耳畔,像淬了毒的迷药,试图侵蚀她的意志。
嫁给他吧,嫁给他吧。
游景瑶意识到月停萧发动了狐族媚术,在迷乱中狠狠咬了下舌尖,挣扎起来。
她的挣扎却像刺激了月停萧一样,他眼中漫天戾气凝成利箭,竟是将游景瑶直接扯到了怀里,用力地禁锢住她。
“为什么都不听我的呢,”月停萧抽动着眼尾,苍白的肤色映着血色薄唇,他扯着嘴角笑,笑得毛骨悚然,“我就这么入不了眼吗。”
游景瑶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只顾拳打脚踢,月停萧在密密麻麻的拳头雨中扣住了游景瑶的下巴,将其猛地送到了唇边。
血红的眼,近在咫尺的唇,迷惘又凶狠的神情。
这一刻,游景瑶十分突兀地想到,月停萧的强取豪夺竟然与原著竟然半分不差。
他将墨瑶瑶抢离男主身边,锁在一方小小的三王府,让墨瑶瑶如同失去养分的鲜花日渐凋零,而月停萧是多么餍足,仿佛折磨墨瑶瑶就是他最大的乐趣。
月停萧的唇愈来愈近了。
他似乎方才趁乱点了游景瑶身上的什么穴,直接将她全身气力都封在了里头,使得游景瑶动弹不得,像只鸡崽子任人宰割。
这一吻即将落下,电光石火间,一道弧形白光激射而来,月停萧大惊,在迷乱中找回一丝神志,瞬间将游景瑶推开。
游景瑶被他这么一拱,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旁边就是寒气磅礴的湖泊,若是落进去怕要直接变成冰雕。
只是下一秒她却在背后让人接住了,游景瑶稳稳落入了谁的怀抱,那人满身白檀香,清清冽冽。
“月尘卿……”
月尘卿低头,满眼冰霜似乎在触及游景瑶身形的一刻骤然放软,像亘古冰川倏然化成一汪湖泊,暖融融的,满溢着安全感。
他抬手往游景瑶锁骨中央的穴位一点,解了定身诀,又揉揉她的脑袋意在安抚,紧接着双眸浮上凛然之色,直瞪向月停萧。
“本尊才刚刚向三王府传了喜帖,傍晚却见三弟对准狐后不敬,”月尘卿冷笑,字字停顿,“三弟作何解释?”
月停萧方才还没站稳,踉跄几步,如同落水狗一样鬓发散乱地看向月尘卿:“二哥……”
月尘卿眸色愈来愈冷,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翻手将游景瑶打横抱起,一转身便消失在亭中。
冷风吹过,黏连的雪块被风卷着涌入八角亭内。
月停萧就这么定定站在那里,任由雨雪灌进领口,连睫毛末梢都结了层细腻白霜。
许久许久,他抬手接了一片雪花,唇畔扯出一抹难看的笑。
初见时,她笑眼盈盈,张口就赞他可爱。
第二次在晴方湖,她攥着自己的手揉按穴位,按得他又酸又麻,还将自己带回偏殿,吵着要煮一壶乱七八糟的下火茶给他喝,蛮横地往小炉子里丢进去不少冰糖。
第三次,她拉着自己和大哥在玉濯宫一起游戏,三个人玩到入了迷,分明只是些小儿把戏,他却在其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欢愉。
第四次泛舟,她主动将自己拽上船,一屁股将大哥挤走要和他下五子棋。其实他后面已经摸清了五子棋的门路,只是看她一局都不愿意输,第一次学会了让棋。
游景瑶和他并未相识多久,就连面对面说话也只有寥寥几次,可她就像寂寞冬夜里的一团火,只要靠近过,就想要再靠近一些。
她,马上就要是二哥的女人了。
从今往后就要叫她一声皇嫂了。这么小一只包子,穿上喜服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会很滑稽吧。
他摸出腰间玉箫,抵住唇边,唇瓣苍白,气息流过萧身,悠悠溢出一首诀别曲。
游景瑶,如果我比二哥更早遇见你,你会喜欢我吗?
……
大婚前夕。
所有喜帖都已经分发到了各大世家手上,就连地处南蛮之地的百岁山族人也各自领到了一封鎏金喜帖。
青丘尊上要迎娶狐后在玄界可是天顶天的大事,整个玄界沸腾不已,九幽大地处处锣鼓喧天,唯独游景瑶独自坐在寂冷的书房里写着些什么。
一豆冷烛下,游景瑶正在认真地书写告别信笺。
她已经写坏好几张纸稿了,今日不知为何竟控制不住握笔的力度,落笔时轻时重,写出来的字像鸡爪挠似的歪歪扭扭,看得人愈发郁闷。
其实也是借口。
写不出来,只是因为有太多话想说,却又不能说,能说得出口的那些话又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写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无比僵硬。
游景瑶又揉皱了一张纸,晾在一边,眼眸垂得极低。
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在眼底蓄成泪珠,簌簌滚落。
泛黄的信笺上晕出一圈小小的水印,水痕边际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像拉开了回忆的幕帘,洇开一片梦境——
“你、你痛是吗?痛的话我就不站起来了,我趴着,趴着!”
…
“做什么?”
“擦汗呀!”
…
“不是要与本尊待一会儿?”
“你好像很怕我。”
…
“明天我想穿—件秋香色的衣服,少主若是穿浅色,和我更配呀。”
“游景瑶,耍本尊,好玩么?”
…
“你……是不喜欢我?”
“喜欢!”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喜欢你。”
一帧帧回忆滚过,游景瑶回过神来才发现脸上已经挂了两道泪痕。
她飞速抹干眼泪,忽然抓起笔,唰唰写下一行行字,这一次行云流水,不见停顿,像开了窍一样顺利写完了一封告别信。
写好信笺,游景瑶拉开暗屉,将藏得最深的那一只小香囊取了出来,安安稳稳地叠在了信纸上头。
——
梳妆台前,游景瑶看着镜中陌生的作态,不自然地伸手点了点唇上胭脂。
手指瞬间被染红,连指甲缝都渗进去几缕绯色。
“哎呀,娘娘!”绫香微嗔又感到好笑地奔过来,用热毛巾给游景瑶擦去了手上胭脂,“妆容都化好了,娘娘安分着些,待会儿碰坏了怎么办?”
游景瑶无措地将手收回袖子。
“娘娘看看,这扮相可还满意?”妆娘俯下身细细打理着游景瑶头上步摇坠下的流苏,与她一同看向铜镜。
游景瑶看着镜中人,只觉得那妆点精致的女子怎么也不像自己,只好愣愣地回:“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我也是第一次成亲。”
殿内侍者们齐齐一怔,纷纷捂唇低笑起来:“娘娘未免太可爱了。”
游景瑶双颊窜上两片酡红。
正此时,门外踱进一个松香色人影,听得整个殿内随即齐齐唤道:“四殿下。”
月元霜摆摆手,这群人便陆续退下了。一时间殿内只剩月元霜和游景瑶二人。
“元霜。”游景瑶回头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月元霜看着游景瑶今日的妆容,唇红齿白,两只杏眼水汪汪的,确实是被美得心弦一颤,却还是倔强地偏过头,咳嗽两声道:“你还试了妆?”
游景瑶乖巧地点点头,头上凤喙发冠坠下的珠串随之抖动:“虽然我也觉得有些麻烦,但是不试的话难免叫人生疑。”
“也罢,做戏要做全套。”月元霜抱臂上前,凑近又端详了一遍游景瑶的脸,“……化的还挺好看。”
游景瑶以为她在赞自己,却听得下一秒月元霜说:
“婚服都穿在身上了,你还要逃婚吗?”
游景瑶满脸笑意一凝,表情像是冻住一般,她又徐徐地把头低了下来。
“你可知阿兄已经将喜帖发给了九幽大陆的每个世家?”月元霜挑眉说,“若你逃了婚,青丘脸面何在?”
游景瑶是想到过这一层的,但她也没有解决办法。
逃婚这一茬在原著里是没有的。
按照原著,月尘卿与宫雪映是一对天定佳偶,感情路上虽然tຊ波折了些,但最后三拜成亲却是十分顺利的,墨瑶瑶再怎么手眼通天也没能阻挠两人大婚。
现在呢?现在却发展成游景瑶阴差阳错成了月尘卿的新娘,为了修复剧情,她只有逃婚这一条路可以选。而且不仅要逃婚,还要将喜服套在真正的女主宫雪映身上——这或许就是游景瑶的终极任务。
游景瑶自嘲地笑了笑,她可真是个不称职的剧情修正师呀,闹了半天,原著剧情都不知道岔到哪个姥姥家去了。
但只要最后月尘卿和宫雪映能成亲,一切就都算掰了回来。
月元霜在袖子里翻翻找找,最后亮出了一包玄色的药包:“喏,你要的迷药我找来了。”
游景瑶接过药包,这四四方方的小草包缠得十分结实,但还是有那么几缕味道溢了出来,她只是浅浅一闻就感觉稍稍有些头晕。
“别闻!”月元霜伸手推开游景瑶的脸,又迅速将那药包夺了回来,“凑这么近闻惑魂髓,不要命了?”
游景瑶双眸微微迷离:“惑魂髓……这个迷药,能将宫姐姐迷昏吗?蛇玄谷好像对药理很精通……”
月元霜打断她:“再怎么精通都没有用。惑魂髓是上古神草所炼制,没有解药,就像哥哥的炽毒一样,无药可解。”
“那会对宫姐姐的身子有害吗?”即使神志不清,游景瑶也还记得什么最重要,再怎么也不能伤了宫雪映的身子。
“它只是一味迷药,药效过了自然就会恢复,对身子无害的。”月元霜斜斜睨她,“况且我月元霜也没有大胆到敢去毒害一族少主的地步。”
游景瑶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那就好。”
她像个痴呆小儿似的伸手拽了拽自己头上沉甸甸的金冠,嘟囔道,“元霜,这凤冠,真的好重呀……”
月元霜看向她。
游景瑶像喝醉了似的,小脸红扑扑的,两只手试图将凤冠扶正,“是成婚要戴这么重的凤冠,还是只有月尘卿的妻子,青丘的狐后,才要戴这么重的凤冠呀?”
“游景瑶,你是吸了惑魂髓中毒了。”月元霜提醒道。
“中毒?我中毒啦……”游景瑶似懂非懂地抿抿唇,眼神却愈来愈迷离,呆在原地凝滞一秒,竟然“嘿嘿”傻笑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对呀,我中毒了。”
不然,为什么明明很喜欢,却还是忙着要从他身边逃开呢?
这漂亮的凤冠和大红的喜服都已经穿在身上了,却还是要脱下来,就算喜帖传遍了九幽大陆,成婚那天她还是要独自离开,将一切过往当成任务数据抛之脑后,随后彻底离开这里。
轰轰烈烈,像是一场春秋大梦。
游景瑶迷迷糊糊地倾身牵住了月元霜的手,像临别嘱咐似的虎头八脑吐出几个字:
“元霜,谢谢你肯帮我。”
月元霜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像虫子挠身似的想要甩开她的手:“……我帮你也有我的私心,况且你之前已经感谢过了。”
谁知游景瑶用力摇摇头,依旧执着地表达着感谢:“元霜,谢谢你,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去找谁帮我逃出去……”
“你为什么非要逃婚不可?”月元霜终于将潜藏心底的疑惑抛出来,“就算你是犬族也可以做狐后啊,你知不知道我大哥的母妃宛贵妃也是犬族一脉,这并不算什么难以跨越的天堑。”
“不,不。”
游景瑶依旧是十分吃力地摇头,拨浪鼓似的晃得脑袋上的流苏乱响,她痛苦地锤了锤太阳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抬起头来露出亮晶晶的虎牙,笑得憨傻。
“元霜,你要是喜欢过一个无法得到的人,就知道啦。”
在月元霜惊疑的目光中,游景瑶眼皮越来越重,脸上那抹笑意慢慢坠了下去,咣当一声瘫在了梳妆台上。
月元霜在她嘟嘟囔囔模糊不清的梦呓中艰难地听见了一句什么话——
“若有来世,再梦一个凤冠霞帔,等你来娶我吧。”
逃婚
如今玄界以狐族为尊, 月尘卿堪称天下共主,他要成亲,好比周天子纳后, 所有邦国都得前来一贺, 因而九幽大陆几乎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种族都受了邀, 纷纷前来参与这场世纪大婚。
宾客们就快到了,外头张灯结彩,嚷成一团。
屋内, 游景瑶披着厚实的红盖头, 几乎辨不清眼前是黑夜还是白天,入目只剩满当当的朱红。
她焦心地绞着手指,心脏怦怦跳。
这都快拜堂了, 还不见月元霜身影, 四殿下该不会关键时刻掉链子吧?
游景瑶急得坐立难安,臀下好像有团火在烧。
若是月元霜再不来,她就要自己单独行事了!
游景瑶在心里倒数, 就在默念到最后一个数字之时,眼前盖头忽然被谁毫不怜惜地掀飞。
月元霜像救世主似的从天而降,用扔飞镖的姿势将这四四方方的软盖头甩到一边,另一只手把喜榻上的游景瑶整个扯了起来——
“走,快点!我的迷药撑不了多久, 门口的侍卫最多半个时辰就要醒过来了!”
半个时辰!
游景瑶瞬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跑的同时她还不忘把身上所有碍事的步摇金钗全都摘了下来,咣咣铛铛地扔在地上, 那声音听得游景瑶心中直滴血,她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弃金钱如粪土的时候。
月元霜办事麻利, 紫云榭周围这一路的侍卫全都瘫成了烂泥。游景瑶跟着她踉踉跄跄跑出去,一路上就没一个清醒的活人, 犹入无人之境。
不仅如此,月元霜还施了隐身术,连带着把游景瑶裹在其中,一路上两人畅通无阻,若不是时间紧凑,游景瑶怀疑他们完全可以慢悠悠地踱出去。
看着月元霜果决的背影,游景瑶暗暗心想,她果然没找错人,不愧是《青丘诗》中威胁性最大的女配,怎么可能没点手段?
两人一路来到王宫外围的一处暗门,月元霜四五下弄开了机关锁,转头对游景瑶语速飞快道:
“你就顺着这个暗道跑出去,然后服下我给你的凫水丹,顺着水流游出护城河,之后就往边地拼命逃吧,本公主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游景瑶接过她手中那一颗洁白丹药,郑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四殿下。”
月元霜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游景瑶,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在喉间转了几轮,最终吐出一句:“快走吧,暗卫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游景瑶浑身过电似的一颤,躬身窜出暗门,消失不见。
月元霜眼神复杂地合上门,缓缓回头,似乎隐约听见阵阵尖鸣声由近及远地传来。
……
游景瑶跳入护城河的那一刻。
数个暗卫闯入紫云榭,在月尘卿耳边焦急地说了句话。
月尘卿不可置信,缓缓转头,眸中一片灰白涣散:“不见了?”
暗卫战栗道:“有人用迷香迷晕了我们,再醒来的时候……娘娘就已经不见了。”
月尘卿鬓边猛然凸起一根青筋来,霎时浑身脱力。
不见了。
距离成亲典礼开始仅剩不到半个时辰,她去了何处?
月尘卿强将心中的滔天愤怒隐忍压下,“四处都寻过了吗?”
事到如今他还安慰自己,会不会是游景瑶这几日为了穿婚服更好看些吃得太少,这会儿饿得难受,忍不住先去后厨找些东西吃?
如此荒唐的想法毋庸置疑被暗卫否决::“尊上,都找过了,就快把王宫掀个底朝天了。”几个暗卫看上去几乎快要哭出来,神情让人不忍怪罪。
月尘卿眼中万般情绪结成了霜。
他就算再傻,也知道如今是何情况了。
游景瑶一只灵力些微的小犬妖,根本不可能能够逃出暗卫的包围圈,更不可能在青丘王宫内人间蒸发。
若是真的找不到,就是真的逃了,或许还借了什么外力,否则凭她一人,根本没有在青丘王宫遁地消失能力。
成亲之前,月尘卿就总是感到隐隐的惴惴不安,明明一切已成定局,成亲之日已经近在眼前,他却总觉得可能还会横生变故,月尘卿有时自己都会嘲笑自己日日这样杞人忧天,哪儿还有点君主风度。
没想到今日果然成真了。
她在重重包围下就这么轻易地逃走了。
习惯统掌一切,月尘卿已经很少出现这种掌握不住一件事和一个人的感觉,独独游景瑶一人,千千万万次带给他这样不安的感受。
她就像一只外表甜美绚丽的野蝴蝶,看似纤薄柔弱tຊ,可以被永远拢在掌心,实则只要五指不慎松开,她就会瞬间抓住机会逃窜而出。
三五下甩下一身厚重婚服,月尘卿化作疾电奔出门外。
偏殿大门敞开,入目一片狼藉。
金钗步摇散落一地,红盖头像块破布似的扔在角落,甚至连新娘子的明珠凤冠都丢在地上,犹如风卷金枝,落了一地珠翠,凄凄惨惨。
月尘卿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那是他亲自游景瑶选的首饰,她这样毫不怜惜地扔得满屋都是。
他踏步进去,身形颤得不成样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窗前,一封微微泛黄的信笺摆在案上,上方垫着一滚圆之物,正是自己的香囊。
月尘卿游魂似的靠近那一方黄梨木圆桌,拨开香囊,抄起了那封信。
信纸展开。
“少主,展信安。”
五个字却像能透过信纸瞧见那张圆鼓鼓的笑脸似的,像是游景瑶隔着层浮云在对他说话。
“这段时间叨扰了少主这么久,瑶瑶深感抱歉。”
“对不起,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吧?我那么聒噪,喜欢粘着你,又咋咋呼呼,一定很讨人厌吧。”
仿佛被人用铁链子穿过了躯体,每呼吸一下都钻心的痛。
什么聒噪,粘人,咋咋呼呼,他一直觉得这些都是优点的。
“少主,感谢这两个月来的陪伴,瑶瑶也十分感激少主的照顾,您知道我对柜子有阴影,少主就悄悄把整座偏殿的高柜子全都撤了下去,换成矮柜,上头每日换着放桂花枝,这一切瑶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月尘卿收拢五指,眼睑几乎要渗出血来。既然都知道,都念着他的好,为何还要逃?
“只是话说回来,少主相信月老吗?瑶瑶曾窥见过月老的命格本,上头白底黑字写着,你与宫姐姐是对天定佳侣,八字相合,命途相叠,谁也拆不散。但是月老不放心,还特地派我下凡来促成这一段天定良缘呢!”
一行行字像是被水滴洇湿过又风干似的,纸皮有些发皱,字迹也横生一条条细细的墨岔。
“你们是男主女主,珠联璧合,天生一对,我只是促成这一切的女配,今日就要功成身退,回到我的世界中去啦。”
“宫少主真的是你的佳侣,天上地下仅此一人,少主,你可千千万万要把握住,如若错失,会遗憾终生的。”
“最后最后,瑶瑶真心祝福少主和宫姐姐偕老一生,幸福长久,生一窝可爱的狐狸娃娃!”
月尘卿的目光停在最后一个字,窗外风云骤变,乌云簇拥着电光覆压天际。
他缄默两息,忽然勾起一抹尽态极妍的危险笑意,薄薄信纸转瞬在手中中焚寂成灰。
“胡说八道。”天地间幽幽回荡着他的声音,虚空中似乎有并不存在的游魂在为他和声,迷迷蒙蒙,拖出扭曲回音。
“什么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我与你才是天生一对。”
下一刻,整座紫云榭红光暴涨,周遭瞬间沦为幽冥幻境,幻化出一片刀山火海。
炽毒爆发,日冕般妖娆的气机舞动而出,戾气横扫整个狐族,漫天红绸尽断,宾客手中杯盏皆碎,银月之刃伏地千里。
“怎么回事?!”在场所有人恐慌万状,就连位高权重的各族少主也变了脸色,现场乱成一锅粥。
月尘卿缓缓转动血红双瞳,抬指轻点门外玉阶旁的暗色人影,他早就跪在那里的心腹。
“去安抚好各位宾客,我去去就回。”
……
郊外。
河边,一袭人影忽然从水中探出头来,浑身湿透,艰难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岸。
所有发丝都黏在了额上,原本精致的妆容也被河水洗了个干净,游景瑶面色苍白,虚脱地吐出口中那颗凫水丹,伏在岸边大口喘气。
犬族确实擅长凫水,只是任谁在这秋暮寒冷的溪水中泡上几个时辰也要脱去半条命。游景瑶太怕暴露气机,这么长一段时间,连半片衣角也不敢露出水面,像尾胆怯心惊的鱼,就这么一路潜在水中顺着护城河游了出去。
青丘地势高,游景瑶所潜入的护城河流向朝北,以至于她成功脱身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不属于青丘的北境地带。
深冬本就寒冷,此处纬度更高,游景瑶才刚上岸不到几分钟,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甚至都挂上了白霜。
“阿嚏!”她打了个极其大声的喷嚏,冻得浑身发颤。
要赶紧找地方取暖,否则没被系统抹杀,自己都要小命不保了。
婚服本就繁重,浸了河水之后变得更重,带着这么一件湿淋淋冷冰冰的大袄子,不能取暖还是其次,这玩意足足能把人的脊背给压垮。
游景瑶颤着手把婚服上的盘扣一颗颗拆开,金蝉脱壳似的钻了出去,直接把婚服扔到一边。
方才从紫云榭逃出来的时候,身上那些最大的首饰比如凤冠、步摇、璎珞都卸了个精光,但还有些小首饰没来得及卸,游景瑶逆着冷风将耳垂上那两颗金珠摘下来攥在手心,深一脚浅一脚往远处城镇走去。
冷风刺骨。
若不是这里人生地不熟,游景瑶真想变回小狗的形态,起码还有一层绒毛在外头可以御风。
少女裹着一身明黄色里衬,踩着靴子里满当当的水,步履蹒跚地迈进了山脚的一处村庄外围。
民风淳朴的地方总是多酒铺,镇子外围更是多得很,许多经过的路人和即将出远门的村民都会在这里喝上一壶。
她走进最外头的一处酒铺子。
这间酒铺相比旁边那些都更为简陋些,门口只挂了一面打了补丁的酒幡,在冷风中瑟瑟摇荡。铺面很小,老板是个看上去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子,正叼着根无名草躺在藤椅上休息,很有几分野性。
游景瑶定睛一看,竟在老板头上望见了一对犬耳——是犬族!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家人,游景瑶大喜过望,来到正在小憩的老板身边,将手心金珠递了出去:
“姐姐,你们这里什么酒能暖身呀?”
正躺在藤椅上小憩的唐潋闻言动了动眼皮,半睁开眼。
第一眼,素白的掌心中间躺了两颗金坠子。
第二眼,唐潋看到眼前竟然是一个浑身湿透、嘴唇已经发紫的姑娘,她就像刚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衣角挂着水,襟口结着白霜,头上还顶着两只蔫吧的狐耳朵。
狐族?
唐潋从摇椅上一打挺坐了起来。
不是说,狐族子民个个都是天人之姿,整座青丘没有没有贫者,怎么今日窜出来个这么落魄的狐族?
看上去比她们犬族还穷,还破烂。
“姑娘,你……”唐潋上下打量游景瑶的衣裳,眼神最终还是贪恋地留在两粒金豆子上,“你要买什么?”
游景瑶即使冷到极致也还耐心重复:“我想买两壶暖身酒。”
暖身酒。唐潋斜斜叼着那根草,双手开始在面前的酒桶翻翻找找,提出来两壶酒水的同时,将游景瑶手中的金珠撩了过去:“只有烧刀子。”
游景瑶道了声谢,接过酒水,躬身抱着酒坛子坐在了旁边的草椅上。
唐潋卖酒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奇怪的客人。她也不睡了,就站在酒坛架子旁边,静静打量着游景瑶。
生得细皮嫩肉的,两颊还带着点婴儿肥,杏子眼黑白分明,明明看着是一副公主长相,怎的落得这么落魄?
唐潋抱臂,费劲地观察着游景瑶的衣裳。
她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身边没人出嫁,但唐潋认得两样花纹,连理枝和鸳鸯。
这件明黄色的长衫上面挂着连理枝,襟口又有两只鸳鸯在挑逗戏水,仔细一看,竟然像是婚服的里衬。
狐族,婚服,一身湿透,几个词汇单独来看就已经让人心生震撼,何况组合在一起。唐潋看向游景瑶的目光一瞬变得非常复杂。
那边,游景瑶费劲好大力气才拽开木塞子,将烧刀子咕嘟嘟灌下肚。
嘶,真辣啊,游景瑶被呛得浑身一激灵,龇牙咧嘴地品味着后劲。
几口下去,酒水顺着嗓子一路往下燎起热度,游景瑶感到冻僵的身子回复了些许热意,四肢勉强能活动开来。烈酒就像是醒神药,把游景瑶冻僵的神志唤醒了些许,抱着坛子坐在长椅上,游景瑶终于开始缓缓地思忖起什么。
现在月尘卿在做什么呢?
元霜说会替她拖住侍卫的,宫姐姐应该已经和月尘卿拜堂成亲了吧。
游景瑶低头轻抚自己手中的酒坛,绛红色的tຊ罐身出现了一些陈年风纹,坛子底部朝上蔓生出一道道细微裂痕,像随时都要崩裂似的。
她在等待系统弹出“任务完成”的提示。
青丘诗
这系统知进退, 发布任务向来很准时,来到关键剧情点都会第一时间发布提示,可是唯独这段时间像哑巴了似的, 没有半句指引, 游景瑶只能完全靠自己对原著的记忆来行事。
她记得, 原著中男女主成亲,就已经是大结局了。
可现在剧情已经临近尾声,系统为什么还拖着不给她完成任务的提示呢?
游景瑶一直焦心万分地等待着, 沉浸在故事终章的空虚寂寞中。
她想象着月尘卿和宫雪映的成亲场景。
月尘卿穿喜服的样子她还没见过呢, 他身形颀长,穿上婚服定然十分养眼。还有宫姐姐,平日不施粉黛就那样出尘绝俗, 若是画上漂亮妆容, 该是天仙下凡吧?
这一对璧人会在全玄界的见证下拜堂成亲,交臂饮下合欢酒,携手渡过余生。
不知不觉间一整壶烧刀子已入腹中, 待到双颊滚烫,游景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醉成了一滩烂泥。
如此烈的烧刀子,平日里她喝几口就能醉,今日竟然喝下了整整一壶。
心跳愈来愈快,意识却渐渐混沌, 整颗心像溺在深海里浮浮沉沉,不得安稳, 许许多多回忆争先恐后涌上脑海。
她像将死之人回光返照,看见了走马灯, 往日回忆化作一本书,在眼前徐徐翻页——
第一卷, 霰雪峰。
第一章,漫天暴涨的红光中,她奔不顾身地奔向前,紧紧拥住锁链束缚住的月尘卿,抵上他的额头,给月尘卿疗伤。
这些皆是亲身经历,游景瑶熟得很,可是下一页,她却看见了不属于自己记忆中的内容。疗伤过程中,月尘卿轻轻睁开眼,依恋地在她额上蹭了蹭,又安心舒畅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阳光从峰顶小洞斜射而下,她躺在月尘卿硕大香软的狐尾中随心所欲地说话,叽叽喳喳说累了,闷过头去又睡上一觉。
下面依旧是游景瑶未曾知晓的剧情——月尘卿定定望着她,担心她睡着了受凉,不动声色地将另一只尾巴覆在了少女身上,作厚被子让她盖着。
第三章,游景瑶蛮横地将小平安锁套上月尘卿的脖颈,之后万般后悔,认为他会很厌恶这样的行为。
可月尘卿回到寝宫之后却将那颗小小的平安锁收进了最宝贝的漆匣,又在外头套上层层枷锁,生怕别人抢走了那样珍视。
第四章,她被月尘卿带回了紫云榭,游景瑶在偏殿外院自顾自地荡秋千,像要飞到天上似的那么欢快。
下一幕,却显出月尘卿亲自择了一批最漂亮的鲜花送到偏殿,盯着侍从们打造好那座硕大的秋千,在游景瑶荡秋千的时候,他站在远远的地方浅笑莞尔。
还有,当游景瑶昏迷在储冰室,月尘卿毫不犹豫将她整只裹进外袍,不惜逸散狐火,逼出炽毒,也要温暖她的身子。
当游景瑶诉说童年苦痛,月尘卿在她身后默默地流下两行清泪。自从玄界大战之后,他已经几百年未曾哭过,却在这一刻默默地全都为游景瑶尽数倾流,只因心疼她的过去。
涂山猎场,当噬心狼迎面扑来,游景瑶颤颤巍巍举起他送的小弓,月尘卿紧张到双拳攥紧,唇边低声呢喃着,瑶瑶,不怕,用我教的箭术击败它。你可以的。
……
一章章,一卷卷。
是她的梦吗?每个情节中竟有这么多游景瑶从未发现的细节。
直到终章,游景瑶还在幻想,月尘卿是爱她的,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都爱她。
可她是女配呀,这一切当然都是假的,方才那些陌生的画面估计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幻梦罢了。
游景瑶自嘲惨笑,迷蒙泪眼中,她看着这本书终于翻到了接近最后的位置,只是下一页,却兀然出现了一片空白。
是空白页。
空白页?
她瞪眼,接下来的几十页竟皆是空白!
这回忆就像一本待写完的书,最后一卷留了空,似乎在等待何人补全,原本沉溺在悲伤中的游景瑶跟着一滞。
是因为她喝了酒的缘故吗?
走马灯……还会断片?
疑惑还未来得及涌上心头,耳边蓦然响起一道异常洪亮的机械音:
【……%#¥故、¥#系统故障已修复!】
【检测到宿主完成所有前置任务,步入真正剧情线,获得奖励——《青丘诗》原本!】
游景瑶傻了眼:“……什么?”
【方才宿主已回顾过原本部分内容,现掉落奖励——】
空中拉开道光门,一本书哗啦啦从光门内掉下来,游景瑶手忙脚乱去接,望见封面,整个人遽然愣在原地——
封面上赫然排布着“青丘诗”三个大字。
画面中,一只银白的神狐盘旋在冰河之畔,九尾之间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暗红气机。冰河那头,有一只豆丁大的小犬,围着奶黄色方巾,正呆呆地与河畔那头的白狐对望。
那只小白犬正是游景瑶的画像。
她颤着手将书本翻开,逐字逐句地读,每一行,每一页,满满当当地都是“游景瑶”三个字。
这是一本,以她为女主角的小说。
在这本书中,女主角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人,所有视角都是基于游景瑶出发的。
这和游景瑶在现实中看到的那本《青丘诗》完全不一样!
系统说这是原本,那她曾经看过的那本呢,是什么?
又听得脑海中荡气回肠地现出一句:【恭喜宿主正式激活‘女主’系统,请努力攻略男主月尘卿!】
系统从未这样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在游景瑶耳畔震出道道余波,她手一抖,酒坛子不慎摔在了地上,瓷片飞溅,游景瑶万般惶恐地聚回了神志。
女主系统?
攻略月尘卿?!
这是何意,她不是女配么?!
游景瑶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边落泪一边狠狠翻阅起手中这本书,寻找宫雪映和月尘卿是正缘的证据,一直翻到成亲那一页,她只看见披上婚服逃跑的自己,没有提到宫雪映。
游景瑶一瞬脱力。
她明白了,这一刻。
原来她所认为的原著,根本不是真正的《青丘诗》,那是为游景瑶量身定做的,诱她入局的剧本。
系统忽悠她,说她是女配,让游景瑶去撮合月尘卿和宫雪映,一切只不过为了给剧情增添戏剧性。
这才是原本,这才是真正的《青丘诗》。
念起方才的帧帧画面,游景瑶就像被一根铁索洞穿胸膛了似的那样疼,后知后觉,从心脏带到肺腑,潮水般阵痛连连。
他们一直在错过。
月尘卿从头至尾就没有选择过别人,可她之前在做什么?
她在费尽心思撮合月尘卿和宫雪映,处心积虑逃离月尘卿,又在男主与自己的大婚之际临阵脱逃。
似乎有什么曾经坚信不疑的信念被轻易打破了,许多需要细想才会发现有问题的剧情纷纷浮上水面,像海水退潮后,沙滩上的所有碎贝现出了踪迹。
怪不得游景瑶一直觉得月尘卿和宫雪映之间的相处尤其平淡,感情也顺利得惊人,根本不像是玄幻小说中波澜壮阔一波三折的史诗巨作,原来女主角竟然是她自己。
一股潜滋暗长的怨恨涌上心头。
她忽然恨极了这场闹剧,恨系统无声无息摆了自己一道,恨这么久以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沉浸在求而不得、忍痛割舍的痛苦之中。
种种思绪纠缠着,游景瑶临近崩溃边缘,继续翻动手中的《青丘诗》,翻到接近末尾,她果然瞧见了数十张空白页,与“走马灯”呈现的一模一样——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接下来的剧情,需要由她来亲自书写。
故事还没有结束。
此时店老板唐潋踱到了她面前,颇有些没好气地说:
“你摔碎了我的酒坛子。”
游景瑶捧着那本唐潋看不见的书,鹿眸含泪,声线轻颤:“抱歉,方才那对耳坠够抵了吗?若不够……”
唐潋望见游景瑶眼底泪光时一惊,见她伸手要去拽无名指上的琉璃婚戒,忽然眼疾手快按住了她的手:
“够了。”
唐潋已经确定了游景瑶估计是个逃出来的新娘子,她就算再怎么爱财,也没到去掠夺一个落魄新娘子的地步。唐潋在原地沉思两息,忽然咚咚咚地走回瓦屋,不多时,拎着件大袄走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游景瑶手里。
“我唐潋做烧酒生意十几tຊ年,从来不多要钱,这两壶烧刀子加上这件袄子,抵你那一副金耳坠。”
游景瑶接过大袄,十分感激,又几欲掉泪:“多谢姐姐相助。”
这声姐姐叫得唐潋有几分不自在,她偏过头咳嗽两声,余光睨着游景瑶:“你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
这一句问得游景瑶喉间哽咽,她低下头,只小小声地回答了前半句:“……青丘。”
青丘。
唐潋颇有兴致地挠了挠下巴,果然是青丘来的狐族,这一身婚服里衬,像是王公贵族的新婚妻子。
在边地卖酒的酒贩卖的可不仅仅只是酒,这种位置偏僻的酒铺子,往往是是信息的集合站,酒老板可称得上半个江湖百晓生,路过的旅人要问些什么,都得花银子来买。
唐潋已经许久没有新消息了,好不容易揪住了这么个看起来不简单的狐族姑娘,刚要开口问个仔细,平地忽然掠来数道强横气波。
排山倒海,力道千钧,若银若绯的气刃伏地卷来,轻易将酒铺桌椅震得倒飞出去!
桌上酒具相互碰撞,发出声声闷响,一瞬地震山摇,唐潋大惊失色,连忙冲过去护住摇摇欲坠的酒架子,吓得魂都差点飞出去。
周围的酒客全都躁动起来,入耳皆是惊呼,游景瑶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骚乱中,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句:
“是青丘尊上力量失控了!”
什么?游景瑶瞬间回头。
方才说话的那个人正大声给周围人解释道:“你们还不知道吗,就一个时辰之前,青丘尊上的狐后逃婚了!”
游景瑶浑身过电似的一颤。
“我听说,青丘尊上近些年来时常有力量失控的情况”,说话的那个男子并不知道那其实是炽毒,“原以为只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流言,没想到是真的!”
“咱们镇这么靠近青丘边地,只有这个说法有理!”
其他人更关注狐后逃婚一事:“狐后怎么会逃婚了?这未免太荒谬了吧?”
“是啊,全玄界的世家大族不都受邀去参加青丘大婚了吗?狐后逃婚了,月少主怎么办?”
“这力量都外泄到咱们镇子里来了,月少主怕不是有性命之危吧……”
游景瑶听得百爪挠心,披着唐潋给的外袍,焦急地开始翻动手中的《青丘诗》起来。
快,快。
月尘卿不能出事。
她颤着手翻到了空白纸张的前一页,本卷的前情概述映入眼帘——
“在游景瑶逃婚后,月尘卿陷入了史无前例的炽毒爆发,四肢百骸皆受焚烧,连蛇族少主宫雪映也无法压制,性命垂危。”
“游景瑶只得前往北地归墟采摘传说中的‘混沌魂胎草’,只有此法才可挽救月尘卿一命。”
猛然合上书,游景瑶发了狂似的往北边奔去,寒风将脖颈周围一圈鬃毛吹得沙沙作响。
唐潋抱住摇摇欲坠的酒坛架子,回头望了一眼,见游景瑶离开的背影,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双眸中浮起万般不可置信之色。
归墟
北海归墟。
人说归墟海水呈黑色, 要么平静如死水,要么掀起浪来能遮蔽整个天幕,暴戾无度, 喜怒无常。
日出汤谷, 日落虞渊, 魂过忘川,葬于归墟。
这里是灵魂湮灭的地方,万物的终点, 九幽大陆的极北之地, 寸草不生,万物寂灭。
只是,绝处尚且逢生, 这溢满了死气的地方, 自然也有一些生机——
能救月尘卿性命的混沌魂胎草,就生长在这锋利峭壁的顶峰。
混沌魂胎草生在归墟峭壁之巅,这株上古灵草能够吸收灵魂中没有完全泯灭的求生意志, 同时包容着极寒与极烈两种元气,象征着破除混沌后的涅槃新生。
——
游景瑶不知道自己从哪逼出那么韧的一股力气,里头还裹着湿的里衬,外头披着唐潋赠送的挂霜大袄,竟靠一双脚就飞跑到这里来, 一路上连停下来歇口气都不舍得。
她在和死神赛跑,要抢回月尘卿的命。
站在连绵不绝的灰黑山峦前, 游景瑶心焦地踮起脚来,极目远眺。
终于, 在那光秃秃的峰峦之巅,游景瑶看见了一轮幻色光晕——
它小小一株, 在玄色峭壁上散发着盈盈微光,像是漆黑海面上那一豆灯塔,指引着来者前进。
弹指后。
天边乌云撕开一条缝,日光落在嶙峋峭崖上使劲攀爬的游景瑶身上。
归墟四处都是黑的,天幕黑,海水黑,连岩石也透着玄铁似的漆黑。为了轻装上阵,游景瑶忍痛将那大袄也褪了下来,只穿着里头一身明黄薄衫奋力往上爬,远处看去,活像纯黑幕布上趴了只艰难移动的黄色小虫。
海水一波波打在岩石上,让本就险峻的峭壁变得愈发湿滑,游景瑶费了好大劲,不知爬了多久,才一点点挪到岩壁腰部。
这里实在是太冷了。
相比于青丘霰雪峰,归墟的冷,是深入骨髓、麻痹神经的极寒。阵阵海风裹挟着霜点一波波扑在游景瑶身上,将她的四肢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穿着这么一身湿透的薄衣裳,抵着这么冷的海风,她却没有退缩。
一步,一步,往上爬。
月尘卿需要她。
他炽毒爆发,是她逃婚害的。她决不能允许月尘卿因此而死,决不能!
那株散发着圆圆光晕的小草离自己愈来愈近,游景瑶紧紧咬着后槽牙,两只手像利爪一样勾着岩石缝,以一种有些扭曲的姿势加速向上攀登。
小犬向来好动,上个树,爬个山,对游景瑶这样的犬族来说不算非常之难。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最差的处境中唯一有利的因素——这峭壁层层叠叠,像是天生长成这副供人攀登的模样似的,即使游景瑶是第一次徒手攀岩,也能顺着这台阶似的岩层一点点走上去。
耳畔烈风呼啸,游景瑶一边攀爬,一边在心中默念:
这浪可千万别掀起来呀。
归墟的海像自己有灵智似的,动静两极分化,有时无论风儿吹得多猛,海水也像冻住了似的没有波澜,有时却无风自动,即使没有风力的加持,也能忽然间刮起一道滔天巨浪,与天齐高,若是打下来,下方的平地会全部被淹过去。
就像是蛰伏的上古凶兽,开心了不声不响,不开心了,它会瞬间亮出血淋淋的獠牙将来者吞入腹中。
游景瑶现在攀登的这座岩山背后就靠着归墟海,她挨着山壁,自然看不到海水的动静,因而分外紧张,每一步也更加小心。
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千万千万不能功亏一篑掉下去。
快了,快了,她越来越看清楚那株小草长什么模样。
原以为这样的上古仙草都会生得纤长袅娜,可是当游景瑶即将攀到峰顶,却见这株混沌魂胎草长了一身肉乎乎的叶片,枝叶圆润地拢在一起,乍一看有点像绣球花,当真像是混沌中沉睡的灵胎。
像是攀登者看见了鲜红的路标,游景瑶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猛力来,原本冻僵的四肢竟是涌上温热,一鼓作气,冲上山巅。
混沌魂胎草低着头,随着海风一摇一晃,像是在温柔望她,等待她的采撷。
当游景瑶终于爬上峭壁顶峰。
望着心心念念的神草,她呼吸都乱了,一只手紧紧扒着岩片,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去够那一株混沌魂胎草。
原以为这样的宝物不会让自己那么轻易拿到,就像上古神剑不是谁都能轻易拔出一样。
没想到,游景瑶只不过轻轻一扯,整株混沌魂胎草竟然轻轻松松被连根拔起,就仿佛,这株仙草不是从岩石中长出来的,却像是生在湿泥里似的,任谁都能任意采撷。
怪了,之前明明听宫姐姐说,这混沌魂胎草可难找了,蛇玄谷出动了一批精锐,不仅没找到,还葬身在了归墟。
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么顺利呢?
她万分诧异地将小草勾到手里。
下一刻却出现了更为玄妙的情况——混沌魂胎草竟自己动起来,十分喜爱游景瑶似的,主动将根茎紧紧缠绕在她雪白的手腕,成了一只漂亮手环。
游景瑶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腕上的草环,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耳畔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水声!
站在峰顶,游景瑶木愣愣地低头朝下望。
当看清下方情况,她的心脏瞬间揪成一个点。
只见漆黑的海水忽然生出密密麻麻鱼鳞般的波澜,黑色的海水争相拍打在一起,竟然涌出白色的浪花,望之诡谲异常,黑白对撞,看得人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这鱼鳞小tຊ浪汇集在一起,逐渐积成大浪,在海域中央蓄成一道浑厚浪幕。
而这道浪幕,正在飞快上升着!
只短短几息,由纯黑海水组成的滔天巨浪就已成型,如同一只巨大无比的手,遮住了原本就阴暗的天色。
滔天海幕在半空中凝滞两息,精准瞄准游景瑶所在的山巅,调转方向,呼啸扑来!
海水倾头而下,游景瑶瞬间被卷下山巅,直直落入归墟海中!
“咕噜噜!!——”
她落进这片死亡之海中的第一感受,是这海水实在冷得惊人。
归墟是忘川的归宿,一切失去温度的灵魂都顺着忘川流向归墟,一点点寒意,一股股死气,汇聚合流,淬成这冷寂的归墟。
四肢首先被冻僵。
海水从七窍涌进,濒死感随之窜遍全身。
游景瑶猝不及防,吸进好几口苦涩的海水,仅存的那么一口气,也全都在水中吐成了泡泡,无情逸散。
混沌魂胎草在她手腕不甘地扑闪着微弱的光,像是在大声呼唤游景瑶振作起来,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渐渐下沉,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再有,只能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地溺死在这片吃人的海中。
游景瑶第一次感受到直面死亡的恐惧,还有潮水般窒息的绝望。
辛辛苦苦摘到了能救月尘卿的仙草,还是抵不过造化弄人,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能将自己轻易掀到海底,毫无还手之力。
女主角的光环,也不能护她到结局。
这穿书系统也像死掉了似的,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她努力走任务,就会保护宿主的安全,可是都到这一刻了,系统竟然一声不吭,就像把游景瑶全然忘在脑后似的。估计是觉得,这宿主这样弱,连护着的必要都没有了。
耳边除了水流涌动的咕嘟声,一切声音都被过滤得干干净净。
游景瑶想着想着,四肢忽然涌起一股内生的暖,这是快要冻死的人都会有的反应,也是死亡之前最后的一点慰藉,身体会激发所有能量驱逐寒冷,让人在高温中体面地死去。
一道白线穿过脑海,游景瑶想到了什么,蓦然间动了动指尖,借着这股回光返照的热意,极其缓慢地挪动双手。
她要将手腕上这株仙草摘下来。
小草轻盈,估计能顺着海水往上浮。
月尘卿若是找到这里,大概,还能在海面上捞到这株小草,那么他的性命就还有救。
感受到游景瑶的动作,混沌魂胎草闪出前所未有的刺眼光芒,似乎在说“不要摘掉我”,游景瑶却铁了心似的,用最后一点力气去拽。
海水一股股涌进肺部,压缩着赖以生存的氧气。
她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魂胎草马上就要被拽脱手腕,游景瑶喉间那最后一缕气彻底用尽。
下一刻!
唇上猛地压下一道深重烙印,后脑勺被谁的五指紧紧扣住,又霸道地将自己压进怀中。
贝齿被轻易撬开,是谁在勾缠着吻她。
那样火热,那样炽烈,仿佛要将她融化了嵌进体内,与她一起神魂俱碎的力度。
一股股新鲜温暖的气机顺着嘴唇尽数涌进了游景瑶体内,那人在吻她的同时,还连绵不绝的给她渡气。
游景瑶惊恐地张开双眼。
睁眼的瞬间,目光触及两片半垂的鸦色羽睫,还有那卷翘睫毛下琥珀般绚丽清澈的双眼。
月尘卿!
万般思绪在这一刻迸裂开来,游景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泪水汩汩涌出,全部混进周围的海水。
他浑身裹着刺眼的血色光晕,近在咫尺的琉璃眸中满溢着恐惧之色。
……是恐惧吗?
这是游景瑶第一次在月尘卿眼中窥见畏色,那时她进入回溯碎片制造的幻境,亲眼目睹血腥的玄界大战,在那般刀枪金鸣、断肢横飞的战场中,月尘卿的脸上都寻不到半分恐惧,可是今天,他看上去这样害怕。
月尘卿真的怕了。
再晚来一秒,他的爱人就要与他彻底告别,深陷在这片漆黑阴冷的海,变成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他怎能不怕?
月尘卿将怀中人的后脑勺扣得更紧了些,吻得愈发深入,他的五指陷入她的发顶,明明心脏快要爆开了,他还是强忍着所有心绪,像以前一样极尽温柔地摩挲她毛茸茸的脑袋。
“我来了,”他勾着她的唇舌,含糊而颤抖地安抚道,“瑶瑶,我来了。”
成婚
那一刻。
周围的水流声隔绝了外界, 二人仿佛身处漩涡之中,一切声音都被搅碎在外,只剩重重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原本虚脱的心脏因他忘情的一吻活了过来, 重新注入汩汩热血,有力搏动,心脏跳动的力度前所未有地大, 砸得游景瑶胸腔一震一震。
她还不适应被人渡气, 只得一股股咽下从月尘卿唇边渡来的气,游景瑶吞得艰难,他吻得更是生涩。
生涩到, 啮也不是, 吮也不是,仿佛如何变换亲吻的动作都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火。
狐族向来善媚,是玄界最多情的种族, 按理来说,狐族应当是四处留情、风花雪月的作态。
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位狐族至高无上的尊上,却是第一次与人亲吻,还是以这样无比青涩慌乱的姿态, 将攒了三百年的初吻虔诚地送给了游景瑶。
这是一个主要以渡气为主的救命的吻,月尘卿无法平衡亲吻与渡气的时机, 看上去有些慌乱,又不舍得只是单纯地给怀中的小犬妖输送气机而已, 想要趁乱再啄吻一下她的唇。
小犬妖的滋味原来这样甜,一股股蜜意将他的涨得得暖暖的, 月尘卿舒适而迷离地垂了眼。
恍惚间,他想,若能这样永远沉溺于深海,也不算坏事。
直到游景瑶忽然狠狠咬了一下他的下-唇,从他连绵不绝的深吻中挣脱出来,惊呼道:“月尘卿,你身上好烫!”
月尘卿从惝恍迷离中回过神来。
低头一看。
自己的身形已然被炽毒完全包裹在内,毒焰已经红到发黑。
这是炽毒进入最终爆发期的标志。
方才他急着赶来归墟,不惜催动全部狐火以增加移速,导致原就肆虐的炽毒发作得更为猛烈。毒焰本来是鲜红色,现在红到发黑,已经是最为严重的境况,这个时候,他四肢百骸的经脉估计都要焚寂成灰了。
后知后觉的滔天痛意姗姗袭来。月尘卿反射似的咬紧了牙根。
方才怎么不感觉痛呢?
……定是小犬妖太甜了,将全部痛觉都压了过去。
剧痛使得月尘卿不得已松开了游景瑶,游景瑶两腮鼓鼓地含着他渡来的气,赶紧伸手去摘腕上的混沌魂胎草。
系统只说这草能救月尘卿,没说要怎么用。
现在哪有条件给他碾磨成药粉再冲水喝呀?只能生吃啦。
说干就干,游景瑶鼓着两腮,像虎头金鱼似的,刚准备将整株草塞进月尘卿嘴里叫他生吃,月尘卿忽然抬手一格,哭笑不得地指指上方:
“先上去。”
游景瑶茅塞顿开地“哦”了一声,赶紧扯着月尘卿奋力朝上游。月尘卿被她这样粗鲁地攥着手腕游动,即使被攥得有些疼,唇角却带着抹说不清的微笑。
小犬妖没有什么灵力,本身游得就很慢,何况还拉着这么大一只狐狸,两个人不沉下去就不错了。
可是游景瑶拽着他,竟然出奇地游得很快。
她并不知道那是月尘卿正在下方默默施法助力,游景瑶还以为她的绝世凫水功终于练成了,心下大喜,越游越快,最终像火箭一般冲破海面——
破水而出的那一刻。
海面上溅开大片晶莹水珠,归墟数十年未曾现身的阳光直将乌云撕开一道口子,洒下金灿灿的柔晖,打在两人身上。
月尘卿骨相优越,即使满头银发全部被洇湿,贴在脸侧,也没有丧失半分仙气,反倒添了许多说不出的韵味。
像史诗中避世不出的塞壬人鱼,美得惊心动魄,不染尘灰。
游景瑶亦是。她的栗色发髻满兜着水,在柔晖的照耀下像两颗金果子,圆润饱满。
月尘卿刚要好好欣赏,小妮子忽然伸手猛地解开了发髻上的丝带,以小狗甩水的姿势来回摇头,转速飞快。
她发上的水珠在夕阳下迸溅开来,绽出烟花般的色泽,时间仿佛都凝滞了下来,停在这一帧。
这一幕过于惊艳,月尘卿看得痴了。
他眸底溢出深深的占有欲,冷不丁,又生出一股想tຊ将她搂进怀里温柔深吻的冲动。
游景瑶甩开一头重乎乎的海水,飞快地要将手腕上的混沌魂胎草摘下准备给月尘卿吃了,谁知他忽然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雪白的藕臂,以及整个人都扯到了身前。
“干嘛呀?先吃药……”游景瑶话音未落,月尘卿忽然将她缠着混沌魂胎草的那一只手腕高高抬起,送到了嘴边。
又以一个说不上清白的姿态,朝她腕骨啮了下去。
游景瑶惊了,木然地望着月尘卿低头吮吸着混沌魂胎草的花蕊,花蜜流出,晶莹地黏连在他唇畔,闪烁着湿润诱人的水光。
她双颊瞬间涨红。
……不愧是狐妖,喝花蜜的姿势也这样不清不白的,让人无端联想到他方才接吻时的情态。
忘情的,失神的,辗转的。明明是初吻,却像暗中练习了千千万万次那样熟稔,难道这就是狐妖的天赋?
游景瑶一瞬气闷。它们犬族怎么没有这种天赋!
小狗只会刨垃圾,或者泥里打滚,不会亲人。
但,她以后可以学。
月尘卿吮尽了花蜜,又将花瓣一片片咬下,轻轻碾碎,送入腹中。他周身环绕的炽毒终于一点点变淡,连带着那对覆盖血色的双眸也一同清澈了回来,露出了原本蓝紫色的瞳仁,像水晶的内髓,透着荧荧微光。
游景瑶大喜过望,板住月尘卿的双肩,将重获新生的他从上至下细细打量。
毒根拔去,他像变了个人,眼尾那一抹总是若隐若现的殷红竟也褪去了,显得那一双带钩的桃花眼无端多了些无辜。
失了几分狐媚子气息,却多了几分伪装成猎物的小可怜气质。
小可怜?哼,游景瑶可不会被月尘卿的无辜样子骗过去,方才他趁人之危,把她的初吻蛮横夺走的事情还没清算呢!
“你还要在水里泡多久?”游景瑶没好气地点点月尘卿的胸口,“还不快带我上去。”
月尘卿轻笑,下一刻,有力小臂打横而过,将她整只揽在怀中,飞身而起。
两人跃至高空,越过峭壁,游景瑶原以为他会带着自己直直降落在山脚下,没想到月尘卿竟然没有往下落的意思,抱着她,像柄离弦之箭往更远的地方飞。
“去哪里?!”游景瑶瞪大眼睛看着山脚下那棕色的一点,是她攀岩之前为了轻装上阵,留在那里的厚袄子。
月尘卿下巴抵了抵她的额头,又依恋地在她发间烙下一吻,声线极尽温柔:
“回青丘,我们成婚。”
……
游景瑶被妆娘们摁着重新化了个又快又漂亮的妆。
月尘卿方才赶来归墟救她,其实没耗多少时间。他的修为,想要去九幽大陆任何一处地方,都不过是一弹指一炷香的事情。
况且游景瑶逃婚前前后后也不过两个时辰,宾客们没等多久,狐族侍者们将各位尊贵来客伺候得服服帖帖,竟无人生出半句抱怨,堪称奇迹。
更为奇迹的是,众宾不仅没有抱怨,在听说这位狐后为了治愈月尘卿的百年痼疾,竟是亲自前往归墟为他采摘上古神草的时候,现场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狐后究竟是何方神圣,孤身前往归墟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地,不仅平安归来,还采到了神话中的仙草!”
“我此前听说这狐后身份似乎并不高贵,没想到她竟能以一己之力采来仙草,如此看来,这是命定之人啊!”
“青丘女主人,当之无愧。”
各族尊主们火热讨论着,大家心中的期待水涨船高,无不想立即一睹狐后芳容,都想看看这位缔造了神话的狐族尊后是何模样。
这份等待没有持续太久。
一声悠远钟鸣响起,如凤唳清啸,唤来万千幻色流云簇拥,绵延至云端的鎏金红毯尽头出现了两豆红色。
银发尊主身着鲜红喜服,矜贵优雅,牵着身旁娇小的狐后,在鼓瑟齐鸣中款款步入众人视线之中。
望着这对璧人朝这边步步走来,大家纷纷停了呼吸。
原以为狐后会是女王一般伟岸的仪态,没想到看上去如此纤小,又或许是月尘卿生得太高大,狐后走在一边显得小了一圈。
一大一小,这身形的差别倒是让人感到颇为可爱,还愈看愈般配,就连席下的月元霜都捏紧了双手,眼底不自觉地溢出星点热泪。
说是逃婚,原来是瞒着二哥去采仙草救他了。
归墟那种地方都敢去,真是胆大。
月元霜远远望着,心想,自己一直标榜爱二哥,却没有爱到能舍命去救二哥的地步,比起用命去救兄长,她更惜自己的命。没想到游景瑶却可以,归墟那个晦气的乱葬岗,她就这么赤手空拳去了,还平平安安回来,也算她没看错人。
月元霜释然地笑了笑,目光中终于染上祝福,真挚纯粹。
新人走到了殿堂中央。
接下来的仪式无甚特别。
三拜,成婚。
接下来便是掀盖头的环节——狐族原来是没有这项规矩的,只是这数十年来玄界和人界交往愈密,玄界才学到了这一项习俗。
两人相对而立,月尘卿眸中闪烁着粼粼波光,心跳渐快。
他缓缓伸出手,所有宾客纷纷屏气,万千目光全部汇在了那一张红盖头上。
月尘卿郑重地将红盖头徐徐撩起。
饱满小巧的红唇率先映入众人眼帘,像惊世画卷不经意间显出的一角。
随着盖头一点点朝上揭开,又露出了一对黑白分明的杏子眼,亮澄澄,晶闪闪,或许是因为妆容的缘故,这一张脸褪去了平日里的稚嫩甜美,斜眉入鬓,金粉做缀,优雅端庄,像开到最盛的金丝牡丹,称得上一句国色天香。
现场寂静到连呼吸都显得聒噪。
这位小狐后当真貌美,站在容貌冠绝的月尘卿对面,她一点也不煞气场,明明身形比月尘卿小那么多,却还是给人一种她和狐尊不分轩轾、力敌势均的离奇感觉。
台下的宫雪映、月长风与月停萧这三位熟人也全惊呆了,他们何曾见过游景瑶这般扮相,纷纷被惊艳得目瞪口噤,特别是月停萧,一对眼睛活瞪得像牛眼,俩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然而,万千炽热的目光中却突兀出现了一道凉淡如霜,甚至说得上蕴满恨意的视线。
那道视线的发出者是坐在角落的一个少年。
他生了头黑绸似的青丝,额角缀了一片水红羽叶,衬得肤色愈发雪白,白到几乎发青。
黑发少年暗自攥拳,五指深陷掌心,几乎要溢出缕缕血丝。
“我全族被灭,你炽毒全消,风光大婚。”
“月尘卿,我赫连炀,绝不会让你风光下去。”
合卺酒
九幽大陆上, 金木水火土,都有其元素盛行的年代。总有那么数十上百年,其中一种元素会异常丰沛, 让修炼该元素的种族得到不小裨益, 风水轮流转, 堪称上天的赏赐。
而百年前,正是火灵气大盛的时代。
那时,主修火元素的种族得到滋养, 实力皆有拔高, 其中,狐族和玄鸟族更是异军突起,两族龙腾虎踞, 在玄界形成双足鼎立的态势。
奈何一山不容二虎。实力顶盛的种族, 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三个,但绝不可以是两个。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战争的种子就此埋下, 因果追溯起来,得从远古时期推究根源。
远古是九幽大陆灵气最为充沛的时期,然随时间流逝,大陆灵气代代衰减,朱雀、白虎、玄武和青龙四大神兽因缺少灵气滋养, 纷纷灭绝,到最后除了朱雀一脉, 其他三神兽的嗣脉灭绝得彻彻底底,可朱雀支系中却有一脉华胄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那就是今天的玄鸟族。
作为神兽后嗣,玄鸟族在九幽大陆几乎是横着走的存在, 奈何此时有一个同样强大的种族呈燎原之势崛地而起,盘踞青丘,与他们分庭抗礼——正是狐族。
狐族修火,玄鸟族亦修火。整个九幽大陆的火元素就那么一些,两族还要平分,如何够用?
“尊上,我等作为远古四大神兽现今唯一存活的后裔,必然是天道之子,怎得再被其他竖族分去资源!”玄鸟族重臣十分不满,纷纷拍案,朝堂上硝烟四起,气氛紧张。
这话说到了所有人心里。狐族那种生了九条尾巴,只会媚术的四足孽种,和他们翼族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云中泥里的分别,玄鸟族作为神兽后裔,怎甘心和“平庸”的狐族平起平坐?
玄鸟族和狐tຊ族僵持多年,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笑话。
高堂之上,老者肃面龙须,沉声道:“诸位有何见解?”
赫连彧早有统一九幽大陆的心思,每位臣子都心知肚明,尊上早已暗自筹备多年,只是等待一条导火索罢了。
左相打揖进谏:“回尊上,如今狐族实力确实强盛,若是直接进攻,胜算不大。依臣看,或许需要剑走偏锋。”
赫连彧眯眼:“剑走偏锋?”
右相适时前跨一步站了出来:
“尊上,如今九幽大陆的火元素呈现衰减之势,过不了多久,怕是连我族都要湮灭呀!如今看来,我等必须吸收更多的火元素,以此强横自身,才是正法!”
更多的火元素?
台下年轻些的臣子纷纷相觑。九幽大陆上,火元素的量是固定的,去哪里找更多的火元素来?
然而年老的臣子瞬间了解其中深意,眼中射出震惊锐利之光,赫连彧瞬间也懂得了左右相的意思,心下一震。
大陆上的火元素,当然是固定的,强夺不走。
但,其他种族体内的火元素呢?
若是将狐族族人绞杀,吸收他们体内的火元素呢?
将青丘全族祭天,获取所有子民的狐火来炼制,那滔滔火精,该是多么庞大多么恐怖的力量!
此法赫连彧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等大肆杀生的谋略定会遭到其他种族激烈反对,他需要一个义正言辞的支撑点。
左相伴君多年,自然懂得君王心中所想,他神情激昂,字字铿锵道:“尊上,我族神兽冢中还保存着完整的朱雀骸骨,若是将狐族内蕴的火元素都注入朱雀骸骨,说不定可以复活神兽,重新迎来九幽大陆的朱雀时代啊!”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臣子无不热血沸腾——
复活朱雀。
多么震撼的四个字。
若朱雀复活,它将是九幽大陆唯一的神兽。神兽在玄界堪比真神,若真能将朱雀带回世间,称霸九幽大陆岂不是易如翻掌,到那时,还有谁能争锋。
赫连彧闻言,眼中射出炽焰一般的精光,瞳仁浮起烽火四起的幻象。
复活神兽,这是何等浑然天成的理由。先不论究竟是否能成功,这绝对是一道无可反驳的说辞。
远古四大神兽湮灭,此乃玄界的灭顶之灾,重创九幽大陆,导致玄界在六界之中实力大降,地位骤减,在六界排名中甚至已降到与人界一般水平,这对玄界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若能以复活神兽为由对狐族开战,其他种族便没有正当理由来反抗,说不定,还能拉拢到更多盟友。
殿外,阴云笼结,风雨欲来,一场阴谋渐渐成型。
——
青丘大婚,狐尊与狐后仅成亲拜堂时需要在人前露面,这一项仪式结束,宾客们就会被请至外殿享用美酒珍馐,月尘卿需要留在那里与各位宾客作陪,而狐后尽可以回殿内休息,无需在场。
游景瑶顶着一头重重的凤冠珠翠回到紫云榭,左脚刚踏进门槛,就忙不迭把侍女全都喊来,让她们把自己身上浑身缀饰都卸了。
绫香等人围在游景瑶身边小心翼翼为狐后卸去满身首饰,项链、耳坠、步摇一只只摘下来,放进床头旁边的匣子里,每一个都熠熠生辉,在匣子里也晶亮惹眼,漂亮得很。
谁知游景瑶一眼都不看那些,只觉昏沉,靠在床头,眼皮恹恹地直想睡觉。
见娘娘困得口水都快溢出来了,罗烟赶紧劝诫道:“娘娘,您不能睡呀,要等到晚上尊上回来才行……”
“为什么?”
游景瑶于疲惫中窜出一缕无形火。她这前半天拼死拼活,又是爬山,又是掉海里,只为给月尘卿摘仙草救命,现在想休息休息都不行了?这叫什么道理。
罗烟想到什么,喉头一哽,脸上窜起两抹红。
“脸红什么呢,说呀?”游景瑶正沉浸在月尘卿不让她睡觉的恼怒中,丝毫没想起那件事。
绫香和酒寻反应过来,脸也齐齐红了,过了好久,不知谁低声嗫了一句:
“娘娘,要洞房的呀。”
游景瑶脑袋“轰”地一声,像被雷劈了似的,霎时顿住。
竟忘了还有这回事。
她脸上也倏然涌上两片火烧云,红得连脸上的妆都盖不住。
三个侍女无所适从,又觉得这是本就理所应当,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抚道:
“娘娘莫怕,尊上定会温柔待娘娘的……”
“娘娘有事唤我们,我们都在殿外候着……”
“提前给娘娘备好温水……”
这些话完全起到了反作用,游景瑶只觉脸上烫得快要烧起来了,手心朝外对着她们:“好好好!我……本宫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本宫一人在这等少主回来就是。”
侍女们这才乖乖点头,躬身退了出去,门要关上的前一刻,酒寻还探了颗脑袋出来叮嘱:“娘娘可千万别睡哟,还没喝合卺酒呢!”
“知道了知道了!”游景瑶捂脸。
门被轻轻合上。
游景瑶坐在榻沿,胡思乱想,望着满殿的红绸锦幔,依旧觉得不真实。
呆坐了一阵子,她伸手拂开道裂隙,从中拽出一本书来。
游景瑶低头,“哗啦啦”地翻着其中的内容,翻到最后有字的那一页,已经最新地记载着今日大婚的境况。
看来这本书是实时更新的。游景瑶心绪绵绵地捧着书,摩挲着略有些粗糙的纸张,数了数,下面还有约数十张的空白页,大约还剩一卷的余量。
已经到大婚剧情了,这本书的故事竟然还没有结束。
后面还会发生什么呢?游景瑶不免一阵心慌。
虽然好的坏的她都接受,但面对未知,仍旧叫人无法凝心静神。
宾客们才刚刚开始用餐,月尘卿估计要夜半才回来,游景瑶百无聊赖地翻阅了一会儿《青丘诗》,终是抵不过由内而生的倦意,身子下滑,眼皮一合就睡了过去。
亥时。
紫云榭殿门被轻轻推开,又极柔地合上。
月尘卿眼底酝着酒意,即使步子已经有些深浅不明,却还是记得动作要轻些。
他早料到游景瑶会先歇息一会儿,为了不吵醒她,连呼吸都尽量放轻。
步入内殿,在氤氲红纱之中,果然瞧见了正在酣睡的少女。游景瑶看上去累极了,睡得可沉可香,唇瓣都合不拢来,张开细微的一条缝。
火红身形踱步上前,月尘卿蹲在榻边,静静欣赏着他的爱人。
游景瑶侧睡着,整张脸刚好对着月尘卿。
她的脸颇有些肉感,侧睡时压着右脸,桃腮被挤得圆鼓鼓,在烛灯照耀下,脸颊上的每一根绒毛都染上融融暖意。
月尘卿痴溺地低了眼,就这样蹲在她榻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抚她的脸,她的睫,她的唇。
怎么生得这样可爱,这样漂亮。
每一寸都好喜欢。
都是他的。
月尘卿指尖微颤,温柔又小心地描摹游景瑶的轮廓,像年少孩童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礼物,满心满眼都是欣喜,爱不释手。
门外又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想来是嬷嬷端了合卺酒来,月尘卿点点不远处的金丝木案台,示意嬷嬷放在那里。
已经到了要交杯结发的时辰,游景瑶还在酣睡,月尘卿也不舍得叫醒她,一时间进退两难。
半晌。
他闭眼,轻轻吻了上去,亲在她脸颊。
吻得像绵绵细雨,点点滴滴,柔情似水,游景瑶睡梦中感觉脸上酥酥麻麻的,微微睁眼,望见俊美容颜近在咫尺。
游景瑶瞬间清醒,抱着被子往后一缩,像受惊的猫儿揣起手:“月尘卿?”
月尘卿抬睫,朝她微微笑:“瑶瑶,起床饮合卺酒。”
游景瑶看看远处桌案,那儿摆着一只纤长酒瓶和两个圆滚滚的酒杯,只好悻悻起身,挪到床沿边边。
月尘卿把酒案端了来。
他握住瓶身,悠悠倾下两道清冽酒水,一共两杯。
游景瑶伸手拿了自己那一杯,酒杯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游景瑶,是她的倒影。
想到月尘卿的酒杯里也会有一个小小的月尘卿,游景瑶忽然咧嘴笑了笑,两颗虎牙又亮晶晶地显了出来。
月尘卿笑弯了眼,朝她扬起酒杯。
游景瑶也有样学样地举起小酒杯。
“坐过来些。”他低声提醒。游景瑶坐得离他那么远,手臂定然是交不到一块儿去的。
游景瑶赶忙端tຊ着小酒杯又往月尘卿身边挪了挪:“这样呢?”
小犬妖整个人都快依偎在自己怀里,月尘卿的心又软成了一滩水,点点头,示意她交杯。
两人的手臂如同交缠的连理枝,打了个弯,缠在一起,互相将酒杯送到了对方唇边。
酒杯抵着他的唇,游景瑶忽然有些拿不稳,颤颤地举着杯子,双颊热热地看他。
月尘卿亦回望,眼中亦荡漾着涟涟微光。
他提点她:“瑶瑶,说些什么?”
游景瑶认真思索,却怎么也想不出此时此刻该说什么,艰难地思索了几息,最后,虎头虎脑蹦出一句:
“月尘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啦。”
洞房
她的人。月尘卿听得整个人骨头都酥了。
小犬妖生得小小一只, 一开口就要他整个人。
胃口还不小。
两人在这气氛中纷纷饮下合卺酒,一杯饮毕,交缠的手臂纷纷收回, 一瞬间, 只剩缄默对望。
游景瑶才刚饮下这杯酒, 脑袋就升腾起一片晕云来,像被蛛网黏住心神似的,脑海中流动的思绪都变得迟缓。
……这什么合卺酒, 看着清清冽冽的, 怎么比归墟山脚下那两壶烧刀子还要烈。
她知道自己酒量向来奇差,没想到差到这种地步,喝一杯就已经微醺了?
月尘卿别是下了什么药在里头吧。
游景瑶缓缓眨了眨眼睛, 把酒杯放到一边, 略微迷离地抬眼望他:“喝完酒,我困了,我想睡觉。”
“好, ”月尘卿应得快,声线磁哑,“我们睡觉。”
游景瑶忽然一激,又举起爪子摇晃起来,看上去意识更为不清醒了, 手指用力戳点自己,一字一顿地要说清楚:
“是‘我’睡觉, 不是‘我们’睡觉。”小犬妖将“我”和“我们”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听明白了吗?”
月尘卿温和地攥住她的手腕:“好, 瑶瑶睡觉。”
游景瑶闻言重重点头,半晌, 又歪了脑袋,不解似的眨眨眼:“那你呢?”
“陪你。”他在她手背上亲了亲,随即掀开被褥,将游景瑶送进去。
粉雕玉琢的小妮子不知道“陪你”是什么意思,乖乖窝进了红被褥里头。月尘卿给人掖好被子,又捏捏她软嫩的脸蛋,眸中溢满怜溺。
游景瑶原本就是被他从睡梦中叫醒的,困意一直没完全消失,被子往身上一盖,迷迷蒙蒙地就要睡过去。
直到身旁又躺下一个人。
月尘卿竟也一同睡了下来,就和自己躺在一个被窝里头。他这一躺下,身上的白檀冷香霎时充盈被褥,如同一个人形香包睡在了旁边似的。
游景瑶昏昏沉沉的大脑闪过一丝清醒,转头看向他,对上月尘卿的琉璃眸,震惊问道:“你……要和我睡呀?”
月尘卿一滞,哑然失笑,动了动手肘将自己的头撑起来俯视她:“那本尊要睡哪里。”
游景瑶被他这么一望,脸侧腾起两抹酡红。
这话也没错,人家是新婚郎君,不和自己睡,睡哪里呀。
只是她心里害怕。就算月尘卿现在不动她,一晚上这么漫长,谁能保证这一夜月尘卿都不会有所动作呢?
从前他们俩也不是没有一起同榻共眠过,在霰雪峰地宫内枕着狐尾睡不算,之后在紫云榭,也是有过短短一个时辰的同榻经历的。
但今夜不一样了。他们成婚了。
洞房这件事,逃不过。
月尘卿看着游景瑶揪着被褥瑟缩不已的模样,眸中柔色骤沉,似乎是触及心底某些潜藏的思绪,他身形缓了下来。
“瑶瑶,你……”他试探着开口,长睫下水色转动,“不愿和我圆房?”
这句式太熟悉了,以至于,游景瑶一听到就想起了之前那句话——
“瑶瑶,你不愿和我成亲,是……不喜欢我?”
“不是!”游景瑶立即坚决地应了声。
月尘卿原本应该因她的回答而欢喜,刚要雀跃,却意识到什么。她的语速依然和从前一样快,只要讨论到“爱与不爱”,她总是这样又急又快地说“爱”,可行动上,却还是一次次将他推给别人。
对了。这件事,还从未解决。
瑶瑶要撮合自己和宫雪映的这件事,他还未晓得缘由。
方才沉溺在成亲的喜悦中,月尘卿竟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游景瑶是真的逃婚了,真真切切地逃婚了,她逃得那么坚决,还留下了一封长长的信和他之前给的香囊,看上去绝不打算再回来了。
就算后来知道了她是去归墟采混沌魂胎草,但整件事的逻辑,也很奇怪。
游景瑶是先逃婚,再去采那株草的。
若要采仙草救他,瑶瑶根本无需逃婚,甚至不用自己去。仙草就好端端长在归墟,只需要遣一行侍卫去就行了。
如此说来。
月尘卿眼中柔情蜜意淡了下去。
她逃婚这件事是真的。
或许只是后面知道了自己炽毒爆发,怕自己真的因此出事,于心有愧,才去归墟采仙草救他。
游景瑶是真的要离开自己,至少在离开王宫那一刻,她是这么想的。
一瞬间,万般不解、不安,难舍难分地涌上心头,月尘卿眼中情绪破碎,就这么俯身看着榻上的游景瑶,嘴唇翕动几许,最后低低出声:
“瑶瑶,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亲。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游景瑶被这语气吓了一跳:“什、什么事?你尽管说……”
话音未落,月尘卿已两臂撑在她耳畔,倾身压下。一对紫眸逆着光,长睫投下浓密阴影,像拢在阴霾中的晶石。
游景瑶双眸颤颤,战栗着缩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否在撮合我与别人?”他肃声问。
游景瑶喉咙像被扼住似的一瞬间哑口无声。是的,可那已经成了过去,但她决不能承认:“没有。”
“当真?”月尘卿祈盼地凑得更近了些。
“当然!否则我现在怎么还会与你成亲?”游景瑶逼出一身浩然正气,为自己增势。
“那你为何逃婚?”
“我……我只是一时昏了头,”游景瑶低眸,迅速想好了说辞,“我从前一直觉得我与少主你的身份地位不相配,宫姐姐又在我们身边,论条件,自然是你与她更相配嘛。”
月尘卿根本不认可,隐忍多时,问了最后一句:
“你究竟爱我吗?”
他盯住她的眼,那一瞬的神情像极了雪域白狼,眼中满是侵略性和滔天的占有欲。
“我爱呀!我不是每次都说爱你吗?”游景瑶瞪大杏眼回复道。
她说得很大声,生怕月尘卿不信似的,即使现在说“爱”和从前说“爱”的性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可是月尘卿听不出来。
他全然不信,眸色更深:“瑶瑶,我不要嘴上说。”
不要嘴上说……游景瑶不明所以,也跟着急了,手足无措,正意图解释,下一刻,他松开了撑在她两侧的双臂,整个人覆了下来。
“做出来,”他炽热吐息,“给我看。”
……
红烛摇曳,银屏光影颤动。
宫铃摇晃不休,直至子时。
一袭颀长身影抱着娇小身躯步入净池。
“疼么?”月尘卿怜惜道。
一捧捧温热的水淋在身上,游景瑶脱力,依偎在他怀里,乖巧应声:“不疼,就是很累。”
“真的?”月尘卿认为这定然不是真话。他也是没个节制,初尝……这些,就闹了半宿。
小犬妖这么娇弱,如何能承受,他下次定然不能再如此毫无拘束。
谁知游景瑶伸手捉住了他的头发,认真地扯了扯:“真的不痛,真的,要是痛我当然会说了,骗你我是小狗。”
游景瑶没有骗他,真的不疼。
月尘卿说话力道看似又重又狠,实际上,却是颤着五指将她殷红裙摆推上去的。
他的每一步都极尽温柔,无微不至地考虑她的感受,就像对待脆弱瓷器,生怕破了碎了,甚至到压制不住的时候,也先获得她的许可,才肯脱缰。
全程怕她冷着,更是覆着被褥,半点也没着风。
想着想着,游景瑶脸上又烧烫了起来,小脸都要埋进池子里去。
月尘卿望着,一颗心更是软成水沫,正欲爱怜地揉揉她的脑袋,被小家伙眼疾手快拍开手:“哎呀,你手湿的,别揉!我今日不想洗头呢。”
他赶紧缩手回去,做错事的模样。
游景瑶看着月尘卿缩手的样子,没来由地发笑,笑得咯咯响:“你像小猫。”
“好,小猫。”月尘卿也眼尾弯弯地笑。
……
从净室出来,天都快亮了。
两人沉沉地合眼眯了会儿,天才初晓,tຊ门外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一声声敲得又轻又克制,却十分紧促,仿佛有什么急事待传达。
月尘卿睡眠浅,恰好被吵醒,心中掠过一丝电流——
任谁都不会在青丘尊上大婚的第一天就赶来敲门。
直觉让他翻身而起,动作不忘放到最轻,生怕吵醒了身旁酣睡的小犬妖。
披上大氅,他来到殿前亲自开门。
门外暗卫一见尊上就“砰”地跪了下来,月尘卿一滞,立即迈出去,旋即将殿门合拢。
“何事?”月尘卿率先开口。
暗卫抬首,直到月尘卿向来不喜欢下属多余的解释,他直接绕过了“属下无意打扰尊上”等客套话,直接报备情况:
“尊上,昨夜青丘西部边疆传来异动,似乎有人要强闯结界。”
强闯结界?
月尘卿神色恹恹地摁了摁眉心,眼底倒是溢出两缕新鲜颜色,“强闯青丘结界的,好像百年来都没有一个了吧。”
“可查到是谁?”
“回尊上,我等昨夜闻讯就迅速赶去了西部查看,只在结界周围找到了这个。”
暗卫献上一方木匣,掀开盒盖。
里面赫然躺着一片红艳艳的羽毛,根部还染着血,血迹甚至没有干涸,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月尘卿的眼神在触及那一片羽毛之时,眼底寸寸结霜。
这羽毛,还有谁能比他更熟悉。
那年战场上,这样鲜红的羽毛和暗红的血痕铺了一地,他看都要看腻了。
月尘卿两指拾起那片红羽,端详起来。
此乃玄鸟族身上的羽毛,这样的形状,貌似还是从翅膀上摘的,脆生生地嫩,好像刚长出来没多久。
玄鸟族全族已经在百年前被灭了个干净,当时,整座朱雀峰漫山遍野都是熊熊火焰,一切植被都烧成了灰,整座朱雀峰也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山,根本不可能剩下什么羽毛来。
如今却出现了这么一片,新鲜的,还带着点血渍的羽毛。
这未干涸的血渍当然是刻意为之,为的就是让月尘卿知道,这根羽毛是被人刻意遗留在那里的,而且,那人还好好地活着。
还极有可能,是玄鸟族的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