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山地处秭归之北,由于未曾通知,县部并未安排人手相迎。
段然得以好好去瞧这座小县城。
兴山县城并不繁华,百姓随耕地集聚。大小兴山分列南北,确是一座隔绝人烟的宝地。
汤所打马跟在段然身侧,一路指点,途中问道:“司马,那劫案难道真与荆国军匪有关?”
段然看了他一眼,说:“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若真是荆国军人,那此事便不再是归峡二州的锅,倒是曹让那个治粟都尉的失职了。”
马鞭轻挥,段然接着说道:“我是他的殿下,因此不管究竟是不是曹让失职,只要我如此开口,他就必须要给我宽限几天。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汤所作了然样。
一路打马到县衙,却见兴山县长已在门前恭候,沿路早有衙役或是别的公务人员发现汤所并前来通报了。
汤所微微躬身,伸手指向段然,说:“这便是新任的归州司马。”
又直起身指向那人,对段然说:“这是兴山县长王修。”
王修只知是上官,却不知其为当今七皇子,但不管怎样,大礼参拜便是。
段然也不客气,进了县衙,便在那县长的位置上坐下,开始翻阅起文书来。
王修只好挑了主陪位坐下,拱手问道:“上官此来兴山,可曾看了县中风光?大兴山风景秀丽,可谓本县精华所在,不可不往啊。”
放下手中物事,段然朝王修一拱手,说:“本官初来乍到,正该将本州诸县都领略一番,今日到了兴山,无甚公务,多有叨扰了。”
王修放下心来,朝身边衙役说道:“沏些茶水,再请周书佐来。”
继而对段然说:“司马先饮茶,稍时再用些便饭,午后下官亲自作陪,随司马登大兴山,纵览县中景色。”
“不意妨碍县长公干,随便遣一小吏引路即可,饭也不必在县衙用,到时在乡间填些粗粮便可。”
说罢,段然继续与其寒暄。
不久,一青衫书生来到堂前,段然、汤所都抬头望去。
王修起身介绍道:“这位是周弼周书佐,正是本县人。”然后转身拜向段然,说:“这位是州中新任司马。”
王修却又拜了一拜,告罪道:“却忘了询问司马尊姓。”
“段。”
“原来是国姓司马!实在是罪过,段司马见谅。”王修便再拜了拜。
周弼看了一眼段然,也就跟着拜见了。
回到座位上,王修指着周弼对段然说:“周书佐饱读诗书,颇有才学,更是对本县概况了如指掌,就由他陪同段司马巡县如何?”
“王县长亲自引荐,本官自是期待。”段然说。
又饮了几杯茶后,段然便带着汤所、周弼出了县衙。
兴山原是小县,二十多年前,还在荆国治下时,民只两千户,耕地七千亩,另有公田一千亩。
大夏接管后,便开始拓荒移民。初为军屯,成周元年,改为民屯,至今已有民三千户,耕地一万亩,公田两千五百亩。
县城百姓多是当年就地屯田定居的军户,而今又有许多后辈应召入伍了。
其实不止兴山,归州诸县,乃至峡州、荆州、襄阳,甚至长江一线的大小州县,也都大抵如此。
每过一处,周弼便能讲出其数十年的历史,至于旁征博引,左右辩证,也不在话下,确也叫段然高看一眼。
行至县北,周弼便打马在前,路遇乡民多有招呼,乡民也跟着回应。
“据此七里不到,是小人所在乡里。大人如不介意,便到小人家中用些饭菜吧,只望大人不嫌弃拙荆的手艺。”周弼说。
周弼的夫人也只是一普通村妇,听完丈夫的叮嘱后,便去准备饭食了,也不知道她是否晓得何谓参军、何谓司马,不过想来肯定都比周弼的书佐要大。
寻常的瓦舍,寻常的小院,户门、书橱、桌案都是兴山随处可见的木料。桌案上倒是铺着几本书,是儒家的经典和一部正在抄录的夏国律法。这律法笔迹工整,颇为眼熟,却与前面那几部风格迥异。
烧出热水,周弼搬出一张四方的饭桌,倒了三杯。
“在下前几日正在州中公干,听说归州来了一位贵人司马,未尝拜见,颇为遗憾。今日得见司马,果然一表人才,真贵人也!”周弼说。
段然看了周弼一眼,喝了一口热水,说:“今日能见到书佐,也是本官的幸事。”
继而问汤所:“你在归州多年,可曾见过这位周书佐?”
没等汤所回答,周弼便说:“汤参军公务繁忙,在下又只是是兴山县的流外书佐,实在没能有幸面见。”
汤所说:“其实是见过的,只是未能有像今日的交流。”
段然却一笑,说道:“哦,那你险些是错失贤才了,周弼,待你这几日了却兴山公务,便来归州助我如何?”
周弼应诺。
饭罢,周弼便要引段然往大兴山观景。
“周弼,听你而言,县城里有许多当年迁居过来的老兵?”段然问道。
“正是。”周弼答。
“他们这些年生活如何,可曾得到好的安置,参过战的伤员、鳏寡孤独者又有怎样待遇?”
“这些人平均每户有耕地四亩,伤残或因各种原由无力务农者,也有慈安堂照料,田土由司农分配佣耕。”周弼说。
迁居兴山的军户约有一千,每户得四亩耕地,便是四千亩。
今兴山共有一万亩民田,两千本地农户,便只有六千亩了,还比原来少些。这笔帐段然算来是大大的不对。
“有欺压良善、兼并土地者?”段然问。
“都是为国家流过血的人,自然要有所优待。”周弼说。
“不必去大兴山了,带我去慈安堂看看吧。”段然说。
去慈安堂却要往南回,其地正在县城当中。说是慈安堂,其实是一片建筑群,院落颇多,当年在战场上落下伤残的人太多了,这些还只是回得来的。
此处街道都扫得整洁,街上也无甚行人,县里对这慈安堂很是上心,竟在县城当中营造了一幅清雅幽静的画卷,确是疗养的好地方。
当然,这里也正是兴山的一大政绩工程。
挑了一座小院,轻叩门扉,便有仆妇开门相迎,其见到都是身着官袍之人,自然恭敬。
“姨娘,此间主人可在?”周弼问。
“正在堂中歇息。”
此时本就是午后困倦之时,眼看堂屋中正有一人在藤椅上躺着。这其实是段然一行人叨扰了。
“老丈,这位是州城里的司马,特来慰问您这些功臣了。”来到堂内,周弼轻声唤醒那老兵。
老兵睁开眼,白了周弼一眼,却听见段然是归州的司马,便坐起身来,心想:这位司马大人真是年轻,我儿三十多了,却还只是个司仓参军事,这司马原来是我儿的顶头上司的上司。
“大人真是一表人才,老汉不便起身,还请大人宽恕。”他说。
段然这才发现,这老兵竟缺了一条腿,于是说:“老丈不必多礼,小子只是想来瞻仰咱们这些战场英雄,却不料打扰老丈休息,真是罪过。”
老兵也不是第一回见官了,该有如何说辞自己儿子早已教了无数遍,于是便照例和段然开始了“忆往昔、叹今朝、感将来”的寒暄。
“这一处刀伤,是在唐州,为荆贼所伤。当然老汉也要了他的命。”说着老兵坦开衣襟。
“大人再看我这肩头,说起来不怕大人笑话,这是在林子里被猿猴挠的,只差一点,就被那畜生把头摘去了。”
“这一处,是在襄阳城下,那日打得好大一场仗。荆贼的石砲打过来,碎石就给老汉的头来了一下,当时伙长都以为老汉死了。”
一处处伤,确是一枚枚勋章,原本段然的心并不诚,甚至可以说是带着找麻烦、抓把柄的心思来的,见过这些伤以后,却不免心中震撼郁结。
“那老丈这条腿呢?”段然问。
“是在荆州,被荆贼砍掉的。”老兵说。
站立一旁的周弼却贸然开口:“老丈,我怎么听说这是前几年你与县北的庄户打械斗,被人家用粪叉挑了,最后无奈截掉的呢?”
一听此言,段然便冷下脸来。
那老兵却急了:“你个小娃娃懂些什么,这就是在战场上掉的。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周弼问道。
老兵突然语塞,这种情况,他那儿子是没教过的,于是一鼓作气便说:“况且县北那些人,与荆、荆人有甚区别。”只说到一遍,就低了声音。
段然收拾表情,依旧问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后,便告罪离开。
老兵躺在椅子上,也不敢同段然讲他儿子的身份官职。
出门走到街上,段然便兴致索然了,却仍有一事心中需要计较。